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夜色深深, 冷風蕭瑟,樹影被吹成搖晃卻吵鬧的團團墨。
江遠丞將她的發絲撩到耳后,又收回了手, 直視她的眼睛,等著她的回答。他們的距離很近,可卻沒有任何接觸, 只有彼此呼吸出來的半透明的水霧裊裊從唇鼻中呼出, 糾纏又散去。
溫之皎在一瞬之間,幾乎毫無表情, 如動物一般,在面臨狩獵時無法動彈分毫。可也只是那一瞬, 江遠丞望見她的唇痙攣了幾下, 隨后,她躲閃的眼神也回以注視,含了些純然的困惑。
“你自己說的, 你忘了嗎?”溫之皎頓了幾秒, 又恍然大悟,“哦,你真的忘了。”
她轉過身,大步往前走, 連卷發也在空氣中揮出了小小的弧度,“好久以前的事了,好像是我,陳意,你,還有江臨琛一起。我問了陳意,你和陳意說的。”
溫之皎說完, 嗓子發緊,頭皮都繃著。
她沒敢回頭,也不敢停下腳步,生怕露餡。
身后只有沉默,以及淺淺的腳步聲。
半分鐘后,她才聽到他的聲音。
“原來如此。”
江遠丞道,“我不信。”
溫之皎:“……”
她心里還是松了口氣,道:“我閑著沒事騙你干什么,你不信打電話,我和陳意對質。”
“不用了。”江遠丞頓了幾秒,話音有了些認真,“不過看來現在,你愿意和我聊聊過去的事了。”
溫之皎:“……”
怎么這么難纏啊!
溫之皎心知,若是不說,他會一直懷疑下去。箭在弦上,她引起的話頭,還得她繼續,于是道:“行吧,你想知道什么,你問吧。不過我話說在前頭,我跟你們倆真不是很熟,有的事我也不知道。”
能說的,就把她的名字改成陳意。
不能說的,全都說不知道。
保佑保佑,千萬別再出差錯了!
溫之皎祈禱著,兩人已走到了花圃前,花圃很深,在暗夜中散發著濃郁的香味。
她裹緊了身上的外套,又頃刻間想到了什么。她回過頭,望向江遠丞,卻正和他的視線撞上,望見他唇邊清淺的弧度。
江遠丞移開視線,“怎么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溫之皎覺得這件事很重要,她道:“說什么剛好看到我,一轉眼不見了,這根本不是回答吧?”
她以為是花圃有踩踏的痕跡,現在一看,完全沒有啊。
“嗯。腳印。”
江遠丞道。
溫之皎蹙眉,“撒謊,這里根本沒有。”
“不在這里。”江遠丞頓了下,道:“在小路上。”
溫之皎沒懂。
江遠丞便解釋道:“你走的路里,有一段路土質柔軟發紅,泥蹭在了鵝卵石上。從方向看,哪條路都沒有走,所以我想你或許穿過了花圃。”
溫之皎:“……不對,你怎么知道我走的路土質發紅?你一直在跟蹤我吧?”
江遠丞低頭望向她,眼神認真,搖了搖頭。
鬼才信你……
溫之皎心里有著氣。
王八蛋,都失憶了還跟蹤。
現在我跟你才沒關系!
不對,有關系也不允許你跟蹤!
誰要被你找到!陌生人懂嗎!
溫之皎越想,對江遠丞的感覺便更復雜。有怕他想起來,又有些無奈,感覺控制不住像以前那樣對他耍脾氣,還有點煩躁,覺得他洞悉了什么在試探她……
她一個頭兩個大,不想理江遠丞,兀自穿過花圃。剛走幾步,便聽見身后傳來了聲悶哼。她轉過頭,望見江遠丞俯身,兩手攥著手掌,低著頭。
溫之皎拿著手電筒照他,“你怎么了?”
“沒什么。”江遠丞站直,偏頭躲開她的燈光,慢慢接近她,“沒注意,手杖打滑了。”
溫之皎道:“那你剛剛怎么——”
她手滑落,手電筒便照見他褲子上的泥濘。
那些泥濘從膝蓋一直到小腿,還有些石子附著,隱匿在花草之中。
江遠丞也注意到了,抬手拍了拍些灰塵。
……所以剛剛是一路摔過來的嗎?
溫之皎抿了下唇。
“你真討厭……”
溫之皎說。
江遠丞挑眉,“什么?”
他話音剛落下,便看見她怒氣沖沖地朝著自己走過來。
江遠丞見狀,灰眸閃爍了下,下意識抬起手攬過她。
怎么了,皎皎?
不舒服嗎?
別生氣。
……一連串話幾乎要從喉嚨里溢出。
“啪——”
他伸出的手被她揮開,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江遠丞的灰眸沉了沉,所有話與情緒都沉到了心底,一種悶與痛同時升起。他沒再動作,站著看她,眼睛輕顫,唇抿著。
……太像以往的相處了。
無論是,那些事發生前,他被她氣到或傷到。還是那些事發生后,他日漸不安,她卻一句話都不回應時……他就會無言的凝視她,一如現在,像有很多話,又像那些話都不應該說。
溫之皎不看他,只是一把抓住他的手杖,轉過身,“走得慢死了。”
江遠丞的灰眸里泛起漣漪,一圈圈擴散,話音有了些沙啞,“好。”
溫之皎牽著他的手杖,走在前頭,昂著腦袋,像是牽一條狗。江遠丞心中閃過這樣的想法,可他沒有說,只是跟著她,將她飛揚的發絲映入眼中。他們并沒有說話,夜色中,只有馥郁的花香被他們一前一后的腳步打散,又輕盈地縈繞在他們身旁。
一陣風吹過,花香更甚。
江遠丞打了個噴嚏。
溫之皎腳步頓了頓,道:“我把外套還給你吧。”
“不用。”江遠丞道:“只是太香了。”
正說著,兩人也走到了花圃邊緣。
溫之皎踩上臺階,深呼了口氣,她松開了握著他手杖的手。江遠丞也收回手杖,撐著它走上臺階。
江遠丞笑了下,拍了下褲腿上的灰塵,道:“拖累你了。”
溫之皎沒說出話。
她不知道說什么。
“我不用手杖也能走,也能跑。”江遠丞感受到她的沉默,又道:“只不過會覺得腿會有點酸。”
平日走路跑動,動作幅度不大時,要不是握著手杖,幾乎沒人看得出來他微跛。
“和我解釋干什么呀,我才不同情你。”溫之皎笑了起來,轉過頭,“那又不是我的腿。”
那是你自己選擇的。
是你自己要當傻子,瘋子,瘸子。
溫之皎惡狠狠地想,臉卻還是鼓了起來。
江遠丞沒再說話,便道:“我和陳意是怎么認識的呢?”
“上學的時候。”溫之皎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具體的,只知道那時候你和她在某個城市遇到了,然后你就跟她戀愛了。”
“你覺得陳意是個什么樣的人?”江遠丞想了想,又道:“我為什么會愛上她?”
“很漂亮。”溫之皎抱著手臂,“你愛上她很正常,男人都見色起意。”
“陳意很漂亮嗎?”
江遠丞問。
溫之皎:“……”
她怎么知道!
按理說,替身梗不都會選長得像或者什么地方像的嗎?
她覺得,要是有人像她三分,都絕對是美人了!
溫之皎有點被問倒了,蹙著眉,道:“你沒見過她嗎?”
江遠丞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望了眼如墨的天空,道:“我記得,在一張合照中,我和她舉著一條魚,但好像在船上,這很奇怪。”
“哪里奇怪?”
溫之皎不解。
“我很少和人一起海釣。”江遠丞道:“比較危險,而且會影響我集中注意力。”
溫之皎道:“那只能說明,在她面前,你的注意力一點都不重要。”
江遠丞笑了下,“我覺得更像是……注意力已經不在釣魚上了,也許對方不會釣魚,要專心教她。”
“你怎么就認定陳意不會釣魚呢?”溫之皎有點窩火,“說不定她釣魚比你厲害多了。”
江遠丞道:“是嗎?”
他嘆了口氣,五官深邃而幽暗。
江遠丞道:“為什么,偏偏想不起來。”
他像是感到困惑,也像是感到痛苦,聲音低沉。
“那……為什么一定要想起來呢?”
溫之皎轉頭,看著他。
路燈映亮彼此的臉,那是柔和的黃光,他們的影子無限拉長,呼吸的霧氣在如膠的光中升騰又沉落。
江遠丞的眼睛紅了些,灰色的眼睛久久凝視著她,道:“不記得的每一秒,我都感覺到失去。”
“失去也不一定是壞事。”溫之皎唇動了下,笑起來,輕飄飄的,“過去也許并不如你想得那么美好,也許是痛苦又令人討厭的,我對你的執著完全不理解。”
她是真心這么想的,在過去,他們互相折磨,沒有人是快樂的。而現在,他看起來雖然仍不快樂,卻遠沒有那么瘋,甚至讓她想起來年少時的他。
溫之皎自覺在開導,可在親切,天真而又爛漫的語調下,藏著一種全然脫離他人命運的輕飄飄與憐憫。江遠丞在這一瞬間,察覺到一根刺從他的眼球一路扎下去,痛感從心臟蔓延到指尖。他笑了下,“是嗎?”
“是啊。”她眼神認真,唇邊含笑,話音都輕快了起來,對他繼續道:“照我看來,要么,你就放棄找回過去,跟陳意創造新的回憶。你們過去愛過,只是失去了一些時間,只要時間足夠,你們會重新相愛的。”
時間足夠,總會愛上的。
江遠丞幾乎想笑,也確實笑了,他仰頭看了眼路燈。他望見有些飛蟲,在這樣的寒冬里,仍然在燈下飛舞與盤旋。他的喉結滑動,眼神深了些,望向她,又徑直往前走。
“要么呢,還是放棄找記憶,但也放棄陳意。”溫之皎連說帶比劃,追上他,和他繼續說話,“雖然這樣對陳意不太好,但你可以補償她一大筆錢。然后你再開始新生活,找你會愛的人,這也很好。”
“皎皎。”
江遠丞出聲了。
沉而沙啞。
溫之皎一瞬間從勸解模式中驚醒,心猛地一跳,望向他。
好幾秒,她才道:“怎么了?”
“公寓快到了,路有些陡。”江遠丞語氣淡淡,“小心摔倒。”
公寓群之間的路有著綠植與砂石,還有鵝卵石鋪就的路。
“哦。”溫之皎干巴巴地應了聲,轉身走路,又道:“你能不能別這么叫我。”
江遠丞道:“為什么?”
“我們以前認識,但不熟。”溫之皎點點頭,像在肯定自己,“所以你不準這么叫。”
江遠丞沒有說話。
溫之皎心里有了些說不上來的驚慌,可一抬眼,距離自己住的公寓就幾步路了,她的心放下了些,道:“我到了,你回去吧。”
“我住的地方就在你斜對過。”
江遠丞道。
溫之皎又不說話了,她不斷思考著自己剛剛說的話,懷疑是否露出了破綻。她脖頸抽動著,呼吸有些急促,皮膚再一次緊緊貼著骨頭。
江遠丞慢悠悠地走在她身后,鞋子摩擦著砂石,發出細碎的聲音,而手杖落在地上,則發出小聲而規律的“篤篤”聲。
溫之皎越是緊張,越忍不住胡思亂想。
難道突然想起來了?
難道是發現不對了?
難道自己又露餡兒了?
溫之皎走到公寓門口,擰開門進去,轉身道:“好了你趕——”
“咚——”
她的話音驟然被一個動靜打斷。
溫之皎被嚇了一跳,后退幾步,一低頭,望見江遠丞抬起手杖抵在了門上。他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灰色的眼睛里毫無溫度,隨后,一個邁步直接摟住她的腰。
“咔嚓——”
門合上。
溫之皎驚愕起來,“你想干什——”
江遠丞擁著她,手杖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敲擊聲,手插入她的發絲中,摟住她的腰部吻了上去。她的頭嗑在他手上,阻隔了與門的接觸,輕微的震動令她更為無措。可他的吻又迅速奪走了她的注意力,那吻帶著怒氣與急促的呼吸,緊接著,濕潤的淚水也滑入他們的唇舌之中。
江遠丞吻得格外兇狠,緊摟著她的腰部。她被吻有得窒息,身體的懸空令她背貼著門不斷下滑,最終,她滑坐在地,他跪在她身前,扶著她的臉親吻。
漫長的吻結束,她幾乎有些眩暈。
江遠丞的鼻子抵著她的鼻子,薄唇濕潤而紅,灰色的眼睛里有著霧氣,呼吸打在她的臉上。溫之皎平復著呼吸,他扶著她臉的手動了動,拇指抵住了她的唇。
“你發……什么瘋?”溫之皎有些懵,眼睫上有著細碎的淚珠,“江遠丞,起開!起開!”
她抬起手,用力推他肩膀。
江遠丞蒼白的臉上染上大片緋紅,卻越貼越緊,“皎皎,皎皎,皎皎……”
“你叫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溫之皎扯著他的衣服,對他又抓又打,甚至扇他臉,“滾開,滾開,江遠丞,你給我滾開!”
江遠丞卻只是一遍遍叫她的名字,低頭緊緊貼著她的額頭,“皎皎、皎皎、皎皎、皎皎……”
溫之皎被念得有些崩潰時,江遠丞終于說話了。他貼著她的臉,笑了下,話音很輕,“看來,他們沒來得及教你怎么騙我。”
“從來沒有海釣的照片,”江遠丞拇指從她的唇觸到牙齒,“只是我之前發現了兩副魚竿,一副大,一副小。那是為你做的,對嗎?”
溫之皎用力咬住他的手指。
江遠丞望著她,眼睛彎了下,一顆淚珠落了下來。
他道:“為什么呢?”
那些照片,那些被修改的一切,都應該是以他們的曾經為藍本的。他們應該是相愛且幸福的,每一次靠近,心臟滿溢出來的情緒像一百、一千、一萬只白鴿撲騰,要從喉嚨里飛到她身邊。
可為什么,她不愿意他想起來呢?
是因為,她已經自己開啟了新的,不需要他的新生活嗎?
為什么呢?
血液從染上她的唇齒,也從他拇指上緩緩流出。
江遠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睛是紅的,任由她咬著他的手指。他的淚水平靜地留下,像是在痛苦,又像是在絕望。
最終,他松開了所有禁錮,將她扶起來。
拇指的血液滴落在地上。
溫之皎抬起手扇了他一個耳光,聲音清脆,她道:“江遠丞,你記錯人了,你要找的是陳意,不是我。滾出去,離我遠一點,聽到沒有!”
她顧不上擦一擦唇邊的血,于是,江遠丞便看著她殷紅的唇。
他希望那些血順著她的唇齒,落入她的咽喉之中。
江遠丞拿出了手帕,擦拭她的唇。
“啪——”溫之皎拍開他的手,道:“滾!”
江遠丞仍沒有說話,往外走,他俯身拿起手杖。
打開門,即將離開時,他又轉過頭,看她。
她背對著他,扶著沙發,他便只能望見她一頭濃密的卷發,還有她輕輕顫抖的肩膀。
溫之皎轉頭,臉色通紅,煩躁極了,“你怎么——”
“不用戴面紗。”
江遠丞話音很輕。
“你以為我是為了你?!”
溫之皎氣得發笑,譏諷道:“你以為你算什么,我是為了擋我的過敏。跟你有什么關系,在我眼里,你就是個陌生的神經病。我不想跟你廢話,自以為是,自戀狂,神經病,瘋子,王八蛋,壞種!”
她一口氣罵了一通。
江遠丞靜靜地聽著,灰色的眼睛看著她,臉上還有紅痕。
他悶悶地道:“不,我是說像草莓。”
溫之皎思路一下被打斷,“什么?”
江遠丞望著她,又道:“那些,也不過是草莓籽。”
她瞬間明白他在說過敏的紅點是草莓籽。
溫之皎:“……”
她一時間又羞惱,又被他的比喻弄得想笑。
江遠丞卻已拄著手杖出了門。
門鎖合上。
溫之皎氣得走了幾步,又抓了抓蓬松的卷發。她當然在為江遠丞識破她而惱火著急,但……他的比喻又讓她心情不錯,一時間愈發崩潰。
明明失憶了,倒還記得怎么哄人。
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
難不成要擺脫他,真的只能靠謝觀鶴?
不行,這不就讓謝觀鶴如意了!
不可以,她才不要他那么得意!
溫之皎焦頭爛額了起來。
而江遠丞剛走出公寓幾步,便望見一個身影。
那身影快步朝他走過來,隨后,他站在他身前,臉上帶著笑:“這么晚了,怎么在外面。”
江遠丞怔了幾秒,才發覺,對面的人是江臨琛。
江臨琛望著他臉上的紅痕,眼神閃爍了下,卻仍是笑著的,褲袋里的手卻攥成了拳。
“散步。”
江遠丞道。
他又道:“你呢?”
“皎皎睡了很久,按照習慣,她應該快睡醒了。”江臨琛笑意溫和,“我打算帶她去餐廳吃點東西,怕她餓著。”
他說著,視線又落到了江遠丞流血的手指,又輕巧收回。
“不用再試探了。”江遠丞沉默了幾秒,看著他,“她吃過了。我帶她去的。”
江臨琛的笑意緩慢消失,眼鏡下,眼神一點點沉了下來。
氣氛安靜也緊張了起來。
兩人之間暗自的防備終于被挑破。
江臨琛深吸一口氣,微笑又攀附上眼角,但下一秒,他一把抓住江遠丞的領口一拳打過去。他動作很快,江遠丞挨了一拳,但他也迅速抬起抬起手杖,直接戳向他的腹部。
江臨琛后退幾步,道:“江遠丞,皎皎是我的女朋友。”
“所以呢?”
江遠丞頓了下。
江臨琛眉眼動了動,道:“我不管你在想什么,離她遠一點。”
他語氣有了些警告,“你也有了女朋友,為了她,也自重一點。”
“她不也在和別人交往,你自重了?”
江遠丞表情淡漠,“你、顧也、陸京擇,有哪位自重嗎?”
江臨琛幾乎以為他想起來了,但一瞬,他意識到他在說謝觀鶴。他冷笑了下,道:“那又怎么樣呢?這其中沒有你的位置,你不甘心了?”
“不。”江遠丞挑起眉頭,凝視著他,道:“你和皎皎的關系究竟是什么?”
他問完,卻又道:“算了,什么關系都沒關系。我只知道,她和我一定交往過。如果,你們在我之前訂婚,那是你插足了你弟妹的關系。如果是之后,那只能說明你沒用。”
“就像,江家由我繼承,而不是你。”他抬起手杖,再一次抵住江臨琛的肩膀,眼神冰冷,“也不用拿陳意壓我,我們都知道她是個幌子。”
“是誰沒用呢?”江臨琛后退兩步,卻一把抓住他的手杖,拉扯過來,抬手抓住他的頭發。他用的力氣很大,眼鏡下的視線有了些煩躁,俊美的臉上有過陰戾,“你以為用這些就能詐我?江遠丞,既然你也不裝無知了,那你看的出來,她討厭你。”
江臨琛笑了下,“在我們之間選,她不會選——”
江遠丞曲起膝蓋撞向他的腹部,灰眸陰沉,笑了下,“走著瞧。”
他們的廝打極為兇狠,但時間并不長。
兩人分離時都掛了彩有了血。
江臨琛原本要叫醒溫之皎帶她吃飯的計劃只得落空,而江遠丞回了公寓,心情卻也不好,坐在桌前對著窗外濃稠的夜色發呆。
他的窗口斜對著她二樓的窗。
他便望她臥室里的燈。
皎皎。
他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
失去的那些仍在失去,至少現在,他已經知道什么不該失去。
一夜過去。
溫之皎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金燦燦的陽光從窗外落到她身上。
溫之皎伸了個懶腰,翻了個身繼續睡,卻聽見一道戲謔的聲音從耳邊響起,“你醒啦,江遠丞已經想起一切事情,正在幫你選婚紗呢。”
溫之皎:“……!”
她驟然驚醒,猛地起身。
一起身,卻望見顧也坐在她床邊,和她招手,“早上好。”
溫之皎拿起枕頭打他,“你有病啊!嚇我一跳!”
顧也抓著枕頭,跪在床上,跟條美人蛇似的,“你好能睡啊。”
“不對,你怎么在我房間里?!”
溫之皎大驚失色。
“謝觀鶴給我的鑰匙。”顧也笑瞇瞇地道:“他今天有事,一整天都沒空,所以特意派我來替他承恩。”
溫之皎:“……什么亂七八糟的!”
她被他的話逗笑,可一望顧也,又覺得他這話很有道理。
顧也沒穿外套,襯衫外是馬甲,肩帶與袖箍緊緊扣住他的肩膀與臂膀,顯示出寬闊的肩膀與臂膀肌肉。他半跪在她床前,手撐著床沿,黑發垂落在昳麗俊美的面容上。銀框眼鏡下,狹長的眼睛里滿是笑,直直地望著她。
氣質矜貴又放浪。
顧也察覺到她的視線,笑意更燦,“圣上很滿意?”
溫之皎掀開被子,用腳踹他,“起開啦!我要洗漱!”
顧也卻握住她的腳踝,他的手有些冷,拉拽她。她一時不察,身體滑躺起來,他便貼過來,她立刻用腳抵住他的胸膛。熾熱的溫度隔著襯衫與修身馬甲傳到她的較低,同時奔赴而來的還有心臟的律動聲。
溫之皎道:“干什么啊你?”
她又輕輕蹬了蹬他。
顧也卻笑起來,手指順著她的腳踝下滑,骨節分明的手指一路攀附,捏了捏她的小腿肉。他低頭,吻了下她的腳背,是濕潤的吻,隨后一路吻到大腿。
溫之皎被他親得有些癢,顧也壓在她的身上,一把抱住她翻了身。她一愣,可顧也卻側躺著,一副子困了的樣子,用冰冷的懷抱禁錮她,“你醒了的話,我們就一起睡覺吧。”
“干什么,我都清醒了。”溫之皎頓了下,又道:“你身上怎么這么冷?”
顧也道:“你睡好久,我一個人閑著無聊,在外面堆雪人。”
“幾歲了你!”溫之皎嫌棄,卻又道:“今天又下雪了嗎?”
“停了好一會兒了。”顧也道:“我堆的雪人跟你一模一樣呢,要不要看看。”
溫之皎扯他頭發,“那你倒是松開手啊!”
顧也笑了起來,湊在她脖頸親了口。
“又想跟你邀功,又想再抱你一會兒發。”他很有些做作地感慨,臉上滿是笑意,狹長的眼睛里映出她的面容,“簡直像蘋果里的壞蟲子,不知道往哪兒鉆了。”
溫之皎聽了,又笑起來,在他懷里笑得發抖。
她道:“這句話還有點可愛。”
顧也道:“因為化用了詩句,我抄的。”
溫之皎:“……真煞風景!”
她說完,又想起來了昨晚江遠丞的步步緊逼,以及……謝觀鶴的話。她眼珠一轉,心下一動,望著顧也。
顧也眨了眨眼,“又要干什么?”
溫之皎道:“江遠丞來找我了。”
“這不是理所當然。”顧也笑了起來,“你以為真能瞞得過他啊。”
溫之皎眨著眼,“你就沒有辦法幫我嗎?”
“什么辦法,現在跟你求婚,讓你跟我訂婚嗎?”顧也笑意更大,卻捏住她的臉,道:“那你找謝觀鶴啊,像之前那樣,抱著他不撒手,他肯定開心死了。”
溫之皎:“……為什么你不行?”
顧也笑瞇瞇道:“去看雪人吧。”
溫之皎鬧脾氣了,“我不!你敢拒絕我!我不要——”
“祖宗,我哪里敢拒絕你。”顧也嘆了口氣,摸她的臉,吻了下她的眼睛,話音很輕,“這是讓你拒絕不了的方法。”
溫之皎沒懂,又有點生氣,扯他頭發,“討厭你。”
“真討厭嗎?”顧也支著臉,笑道:“我才討厭你。”
他的手指扶住她的臉,眼神深了些,手指摩挲她的臉頰。
他輕聲道:“討厭到想變成更壞的蟲子,把蘋果都吃完,然后撐死。”
溫之皎:“……”
她頭暈了,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
可顧也卻一把把她從床上抱了起來,腳步輕快,“走咯,看雪人去!”
溫之皎被他抱得搖搖晃晃,又笑又氣。
第132章
當顧也抱著溫之皎下到公寓時, 溫之皎終于望見了所謂和她一模一樣的雪人。
白白胖胖的兩個大雪球堆成的雪人,雪人沒有臉,但身上插滿了一朵朵顏色各異的花朵。話多從臉上到身上, 幾根草做成了一張不高興的向下彎的嘴。
溫之皎從顧也懷里跳出來,指著那張嘴,“什么意思?”
“不高興啊。”顧也彎著身體, 一根手指戳她的嘴, “喏,看, 這不又不高興了?”
溫之皎:“……”
她很有些生氣,張開嘴就咬他。
顧也立刻抽回手, 笑瞇瞇道:“別光看嘴啊, 這不還有好多鮮花。”
溫之皎湊近雪人,雪人染了她一鼻子雪,她卻不甚在意, 嗅雪人上的各種花。花香淡淡, 混在一起,也并不濃郁。顧也伸出一只手,摟住她的腰部,叫喚她:“小心點, 我堆了好久呢,有些雪是臟的,我專門挑得干凈的雪。”
“好啦,知道你用心啦。”溫之皎心情很好,站直身體,轉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還知道插上花,我喜歡。”
顧也道:“你真喜歡這些花嗎?”
“喜歡,插在雪上面很可愛!”
溫之皎點頭。
顧也頓了下,道:“這些花代表的是你身上的紅疹。”
溫之皎:“……”
她一下翻臉,臉猙獰了幾秒,“你!你干嘛非要惹我生氣!”
顧也見她被氣得橫七豎八,立刻仰頭笑了起來。但溫之皎可不和他開玩笑,在他懷里一轉身,就踮腳掐他脖子。
“壞東西,壞東西。”溫之皎用力,身體搖搖晃晃,“本來我都要忘了,你又說,王八蛋……”
溫之皎碎碎念,手上力氣一點都沒減少,顧也被她晃得有些站不穩,一個后仰跌坐在階梯上。她也搖搖晃晃,倒在他懷里。
顧也心情極好的樣子,也不和她斗嘴,坐直了,將她圈在懷里。隨后,他張開大衣,將她裹住,腿和手都抱著她。
“哎呀,你不要跟大蜘蛛一樣。”溫之皎被他兩手兩腳地纏著,忍不住扭動肩膀,可他的懷抱實在暖和,她扭動了會兒,便又不動了。顧也悶悶地笑了幾聲,將腦袋擱在她肩膀上,道:“暖和吧。”
“還行。”
溫之皎把話說得勉勉強強。
顧也卻多動癥似的,抱著她晃來晃去,跟大不倒翁抱小不倒翁。溫之皎被晃得有些暈,卷發也被蹭得起了靜電,她發出細細的尖叫聲。
溫之皎道:“你力氣好大,我要呼吸不過來了。”
顧也這才愿意松點勁兒,卻又貼著她的臉,道:“真想什么都不干,就和你一起坐在這里。”
“那不是要被凍死了。”溫之皎笑起來,“這雪人會不會化掉啊?”
“嗯,按理說會,現在就已經在化了。”顧也一本正經的,又道:“除非,今晚又有一場大雪。”
“好可惜。還蠻可愛的。”
溫之皎有些遺憾,又伸手玩地上的積雪。她捏了幾個雪團子,顧也不說話,只是望著她動作。
玩了兩分鐘,她就冷到了,縮回手放在顧也大腿上取暖。
“嘶——”
顧也發出了小聲動靜。
溫之皎哼哼道:“這不是還穿著西褲嗎?”
“那也冷啊。”顧也說是這么說,卻握著她的手,放到了膝蓋窩里。他用腿夾了夾她的手,“現在好點沒?”
溫之皎道:“好一點了。”
顧也便笑起來,道:“真嬌氣。”
他又道:“你什么時候再穿你的大氅啊,我也有一身黑狐大氅。以前我還覺得太騷包了,現在覺得咱們能一塊穿。”
“干什么,和我穿情侶裝嗎?”
溫之皎轉頭望他。
“親子裝吧。”
顧也道。
溫之皎瞪他一眼,又轉過頭,望著遠處的景色,道:“我們等等玩什么啊?”
“還沒想好,再坐會兒吧。”顧也說著,抱著她晃了晃,跟撒嬌似的,語氣帶著笑,“不然我們說會兒別人壞話吧。”
溫之皎轉過頭,望著他,正要說話。
顧也卻低下頭,對她的唇啄了幾下。
溫之皎:“干嘛,我要說話呢。”
她蹙眉,很有些生氣,被親過的唇翹起來。
顧也喉結滑動了下,又想親,溫之皎立刻伸手,他便親到她手心上。可他覺得也不錯,笑起來,對著她手心與手指一頓親。
溫之皎:“……好討厭啊你。”
顧也又是笑瞇瞇的樣子。
溫之皎道:“謝觀鶴忙什么去了啊,我覺得他是故意的。”
“怎么說,皎皎分析出來了什么。”
顧也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他,跟我提訂婚了。”
溫之皎望向顧也。
顧也的眼神動了動,卻又彎起來,道:“然后呢?”
“然后他威脅我。”她想了幾秒,繼續道:“他說你不主動跟我訂婚,其他人我又不喜歡,而我又怕江遠丞,我遲早會同意的。”
溫之皎道:“他今天讓你來陪我,肯定是為了讓我覺得你不可靠,只能靠他。”
顧也笑出聲了,抬起手捏著她的下頜,眼里有了些精光。他道:“下次耍壞的時候,眼睛別這么亮。”
“你在說什么東西?”溫之皎聽不懂似的,扯他手,還有點委屈,“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顧也抬起手捏她的臉,“那也沒用,我才不會被刺激。”
他這么說的時候,卻沒有笑,只是深深凝視著她。
溫之皎有些煩躁,“我才不想讓他如意。”
“為什么?”
顧也岔開了話題。
他也真的有點好奇。
她自己沒有察覺,但事實就是,謝觀鶴正在一點一滴滲入她的生活當中。她以往遇到事總要驚天動地,把所有人折騰一遍,現在,全沒有了。那些折騰,只沖著謝觀鶴去了。
溫之皎道:“我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顧也慢慢笑起來,“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就不知道怎么作是吧?”
溫之皎覺得他說話不中聽,狠狠掐他,他便齜牙咧嘴一番。可很快,他卻又圈住她,輕聲道:“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有一分的情緒,就要演出三分,說成十分的。他是十分的情緒,只表露一分,跟空氣似的,一吹就散。”
顧也的手指纏上她的發尾,輕聲道:“他越是不動聲色,也許越要做些驚天動地的事。”
他又道:“溫隨最近有聯系你嗎?”
“啊?有。”溫之皎被他的打岔搞得有些懵,“他說最近很忙,去不了會議,讓我玩得開心。”
顧也笑瞇瞇道:“連你都時不時忘掉的人,謝觀鶴不會忘掉。”
溫之皎:“……啊?你在說什么?”
“總而言之,你把謝觀鶴當工具人就行。”顧也認真道:“他永遠能讓天秤兩端是平衡的,但是呢,他也必須是把握局勢的人。”
溫之皎轉過頭看他,黑色的眼睛里有著純然的專注。
顧也被她看得心跳一拍。
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那你呢?”
他也抬起手,覆住她的手,手指鉆入她的指縫中。
顧也笑起來,“情深不壽,慧極必傷,我是能開開心心活到一百歲的快樂王子,這樣你九十多歲還會找你顧也哥哥想辦法。”
溫之皎:“我才不會叫你顧也哥哥。”
顧也耳朵紅了下,道:“再叫一遍。”
溫之皎被他弄得一身雞皮疙瘩,“呃啊啊好肉麻!”
顧也笑起來,抬起手戳她腦門,“走,該去吃飯了。我餓得肚子扁了。”
可他說是這么說,也不松手,還是抱著她。她一時間掙脫不開,只能用力往前走,他便跟鬼魂似的纏著她身后蠕動,氣得她又罵他幾句。
“咔嚓——”
公寓門合上。
溫之皎道:“那陸京擇呢?”
顧也頓了下,道:“把我當銳評機器人啊?”
“可是,我想聽你說話。”
溫之皎仰著頭,輕輕說。
她撒嬌起來,就只是睜大眼,很有些做作。可他偏偏一看她這樣,就有些招架不住,開開心心咧著嘴親她幾口。
顧也道:“你踩他一腳,他一笑置之,等十年后再殺你全家那種人,又陰又能忍又能等的。”
溫之皎:“……”
她沒忍住笑出聲來。
溫之皎:“江遠丞呢?”
“……你別點名了,我自己給你說一遍得了。”顧也有點受不了她嘴里有別人名字,抱著她,跟兩只企鵝似的搖搖晃晃走路,“他的話,像頭棕熊。藏在在樹蔭里,根本看不見。等看見的時候,基本離死不遠了。”
溫之皎看了看他。
顧也認命,道:“好好好,我繼續。江臨琛的話,又擰巴又裝,會偷偷努力到凌晨,但在學校里睡覺,假裝自己是天才。”
他想了想,“還有誰?哦,溫隨和裴野是吧?這倆就很簡單啊,一個跟是蟑螂,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惡心人,一個就……八十歲了,還會在朋友圈發傷感語錄。”
溫之皎怔了幾秒,有些疑惑,“有嗎?可我看裴野的朋友圈都是照片,拍得還挺好看的。”
她說著,還拿出手機看了眼,點進裴野朋友圈。他站在她身后一看,全是比賽照片,笑容燦爛,穿衣服沒穿衣服的都有。
顧也沒說話,打開自己手機看了眼,又遞給溫之皎。
溫之皎疑惑接過,很快望見了一行行歌曲分享和文字朋友圈,最近一條還是前兩天發的。
【yeeee:為什么我這里不能下雪呢?這樣,也算看過一樣的風景。】
[顧也是人評論:在浴缸里呲點泡沫得了。]
顧也搖頭,:“好小子,還真就在你面前不穿衣服,我們兄弟面前勒索情緒價值。”
他對著溫之皎的朋友圈拍了個照。
溫之皎立刻睜大眼,“你干嘛!刪掉刪掉!”
顧也舉起手機,“我不,我要到處發!”
“不允許,他以后不發了怎么辦!”溫之皎氣得尖叫,用頭猛撞他胸口,從地上抓起雪就打顧也。顧也一偏身體,舉著手機,笑瞇瞇道:“我給你發。”
溫之皎打他,他揉了個雪球,砸她嘴里。
溫之皎:“……”
顧也看見她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隨后,她一俯身,抱了一大捧雪沖過來。他被她撞得踉蹌,她騎在他身上,那雪用力搓他臉,他的眼鏡都歪斜下來。
“這雪那么臟,你居然,居然!”
溫之皎氣得要死。
顧也被她用雪打迷糊了,卻又慢慢笑起來。
雪又慢悠悠的落下,輕飄飄的,像是天上的云霧碎了似的。
“嗡嗡嗡——”
手機震動聲響起。
盥洗室的水聲嘩啦啦的,很快的蓋過了震動聲。
不多時,一個身影從浴室中走出。
他穿著黑西褲,襯衫沒有系扣子,露出了漂亮的肌□□壑與寬闊的肩膀。肩膀上搭著一條干浴巾,濕漉漉的黑發已經擦干了不少,垂落在眼前與臉頰邊,將英俊的面容襯出了幾分冷峻淡漠。
他拿起手機看了眼,幾秒后,臉上表情更冷幾分。
操了。
陸京擇有些煩。
信息里只有一句簡短的話,發送人是江臨琛。
【陳意的消息我透給江遠丞了,我相信,他會找到你的。】
陸京擇咬了下腮幫子,甩手將手機扔到沙發上,冷著臉坐到沙發上擦頭發。他用的力氣很大,動作也利索,很快就將自己的黑發擦成毛毛躁躁的樣子,他甩了下頭,越想越氣,扯下浴巾也仍在地上。
這對賤種兄弟。
陸京擇呼吸重了些。
江臨琛這條信息的意思很簡單:江遠丞已經察覺到了苗頭,所以他希望他陸京擇能掐掉這個苗頭,讓調查到此為止。
真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
陸京擇坐在沙發上,心情差到極點,只恨江遠丞命為什么這么大,以及謝觀鶴壞了他的事,留下這么多爛攤子。重新堆疊砝碼,在溫之皎那里挽回優勢,還有跟這群人浪費時間已經夠讓他上火了,現在他還得再想辦法解決江遠丞對她的念頭?
如果當初能解決,事情根本不會走到這一步。
開什么玩笑?
陸京擇情緒不是很好,換上了常服,也懶得吃早飯,徑直離開。今天并沒有會議,他需要在寒冷的天氣里走走,思考怎么做。
可很多時候,他怎么思考不重要,腳往哪里走才重要。
等陸京擇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走到了溫之皎的公寓前了。在一棟棟房子的遮掩下,他站在鵝卵石小徑上,很輕易望見不遠處的風景。
她的公寓前堆著一個極大的雪人,雪人身上插著一朵朵花。
陸京擇垂著眼,心里生出點戾氣。
他站在遠處,又看了會兒。
很快,他望見公寓門打開,顧也抱著溫之皎坐在門前。他并不能很輕易望見她們的面容,距離也遠得他聽不清他們說話的聲音,但他感覺到,他們應該很開心。
陸京擇抬起手,一把抓住身旁的綠植,面無表情地折斷了它。從剛剛開始,風一吹,這樹的枝干便若有似無地搔動著他的發絲。
只是剛剛可以容忍,而現在,則變得讓他不順眼了起來。
陸京擇抬起腿,想要走過去,但很快又頓住了腳步。他垂下眼,左手的拇指按壓著余下每根手指的指節,輕微的喀嚓聲悶在褲袋里,一如胸口的躁郁。
他轉過身,腳步平穩,神情一如往常。
如今謝觀鶴坐莊,顧也作陪。
如果不能一舉扳倒他們,就不該有多余的動作。
他不能在她面前再失利了,不然,就只能如江臨琛一般,永遠被動地在她面前搖尾乞憐。
陸京擇平靜地想。
他還有很長的時間陪這幫人耗。
現在,先離開,應付眼前的東西。
陸京擇走了幾步,才發覺掌心有些刺痛。他張開手,發覺手心里仍然攥著剛才折下的樹枝,它們凹陷于掌心,按壓出一片片紅痕。
他抬起手揉搓了下,枝葉從掌心零零散散落下。
陸京擇再次一轉過頭,這一次,他突然望見一棟公寓二樓處,窗簾晃動,似有人影。他挑起了一條眉毛,沉沉的黑眸閃爍了下,一圈漣漪泛開。
啊,昨天察覺到的視線,果然是他。
這么多年了,還是這樣惡心地暗中覬覦之態。
陸京擇嗤笑了下,這次終于轉身離開。
他抬起手,穿過指縫望向天空,視線又落在手背的傷疤上。
很快,他接到了一個電話。
從江家那邊的人轉接過來的,不出意外,是江遠丞的電話。
“陸先生,你好。”
江遠丞的話音冷漠而客氣,一如多年前,在她家門口將他攔截下來。
陸京擇此時已經回到了公寓,他坐了下來,撥弄自己的黑發。他不喜歡吹頭發,剛剛半干不濕地就去找她,現在頭發都硬邦邦的,一搓便能搓出冰霜。
“有什么事嗎?”
陸京擇明知故問。
“我的電話既然打到這里,想必你也知道是為了什么。”江遠丞并不買賬,他站在窗前,凝望著門口坐著的人,手攥著窗框,“陳意是你安排的。”
“是。”陸京擇語氣平靜,“有人親自來求我,安排個和溫之皎相似的人到你身邊,為的是拖住你。”
江遠丞眉頭微蹙,“沒想到陸先生這么坦誠。”
“對我來說,有些事沒必要隱瞞。”陸京擇笑了下,但那笑卻沒有溫度,“你是想問我,我和溫之皎是什么關系,你和溫之皎又是什么關系,是嗎?”
江遠丞沒有急著回答,灰色的眼睛瞇著。
公寓門口,顧也的大衣張著,她窩在他的大衣里,他們就這么抱著左右搖晃,像兩只百無聊賴而聚在一起取暖的動物。時不時笑起來,腦袋磨蹭腦袋。
江遠丞的手緊緊攥著手機,心下一亂,他手一動,將窗簾合上。
“唰啦”聲清脆,房間頃刻間便暗了下來。
江遠丞有些頹然地坐在椅子上,他拿起一邊的手杖,身體弓起,額頭壓著手,手撐著手杖。他的話音因為他這樣脆弱的姿勢而顯出了些悶與顫抖,可語氣仍是冷靜的。
他道:“是。”
江遠丞很清楚地知道,談判的第一原則是……永遠不要暴露出自己的欲望,一旦暴露,那就會成為被利用的弱點。可是,可是,他要如何遮掩?
他將手機拿遠了點,重新整理了下自己的氣息,也直起身,仰視著黑暗的天花板。
江遠丞道:“什么條件?”
“沒有什么條件。”陸京擇又笑了下,語氣有些漫不經心,道:“不過,我下午才有空。這樣吧,運動館見。”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你看起來不是喜歡笑的人。
你到底知道什么?
你覺得你穩操勝券?
江遠丞腦中無來由有了幾分真實的煩躁與厭惡,連電話中聽到他的笑,都心生戾氣。他什么都沒有說,掛了電話,攥著手杖的手指脈絡浮現。
最終,他抬起手杖,撩開窗簾一角。
她的公寓門口,只剩一座雪人了。
遠處,他望見兩個嬉笑打鬧的人。
江遠丞的手杖深深扎入雪地中,他垂著眼,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凝視著那個插滿了花朵的雪人。
雪還在下,越下越大,原本冰雪消融的小徑上,如今又堆上了層層積雪。
下午時分,雪停了,天空又出了太陽。
比起上午的陰翳,此時的天空陽光燦燦。
溫之皎和顧也準備去古堡外的餐廳,還沒走到停車場,就遇到了江臨琛。江臨琛臉上帶笑,可顴骨處有些淤青,說一不二地和他們一塊去。
然后,從車上到吃飯,再到返程。
他們彼此陰陽怪氣了一路。
溫之皎被他們吵得一個頭兩個大,偏偏,她也不敢說話,只能低頭看手機。也是這時,她才看到了幾條信息。
是陸京擇的。
[ljz:記得多穿幾件衣服,今天很冷。]
[ljz:【圖片】]
[ljz:出去走一趟都硬了。]
溫之皎看到最后一句話,大驚失色,點開圖片一看,發現是他的頭發。頭發凍得硬邦邦,上面還有霜雪,連眉上也染了白,倒襯得他格外清冷出塵。
[皎生慣養:我又不傻,不會濕著頭發出去。]
[ljz:確實不該,我凍得走馬燈了。]
[皎生慣養:那你找醫生啊,跟我說干什么。]
[ljz:走馬燈里全是你。]
[皎生慣養:……好肉麻。]
[ljz:嗯。不可以嗎?]
……她再一次點開陸京擇那張照片,不明白怎么長得這么性冷淡的人,說話為什么永遠這個樣。
溫之皎正琢磨著,車卻停在了公寓附近。
她一抬頭,卻見顧也與江臨琛臉色都不好看。
糟糕,別出事啊,她還在車上!
溫之皎咬著唇,看看江臨琛,又看看顧也,“怎么了?”
顧也笑了下,“臨時有個會。”
江臨琛也笑,道:“我和他都要出席。”
“哦,那我下車,你們去吧。”
溫之皎道。
顧也幽怨地看著她,道:“那你把這個人帶走。”
“放心,顧總的車,我坐著的確也不舒服。”
江臨琛笑笑。
他和溫之皎下了車,顧也卻將腦袋探出來,對著溫之皎道:“下午你可以去運動館玩玩,有好些項目玩呢。”
江臨琛臉色一變,回頭看向顧也。
顧也車窗已合上。
江臨琛便靜靜看著她,道:“天氣這么冷,好好休息吧。”
溫之皎笑瞇瞇地看他,“你干嘛?不想讓我去嗎?”
“沒有。”江臨琛低頭,將她的發絲攏了攏,好幾秒,他嘆了口氣,道:“是。”
他又道:“但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
溫之皎抬起手,戳他的臉,他便垂下眼,望著她的手。抽離時,眼睛又跟著她的手走了幾秒,才又看她。
江臨琛道:“我也要去開會了,如果你想去的話,可以叫安保陪著你。”
他這么說,卻站著沒動,只是微笑著望她。
溫之皎:“……”
她想了想,踮起腳,用手扶著他的臉,親了他一下。
江臨琛的眼睛閃爍了下,扶住她的腰,加深了這個吻。在吻的間隙,他又嘆了口氣,像是無奈,又像是有點煩躁,俊美的臉擰著。
他道:“等回國了,我就可以閑下來了。”
交接的時候總是最忙的,尤其是本身就有研究所的事堆積著。這兩天,他一睜眼就是解決工作,然后一想到她,就一點效率都沒有,越忙越久。
明明都這么近的距離了,自己卻不能一直待在她身邊。
江臨琛壓著點焦慮,抱著她,認認真真從額頭親到臉頰,才愿意離開。
溫之皎看他這樣,越發覺得好玩,臨走前,沒忍住抬起手。然后他便又抓住她的手,親了幾口,才又走。
……簡直像是分離焦慮的大型犬,又哀怨又不甘。
她這么想著,捧著手機回公寓,這次卻是給謝觀鶴發消息。她不怎么和他發消息,他回消息總是很簡短,簡直像是例行公事,可現在她實在有些好奇。
[皎生慣養:運動館里有什么?]
[觀鶴:運動器材。]
[皎生慣養:……才不是問這個。]
[皎生慣養:顧也讓我去,說有好玩的。]
[觀鶴:那就是好玩的運動器材吧。]
[皎生慣養:分享微信文章【為什么你說話別人不愛聽】]
[觀鶴:……受教。]
[皎生慣養:不對,你不是在忙嗎?為什么信息秒回?]
她發完信息,他卻不回了。
溫之皎愈發狐疑,感覺他神神秘秘的。
正在這時,她也回到了公寓。
可站在門口時,她緩緩睜大了眼。
門口的雪人多了一座。
一座雪人時顧也堆的,插滿了花朵。另一座雪人更大一些,兩個圓球堆疊在一起,臉上是兩顆灰色的衣扣子。雪人,以樹枝為手,手上卻還握著一根直直的樹枝,像是拐杖。脖子上還圍了條圍巾,圍巾將兩只雪人都纏繞上了。
溫之皎:“……”
一看就知道是誰。
她很有些懊惱,抬起腳想踹翻那強行和自己雪人纏一條圍巾的雪人。可那雪人的灰色衣扣卻被白雪襯得格外圓潤而精致,閃爍著光,看著很有些可憐。
溫之皎:“……”
……算了,怪可愛的,饒它一命。
她哼了一聲,收回腳,轉身回了公寓。
遠處的公寓二樓,江遠丞合上了窗簾。
他輕輕松了口氣,又望了眼自己的大衣。
嗯,下午去運動館要換身衣服了。
畢竟這件沒有扣子了。
第133章
“嗡嗡嗡——”
放在案幾上的手機響起。
謝觀鶴望了眼, 又讓自己抽離視線,只是握著筆,一筆一筆畫著畫。
窗外的陽光映照入室內, 愈發襯出這古色古香的氛圍。
他身旁的紙簍里,已經被紙團塞得快滿溢出來了。而他一貫干凈的案幾上,這會兒很有些狼藉, 幾個墨碟的墨汁都有些干涸, 不少都濺撒在桌上。
“篤篤——”
敲門聲響起。
謝觀鶴弓著腰,袖口挽著, 骨節分明的手指上很有些臟。他沒有顧上,只是專注地畫畫, 傭人將茶盞放在一旁, 端走了冷茶。門又輕輕合上。
他卻沒忍住閉上眼,將毛筆擱在桌上,扯下面前的宣紙揉皺扔掉。
謝觀鶴的動作干脆利索, 俊美的臉上毫無表情, 只是垂著眼。他的手撐在桌上,手腕的藍色脈絡凸起,一路蔓延至小臂,沾染了墨汁的指節有些蒼白。
他的睫毛顫動了下, 才又睜開眼,唇抿著,轉身拿起茶盞喝水。可握著茶盞的手卻忍不住顫抖,連帶著茶杯與蓋都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他喝了口茶,左手按住了右手的手腕,一陣酸痛襲來,他蹙了下眉頭。
一早他就來到這里, 一練就是練到現在,累也是理所當然。
謝觀鶴這么想,卻還是拿起了手機。
他點亮的一瞬,顧也的信息便彈了出來。
[顧也是人:【截圖】]
[顧也是人:看看,這裴野給她特供的朋友圈和給我們看的]
[顧也是人:品出來這小心機沒?]
謝觀鶴呼出一口氣,也坐了下來。
[觀鶴:心眼全用這里了。]
[顧也是人:那你呢?]
[顧也是人:下午這會議是你提前的吧?]
[顧也是人:生怕我和她呆久了。]
[觀鶴:聽不懂。]
[顧也是人:別給哥裝]
[顧也是人:光弄走我和江臨琛干嘛?]
[觀鶴:剩下的自己會打起來。]
[顧也是人:你就純裝,還能反悔的。]
[顧也是人:我特意讓她去找江遠丞陸京擇玩咯]
謝觀鶴:“……”
他一時無話,也不大想回信息了。
手實在是酸痛。
剛要放下手機,顧也的信息又來了。
[顧也是人:你到底忙什么呢?又在謀劃什么?]
謝觀鶴看了眼廢紙簍,又望了眼案幾。
他沒有回復,熄滅了手機。
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獨自一人。
和她相處久了,難免習慣一種聒噪的,亦或者隨時會被打擾的喧囂感。而他現在,需要用一天的時間,從這樣的喧囂中抽離,同時……也讓她意識到她需要他。
無論這種需要是什么。
可這又算什么謀劃呢?
真正的謀劃,總該有頭有尾,也有意外發生時的預備方案。而不是如現在這般,靠近她,思緒紛亂,遠離了,又疑心她是否能應對諸多事。
謝觀鶴捻著流珠,走到案幾前,抽出抽屜。那里還存著她之前練習的一大堆畫,他轉身拿起濕手帕擦了擦手。將手指一根根擦干凈后,拿起稿紙倚著桌子一張張翻看。可是看著看著,又抬眼看向了窗外。
金燦燦的,如荷包蛋一般的太陽偏移了幾分。
真漫長。
他想。
很快的,他將她的畫紙鎖回抽屜,又拿起了毛筆。筆尖懸在宣紙上,剛畫下幾筆,窗外便吹了一陣風進來,宣紙嘩啦啦響動,他落筆時便畫出了個滑稽的弧線。
室內暖氣總有些悶熱,他留了個縫通風,竟忘了關。
謝觀鶴走上前,關了窗。回到案幾前,將紙揉皺。又提起毛筆,靜靜地看著顫抖的筆尖,又看向自己的手腕。這一次,他扶著手腕,落筆,一用力,紙上多了個干枯分叉的撇。
現在好像怨不了風,也怨不了幡了。
他平靜地想。
手機又震動起來,這次是接連的震動。
應該是她的信息。
謝觀鶴捻著流珠,握著毛筆,不去理會。
至少今天,他不該再和她接觸。
他很清楚,今天的抽離是必要的,對他是,對她也是。
謝觀鶴下筆,再一次,墨汁從筆尖氤氳了一片。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窗外,日頭偏移,卻仍是郎朗的晴空。
溫之皎換了身輕便的運動服,穿上了大衣,這才出門去運動場館。她從來吃一塹吃一塹一直吃到爽,永遠不會停止對未知的好奇,沒人攔說明可以去,有人攔說明更值得去。
當她心情愉悅地走到運動館時,先被那一個個拱門以及陳舊的裝修風格震驚了幾秒,隨后,才反應過來這里的歷史估計也十分悠久了。不過相比外面那夸張老化的樣子,里面的裝修倒是挺現代化的,只是所謂的貴族紋飾鋪得到處都是,看得人眼花。
運動館統一共兩層,占地面積不大,劃分了不同的區域,但項目類型并不多。
這會兒已經有一些賓客在攀談與運動了,不熱鬧卻也不冷清。
溫之皎剛一進去,一名西裝革履的生活管家便跟了過來,和她問了好,又帶著她逛了逛。她看來看去,很快便望見一層的盡頭——射箭場。
靶子一字排開,一人正俯身試著弓箭。
這個看起來挺好玩的!
射箭的話,和飛鏢應該差不多吧?
她的飛鏢技術已經十分好了。
或許,弓箭也會很不錯?
溫之皎眨了眨眼,有些感興趣,抬腳走過去。她走近了些,便望見那調試著弓的人起身了,他穿著襯衫,護胸斜斜束縛著他的身軀,勾勒出背部的肌肉曲線。
哎呀,好制服誘惑。
讓她康康!
溫之皎心情頗好,走到他斜后方,抬眼看過去。
下一秒,她望見一張深邃英俊的側臉,灰眸直視前方,護臂緊錮他的小臂。他勾著手指,黑色的指套貼著修長的食指與中指,弓弦灌滿,小臂上經絡凸出。
“咻——”
弓箭驟然飛出,帶起一陣風,吹起他額前的黑發,顯出了光潔的額頭和銳利的眼神。
正中紅心。
他眉眼不動。
溫之皎:“……”
服了,怎么又是江遠丞!
該死,她上當了。
顧也和江臨琛不會是故意的吧?
江遠丞并沒有注意到她的視線,或者說,注意到了也并不在意,只是從腰后的箭筒取弓箭。溫之皎便自然地看到他那被束縛的勁瘦的腰身,還有箭筒貼在腿上而顯露出些許起伏的肌肉。
溫之皎:“……”
嗯,至少她眼光還不錯。
溫之皎悄悄倒車,準備離開江遠丞的世界,可剛倒車兩步,便聽到了一道聲音:“溫小姐,護具我已經取來了,需要教練——”
一聲“咻”響起,打斷了生活管家的話。
溫之皎心中一驚,下意識順著聲音望過去,一望,先看見一根脫靶的弓箭插在靶子邊緣要掉不掉。隨后,又望見一雙灰色的眼睛,有些驚愕,又夾雜著些認真。
溫之皎:“……”
夠了,她真的不想面對他。
她甚至有點無措,他這失憶到底是在折磨誰啊!
她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看向生活管家,道:“不用了,突然沒心情了,我走了。”
生活管家愣了下,又點頭,“好的。”
溫之皎繞開生活管家就要走,可江遠丞卻快步走過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放開我,離我遠點。”
溫之皎甩手。
江遠丞沒松開手,只是將弓箭遞給她,他道:“如果你想練,我可以去做別的。”
他頓了下,灰眸垂著,又解釋道:“我只是無聊,所以試一試。”
他說得也是實話,他和陸京擇約定在半個小時后見面。
提前來,不過是為了宣泄下煩躁地情緒。
溫之皎:“……你覺得我在欺負你嗎?”
江遠丞眉頭動了下,“沒有。”
他的灰眸又望著她,“我只是不想讓你不高興。”
為什么搞得更像她在欺負人了。
溫之皎很有些抓狂,她有些生氣,又發不出來,只能惡狠狠地看江遠丞。可江遠丞眼里只有認真,深深地凝視著她,仿佛沒有回答就不會松手似的。
這狀態她可太熟悉了。
她發誓,如果她就是要走,他馬上會追上來。
“……拿開拿開。”她有點受不了了,推開他的手,看向生活管家,“護具給我吧,我就看看手感。”
生活管家聞言,知道不是說給自己聽的,只是笑笑。
江遠丞松開手,退后了幾步。
溫之皎幽怨地看著他的背影,生活管家則幫她穿戴護具,講了些注意事項。可她一點也聽不進去,滿腦子都是隨便射幾箭就趕緊走。
“這些如果您還不清楚,我也可以叫教練過來的。”
“不用了。”
溫之皎也沒打算真練,只試探性地撥了撥弓弦,站在靶子前。她的視力非常好,但再好,讓箭對準三十米外的紅心,還是有些困難。弓箭并不重,但拉弓時,怎么拉都拉不開。
江遠丞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
溫之皎有些羞惱,瞪他一眼,“看什么!”
江遠丞道:“你剛剛好像一點都沒聽。”
溫之皎:“……”
她有些被戳穿的生氣,本來就拉不穩弓,這會兒身體肌肉都繃著,讓她站得搖搖晃晃。她一松手,弓弦回彈,“啪”聲擦過護臂。
溫之皎倒吸冷氣。
有點疼,有護臂都感覺被彈到了。
弓箭破風而出,看起來威猛極了,但飛出的一瞬便飛向天際,劃了個弧線掉在地上。
溫之皎:“……”
她放下弓箭,道:“不玩了。沒意思。”
趕緊走,再別讓江遠丞靠——
溫之皎的思緒被背后的溫熱打斷,隨后,腰上扶住了一只手,禁錮住她。她立刻意識到,他從背后抱住了她,擰頭道:“你想干什么,松開,我不要你教!你放開我!”
煩死了,煩死了。
她才不要跟他有關系!
“你的肩膀姿勢很標準,手腕發力點也很好。”江遠丞頓了下,才又道:“以前接觸過類似的運動嗎?”
溫之皎聽到前面半句,抵觸情緒少了一點,不耐地道:“學過飛鏢。”
江遠丞抬起眉毛,看向她,道:“那你學得很好,射擊類運動的精神相通,那就是找準發力點后,絕不猶豫。”
他說著,手從她的腰部扶到她的手臂,握住她的手。
江遠丞頓了下,“不過我很好奇,誰教你的。”
他想,他的飛鏢技術更好,也許,她沒有見過。
溫之皎不說話,被他轄制著,很想撂挑子,可眼睛卻不由自主望向了遠處的靶子。他的胸膛貼著她的背部,握著她的手拉弓握箭。
江遠丞沒得到回答,便不再問,只是將弓拉滿,直視前方,卻并沒有立刻射出。
“你想干什——”
“聽。”
江遠丞打斷了她,繼續道:“你不是在比賽,不需要在規定時間□□出,所以你需要等。等風散去,聽我數數,什么都不要想。”
他道:“一,二,三……”
江遠丞的語氣過于冷靜,數數時,也很緩慢,語氣低沉。溫之皎起先覺得渾身難受,只想趕緊離開,可耳邊的數數聲竟不由自主讓她漸漸平靜了些,她眼神越發專注。慢慢的,她聽見了所謂的風聲,發現那風聲其實并不小,刮過樹枝,也吹過遠處的貴族徽旗。
她甚至聽到,他胸膛里那顆心臟的跳動,透過襯衫,一下下敲擊著她的背部。他呼吸平穩,身體的起伏也帶著她的身體,最后,連呼吸都要同頻了。
“就是現在。”
江遠丞話音落下。
他松開手。
弓弦回彈的張力帶著她身體有些失衡,卻又迅速被江遠丞扶住肩膀,穩穩靠在他懷里。箭羽咻然飛去,刺破空氣,最后正中紅心。
溫之皎有些驚愕地睜大眼,望了眼弓箭,又轉頭望了眼江遠丞。
三十米啊,三十米啊!
他搭著她的手,就正中紅心了?!
而且那箭還真的不偏不倚,一下就中了!
江遠丞笑了下,道:“我只是調整了你的姿勢,以及幫你用了些力。如果你多練一陣子,自己就能達成這樣的結果。”
溫之皎的眼睛變得圓溜溜的,仍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擺脫開他的束縛,放下弓箭,直接快步跑向靶場,高高扎起的卷曲馬尾搖晃。
江遠丞望著她的背影,下意識抬起手,可她已然跑遠,發絲從他戴著指套的指尖里掠過。不多時,她臉紅通通地跑回來,眼睛里還有些震撼。
她道:“真的中了,而且還扎得很穩。”
她有些興奮,興趣似乎也被激發了,臉上有著笑,幾乎忘了對他冷臉。他便很輕易望見她緋紅的臉頰,以及額頭的細汗,她跑得又快又急,握著從靶子上拔下來的箭羽很有些開心。
江遠丞笑了下,拿出手帕,下意識扶上她的臉。
但下一秒,她立刻反應過來,蹙著眉頭,后退。
江遠丞的動作僵住幾秒,又收回,他垂下頭,道:“不可以嗎?”
“不可以。”溫之皎回答得很直接,轉過身,放下弓箭,道:“我過癮了,我要走了。”
好險,差點因為些許的成就就得意忘形!
溫之皎在心里狠狠批判自己。
不過,搞不好自己也很擅長射箭!
她又想。
溫之皎背對著江遠丞,摘下指套。
江遠丞站在她身后,看著她的動作,道:“你很討厭我。”
他抬起手。
“知道就好。”溫之皎扯著護臂上的魔術團,嘶啦啦的摩擦聲響起,她的話音和這噪音混雜起來,“我和你沒有過去,也不會有未來,你不要再從我身上找所謂的記憶了。你找錯人了。”
江遠丞的手顫動了下,頹然落下。
他眨了眨有些干澀的眼睛,抿唇,道:“我過去,對你很差。”
他又道:“是嗎?”
江遠丞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樣的回答。
如果他們曾相愛,即便她現在已另尋他人了,也不可能如此抵觸。除非,他過去對他并不好。可是,可是……再見到她時,他的大腦沒有記憶,身體卻都已然告知了他對她的愛。
如果是,為什么他會對她不好,讓她如此的……對自己呢?
如果不是,那又是為了什么呢?
他的內心反復涌現著各種情緒,握著手帕的手越發用力,可他幾步不敢看她,即便只是背影。他頷首低眉,眼皮覆著眼,睫毛垂落,視線卻有些模糊。
只有幾秒的沉默,卻像是漫長的審判。
江遠丞的腿有了些酸澀,那酸澀一路蔓延到所有骨頭,仿佛每根骨頭都要發霉了似的,頭一陣陣地痛。地板變得時大時小,空氣粘稠,他身體緊繃著。
溫之皎不知道說什么,解了護臂,又開始解護胸。她的動作有些粗暴,也有些不知道往哪里發力。事到如今,她只能恨陸京擇或者謝觀鶴。
如果她早點知道,也許就沒有這些年的痛苦。如果她干脆多年后知道或者不知道,也許她就能干脆直接地專心討厭他又能開心過自己的日子。不用像現在,沒辦法正常對他,也沒辦法徹底折辱他。
江遠丞的呼吸重了些,她聽得分明。
溫之皎終于按捺不住,將護胸摔在桌上,看向他,“不知道。我都說了,你找錯人了。”
她擦過他的肩膀,往外走。
江遠丞的肩膀沒動,手背卻有了些涼。
他低頭,望見晶瑩的水珠。
江遠丞面上沒有表情,抬起手,那水珠便順著他手背的經絡滑入小臂。他再次拿起弓箭,瞄準靶心,這一刻,他絲毫不像方才教她聽風聲似的沉靜,箭羽一支接著一支,盡數從弓箭之中射出。他的動作快而用力,灰眸冷漠,直到手臂上蔓出了些紅,他才后知后覺前幾天他的手臂縫過針。
痛難道是要看到了,才會感覺到嗎?
江遠丞的手顫動了下,額頭有了些冷汗。
而另一邊,溫之皎走出了運動館,心情也沒好多少。
真煩,真煩,真煩。
她踢走幾塊石頭。
為什么一副可憐樣,就跟以前一樣那么呆,那么好欺負似的。
“別踢了,疼,疼……”
一道幽幽的聲音響起。
溫之皎嚇了一跳,望向地上的石頭,“啊?誰?”
緊接著,一道笑聲響起。
她望過去,望見一雙含笑的黑眸。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容顏清俊,眉毛挑著,唇邊有點戲謔,“信了?”
溫之皎:“……陸京擇!”
她看著他,眉眼蹙著,卻沒再說話,唇抿著。
陸京擇臉上的笑意慢慢淡去,眼神深了些,走近她,“心軟了?”
他的手扶著她的手臂,垂眼看著她,她卻一把將他推開。
溫之皎道:“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滾遠點。”
陸京擇黑眸閃爍了下,笑了笑,皮笑肉不笑的,“怎么,遇見江遠丞了,又開始恨我了。”
“沒有他我也會恨你。”溫之皎不想跟他說話,可陸京擇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懷里。她情不自禁對著他的臉扇過去,“放開我!”
耳光聲清脆響亮。
陸京擇都被她打習慣了,還是笑,凝視著她,“皎皎,他不值得你心軟,沒有他,事情不會如此。”
“沒有你,事情也不會這樣。”
溫之皎現在感覺真的煩。
天知道,她高中談個早戀,這么多年了還在糾纏,怎么能這么煩。她現在好想飛走,插上翅膀,卻荒野里呆著算了!
陸京擇道:“但至少我還在可控制范圍了不是嗎?”
“你真會說胡話。”溫之皎冷笑一聲,漂亮的臉上有了些點笑,“你不會覺得我不拉黑你躲著你了,就是完全原諒你了吧?不,我只是心情好。你要么就給我一直藏好討厭的樣子,要么,你就會知道——”
她抬起手,拍了下他的臉,認真道:“我脾氣有多大。”
陸京擇抬起手,按住她的手,貼著臉,笑了下。
他道:“知道啊咕嚕咕嚕咕嚕。”
溫之皎:“……”
她被他一本正經的咕嚕聲氣笑了,扯自己的手,“神經病!”
陸京擇不松手,將臉埋進她的發絲里。
他話音很沉,“這不公平,他憑什么。”
溫之皎推他肩膀,“起開,起開啦!”
陸京擇起身,低頭,看著她,“十五分后,來二樓找我吧。”
溫之皎蹙眉,“不要。”
“如果,我親手給你做魚吃呢?”
陸京擇道。
“還是不要。”
溫之皎說得有點猶豫。
陸京擇笑了下,“那算了。”
他轉身,道:“可能這里的餐廳味道也不錯吧。”
才不是,根本沒有好吃的中餐!
溫之皎沒忍住道:“你!”
豈有此理,他還敢拿喬。
陸京擇又轉過頭,挑眉,“摸摸口袋,算我求你了。”
他話說得平靜無波,唇卻帶了點笑,黑眸認真。
溫之皎摸了摸口袋,摸出來一把糖。
……啊,剛好她快吃完了!
她道:“太少了。”
陸京擇考慮了幾秒,道:“加一杯山楂汁。”
溫之皎這才勉為其難,“好。”
她想了下,又道:“我要吃炸的。”
陸京擇點頭,比了個OK,轉身走了。可轉過身,他臉上的笑一點點散去,黑眸垂著,腳步穩健。
怎么又遇上了。
這是好是壞。
陸京擇不太確定,但當他望見江遠丞的袖子挽著,手上纏著繃帶,血液新鮮,透著些腥氣時,他笑了起來。
他道:“聽聞本國皇室熱衷收藏刺劍,以供賓客賞玩,本想邀你一起比試下的。看來你不太方便。”
“傷的是左手。”江遠丞看了下自己的手臂,又道:“不過聽說陸先生前幾日意外溺水,還是避免運動吧。”
他們對視了一眼,空氣之中,卻似有硝煙似的,叫跟著的生活管家都退了幾步。他們都沒在說話,徑直上了二樓,那里,有專門的擊劍場地。
刺劍狹長,也稱為迅捷劍,比擊劍中使用的尖更長,也更難操作。而這里收藏的刺劍,雖然賓客可以使用,也有護甲,可卻是實打實開了刃見了血的。
尤其是,刺劍也是歐洲中世紀對決常用劍。
兩柄閃爍著銀光的刺劍被呈上。
管家和更高級的工作人員都緊皺眉頭。
這次峰會可涉及兩國,有閃失就不好了。
他們已穿好上身與下身的護具,卻都沒有戴頭盔。
陸京擇拿起刺劍,左右手掂量了下,劍身閃過他陰沉的黑眸。
江遠丞也拿起刺劍,望著劍尖。
他道:“選決斗常用劍,有何深意?”
陸京擇笑了下,“你不妨當做決斗。”
他道:“畢竟,我們也曾決斗過。”
江遠丞挑眉,“我猜你輸了。”
陸京擇也挑眉。
江遠丞道:“你手上的傷口很特殊,我恰好有一柄這樣的匕首。”
他說完,灰眸移開了,握著刺劍,豎起。
陸京擇也束起刺劍。
兩柄锃亮的銀劍倒映出兩張冷漠英俊的臉。
裁判站在中間。
兩人敬禮,劍劃破空氣,旋轉一圈,揮向身側。
敬禮結束。
陸京擇率先邁步,握著刺劍揮動過去,劍尖于空氣中彎曲,發出凜冽的光。下一秒,江遠丞抬起手,格擋住劍鋒,拉開架勢。
江遠丞道:“你是她的誰?”
陸京擇收回劍,周旋起來,“初戀。”
江遠丞眉頭蹙了下,猛地抽劍揮出。
陸京擇閃身躲過,眼睛凝視著劍。
“你插足了我和她。”陸京擇笑了下,身子前屈,迅速刺向江遠丞的脖頸,“然后,你把她逼瘋了。”
江遠丞愕然幾秒,卻立刻反手抬劍。
“當啷——”
劍鳴動起來。
兩柄刺劍都顫動著,傳達到彼此的手臂。
第134章
劍與劍的格擋聲如此清脆, 泠泠的聲音漸漸消弭成微小的顫動。
江遠丞望向陸京擇,沒有說話,灰眸瞇著。
他收回劍, 拉開距離,腳步動了起來。
陸京擇同樣沒有說話,握著劍, 身體彎曲, 周旋著。
即便是擊劍比賽,也只有部分種類以及少數情況下極具觀賞性, 因為比賽者通常需要更多時間來彼此試探找破綻。他們也同理,劍與劍相擊一瞬, 便立刻后退, 尋找合適的位置與發力點,宛若盤旋在半空中的鷹隼,等待獵物露出弱點。
江遠丞腳步驟然頓住, 突進刺過去, 速度極快,劍尖劃破空氣。下一秒,陸京擇再次拉開距離,握劍格擋, 挑開他的劍。
兩人的動作都十分迅猛,眼神專注,呼吸都有些重。
江遠丞平復了下呼吸,觀察著他的腳步,道:“口說無憑。”
他在回應他之前的話。
“我只是在敘述事實,所以你不需要相信。”陸京擇將重心向下壓,準備好防守, 他感覺得到,江遠丞要進攻了。他握緊刺劍,活動了下肩膀,道:“在插足我和她后,你將我逼出了國,又將她帶到了你的身邊。”
“聽起來,是你沒有守住她。”
江遠丞側身,肩膀一動,劍光掠過臉,刺了過去。他的角度格外刁鉆,劍尖幾乎要刺中陸京擇的胸膛,但陸京擇早有預測,改變格擋的劍刺向江遠丞的肩膀。
一時間,江遠丞的劍尖便也只落在陸京擇的手臂上。
裁判宣判雙方同時得分。
江遠丞與陸京擇都停下喝了口水。
比試繼續。
陸京擇額頭有了些汗水,些許黑發黏在額頭上,黑眸平靜。他拉近距離,劍尖試探性地前刺,又傾身后退。
江遠丞并沒有被迷惑,同樣幾次閃避,并未格擋。但他的左腿很顯然不太能承受這樣連續的閃避,他的身體有了些失衡,于是握緊劍,后退,“所以,我才是和她訂婚的人,是么?”
陸京擇并不意外他能根據這幾句話猜到大半的真相,他只是甩了下額頭的汗水,道:“是。”
“可惜的是,你對她并不好。”
陸京擇驟然出劍。
江遠丞反應迅速,頃刻抽劍格擋,拉開距離。
“當啷——”
格擋聲響起。
可陸京擇卻并不后退,他迅速揮砍,話音與腳步一同迫近他,“或許是得位不正,也或許是心虛,你總懷疑她會與人出軌。所以,你不讓她上學,不讓她與別人接觸,也不讓她有自己的生活。”
“你把她困在你的身邊,也把自己困在她的身邊。”
他每說一句,便逼近一分,“她離開你,你卻從她面前躍下高樓。”
江遠丞幾乎無法分心說話,不斷后退,揮劍格擋。
一時間,劍與劍碰撞出些許火星,叮叮當當聲清脆卻又帶著砍風斷水的肅殺之聲,兩人的腳步聲在地板上踏出凌亂咚聲,分不清是誰的汗水如雨落在地上。
“最后,你逼著她訂婚,但卻出了車禍。”
陸京擇話音落下,劍鋒指向江遠丞的脖頸。
江遠丞臉色蒼白,灰眸深沉,他的身軀已經有些失衡,劍用力立在身前格擋,可劍刃卻已對準他的脖頸。
陸京擇再進一步,劍尖或許就能挑破他的大動脈。不過,比血先一步落在劍尖上的,是江遠丞的汗水。
江遠丞的黑發黏在臉側,薄唇似在顫動,眉頭蹙著。他的身姿并不夠標準,因為陸京擇長時間的消耗下,他的左腿酸痛至極,從骨頭一路蔓延到四肢。
“得分。”
裁判宣判。
陸京擇收回劍,他的面色也并不好,左手隱隱作痛。多年的積怨使得他決定左手持劍,但左手即便沒有落下嚴重殘疾,可依然無法支撐他長時間的使用。
但他們誰都沒有叫停比賽,再次反復出劍,彼此試探起來。
纖細鋒銳的兩柄劍不斷試圖挑下對方武器,亦或者尋找破綻,叮叮當當的聲音與雜亂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這比他們剛開始的試探要激烈且危險得多。
江遠丞揮劍,聲音夾雜著喘息,汗水劃過眼皮,“你為何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你覺得只有我知道得這么清楚么?”陸京擇格擋,持劍的手顫了下,道:“其他人垂涎她是真,防備你是真,可對你的手段不屑同樣是真。”
他笑了下,“不然,為什么她獨獨不愿意多你一個人獻殷勤?”
“僅僅獨我一人嗎?”江遠丞開始了進攻,他不再后退,揮劍刺向他,“那為什么,你會和她同時掉入游泳池呢?”
他持續進攻,眼神銳利,“照你這么說,我奪走了她,逼瘋了她,那我車禍昏迷的時間里,她為什么不選你,或者任何一個追求者遠走高飛。而是……在你們之間猶豫,周旋,最后選中謝觀鶴呢?”
陸京擇的左手有些乏力,修長的指節緊攥劍鞘,骨節發白,鼻尖有了些汗水。
江遠丞看準機會,反復劈砍,當啷聲不斷回想,寒冷的光閃爍彼此的面龐。他咬牙,忍住左腿的酸澀,“看來,初戀的身份,并沒有為你增添多少籌碼。”
“當啷——”
他話音落下的一瞬,也用盡力氣一擊。
“當啷——”
又是一聲清脆的鳴響。
陸京擇的左手失力,刺劍落在地上,與此同時,江遠丞的劍已橫在他脖頸上。
“得分。”
裁判宣判。
江遠丞收回手。
陸京擇俯身,拿起劍。
這次,不用他們申請,也該休息了。
陸京擇解開了護具,擦了擦汗水,他的指節仍有些顫抖,手背上宛若蜘蛛的傷口也聳動著身體,仿佛已準備好跳躍而出,噴射出含有毒液的絲網。
他仰頭喝水,扣子解開了幾顆,露出了脖頸與鎖骨。
還有八分鐘,她該來了。
江遠丞也解開了護具,身子驟然輕松了不少,他撐著手杖,左腿的疼痛讓他的眼睛也有了些潮紅。他喝著水,平復呼吸,灰色的眼睛垂著,傷到的手臂血液又滲出了些許。
新鮮的紅色濕潤從紗布一路蔓延,映入他的眼睛中,慢慢的,細碎的畫面從腦中一閃而過。遍地的紅、濕潤的雨水、玻璃破碎的聲音、尖叫、飛機的盤旋聲……太多場景與意象仿若彩玻璃一般,怦然破碎,留下一地的尖銳的狼藉。
江遠丞閉上眼,手指痙攣。
他知道,陸京擇說的不一定是真的。
有時候,半真半假的事實,就可以將人騙得團團轉。他不該順著他的話走,可理智強調一百遍,仍然敵不過心臟的慌亂。
休息時間結束。
陸京擇提著劍,回到了擊劍場。
裁判驚愕道:“您還沒穿戴護具。”
陸京擇笑了下,卻望向江遠丞。
江遠丞也握著劍,走了過來,他同樣沒有穿戴護具。
裁判全身發涼,道:“這不行的啊,還是很危險的,你們都是本國的貴賓,這又是個——”
可惜的是,她的話毫無用處。
他們已經束起了劍,舉在面前,劍光在他們臉上投下陰影。
敬禮已然結束。
裁判:“……”
她無奈,只能給工作人員使眼色,同時后退了幾步。
擊劍開始。
陸京擇率先進攻,沒了沉重的護具,他的步伐快了許多,攻勢更猛,“速戰速決吧,你想知道的,都已知道了。你要做什么,都隨你,因為無論怎么做,你都只會將她越推越遠。”
“陸先生很有自信,卻不也沒有近身半步。”江遠丞揮劍速度快了許多,幾次俯身閃躲過,反手刺過去,“況且,事情真相如何,我自然會查證清楚。”
他表情冷凝,眼神陰郁,劍尖幾度要劃過陸京擇的臉。
陸京擇察覺到了,卻只是笑笑,幾次格擋住,眼神銳利,“你大可以去查,或者,就算你不查,也該發現她對你的躲避與害怕了吧?”
他抬手挑下江遠丞的劍。
江遠丞松開手,卻又在下一刻重新握劍,突進刺過去,“也許有誤會。”
“有沒有誤會,都改變不了結果。”陸京擇后退,劍尖畫圓,攀附攻擊,“江遠丞,你要是一直昏迷下去,她也許還會憐憫你。畢竟,她就是因為逃婚,才害得你為了追逐她,出了車禍的。”
江遠丞的瞳孔驟縮,陸京擇的劍尖停在他胸膛。
“得分。”
裁判喊道。
但他們誰都沒有理,江遠丞抬手擊中陸京擇手臂,眼神陰戾,“我會調查清楚的。”
“你從頭到尾都在說你會調查清楚的,可你查不到的,就算查到了,你也會騙自己,不是嗎?”陸京擇眼神深了些,唇邊噙著淡淡的笑,持續進攻,“就像她現在如此討厭你,抗拒你,躲著你,你不也再貼上去么?”
江遠丞專心防御,話音從唇齒中擠了出來,“也許我過去是做的不對,但我——”
“你不會改的。”陸京擇的攻擊仍在繼續,話音帶著譏誚,“就算改了,在她眼里你也永遠是如此暴戾、偏執、陰郁的人,也永遠不會選擇你。”
他腳步向前,黑眸深沉,鋒銳的劍刺向他的心臟。
江遠丞迅速劈砍,心臟跳動極快,所有的戾氣盡數發散,“挑起我的情緒找破綻不是個好辦法。”
“誰說沒有用呢?”陸京擇又笑起來,話音冷了些,他逼近他,用盡全力再次劈砍過去,“你不就是因此,才將她徹底逼瘋的嗎?江遠丞,最后查出來了有用嗎?她信了你嗎?還是你根本不敢說,你怕她覺得你污蔑我?活在我的陰影里,感覺怎——”
“當啷——”
清脆的聲音響起,火星飛濺。
江遠丞也用盡全力,斜握劍格擋,左腿顫抖,身軀壓著。幾滴冷哼從他額頭上落下,他灰色的眼睛緊緊瞇著,零碎的記憶連帶著左腿的痛一同將他的神經撥動。
“是……你……?”
江遠丞捕捉到破碎的畫面,火焰從灰眸中燃起。
“是又怎么樣呢?”陸京擇兩手持劍,用力下壓,話音散漫,“為了她,離她遠點吧,當然,讓她怕你一輩子也可以。”
江遠丞呼吸急促起來,攥住劍鞘的指節蒼白,火焰從大腦一路燃燒到全身。他驟然抬頭,連左腿的疼痛與喉嚨的火焰都被一并吞噬,下一刻,他爆發出所有力量,直接將劍往回壓。
陸京擇左手有些失力,后退半步。
可江遠丞的灰眸已經毫無情緒,他的臉上有了些汗水,冷冷地望著他。他抬起手揮砍過去,每次揮劍與格擋都火星四濺,劍尖幾次劃過陸京擇的身體,將他的襯衣劃破,血液的味道蔓延。陸京擇也不松懈,同樣反擊,劍刃幾次刺過他的身體。
眼看著兩人身上都見了血,裁判立刻后退拿出了對講機。
“當啷——”
陸京擇的攻擊被江遠丞殺了回去,他左手一抖,劍落在地上。江遠丞沒有放過,他臉上一絲起伏都沒有,揮劍砍過去,陸京擇閃身,撿起刺劍。
可江遠丞已經抬起了酸澀的左腿,從他背后一腳踹過去。陸京擇到底,卻立刻挺身,躲過一擊。
“當啷——”
刺劍扎向地板。
陸京擇握著劍,正要起身,可江遠丞迅速轉身拔劍,跪在他腿上,提劍刺向他的脖頸旁的地板。也就是這一刻,他看見陸京擇眼睛彎了彎,笑了下,隨后,他伸出左手,一把握住劍尖。
“哧啦——”
江遠丞收力不及,扎過陸京擇的左手手心,血液迅速冒出。他拔出劍,那血便頃刻如小噴泉似的,冒了出來。
“你們在干什么?!”
他聽見不遠處,一道驚慌的尖叫聲響起。
江遠丞抬起頭。
溫之皎站在不遠處,唇張著,眼睛瞪大,臉色蒼白,凝著地上的陸京擇。隨后,她的視線又望向他,黑眸顫動了下,隨后閉上了。他低頭看了眼陸京擇,他的黑眸平靜,可下一秒,卻仰著頭喘息了幾聲,唇邊的笑漸漸隱去。
這一刻,江遠丞終于理解了,陸京擇真正的目的。
他站起身,腳步有些倉促,走向她,“皎皎,是他先——”
“啊啊啊!”
溫之皎驟然睜開眼,躲開他,臉色更白。她身體有些僵硬地后退,抬起手,沉默地阻止他的接近。隨后,她不再說話,轉過身,從他肩旁擦過。他的腳步便停了,話音也失去了所有意義,他握著劍插在地板上,身軀失去所有力氣,頹然地半跪在地上。
江遠丞的黑發垂落,身軀佝僂,所有生氣全部抽離。
他好像被隔絕在純然的空白中,無法理解周遭的一切。
陸京擇被她扶著,擦過跪在地上的他。
“你在發什么瘋?”
“疼……”
“我,你,算了!”
他們的話模糊不清,掠過他的世界。
江遠丞抬起手,唇動了動,沒有一絲聲音溢出。
他們就這樣離開。
她沒有回頭。
地板上,一滴又一滴的淚水與血是混作一團。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醫護人員已經入場,攙扶著他,他卻一動不動。
窗外陰云密布,雨水似乎要落下來,卻沒有。
陸京擇身上的傷口很多,簡單消毒后,便又是縫針。他左手本就有舊傷,如今再次穿刺,手術過程便愈發痛苦。他沒有上麻藥,因為前幾日溺水后,他還在吃一些藥,無法上藥。
也因此,溫之皎在手術室外,都能聽見陸京擇的悶哼與低吟。
她坐在位置上,頭皮一陣陣發麻,心里也亂糟糟的。分不清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陸京擇,亦或者為了江遠丞。
剛剛那一瞬,溫之皎幾乎錯覺江遠丞又變成了陰郁而恐怖的樣子,那需要她不斷安撫的,與她互相折磨傷害,強迫她回應他的樣子。窗外厚重的云朵帶來極低的氣壓,使得她再一次感覺到皮膚的顫栗,偏偏陸京擇的痛呼聲悶卻又帶著喘息,使得她愈發如處在恐怖電影中。
她要離開這里,要離江遠丞遠遠的,陸京擇也是。
他們兩個人簡直像她所有的陰影組成。
該死,謝觀鶴到底去哪了?
隨便吧,訂婚也好,結婚也好,趕、趕緊——來把她弄走啊!
溫之皎手忙腳亂地拿出手機,手還在顫抖,大腦緊繃著,幾乎忘了怎么撥打電話。她總是如此,只想享受一段關系中有意思的地方,一見了壞處,就忙不迭逃到另一段關系里,周而復始。
終于找到謝觀鶴的電話,她剛撥出,急救室的門便打開。
溫之皎又忙不迭掛掉,起身看了眼。
陸京擇衣服上被血與汗浸濕,如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黑眸瞇著,汗水蓄滿鎖骨,臉蒼白而英俊,潮紅從臉頰蔓延到耳后,腰腹彎出脆弱的弧度。
不是只傷了手嗎?
怎么看著要死了?
溫之皎還沒說話,陸京擇卻抬起有些顫抖地手,握住她的手。
“皎皎……”
他的話音有些喘息。
溫之皎跟開水壺似的,被嚇得想哭,又俯身。
陸京擇費力靠近她耳邊,“妝哭花了。”
溫之皎:“……”
她這才發覺自己臉上都是淚,立刻抬起手想打他,“都——”
她沒下手,拍了下欄桿,洗了洗鼻子。
陸京擇笑了聲,卻牽扯到傷口,嘴唇顫了下,眼角有了點淚水。很快,醫護人員將他推進了病房,道:“要觀察兩天,看看有沒有發炎。”
醫護人員道。
溫之皎點頭,看著他,“你——你們究竟——”
陸京擇像是十分難受似的,仰著脖頸,唇干澀至極。
溫之皎倒了杯水,遞過去。
陸京擇有氣無力,繼續仰著脖頸。
溫之皎:“……”
她吸了下鼻子,扶著他汗津津的臉,給他喂。他斜睨著她,眼里有點笑,睫毛顫得像振翅的蝶,咬著杯子喝水,喉結起伏。
“比試了一下,僅此而已。”
陸京擇又道:“結果你也看到了。”
溫之皎將水杯放在桌上。
“對他還有心軟么?”
陸京擇問道,話音平靜,“我以為你吃過苦,會長記性。”
溫之皎沒再說話,垂著眼,卻突然抬頭,“不對,為什么就這么巧?我一來就看到這些?他雖然時瘋子,但他不是失憶了嗎?對你怎么——”
“失憶了,但本性就會改掉嗎?”陸京擇反問,又道:“還是你更希望,他已經恢復了記憶。”
溫之皎聞言,身體不自覺顫了下。她舔了下干澀的唇,大腦仍然混亂,分不清是因為那一幕,還是因為天氣,她只覺得哪里都不對。
“是因為你有前科。”
溫之皎道。
陸京擇垂著眼睛,喉嚨里氤氳出些腥味,卻輕輕笑了下,“可結果沒有變,無論你怎么想我,你已經有了光明正大拒絕他的理由。”
溫之皎眼睛顫動了下,望向他,“什么?”
陸京擇抬起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拉到身前。她被這么一拉,猝不及防失禮,幾乎壓在他的傷口上。他倒吸一口冷氣,卻禁錮住她,眼睛凝視她,“皎皎,好好利用它,這才是加碼。不用再糾結這么多,你完全可以把他當做以前的他去恨,去討厭。他也絕對不會反抗這個結果。”
他的手指擦過她的臉頰,認真道:“我的手真的很疼。”
溫之皎說不出話,“你只是為了讓我怕他,不用說得這么好聽。”
“你怕了嗎?”
他問。
“怕。”
她答。
陸京擇笑了下,眉頭蹙了蹙,卻更疼了似的。仰著頭呼吸,幾秒后,卻又親她的脖頸。溫之皎扭開頭,不想說話,唇卻也動了動,凝視他被包扎的手。
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手。
陸京擇脖頸顫動了下。
溫之皎一用力,他頃刻僵硬身體,仿若一只瀕死的天鵝。
陸京擇的眼尾有了些紅,望著她,一言不發,也并不掙扎。溫之皎松開了手,將腦袋埋在他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聲。
幾秒后,她起身,“我要回去了。”
他頓了下,道:“不能讓我陪你嗎?”
溫之皎不說話,“不要。”
她大步流星,頭發飛揚。
陸京擇臉上的笑一點點散去,他靠著枕頭,凝視天花板,又望著陰郁的天空。快下雨了,但她,也許永遠不會再在這個時刻倚靠他。他靜靜地想著,身上的傷口一陣陣抽痛,眼淚平靜地從眼尾落下。
如果是以前,她絕不會懷疑這件事有問題。
但,無所謂了。
江遠丞的優勢,已經削弱了。
這一顆砝碼,是他的,也是她的。
溫之皎回到了公寓,顧不上換睡衣,直接鉆到床上。她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只覺得身上一陣陣冷汗,一閉上眼,又是血液與雷雨交錯的畫面。
她的心臟跳得格外厲害,一個念頭反復彈出。
陸京擇說得沒有錯,就算失憶,就算現在如此讓她忍不住放棄警惕。但是,本性難移,并不值得她猶豫與心軟。
睡覺睡覺,一覺醒來,她就會用盡全力狠狠討厭他!
溫之皎抱著枕頭,輾轉反側,肌膚卻格外敏感。
討厭,討厭這個天氣。
她的心亂糟糟的。
“嗡嗡嗡——”
震動聲響起。
溫之皎看了眼手機。
是謝觀鶴。
第135章
“沒用的東西。”
電話剛一接通, 溫之皎就道。
電話那頭靜默了幾秒,很有些被她罵得措不及防的樣子。
溫之皎卷著被子,翻了個身, 衣服摩挲的聲音有些吵鬧,連帶著通話里的細微電流聲和對方的呼吸聲都讓她煩躁起來。
“你沒話說了是不是!”
溫之皎氣勢洶洶起來。
“不是。”謝觀鶴的回答十分冷靜,有些鼻音, “我只是在想, 從哪里開始沒用的。”
他的語氣跟平時別無二致,可她不知為何卻聽出了幾分急迫感。
溫之皎還沒回話, 謝觀鶴便道:“剛剛在休息,沒看手機, 遇到了什么事嗎?”
“真遇到事的話, 我現在就已經跟你說不了話了,你還不覺得你沒用嗎?”她迅速找到了邏輯漏洞,進行了一番指責, 但很快, 她又察覺不對,“不對,你在騙我。”
謝觀鶴頓了幾秒,“什么?”
“你不是說你很忙嗎?怎么還能休息?”
溫之皎想了幾秒, 又道:“而且好像不會午睡吧?”
她越說越覺得可疑。
“不會。”
謝觀鶴回答。
但今天是例外,他甚至剛醒。
謝觀鶴想。
他揉了下太陽穴,腦袋有些重,臉格外熱,喉嚨也痛。他直起身,將修長的腿從有些狹小的床上放下,掀開被子, 道:“可能有些感冒。”
謝觀鶴走到窗前,打開窗,便望見一片陰郁的天空,悶而冷的空氣吹進室內。略微狹小的客房灌滿了風,淡得幾乎要消散的玫瑰香氣悄然被挾住,要向外逃去。
“我才不信。”溫之皎冷哼一聲,“你在的地方,那些人把暖氣打得跟夏天似的,還能讓你感冒。”
謝觀鶴像是嘆了口氣,道:“那你就當做是我無聊吧。因為太無聊了,所以只能睡覺。”
“……好吧,”溫之皎“嘖”了幾聲,才道:“我寧愿相信你感冒。”
謝觀鶴笑了,沒再說話。
二選一也會選錯。
他道:“快下雨了,我讓小秦去陪你?”
溫之皎聞言,抱著被子,道:“你呢?”
“你希望我回來嗎?”
謝觀鶴問。
他問完,才發覺自己的手已經攥緊了桌角,冰冷的木頭卡在手心,令他喉嚨都生澀了些。偏偏,這個時候,她開始沉默了。
一時間,他們的呼吸都輕輕在電話里糾纏。
“啊,不知道耶。”
她道。
說這句話時,她的話音低了些,有些甜,帶著刻意為之的語氣詞。他幾乎能想象到,她說這話時,眼睛一定亮得出奇。
也是這一刻,他緩緩上升的心又緩緩下沉。
謝觀鶴道:“好好休息。”
“你是不是有點難過?”溫之皎在暖和的被窩里騰挪轉移,手指抓著枕頭揉搓,眼里有些惡意,“還是,更覺得失望?”
她又蹭了蹭被子。
這幾天,疹子已經消了一些,但還是癢。
“為什么難過,為什么失望?”
謝觀鶴問。
“因為我現在還沒有哭著喊著叫你回來。”
溫之皎在心里悄悄想,雖然差點這樣做了。
謝觀鶴沒有說話,但他的心里卻已然有了回答。他后退幾步,坐在床沿,手撐著膝蓋,望向窗戶那沉悶的天空。
他道:“聽起來我很壞。”
她的話音有些悶,布料摩挲的聲音不斷響起,他聽得也忍不住用手撓了撓床沿的被子。
“因為你就是很壞,你死心吧!”溫之皎的笑聲響起,還夾帶了些得意,“你休想威脅到我,在我沒看到你說的東西前,我才不要讓你得逞。”
她才不要跟他服軟。
她這么想。
謝觀鶴也讀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說不上來想笑還是真如她所說的,有些難過也有些失望。他只是吐出長長的呼吸,身體后仰,倒在了柔軟的床上。
他道:“那好吧。”
他又道:“看來只能明天見了。”
他們陷入了一種微妙的角力中。
江遠丞與陸京擇從來相見就要殺得彼此眼紅,當她望見他們之間的廝殺時,她會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從而走到他的身邊。
事情看起來很順利,但他偏偏錯過了那通幾秒的電話。
簡直像一個惡意的玩笑。
謝觀鶴第一次生出了點懊悔。
為什么在那個時候睡覺了。
“你這話說得真奇怪。”溫之皎話里又有了較勁的意思,卻仍然是笑,道:“明明是你自己要走,說得像是我把你趕走的。”
“也許我只是覺得,如果……”謝觀鶴換了只手接電話,翻了個身,被褥上輕微的玫瑰香氣隨著動作而翻涌進他的呼吸中。他喉結滑動了下,又道:“溫小姐需要我,可以告訴我。”
“是啊,告訴你之后,你就徹底拿捏我了!”
她的話毫不客氣。
謝觀鶴只是道:“快下雨了,早點休息吧。”
溫之皎冷哼一聲,道:“我已經躺好了,不過,明天你要是回來的話,能不能再給我弄那個石榴。”
她說完話,他甚至聽到耳邊的輕微吸溜聲。
謝觀鶴道:“好。”
他答應完,她立刻掛了電話。
謝觀鶴:“……”
他放下手機,又躺了幾秒。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
謝觀鶴起身,開了門,小秦有些驚愕,卻沒說什么,只是匯報起來。
“剛剛那邊有消息,說是江先生和陸先生比試了刺劍,但中途……”小秦頓了頓,道:“江先生將陸先生的掌心扎穿了。”
謝觀鶴的眉頭動了下,道:“她在場是嗎?”
小秦點頭。
謝觀鶴沉默了幾秒,點頭。
小秦又將事情完成地講了個大概。
他靜靜聽著,沒再說話,只是擺擺手,道:“快下雨了,你去陪陪她吧。”
小秦點頭。
“咔嚓——”
她離開,門合上。
謝觀鶴坐在椅子上,眉頭緩慢蹙起,垂著眼。
……按理說,這應該是個好消息,也解釋了那通電話的原因。多半是,過去的再一次演繹使得她慌不擇路了,至于現在,估計是冷靜下來了。不過即便冷靜下來,這件事也會再一次扎入她的心當中,從而使得她對江遠丞的厭惡更上一層。
桌上的西洋棋棋盤有些凌亂。
這還是幾天前她留下的。
雖然并不會下棋,但很顯然,黑白格棋盤很襯她的新包。當是她還特意讓他過來擺了一副對擂的戰局,為的就是讓人看到她昂貴包包后的智慧。
謝觀鶴沒懂,但還是擺了。不過如今看來,白棋一方正好身陷囹圄,前后夾擊,接著下下去,迎來的就是被將軍。簡直像一種預言,對象正是江遠丞。
要怎么辦呢?
激進的手段,會將她推遠。
懷柔的手段,也不見得能挽回。
可或許是天氣氣壓太低,他沒能感到多少愉快,只覺得胸口積郁著些悶。天氣總是一瞬之間產生變化,方才還有些光,此刻卻已驟然化作了濃稠的暗,仿佛下一刻就要下一場痛痛快快的暴雨。
但這雨遲遲不下,只不斷凝聚著烏云,狂風呼嘯,給人種種不妙的預感。
謝觀鶴有些失神,又收回視線。
和她拉鋸,需要更強烈的耐心。
他并不想控制她,可他也不愿全然的失控。
他需要更多的時間忍耐。
天色越來越暗,云層也越發顯出了幾分兇險之相。
溫之皎縮在被窩里,盯著手機看小說,可看著看著,她的眼睛就瞟向窗外。心里無來由的慌張,每到這個時候,江遠丞就會因腿疼而發瘋,她也會因為陷入過去的回憶而心神不寧。下午又發生了那樣的事,她怎么都覺得不安。
“叮咚——”
門鈴聲響起。
是小秦來了。
可是她給她發了信息,說不用來的。
溫之皎心里有些煩躁,披著外套,一路下樓,打開了門。門剛一打開,濕冷的空氣攜帶著濃重的腥味撲向她,她眼睛緩緩睜大,望見一身血漬的江遠丞。
“轟隆——”
暗夜之中,一聲驚雷落下。
那雷光將他的身影照亮,也映出他蒼白臉上濃重的陰翳。
一瞬間,溫之皎全身僵硬,眼睛緩緩失神。
——不要。
——走開,走開!
溫之皎身上滿是黏膩的冷汗,臉迅速失去血色,血液的腥氣與泥土的腥氣混做一團,將她整個人裹挾進那段慘重的回憶之中。她想要叫喊,想要用力關門,想要發瘋,可身體卻像是被澆筑了水泥,將她完完整整釘在原地。
江遠丞面色蒼白,身體有些佝僂,血腥黏連在身上,灰色的眼睛凝視著她。他的唇動了動,伸過手,聲音喑啞,“皎皎——”
這一聲,比那驚雷還要響。
她的唇動了下,一聲尖叫終于從喉嚨里溢出。
“離我遠點!”
溫之皎喊道。
她的眼前,過去與現在重合成完整的一幕,江遠丞的全身都被血液浸染,轟隆隆的風聲大得像是有旋螺槳在遠處攪動。公寓迅速倒塌,綠植與高樓拔地而起,滿身是血的江遠丞在她眼中化作模糊的樣子。
江遠丞望見她那驚懼的樣子,幾乎下意識道:“不要怕,我在,我——”
他手上傳來尖銳的疼痛,望過去,卻見她滿臉驚恐,發了瘋一般用力抓撓他的手,頭發黏連在臉上,身體顫抖著,“滾,滾,滾開!”
一陣疼痛從他腦中傳來,零星的記憶幾乎要浮現。
江遠丞臉上有了冷汗,瞇著眼,左腿的疼痛讓他呼吸凌亂起來。他脖頸的神經顫抖了下,道:“他是故意。我沒有。”
可溫之皎已經聽不到他的聲音了。她只能在恍惚中嗅到更為濃烈的腥味,掙扎得更厲害。將緊緊握著門框的手視作為最為恐怖的怪物,又踢又咬,全然喪失理智。
“聽我解釋。”
怪物的聲音也和手一起擠進門里。
終于,那怪物消散。
“砰——”
溫之皎猛地關上門。
江遠丞也終于失去所有力量,跪倒在門前,他的頭抵著門,手抓著手杖。他丞的傷口沒有包扎,只是簡單的消毒過,充滿了血漬的襯衫并沒有更換。剛剛她激烈的攻擊也使得他周身的傷口崩裂,新鮮的血從舊傷痕中洇出,四肢百骸都是細密的痛。
他的左腿也到了極點,剜心刺骨的酸澀一路從腿上蔓延到心口,連他手心都感到一陣陣拉扯的劇痛。
白光閃爍過天空。
“轟隆——”
又是一聲驚雷響起。
零星的記憶一幕幕在他腦中跳躍著,又帶來跳蕩的痛苦。他努力想要抓住,卻只能感覺它們如同流沙一般從腦中滑走。鮮紅的血液在他身下流淌。
“你要摘櫻桃嗎?”
一兩滴血液向上游動,化作櫻桃的樣子。
“我請你喝草莓汁行了吧。”
猩紅的液體從機器中流淌,緩緩落盡杯中。
“你不是要請我看電影嗎?走啊!”
在一片暗色之中,尖叫聲響起,海中央慢慢有了深色的紅。
太多種顏色的紅隨著她的聲音而緩緩浮現,仿佛他身體里的所有血液都撐滿了她需要的那些紅,各種飽和度過多的紅化作熊熊的火焰,從他身體里一路游走。他像是被燒盡的灰,在她門前,跪著散去了。
更多的紅猶如浪潮一般襲來,他的眼睛也被血液灌滿,一滴又一滴的血從眼球里流出,沾染過睫毛,流淌過山根,滋潤了干澀的唇。無數個尖叫聲響起,仿佛每個細胞里,都有一個人尖叫。
血液不知道又從哪里流淌出來,幾乎要將他裹成紅色的蠶蛹。
“江遠丞,我恨你。”
“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了。”
“我寧愿去死,在你身邊的每一秒我都覺得惡心!”
更多的血從他的身體流出,他仰著頭,喉嚨里終于溢出了一聲小小的哭嚎。血液與淚水混作一團,濕潤的風將他的黑發與襯衣吹起,手杖從手中脫落。
他傷口崩裂的傷口,眼睛里滲出的血,在他身下匯聚成一條蜿蜒的溪流。紅色的溪流毫無頭緒地流淌,終于,一點點流到了干凈的雪人旁,將一只雪人的地步染出細微的粉紅。
“江城遠?哦江遠丞?”
“你怎么在這里?”
“跟你隆重介紹一個朋友!”
“我釣上魚啦!”
太多太多聲音齊齊響起,千百個,上萬個,它們和癲狂的風一起嘯叫。千百個,上萬個溫之皎俯身,凝望著狼狽跪著的他,又笑起來。最后全然融為一個,那個她愉快地跑下每個臺階,只給他一個背影。
在一片火光之中,他緩慢攀爬,可又驟然落下千萬層樓梯,摔在地上。
她頭也不回,一路跑到樹下,跳著抱住等待的陸京擇。
“皎皎,不要,不要……”
江遠丞的頭與身體疼痛,血與汗浸濕頭顱。
最后一絲天光終于被吞沒,一道血紅的雷電閃爍過天際,又是一聲天崩地裂的聲音炸了出來。他的手從門上緩緩滑落,拖出一條漫長的血跡。
“轟隆——”
這一聲過后,積郁太久的風暴終于來臨,雨“唰啦”一聲下了起來。被風摧得幾乎被連根拔起的樹緩慢站直身體,在雷光與路燈中像隨時要吃人的鬼影,在門前跪著的血腥身影也緩慢起身。幾次都險些失力摔倒,卻又撐著手杖站起。
他站在門前,緩緩抬頭,像是剛剛復蘇的機器人。
二樓的臥室燈光仍然亮著,窗簾緊緊閉著,一如緊鎖的門。
江遠丞仰著頭,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也浸濕他的發絲。
慢慢的,他的唇僵硬地顫動起來,像是一個笑。
原來,原來……
“轟隆——”
雷電從窗前閃過。
謝觀鶴的手再次顫動起來,一副好好的字,頃刻失去了風骨。他的臉被白色的閃光照得蒼白,唇卻又格外的紅,紅色的流珠被他攥住。
已經凌晨兩點了,這雷雨仍然沒停。
她現在,應該睡著了吧?
謝觀鶴想著,又看了眼手機。
明明,這個時候該睡著的是他。
但不知道是下午小睡過的原因,還是今晚的雷聲實在吵鬧,他在半夜驚醒后,就一直沒有睡。可很顯然,這并不是適合練字的時間。
她應該是睡著了。
一條信息都沒有發。
就算是去找了其他人,那邊應該也會有消息的。
謝觀鶴對自己重復道。
醒來到現在,一個小時了。
他已經提醒自己好多次了。
計劃是清晨回去,如今再等幾個小時也該返程了。
他又對自己說。
和她相處,往往如同熬鷹。
制不住,就會被反啄眼。
謝觀鶴深知這個道理,也深知,現在她別無可選,他無需操之過急。他將宣紙揉搓成一團,又提筆蘸墨,專心練字。筆尖懸在紙上,洇出一團巨大的墨,他平靜地看著那一團墨汁洇散周遭,也洇濕桌子。
“轟隆——”
又是一聲驚雷。
“咔噠——”
臥室里,窗沒有關緊。
西洋象棋的棋盤上,夾擊黑棋的兩只棋被風吹散。
謝觀鶴閉上眼,手指快速地捻過流珠,終于——“啪”聲響起,毛筆被摔在桌上。他抬手扯過椅背的外套,快步走出房間,穿過走廊,木質樓梯上都是咚咚的腳步聲。不多時,便是大門關上的聲音,雨夜之中,引擎聲也隨之響起,一路遠去。
謝觀鶴坐在駕駛座,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路燈射入車內,明明滅滅。
副駕駛處,一個餐盒也被綁上安全帶。
簡直是發瘋。
凌晨三點,司機都沒醒。
謝觀鶴這么想,可油門還是踩到底了。
一路上,車流帶起激進的水花。
他的心也像懸在車輪上,升升沉沉。
雨水越下越大,在窗上敲出聒噪的聲音。
一聲尖叫從臥室里傳出。
溫之皎猛地睜開眼,身上全是冷汗,頭發濕漉漉地黏連在臉上。她的面色蒼白,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也分不太清過去與現在,四肢仍然發軟顫抖。
她是誰,她在哪里?
現在幾點了?
江遠丞?
太多莫名其妙的關鍵詞與場景全部涌到她的面前,她再也沒有任何睡意,撈起外套穿好,起身喝了杯熱水。雖然被噩夢纏身,但醒來后,她的恐懼感倒是消散了些。
溫之皎捧著杯子,站在窗前,拉開窗簾。
雨下得格外大,雷電時不時閃過,給她帶來了幾分心驚。她又拉上窗簾,但下一瞬,她望見樓下佇立著一個身影。燈光的映照下,那身影仿若一只矗立在暗處的鬼怪。
她瞳孔驟然擴散,又急速縮小。
——不,不,難道是——不!
好不容易消散的恐懼感再次襲來,她死死地攥著窗簾。偏偏在這一刻,那個身影動了動,抬起頭,雨幕之中,隔著遙遠的距離,他的視線對準自己。
而這一次,那張臉上除了鮮血的猙獰外,便是平靜無波的凝視。僅僅是這一瞬,她便迅速蹲下了身,猶如被盯上的獵物一般。
血液幾乎要倒流,冷得她發抖。
好熟悉的眼神,幾乎讓她產生一個恐怖的揣測。
……他是不是全部想起來了?
只是一個揣測,她便發抖起來。
救命,救命,救命!
溫之皎立刻爬向床,抓起手機就要打電話。死謝觀鶴,不管了,丟臉就丟臉,比被恢復記憶的江遠丞抓住強!她再也不要當他的精神撫慰貓了,太恐怖了!
她越著急,手指越和打架了一般,好幾次撥錯電話。
“嗡嗡嗡——”
她還沒撥打,手機便震動起來。
溫之皎下意識接起。
“皎皎。”
電話里,聲音有些嘶啞。
熟悉,冰冷,還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是江遠丞。
在意思到的一瞬,她身體一動,癱軟著靠在床邊。
“你醒了,我看到了。”
江遠丞的聲音很輕,仍是冰冷的。
溫之皎呼吸的急促,身體動彈不得。
“我知道,一些事,解釋不清楚。”江遠丞聲音里的冰冷消散了,輕極了,道:“我會走的,不用擔心。”
溫之皎沉默了很久。
她道:“為什么?你有病嗎?不要再纏著我了,我不會見你的,滾,我不知道你——”
“不用見我。”
江遠丞道。
溫之皎錯愕起來,愈發惱怒,“你都站在我家門口很久了,江遠丞,我警告你,我跟你的過去沒有任何關系。就算有,那也是——”
“我知道。”江遠丞又打斷了她,話音很輕,“就算有,也都過去了。”
他話音有些艱澀,悶悶的,“我不會再去找過去的回憶了。”
溫之皎更為錯愕,甚至有些懵,“什么?”
難道,難道是她猜錯了,他還沒恢復記憶?
又或者,他在設立陷阱,降低她的警惕心?
溫之皎一邊想著,一邊走到樓下,道:“那你現在就走。”
好幾秒,江遠丞話音低了些,“雨停了,我就走。”
溫之皎火氣上來了,“隨便你,你愛站崗就站,我報警抓你了,跟蹤狂!”
她也不管那么多,什么話都扔出去,掛了電話。
走到了門口,她按下可視門鈴的監控屏。
黑色的小屏幕閃爍了幾秒,很快,浮現出了門口的情況。
江遠丞站在門口,舉著黑傘,雨水浸濕了他的肩膀。他身前,是兩座雪人。雪人身上已經套上了雨衣,一旁還有好幾個傘擋著雨,可仍然有一小部分化掉了。江遠站的位置,正好便是傘擋不住的地方,他站在那里,看著手機,傘傾斜在雪人身上。
“咔嚓——”
門打開了。
江遠丞抬起頭,灰眸有些錯愕,又移開視線,他道:“你要去哪里,我讓人送你。”
“這就是你等雨停的理由?”
溫之皎問。
江遠丞身上已經被雨水浸濕了不少,黑發黏在蒼白的臉上,俊美的臉龐上有著些認真。他沉默了好幾秒,才道:“嗯。”
他又道:“起碼,它們是在一起的。”
溫之皎這時候才看清楚,兩座雪人的雨衣下,還套了外套。灰色紐扣的雪人顯得有些委屈,她往上看,又望見一樣有些濕潤的灰色眼睛。
“不過是雪人而已。”
她道。
溫之皎說完話,突然覺得有些生氣,又有些難受。她發狠了一般,走到江遠丞身前,將他用力一推。他愕然幾秒,手杖落在地上,下一秒,他望見她俯身,將雪人身邊的傘全部踢開。
她像徹底生氣和不耐,又像是無法控制一般,將傘踹到一邊,喊道:“你是不是有病!就是雪人而已,你站在我這里就夠討厭了,討厭,討厭!”
江遠丞立刻抬起手,抓住她的手,“你怎么了?是難受嗎?”
他又道:“我走,我走。”
溫之皎在他懷里掙扎起來,抓著雨衣就要從雪人身上扯下來。江遠丞見狀,一把從背后抱住她,將她往后拖。她嚇了一跳,松開了手,又連忙抬腿。
“我這就全部踹掉!再也不讓你發神經!”
她大喊起來,像是徹底崩潰。
江遠丞用力抱著她,遠離雪人,可她卻要在他懷里飛起來似的,用力抬腿。她的大喊大叫有了些哭腔,雨水將他們全部灌濕,“我討厭你,干什么一副無辜的樣子,明明都是你害我難受的!破雪人,死江遠丞,你為什么沒有死?你為什么不死?!”
“對不起。”江遠丞在背后抱著她,話音有些焦急,“天氣很冷,回去吧。你不想見到,我幫你推掉,對不起。”
他道:“對不起。”
溫之皎哭了起來,一轉頭,卻望見他臉上也在流淚,可表情仍是冷冷的,活像是毫無生氣地大理石。他認真地看著她,唇動了動,喉結滑動。
“對不起。”江遠丞眼睛有些紅,一只眼球有些粉,道:“怎么樣都好,不要哭了,不要難過,我不該惹你的。”
他的唇顫動著,聲音沙啞,悶而委屈,灰色的眼睛垂落得像耷拉尾巴的狗。他抱著她,將她塞進門里,道:“不要生氣。我現在就走。”
溫之皎身上被雨浸濕,又崩潰又惱怒還有些難過。她不明白,為什么他不能一直是最討厭的樣子,為什么非要在這個時候失憶,為什么偏偏要變成以前那種好欺負的樣子?該死的雪人,都是雪人的錯,他個瘸子就不該堆雪人!
她一邊想著,一邊用力哭著。
江遠丞想給她擦眼淚,可自己都已濕透,只能圍著他轉來轉去,灰眸焦急,卻又不進門。最后,他像是狠下心似的,一轉身往外走。
路過了被雨水澆得有些化掉的雪人,他撐著手杖,悶悶道:“再見。”
不知道像是對雪人說,還是對她說。
江遠丞撐著手杖,抬起修長的腿,對準了自己的雪人。他又看了看一邊的雪人,轉頭道:“只踹掉我的嗎?還是都——”
他話沒說完,卻見她已經拋了出來,一把把他推倒。他愕然起來,身體失衡,直接后倒摔在地上。她像是又生氣了似的,臉上還有淚水,死死抓著他的襯衫。
“不許,現在不許你踹了!”
溫之皎喊道。
江遠丞摔得渾身發疼,手卻摟住她的腰,又轉頭。
他道:“可是它們已經全都——”
被他們坐碎了。
江遠丞話音沒說下去,因為他望見她殷紅的唇。他低頭,用額頭輕輕碰了碰她,她仰頭,他便吻了下去。溫之皎沒有只是抓著他的襯衫,指甲掐他的肩膀。
幾秒過后,他道:“我能追求你嗎?”
他又道:“現在的我。”
溫之皎吸了下鼻子,搖頭,但下一秒,她的腦袋被他扶住。他的吻將她的話堵住,手卻又不她搖頭。雨水落在他們身上,將他們全部淋濕,也將這個試探的吻澆成他們交換體溫的引子。
淅淅瀝瀝的雨水敲擊在傘面上。
幾步外,謝觀鶴攥緊了傘柄,指骨分明。
他輕輕閉上眼,回到了車上。
車里的餐盒已被打開,鮮紅的石榴靜靜躺著。濃稠的墨色中,他在車里仰著頭,手指搭在腹部,灼燒的痛一路延伸,直到他喉嚨有了些腥味。
謝觀鶴掰開了石榴,紅色的汁水猶如血液一般浸染他的手指,他的唇齒間也便是紅,猶如同樣有了血。
不遠處,江遠丞和她終于從雨中起身。
他將她送到門口,卻驟然回頭望了眼隱匿在黑暗中的車。
江遠丞挑起眉毛,灰眸平靜。
“都怪你,你害得我做噩夢,我討厭你……”
溫之皎踢踢踏踏進了房間,話音還有些哭腔,還在罵他。”
江遠丞收回視線,跟著她一路進門。
“咔嚓——”
門合上了。
第136章
溫之皎抽抽噎噎地哭著, 一路走到浴室。
她渾身濕漉漉的,頭發黏在臉上,眼淚都模糊了視線。她每走一步, 被雨灌濕的毛絨拖鞋都“啪嘰”一聲,走了幾步,她就扶著墻甩掉了拖鞋。
江遠丞也一身濕漉漉的, 跟在她身后, 腳步又慢又小心,像只幽魂。她停住腳步, 他便站在幾步外,看她的動作。
溫之皎甩掉拖鞋, 一轉頭嚇一跳, 尖叫起來,“你怎么進來了!給我出去!出去!”
江遠丞緩緩睜大眼睛,好幾秒, 他道:“我很冷。”
他頓了下, 蹙著眉,陰郁蒼白的臉上有點不甘似的,道:“我以為我可以進來。”
“誰跟你可以,我告訴你, 我現在還是很討厭你。”
溫之皎晃了下身上的水珠,平復著呼吸,“全都是因為你裝可憐,我才沒有反應過——”
“阿嚏!”
她打了個噴嚏。
江遠丞抬起眉頭,轉身望了望,從沙發上拿起一條毛巾,直接蓋在她身上。他頓了下, 道:“先洗漱吧。”
他又道:“我借個浴室洗漱一下,換身衣服就走。”
他最后道:“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留下來的。”
“你還想借浴室,你自己沒有浴室嗎!”
溫之皎用手指戳他胸口,卻戳到他衣服上的水。
她咬牙,道:“算了,就這一次!”
溫之皎心里又煩,又覺得自己實在還不夠壞,不能狠下心來。這氣沒辦法對著面前這個什么都想不起來的愣頭青發,也更舍不得對自己發,于是只能在浴缸里狠狠拍水。
都怪該死的雨天,該死的雪人,還有該死的……江遠丞。
她承認,一看到他們一副委屈又隱忍狼狽的樣子時,她總忍不住會心軟。陸京擇是這樣,江遠丞是這樣,溫隨也好,江臨琛也好……難道只是因為他們哭起來比較好看嗎?
溫之皎將身體沉入浴缸里,水流下,她的發絲在水中蓬勃游動。溫熱的水流刺激著她臉上的肌膚,也緩慢填充她耳朵的紋路,她越沉越深,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上的燈。水汽一路蒸騰上升,又輕盈落下,她突然喊了一聲。
“江遠丞!”
半分鐘后,她望見浴室門前有了一個身影。
那身影站定沒動,話音透過門,悶悶地傳來。
“怎么了?”
江遠丞道。
溫之皎:“你最好記住你說的話,一輩子都不去找你的回憶,懂嗎?過去的你最討厭,現在好一點,但還是很討厭。”
好久。
江遠丞的聲音響起,“好。”
溫之皎笑了下,道:“我快洗好了,你也要快點洗,然后給我吹頭發。”
她望見浴室門外的影子動了動,又站定住。
江遠丞道:“好。”
溫之皎問道:“你只會說好嗎?”
江遠丞的聲音更悶了些,“還會說可以的,沒問題,我會的,以及我盡力。”
……還真是。
畢竟曾經是很合格的許愿機。
溫之皎沒有再說話,換上了新的睡衣,披著浴巾,迎著滿滿的水霧出去了。江遠丞站在門附近,有些驚愕似的,立刻背過身去,低著頭。他身上也擦干了些,不過仍有不少水痕從發絲里落下,沿著他的下頜,滴滴答答,像落水的狗。
她越過他,腳步輕俏,玫瑰的香味混合熱氣騰騰的水汽。他沒有看她,他知道,如果抬頭,她一定會注意到他現在的表情與眼神。
可他沒有抬頭,她也注意到了他的脖頸是是僵著的,藍色的紋路隱隱浮現,下頜也繃著。她突然抬起手,捏了下他的肩膀,下一秒,她摸到一具更為僵硬的濕漉漉身體。
……沒有了記憶,人也會重置得純情嗎?
溫之皎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凝視他的側臉。
江遠丞仍然沒有抬頭。
溫之皎抬起手指,撓了下他的臉。
下一秒,江遠丞便一個轉身,走進了浴室,動作很快,甚至有些踉蹌。
“……”
江遠丞抵著門,指節緊緊攥著把手,喉嚨里溢出了斷斷續續的氣。他的臉貼著門上的雕花玻璃,睫毛垂落,灰色的眼睛里有了些酸澀。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觸碰過自己了。
除了在病房的時候。
江遠丞閉上眼,壓下一切念頭。
浴室外,溫之皎聽見浴室門上了兩道鎖的響聲,一時間感到震撼,又感覺好笑。之前一直躲著他,竟然沒發現,現在的他看起來也太好欺負了……
她的心里一下有了些癢,信心膨脹起來 ,無數個捉弄折磨他的計劃跟氣泡水似的咕嘟咕嘟起來。
“嗡嗡嗡——”
手機震動起來。
溫之皎低頭,看見了一條信息。
[觀鶴:讓人給你送了石榴,看你睡了,所以放在門口了。]
好耶!剛洗完澡,就要吃點涼的!
溫之皎跑去門口,很快便望見一個餐盒。她拿起餐盒,又望見雨水如織,將偌大的空間填得嚴絲合縫。雪人早已消散,什么都沒剩下,除了一朵朵被摧殘的鮮花,還有幾顆扣子與圍巾。
不遠處停著一輛車。車子孤零零停在交錯的公寓中,被滂沱大雨敲得叮叮咚咚響,幾乎要被淹沒在這雨中。
是謝觀鶴的人的車嗎?畢竟剛剛送過來東西。
可是,那車像是停了許久,沒有燈光,似乎也沒有人。
濕潤的風吹過她的臉,她疑惑地看了幾眼那車,轉身關門。坐在沙發上,她打開餐盒,發覺石榴都已經切成了幾瓣,石榴籽顆顆圓潤,猶如一串串紅寶石閃爍著豐盈的光。
溫之皎正要拿起,又發覺有幾瓣石榴的切口并不平整,像是掰開似的。她想了幾秒,挑出了切口不平整的石榴,試著拼起來。下一秒,她發現有顆石榴少了半。
她拿出手機拍了個照片。
[皎生慣養:為什么少了一半啊?]
[觀鶴:我偷吃了。]
[皎生慣養:?]
[皎生慣養:干嘛偷吃我的?]
[皎生慣養:小偷!]
謝觀鶴知道她在開玩笑,可他不知如何回復。今天的雨真大,敲著車的聲音聒噪至極,車內散發著石榴的幽香,卻讓他不知如何呼吸。
他的唇齒中仍有余甘,喉嚨中卻仍是火燒火燎,胃部的刺痛令他額頭沁出了些汗水。他俯下身,背部弓出脆弱的弧度,睫毛顫動起來。
雨水沖刷著玻璃,路燈的光閃閃爍爍地折射進來。
謝觀鶴攥著方向盤,一只手不斷捻著流珠,許久,或許沒多久,那疼痛輕了些。他仰起頭,冷汗已經沁濕了襯衫,最終,他長長吐出一口氣。
沒有那么多為什么。
只是想與你共嘗一只石榴。
進退合矩久了,想逾越也變得不知如何逾越了。
謝觀鶴望著水珠在車窗上緩緩滑落,睫毛顫動了下,手指滑落到方向盤中央,一聲聒噪的喇叭聲回響在雨幕中,很快又被傾盆大雨的聲響所遮掩。
在這雙重遮掩下。
他輕輕道:“皎皎。”
生澀的咬字,令他唇齒都有了腥與黏膩汁液攪動的粘稠。
雨還在下。
公寓里有備用的男士衣服,不過正裝居多,當溫之皎看見江遠丞一身襯衫與西褲,手里還拎著一條領帶的時候,便忍不住想笑。這衣服的尺碼并不合適,大了非常多,也沒有什么版型,即便他身材比例也好,但穿上這衣服便顯出了幾分生澀笨拙感。
江遠丞也知道這身衣服的問題,只是挑了下眉毛,沒有說話。他將領帶塞到口袋里,拿起吹風機給她吹頭發。
他的指節穿梭在她的發絲里,動作很輕,也很細致。
溫之皎很享受他的力道,便仰著頭,靠在沙發上,看他。江遠丞的頭懸在她臉上,和她驀然對視,沒忍住垂下眼,將吹風機的力道調到了微風。
江遠丞道:“怎么了?”
溫之皎想了幾秒,有些傷感似的,道:“你現在和變了一個人一樣,你不知道,你過去對我很糟糕很糟糕,你在外面出軌過,還家暴我,冷暴力我。”
江遠丞的手指動了下,“那我很壞了。”
“你好多次都和我說你會改,但你沒有,你還把我關在家里,不讓我見人,也不讓我吃飽喝足。你車禍后,我才能松口氣,這就是為什么我討厭你。”溫之皎吸了下 鼻子,流著眼淚,“江遠丞,你欠了我很多,你是該彌補我。可是就算是彌補我,我也不一定會回頭,你傷得我太深了……就算你現在說,你會重新追求我,我也不敢相信你……”
她說著,手摸上了胸口,眼睛紅通通的。
江遠丞沉默了幾秒,他覺得,她用這套說辭,應該還有話要說。于是他繼續給她吹頭發,垂著頭,顯出十足的誠意。
“你知道嗎?我好害怕你,在電閃雷鳴的雨天里,你——”溫之皎回想了下曾經系統給她的那些小說梗概,略加思索,道:“你衣服上有吻痕,我質問你時,你狠狠掌摑我,將我推下樓梯,沒想到你也被我的力道帶下去,所以傷了腿。而且,我們的孩子——”
“嘶——”
溫之皎的發絲被江遠丞扯到,輕微的刺痛打斷她的話,她立刻流著眼淚道:“你干什么!”
“我只是很驚訝,我們居然還有過孩子。”
江遠丞哽了幾秒,又道:“畢竟我不喜歡孩子。”
哎呀,說順嘴了。
實際上,他們都不喜歡孩子。
溫之皎眼珠一轉,苦情地道:“是意外,你確實不喜歡,你說我不配有江家的種!”
江遠丞:“……”
她不是不喜歡看虐文嗎?
還是說這種橋段其實不是虐文?
江遠丞有些費解,可不知為何,他的心卻也悄悄提起來。他沒有說話,只是聽她控訴那個江遠丞,眼睛又有些酸澀。
他會不會還是植物人,還在做一個漫長的夢?他驚疑于是否下一刻,一切煙消云散。他咬著唇齒,直至嘗到腥味,將一切情緒壓下去。
祈求這場雨永遠這么大。
祈求這一刻永遠停止。
祈求他的謊言永遠持續。
可再多的祈禱,仍然無法阻止分針與秒針的走動。
很快,頭發就吹干了。
江遠丞放下吹風機,看向溫之皎。
她正在用手撥弄自己蓬松的卷發,側著腦袋,眼睛上挑,望著他。
溫之皎道:“干什么,不會又要說,雨好大回去身體又濕了所以想在這里睡沙發吧?”
江遠丞喉結滑動了下,被識破了心機,面上并不顯。
他道:“你很怕,我希望陪著你,不讓你怕。”
“你以為是誰害我怕的?”溫之皎甩了下頭發,眼睛緩緩瞇起來,話音又長又細,“我的孩子啊,可憐的孩子……”
江遠丞:“……”
他道:“對不起,我傷害了你,還有……我們的孩子。”
溫之皎見他艱難地吐出最后的幾個字,愈發覺得好笑,促狹的光從眼中一閃而過。她笑了起來,站起身,走到他身前,“我還是害怕你,怎么辦?”
江遠丞的呼吸窒了一瞬,苦澀壓住唇舌。
他聲音沙啞了些,“對不起。”
“你老說對不起有什么用,起碼要有實際行動吧?”
溫之皎笑了聲,她抬起手,很輕地扯住他的領帶,轉過身往前走。江遠丞眉頭動了下,俯下身,跟著她的步伐。
她沒有回過頭,看不到他壓著身軀的樣子,如果看到,她會覺得這像極了牽狗。
溫之皎牽著他的領子,走到了臥室里,才松開手。
隨后,她指了指床,一滑,指著床下。
“別睡什么沙發了,就睡地上,我就信你的誠意,怎么樣?”溫之皎抱著手臂,笑瞇瞇地望著他,“不愿意的話,你也可以回去。”
她的手從他的肩膀撫摸到臉,指甲劃過他的唇,凝視著他,話音很輕,“地上很冷,腿會疼的,所以走吧。”
江遠丞的唇抿著,低頭望向她,灰眸閃爍了下。
他抬起手,握住她的手,道:“冷可以蓋被子。”
江遠丞想了想,又道:“蓋報紙也可以。”
溫之皎:“……”
啊這,她也沒有這么壞啦。
溫之皎笑出聲來,道:“行。給你蓋被子。”
她從床上把自己的被子枕頭搬到地上,又從櫥柜里搬出幾套新的被子,在充滿清潔劑芳香的被子里打了個滾,才再給他扔了一套。
“別真死在我房間里。”
溫之皎惡狠狠地道。
江遠丞跪在地上,一邊將被子鋪在地上,一邊整理枕頭,聞言只是笑了下沒說話。很快,他便鋪好了,正要掀起被子的時候,卻望見懸在床邊的一雙腿。
北歐的床尺寸大且高,溫之皎毛絨絨的睡裙下,兩只白皙的小腿在裙內晃蕩。下一秒,那腿伸了過來,踩在他的胸膛上。
熾熱的溫度與密集的跳動都通過她的腳尖與腳心傳來。
江遠丞握著她的腳踝,道:“冷了嗎?”
溫之皎搖頭,道:“我感覺我好像引狼入室了。”
江遠丞垂下眼,好幾秒,松開了手,“我去樓下。”
他剛要動,她便用腳輕踹他胸口。
江遠丞動作停住,她俯身,起身跳進他的懷里。他一驚,攔住她的腰部,卻也被她壓得傾倒在被子上。他撐著地,正要起身,她卻跪在他的膝蓋上。
溫之皎俯身,從他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條領帶。
她道:“我要捆住你的手。”
“……這是羞辱。”
江遠丞語氣很平靜。
溫之皎道:“沒錯。”
江遠丞深深呼出一口氣,撐著地,看著她,“也許夜間我要上廁所,也許中途會有工作電話,也許我會提前醒來。”
他愿意任她折磨,以此來緩解他們曾經無法彌補的距離。
可被綁著睡覺,似乎還是太過了。
在她面前,他不想尊嚴盡失。
即便,他已經失去很多次了。
“那我起來上廁所就把你叫醒。”溫之皎想了想,又道:“你電話吵醒我,我也起來給你解開,你要是提前醒了,你就等我醒。”
江遠丞頓了幾秒,“我還是覺得——”
他話音還沒說完,便感覺身上傳來按壓地熱痛。他低頭,發現她跪著她的腿,一步步挪動著,手扯著她的袖口。玫瑰的香味逸散在他鼻尖,她垂著頭,蓬松的黑發掠過他的臂膀,表情很是認真。
江遠丞:“……”
他嘆了口氣,伸出了手。
他沒有辦法拒絕她。
從來如此。
溫之皎用領帶在他雙手上狠狠打了個死結,幾乎要勒紅他的手。作為交換,她也不得不俯在他身上,給他蓋被子,把他的手塞進被子里。
可剛一動作,她的手便被攥住了。
溫之皎這會兒身體懸在他臉上,黑發掠過他的臉,瞪他:“手綁了還不老實?!”
江遠丞沒說話,偏過頭,又握了幾秒才松開手。
溫之皎“哼”了聲,爬上床,安心地關了燈。
一片漆黑中,唯有嘈雜的雨聲傳進室內,時不時還有白色的電光閃爍以及雷鳴聲。
溫之皎在被子里騰挪轉移,烙餅似的,又沒忍住道:“江遠丞,你睡了嗎?”
幾秒后,江遠丞的聲音響起,“沒有。”
“哦。”溫之皎又翻了個身,朝著他的方向,道:“你知道,我和謝觀鶴有考慮訂婚的事嗎?”
這次,他沉默了更久。
他道:“嗯。”
“那你還敢追求我?”溫之皎的笑聲在暗色中響起,“你這樣子是不是不太好?他是你的朋友誒。”
江遠丞似乎想了幾秒,道:“如果你們的感情很好,我現在不會在這里躺著。”
他說完,抿著唇,心情并不好,甚至有些躁郁。
本來,他們才是訂婚關系。
是這些人橫插一腳的。
可是,他不可以,也不能提及過往。
江遠丞冷著臉,卻聽見黑暗之中,溫之皎笑聲幽幽。
她話音帶上了些惡意,幾乎算得上挑釁了,“如果我和他訂婚了,你要怎么辦呢?追求我的人那么多,更何況你這個曾經惹過我的混蛋了,能排得上號嗎?”
“早點休息吧。”
江遠丞道。
溫之皎道:“你生氣了?還是你也不知道怎么辦?”
江遠丞睜開眼,他側過臉,房間里一片黑暗。偏偏在這時,一道雷電在窗外閃過,白光頃刻點亮整個房間,也在彼此的臉上映出森冷的光。
他們在此刻對視。
她望見他的灰眸銳利而認真,深邃的臉龐上有著幾分冷峻,薄唇動了動。但他那極輕的聲音在雷聲中所掩蓋,什么也不剩。
溫之皎眨了眨眼,“你剛說什么?”
江遠丞道:“我說,好好休息。”
“才不是,你剛剛好像說了很多!”
溫之皎挪動到床邊,伸手扯他被子。
江遠丞被扯煩了似的,翻過身,背對著她,仿佛這樣就能出氣似的。
“真討厭。”
溫之皎咕噥道。
她也不追問了,點開小夜燈玩手機,玩著玩著手機便從手里滑落。
漸漸的,她的呼吸勻稱起來,睡熟了。
江遠丞沒有睡,實際上,雙手被綁的姿勢,他也很難睡著。他只是聽著她的呼吸,在心里數著,數到她呼吸一百次時,他起了身。
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活動著,很快,打了幾個死結的領帶便被解開。他活動了下手,站起身,走到了她的床邊。
小夜燈沒關,他輕易看見燈光下,她四仰八叉地躺著。
江遠丞將她的手和腳塞進被子里,坐在床邊,看了她幾秒。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眉毛與睫毛,從鼻尖落到唇,灰眸專注。
……夠警惕,但還是不夠警惕。
這種死結看起來很緊,但最容易解。
江遠丞垂下頭,道:“你身邊有誰都沒關系。”
他如果預料不到現在的場景,那他何苦嚴防死守這么多年。沒有關系,他曾經能從陸京擇手中奪取到她,現在又有什么不能?
他完全回想起了一切,也想起了,他植物人時,她那些言不由衷的陪伴。原來,他們從來都是相愛的,只是他任由自己的不安與驚懼摧毀了這些。
對不起,皎皎。
不原諒我也沒關系。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
江遠丞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一滴淚落在她眼皮上,又被他用唇舌輕輕舔舐走。他關了小夜燈,重新回到被子里,睡前,他再次嘆了口氣,拿起領帶打了個結,將手套進去拉緊。
翌日。
或許是昨晚情緒大起大落許多次,也或許是昨晚睡到了凌晨,溫之皎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她百無聊賴地玩了會兒手機,又有些煩,掀起被子看床下的人。
江遠丞睡容安靜,被綁著的手縮在被子里,英俊的面容如大理石雕塑般立體。她蹙眉,下床坐在他身旁,抬手掐住他胳膊。
憑什么你能睡得這么香?!
剛掐一秒,江遠丞便睜開眼看她,表情平靜,“怎么了?”
溫之皎嚇了一跳,立刻睜大眼睛,道:“你醒了啊?我看你做噩夢了。”
“我沒睡,在想事情。”
江遠丞道。
……總感覺這一幕以前也有過。
溫之皎有些惱怒,卻低頭抓著他手上的領帶,三兩下解開了。她站起身拍拍手,昂著腦袋,“走吧,雨停了,我也不怕了。”
江遠丞點頭,掀開被子,起身。
他想了下,道:“你畫的畫,很好看。”
溫之皎愕然幾秒,“啊?”
江遠丞道:“之前我路過了你的公寓,看到了門口的畫,很好看。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介紹一些策展經驗豐富的經紀人。”
以前畫的畫也好看。
比如那個王冠。
他沒說。
“那我豈不是要畫好多畫?”溫之皎有些心動,又蹙眉,“不對,我才剛學沒多久,你休想騙我!”
江遠丞知想了下,道:“那介紹老師教你呢?”
溫之皎:“……才不要上課!”
江遠丞又道:“請他們授課呢?”
溫之皎:“……”
她惱怒起來,“你有完沒完!”
溫之皎抬起手,一把推著江遠丞,往外推,“趕緊走!別礙事,我討厭你,懂嗎?別套近乎!”
江遠丞被她推著,卻笑了下,雖然下一刻房門就重重合上了。他拿起門邊的手杖,慢慢下樓,手指一路撫摸過木質樓梯扶手。
他一路走出公寓,走到了一輛車錢。
江遠丞握著手杖,直接用力敲擊向副駕駛的車窗,他仰著頭,灰眸俯瞰著這輛車。沒幾秒,車窗降下,駕駛座上,坐著謝觀鶴。
謝觀鶴臉上有些疲倦,卻仍是微笑著的樣子,無悲無喜,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劇情。他話音很輕,“好久不見。遠丞。”
一句話,昭示了他的勘破。
江遠丞也笑了笑,眉毛挑起,灰眸平靜,“電梯里,還是更早?”
他的手指摩挲過手杖,視線掃著他的臉。
“咔噠——”
中控鎖解鎖。
“外面冷,不如進車里說。”
謝觀鶴笑著,染著紅的指尖搭在方向盤上,仿若血跡的殘留。
第137章
“咔噠——”
江遠丞打開了車門。
但他并沒有上車, 他的手撐在車頂,俯身望著車里的謝觀鶴,灰眸瞇著。這個姿勢, 讓他的進攻型顯得極強,也顯出了幾分威脅感。
寒冷的風從車門刮入車內,又將溫暖的氣流卷走。
謝觀鶴并不催促他上車, 也并沒有回答他之前的問題, 只是道:“這并不重要。”
他靠在座椅上,甚至沒有看江遠丞, 儼然事不關己的模樣。
江遠丞的眼神越來越陰鷙,攥著手杖的手臂繃著, 有著些晃動。
氣氛格外嚴峻, 火藥味彌漫。
謝觀鶴看向江遠丞,溫潤的眼睛里沒有波瀾,看著他, “你現在在用什么立場質問我?”
他話音落下的一瞬, 江遠丞俯身跪在副駕上,一手抓住了他的領子,手杖用力抵在窗玻璃上。
“咚——”
玻璃被敲擊的聲音響在謝觀鶴耳邊,冰冷的手杖也橫在他臉頰上, 他的表情依然古井無波,冷冷看著江遠丞的動作。
江遠丞的動作近乎粗暴,冷峻的臉上卻牽扯出了點笑,“那你在用什么立場,守在外面一整夜?石榴,也是你送的吧。”
他說著,垂著眼, 像是譏誚,也像是陳述事實,“你也知道見不得人。”
“是誰更見不得人一點呢?”謝觀鶴終于笑起來,他直視他,抬起手拉下儲物格,“松開。”
江遠丞掃了一眼,望見儲物格里的槍,仍是嗤笑。
他道:“沒有其他的話要說?”
“你沒有別的事要做?”謝觀鶴挑起眉頭,“陸京擇還在醫療機構里,你不如猜一猜他下一步行動是什么?”
“事到如今,你,陸京擇,顧也都沒什么不同。”江遠丞松開了手,攥住手杖,再次用力一擊他臉龐的玻璃,他低頭道:“賬我會慢慢算的。”
“你大可以算。”謝觀鶴笑道:“在她面前算。”
江遠丞的眉眼動了下,冷冷凝視他。
謝觀鶴道:“我在外面等,是因為我怕她會碰到危險,尤其是,在雨天,在你的身邊。”
江遠丞一瞬察覺到他的言下之意,臉色迅速變冷,抬起手便一圈朝著謝觀鶴擊去。但下一秒,謝觀鶴便握住儲物格里的槍,反手以槍托擋住他的攻勢,槍口對準他。
謝觀鶴像是徹底喪失了耐心,看著他,“你不會希望她看到這一幕的。”
“那你試試。”江遠丞臉上的戾氣一點點消散,只是很輕地笑,“試一試,她更相信誰?更……依賴誰。”
他們對視著,氣氛一點就燃。
“嗡嗡嗡——”
江遠丞的手機震動起來。
謝觀鶴挑起眉頭,槍在指間打了個旋,他收起了槍,放回儲物格。他道:“看來你有別的事要忙了。”
江遠丞呼吸重了些,也松開禁錮,轉身下了車。
但沒幾秒,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轉過身,望著他,“那場火,是不是也和——”
“什么火?”
江遠丞話音沒說話,便被一道聲音打斷。
一時間,江遠丞與謝觀鶴都驚愕望去,只見溫之皎站在車前,疑惑地望著江遠丞,又望了望車里的謝觀鶴。她擰著眉,像是費解似的,“你們在干什么
謝觀鶴的手放在膝上,胸膛緩慢起伏,彰顯著他與平靜表情相悖的思緒。他拉開車門,下了車,看向她,道:“沒什么,偶然遇到了,就打個招呼。”
江遠丞垂下眼,也如沒事人似的,道:“嗯。”
他又道:“你——你們要和我一起去吃早餐嗎?”
謝觀鶴笑起來,抬起手,攬住溫之皎的肩膀,誠懇道:“不必了,我們今天有其他的行程。”
江遠丞看了眼溫之皎,也只是點頭,仍是客套疏離的樣子。只是望向謝觀鶴時,那眼神還是泄出了幾分警告。
謝觀鶴全然當做沒看見似的,帶著溫之皎上車。
溫之皎只感覺他們氣氛有些怪異,一會兒看看謝觀鶴,一會兒看看江遠丞,眉頭越擰越深。直到上了車,她才道:“車昨晚就停在門口了,是你的車?”
“司機給你送石榴,但雨勢太大了,開不出去,就在附近休息了。”謝觀鶴頓了下,平靜道:“正好今天要帶你出去,所以我直接過來開車了。”
他話鋒一轉,只是笑著看她,“他從你公寓里離開的。”
溫之皎支著臉,瞥他一眼,笑道:“不是,只是又來找我問過去的事,我讓他坐了幾分鐘。”
謝觀鶴臉色不變,似乎沒有聽出來什么不對。他的手搭在方向盤上,踩下油門,道:“想去哪里?”
“真奇怪,不是你前天說要帶我去個地方嗎?”溫之皎覺得好笑似的,拉著安全帶,看他,“現在來問我是什么意思?”
謝觀鶴頓了幾秒,道:“去之前,總要先吃些東西,有喜歡的餐廳嗎?”
他這么說著,車子卻已經啟動。
空氣十分安靜,車子一路駛過不少小水坑,車窗外的景色瘋狂倒退,一時間只有空調的聲音與兩人呼吸的聲音。
“謝觀鶴,”溫之皎突然出聲,道:“你看起來臉色好差。”
謝觀鶴抬眼看了下后視鏡,對上了一雙沉郁的黑眸,他移開視線,直視前方,道:“一早過來的,可能沒睡好。”
“那怎么不讓司機開車呢?”
溫之皎問。
她說著,拿出了小鏡子,一邊欣賞自己的臉,一邊補唇妝。一時間,車里只有她的唇抿著又張開,如同吐泡泡似的清脆動靜。
謝觀鶴的話音戳破了她的泡泡,平直而有力,“想見你。”
溫之皎動作停了,轉過頭,“啊?”
她歪著頭,望著他的側臉,視線從眉眼掃過山根鼻間,殷紅的唇,最后停在指尖的猩紅上。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似的,他的手指蜷了下,攥住方向盤,指骨蒼白。
溫之皎“啪”一聲收起小鏡子,“昨晚我一個人待著都怕得要死了,可你一個電話都沒打過來耶,還敢說想我。真是說胡話。”
謝觀鶴笑笑,道:“我怕你已經休息了,電話會吵醒你。”
他又道:“石榴的味道怎么樣?”
他的指尖便蜷得更厲害。
“不好吃。”溫之皎拉下遮光鏡,一邊照鏡子,一邊漫不經心道:“不酸也不甜,味道很寡淡,感覺在喝水吃空氣。”
“但人需要水和空氣,不是嗎?”
謝觀鶴話音很輕,像是隨口一提似的。
溫之皎似笑非笑地掃他一眼,又開始對鏡子擺弄自己的卷發。她又道:“不想跟你去了,你好無聊,感覺要去的地方也很無聊。”
謝觀鶴仍是笑,道:“是。”
溫之皎:“……”
她有了些無名火,將遮光鏡放上去。
隨后,她抱著手臂,再也說話。
溫之皎樂于享受任何奉承、告白、禮物、愛以及一切有趣的東西,可這些東西,謝觀鶴總不給她。即便她不得不承認,這些日子里,跟他在一起她過得很舒服,可這感覺并不好。
簡直就像,怎么也動搖不了他似的。
她開始懷念在病房里,他被她氣吐血那一刻了。
雖然被迫喝了幾口他的血,但是怎么也比現在他這樣好。
明明是昨晚來的,也知道江遠丞和她在公寓里待了一夜,卻仍然裝得什么都不知道。她感到一種怪異感,說不上愧疚,卻絕對說得上惱怒。
溫之皎跟自己的思緒打架,宛若貓玩毛線球,越滾越亂,臉上也一會兒皺鼻子,一會兒挑眉,一會兒扯嘴唇的。這樣豐富的表情,謝觀鶴睨一眼,便盡收眼底,可他仍沒說話。
他直視前方,背部貼著座椅,喉嚨里時不時涌出些腥味。
在吃了一頓并不愉快的早餐后,他們到了目的地。
一座綠意盎然,依傍著結冰的湖面的丘陵。
天空是水洗的藍,陽光撒下了暖融融的金黃,時不時有晨跑的人路過。風攜著清晨的水汽與松樹的味道。
溫之皎:“……”
她皺著眉頭,“這是什么意思?”
謝觀鶴卻已經買了一個風箏回來,他坐在草坪上,將風箏從包裝里取出,慢條斯理地拆風箏線。他道:“今天天氣不錯,很適合放風箏,要試試嗎?”
“你在捉弄我嗎?”溫之皎坐在他身旁,扯他衣服,“拜托,你前天跟我求婚,我沒答應你。結果你說,你會帶我去一個地方的,無論怎么想,都應該是證明你誠意的地方吧?”
她真的有點生氣了,轉過身,扯著謝觀鶴的領子晃,“結果你說放風箏?!謝觀鶴,你什么意思!”
謝觀鶴被她晃得咳嗽了兩聲,卻又按住她的手臂,道:“但風箏總沒錯。”
“有錯!風箏該死,你也該死!”溫之皎更生氣了,爬到他腿上,瞇著眼,“你釣我胃口釣了這么久,結果放這個該死的風箏?!”
謝觀鶴抬起手,攬住她的肩膀,他道:“試一試,也許并不糟呢?”
她感覺到被戲弄,一把將他推開,生氣地坐在他身邊,“要放你自己放,放完把我送回去。”
謝觀鶴也不著急,只是脫下了大衣,放在一旁。溫之皎“哼”一聲,才又站起身,坐在他外套上。
他站在原地,試了試風向,道:“我記得你喜歡風箏。”
“喜歡啊,但這不是一回事。”溫之皎想了想,道:“你讓我期待落空了,就好像跟我說有一千萬,結果只給我五百萬,不對,我不要理你。走開!”
她背過身去,抱著膝蓋,煩躁地扯草。
謝觀鶴牽著風箏,眼看時機到了,便或走或跑,很快,那風箏便從遙遙飛到天際。他看著風箏的方向,或放線,或收線,那風箏便搖曳著,如艷麗的鳥兒飄搖著。
溫之皎原本還很有怨念,但是看著風箏在他手里越飛越高,他則一副從容的樣子握線。她一時間又有了些心癢癢,也是這時,他慢慢地牽著風箏坐在了她身旁,將線遞給她。
謝觀鶴笑道:“試一試?”
溫之皎很有些忿忿,卻迅速接過了,“真受不了你,都說了沒興趣。”
她說完,又仰著頭,臉上有了點笑。
謝觀鶴勘破她的言不由衷,卻也不點出來,只是道:“收線。”
“啊為什么?這風多好啊!”
溫之皎看著風箏飄搖,才不理他。
但下一秒,那風箏打了個趔趄似的,竟然要墜下。
溫之皎慌了幾秒,連忙收線,不多時,墜落的風箏又仰頭飛去。
她很費解,道:“明明風那么大。”
“正因為風大,才要收住。”謝觀鶴握住她的手,也握住線輪,道:“風會讓風箏飛得更遠,而不是更高,一直放線,它會飛走。”
溫之皎半懂不懂,卻感覺又是一陣風飛過,風箏俏皮地隨風打了個滾。
她立刻道:“是不是又該收線了。”
“該放線了。”謝觀鶴說著,握著她的手,開始放線,那風箏果然又飛高起來,“當風箏左右猶豫時,說明風合適,方向卻不對。放手了,就知道要飛去哪里了。”
溫之皎聞言,頓時皺著眉頭,凝他,“怎么感覺你說話奇奇怪怪的。”
謝觀鶴坦然道:“我說話一直如此。”
“不對。”溫之皎若有所思起來,“你到底想干什么?”
謝觀鶴道:“教你放風箏。”
他望著天,只是道:“江遠丞不是好選擇,先不提他和陸京擇的仇怨,只提一件事。那就是,你怎么敢保證他不會重蹈覆轍呢?”
溫之皎笑了起來,“誰說我就一定會選他,或者說,我為什么非要從你們這里選?你現在是害怕了?之前想用他威脅我答應你,結果呢,現在我覺得他不是威脅了,你著急了,慌張了是不是?”
謝觀鶴喉結滑動了下,也看著她,“是。”
“是什么是。”溫之皎抬眼掃他,抬起手戳他的臉,“是也不選你,誰知道你心里有什么詭計,又為什么想跟我訂婚?”
她說這話時,眼睛仍望著他,又亮,手指慢慢劃過他的肌膚,“覺得我漂亮?覺得我能利用?覺得我容易被你騙?”
謝觀鶴垂著眼看她,“都不是。”
溫之皎知道那個答案是什么,可她不信。她抬起手,將線輪放好。隨后,她用兩只手都托住謝觀鶴的臉,手指從他的臉頰一路滑落,停留在胸膛上。肌肉的柔軟與肌膚的熾熱,還有心臟的鼓動聲都貼在她的手心。
心臟越跳越快,他卻沒什么表情,唯有呼吸亂了一瞬。
溫之皎的手從他的胸膛一路游走,途徑肋骨、腹部、最后停在了腰側。謝觀鶴的唇動了下,眼睛閃爍中有了些濕潤,卻像半點塵土都不會沾染的菩薩似的,溫馴而平靜地感受著她的動作。即便,她感覺到他的體溫越來越高,肌膚在她手下輕微抽動又繃緊,還有他口鼻間的霧氣都不成了形狀。
謝觀鶴話音有些低,眼尾發紅,“你想找什么?”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努力保持著平靜。
溫之皎的手流連在他的腰側,卻又迅速地深入他的褲袋中。很快,她摸到冰冷的物件,便迅速抽出了。
——果然,隨時帶著木刻刀。
溫之皎找到了想要的東西,轉過身,拿起線輪,她揮著木刻刀一用力。細微的“咔嚓”聲過后,風箏線斷裂,風箏飛翔遠處,越來越遠。
她站起身,將刀扔到他懷里。
溫之皎道:“沒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風箏,還是在說謝觀鶴,亦或者是他們如今的情況。
溫之皎正要走,可一個力道卻抓住了她的手,他的力道很大,幾乎一瞬間將她拽倒進他懷里。她坐在他腿上,眼睛瞪圓,又笑起來,“干什么?”
她并不畏懼,兩只手圈住他的脖頸,低頭,距離近得交換呼吸。
謝觀鶴的鼻尖與她的鼻尖快要觸上,黑沉沉的眼睛里有了幾分霧氣,唇更紅,將如冷玉的面頰有了幾分錯亂的欲望。即便他的眼神平靜,凝著她那雙水潤的眼睛,手卻已經扶住她的腰,掌心的溫度浸染在她身上,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從腰部一路摩挲向下。
“我的確很沒意思。”謝觀鶴的手圈禁她,唇摩挲過她的臉頰,舌尖略過她耳尖,激起她一陣顫栗。他收回了殷紅的舌,聲音混著濕潤的熱氣,“但沒有意思的,乏味的感情,往往才是安全的,可以靠近的。”
溫之皎側過頭,克制住癢意,唇紅滟滟的,不知是不是被彼此呼吸浸濕的。她一只手抵住他的胸口,輕聲道:“是嗎?你乏味的感情就是帶我放風箏?沒有鮮花,沒有鉆石,沒有告白。一句我愛你都沒有,那我當然默認,我們只是在玩。”
但是這樣的玩,還不如和顧也在一起。
他會逗她開心,和她臭味相投得像兩只同類動物。
她說完話,他胸口的心臟速度便更快。
謝觀鶴閉上眼,睫毛像在顫動,他道:“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如何達成你的愿望,不會拘束你,更不會索求更多。而有些人,會將整顆心剖出來給你,他們的愛誠然純粹,卻只會傷害你。”
溫之皎聞言,笑了起來,她抵著他的額頭,手撫摸上他的臉。她道:“所以你承認,你不愛我,但也不會傷害我?可是,愛我的人都有可能傷害我,你不愛我,又為什么不會?”
她道:“你閉著眼,是心虛嗎?”
她的手攥住他的臉,指尖撓了撓他的眼尾,咯咯笑了起來,急促的笑聲與熱氣混在一起。像是甜美的毒霧,一陣陣散落在他的臉上,他的睫毛顫動得像要振翅的蝶,唇緊緊抿著。
溫之皎道:“我要走——”
謝觀鶴驟然睜開眼,抬起手攥住她的肩膀,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這一刻,他的木刻刀再一次釘在她臉頰旁,扎入草地中。
他黑色的眼睛里將她艷麗如玫瑰的面容映照出來。
溫之皎話音斷了,蹙眉,驚嚇使得她繃緊了身體,“你干什么?”
謝觀鶴的腿跪在她膝蓋上,眼睛動了動,眼尾更紅。他的手摩挲著她的肩膀,指尖劃過她的手臂,低頭吻住了她。他的吻激烈而急促,幾乎有些暴虐似地吮吸她的唇與舌,手從腰一路下滑。溫之皎被吻得挺直身體,她迷亂地睜開眼,卻發覺他并未閉眼,陰影下,視線鎖著她。
漫長而激烈的吻結束后。
謝觀鶴抿了下薄唇,一絲不茍的發落在額前,他的眼睛里有了近乎奇異的光,唇邊還在笑。這樣的姿態,讓他平日里目下無塵的氣質全然消散了,只有極為危險的侵略性。
溫之皎感覺到不妙,撐著身體,往后蠕動幾步。可謝觀鶴卻跪在她膝間,她后退,他便逼近,胸膛與她的胸脯摩擦貼近。
謝觀鶴道:“皎皎。”
他今天第二次叫她的名字了。
她感到有些驚悚,蹙著眉,“你發什么瘋?”
謝觀鶴道:“是你要我承認的,所以,之后看到了什么,都……不要怕我。”
他松開了對她的禁錮,站起身,卻也伸出手,“走吧。”
他又道:“帶你去看,不乏味,不無聊,也不安全的東西。”
溫之皎拍開他的手,心里突然有著不妙的預感,手臂還起了一些雞皮疙瘩。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令她有種怪異感,她慢吞吞起身,望著謝觀鶴。
謝觀鶴附身,拿起外套,也拔出木刻刀。
溫之皎這才發現,那木刻刀切下了一小縷她的發絲,她立時想發火。但下一秒,她望見謝觀鶴捻起那縷發絲吹了吹。
“干什么,拿去作紀念?”
溫之皎白他一眼,又立刻拿出小鏡子,看著自己的頭發。左照右照,沒明顯察覺到發絲地斷裂,她這才松了口氣。可下一秒,她的動作就僵住了。
化妝鏡的間隙,謝觀鶴站在她身后,從鏡子里與她對視。他臉上仍是貴公子式的,矜貴而又溫潤的笑,漆黑的眼珠沒有轉動,薄唇翕動著。
他沒有說話,而是在吃東西。
而他在吃的,卻正是那一小縷黑發。
謝觀鶴殷紅的舌尖將那縷黑發吞沒,眼睛看著她。
“啪——”
溫之皎頃刻間合上鏡子,臉色一點點變白,緩慢而僵硬地轉頭。可轉過頭,卻也只能看見謝觀鶴滑動的喉結,還有彎著的,含笑的眼睛。
她唇動了動,“你剛剛——”
“嗯。”謝觀鶴望著她,黑眸幽深,道:“是血味的。”
溫之皎幾乎要尖叫起來。
她后退,可他卻已經伸過手,抓住她的手腕。
謝觀鶴用著風輕云淡的話音,像以前牽著她踱步似的,望著她笑道:“頭發不會在胃里消化,如果我再吃多一些,它們會堵塞在胃里,永遠存在。”
這一刻,溫之皎想起來,自己曾經獲得過卻從未使用過的體驗卡道具。那就是真心話體驗卡,她記得它的文案是:真心是最可怕的東西。
第138章
做事, 最忌猶豫。
速度往往是取勝的關鍵。
江遠丞深諳這個道理。
他前腳走出溫之皎的公寓,后腳就走向了停車場,開車前去運動場館。
陸京擇昨天下午大概沒想到自己策劃出的苦肉計, 會成全的是他江遠丞。如今他已經回想起來一切,自然也清楚,如何對付這個曾經的喪家犬。
雖然, 陸京擇也許早就預料到他會去查監控, 會摧毀證據。但沒關系,拿不到也可以再詐出來, 他相信現在的他,在她面前, 可信任度遠遠高于陸京擇。
江遠丞的手攥緊了方向盤, 望了眼后視鏡,車速卻慢了下來。
后方的停機坪處,一座直升機停著。參與兩國交流峰會的有不少名流政要, 時不時便有直升機落下或離開, 他并不意外。
可是,這家直升機身上有著是顧家重工的標志。
……是顧也?還是,其他人用了顧家的直升機?
江遠丞的眉頭蹙了起來,他察覺到了些許不對。
不太可能是顧也, 如今的局勢,他怎么會選擇放棄在皎皎面前露面選擇回國?顧家也不可能在幾天里,就發生他不得不回國的動蕩,那就是其他人?不,也不太可能。
或許不是回國?而是臨時去其他地方?
在江遠丞疑慮之時,后方的車卻按了按喇叭。
江遠丞重新啟動車子,可后方的車卻繞到他前方, 隨后一個飄逸擋住了他的車。下一秒,那車的車門打開,下來的是一個熟悉的面孔——江臨琛。
……看來,他也知道了昨晚的事。
江遠丞降下車窗,挑眉,看向江臨琛。
江臨琛踱步走到車旁,俯瞰著他,鏡框下,眼神幽深。但也就一會兒,他眼睛彎了起來,“想起來了?”
“怎么,現在不再我面前告訴我,她和誰訂過婚了?”
江遠丞表情冰冷,他又道:“訂婚宴上的打還沒有挨夠?”
江臨琛笑了聲,眼里沒有笑意,只是道:“我猜,你要去運動館拿監控是不是?”
“我懶得跟你廢話,滾開。”江遠丞脾氣并不好,對于面前這個心懷不軌的表哥更是沒有好心情,“我現在還沒空和你算賬。”
“我們可以合作。”
江臨琛道。
黑發下,他俊美的臉上是斯文儒雅的笑,如有春風,教人不由得心生信任。
他繼續道:“我們畢竟是兄弟。”
說完這話,他覺得有點惡心。
感到惡心的還有江遠丞。
江遠丞的唇牽扯了下,眼神陰郁,“既然是兄弟,就不該覬覦弟弟的未婚妻。”
他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還是,你意識到了,現在你沒有任何優勢?”
“那我想,你或許需要這個東西。”江臨琛的手從車窗里伸出來,一個U盤靜靜躺在手心,他的臉上有著志在必得的笑,“監控。”
江遠丞的眉頭動了動,瞇著眼看他,“所以,是你挑動陸京擇對付我的?”
“當然。”江臨琛笑起來,“作為交換,我銷毀了陸京擇派人給你注射針劑的證據。那個他尚能狡辯,現在這個可狡辯不了。”
他笑意更深,話音很輕,“我說了,我們畢竟是兄弟。好多次我都能讓你毫無聲息地死掉,可我都沒做。”
江臨琛這話說得十分情真意切。
江遠丞并沒有領情,道:“你這么說,只是因為你知道我恢復記憶了,不好對付。如果我沒有恢復記憶,或者,昨晚我就徹底被她拋棄,這個證據你根本不會拿來和我交換,不是嗎?”
江臨琛笑意溫潤,像是在詫異,“你會和廢物合作嗎?”
江遠丞拿過他的u盤,“你想要什么。”
江臨琛道:“上午的會議,你來代理。”
江遠丞并不接話,眼里有了些警惕,“你要去干什么?”
“當然是破壞謝觀鶴和她的約會。”江臨琛俯身,眼中有著了然,“以你現在扮演的角色,恐怕你也不敢打草驚蛇吧?”
江遠丞斜睨他一眼,道:“這么巧,顧也剛剛也坐著直升機走了,你們的目標還真一致。”
“直升機?”江臨琛似乎并不知道,疑惑抬頭望向遠處的停機坪。隨后,他道:“不是他,應該是空運了什么東西,剛剛餐廳里我還見到他了。”
……看來,是準備獻殷勤。
江遠丞心里無來由一陣煩躁。
他沒說話,升上了車窗。
眼看著目的達成,江臨琛笑吟吟地回到車上,讓出了一條路。等江遠丞的車消失在視野中,他才拿出手機,撥打了電話,“盯好所有顧家的機場航班,同時A市的停機坪都盯住,我現在回國。”
等掛了電話,他才踩下油門,一個轉向,逆向而馳。
天空藍色如洗,風輕緩地推著云朵行進,一片祥和與寧靜。
街道上,昨晚一夜的雨水后,雪要么化作骯臟的水,要么化作骯臟的冰,被鏟到了路邊。馬路中央,一輛車在平穩行駛著。
車內,暖氣打得格外高,滿是叫人困倦的氛圍。
溫之皎還在糾結要不要小睡一會兒,方才謝觀鶴的表現實在有些恐怖,她實在難受。但好在,這次開車,他叫了司機,三個人的車讓她心里平靜了些。
她起初還能忍著不睡,但看見一旁的謝觀鶴已經閉眼小憩后,她終于放下負擔,也閉上了眼。腦子里胡思亂想著,思緒越來越沉,她的身體慢慢失力,頭一歪就要靠著玻璃。
謝觀鶴睜開眼,抬起手便扶住她的腦袋,讓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溫之皎咕噥幾句,嗅到鼻間白奇楠香的味道后,她便多嗅了幾口,睡得更沉了。
謝觀鶴轉過頭凝視她的發旋,手指勾著她的發絲,動作很輕地撥弄著。慢慢的,那手指從發絲里滑落,輕輕刮了刮她的柔軟的耳垂與耳環,最后滑落在她脖頸的藍色經脈上。
脈搏輕卻有力,流淌著的血液從他指尖下彈跳跑過,規律卻永不停止。
謝觀鶴表情十分平靜,眼睛凝視著她,從蓬松的卷發、到額頭、鼻尖、微微泛紅的臉頰、唇,還有在唇邊,被她呼吸吹起又落下的發絲。
溫之皎昏昏沉沉中睜開眼幾次,車仍然在行駛中,這讓她分不清究竟是路程長,還是她做的夢太長。在她再一次睜開眼,發覺車還在行駛時,她終于按捺不住,道:“怎么還沒到啊?”
“因為目的地在邊陲。”
謝觀鶴道。
什么邊陲?
她仍有些困惑。
溫之皎揉了揉眼睛,拿出手機看了眼。
下一秒,她蹙眉,“都開了這么多個小時了!”
剛剛上車還是清晨,現在都快下午了。
溫之皎意識到這點后,背后緩慢攀爬上一層冷汗。她唇動了動,望向他,“你……你想帶我去哪里?”
想起來,他剛剛面不改色吃下自己的頭發,她心臟顫動起來。
難道,他要把自己帶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吃掉嗎?
溫之皎的手下意識摸上門把手,望了眼周圍。天氣寒冷,街道上行人稀少,商鋪都關著門,午后的天氣,冷得叫人心慌。
她的眼珠一動不動,凝視著窗外,像是出神。
謝觀鶴睨了一眼,知道她在蓄力。
在外人看來,她似乎總是突如其來地發火或是做出些出其不意的事,但實際上,在危機真正降臨前,她的身體便已經驅使她做出反應了。
比如此刻,謝觀鶴看見她迅速轉身,抬起手朝自己伸過來。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趕在她尖叫前道:“去的是銀行。”
溫之皎的拳頭仍然攥著,眉頭緊皺,“銀行怎么會在這么偏僻的地方?”
“因為是特殊的銀行。”謝觀鶴攥著她的手,放在腿上,直視前方,“你不好奇你手里的密鑰該怎么使用嗎?”
溫之皎這會兒倒是愕然了,她道:“啊?”
她都快把密鑰這個事忘干凈了。
謝觀鶴道:“私人銀行就在L國邊陲。”
“所以,你要帶我去看的是你那些古董或者存款嗎?”
溫之皎道。
謝觀鶴笑容幽幽,卻沒有說話。
她才不缺這些東西,這是打動不了她的。
溫之皎心里想著,卻沒有說出口,只是眼里有些不耐,“煩死了,還有多久啊。”
“已經要到了。”
謝觀鶴道。
溫之皎這才松了口氣,伸了個懶腰。不多時,車果然停在一棟大廈前。大廈位于商業區中心,周遭CBD林立,行人稀少,天空也因為這樣的荒蕪顯出了幾分灰蒙蒙。
車子停下。
謝觀鶴下了車,司機遞過來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
溫之皎定睛一看,蹙眉,“這不是之前那個書包嗎?”
“嗯,我不想浪費。”謝觀鶴頓了下,道:“你要可以給你。”
“才不要。”溫之皎說完,又好奇道:“你帶著它干什么?”
謝觀鶴道:“存進銀行里。”
溫之皎:“……銀行又不是你的雜物間!”
謝觀鶴道:“你只要付足夠多的錢,就能讓它當你的雜物間。”
他一手握著書包,又朝著她伸手。
溫之皎很有些抵觸,不想伸手。可下一秒,謝觀鶴卻一把攥住她的手,帶著她往前走,踏著不容置疑的步伐。
……怎么這么討厭。
以前不是只會笑一笑就算了?!
溫之皎心里很有怨念,卻很快被銀行內部的情況迷了眼。這和她印象里的銀行并不同,這建筑格外高大,望過去,只能望見一大片金屬的冰冷光澤。一切都像是新的,一切也都像是毫無生命,這里似乎沒有窗口,更像是辦公的地方,連前臺都長得像冰冷的金屬,后面還站著冰冷的工作人員。
他們走到了柜臺。
溫之皎從包包里掏了掏,拿出了密鑰。
工作人員接過檢查了下,隨后拿起電話,不多時,一個工作人員便從后方的門走出,對他們笑了笑。一張嘴,居然也是流利的中文,“你們好,請跟我來。”
她帶著他們走到一部電梯前,停在4樓,又搭乘了另一部電梯,做了幾分鐘又通過了兩個閘門。當他們到達一間鐵制門的房間前,溫之皎終于忍不住了。
她道:“這是什么秘密基地嗎?還是在拍特工電影?”
工作人員還沒說話,謝觀鶴便道:“這也是付費的一部分。”
溫之皎沒忍住笑了下,無語地看了眼謝觀鶴。
他突如其來的冷幽默總是莫名其妙。
工作人員笑笑,道:“將密鑰插入這里即可。”
她指了指一個模樣奇怪的電子鎖,隨后對他們點點頭,往后退了幾步,像是在避嫌。
溫之皎將密鑰遞給謝觀鶴。
謝觀鶴搖頭,道:“你來開吧。”
“搞得神神秘秘的。”
溫之皎說著,卻還是拿著那密鑰,小心翼翼地插入。
“解鎖成功。”
機械聲響起。
溫之皎拉開門,黑暗緩慢從門里向外爬,可比起陰影,一種寒冷而焦味的味道先一步抵達。她幾乎被那味道熏得有些作嘔,卻又無法確定那是否是一種味道,而是一種幻覺。
門徹底打開,走廊的燈光透進黑暗的房間里,地上卻映出了幾分紅。
房間很小,可黑暗卻很深。
溫之皎走進房間里,謝觀鶴站在她身后,暗色也在他臉上投下晦暗的光。他抬起手,將門一推,門“咔嚓 ”的聲音在靜謐到時間像停止了的房間里格外大。
溫之皎嚇了一跳,可還未來得及反應,燈光便一盞盞亮起。
一寸寸光亮起后,黑暗被驅逐,而鮮艷的紅從卻一寸寸侵略,像是鋪天蓋地的藤蔓迅速生長,隨后將他們二人束縛成一枚繭。
起初,溫之皎望見了一個畫框,之后,她望見兩個,三個,四個……當燈光全部亮起,密密麻麻的畫框便鋪滿了整個房間,宛若一種病毒,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密密麻麻地侵入眼球。一瞬間,她黑色的瞳仁里映出了無數個掛在房間里挨擠的畫框。
“這是……”她有些疑惑,遲疑地道:“你畫的畫?”
謝觀鶴應了聲。
“帶我來看畫干什么呀,我肯定能畫得比你好。”溫之皎覺得無語,又看了眼滿墻的畫。裝裱了畫框,卻沒有裝玻璃,紙與顏料的味道混合出難聞的味道。她好奇地抬手摸了其中一幅畫,又看了看,“這不像你畫的。”
現在她看到的這幅畫,是無數鮮紅的水果堆疊在一起,堆疊出一個影影綽綽的人臉。旁邊的那幅畫,則是純然鮮紅的鮮花,小小的果實隱匿在花朵旁,乍一看像一張臉。再一旁的畫,則是影影綽綽的,紅色霧氣,霧中,一張臉被切割成零零星星,又融于背景的夕陽中。
謝觀鶴道:“為什么?”
“這些畫都又紅又抽象又奇怪,比你畫得好。”溫之皎點評起來,笑著看他,卻看見他的臉在滿墻的紅中,映得格外不真實,黑色的眼珠里也隱匿著紅。她頓了下,道:“我沒說你畫得爛,但你畫的都是那種老頭畫,什么山水啊,花啊,水果啊,你懂吧?”
溫之皎說完,又轉頭,卻突然奇怪道:“這個是你故意的嗎?”
謝觀鶴望過去,發現她指著一副只有一小半的畫,畫邊緣時燒焦的痕跡。他想了想,道:“是。”
“為什么啊?這是藝術嗎?”
溫之皎有些迷惑。
“不是,是想毀掉它們。”
謝觀鶴道。
“覺得畫得不夠好,覺得自己沒有天賦,不配追逐夢想。或者你父母發現你喜歡畫畫,就逼你毀掉這些,好好繼承家業,對吧?”溫之皎感到乏味,她百無聊賴地抬手又摸了摸畫,道:“帶我來是想讓我看看你曾經也是追夢過的,也受過挫折,這是你塵封的秘密?”
溫之皎似笑非笑起來,“真令人失望。”
“有一些是一樣的。”謝觀鶴回以凝視,笑起來,“比如,的確是被父親發現了一些事,才毀掉的。”
“是什么事呢?”
她漫不經心地抬起手撩起發絲。
卻在一瞬,嗅到了怪異的味道。
經久失修的水管、掉漆的玩具、生銹的鏈條……那樣的腥味。
溫之皎蹙眉,四處望了望,嗅了嗅。突然間,她發覺,腥味蔓延在每一次,以一種微弱的姿態存在著。
顏料過期了?
她正想著,卻聽見耳邊傳來溫和的聲音。
“被發現,我在用我的血畫畫。”
溫之皎瞳孔驟縮,轉頭望過去,卻望見謝觀鶴臉上的笑意,黑眸中倒映著一整個紅色的空間,以及她。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一只手緩慢拂過她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摩挲著其中一幅畫道:“不同地方的血,顏色是不一樣的,同理,濕度、保色劑、筆觸,也會產生影響。”
她的指尖觸摸到冰冷的畫紙,微小的,略微黏膩的顆粒在她指尖滑動。這是……干涸的血跡才有的觸感。意識到這點的一瞬,冰冷的汗水從她的背后一寸寸侵襲過來,頭發一陣陣刺癢。她唇動了動,喉嚨中吐不出音節。
謝觀鶴握著她的手,翻過來,她便輕易看見指尖的茄紅色,像是長在手上的鐵銹,黏黏膩膩,零零散散。他話音很輕,道:“手上都是我的血。”
溫之皎終于控制不住,轉過身將謝觀鶴一把推開,轉身靠著墻,眼珠顫動,“你、你——有病?!為什么?”
她的心臟狂跳,一句話幾個字都磕巴,仿佛燥熱的空氣包裹住了她,讓她大腦也蒸發了水分。
溫之皎努力用墻體支撐身體,可謝觀鶴的視線幽幽地越過她的肩頭,看向某幅畫時,她又突然意識到,自己靠在他過去的血身上。一時間,她崩潰地直起身,腳有些顫。
“因為無論哪種紅,都不能接近你的紅。”謝觀鶴說著,卻望著她,“皎皎,在夢里我經常見到你。總是在吃東西,有時候在和陸京擇吃飯,也有時候是陸京擇,也有時候是電梯里的往事……你的唇總是很紅,像是喝了血一樣。”
溫之皎全然無法理解他的邏輯,“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因為這些畫的都是你。”謝觀鶴再一次逼近她,按著她肩膀,幾乎強硬地扳過她的身體,指著畫道:“這是……吃葡萄的你,這是,吃蛋撻的你,這是……吃魚的你……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因為我要靠這一切,想象你。”
他垂在她耳邊,話音仍是平靜的,“每次胃疼得睡不著,就會取血畫畫。每次做夢醒來,餓得受不了的時候,也會取血畫畫,幻想著我的血都被畫里、夢里、殘破的照片里的你飲盡,然后再將這些畫一幅幅吃下去。血與食物,便重新回到腹中。”
這一刻,溫之皎想起來他曾說過的,畫餅充饑。
原來,他沒有在開玩笑。
溫之皎仿佛在聽恐怖故事,而她不幸地是主角,額頭一陣陣冷汗,“我,你,我——”
“是不是覺得為什么偏偏是你?”謝觀鶴笑了下,“我也覺得,為什么偏偏是你?”
他話音越來越輕,手指輕輕撥動她的耳環,望著它晃動,“后來,我越來越分不清夢與現實,也越來越無法控制放血的量,畫越來越多,我和夢的鏈接越來越深。終于,有一次我昏迷被送醫,被發現胃部里殘留的紙。”
謝觀鶴的懷抱越來越緊,熾熱的溫度從背后侵襲,卻讓她全身更冷。
“父親說,不會再限制我的食物,只要我不再用血畫畫,也不再吃掉這些畫。”謝觀鶴沉吟幾秒,感慨道:“這是一件好事,所以我同意了,決定燒掉這些畫。”
“可是點了火,火就熄滅了。”他嘆了口氣,像是無奈,“點了好多次火,都失敗了。然后我意識到,我在做夢,我醒來,點火,再次醒來……”
謝觀鶴道:“最后,我意識到,只燒掉畫是永遠無法從夢中醒來的,也永遠無法真正毀掉它們。”
他的眼睛里倒映著一墻的紅,猶如當年望見書房里的紅。
熊熊火焰在點燃了整個書房,他站在火焰之中,望見火舌一路燒到桌上的畫……火焰的溪流交匯,融成一片燦亮的火海,火海之中,他反復看見無數個面容模糊,唇紅紅,吃著東西的幽魂,幽魂飄蕩,對他竊竊私語,也對他哭泣咒罵……
謝觀鶴抬起手,望見手臂上鮮紅的血液,累累的傷痕。他將手臂伸入火焰之中,灼痛一路襲來,那些聲音與幽魂也一同尖叫,可他仍然沒有縮回手。
現在,終于不是夢了。
謝觀鶴想。
那一把火后,他手臂燒傷,住了許久的醫院。
除了父親猜出了些許,沒有人知道,他燒傷的真正原因。探視他的朋友中,只有顧也和江遠丞疑惑,覺得他不會如此大意。
那場火被過早的撲滅,這些畫,畫帶來的傷口,夢境中欲望,一切鎖在這里。
按理說會如此。可是。
“難怪……”溫之皎大腦一片空白,話語凌亂,“難怪你爸看著我,說你被養壞了……”
“你問我為什么對你總是毫無波瀾,一副冷靜的樣子,因為……”謝觀鶴笑起來,道:“我根本分不清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是夢,是幻覺,是現實。有時候,我甚至要分辨哪個是你。”
溫之皎怔住,轉過頭,眼睛緩緩瞪大。
“哪個?”她唇動了動,“什么意思?”
謝觀鶴眼睛彎彎的,黑色的眼睛中是潮濕的暗,他望著溫之皎,也望著她身后,好奇跪在地上一邊看畫一邊歪腦袋的溫之皎。
他道:“現在你在和我說話,但另一個你,在做一些很……可愛的事。”
全部的自我已經袒露,言語的束縛自然消散。“可愛”這個詞順理成章,也許之后,“愛”字也不再會被遮掩,或者“瘋”這個字也會展現出來。
“……另一個我?”
溫之皎已經錯亂了。
她思考不了那么多。
謝觀鶴很想辯解一下,以前,幻覺沒有臉,盡是一片朦朧,很好分清楚。只是后來,他遇到了她,那幻覺便有了臉,有了性格,有了一切……不時出現,又不時消失。她只是做自己的事,亦或者,做他猜測中的她會做的事。
可他覺得,他還是不要說了,她看起來的確被嚇到了。于是他只是微笑,放肆的看著她,將她的臉全部映入眼睛里。
如此又害怕又生氣的樣子,也……讓他喉嚨干咳,想要嗅聞、舔舐、親吻……或者更多。
謝觀鶴喉結滑動,眸色深深。
溫之皎崩潰了,她抱著腦袋,“別說了,別說了,我害怕,我不明白!我思考不了,好難受,好可怕,好惡心!”
她尖叫道:“我不會跟你訂婚的,死都不會!”
原來只是覺得不解風情,現在覺得,恐怖至極!
謝觀鶴慢慢俯下身,擁抱住她,她在他懷里抵抗,卻被抱得更緊。他像是一只碩大的蜘蛛,用這一整墻壁的網將她困在他懷里,又用手臂與擁抱圈禁他。
他道:“皎皎,只要你沒看到這些,我就能永遠毫無波瀾,乏味地愛你。可很顯然,對你來說,你要的是一種喪失自我的,全然將心交付給你,無論恐怖或瘋狂的愛。”
“才不是,才不是!”溫之皎捂著耳朵,眼睛里滿是淚水,“我害怕,我害怕,我討厭你,我不要理你了!”
“讓我們待久一點吧,我可以給你一幅幅介紹這些畫。”謝觀鶴唇邊的弧度越來越大,語氣溫柔,“而且,一想到你被我的血包圍了,就覺得很有趣。”
簡直就像,她在他的腹中,被他的血液所包裹。當然,如果她愿意,他也可以進入她的腹中,他已經放血滋養過他的欲望太久。
溫之皎尖叫出聲,“你個瘋子!”
救命哇,她真不該引逗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