第61章 身世 官家掛了。
霍嬌估摸著何九應當已經跑遠, 不再與他虛與委蛇。
她狠狠瞪他:“你有病吧!”
蘭珩聞言不僅不怒,反而心中漾開漣漪。
她和他成親這么久,都還尚未做成夫妻, 無論如何,必有難以調和的緣由。
他還有機會,對嗎?
他剛要開口, 霍嬌已經背著包裹站在倉庫外, 她將隨身帶的銀子交給守在外面的小吏便走了。
蘭珩跟出來, 那小吏道:“蘭勾押, 她說只帶了這么多,不夠她會自己去開封府交罰金。”
蘭珩眼神深深望著她:“讓她走吧, 我們也回去。”
他心道, 霍嬌, 這次就放過你。
霍嬌出了倉庫便徑自回家,又過了一個多時辰, 平安回來道:“娘子, 我同何九一道,在汴河附近將東西處理了。”
霍嬌放下手中刻刀:“何九可有說, 是什么東西?”
平安道:“他說是他們郎君和朋友很久以前的詩集冊子,蘭勾押怕是要當做接黨的證據。”
霍嬌尋了個機會, 還是偷偷見了何九:“你家郎君竟然被逼至此……”
何九道:“內外交困,太妃一直郁郁不安。前些日子,太妃陪嫁的老奴去城外的興慈寺燒香, 死在路上。她受了很大的驚嚇,一病不起,大夫來看過,說她恐怕時日不多了。”
霍嬌擔憂道:“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何九點頭道:“所以你說此種情形, 我家郎君還能作何妄念,他只盼捱一日是一日,太妃不要再收到什么驚嚇。”
霍嬌沉默片刻,忽然道:“還記得我剛進王府,陪太妃抄經時,府里的蕓嬤嬤提醒過我,商王有個妹妹,早年走丟了,太妃十分掛心。”
何九道:“是啊,如今半昏半醒,還時常念著女兒乳名。常言道生要見人,死要見尸,太妃這顆心,提心吊膽了幾十年,最擔心的莫過于小縣主被賣到什么窮鄉僻壤受苦……”
霍嬌心中復雜:“當初是在何處丟失?剛丟的時候沒有尋過嗎。”
何九道:“我那時候還沒出生,我娘是太妃的陪嫁女使,聽她說縣主那時才兩三歲,帶去城外上香時丟的,重金尋了幾天幾夜都不見人呢,若還活著,撿到她的人絕不可能不知情。”
基本都能對得上,霍嬌定神。故作惋惜道:“若她還活著,如今該有四十出頭了,生的孩子,也當有你我這般大小了吧。”
何九回憶道:“是啊,我記得我娘說過,縣主是承平十四年走丟的。”
晚上謝衡之回來,見霍嬌憂心忡忡地抱著刻刀坐在案前,他瞇眼道:“這字眼熟。”
霍嬌仰頭看他:“嗯,是你批注的木經,我刻一版,能比原版多賣二十文。”
“阿姐又拿我當搖錢樹,”他突然道:“還有什么別的事瞞著我嗎?”
霍嬌只好老實巴交:“也沒有,就是……”
她攥著衣袖,決定避重就輕:“白天我在倉庫接姝兒從歙州運來的貨物,遇上蘭珩追查何九……”
謝衡之眸子緊了緊,霍嬌看出他有點不安:“你放心,這件事我沒有牽連進來。我沒有私藏商王次子的東西,只是讓平安送了他一程。”
“何九帶些什么?”謝衡之問:“他為難你了?”
“我聽平安說,就是商王次子還是王儲時,交游文臣的詩集冊子。蘭珩也沒為難我,就是要搜倉庫,我讓他進來了,搜完就走了。”
說罷,霍嬌惴惴不安地看著他。
除此之外,她還瞞著他兩件大事,一是自己偷買禁書,二是她還私自瞞著他的身世,舉棋不定。她既怕他現在可進可退的立場,被身世拖累,又擔心這其中有誤會,讓他尋到親人的期望落空。
換做平時,謝衡之一定能察覺不對,但沒想到,謝衡之光是聽見蘭珩與她會面,便暫無多余的心思了,他悶聲道:“我看得出來,他還喜歡你的。”
霍嬌將木屑吹他一臉:“所以呢,吃醋啦?”
謝衡之寬宏大量道:“沒有,你又不喜歡他。”
霍嬌仰起頭,蹭他的臉:“吃醋了就說呀,端著不累嗎?”
謝衡之受不了她這樣勾_引,把人攏在懷里廝磨。
燈芯劈啪作響,光影閃動。
霍嬌手指卷著他衣帶:“你說的小處磋磨,就是這樣吧。給商王次子壓滔天的罪名,卻不辦,弄死他身邊官位低微的人,讓他眾叛親離,戰戰兢兢。”
謝衡之將她攬在懷中:“直至反抗之志全無。只求茍且偷生。”
霍嬌道:“你們現在怎么想呢,伺機而動?”
謝衡之搖頭:“楊大人已經知曉小官家命不久矣。但他性子保守,一再勸說我靜待那一日真的發生,再舉薦商王次子為新的君主,免得無謂的犧牲。”
霍嬌心里覺得太理想了,只能嘆氣:“但愿吧,你覺得可能嗎?”
謝衡之道:“絕無可能。”
霍嬌干笑了幾聲:“你也太直白了,那你說怎么破局。”
謝衡之道:“商王不反,我還能替她。”
霍嬌心頭發緊:“慕瓴,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娘親是被祖父母撿來的,那你可曾想過,要去尋找真正的親人?”
謝衡之考慮不久:“不想尋。祖父待我很好,我也不想再給自己找個素未謀面的爹媽。怎么,你有線索?”
何九說,商王府曾鋪天蓋地的尋人,蘭家祖父母真的不知情嗎?他們或許因為害怕,又或許因為想偷走蘭歆而知情不報。
謝衡之若是知道,該有多傷心……
“也沒有,”霍嬌慌慌張張地掩飾道:“琨郎君在我離開歙州前,給過我一塊已經碎裂的玉,說是大娘子小時候帶在身邊的。我在想,倘若你想尋親……”
“算了罷,我對親人沒有期待,他們也不會喜歡我這種嘴欠的小輩。再者多了幫親眷,只會叫你這個做新婦的煩心,”謝衡之看著她:“但是,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瞞著我……”
霍嬌在他懷中的身子明顯一僵,耳根也慢慢發紅。
她想,唯獨他身世這件事,她斷斷不會說出來。那其他事,似乎就不那么要緊了……
霍嬌鼓起勇氣道:“蘭珩捜査倉庫的時候,搜出來一些不太好的東西。”
“什么東西?”謝衡之一時沒往那里想。
“就是……書坊里常常夾帶一些不入流的話本,”她指著案邊的角落,欲蓋彌彰:“我只是為了賺錢,我自己絕對沒有看!”
包裹布已經被毀掉,一摞書用麻布扎著,大約是打算明日帶去鋪子里賣。
謝衡之慢條斯理地走過去,當著霍嬌的面殘忍地打開,欣賞她每一分困窘的神態。
“哦……”他道:“這位東家,犧牲好大。”
*
清晨,福寧殿外。
素素身后跟著太醫局周提舉及一干醫侍,在殿前行禮道:“呂都知,周提舉來給官家診脈了。”
里面許久沒有動靜,周提舉提醒道:“崔尚宮,官家一向醒得早,這晨診需在進食前……”
素素皺眉,輕聲制止:“周大人。”
一群人在外又跪了片刻,呂直才出來道:“崔尚宮,今日官家懶起,有娘娘陪著。你先帶人回去,明日再來吧。”
周提舉詫異看了一眼眾人,昨日官家病情極其不穩定,留在宮中的太醫丞給他列好今早晨診需帶來的藥材,還背在醫侍身上。
如何就不用了?
素素神色無常,行禮退下:“是。”
她起身要帶著太醫局眾人離開,卻見周提舉小腿發顫,扶著殿前的玉階,幾次都沒能爬起來。
素素身側女使將他扶起來。
素素道:“周大人,您年紀大了,跪久了膝蓋不舒服了吧。”
周提舉抹著額前的冷汗:“對對……”
兩人行至殿外,周提舉才發現宮內戒嚴,里里外外增添了不少帶刀侍衛。
福寧殿內,呂都知追出來道:“崔尚宮,這么晚了,還要出宮啊?”
素素看了他一眼,含笑道:“家中祖母染了風寒,本想回去看看她的。”
呂直道:“那是得看看。”
“不過若是久于病患相處,輾轉將病氣帶給娘娘和官家,素素罪過便大了,”素素對身后的周提舉道:“周大人,今晚我留宿宮內,就不出宮了,您打算如何。”
周提舉手抖得如同篩糠,只能不住地點頭。
傍晚時分,宮禁按時換防,彭從帶著一隊皇城司親事官們準備閉門,下屬奔來道:“蘭勾押持太后信物,要求入宮。”
彭從站在城門檣櫓上,居高臨下看著門外的負手而立的蘭珩,慢慢走下臺階:“去看看。”
蘭珩也不多言,將信物奉上。
彭從從馬道下了城墻,看完信物道:“城門就要關了,蘭勾押想必今夜是不會出宮了吧?”
皇城司的宮禁守門官,需持魚符換鎖鑰,關上城門后按時將鑰匙還回固定地點保管。若非遇上特殊情況,絕不會中途打開宮門。
蘭珩一臉無辜:“這我便不知曉了,都是奉命行事。”
他意有所指:“我勸彭指揮使,不要生了什么私心。”
彭從裝作聽不懂,一笑:“蘭勾押提點的對,是我心疼兄弟們夜里辛苦了。”
他抬手示意放行,蘭珩勒住韁繩,聽見他冷哼道:“不過蘭大人做事之前,還是多給自己留條后路的好。”
蘭珩想聽見什么好笑的事:“后路?”
“莫說后路了,”他搖頭:“我這輩子,向來是先做再想。能瞻前顧后,思慮長遠的,是像彭指揮使和崔尚宮這樣,系出名門,有世族托舉的。”
他回頭望著他:“蘭某這樣光腳的,憑運氣,搶到一點,都是賺的。”
彭從笑道:“蘭大人倒是腦子活絡,受教了。”
“亂世之時,能者為王,”蘭珩沖他道:“我勸彭大人不要被你的死腦筋害了。”
城門在身后合上,蘭珩行至福寧宮外,便下馬頓首候命。
呂直繞過翡翠屏風,出來道:“宣蘭勾押。”
蘭珩匆匆進去,匍匐殿前不曾抬頭。太后高坐殿前,神色頗為鎮定:“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蘭珩道:“蘭珩萬死,放那個背著詩集的商親王府家奴走了。”
太后冷笑:“你既然敢這樣同本宮說,想必有說法?”
蘭珩再頓首道:“娘娘明鑒,就在差不多的時候,線人來報,商王太妃病重,命懸一線。臣尚未來得及向太后稟報。若她死了,商王一派再無顧忌,若此刻大肆搜捕他親近的黨羽,只怕反倒將人往絕路上逼。”
太后靜了片刻,才道:“你倒是考慮周全,除此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嗎?”
殿內的寢宮,奶娘抱著小官家哄著,傳來咿咿呀呀的笑聲。
蘭珩埋首道:“近來夜里起風,稍有寒涼,小官家不宜出門見風。娘娘怕是要辛苦了。”
太后笑了笑,走下來,抬起他下巴:“蘭卿說得有理,那依你之見,本宮該如何辛苦?”
“商王殿下是官家血親,可官家血親甚眾,沒了商王殿下,還有秦王殿下,吳王殿下,”蘭珩直視她:“如今當務之急,是除掉頂著匡扶正義的名頭,行威脅皇權大肆牟利的當朝首輔楊寒燈。”
“小郎君,我當你籌謀什么大計呢,”太后松開他,笑了一聲:“還有一口氣的老頭子,讓他自生自滅,算本宮做人情了。”
“娘娘不是做人情,”蘭珩捏緊了袖中的手:“娘娘不敢殺楊寒燈,他是名垂青史權臣,娘娘怕擔惡名。”
太后冷臉看他,忽然將手邊的玉擺件砸出去:“聽聞蘭卿家中父母雙亡,想必是了無牽掛,不想出宮了。”
玉擺件砸傷了蘭珩的臉,血珠滾下,他苦笑:“的確,臣自入宮,便沒想活著出來。畢竟作惡多端,命系娘娘成敗。”
他見太后沒有立刻殺他,咬住打顫的后槽牙,鎮定道:“但除掉楊寒燈,未必要殺他。”
太后俾睨著他,聽見他說:“臣有一計,可先殺了謝衡之。”
第62章 飲冰 最后一次騙你。
漆黑的半夜, 霍嬌睡得迷糊,一旁又有小心的動靜。
她知道謝衡之今早又有早朝了。
她嘟囔:“還是歙州好,日日可以天亮了再起……”
謝衡之披好外袍, 革帶拿在手里,半敞著衣襟,俯下身來, 在黑暗中尋她的唇。
霍嬌閉著眼, 被十指相扣壓著, 冰涼的衣帶落在她身上, 癢癢的。
她睜開眼,看著他凌厲的眉眼, 慢慢地手腳都軟了。
謝衡之輕輕放開她, 系上革帶:“晚上金明池有教坊雜劇, 要不要一起看?”
霍嬌還沒完全醒,喘著氣茫然片刻道:“那回來……是不是太晚了。”
謝衡之摸了摸她的臉:“沒關系, 明日休沐。”
他見霍嬌沒吭聲, 彎下腰笑話她:“阿姐急著回來,有事嗎?”
霍嬌曉得他什么意思, 戲弄她那堆書呢。她不理他,翻了個身, 面對著墻壁,將自己裹在被中。
謝衡之笑了聲,徑自出門去了。
又是如常的一日, 霍嬌起來去各個鋪子巡過,下午便回府開始梳妝打扮,預備晚上去金明池看戲。
平安白日去探事司干活了,府上的梳頭婢給她挑樣式, 她選了簡單的同心髻,又簪了常用的那枚玉釵。
待到用晚膳的時候,平安回來了:“娘子,林虞侯說謝大人手頭有點事拖住了,請您先去寶津樓下面選個好位置。”
她忙了一天,餓得很,抓著青紅絲炊餅啃了一大口:“對了,謝大人還沒吃飯,請我們帶些點心到時候給他墊肚子。”
“慢慢吃,別噎著,”霍嬌給她倒了杯水:“正經的晚飯墊點心怎么成,做個紅豆八寶飯,用食盒帶著吧。”
平安答應一聲,去找孫管事安排了,等霍嬌換好衣裳,帶著人出來,平安也提著熱騰騰的食盒了。
一行人從新鄭門往外走,今晚一場大戲,來金明池觀看的人很多。霍嬌往遠處看,相隔不遠的西水門也熱熱鬧鬧,一隊人馬正在出城。
平安也往那邊看:“好像是禁軍調兵。”
霍嬌點頭,小隊人馬換防,也是常見的。她帶著平安出了城,發現金明池兩岸已經擠滿了人。
劉夫人帶著閨女坐在離霍嬌不遠的地方,平安道:“劉夫人!”
霍嬌與她閑聊,她道:“還是素素前日給我帶信,說今晚有我最愛看的目連救母。”
霍嬌一愣:“素素……”
劉夫人道:“怎么了?你也是一個人來嗎,晚上要不要挪個位置坐一起。”
霍嬌害羞一笑:“我等慕瓴呢。”
劉夫人長長的哦了一聲,回了原位,霍嬌想著一會兒謝衡之要來,心里甜甜的。
寶津樓上演完了開場,伶人逗樂的渾話也說了幾遭。謝衡之還是一點都沒有要來的跡象,甚至沒有讓人來帶話。霍嬌有些焦慮:“怎么還沒來啊?”
平安看著城門人來人往,安慰她:“娘子莫急,或許是人太多了,擠過來需要時間。”
霍嬌心里隱隱不安,她打開食盒,八寶飯已經涼了。她對平安道:“也不是非得看,吃了冷飯肚子不舒服怎么辦呢,你讓小廝先往官署跑一趟,讓他直接回家吧,我們也回去了。”
平安道:“那我先回去,讓孫管事把飯菜熱起來。”
平安小跑著擠出人群,忽然聽見有人高呼一聲:“城門為什么關了!”
說話的聲音在鑼鼓喧天的教坊奏樂和熙攘的人群中顯得不大,但是霍嬌一直關注著平安回去的方向,她沒有聽得太清楚,只是忍不住站起來。
人群中,兩人對視,她在平安眼中看到一絲惶恐-
“我本來打算尋個借口,先送你出城……”-
“求求你,不要。”
霍嬌撥開人群,往城門處奔去,只能眼睜睜看著城門緩緩合上。她的心涼透了,謝衡之又一次騙了她。
她和平安及一群不明所以的百姓茫然站在城門下。仰起頭,看見小林正帶人站在檣櫓上。
他也看見了霍嬌,在城墻上遙遙拱手,又鞠了一躬。接著揮手,命令身旁的兵卒發出一枚鳴鏑。
鳴鏑聲響,呼嘯著竄入云霄,不遠處的幾座城墻附近也次第發出鳴鏑聲。
這樣的信號,霍嬌在延州聽過。
延州城門安全閉合,也發過這種鳴鏑。
今晚要有大事發生。
城門三更關,四更又開,在這座不夜城早已是常態。即便偶爾更改時間,也會提前張榜,皇城司守衛亦會相告,絕不會突然關閉所有城門,將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們關在城外。
人群中很快引起恐慌。
金明池畔一片喧嘩,人群互相傾軋,孩童的哭泣聲伴著無措的詢問聲。
混亂中不知誰驚呼道:“有人落水了!”
霍嬌再無暇去多想,對隨行的親兵道:“快,去救人!”
留在城外的兵卒也在維持秩序,救人的兵卒中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霍嬌高聲道:“郭虞侯?”
郭虞侯抱拳:“霍娘子,在下奉命保護城外百姓和娘子安全。”
霍嬌問:“郭虞侯,是謝衡之讓你來的嗎?他怎么樣?”
郭虞侯如實道:“謝大人在何處我不知。”
霍嬌顧不得其他,爬上寶津樓,高聲道:“大家鎮定!無論城內發生什么,都無法進城了,請大家先保護好身邊家人的安危。夜露寒涼,不可掉以輕心。”
劉夫人站在寶津樓與岸邊相連的拱橋上,也讓隨行的家丁去幫忙:“請郭虞侯盡量勻出稻草給大家取暖。”
小林在城墻上看了片刻,安心道:“霍娘子已經同郭虞侯接上頭,走了。”
他帶著親事官們行至禁中附近,商王次子趙飲冰已在城外等候多時。
趙飲冰道:“聽說謝中丞出城了,怎么回事?”
小林抱拳:“多謝郎君掛念。太后娘娘要求謝大人戍邊麟州,即刻出發。謝大人為了穩住娘娘,按對方意思出城了。”
趙飲冰擔憂道:“安全可還能保證?”
小林自然知道,他所擔憂的不僅是謝衡之的個人安危:“同行的都是從延州帶回的親兵。謝大人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他人在與不在,一切盡在掌握。請郎君放心。”
趙飲冰如坐針氈,卻又別無他法。
今日一早,謝中丞就讓小林來找他,告訴他小官家已死,太后接了一位面容神似的男孩入宮,妄圖扶持傀儡,把持朝政。
“謝大人說,如此癲狂作為,必定忌憚商王和楊大人,惶惶不可終日。你我皆為魚肉,至死方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
果真如他所料。
哪怕晚了一刻,就一切都來不及了。
晚風涼的瘆人,小林舉著令牌:“在下皇城司井冰務林霄,商王突染暴疾病,薨于商王府!商王世子,次子特來宮中報喪!”
“請開城門——”
守城官兵一個激靈,站在城櫓上高聲回應:“請世子殿下,二郎君等候!屬下立即稟報。”
小林與趙飲冰原地等候約一炷香的時間,城門緩緩打開一條縫隙,親事官核驗了身份,便放三人進去。趙飲冰看了一眼被攔在城外的王府親兵,握緊了腰間的佩刀。
黑暗中三人策馬前行,沿途宮人黃門見到他們,皆跪伏在地,不敢抬頭。
忽然一人高頭大馬,帶著一隊親衛攔住前路。
小林暗道不好:“是侍衛司的人,殿下、郎君,我們盡量周旋,等待支援。”
那人拔刀而來:“這么晚了,什么人?”
小林將事由恭恭敬敬又復述了一遍,道:“王虞侯,深夜入宮,實在事出有因。”
趙飲冰捏緊拳頭,侍衛司獄中枉死多少他的幕僚。此人與蘭珩,一個羅織罪名,一個屈打成招。
王虞侯在三人周圍逡巡道:“今晚,商王殿下突遭暴疾,怎么這樣巧?”
趙飲冰故作慍態:“什么叫這樣巧,難道宮中有什么事,還是我阿耶生病還得挑日子。”
王虞侯自知言錯,小林也溫聲道:“王大人,娘娘和官家一切安好吧?”
王虞侯道:“一切都好,你們要去見娘娘,隨我一起吧。”
三人只能跟在他身后,慢慢往前走。但商王其實好好的在王府中假扮死人,商王薨逝自然也只是借口。
行至暗處,身后響起兵刃相接聲,王虞侯警覺止步,正要回首。
小林知是王府親兵與禁衛動手,很快瞞不住了,心一橫,從腰間抽出手刀,奮力一劈。
王虞侯尚未張嘴,一顆頭顱便被斬下,腥臭的血濺了一地。他近旁親衛立刻拔刀相向。
小林亦推刀向前,將兩人護在身后。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箭哨,幾名親衛應聲倒地。一隊人騎著馬,提著風燈,張弓前來接應,帶頭人拱手道:“林虞侯,殿前司劉雪淵。”
小林知道對方是劉將軍家眷,是自己人,便不再多言,護著二人道:“娘娘和官家可在福寧殿?”
“娘娘和崔尚宮方才在一處,”劉雪淵意味深長道:“世子殿下既然有事要報,不如直接去垂拱殿靜候佳音。”
小林與二人對視:“請殿下隨我來。”
王府親兵也跟上來,一群人快速奔向垂拱殿,路上打著報喪的旗號,通暢無比。殿外圍著皇城司親從官,為首一人正是彭從。
彭從頓首拜過,殿內呂都知又來叩首:“世子殿下,太子殿下!官家山崩了!”
趙飲冰身子一震,將呂直扶起來:“呂大人,慢慢說。”
呂直道:“小官家前日病情急轉直下,半夜咽了氣,太后娘娘找了男童意圖假扮官家,并殺害太醫丞,將官家和他的尸體藏在宮中。現下惠安公主和靜柔縣主正在勸太后說出龍體下落。”
趙飲冰望了小林一眼,故作驚訝,嘆道:“竟有此事?”
福寧殿被皇城司團團圍住,殿內惠安公主道:“嬢嬢如何想不開,要做這等事?皇弟山崩,嬢嬢做個太后享清福,無功無過。趙飲冰性子敦厚,定能讓你安度晚年。”
王太后冷笑:“趙訓,糊涂的是你。你以為趙飲冰能放過你?你雖不是我的女兒,他父親更不是你的父親。今后供奉的是商王,你就等著被趕出宮,然后在回封地的路上被人害死吧。”
惠安公主看了一眼身邊齜牙咧嘴的小姑娘:“春娘會保護我的。”
素素扣門進來:“殿下,太醫丞的遺體找到了。”
王太后望著素素冷笑:“崔尚宮,你這么做,可對得起我跟你母親多年的姐妹情?你別忘了,毒殺太醫丞的藥,可是你帶進宮的。”
素素行了大禮:“姨母,素素只為心中道義,若您不尋人冒充官家,我一定一輩子對您忠心耿耿,替您打理后宮。毒殺太醫丞,素素罪不可恕,自會受罰。”
太后自知大勢已去,尋到小官家的龍體不過是早晚的事,便起身欲撞龍柱自盡。
素素揮手,幾個黃門衛按住她。素素走近,小聲道:“姨母,你曉得我母親是怎么死的嗎。她被你聯姻嫁給崔家人,被我那紈绔父親打死的。”
太后委頓在地,一陣哭喊。惠安公主看著不忍心:“嬢嬢一時鬼迷心竅,別忘了我們事先的約定。彭指揮使說可以保她不死。”
素素跪拜在地:“多謝殿下相助,素素以命擔保。”
垂拱殿中一片壓抑的安靜。外面忽然一陣響動,是彭從帶兵而來。殿門打開,外面天色已經泛白,惠安公主扶著王太后入殿,將玉璽和圣旨奉上,彭從在旁拜倒:“官家龍體在翠微殿找到,已請太醫局周提舉驗明正身,請太子殿下主持大局。”
*
眼看天光大亮,城外的百姓度過了難眠的一夜,有人道:“城門開了!”
霍嬌和平安也趕緊起身。平安正在拍掉身上的稻草,霍嬌已經沖到城門附近,她看見小林,拼命揮手:“林虞候,怎么樣了?”
城外的百姓進城需要疏散,小林讓人將霍嬌帶到城樓上,霍嬌看著混亂的局面,也將詢問謝衡之的事咽下去。
等他回來時,將平安和劉夫人也帶過來歇息:“宮里一切安好。”
他將宮變事宜說了大概,霍嬌才急不可耐地問:“謝衡之呢?他也在宮里嗎。”
小林頓了頓:“謝大人為了穩住太后,暫時出城往麟州方向去了。不過您不要擔心,隨行的都是親兵,我們已經發出了信號,他們很快會回應的。”
霍嬌讓劉夫人帶著孩子先回家,自己與小林、平安一起,站在城頭等著飛鴿傳來平安信。
陽光刺眼,霍嬌望眼欲穿,終于看見一陣鴿群飛來,平安喜道:“來了來了!”
小林伸臂去接,幾只肥鴿子落在他手上,霍嬌也抓住鴿子,去看它們腿上綁的信筒。
“怎么回事?”平安道:“我這只信筒里是空的。”
小林拆了兩只,依然是空的。
他抬頭去看霍嬌,她的手指都在發抖,打開了最后一個信筒。
里面什么也沒有。
“謝大人出事了,”小林道:“霍娘子,勞煩您等候,我這就回城搬救兵。”
霍嬌捏緊了衣襟里裝碎玉的錦囊:“我和你一起去。”
第63章 鬢邊 泥叫叫。
汴梁城內官道上, 因深夜閉合城門之事,略顯混亂,兩匹快馬飛馳而過。
霍嬌在飛馳的馬上忽然想起一件事:“林虞候, 你們進宮的時候,看到蘭珩了嗎?”
小林搖頭:“沒看見……你是說……”
霍嬌不在多言。下馬入宮后,彭從和素素正帶人清洗內宮, 小林進去稟告, 霍嬌趁周圍無人, 將錦囊打開。
里面的玉很碎, 只有一塊還勉強看得出圓潤的形狀,她心里有些緊張, 咬牙將碎玉錦囊握緊, 用力砸在宮墻上。
再打開時, 碎得什么也看不出了。
碎成這樣,即便不是, 也當一口咬定是。
政變當下, 一片混亂,眾人正是敏感時期。彭從雖有軍權, 私自大量調兵卻極不合適。
謝衡之不過一個有從龍之功的臣子,他的分量, 未必能讓新官家趙飲冰大費周章去救他。
但趙飲冰孝順,有人可結王太妃心頭死結,或許他會顧念這份兄弟之情。
很快小林來接霍嬌進去, 意料之外,趙飲冰滿臉擔憂道:“謝夫人,我已經讓劉雪淵將軍帶人往麟州方向去找謝大人了,你不要太過擔心, 或許只是傳信出了問題。”
霍嬌眼頭一熱:“方才聽說蘭珩緊隨他之后出城,他一定是去殺他的。”
她努力鎮定,壓住打顫的牙齒,奉上錦囊:“官家,太妃走丟的女兒,是我夫君的母親,謝衡之是您堂兄!”
趙飲冰將錦囊接過,里面碎玉成齏粉,看不出形狀,他心中震動,喊來春娘:“你將你的玉佩給我看看。”
春娘摘下隨身玉佩,趙飲冰將其放在一處對比,成色越看越像,面上卻不多顯露:“你如何有次此推斷?”
霍嬌長話短說:“謝衡之母親走丟的時間地點相符,年歲也相符,玉佩雖然碎了,但是看得出來,和春娘的玉佩一本同源。官家,人死不能再生,蘭珩與我夫君多年仇怨,一定想要置之死地,請官家允許彭指揮使隨林虞侯帶領精銳救我夫君!”
春娘目瞪口呆:“霍姐姐,你上回是不是就發現了,你早怎么不說?”
霍嬌道:”并非有意欺瞞,這件事我夫君全然不知情,實在是玉佩碎得難以辨認,且我夫君的母親已經過世,人死無對證,我怕尋親有誤,反而讓他希望落空。”
趙飲冰又豈會不明白霍嬌的顧慮。先前謝衡之雖被猜忌,但前太后有所顧忌,尚且能進退有度,若捅破了身世的窗戶紙,連一直隱藏于人后的彭從和素素都難免受牽連。
“春娘,你和謝夫人一起去,”趙飲冰道:“小林,彭從還在福寧宮。你持虎符調兵,一切便宜行事,請務必將謝衡之救出來。”
霍嬌忍著淚,有點心虛地看著趙飲冰握在手里的錦囊,他把錦囊收起來了,大抵是要繼續核驗的。
霍嬌心一橫,無論是否有誤,先將謝衡之救出來再說。趙飲冰可是楊寒燈一派扶上龍椅的,總不能一轉臉就把她殺了吧。
一群人跟著小林奔出城外,往官道上走,彭從道:“算著時間,很可能已經到了河中路邊境。”
河中路一直被前太后母族把持,雖說太后在小官家死后,扶持傀儡瞞天過海罪不可恕。
但趙飲冰畢竟是宮變奪權,朝堂上還需一番爭斗,才能將位子坐穩,遑論京都以外的地界了。
春娘一聽,都快急哭了:“彭大人,你想想辦法。”
彭從沉默許久,他看著霍嬌:“蘭珩不會那么容易殺他。”
霍嬌心頭發顫,她也這么覺得,但又不敢細想。蘭珩若拋下一切恨他入骨,自會折磨他,若他還想給自己留一條活路,城內鳴鏑與信號他都看得見,他不敢殺他。
又疾行了十幾里,終于穿過兩地地界,到達衛州境內。彭從摸出輿圖,小心避開駐軍。
官道兩旁叢林幽深,綠樹成蔭。小林努力語氣輕快道:“謝大人出城,帶了百十個親兵,沒有傳信回來,只是說明事情不順利,我們這不是增援了嘛。”
春娘抱著刀,正要點頭,忽然她鼻子嗅了嗅:“什么味道……”
霍嬌也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一處樹叢晃動,春娘抬起腕上弩箭:“什么人?出來!”
她剛要扣開樞機,彭從道:“縣主,請等一下。”
草叢中一個周身軟甲的武官聞聲而出,拜道:“大人可是皇城司指揮使彭大人?”
彭從道:“謝衡之呢?”
他往草叢中一揮手,一小隊十幾人的親兵,扶著一個血衣男子從十幾步之外慢騰騰走出來。
春娘眼睛尖:“是謝先生!”
小林天下馬去扶他:“謝大人,這不是您的血吧。”
謝衡之看上去面色如常,撩了撩衣擺:“自然不是。”
彭從騎馬追上來:“慕瓴,遇上什么事了?”
謝衡之道:“剛進河中路的地界,就有仇家截殺,還好我跑得快。你們怎么來了?”
小林道:“我們沒收到信鴿送來的平安信,不放心就來了,沒事就好。城內信號看見了嗎?”
“沒看見怎么敢回來,”謝衡之無奈:“兩方鏖戰,沒挪出工夫來寫那東西。”
彭從扯住韁繩,慢慢讓出身后的霍嬌,嘴角帶著幸災樂禍:“……你自己想好怎么同嫂嫂解釋吧,河中路好危險啊,再往前走,萬一被誤傷怎么辦,我先回去了。”
謝衡之望著霍嬌,以及她身后全副甲胄的上千騎兵,怔了怔:
“……”
霍嬌坐在馬上,扁著嘴看他,也調轉馬頭,跟隨彭從的方向要回去:“謝大人神機妙算,一切盡在掌控,是我們想多了。”
謝衡之推開周遭的人,追著霍嬌跑:“霍嬌……”
彭從嘿嘿直笑,齜牙咧嘴把他拉上馬:“這里離最近的驛館只有四五里,有什么話過去再說吧。”
在附近的驛館歇下,彭從拉著小林和春娘:“咱們仨先吃點東西吧,昨晚開始我就一口水都沒喝了。”
春娘摸著咕咕叫的肚子:“我也是……”
武官們在附近歇下,伙頭兵們已經將大鍋支起來了。
小林給春娘介紹:“縣主您看吧,您要去軍營里,就吃這些,您吃得慣嗎?”
春娘看著一口能盛下自己的大鍋里堆滿粗糙的食材,嘴硬道:“林虞侯,你輕看我了,這算什么?”
小林笑著催促:“兄弟,加把勁,快餓死了。”
彭從拼命給謝衡之使眼色:“驛館里還有間廂房,謝大人受傷了,先去歇歇,飯好了我們叫你。”
謝衡之去拉霍嬌的手,被她躲開。他便作勢要去抱她,霍嬌氣得瞪他:“我自己走。”
霍嬌進了廂房,再無旁人,她眼睛紅了,忍了一天一夜的淚這時候終于止不住。
謝衡之也跟進來,她躲開他的手:“你死了算了,就只會讓我提心吊膽。”
謝衡之小心道:“小官家事出突然,昨天早上我猶豫要不要告訴你,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外面白日青天,他苦笑:“若我告訴你,你一定會要求同我一起去麟州。政變勢在必得,我卻可能會成為唯一的犧牲品。霍嬌,我不可能眼睜睜看你陪我去死。”
霍嬌才不聽他賣慘,她推開他:“你不要說了,你和你哥哥半斤八兩,心眼子多,我玩不過你們。”
謝衡之踉蹌半步,眉頭一蹙,似在忍痛。
霍嬌以為他又在騙人,氣道:“你又要假裝什么……”
她說到一半停下,謝衡之胸口洇出血跡。他扶著墻,猛然咳嗽起來,霍嬌這才慌神:“你受傷了?”
她仔細去看,才發現他鬢角有一塊干涸的血跡。
他輕輕搖頭:“一點小傷,你還沒用晚膳,先去吃點東西。叫彭從進來,幫我包扎一下。”
霍嬌知道他不愿嚇到自己,便出去叫彭從,自己去驛館附近的空地上,和小林春娘一起吃大鍋飯。
彭從嘴里叼著肉夾饃,喊了兩個軍醫一起進去。
廂房內謝衡之衣襟脫下上衣,簡單包扎的前胸,肩膀洇出血來。
彭從看著軍醫給他上藥包扎,嘖道:“你這兄長真是好狠的心啊,往你太陽穴上扎。”
謝衡之淡漠道:“他是讓人將飛鏢往我臉上砸,砸偏了。”
彭從不了解其中關竅,問了一個很想知道的問題:“林虞候來福寧殿尋我的時候,同我說了一點皇家秘聞……你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你和官家的關系嗎?”
謝衡之籠著袖子,臉色依然有些蒼白:“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為好。我夫人自小活得自由恣肆,讓她整日與宮妃勾心斗角,如青雀困入金絲籠,我不忍心。”
彭從委屈道:“那你連我們也不說?難怪嫂嫂生氣,我去找她收拾你。”
不一會兒霍嬌真的進來了,見謝衡之已經攏好了衣襟,跳躍的光線打在他蒼白的臉上,好不可憐。
霍嬌冷笑:“不是說不是你的血嗎?”
謝衡之心情不錯,含笑望著她:“從龍之功,一點傷都不受,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適吧。”
霍嬌粗暴地扯開他衣襟:“我看看。”
謝衡之悶哼一聲,衣襟敞開,一個布包落在榻上。只看得到從上到下都纏著紗布,霍嬌氣得說不出話,謝衡之忙去哄她:“是我坐在車中睡著了,沒有防備,被迎面劈了一刀,其實刀口很淺,只傷了兩處,否則現在一定是發了高熱的。”
霍嬌撿起布包,打開一看,是她在歙州給他買的泥叫叫。不過泥叫叫已經碎成一片一片的,黑魆魆一團。
第64章 求婚 何處做主家?
謝衡之見她臉色稍緩, 指著鬢角將蘭珩要劃傷他臉的事情控訴給霍嬌:“嫌棄自己的臉和身份,他把我的臉搶走。現在看你喜歡我,又要將我毀容。”
霍嬌細細查看, 是道再不看就要愈合的皮外傷。
“謝謝阿姐送我,放在衣襟里,擋了一下, 將力氣卸掉大半, ”謝衡之神色陰鷙:“下次再見, 讓那個人給泥叫叫殉葬。”
“誰喜歡你, ”霍嬌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蘭珩,她將他衣襟合上:“這次怎么渾身是血的逃出來了, 就會嘴上厲害。”
謝衡之沉默半晌, 望著窗外:“小妹和他在一起。”
霍嬌手上動作一僵, 她張了張嘴,覺得可笑, 又有種說不上來的失望:“他真該死。”
兩人都無言了須臾, 霍嬌寬慰他:“你也別太擔心了。小妹現在是他的護身符,他不會對她怎么樣的。而且兩人感情不錯, 他也沒有必要拿小妹來泄憤。”
“現在也只能這么想了。”
外面傳來敲門聲,春娘帶著隨侍進來。隨侍手里捧著熱湯和炊餅:“謝大人, 夫人,縣主讓我來送點吃的。”
春娘不懂男女之事,探頭進來:“謝先生, 霍姐姐說你是我表兄,是真的嗎?那霍姐姐不就是我表嫂?”
謝衡之正接過熱湯,先捧到霍嬌面前,聽她這樣說, 看著霍嬌:“嗯?”
霍嬌這才想起來,苦主自己還不知情:“我,我一會兒給你解釋,春娘,他還不知道呢。”
春娘失望道:“好吧……”
送飯人走后,兩人湊著一只碗喝熱湯,霍嬌將對他身世的猜測娓娓道來:“這件事我要道歉,我一直有猜測,卻沒有告訴你。雖然你一直不想認親,但是生死關頭,我怕他們忙著收拾殘余,耽擱救你。”
見謝衡之不說話,她以為他驚訝地說不出話,低聲道:“其實我沒有萬全的把握,但是見官家之前,我把玉摔得粉碎,大羅金仙也看不出是否是同一塊玉。”
謝衡之笑道:“霍娘子有膽魄。”
霍嬌呆呆看他,見他臉上絲毫不意外:“你早就知道?”
謝衡之生怕再多一條罪名,小心翼翼道:“猜到一點,但那時候不合適認親,我就沒提。你不必自責,現在倒是好時機。商王幕僚被蘭珩害死大半,正是缺人的時候,無論這塊玉是不是他們尋的那塊,他們都會認下的。”
霍嬌將信將疑地點頭,往汴梁回去的路上,她和春娘同乘一騎,偶然看見謝衡之笑著與彭從說話。
罷了罷了,不與他計較了,她想,他也挺慘的。
謝衡之等人回京城復命,霍嬌遇到在福寧宮外的素素。
好久沒有說話了,霍嬌有點羞怯:“素素,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素素愁眉苦臉:“我一點都不好,霍姐姐。在禁中做事好累啊,夜里常常睡不好覺,好想跟你一起去賣書。”
霍嬌被逗笑了。她對現在宮中復雜的人物關系摸不透,素素便給她解釋:
“前太后以小官家的名義,留下由商王次子繼位的圣旨,所以現在的商王次子稱官家,名正言順。但官家是以先帝養子的名字當上儲君的,故而商王殿下并不是太上皇,太上皇是先帝。商王殿下家中親眷,譬如世子,靜柔郡主,還保留原有封號,至于今后如何,就看官家和朝臣們如何博弈了。”
霍嬌這才鬧清楚了:“那太后現在…”
素素道:“太后現在幽禁在行宮中,有惠安公主陪同,兩人多年的感情了。也不會委屈她吃穿用度,只是她畢竟是大權在握過的女子,難免會有落差。”
那頭幾人在福寧殿內說完了正事,趙飲冰單獨留下謝衡之,盯著他看了片刻:“謝樞使,你真的是我表哥嗎?”
謝衡之拜道:“臣不敢斷言,不過信物在官家手里,不知核驗結果如何?”
趙飲冰道:“自然是核過,才會這么問。但我們長得并不像。”
謝衡之笑道:“我的臉被換過,當然不像。”
他坦然將自家丑事抖完,趙飲冰詫異不已:“所以,你不該叫謝衡之,應該叫蘭慕瓴?兄第骨肉,竟能下此狠手,法網恢恢,定不能叫他逃脫。”
謝衡之望著他冷峻面孔下難掩的義憤填膺,趙飲冰今年才十九歲,有些少年心性,真未必是壞事。
兩人又聊了幾句朝堂之事,便朝福寧殿外走。
趙飲冰給他吃定心丸:“雖說前太后將你升任樞密使,是明升暗降。但你以命博來,朝中也無更合適的人選了。至于蘭府家業,本就是你的,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
這都在謝衡之意料中,不過他還是感激謝過。
霍嬌和素素等在外面,聽見趙飲冰道:“祖母一直惦念姑姑,又一直敬重你,若是知道你是外孫,不知道該有多欣喜。”
謝衡之垂目:“只可惜我母親不在了,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看了看霍嬌。
霍嬌心道,還好去得早,否則她一定仗著太妃對她的喜愛,保下蘭珩,甚至抹黑謝衡之。
不過沒有如果,人死如燈滅,紙醉金迷轉瞬為空。她既沒有機會知曉身世,并因此為當年的抉擇感到后悔,亦無緣享受身為天潢貴胄的一切權勢了。
晚上,趙飲冰邀請謝衡之陪他回王府看望祖母。
商王太妃已經提前看過碎玉,也大致知曉了一些事,等謝衡之和霍嬌來了,她心情爽利了些許,已經能下床行走。
初秋的晚風吹動帳幔,太妃拉著謝衡之的手,含淚問道:“我想知道,她這輩子過得好不好?”
謝衡之張了張嘴,很抗拒詳細回答這個問題:“她應當是過得很好的。”
趙飲冰站在一旁,有些緊張,看著他,似乎是祈求他能說兩句好話。
霍嬌看不下去了,在旁道:“外祖母,婆母過得應當很好。收養她的人,是皇商蘭家,她這一生,兒時富貴嬌慣,長時是家中一言九鼎的獨女,婚后入贅的夫君英俊機敏。生意場上游刃有余,是聞名遐邇的蘭家大娘子。家中親生兒子平步青云,養子精明能干,女兒貌美活潑,臨去前,將心愿一一交代,沒有遺憾。人這一生,能得如此,又有何求?”
太妃聞言,淚如雨下:“好,好。她不愧是我的女兒……”
幾個婢子婆子,忙著給她拭淚、捶背,她飲下一碗溫粥,才又問霍嬌道:“那你們可以告訴我,她是如何……去的嗎?”
霍嬌和趙飲冰對視一眼,對方點頭,她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年逾四十,突患急癥,不過走得很快,應當不會太痛苦。”
太妃心中好過了許多,拉著謝衡之的手道:“孩子,得你親緣是我福分,這也是飲冰的機緣。”
她讓趙飲冰安排重繕女兒的墳塋,將來還要將墳遷回鞏義。
離開商王府,謝衡之忽然拉著霍嬌,對趙飲冰道:“臣還有一事要稟告,臣和內子在永寧成婚時,只有岳丈在場,一直深感虧欠她。如今塵埃落定,想讓汴梁的親人朋友看我們禮成。婚后還想回一趟歙州祭祖。樞密院中事務,可先由彭從、劉雪淮代辦。請官家應允。”
趙飲冰大手一揮:“準了,一個月時間夠吧。”
霍嬌拉他衣擺,低聲咕噥:“都老夫老妻一年多了,辦了不是讓人笑話?”
謝衡之看著她,也不言語,只是笑,霍嬌臉色也慢慢紅了。
她有點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趙飲冰年歲雖小于兩人,但與彭從一樣,早早娶妻生子,他摸著下巴看了會兒熱鬧。
夜里回到宅院,平安和孫管事做好了夜宵,晚上在商王府同太妃和趙飲冰一起用膳,吃的多少不如家中自在。
霍嬌沒吃飽,看見小孫做的雞絲豉湯,咸鮮味撲鼻,忍不住抓著調羹喝了一碗。
謝衡之將平安叫來:“平姑姑要安排一下府里的喜事了。”
平安會錯了意:“什么……喜事?娘子……有了?”
霍嬌險些被燙嘴,她還是覺得難以啟齒,含糊道:“總之,你安排下去便是,買些紅綢喜字掛一掛。隨便弄弄,莫要耽誤你去軍隊里歷練。”
謝衡之道:“不能隨便弄弄,我聽說永寧的風俗,招贅的新娘,要去祖父母家待嫁,等新郎將人接回主家。你說我們是這里做主家好,還是蘭府好?”
霍嬌看著平安和小孫困惑的眼神,哪還吃得下鼓湯,跳起來捂住他的嘴,將他往房內拉扯:“好了好了,我累了,咱們去休息吧……”
回了房,小孫看出兩人都餓著,又讓人將夜宵送去。霍嬌躲著謝衡之,先去梳洗沐浴,等她回來,他留了一碗湯和半碗白米飯在桌上,也去洗漱了。
霍嬌趁著沒有凈齒,打算葷湯就飯,發現湯碗里有半碗雞絲,應當是他特意挑出來的。
等她吃飽喝足,躺下來,想著白天謝衡之意味深長的眼神,心里還怪害怕的。
成婚之后,是不是就要……
她雖然買了一堆書,但卻屬實不是讀書那塊料。一件事情一旦變成需要刻苦的事,就成了一種負擔。
現在需不需要學點兒……
她趴在被子上,將書掖在疊好的被子下面,緩緩抽出一個角。
身后有了動靜。
謝衡之哼笑:“又在偷摸什么。”
第65章 婚書 喜糖。
霍嬌一個字沒看到, 就被抓包。她委屈地將書塞回被子下面,看著謝衡之洞悉一切的冷眼,她語無倫次:“沒, 沒什么。”
謝衡之穿戴整齊,甚至腰間還掛著霍老板買給他的白玉禁步。一看便是個心如止水的端方君子。
霍嬌一見他這模樣便心動不已,她躲著目光不敢看他。在這樣的人面前看這種書, 肖想他, 似乎是褻瀆。
她目光飄忽, 心里胡亂想著, 嘴上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充著:“我,我還沒有看呢……”
謝衡之裝作不知, 手掌握住她一只光潔的小腿, 將她扯到自己近旁:“離我那么遠做什么?”
霍嬌色厲內荏道:“我還生你的氣, 不行嗎?”
謝衡之胳膊將她拖進懷中,壓住她掙扎的手腳:“你知道我在去麟州的路上, 最后悔的是什么嗎?”
“……什么?”
“我后悔勸你, 即便我不在人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其實希望若我死了, 你為我肝腸寸斷,掛念終生。”
霍嬌聽得動容, 主動抱了抱他:“嗯,我也是……”
謝衡之笑道:“不生氣了?”
霍嬌推開他又要逃:“那是兩碼事!”
她手腳并用地爬開,不小心踢翻了疊好的被子, 剛藏好的書赫然躺在下面。
“……”
謝衡之瞇著眼看了片刻:“阿姐說是有客人要的,竟然是自己看的。”
說罷便要傾身過去拿。
霍嬌急中生智,趴在書上,扭過頭看他:“拿不到了吧?”
謝衡之冷笑, 借機將她抵在身后的墻上,身體緊貼,他在她耳邊道:“阿姐這樣想要,我們已經成婚一年多了,為何不說?”
霍嬌避開他的傷口:“你還有傷,不可以。”
謝衡之道:“小傷而已。阿姐真疼我。”
吻落下來,比任何時候都要霸道的多,不斷攫取她口中的空氣。霍嬌心臟咚咚跳,她預感到什么,慌亂中口不擇言:“但是……你又不會……”
謝衡之沉沉看她:“你就知道我不會了?”
霍嬌在心里給自己打氣,合法夫妻,合法夫妻。她看著謝衡之凌厲的眉眼,忍不住主動勾住他的舌。
謝衡之呼吸頓時重了,他將她翻過身,密實的吻落在她后頸上:“你那幾本書不是鉆研了許久么,我要看看你是否用功。”
外面忽然淅淅瀝瀝下起了秋雨。
半敞的窗棱間,沁涼的夜風吹進來。
謝衡之冰涼的手指撥開衣衫,從她玲瓏的腰腹到繡著杏花的小衣。
霍嬌咬著唇不敢出聲,他在他耳邊道:“別怕,我讓人都出去了。”
這話一出,霍嬌真的松開唇角,溢出一點聲音。
衣衫落在地上。
謝衡之撥弄片刻她腳踝上那顆金鈴鐺,手指沿著小腿漸漸往上,接著舌尖舔過她的脖子,張口咬上去。
霍嬌懵懂地攥著墻上的帳幔,緊張的手心出汗。
謝衡之在她身后,她扭頭去看他,他還是白衣束發,纖塵不染的模樣,只幽深的眸子眼尾帶著一點紅。
霍嬌身子軟了軟,謝衡之聽見她軟綿綿地帶著哭腔:“慕瓴,我好難受……”
謝衡之也不再猶豫,指尖慢慢濕潤。他松開她,又重新擁住她。
他在她耳邊輕輕安慰:“阿姐還難受嗎?”
霍嬌沒有力氣,她低著頭,像一朵即將凋謝的花,晃動的視線中看見謝衡之隨意丟在一旁的革帶,和落在她腰側半敞的白色外衫,只能發出破碎的聲音作為回應。
謝衡之偏這時候淡漠又霸道,他將她抱起來,一定要聽她自己說:“嗯?”
霍嬌終究沒有答他,她不曉得還能這樣,她任他擺弄,卻不愿低頭對上他嘲弄的眼,哭著要退開,又被他按住。再往后,任她如何祈求著想逃,都沒能逃開。
窗外的濕氣吹進來,雨停了,院中落了一地濕漉漉的花瓣。外面打著邦子,再有一個時辰,天色就要亮了。
謝衡之怕她著涼,起身闔了窗,又吩咐府中的下人送熱水來。
霍嬌一覺睡到大中午才起,頭發亂蓬蓬的坐起來,熟悉的背影坐在不遠處案前看書。
聽見響動,謝衡之撩開帳幔,溫聲道:“你醒了,山藥粥溫在鍋里,我端來給你喝。”
霍嬌用被角遮住身上的痕跡,一張口,嗓子是啞的。
她不看謝衡之,有些倔強:“我又沒病,喝什么溫粥。我要吃紅燒肉,捆著草繩的,甜甜的那種。”
謝衡之千依百順:“放心,紅燒肉也溫著的。”
他要給她穿衣,被她紅著臉躲開:”我自己穿…這衣裳,會敞著脖子,你讓人給我換一件斜襟短衫。”
謝衡之出去拿,回來霍嬌卻將那件她嫌棄的敞脖子短衫百褶裙換上了。
二人面面相覷,他才想起昨晚用力咬的是她后頸。那里倒是看不出。
謝衡之笑她:“說好的老夫老妻呢?”
用了飯菜,謝衡之抱著她說是睡覺,又要了一回。他像是得了一件珍寶,又像將她當做新奇的玩意兒來擺弄,霍嬌羞恥的抬不起頭來。
再醒來已經翌日中午。平安從皇城司回來,牽著大黑狗道:“謝大人去官署了。對了,林虞侯說讓黑子留在井冰務,官署里正缺這么伶俐的小家伙。”
霍嬌摸摸狗頭:“也是吃上皇糧了。”
平安樂道:“紅綢喜字我都買了,娘子要不要來看著掛?”
霍嬌道:“小事,你們自己掛得開心便是,我要去趟書坊。”
書坊里前些日子,招了個新的寫工師傅,師傅雖說科考不行,但讀過不少閑書,頗愛舞文弄墨,寫夸張離奇的小報。
霍嬌幾次讀完,都覺得不改改,自己隨時要被開封府抓進去。
她沖師傅招手:“我這里有個故事,你看看改一改,編個話本子。酬勞在每月月錢之外,再給你這個數。”
師傅眼睛亮了,都不問要寫什么,連連答應:“寫,我能寫!”
霍嬌美美開口:“這個故事,叫“九域守令圖”。你就這么寫,傳說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在家排行第二,人稱榮二娘子……”
“哎……”師傅一聽這個俗套的開頭,便連連搖頭道:“東家不如將原本的故事告訴我,我按著近來市面上時新的講述手法來潤色。近來賣得最好的,是懸念叢生的志怪話本……”
霍嬌看四下無人,決定先嚇唬他:“說也不是不能說,但我怕傳出去,師傅您人頭不保。”
師傅道:“東家,那您將故事改成前朝故事,都是百年前的事,還能牽連到咱們頭上。”
霍嬌覺得有道理:“百年前,一個讀書人撿到一本書,名叫九域守令圖。憑這本書,他扳倒了當朝皇后,邊境大將軍,河中路節度使和富甲一方的南方墨商。”
她將故事娓娓道來,兩人說得口干,萱兒捧茶到了:“東家,陳師傅,喝點茶。”
陳師傅接過茶,弄清楚了來龍去脈:“但我還有一點不明。這輿圖,的確是墨商安排印制,又在河中路發現,這掌管河中路的節度使自然跑不掉。但輿圖不語,如何能證明它是從京畿流出,與皇后扯上關系呢?照理說輿圖這樣的運輸路線,是九曲十八彎,很不合理啊。”
萱兒插嘴道:“輿圖想從歙州運往西捶,最近的路程,應當是從寧州進入河東路。但私販這張圖是重罪,寧州地方官是個硬骨頭,這條路走不通。墨商上面的人,也做不到一手遮天,只能由幾個打通關系的州縣,先將輿圖送到勢力范圍內的京郊,再想法子夾帶去河中路。”
師傅看著她們,霍嬌道:“夾帶這張圖的商販之一,名叫榮二娘子。她良心不安,故而給自己最信得過的婢女,留了一份樣本。并在輿圖中留下一張字條。這字條本該燒掉,上面寫明這趟行程的交接人,也注明終點,是河中路。”
霍嬌道:“嗯,我已經交給皇城司保管,不過當初康老板不是將二娘子留在錢莊給你的嫁妝都搶走,這本書如何逃過一劫?”
萱兒道:“二娘子謹慎,將夾帶輿圖的杜工部集,塞在一整套全唐詩內,看起來沉重,康老板嫌變現費事,沒來得及取出。”
霍嬌點頭:“等這件事清算完了,你也自由了,今后打算如何?紙坊的活畢竟辛苦,要不要還讓你回書坊,這里很多熟悉的老師傅都在。”
“謝謝娘子將奴家留在紙坊,書坊的熟人多,奴拉不下臉再回來,”萱兒道:“剩下的空閑,就去給二娘子守墓,奴這輩子,也就這一個念想了。”
晚膳孫管事又做了羊羹,霍嬌捧著碗,謝衡之給她夾菜,她突然說:“婚禮主家,要不要放在書坊附近那個小宅子?”
“可以,你喜歡那里?”
“嗯,那里有竹子,還有……”
有一段甜蜜的生活。
霍嬌有點不好意思,轉移了話題:“小孫的羊羹過幾日也吃不上嘍,素素想把他借走,給太妃辦宮宴。”
小孫急得結巴更厲害了:“又,又不不是,回回不來。婚,婚那日……主,主廚……”
謝衡之笑道:“好了,就別逗他了,看人家急的。”
*
眼看婚期一天天近了,雖說霍嬌嘴上不重視,府中上下還是忙得團團轉。平安兩頭跑,明顯有點力不從心。還好劉夫人和素素隔三差五就來幫忙,兩人還帶著孩子,霍嬌每次都備好一堆果脯飲子。
霍老板本來外地鋪貨的,也趕回來了。
女婿不想委屈女兒,要補婚禮,自然是好事。但他也有擔憂:“乖閨女,不是我不信任女婿,只是慕瓴已經身居高位,入贅我們小門小戶,我都擔心他不樂意。如今他可是天潢貴胄,咱們霍家又沒有金山銀山要繼承……改成正常嫁娶,我亦沒有意見。你們不要為此事有齟齬啊……”
霍嬌笑道:“阿耶,這可真是你多慮了。慕瓴一心只想要個家。叫你一聲阿耶,你應著便是。另外,他這么做,同官家也更好相處。”
霍老板也不知女兒是寬慰他,還是真心話。不過近來女兒女婿身份金貴,他在生意場上更吃得開了,頗有大器晚成的意思。
“好,你們年輕人的事,自己商量好,我也不懂。不管怎么說,要不是閨女來汴梁,我還發現不了,自己還真是做生意的好手。”
霍嬌捂著嘴笑:“那當然,阿耶可是將來的汴梁首富。”
霍老板被吹噓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先走啦,兩處宅院要布置,家中又沒有女性長輩,我都要盯著些。”
晚上霍嬌忽然想起一件事,問謝衡之:“你的身世已經公開,官家也說讓你改名,你應當叫蘭慕瓴,還是趙慕瓴呢?”
謝衡之道:“蘭慕瓴吧,也算是避諱皇家姓氏。”
霍嬌撥著算盤:“那婚書還得重新重寫一份,再去開封府入冊呢。”
謝衡之一笑,翻箱倒柜地找出藏在斗柜里的匣子。
霍嬌好奇歪著腦袋看:“是婚書。”
婚書還是年前開封府的那份,展開是紅色金陵云錦做裱,歙州灑金紙做底,字跡利落,筆鋒遒勁。只是內容多到令人眼暈,似乎恨不能將世間所有的祝福都寫上。
這哪里是花五十文買的現成的,分明是他自己寫的。
霍嬌目光落在最左邊,看見落款寫著兩個人的名字:
霍嬌 蘭慕瓴。
第66章 結局(上) 禮成。
婚期前幾日, 謝衡之提前搬回書坊附近的小宅子。
霍嬌如釋重負。
她猜到自己這夫君重_欲,但沒料到是完全招架不住的程度。
剛好這幾日閑下,霍嬌去書房盯著陳師傅話本的進度。
陳師傅自信滿滿:“昨天晚上連夜寫完了!東家您看看。”
霍嬌拉開折經卷, 只見第一行寫著:
“九百年前,天庭有位仙子,是玉帝次女, 人稱榮二娘子。她因做錯事被打發下凡歷劫……”
她默默無言, 這和自己給的開頭有區別嗎?
不過除了這點瑕疵, 故事寫得還算引人入勝。
霍嬌津津有味地改了幾個錯別字, 將書交給陳師傅:“就這樣吧,抓緊刻出來。”
陳師傅松了口氣:“好嘞!”
這幾天天氣晴朗, 素素和劉夫人來府上送卻扇, 見霍嬌在看書, 也將那話本看完了。
二人都不擅女工,從沒做過這等精細活, 便尋了宮中繡娘來指點。加上不要命的往團扇上堆金片和海珠, 成品也算是可圈可點。
素素道:“官家近來正在忙著清算王太后和她母族那些通敵的將軍呢。民間造勢,多謝霍姐姐相助。”
霍嬌正反端詳著富可敵國的卻扇, 又給了她一張小報:“你看看,這個傳播起來更便利, 且用詞偏激,更能引人遐思。”
素素細細看過:“這個好。”
幾人在院中的石榴樹下坐著曬太陽,女使們端來蜜餞和西瓜子, 劉夫人吃著杏干道:“蘭家那邊的生意,也在你手里了,人都好管嗎?”
“不好管,”霍嬌謙虛道:“我哪能拿得住蘭珩手里的人, 還都多虧了我阿耶。要學的還多著呢。對了,我聽慕瓴說,劉將軍要調回來了?”
“是啊,也是借著替謝大人籌備婚事的由頭回來,這兩日就要到了。”
正聊著,女使進來道:“娘子,彭大人送聘雁來啦!”
不等霍嬌回話,就見彭從一身便服,風流倜儻地提著紅漆竹籠,籠內一只嘎嘎亂叫拼命撲騰的大灰雁。
小夫妻兩眼神相觸,素素低頭一笑。彭從道:“嫂子,我給你送聘雁和聘禮來了!”
劉夫人推了推素素,霍嬌笑道:“多謝彭指揮使,坐著吃口茶?”
彭從接過小廝遞來的喜錢和喜茶,一飲而盡道:“不了不了,活多著呢。”
與聘雁一同送來的還有喜服、聘禮等物,熱熱鬧鬧擺了一屋子。
幾個娘子對著開了箱的聘禮好奇地左右欣賞,劉夫人的女兒想和灰雁一起玩,被兇了一聲,嚇得躲在娘親身后。
劉夫人感慨道:“當初成親時辦的倉促,好想重新成一次。不過我家那位是個粗心的,讓他置辦這些不如殺了他。”
霍嬌道:“都是左右倒右手,銀錢還是我給撥的呢。”
“霍娘子在嗎?”外面一個女聲道。
霍嬌聽聲音是高姝:“姝兒快請進。”
霍嬌給三人互相介紹,素素道:“我記得你,上回給太妃送灑金小箋,是你帶人送來的。來談生意呀?”
高娘子搖頭:“不不,我在附近看見挑聘禮的隊伍,猜到是往娘子家的,就過來看熱鬧了!”
劉夫人閑來無事,也愛上給人做媒:“高娘子年輕有為,聽說還沒說人家?”
高娘子驚恐萬狀:“別別別,每個月都要相看好幾回,我已經對男人絕望透頂了。”
素素笑道:“看別人成親,就沒有一點紅鸞心動啊?”
高娘子道:“親還是看別人成有意思,自己成就一地雞毛了,我只想好好做買賣!”
往后幾個娘子得空便過來湊趣,一日一日過得飛快。
到臨近婚期前兩日,喜婆也住過來協助籌備事宜,喜婆是謝衡之選的,霍嬌去門外接人,呆了呆:“李婆婆?”
李婆婆穿得花紅柳綠,志得意滿道:“我早說過么,大人前途無量,終有一日位極人臣。”
霍嬌給她塞了大紅封:“有婆婆在,我就萬事安心了。”
這幾日都不能出門,霍嬌終于百無聊賴熬到婚期前夜,打算早早睡下。
她洗漱完畢,打發平安去睡了,自己也躺下來。可惜外面還亮著,她努力了片刻,實在是毫無睡意。
黃昏的余暉從窗棱穿過,落在臥房內的水晶珠簾間,霍嬌忍不住起身,看著臥房外彌散香氣的桂葉,心中感慨萬千。
她想若是那個人不曾失心瘋奪走弟弟的身份,那他們或許已經成婚生子。她或許永遠不會來汴梁,永遠不會嘗到心尖上放著一個人的苦澀和甜蜜。
那該有多遺憾。
她趴在窗邊的案上,在心里喃喃念著他的名字,幾乎要睡著時,身后有人為她披上薄衫。
她迷蒙中以為是在做夢,恍然抬頭,正對上謝衡之的眼。
霍嬌嚇得瞳孔一縮:“你怎么來了?”
“好幾日沒見,我猜阿姐想我了。”
霍嬌瞥他:“自作多情。婚前同娘子私會,當心同僚參你。”
“是我想你,”他承認:“但我本來只是想看你一眼,沒想到阿姐竟然在夢里叫我名字。”
霍嬌按住嘴,她只是在心里想想,竟然念出來了?
謝衡之隨口一說,沒想到歪打正著。他立刻咄咄逼人起來:“阿姐心里藏不住事,想什么,都寫在臉上了。”
霍嬌惱羞成怒:“我沒有!”
謝衡之捏著她下巴:“想就說,我愛聽。”
外面李婆婆的聲音傳來:“娘子還沒睡吧?明日外面攔門的對聯,您要不要看看?”
她屏住呼吸,剛要開口,一雙作亂的手按在她腰肢間。謝衡之自秋風中來,一身的涼意貼在她身后,讓她打了個哆嗦。
她按住那雙手,深吸一口氣,才開口:“不用了李婆婆,我不懂這些,您看著安排。”
李婆婆只能“哦”了一身離去。
霍嬌看著他帶著涼意的眸子滿是得逞,也故意羞辱他:“我算看出來了,你是來偷聽對聯的吧,怕明日對不上丟人。”
謝衡之不上她當,冷哼著:“沒必要。”
他扶著她后腦,含住舌尖戲弄,吻到她幾乎窒息,才放開她。
“你明日便要嫁給我了,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
謝衡之抱著她去了榻上,霍嬌靠在他懷里,總算有了睡意。
后來她不知他是何時走的,再醒來外面一團漆黑,李婆婆將她拉起來,旁邊還坐著一個同樣哈欠連天的平安。
“早晨了嗎?”霍嬌閉著眼問。
李婆婆有條不紊地指揮小廝們整理好嫁妝挑頭,見梳頭婢還沒將發髻梳好,急得團團轉:“娘子這粉還沒敷上,謝大人馬上就要到門口了!”
霍嬌好不容易撐開眼皮,嬉皮笑臉安慰她:“那就晾他一會兒,娶新婦這么容易嗎?”
李婆婆只好又去斥責平安:“平姑姑啊,你可是娘子陪嫁的一等女使,皇城司頂頂厲害的女吏,你的小辮子怎么還是散著的啊!”
平安扶著自己尚未成型的雙螺髻,只能乖乖挨訓:“李婆婆,馬上就好了么!”
等霍嬌這頭穿戴妥當,門外對詩對聯的余興活動也進行的差不多了,霍嬌舉著卻扇,被平安扶到轎子上,看見等在一旁的謝衡之。
他人前依舊端得斯文派頭,霍嬌在他伸來的手上悄悄掐了一把,在卻扇后吐了吐舌頭,鉆進去。
她聽見他在她身后輕笑。
迎親的隊伍鑼鼓喧天。汴梁城里早就見慣了大場面,卻罕見這樣年輕的權臣娶妻。
霍嬌撥開布幔,偷偷看著自己的夫君。
謝衡之頭戴展腳幞頭,一身紫袍,腰系革帶金魚袋,腳踏烏皮靴,寬肩窄腰,騎著高頭大馬。
突然,她聽見外面有個熟悉的聲音,側目去看,她不知為何有些眼熱,是流玉娘子和商隊大哥。
她含笑同他們招手,流玉不知哪里來的花生紅棗,從挑開的布幔中丟進去:“霍娘子,百年好合啊!”
霍嬌眼眶濕潤,撒了一把喜糖回去:“謝謝流玉姐姐!”
謝衡之無父無母,又是入贅,霍老板昨晚激動的一夜沒睡好,簡單用了飯,便紅光滿面地坐上高堂。
楊寒燈近來身體好了些。提前說好要來主婚,到了日子,果真一身官袍地來了。
霍老板早就聽聞楊大人雷厲風行的威名,與之相見,發現對方雖說不茍言笑,但也略顯緊張,甚至隨身帶著小抄。
不多時商王也帶著世子和春娘到場,霍老板這那還敢坐高堂,連忙讓位給這位準太上皇。
兩人拉拉扯扯多回,眼看兩位新人已經穿紅戴綠的入場了,商王只好費盡全力將他按回去:“孤聽說了,慕瓴這孩子,命是你救的,這位子你坐得!”
李婆婆笑著引二人進來:“新人到!”
霍老板如坐針氈,擠眉弄眼向女兒求助。
霍嬌一眼就看出怎么回事,她躲在卻扇后面假裝沒看見。
別瞅著阿耶現在坐立不安,往后這估計能讓他吹噓一輩子!
“一拜天地!”
兩人朝天跪拜。霍嬌虔誠感謝天地,她抓住機會許愿:希望我今后和慕瓴萬事順遂,希望我自己生意興隆,財源滾滾!
她口中念念有詞,謝衡之像是看出她的小心思,有些好笑地看她。
“二拜高堂!”
兩人跪在霍老板面前,謝衡之頓首道:“阿耶救我,收留我,慕瓴永世不忘。”
霍老板一聽,眼淚就下來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責怪自己:“哎呀,大好的日子……”
“夫妻對拜。”
謝衡之擔心低頭時幞頭碰上霍嬌沉重的頭面,故而提前退開半步再對拜,卻見霍嬌亦小心退讓出一點地方。
他心里酸軟,慢慢彎下腰。
李婆婆在旁喜道:“禮成!”
楊寒燈主婚,這時候開始侃侃而談,霍老板目瞪口呆,談吐優雅,出口成章,他頓時佩服的五體投地。
霍嬌卻沒心思聽他說了什么。她只覺得恍恍惚惚的,這就是成親嗎。
她好像已經習慣了做人妻子,又似乎只當自己是個小丫頭。
楊寒燈語畢,李婆婆剛要開口,忽而外面傳來尖銳的呼聲:
“圣旨到!”
呂直跑得氣喘吁吁,笑著趕過來道:“官家送的賀禮到了!”
眾人一起跪下接旨。
呂都知展開圣旨:“朕惋皇姑母流落民間,追封端敏大長公主。其子謝衡之為宗室賢才,德情流芳,名震夷狄,賜名蘭慕瓴,封河間郡王。賜爾金冊,食邑萬戶,永鎮一方。因其時任樞密使職,特命其留守東京。令河間郡王妃霍嬌,封安國夫人,賜金百兩,宅一座。”
謝衡之與霍嬌對視一眼,一起叩首謝主隆恩。
宅子地方小,宴席擺在沿街,好在請來的賓客不多。小孫忙得腳不沾地,但他高興,結巴都好了許多。等謝衡之回到房中,霍嬌早就累得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