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柯心頭的驚訝快速被眼前閃爍著瑩白光芒的竹林壓下。

    耀眼的日光下，竟還有比它更為強烈的白。

    從雞身毛躁的羽翼的縫隙下，她看到了被瑩白光芒包裹的人。躺倒在地的老人，銀白的發絲散落像一朵蓬亂的蒲公英。蒲公英即將要被微風吹落了，就像老人即將離去的預兆。

    崔柯不知不覺間，雙目噙淚。咬緊后槽牙，自身后抽出了桃木劍。她知道想要奔向阿奶，就得先要斬殺了眼前的雞。

    被崔柯視為“巨雞”的是羅剎鳥。

    羅剎鳥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了，它被自己殺戮的欲望主宰，發了瘋似的想要殺了躲在流絲法陣的小鬼。

    但它也還留有一絲清醒。當它血紅的眼瞳望見來人時，立即收縮成了針尖的模樣。

    它不能殺崔柯。

    耳邊似乎還回響著那陰鷙的威脅——“羅剎鳥，你可不能殺了那個女孩喲。要是你殺了她，我就挖下你的鳥心喂魚吃。”每個字音刮擦著它的耳膜，令它難受極了。

    羅剎鳥怎么可能受人威脅。

    它雙爪不安地抓地，回頭看了一眼法陣內的一人一鬼。其實，她們也活不了了。

    扭頭，再緊盯著眼前舉起桃木劍的小女孩。美人圖是陰晴不定，難以捉摸的精怪，說不定過陣子是它親手了結女孩的性命。我又何必非要為了爭口氣，跟她拼得兩敗俱傷呢。

    不值當。我的目的已經達成，在這時離開，我想主人也不會怪我。他憑什么怪我呢，幾百年來是我一直為他在外奔走……羅剎鳥做下了決定，它要走了。

    揮動翅膀，燒焦的羽毛紛紛掉落，像是一場大雪，只是這雪又臟又臭。

    雙翼揮動刮起的旋風，臭不可聞。

    崔柯握緊了手中的桃木劍，大喝一聲，直沖向前。羅剎鳥的動作遠比崔柯要快，桃木劍的劍尖只觸及了它掉落的羽毛，便被狂風打歪在地。

    崔柯順勢倒下，兩膝彎曲，舉劍的右手軟綿無力地垂落，身體如同眼前紛飛的羽毛，扭曲成團，下墜掉地。

    她心頭涌起了無限的驚詫。她的力量渺小得如此不堪一擊么，甚至連這只雞的狂風都無法抵抗。

    墜落在地的痛楚，足以讓五臟六腑擰成一團再移位。崔柯喉嚨間溢出幾聲悶哼，止不住的咳嗽讓她雙眼脹痛。

    可她不會認輸，這只雞，她今天必須給宰了！

    手指抓緊掌心的木劍，左手撐地，支起了上半身。仰頭，瞇眼尋找自己的目標。

    瓦藍色的天空被一道陰影分裂成兩半。陰影隨著幾次振翅極速地縮小，天空重回一片無瑕的瓦藍。

    走了么？崔柯的頭左搖右晃，似是要再看清那已成圓點的陰影。

    下一秒，她匍匐著雙膝前行。

    阿奶在那兒，躺在那竹林的陰影之下。

    她看見彭阿奶溫和的笑臉。她無意識緊繃的嘴角，向上彎了彎，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崔柯不知道自己的模樣有多狼狽，黃泥沾滿了全身，衣服不知怎么地就割破了，裸露的皮膚被碎沙石蹭破了皮，滲出點滴鮮血……

    她好像感受不到身體的疼痛，兩只手使勁向前抓。

    張開，攥緊，張開，攥緊，張開，攥緊，以此往復。

    十根瘦長的手指張開時，顯得那么柔軟無力；用力攥緊時，緊握成拳的手指泛白，充滿了力量。

    不過幾十米的距離，卻是此刻崔柯遙不可及的距離。

    呂翠竹的眼睛快看不見了，耳朵卻比任何時候都要靈敏。她聽見了崔柯雙膝摩擦碎沙石的聲音，滋啦滋啦得刮著她的耳膜，鉆進她的心。

    疼得很，心臟很疼。

    太疼了。

    自己養大的孩子，怎么可以受這個苦。

    呂翠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從胸腔里擠出了與這孩子的最后告別。

    “崔柯，聽我說！”嘶啞低沉的聲音，讓她不禁有些訝異，自己原來已經那么老了么，老到要死的程度了。

    在短促的呼哧聲后，她醞釀出了下一句。

    “我要死了……”

    她聽見了耳旁驟然放大的啜泣聲，是孩子在哭，就像她剛把她領回家時，她擰著脖子不肯踏進家門的哭聲。

    那時，她聽著高不過她膝蓋的孩子，卻發出了源源不斷的哭聲。小蓮輕聲的哄著，動作輕柔地拍著孩子的背脊，但她們卻怎么也哄不好。崔柯在那天，直哭到睡了過去。

    “別哭了，我可等不到你哭完了。”

    咳嗽著說完這句話，又耗去了她不少力氣。

    哭聲漸小，那令人心疼的摩擦聲又增大了，頻率變快了。

    呂翠竹感到自己接近失明的眼中溢出了淚水：“我們留給你的東西，都放在我房間里。你知道該去哪里拿。生老病死，誰都得經歷。阿奶活夠了，算喜喪了……”

    她還有好多話想說，但身體里加速流失的力量已不允許，她將話說完。

    “崔柯，你是個好孩子。快活地活著吧。”

    那個未完成的事就算了吧，這個世界好不好跟崔柯有什么關系呢。傻乎乎的孩子，得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到比她還老的年紀。

    她最后的力氣留給了自己今生的摯友。微動的小指顫巍巍勾住了彭小蓮接近透明的小指。

    這是她們的約定，勾小指是打記號。當她們都消散于天地，也要一起化作明月星光、麗日暖風、云蒸雨降……的世間萬物。

    崔柯睜大了眼，睜得眼珠子要跳出眼眶的地步。

    手臂一再伸長，還差那么一點點的距離。

    她張開的五指便能攥住阿奶的手掌了。

    一點點，就那么一點點的距離。

    她咬緊牙關，咬到肌肉酸痛的地步。

    碰到了，崔柯碰到了阿奶飛舞在半空的銀灰發絲。

    “小柯，你阿奶會回來的。別傷心，相信彭阿奶。”

    彭小蓮用力勾住好友的小指，浮起一貫寬厚的笑容，對著傷心欲絕的孩子，說了最后一個謊。

    她不知道，崔柯知道這是一個謊言。就像她這一生，哄騙好友的謊言一樣——翠竹，我自殺不是因為婚姻里的絕望，只是不小心的。

    “不！”

    崔柯往前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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