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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驚變

    ◎眾臣聽聞,無不驚愕。 ◎

    殿堂之內,燭火搖曳,宮宴漸入尾聲,場內酒過數巡,眾人皆有了幾分醺然之意。

    奉元帝身處高位,目光輕輕一轉,落在了身側,嘴角勾起一抹親和笑意。

    “母后許久沒有這般開懷了!

    太后聽言,笑了笑道:“想來是上了年紀,亂七八糟的思緒多,今兒個這般熱鬧熱鬧,沒工夫琢磨旁的,倒是心中舒暢!

    奉元帝輕輕嗯了一聲,視線順勢落在太后身邊的婦人身上。

    “梁老夫人是母后舊交,有著旁人比不得的情誼,有您陪伴母后,朕心甚慰,往后亦要常來宮中!

    被點名之人趕忙起身,斂衽行禮道:“陛下謬贊,能伴太后身側,于臣婦而言,亦是樁幸事!

    奉元帝輕輕擺了擺手,示意她坐下,又狀似不經意地看向其身后的林知瑤。

    “知瑤倒是久未進宮了!

    他說著,又忽作恍然道:“哦對,相府禁足來著!

    林知瑤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起身行禮道:“臣女讓陛下費心了!

    奉元帝關懷道:“雖說相府宅子不小,可整日困于一處,怕是悶壞了吧?”

    林知瑤又是一禮,恭順道:“臣女德行有失,閉門思過是應當,只愿往后行事謹慎,不惹風波!

    奉元帝嘴角微微上揚,笑意卻未達眼底,話里有話道:“林氏名門,能人輩出,知瑤雖為女流,卻有著不輸男子的聰慧伶俐,想必對當下朝局有些獨到見解,不妨說來聽聽?”

    林知瑤垂下眸子,輕聲道:“陛下恕罪,臣女不過是內院婦人,對朝堂之事簡直是兩眼一抹黑,實在不敢妄言。”

    奉元帝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又接著問:“禁足期間,做些什么消遣?”

    林知瑤淺笑回應:“除了反省自身,不過是翻翻書卷,繡些花樣,打發時間罷了!

    一番明言暗語交鋒,應答卻滴水不漏,奉元帝似乎失去了興趣,轉而看向圍繞在太后身邊的其他幾位官眷,說了幾句場面話。

    另幾人陡然攪入這邊交談,驚心之余,還算體面識禮,不成想奉元帝話鋒一轉,忽然道:“今日宮宴盡興,天色也晚了,諸位夫人不如留宿宮中,母后這陣子難得開懷,有人陪著嘮嘮,睡前也安神!

    此言一出,仿若巨石入水,驚起層層波瀾。

    幾位官眷夫人面露難色,她們心中如明鏡般清楚,這哪里是什么陪伴太后,分明是變相的軟禁。

    包含在內的梁氏婆媳更是明白,奉元帝此番主要是要扣下梁林兩家女眷,若前朝稍有不測,她們便成了首當其沖的人質。

    可皇帝旨意已下,誰敢不從?

    殿堂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幾分,只剩下燭火依舊在風中不安地跳動,似是在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雨飄搖。

    轉眼次月,喧鬧數日的朝堂,隨著暑氣漸盛,終在悶熱的朝見日炸開了鍋,朝陽殿圍繞已久的話題在此刻盡數放下,統一投入當下困局。

    奉元帝面色鐵青,將剛剛被呈上的軍報砸落階前,怒道:“北疆反了!齊明玄率軍直逼京都,眼瞅著兵臨城下了,那梁子淵竟連個消息都沒有!”

    眾臣聽聞,無不驚愕。

    有一魏姓御史上前道:“陛下,當初那梁子淵一字一句說得懇切,現在想來,怕是與林家沆瀣一氣,早就因私廢公有了反心!”

    此言出口,立刻有人接話道:“梁子淵此去北疆,定是給齊明玄同步朝中信息!”

    忽一人提出疑問:“齊尚書封禁在府,中書令囚于詔獄,除去北疆相關人員,這梁大人的父母、發妻,皆在城中,他們竟這般不管不顧的反了?”

    這話說的中肯,正在眾人啞然之時,早知軍報內情,且在一旁看奉元帝演戲半響的蘇恒站了出來。

    “陛下,臣以為梁子淵自知齊林兩家不清白,前去北疆勸和不成,干脆破罐破摔,伙同齊明玄起兵而來,妄圖逼城救人。”

    “正是,正是!”一眾大臣紛紛附和,朝堂之上議論聲此起彼伏,亂作一團。

    奉元帝見蘇恒這么有眼力見兒,趁著四下紛擾,悄然遞去一抹贊許之意。

    此時,人群后的江淮景,被七嘴八舌吵得腦袋嗡嗡作響,忍了半響,終是站了出來。

    “陛下,恕臣直言,此事不可過早定論。梁大人回京后,為朝中貢獻諸多,單去承陽查出假-幣之事,便險些喪命。如此忠義,斷不會輕易叛亂……”

    他話未說完,便有人唱了反調:“江大人,事實已在眼前,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了,你還在這兒為他強辯?”

    江淮景猛地轉頭,目光如炬,“如今生死存亡之際,夏大人不尋思御敵之策,反倒在這兒惡意揣測、胡亂定罪,是何居心?”

    兩人瞬間劍拔弩張,余人也按耐不住,紛紛開口,朝堂瞬間淪為市井嘈雜地。

    奉元帝聽得心煩意亂,太陽穴突突直跳,抬手重重地拍了下扶手。

    在身側伺候的曹征立刻會意,尖著嗓子高呼:“肅靜——”

    眾人瞬間噤聲,皇帝怒目一掃,訓斥道:“朝堂之上,成何體統!朕要聽你們出謀劃策,不是互相推諉扯皮!”

    短暫的寂靜后,一人硬著頭皮出列道:“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即刻盤點京都及周邊的糧草與軍備物資,確保守城將士無后顧之憂,再傳令周邊郡縣,火速調集兵力增援,加固城防。”

    有人率先開口,便有人順著發表建議:“光守可不行,臣……”

    大臣們一言接一語,稍稍有了些應對之策的頭緒,只是那北疆叛軍帶來的陰霾,依舊沉甸甸地壓在眾人心頭。

    朝會畢時,日頭正毒,灼燒著殿外金磚,蒸騰出滾燙的熱氣,叫人周身發燥。

    奉元帝行至階前,忽然停住,目光直直朝北而去,仿若要穿越千里,瞧清遠方局勢。

    一旁的曹征察言觀色,趕忙上前,弓著身子勸道:“陛下,這天兒熱得厲害,要不回宮小憩片刻?”

    奉元帝似乎被這一聲喚回了神兒,眉峰一蹙,眼底泛起絲絲煩躁,繼而一言不發,繼續往寢殿方向走去。

    然而才邁兩步,奉元帝又猛地剎住,轉頭看向身旁蘇恒,脫口問道:“你說齊明玄和梁子淵二人,當真就這么不管不顧的反了?”

    蘇恒一怔,本想著含糊幾句將此事揭過,偏知眼前人心情極差,萬不可敷衍,忙改了話口道:“陛下,臣以為,這二人是走投無路才鋌而走險!

    奉元帝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哼,走投無路?他們就是知道朕現在身邊無人,才敢如此放肆!”

    這話一出,令在場隨行皆是一哆嗦,齊刷刷跪了下去,高聲道:“陛下息怒!”

    奉元帝閉了閉眼,極力壓下心頭怒火,沉沉吐了口氣,腳尖兒一轉,改朝壽康宮的方向走去。

    自上次浴蘭宮宴過后,那些個留宿宮中的官眷,已經明面上陪伴太后,實則被軟禁在后宮數日了。

    她們這些人皆出身名門,打小就在深閨里頭歷練,什么大家族里的彎彎繞繞沒見過,心里都透亮得很,明白這會兒要揣著明白裝糊涂,才是護住身家性命的上上策。

    所以盡管心中滿是憂愁,表面仍要言笑晏晏,日日圍著太后、哄著太后,逢場作戲作的十分真切。

    她們每日如訓練有素的雁群,一齊去太后的寢宮,晨起請安,禮數周全;陪膳之時,適時布菜;閑話家常,更是妙語連珠。

    太后心中亦是明鏡,自然不會戳破局面,日日與眾共樂,偶爾還喚來一眾嬪妃,權當給這枯燥深宮添些熱鬧。

    因而奉元帝登門之時,壽康宮坐著滿滿當當的女眷,眾人圍坐一圈,桌上擺著解暑的綠豆湯,手持輕羅小扇,慢悠悠地扇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這日子愈發熱了,等太陽落了山,咱們一道去御花園逛逛?吹吹晚風,也散散這暑氣。”

    “好呀好呀,傍晚去賞花,想必別有一番景致!”

    “瞧這天兒也清明,許是賞完了花,又能賞著月!

    “希望晚上的風涼快些,那就再愜意不過了!”

    正聊到興頭上,殿外內侍扯著嗓子喊道:“陛下駕到——”

    眾人聞聲,趕忙擱下手中物件,以最快的速度整了整衣衫,然后輕拂裙擺,在人邁入殿內時,整齊行禮問安。

    太后心中微動,面上卻是掛著淡淡的笑意,輕聲道:“這會兒天正熱,皇帝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

    奉元帝喚眾人起身,雖盡力維持常態,臉色仍是不太好看,只淡淡道:“今日朝會冗長,才結束兒子就過來了!

    太后見狀,朝屋內一眾女眷道:“行了,你們也都散了吧,哀家與皇帝說會兒話!

    眾人福了福身,多日相處令她們動作整齊劃一,有序地退出殿外。

    “兩位梁夫人且留步!狈钤酆鋈怀雎暎凶×似畔倍。

    梁母與林知瑤頓了頓,而后對視一眼,各有所思的轉身回去。

    82、甕中

    ◎“這當兒子的拋妻棄母,不知這當父親的……”◎

    太后眸光微閃,仍噙著溫婉笑意道:“皇帝,你我母子說些體己話,還是屏退旁人的好,免得擾了清凈。”

    奉元帝卻道:“母后,兒子今日朝會遇了難事,淤積于心,原想著來母后這開解開解……”

    他說著,目光掃向一旁低眉順眼的婆媳二人,話鋒一轉道:“只是沒料到母后殿里這般熱鬧,尤其是見到兩位梁夫人,倒似尋到了煩悶根源!

    太后神色未亂,輕輕拍了拍奉元帝手背,緩聲道:“皇帝,前廳后院有墻相隔,有些事哀家聽聽便罷了!

    奉元帝唇角勾笑,眼神仍舊冷漠,“與其他官眷,朕自然不會多言,然眼前這二位,卻非旁人,乃是今日朝會焦點人物的至親,當事人之母、當事人之妻!

    奉元帝話音落下,目光驟轉,直逼婆媳二人道:“朕且問,家中之事鬧得如此,爾等竟似置身事外,對自家之事不聞不問,還有閑情于此飲茶談笑?”

    婆媳相顧,梁老夫人率先開口:“回陛下,臣婦對年關前后沸沸揚揚之傳聞,聽得一二,只是不知詳情,更不敢妄加揣測,現下我夫公差而出,我兒亦奉命北上,臣婦實在不解這話中之意,還請陛下明示。”

    奉元帝哂笑一聲,視線落到林知瑤身上,后者一驚,連忙上前行禮。

    “陛下,京都傳聞對我林氏惡意揣測只多不少,現如今,臣女父兄被囚,夫君北上,臣女封閉在府多日,甫一解禁,便與婆母赴浴蘭宴,留宮陪伴太后至此時,當真不明陛下方才所說朝會何事!

    她言罷,梁老夫人立刻接上話:“臣婦與兒媳雖不知何事發生,但梁家上下對陛下、對朝廷忠心耿耿,絕無二心,還望陛下明察!”

    “夠了!”

    奉元帝猛地拍桌,喝了一聲,婆媳二人瞬間跪倒在地。

    奉元帝憤道:“你二人言辭巧詐,無懈可擊,然今日朝會軍報傳來,齊明玄已經率叛軍朝京都打來了!而梁子淵卻音信杳然!”

    奉元帝說到這,抬手一一指過伏地二人,“你的好兒子,你的好夫君,當初在殿前一力攬下講和之事,當真什么都沒和家里人說么?爾等便是分割的這般清楚明白?”

    林知瑤急道:“陛下!這其中必有隱情!”

    梁老夫人伸手拉她,恢復跪伏之姿。

    太后見奉元帝怒氣復來,趕忙說道:“皇帝,僅憑一紙書信,不可定罪,或許是那齊明玄扣押了梁卿,將其控制住了!

    “控制?”皇帝嗤笑一聲道:“梁子淵能寄家書,卻不能送奏折,這叛軍倒真夠通情達理的,將家國之事分得這樣清楚。”

    如此這般,太后也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奉元帝的目光再次轉回婆媳二人身上,寒聲道:“這當兒子的拋妻棄母,不知這當父親的……”

    才說到這,殿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有人高聲稟報:“陛下,城防營有急事來報!”

    奉元帝聞言,眉頭一皺,其身側曹征察言觀色,小步邁去門口,喊道:“進來回話!

    侍衛趨步入殿,跪地稟道:“陛下,城防營來報,梁安仁于京郊大營失蹤了!

    奉元帝怒極反笑,眼神狠戾地盯著伏地二人,咬牙切齒道:“好啊,真是好得很!兒子的消息尚未證實,老子先逃之夭夭了,朕倒想聽聽,你二人還能怎么開脫?”

    婆媳二人異口同聲道:“陛下!此事蹊蹺!”

    奉元帝聽這般狡辯,耐心盡失,轉而喊道:“來人!”

    太后見狀不妙,喝令闖殿侍衛道:“都給哀家退下!”

    奉元帝一怔,便聽太后道:“皇帝稍安勿躁,現下諸事未明,拿其妻母泄憤實為不妥,還望皇帝給哀家幾分面子,將此二人交由壽康宮看管,待有了定論再來提人,可否?”

    奉元帝胸口劇烈起伏,努力沉下氣來,好言說道:“母后,此等逆臣家眷,不值得如此袒護,她們……”

    “皇帝,”太后出言打斷,冷下臉道:“有哀家在此,難道還能將人看丟了不成?”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算奉元帝心中再有憤懣,也只能拂袖而去。

    自奉元帝進了壽康宮,蘇恒便守在門外,將屋內言語盡數貫進耳中,此刻奉元帝氣沖沖踏出,他便又無聲無息跟了上去。

    一行人氣氛凝重,待行至御花園小徑,曹征偷覷奉元帝神色,猶豫再三,終是低聲勸道:“陛下,龍體為重,莫要因此動氣!

    奉元仍有氣憤,冷哼一聲:“朕當初真是被蒙蔽了雙眼,竟看不出這梁家與林家是一丘之貉!”

    曹征輕聲再勸:“陛下莫再因此擾心,當務之急當是北疆叛軍事!

    奉元帝沉了口氣,嘆道:“如今朝中能用之人少之又少,更有甚者數職加身……”

    曹征順著進言道:“陛下,眼下事態緊急,朝中正缺能臣良將,是否考慮將禁足舊臣復用?”

    奉元帝眉峰一挑,“朕就如此不堪,定要借那些罪臣之力?”

    曹征猛地雙膝跪地,連聲道:“陛下恕罪,奴才妄言!”

    蘇恒見狀,亦無法繼續旁觀,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曹常侍伴駕多年,忠心可見,方才所言不過是想為陛下分憂,絕無半分僭越之心!

    奉元帝面色稍緩,長舒一口氣道:“朕明白爾等解憂之心,只是那些舊臣尚有官司未清,心思難測,朕怎可輕易復用?”

    言罷,奉元帝抬手喚曹征起身,接著向蘇恒道:“若不是宮城離不開武毅侯,朕當派你掛帥平反,如此才能安心。”

    蘇恒心中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拱手道:“陛下有需,臣縱馬革裹尸,也絕不辭行!”

    奉元帝凝目片刻,終道:“罷了,你亦無分身之術,朕何苦專用你一人賣命。”

    蘇恒暗暗松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至此,這一行人才再次啟程,不過因奉元帝思緒繁雜,無心休憩,而改了路去養心殿處理政事。

    這不來還好,一來煩心更甚,奉元帝便見桌案之上,奏折累疊成丘,恰似群臣紛紜,眾口難調。

    奉元帝沉氣落坐,隨意揀起一本奏折,尚未及展開細讀,便聞殿外尖細且悠長的通傳聲,原是有臣前來覲見,欲奏要事。

    奉元帝頭疼得很,此刻什么要事也無心分聽,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拒了來者。

    可未過多久,那通傳聲又起,“啟稟陛下,江大人求見!

    江淮景?

    奉元帝眉頭一皺,亦道:“傳下去,朕今日繁忙,任何人都不見。”

    話才吩咐下去,便聽腳步聲匆匆而來,并有幾名內侍追攔。

    待江淮景跪倒在奉元帝眼前,這幾名內侍才面露難色解釋道:“陛下,江大人……”

    奉元帝不想也知道怎么回事兒,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下,居高臨下道:“等候不及,最好是真有急事,否則……”

    言行至此,奉元帝實在覺得眼下情景,說這些狠話也沒什么意思,遂嘆了口氣道:“起來說話。”

    江淮景應聲起身,眼神兒飛快的掃過殿內,便見曹征隨侍在側,蘇恒立于一旁,另有幾個小內監候著。

    他心下思忖,恭敬一禮道:“陛下,臣于朝會之后,便即刻呈上了折子,然直至日頭西落,仍未得陛下傳喚,臣憂思難安,實難繼續等待,故而冒昧進宮,求見陛下!

    奉元帝原本還算平和的臉色瞬間陰沉下去,冷聲道:“你且說說,是為事而來,還是為人而來?”

    江淮景道:“陛下,這并無差別!

    這話說出來,奉元帝已無心再聽,在場誰人不知他江淮景與梁頌年關系匪淺,在今日朝會尚敢幫其言語,何況此時?

    “朕乏了,難再思緒,江卿改日再來罷!

    江淮景見狀,還欲再說,奉元帝已然不耐煩,高聲喚道:“來人,送江大人出宮!

    一聲令下,侍衛如狼似虎般沖了過來,江淮景皺著眉頭,張了張嘴,見奉元帝那一臉不悅,到底是將話咽回了肚子里,行禮離開。

    待此間恢復了安靜,奉元帝斂了斂神,又翻看了幾本奏折,須臾想起什么,抬眼看向蘇恒。

    “朕今日去太后處,見眾官眷齊聚,煞是熱鬧,忽念及浴蘭節那日,獨不見卿之妻女,朕隱約聞得夫人微恙,令嬡陪伴在側,現下可痊愈了?”

    蘇恒一心撲在宮內事務之上,這些日子鮮少踏入家門,浴蘭節時本就是他傳信家中莫要出席,此刻奉元帝突如其來的問詢,讓他一時怔愣,頓了頓才回道:“陛下圣恩,臣妻已無大礙,多謝陛下掛念!

    奉元帝微微頷首,溫聲道:“自你復職,諸多事務紛至沓來,想是許久未曾得閑,今日便早些出宮,回去陪伴妻女罷!

    蘇恒確實久未歸家,此刻恰逢時機,便順水推舟應承圣恩,一來可以回家叫妻女離京暫避風波,二來可以私下打聽梁安仁去向。

    “陛下體恤,臣必銘記于心!

    蘇恒謝恩而去,殿內更是空蕩,奉元帝似乎用盡了力氣,靠在椅背,閉目養神。

    一側伺候的曹征看在眼里,輕聲道:“陛下今日操勞過甚,不若移駕用膳,稍解勞頓!

    奉元帝疲憊地嗯了聲,忽問:“景秀宮那邊如何?”

    曹征道:“回陛下,仍密不透風!

    言罷,他又添了句:“除此之外,小侍來報,說是景秀宮那位小殿下,已經會開口叫人了!

    奉元帝聽到這話,方才露出些許笑意,遂站起身來道:“走,瞧瞧去。”

    83、安頓

    ◎“你是要我離京?為什么?”◎

    蘇恒踏著日落出了宮門,待回至府中,蘇陳氏正在庭院里侍弄花草。

    武毅侯府人不算多,但不至梁府那般清簡,只是家中兒女大了,丈夫又忙于公事,蘇陳氏不愿院里奴仆往來如織,只留了幾個貼心伺候的。

    平日里她親力親為,多在養花和下廚上,于這一方天地里,守著自家的煙火尋常。

    現下蘇云崢因舉報人的身份滯留刑部,而蘇云薇被太后點名在壽康宮當值,院里比往常更冷清。

    蘇恒見發妻煢煢之姿,心中五味雜陳,不禁暗忖,這偌大的院子,怎就落得這么一個單薄孤寂的身影?

    直至蘇恒走近,蘇陳氏才回過神兒,頗為意外道:“今兒個怎么回來了?宮里事務不忙了?”

    蘇恒舒一口氣,將心中翻涌的情緒壓下,用平常的語氣回應道:“近日朝中事情多得很,一件接著一件,忙起來沒個盡頭。陛下見我接連多日在宮中值守,連浴蘭節眾臣休沐都未曾得閑,便給了假,讓我回家看看!

    蘇陳氏微微點頭,旋即說道:“你回來得突然,家中未曾提前準備,我去廚房瞧瞧有些什么,好給你做頓晚飯!毖粤T,便欲轉身往廚房而去。

    蘇恒趕忙攔住她,“不必如此麻煩,隨便吃口就行!

    蘇陳氏嗔怪道:“你向來不講究,想來在宮里日日對付,如今回了家,怎還能湊合?”

    蘇恒見拗不過妻子,便改了口道:“那便吃碗炸醬面吧,近日暑氣縈繞,心里就惦記著你這手藝!

    蘇陳氏聽他這般,含笑道:“如今時節,再熱不了幾日了!

    蘇恒聽言,輕輕嘆了口氣道:“是啊,日子過得可真快!

    食材簡單,面條現成,再加上蘇陳氏廚藝嫻熟,用不著下人幫襯,沒多大工夫,兩碗熱氣騰騰的炸醬面便擺在了案上。

    此時,暮色尚有余暉,庭院較屋內更顯閑適,夫婦二人心有靈犀,各捧其碗,朝著院中的石桌踱步而去。

    蘇陳氏與蘇恒結發多年,從戰場到京城,風風雨雨,彼此都能當對方肚子里的蛔蟲了。

    因而她早瞧出蘇恒今日情緒異樣,只是見他剛踏入家門,不愿立刻逼問,如今飯到了嘴邊兒,他卻依舊雙唇緊閉,蘇陳氏覺得可以催一催了。

    “有什么話直說,別叫我猜!

    蘇恒聞言,那面條仿若瞬間失了滋味,在口中咀嚼幾下,竟難以下咽。

    他緩緩放下碗筷,沉默了兩息,才開口道:“夫人,今日能得閑歸家,實乃圣上體恤。然朝中局勢波譎云詭,大事太多,我接下來只會更忙,F下兩個孩子都回不了家,獨留你一人在這府里怪沒意思的,我想著青龍寺這時候蓮花開得正……”

    蘇陳氏聽到此處,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你是要我離京?為什么?”

    蘇恒微微一怔,“方才不是說了,你獨自……”

    蘇陳氏一聽這話,臉色立馬變了,“你我多年夫妻,休要敷衍!”

    蘇恒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得匆匆著筷夾面,囫圇咽下兩口。

    蘇陳氏瞧他的樣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沉了口氣道:“你跟我賣關子,我這心里七上八下的,說吧,到底什么事兒?”

    蘇恒咽下口中食物,張了張嘴,終了也未說出個所以然來。

    蘇陳氏知道對方不肯主動交代,她再急也是無用的,遂嘆了口氣,自說自話道:

    “云崢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當初咱們非要他留在京都,他心里便結了疙瘩,全心撲倒公事上,對旁的什么也提不起興趣。熬了這么些年,終于當上了刑部的侍郎,我原以為他慢慢接受了現實,不成想心思這般沉,竟想法設法求了陛下的欽點。如今被朝局攪在里面,我這心里……”

    說到此處,她又重重地嘆了口氣,話鋒一轉道:“云薇是在軍營里出生的,跟著咱們四處行軍打仗,吃過的苦頭比她哥只多不少。我瞧著她整日摸爬滾打、舞刀弄槍,沒個姑娘家的模樣,心里總覺著虧欠。后來回了京都,我又慶幸她是這般大大咧咧的性子,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誰也欺負不了她,灑脫得很,誰知道偏就在感情上鉆牛角尖兒……”

    蘇陳氏輕輕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眼角的淚花,接著道:“如今這倆孩子,一個被朝廷重點看護,想見也見不著。一個被太后留在宮中,好些天沒回府了。你久未歸家,這一回來,竟是為了哄騙我走……”

    蘇恒默默聽著,悶頭把面條吃得一干二凈,直到胃里被塞得滿滿當當,他才緩緩開口道:“京都要變天了,他們這般處境,反而安全些。”

    蘇陳氏聞言一驚,忙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蘇恒深深吸了口氣,終道出難言之隱:“滇左之事,被人掌握了實證。”

    蘇陳氏聽到這話,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身體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難以置信地道:“怎么…怎么可能?!”

    蘇恒抬起頭與她對視,神色凝重,慢慢道出了林仲檢與他溝通的計劃。

    蘇陳氏聽完,久久不能平靜,好半響才憋出一句:“你瘋了?北疆是什么樣的兵力,你心里沒數嗎?如今齊明玄反了,滿朝文武都手足無措,就算禁軍殊死抵抗都未必……”

    蘇恒打斷她道:“我無心權位,更不會當什么攝政王,我只是不想成為下一個林仲檢。”

    蘇陳氏知其所想,可當年之事如陰云不散,籠罩在她心頭多年,叫她聞兒女仕途、朝中局勢,無一不心驚膽戰,恐有報應。

    “要不算了吧。”

    蘇陳氏哽咽道:“當年是那明遠侯拿咱們兒子性命要挾,才叫你誤入歧途,如今,切不可再行差踏錯,留得終身悔恨!

    蘇恒聽得此言,堅定不移的信念,似乎被重重敲了一擊,緊接著腦中閃過滇左血腥戰場、閃過明遠侯府抄家、閃過朝堂黨爭分勢、閃過身于詔獄林仲檢……

    他原以為明遠侯死了,他當年的做的錯事就一同消失了,可林仲檢捏著他的把柄,將他當作最后的籌碼,叫他無法停下來,就這么算了。

    “此刻鷸蚌相爭,我為漁翁,若錯過了這次機會,往后日子如何安生?”

    蘇陳氏見他如此,便知說什么也無用了,遂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蘇恒見其愁容,寬慰道:“陛下若是沒了,不管是齊明玄篡位,還是幼主登基,對禁軍而言并無太大差別。如今朝中缺人,就算齊明玄上位后要整治宮防,也不能全都殺了換新。彼時,新朝新政,再無過去之事!

    蘇陳氏將這段話消化片刻,仍有憂色道:“林相當真去了嗎?他這樣的人物,怎么會沒留后手?”

    蘇恒嘆氣道:“我就是在顧慮這個,所以現在并沒有十足的把握。若齊明玄兵臨城下之時,還沒有人拿著滇左的把柄出來,我就當林仲檢黔驢技窮,拉我下水不過是垂死掙扎的手段!

    蘇陳氏心中不安,脫口問:“若是出現了呢?”

    蘇恒聽言,眼神中閃過一抹狠戾,決絕道:“殺了,永絕后患!

    奉元帝金口一開讓蘇恒回府,雖說是口諭批假,但沒個文書,也沒個時限,因而這休息時間可長可短,全憑自覺。

    蘇恒是官場老臣了,揣度圣心這一塊并不比其他人差,他估摸著奉元帝因事煩躁,直到下次朝會前都不會處理公務了,所以才遣散周圍人,圖個清凈。

    但畢竟蘇恒心懷不軌,現下林仲檢不在了,大事成了他挑頭,宮中禁軍是此事關鍵,再交給信任的人,心中也是不安的,遂只休了一日,便回到了崗位。

    袁釗身為他的心腹,事事不比他操心少,他先前聽聞了梁安仁于京郊大營失蹤,頓時坐不住了,直到聽了武毅侯出宮回府的消息,才稍微有了底,只安分等著。

    因而,蘇恒剛到宮里,行頭都還沒換利索,袁釗就急巴巴地找過來,打聽事情怎么樣了。

    蘇恒本就料到他會來,所以也不意外,直接切入正題道:“陛下準我回府休息,我不方便直接出城,消息也是聽人說的。”

    袁釗趕忙追問:“如何?”

    蘇恒道:“說是梁安仁這段時間都在忙操練,沒什么異常,失蹤是在那日朝會,具體時間是午間放飯那會兒!

    袁釗若有所思道:“那日朝會正值北疆軍報曝光之時,如此說來,朝會散了后消息傳開,梁安仁知道陛下要拿他去問話,所以就跑了?”

    蘇恒哼了一聲:“表面看來,確是如此!

    袁釗皺著眉頭:“可這也太……”

    蘇恒接話道:“太不像梁安仁會做出來的事,對吧?”

    袁釗道:“是啊,而且他夫人和兒媳都在宮里扣著呢,他就這么不管不顧地跑了?”

    正在袁釗琢磨不透的時候,蘇恒已經整理好衣裝走了過來,他給自己倒了杯茶潤潤嗓,然后道出了心中猜測。

    “怕被抓才跑,難以令我信服,但若是提前串通好了什么,比如聽到了齊明玄率兵打來了這種信號,立刻作出反應,倒更貼合實際。”

    袁釗聽得迷糊,“串通?和他兒子?”

    蘇恒不置可否。

    袁釗越往深處想越駭然,“他們這賭的太大了點,若是陛下震怒之下,太后娘娘也保不住這婆媳二人呢?”

    蘇恒嗤笑一聲,“自從梁啟年的事后,他們梁家對陛下早就有了不滿,老子出仕,兒子離京,后來是被林家又攪入朝局,本來可能是無奈之舉,現在可就不好說了!

    袁釗愕然道:“這梁家難不成真打算……”

    蘇恒道:“在大事面前,賭上一把又何妨?”

    袁釗聽罷,整個人都愣住了,好久都沒緩過神兒來。

    蘇恒見赴任時辰已到,不再與他多作閑聊,轉而問道:“讓你盯著太子近況,可有異常之處?”

    袁釗這才像從夢中驚醒一般,眨了眨眼睛道:“除了前些天上騎射課摔了之外,其他照舊。”

    蘇恒微微頷首道:“安排好人手,待到時機來了,立刻將太子和皇后綁來!

    另一邊,蘇陳氏已經按照蘇恒說的安頓好家中一切,并對府中上下統一口徑,說是要去青龍寺為子女祈福,隨后輕裝簡行,只帶了貼身老仆乘馬車而出。

    近期局勢焦灼,進城出城嚴控,稍有異樣都要上報,蘇恒卯時末到崗,蘇陳氏則稍晚半刻,趁著人流較多之時出城,只為減少引人注目的可能。

    馬車晃晃悠悠,一路尚算順遂,蘇陳氏高懸的心也漸漸放下,然而,就在她剛松了一口氣的瞬間,馬車卻毫無征兆地被人逼停了。

    “夫人……”車夫顫顫巍巍的聲音傳進車廂,在這寂靜的氛圍里顯得格外突兀。

    此時已經離城門有了一段距離,又為了降低注意,特意走了人煙稀少的小路,蘇陳氏驚了一瞬,只想著是土匪之類的。

    “莫慌,想是要些錢財罷了!碧K陳氏說罷,起身下車。

    上過戰場的武官家眷,再緊張亦有通身的氣魄壓著,何況蘇陳氏有些功夫傍身,不至畏縮躲避,可是當她看清時,又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

    與預想土匪之類全然不同,面前只站了三個黑衣大帽的身影,瞧著十分神秘,卻并不像是粗俗為財之人。

    蘇陳氏滿心疑惑,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便見為首的那個人向前邁了一步,抬手揭開帽子,容貌盡顯。

    “你……”蘇陳氏瞬間刷白了臉色,心臟也仿佛漏跳了一拍。

    84、后手

    ◎林知瑾復又一拜,“求陛下開恩!薄

    朝中局勢比天氣更加灼熱,一封接一封的軍報傳入朝陽殿,北疆叛軍勢不可擋,連破數道城防,直奔京都,滿殿諸臣個個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這日朝會,有一御史按捺不住內心的憂慮,挺身而出,斗膽進言:

    “陛下,如今危勢,當以大局為重,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奉元帝本就心煩不已,此刻聽到這等退避言語,更是雷霆之怒,當庭發之。

    形勢如此嚴峻,大臣們迅速在心底權衡利弊,很快分成了兩派。

    一派主張無論如何要保住皇室血脈,務必安排一條撤退之路;另一派則認為,皇帝乃九五至尊,理應堅守京都。

    爭論一起,難以休止。

    朝堂之上嗡嗡聲一片,奉元帝聽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心中的怒火越燒越旺,猛然間呵斥一聲:“住口!全都給朕住口!”

    剎那間,鴉雀無聲,唯剩怒吼余音在大殿內回蕩,大臣們紛紛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裝。

    奉元帝抬手用力地捏了捏眉心,語氣中滿是壓抑的怒火:“朝會豈是讓你們爭執的地方!朕要的是降敵之策!不是什么茍且偷生的退路!”

    起初站出來的那名御史,雖心中畏懼,仍硬著頭皮上前道:“陛下,當下局勢危急,不能不未雨綢繆啊!”

    奉元帝目光如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哪怕叛軍打到眼前,朕也絕不會棄城而逃,爾等若是貪生怕死,現在即可離去!”

    那御史高呼一聲:“陛下!”

    奉元帝不為所動,“朕意已決,不必再勸!”

    正于此時,江淮景出列道:“陛下,北疆叛軍勢如破竹,京都此刻兵力不足,若無應對之法,只怕撐不了多久!

    奉元帝不悅道:“連你也勸朕逃?”

    “臣絕非此意!

    江淮景道:“回陛下,現下非死局。自北疆起兵以來,京都便發出勤王之令,然南境太遠,支援不及;東邊臨海,不善陸戰;唯有拖延時間,等待西方騎兵救援,方可扭轉戰況!

    奉元帝面色凝重,沉聲道:“北疆與其他三方相比,離京都最近,這眼瞅著就打到眼前了,除了傾力硬扛死守,還能有什么拖延之法?”

    江淮景緩緩吐出一個字:“有。”

    眾人皆屏住呼吸,靜待下文。

    奉元帝追問:“什么辦法?快說!”

    江淮景道:“林氏滿門皆在京都,齊宗柏亦在,那齊明玄和梁子淵,難道真能對他們不管不顧嗎?”

    眾人一聽,心中便隱隱有了幾分猜測。

    奉元帝思忖片刻,問道:“江卿的意思是派人去講和?與他們二人談條件?”

    江淮景道:“條件談得是否妥當并不重要,關鍵是要借此拖延時間!

    奉元帝沉思了一會兒,又問:“依卿之見,派誰人合適?”

    江淮景拱手回道:“林相與齊尚書老謀深算,若是讓他們與叛軍碰面,恐怕會節外生枝,不可控因素太多;兩家女眷前去談判,又缺乏足夠的分量與威嚴。依臣之見,唯有禁足在府的林知瑾最為合適。”

    聽到此處,眾人也咂摸過味兒來了,林仲檢與齊宗柏絕不能去,女眷又容易感情用事,只有曾經的御史中丞,且與這些人均有糾纏的林知瑾,才是不二之選。

    這時,有一人心中仍存疑問,上前問道:“梁子淵的妻母留在宮中,叛軍尚且不肯停下動作,這林知瑾去了又有何用?他與齊梁二人并無血緣至親,何談分量之說?”

    江淮景從容道:“正因他與叛軍二人無直接利害牽扯,但林氏眾人又都困于城中,他才是最適合去講談之人!

    話說到這份上,已無需再做過多解釋。那齊梁二人若真顧忌城中親系,自然會與林知瑾好好談條件;若他們二人已殺紅了眼,根本不在乎城中之人,那也只能指望林知瑾為救林氏滿門,拼盡全力去拖住他們,哪怕能多爭取片刻時間也好。

    大殿內再無人上前反駁,一時間安靜得可怕,須臾,奉元帝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立刻差人前往林府,將林知瑾速速傳進宮來。

    既然有了延時對策,今日朝會也不算空無意義,大臣們又三三兩兩報些瑣碎之事,待奉元帝一一聽過,也就散了朝。

    彼時,林知瑾已于御書房門外靜候。

    他久未出門,容貌卻變化不大,此刻官服加身,更是與曾經無異,仿佛剛剛就在朝會上侃侃而談,此刻散朝才來此處。

    “陛下圣安,臣林知瑾拜見。”

    奉元帝凝視眼前之人,沉思良久,方喚其起身。

    林知瑾依言而起,隨奉元帝跨進屋內。

    奉元帝落坐御案之后,忽發一問:“可知朕召你為何?”

    林知瑾沉默片刻,應道:“想是朝中有所變動,陛下有需臣之處!

    奉元帝聞之,淺笑而言:“林卿仍如往昔,言辭直白,不愿迂回。”

    林知瑾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陛下有需,臣當全力!

    這話說的漂亮,竟叫奉元帝一時語塞,半晌才道:“林卿這般誠懇,朕亦不繞彎子。北疆舉兵,梁子淵共謀,此刻已經連破數城,直奔京都而來,我朝危矣!

    林知瑾愈聽眉頭愈蹙,方欲開口,卻被奉元帝抬手攔下。

    “辯駁之言,無需再說,朕召你來,是因今日朝會……”

    隨著奉元帝詳述來龍去脈,林知瑾面色漸黯,待其言畢,屋內死寂一片,靜謐之中,唯聞呼吸可聞。

    良久,林知瑾才回過神兒來,堪堪道:“陛下欽點,乃臣之榮。然此行兇險,臣心有所系,不知可否求陛下開恩,允臣父回府封禁?”

    奉元帝聞言,手下暗暗用力,緊攥扶手,面上卻未露聲色,牽強一笑道:“林卿可是在和朕談條件?”

    林知瑾忙跪下道:“臣不敢。只是臣經上次探望,見臣父舊疾復發,雙腿已難行走。那詔獄之地陰寒濕冷,恐病勢加重,危及性命,故臣日夜憂思。今蒙陛下召見,又委以重任,思忖再三,方道出心中牽掛!

    奉元帝臉色越發陰沉,屋內靜地可怖。

    林知瑾復又一拜,“求陛下開恩。”

    “夠了!”

    奉元帝陡然出聲,怒喝道:“他是有罪之人!身上官司不清!絕不可輕易釋放!”

    林知瑾仍力爭道:“陛下,回府封禁,可隨時提審。臣但求養息療疾,絕無他念!

    奉元帝冷哼一聲,“刑部尚且關不住你林家人,何況于自家府邸禁足?”

    此言之意昭然,乃暗指林知珩失蹤。此事早在滿朝傳遍了越獄之嫌,只是被北疆危機掩蓋了過去,叫眾人無暇顧及。

    未待林知瑾再語,奉元帝已下決斷:“卿妹于宮中侍奉太后,近日常思家人。卿此行議和,府中清冷,朕稍后便遣人接卿夫人與孩兒入宮。一則團圓,二則若叛軍破城,宮中有禁軍護衛,亦可作最后之依仗!

    以威脅還以威脅,這便是奉元帝給他的回答。

    林知瑾雙眸空洞,思緒飄離,直到被陽光刺到了眼睛,才恍然地眨了眨,竟不知何時已被小侍引出。

    但聞身畔喁喁私語,似是小侍向蘇恒傳稟,道是陛下信不過旁人,特命大統領親往,請林氏家眷進宮。

    蘇恒領命,抬手朝林知瑾作一請勢,二人各有所思,默默無言,直至跨過了宣德門,林知瑾忽然變了個臉,驀然轉身。

    蘇恒皺了皺眉,不明所以。

    林知瑾拱手禮道:“恕晚輩唐突。只因侯爺在宮中日夜值守,縱無意詔獄中事,也難免知曉變動。晚輩于陛下駕前碰壁,故求侯爺一言!

    一門之隔,豈會無聞,蘇恒自然沒有必要裝這個傻,但更沒有必要幫如今的林氏。

    “宮中之人,最忌諱多嘴。”

    林知瑾忽道:“我父親可是亡故了?”

    蘇恒陡然一驚。

    林知瑾見他這般反應,心中更加篤定:“果然,怪不得陛下反應激烈,原來是怕我知曉此事,便不會聽從安排了!

    蘇恒自知失色露了端倪,致其確鑿猜測,遂收斂情緒,不再言語,只揚臂做引路之姿。

    林知瑾不為所動,緩聲道:“晚輩尚有一事,望侯爺明言!

    宮道冗長,兩人對立而視,這次蘇恒暗下決心,任其何言,皆不形于色。

    林知瑾見對方并不理會自己,徑自道:“家父不在了,侯爺與他的合作,還繼續嗎?”

    饒是蘇恒做了再多心理建設,在聽到這話時,也盡數崩塌了,他怔愣原地,背脊發涼,額頭瞬間起了冷汗。

    林知瑾對他的反應并不意外,近前一步,聲若幽魅:“家父受先帝遺命,握重權挑大梁。怎料少帝長成,對老臣愈發忌憚,默許黨爭。朝廷今日局面,盡是昏君一手造成。數月前,家父自感暮年沉疴,甘入詔獄,示弱讓權,陛下卻始終不肯放過。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言罷,他長舒了一口氣,續道:“家父賞侯爺品行,方擇與盟,推心置腹,豈料人心難測,終落詔獄殞命。”

    蘇恒急辯:“不,不是我……”

    “縱非君手,君敢言其逝后,君未松氣?”林知瑾一針見血道:“侯爺,被人捏著把柄的滋味不好受吧?”

    蘇恒如鯁在喉,冷汗沿頜而落。

    “我林家世代為朝廷效力,卻非愚忠之臣,如今乃昏君相逼,自不必再顧情面!

    林知瑾語畢,冷笑一聲,“家父困于詔獄,已無退路,可晚輩才得了陛下欽點,不日便去城門迎北疆叛軍去了,便知與侯爺坦白,侯爺亦奈何不了我,所以才斗膽一問,合作還繼續么?”

    蘇恒怔怔望著眼前之人,半響才尋回聲音:“你,你想讓我干什么?”

    林知瑾正色道:“京都難躲此劫,待叛軍破城之時,還請侯爺護送我妻孩兒與妹妹出宮,彼時,我便將手中把柄盡數交與侯爺!

    蘇恒疑道:“僅此而已?”

    林知瑾道:“侯爺放心,林氏已無心仕途,日后朝堂如何與我們無關,侯爺的那些把柄對我們來說更是無用之物!

    蘇恒陷入沉思。

    林知瑾不再浪費口舌,抬腿就走,只道:“侯爺此刻殺不了我,交接之時亦殺不了我,此事別無選擇,侯爺莫要多想了!

    蘇恒盯著林知瑾的背影,恨不能即刻上前取其性命,但是林知瑾說的對,他此刻殺不了他。

    這便是林仲檢留的后手,一個頭腦清晰,有膽有謀的后手。

    85、兇險

    ◎“陛下!北疆叛軍打過來了!”◎

    許是震撼頗大,又許是氣急攻心,蘇恒在完成奉元帝旨意,將林氏家眷送往壽康宮后,就突發急癥昏了過去。

    幸倒在宮中,值崗侍衛見之,不敢有怠,急送太醫院。

    經一番診察,方知其素日飲食不節,脾胃積患炎癥,值此暑熱濕盛之際,引發了急傷風。

    袁釗聽聞,匆忙安置手中事務,抽身趕往禁軍值房探視。

    便見蘇恒委身于榻間,氣息微弱,因聽聞門間響動,勉力撐起半身。

    袁釗見狀,急趨幾步上前攙扶,目中憂色濃重,“大統領怎么成了這般模樣?”

    蘇恒搖了搖頭道:“無妨,不過小病而已!

    袁釗嘆道:“陛下下了旨,準您回府養病,您為何還在這值房湊合?”

    “家妻去了青龍寺,兒女也沒在家,回府與留此無異!

    蘇恒說罷,又補了句:“況這宮中有太醫院,比回府更方便!

    袁釗聞之,喟然再嘆,心下知曉蘇恒除卻所言緣由,還放不下宮中各事,總要親自盯著才放心,遂不復相勸,轉而言及正事。

    “大統領忽發急癥,可是與林知瑾有關?”

    蘇恒眉梢一動,“你這話是怎么來的?”

    不怪蘇恒警惕,那日對話內容出乎意料,直到此刻他仍未完全消化。

    袁釗道:“大統領放心,屬下并未聽得什么風聲,只是您那日送他出宮,回來便病倒了,這才有此一問!

    蘇恒稍稍平復了情緒,才將林知瑾所言道出。

    袁釗聽完,震驚程度不亞于當時的蘇恒,失神兒半響方吶吶而言:“他,他竟然……”

    蘇恒沉了口氣道:“林仲檢謀算一生,我不該輕視他,如今這般才符合實際!

    袁釗眉頭皺成一團,勉強道:“若只交換家眷,倒不算什么難事,只是…這林知瑾真下了決心要遠離朝堂么?”

    蘇恒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回府,自家夫人勸解之言,那時他心中動搖,真閃過一瞬算了,要不算了。

    “若當初去自首了,如今還會是這樣嗎?陛下是否因我主動交代,又因朝中局勢危機,而從輕處置,叫我戴罪立功呢?”

    蘇恒忽然喃喃這么一句,因聲音微小,袁釗并未聽得真切,遂試探問道:“大統領要去陛下面前認罪?”

    蘇恒晃過神兒來,苦笑道:“莫要認真,我不過是想起了林仲檢在詔獄時的話,隨口胡謅罷了!

    “林仲檢勸您自首?”袁釗冷哼一聲,“分明是他逼您成了共犯,竟還能說出這番悖論之言!

    蘇恒不想再繼續回憶此人,便道:“將死之人胡言亂語,確不該在意!

    袁釗點點頭,回歸正題道:“大統領,屬下以為,此刻林氏無倚靠,是除掉的好時機,若等北疆叛軍打來,那林知瑾得了梁頌年的庇護,又不想退出朝堂了,恐怕咱們只能被牽著鼻子走。”

    蘇恒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亦在考量林知瑾所言,只是他手中握著證據,言語間又十分自信,若貿然威脅其性命,不知會不會……”

    袁釗忽然抱拳道:“若大統領信任,屬下愿潛入城門,趁其不備殺之!

    蘇恒明白他的意思,思及最壞結果,不過是玉石俱焚,可若是此刻畏縮,那把柄便一直捏在別人手里,日后必定提心吊膽,永無寧日。

    蘇恒眸中寒芒一閃,似是將優柔寡斷之念盡數碾碎,決然道:“既如此,你且去吧!

    自這日后,蘇恒便再也沒有見過袁釗。

    起初袁釗以回老家奔喪為由,請了長假出城,然而日子一天一天消磨,他竟再無消息。

    蘇恒不怕袁釗刺殺失敗,更不怕傳來林知瑾死訊,偏就是這種被迷霧籠罩的情況,讓他日夜難安,一顆心始終懸著。

    一晃秋風起,枝葉變色。

    因袁釗出了意外,蘇恒只得更換心腹去盯緊皇后母子,幸而前兩日,太子誤食用瓊州進貢來的杧果,身上起了紅腫皮疹,這些天都在東宮休養,由皇后親自照料,監視起來倒方便不少。

    朝會之上日日跟進匯報,至此時,京都周邊城防布控嚴謹,西方勤王之師馬不停蹄。

    諸位大臣見局勢漸穩,才準備緩口氣,便見一宮侍連滾帶爬地沖進來,‘撲通’一聲撲倒在殿上。

    剎那間,眾人皆屏息凝視,空氣仿若凝固。

    奉元帝瞧見宮侍這般狼狽模樣,眉頭皺起,其身旁的曹征反應迅速,當即呵斥:“大膽奴才!何事讓你如此慌張,竟敢在圣上面前失了儀態!”

    那宮侍跑得急,此時已沒了多余力氣,咬著牙勉強跪好姿勢,叩首大喊:“陛下!北疆叛軍打過來了!”

    此語一出,滿殿嘩然。

    蘇恒那連日緊繃的神經,此刻更是到了極致。

    曹征立刻高呼肅靜,然后出言怒斥那宮侍道:“休要胡言亂語!前方軍報從未間斷,昨日那北疆叛軍剛過虎頭溝,今日便長了翅膀不成?!”

    宮侍喘息了兩下,恢復了些許體力,聲音愈發高亢:“剛剛急報!京都百里外的崗哨遭突襲!敵方高舉北疆旗幟,此刻正朝著京都城門而來!”

    奉元帝聽聞這般,再也坐不住了,“那叛軍不是暢通無阻!真要從北疆一路殺來,除非遇城則降,否則怎么可能這么快?這才幾個月?!”

    宮侍叩首回道:“陛下!來者確是北疆旗幟,其指揮首領身著金鱗鎧甲,另有玄鐵護面,定是齊明玄無疑!”

    奉元帝又問:“他們有多少人馬?!”

    宮侍道:“回陛下,具體數目不詳,但觀前鋒軍至少兩萬!”

    僅是前鋒便有如此規模,后面兵力可想而知,在場眾臣無不心驚膽戰,汗流浹背。

    奉元帝眉頭皺成一團,似是頭疼難忍,曹征見狀,忙向宮侍擺手道:“快去!再探再報!”

    話還未落,又一宮侍匆匆忙忙撲到殿前,手腳慌亂地就要下跪,奉元帝不耐煩道:“直接說!情況怎樣了!”

    宮侍忙道:“陛下,叛軍已臨城下,林中丞正于城門前交涉!”

    見并未打起來,眾人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奉元帝追問:“可看清為首之人了?”

    宮侍如實道:“叛軍為首兩人,金鱗玄面齊明玄并未靠近,前來交談之人已經摘下面具,在場見證確是梁頌年無疑。”

    這話一出,眾人縱是不信也只能相信了,雖不知北疆叛軍如何能日行千里,但事實已然擺在眼前。

    奉元帝定了定神,沉聲道:“叛軍可有所求?”

    宮侍猶豫一瞬,高聲答道:“他們要在一個時辰之內,見到齊宗柏和林仲檢二人!

    奉元帝聽言,臉色瞬間變了。

    片刻的寂靜過后,仍未聽到奉元帝的回應,便有耿直御史站出來道:“陛下,叛軍現在只求一見,并非要將人帶走,未嘗不可!

    這人言罷,立刻有人出列附和。

    奉元帝極力壓抑著內心翻涌的情緒,勉強吐出一言道:“既為談判,絕不可任之差遣,先派人去往齊府,帶齊宗柏去城門,探探叛軍反應,再做定奪!

    見此冒險之舉,大臣們面面相覷,滿臉皆是不解之色,因而勸道:“陛下,叛軍只想見人,如此處理恐有不妥!”

    那林仲檢毒死獄中,此刻恐怕早被仍在宮外亂葬崗,成了一具腐爛的尸體,上哪去尋來給叛軍。

    誠然事實如此,可殿上諸位臣子并不知曉。

    唯有蘇恒,始終留意著奉元帝神色變化,深知其內心焦灼難抑。

    “難不成叛軍要什么就給什么?爾等怎么曉得叛軍會不會設計搶人?”

    奉元帝謅了兩問,轉而朝宮侍吼道:“還傻愣著作甚!速速去往齊府帶人!”

    話音尚未落下,其身側的曹征趕忙指向跪在地上的兩人,附和了一句:“快去!有什么消息再來稟報!”

    那二位宮侍齊聲應下,轉身離去。

    奉元帝順了順氣,目光緩緩掃過殿內不知所措的大臣們,“依諸位之見,現下當如何?”

    突如其來的陰云籠罩了整個大殿,諸臣面面相覷幾番,殿內才逐漸響起了七嘴八舌的議論聲。

    當下情況出乎意料,不過眾人皆知,林知瑾在城樓之上與叛軍談條件,主要目的不過是為了拖延時間,雙方本就難以達成共識。

    如今叛軍提早抵達京都,勝券在握,談判形同虛設,攻進來是遲早之事。

    奉元帝起初還認真聽了幾句大臣進言,可后來實在覺得廢話連篇,聽得腦袋嗡嗡作響,竟成了空耳之勢。

    自林仲檢被賜毒酒之后,蘇恒先是將其安插在禁軍中的人重新整合了一遍,又把自己的親信部署各處,隨后憑借各種蛛絲馬跡,找出當年與明遠侯瓜葛不清之人,威逼利誘使其為己助力,好在行事之時有諸多輔助。

    此時此刻,蘇恒知道再不能等,迅速整理好情緒,亦上前進言道:“陛下,局勢危急,臣請命,即刻封閉宮門,安排各處守衛!

    蘇恒心里清楚,若要趁亂鏟除后患,必先攪亂局勢,所以他的第一步就是打開叛軍進城之路,亦打開宮門。

    得了奉元帝準許后,蘇恒轉身步出朝陽殿,按照計劃向黨羽傳遞行動信號,并派人綁來皇后母子,而后親自前往壽康宮捉拿林氏家眷,以作后手。

    他步履如飛,一路整理思緒,冷靜應對,可當抵達壽康宮時,卻瞬間呆立當場,臉上滿是震驚與疑惑。

    這里怎么會空無一人?

    86、捉鱉

    ◎真正的叛軍怎么可能這么快來? ◎

    蘇恒深吸一口氣,以最快的速度壓下心中的波瀾,謹慎探入殿內。

    他的仔細地搜索著每一個角落,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就在不斷的落空時候,他聽見外面傳來由遠及近的打殺聲。

    蘇恒來不及多想,在殿內又匆匆掃視了一圈,確定沒有藏人后,毅然放棄尋找林氏女眷與太后,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在折返朝陽殿的路上,他從懷中掏出煙花信號,手臂高高揚起,隨著 ‘嗖’的一聲,煙花沖天而起,向所有潛伏者傳達了行動的指令。

    壽康宮的變故偏離了計劃的軌道,蘇恒只覺腦袋像是被無數根針扎著,又似有萬只蜜蜂在其中亂撞,疼痛難忍。

    幸而在走廊盡頭,他看到親信們押著皇后母子匆匆趕來,緊繃的面容才稍稍舒緩。

    他趕忙朝著親信們用力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帶人先到廊后隱蔽起來。

    此時的朝陽殿內早已亂成一鍋粥,大臣們驚慌失措,緊緊圍繞著奉元帝,七嘴八舌地叫嚷著,聲音嘈雜而慌亂。

    蘇恒加快腳步跨進殿內,看到這般混亂的景象,他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

    畢竟宮內迅速地陷入混亂,全是因為他剛剛以煙花為號,召令同黨助力叛軍攪弄出來的局面。

    “陛下,臣護駕來遲!”

    蘇恒大喊一聲,聲音響亮而急切,他奮力沖開人群,直奔奉元帝而去。

    可他的右手卻悄然握住劍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暗自盤算著趁此時機,將奉元帝置于死地。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朝陽殿的大門猛然敞開,如細雨般密集的箭瞬間貫入殿內,緊接著,馬蹄聲如雷鳴滾滾,喊打喊殺聲震耳欲聾。

    真正的叛軍怎么可能這么快來?

    盡管蘇恒意識到事情不對,可是箭在弦上,分秒遲疑,則萬劫不復。

    只見他停頓片刻后,身形一閃,如鬼魅般掠過諸位大臣,瞬間便到了奉元帝眼前。

    他嘴上高呼著“陛下小心”,聲音聽起來關切無比,可拔劍之時卻毫不猶豫。

    旋即寒光一閃,映照出蘇恒猙獰的面目,滿臉的血腥殺意。

    噗呲一聲,利刃穿透血肉。

    蘇恒雙眼瞪大之時,人亦被強弩射穿肩膀擊飛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鮮血飛濺殿內,眾臣無不驚愕,迅速圍成一圈,視線先是落在倒下去的蘇恒身上,而后又緩緩轉移到強弩在手的曹征身上。

    眾人瞠目結舌之際,奉元帝從曹征身后緩緩站出,居高臨下的望著蘇恒,眼神冰冷。

    “大統領就這般心急?這么想讓朕死么?”

    語驚四座,滿殿嘩然。

    蘇恒半身染血,咬牙撐起身子,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早聞我朝帝王直屬羽林軍中,有一支特殊親衛,無編無籍,皆是死士,因無影無蹤,隱匿暗處,故而有暗衛之稱。蘇某擔任禁軍統領多年,也曾試圖探尋他們的蛛絲馬跡,卻從未有過任何印證,便以為是些宮中的不實傳言,沒想到今日竟有幸見識到這暗衛的厲害之處。”

    他說罷,目光如刀般轉到曹征身上,“曹常侍寸步不離陛下,想來便是這暗衛的主事之人吧?”

    曹征剛剛出手時稍顯狠戾,此刻恢復了常態,垂眸低首站在奉元帝身側,一副謙卑恭順的模樣,乍然看來,與平日并無不同。

    可蘇恒心里清楚,有曹征在,他已無靠近奉元帝的可能。

    只因他二人共事多年,他卻從未發現對方有這般深厚內力,由此便知,此人定是高手中的高手,且深藏不露,令人膽寒。

    此時,箭雨停滯,殿外忽然傳來一聲高喊:“里面的人聽著,速速出來認伏!”

    蘇恒眼神一凜,迅速權衡利弊,果斷翻身出殿,向著皇后母子藏身的廊后奔去。

    如今處境,帶著婦孺太過顯眼,何況是在朝陽殿偏側躲避,綁人者一人放哨一人看守,見蘇恒過來,立刻如釋重負,將人推了出來。

    “大統領,他們身上起了紅疹,恐會觸碰傳染,故而薄紗罩面!

    蘇恒方才只是遠遠瞧見身影,此刻才后知后覺兩人異樣,可眼下情況緊急,他顧不得這些,一把將人扯在懷里,同時刀架脖子。

    與此同時,一支利箭射來,蘇恒本能地拽著皇后側身躲開,卻沒防住身后有人偷襲,兩名親信瞬間倒下,偷襲者趁機抱起太子閃身逃走。

    蘇恒側身欲攔,又一支利箭射來,硬生生將他的腳步打斷。

    蘇恒眼睜睜看著那身手敏捷的宮女抱著太子漸行漸遠,他強壓周身怒火,收回視線,尋著射箭方向看去,這一望,不禁讓他皺了眉頭。

    他怎么也沒想到,剛剛去壽康宮尋了半天都尋不見的人,竟然在此刻手握弓箭,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他。

    四目相對,林知瑤輕蔑一笑,拉弓的姿勢未變,高聲喝道:“侯爺!出來吧!莫要做縮頭烏龜!”

    蘇恒豈會示弱,亦揚聲回道:“放下弓箭,你若再輕舉妄動,這位國母可就要辦喪了!”

    正于這時,另一方向傳出笑聲,亦高喊道:侯爺!窮途末路,何必負隅頑抗!不如早早出來向陛下認罪來的爽快!

    因視線受阻,蘇恒挾持著皇后踱步而出,待緩緩挪至朝陽殿正前方,才看清臺階下的叛軍隊伍,以及站在殿門處的奉元帝和眾臣。

    “臣女拜見陛下。”

    林知瑤站在梁頌年身旁,隔著蘇恒向奉元帝行禮稟報:“太后娘娘與各位官眷已轉移至長樂宮,此刻有臣女婆母與敏華殿下相伴,全都安然無恙!

    而蘇恒站在中間,宛如一只被困的猛獸,眼中怒火充斥,胸膛劇烈起伏,似乎要將眾人盡數吞噬。

    敏華公主禁足長樂宮數日,因先前出逃宮門的先例,便由奉元帝羽林衛親自看守,所以蘇恒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亦未加以關注干涉,卻不成想此時被擺了這么一道。

    蘇恒目光在奉元帝與梁頌年夫婦之間來回游移,眼中的血絲愈發濃重,手中的劍刃又往人質的脖子貼近了些許,便有一絲血痕滲出。

    “爾等設局至此,想是沒打算給蘇某留活路,那便叫國母陪我一同上路罷了!”

    他話音未落,臺階下突然傳來一聲撕心裂的呼喊:“大統領!萬萬不可!!”

    蘇恒凝眸一看,方見叛軍隊伍中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他心中萬分疑惑,腦中思緒亂上加亂,最終只剩無盡的憤怒。

    “袁釗!你跟隨我多年,竟也會背叛!”

    袁釗已然崩潰,無力喊道:“不是!屬下從未背叛!只是,只是……”

    他后面的話仿佛被什么東西哽在了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來。

    這時,一個沙啞的聲音接過了話茬:“袁釗沒有背叛,他確實去城門刺殺了,只是遇到的不是林知瑾,而是我。”

    蘇恒腦袋嗡嗡作響,不可置信地去尋聲音來源,想要鎖定說話之人。

    這竟是身著金鱗鎧甲的齊明玄說出來的?

    不,他不是齊明玄。

    這聲音,這聲音分明是……

    蘇恒越往深處想,越感頭疼,直至說話之人抬手,慢慢摘下玄鐵護面,露出面孔,他才萬念俱寂,心痛如絞。

    “父親,收手吧。”

    不明情況的眾人見狀,無不驚詫,眼前之人竟然是蘇云崢假扮的齊明玄!

    蘇恒對蘇云崢的勸解仿若未聞,只百思不解,為什么該在刑部大牢里的兒子,會以齊明玄的裝扮身份出現在這里?

    除非……除非梁頌年從一開始就沒去北疆,這一切都是騙局,軍報是假的,叛軍圍城也是假的,統統是設局罷了。

    蘇恒想通后,仰天狂笑,近乎癲狂:“好!真好!你們費盡心機,把朝野上下耍的團團轉,竟然是為了演了這么一出愚蠢的戲碼!”

    聲音空蕩回響,唯有蘇云崢沉沉地應道:“父親,這所有的所有,都是為了揪出裴逆余孽,是為了逼出京都異心……”

    “為父不曾有過異心!”

    蘇恒粗暴地打斷他,近乎嘶吼:“是昏君逼反!是林仲檢奪權!是他們!是他們要爭個你死活我!偏要挾我卷入其中!我為了自保!為了活命!我有什么錯?!”

    蘇子見他如此執迷不悟,心中悲痛萬分,盡管閉上雙眼,仍擋不住淚水流出,終是無言。

    一直沉默不語的奉元帝,此時緩緩開口,聲音中透著疲憊與無奈。

    “蘇卿,朕念你昔日功績,多次給你機會坦白真相,可你卻頑固不化。如今走到這般田地,難道還不知悔改么?”

    蘇恒又是兩聲凄厲的狂笑,聲嘶力竭地喊道:“悔改?你這昏君莫要再裝仁善!你不過是想救下你的皇后罷了!若我今日沒有她在手,恐怕早就被你下令萬箭穿心了!”

    奉元帝聞言,深深地嘆了口氣,臉上的神情愈發凝重。

    蘇恒不屑地哼了一聲,正要將手中劍鋒再往前送,耳邊突然傳來一聲極近極輕的哽咽:“爹,認罪吧。”

    言罷,身著鳳袍之人揚手揭開面紗,兩行熱淚滾落而下,沖掉了畫于面部的紅疹,真容暴露開來,眾人再次震驚,此人竟是蘇恒之女蘇云薇。

    剎那間,蘇恒手中的劍變得有千斤重。

    87、真相

    ◎“侯爺,謎底就在謎面上。”◎

    兩個時辰前,林知瑤婆媳二人與其他官眷照舊前往壽康宮問安。

    彼時,太后已然喬裝成官夫人模樣,見人齊了,便以寶印號令眾人聽從林氏安排,后借幾名官眷掩護轉移出宮,留女使于殿內。

    過了半個時辰,雪容把屋內侍奉的女使都打發走,自己亦慢慢退了出來,還囑咐看守的人:“太后娘娘在里面小憩,千萬不可打擾!

    由于蘇恒信任的人有限,主要人手都安排在了重要之處,壽康宮這邊安防一向穩定,所以沒有特意做監察,倒叫這次暗度陳倉十分順利。

    這邊正上演著空城計,打著北疆旗幟的叛軍浩浩蕩蕩地來了。

    林知瑾聽聞消息面不改色,倒是負責城門安防的楊統領,立即登上城樓觀望情況,有了七八分把握和林知瑾點頭,才敢派人進宮傳遞消息。

    待大軍趕至,林知瑾交代了楊統領幾句,便孤身一人出城交涉。

    他途中喚來守衛,將叛軍需求傳遞宮中,繼續與叛軍代表斡旋,直到被宮中使者匆匆打斷,才停止談話。

    出乎意料的是,那宮中派來的使者,還沒來得及開口傳遞旨意,便被身旁護衛一劍封喉。

    而那護衛行事果斷,殺人后,即刻將京都西南角門開啟的消息說出,隨后迅速舉劍自刎了。

    梁頌年眨了眨眼,勉強從剛剛的突發事件中緩過神來,隨即看向一旁仍皺眉沉思的林知瑾,挑眉道:“武毅侯的人?”

    林知瑾聞言收回思緒,甩了甩袖口被濺上的血跡,漠然道:“竟然這般心急!

    梁頌年不以為意道:“進度太快了,他腦子沒時間反應,自然容易亂了分寸!

    林知瑾沉了口氣道:“差不多了,進城吧!

    梁頌年掃了一眼地上的兩具尸體,明知故問:“從西南角門進?”

    林知瑾貫不與他扯這些,轉身便走了。

    梁頌年順著他離去背影,遙遙向京都城內望去,輕松的神色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憂慮。

    他迅速整理情緒,然后翻身上馬,飛快的回到后方軍隊,與喬裝成齊明玄的蘇云崢同步道:“走吧,里面已經開始行動了!

    蘇云崢視線越過他,看向不遠處那血腥之景,遲疑片刻,終將所有疑問咽回肚子,只問:“林中丞去開城門了么?”

    梁頌年嗯了聲,掉轉馬頭,抬手道:“眾將士聽令,待城門大開,隨我一同沖進皇宮!”

    被蒙在鼓里的蘇恒,通過一步一步的精心算計,徹底走入了這場里應外合的戲臺,成了真正的甕中之鱉。

    因沖擊太大,處處意外,蘇恒本就高度緊張的腦子,此刻疼痛欲裂,幾乎要炸開,他用力地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可眼前卻一陣天旋地轉。

    在模糊的視線中,臺階下那些面孔卻漸漸清晰起來,除了蘇云崢、梁頌年、林知瑤,還有林知瑾和……

    剛剛那名救走太子的宮女,好像是經常跟在林知瑤左右的丫鬟,她竟然如此深藏不露,有這般身手……

    不對,她此刻牽著的并不是太子,而是與太子身量相仿的替身,雖然這個小孩兒也畫了紅疹用作偽裝,但似乎在哪里見到過,好像…好像是林知瑾的兒子……

    再旁邊這人是……

    “侯爺!不要再錯下去了!”

    視線相撞瞬間,那人突然開口,這無疑擊垮了蘇恒最后一道防線,令他急火攻心,竟涌出一口鮮血來。

    “侯爺!”那人見狀,不顧一切地朝著蘇恒沖了過來。

    蘇恒看著眼前淚流滿面的人,聲音顫抖地喚了聲:“夫人……”

    蘇陳氏哽咽著回應:“我在呢,在呢!

    眾目睽睽之下,蘇陳氏拉下蘇恒持劍的手,將蘇云薇趕走,獨留自己陪蘇恒在包圍圈中。

    蘇恒稍微冷靜了些,用力推開蘇陳氏,“你不是去青龍寺了?為什么回來?!”

    蘇陳氏流著淚,痛苦道:“是云崢,出城那天我便遇到了云崢。”

    只此一句,不需要再多說,蘇恒便全都懂了,明白了他的步步算計,不過是在別人的算計之內罷了。

    蘇陳氏見蘇恒怔愣不語,似乎下了什么決心,抬手抹了把滿臉淚水,轉身面向奉元帝,毫不猶豫的跪了下去,拜行大禮。

    “罪臣夫婦自知難逃一死,但求陛下明辨是非,念在蘇氏以往功績,以及兒女并不知情,且戴罪立功的份上,放他們一條生路!

    說罷,便是幾記重重的響頭,直至額角磕破,鮮血淋漓,仍不肯停下。

    蘇恒乍見血色,怒上心頭,一把撈起蘇陳氏,“起來!他不配!”

    隨即他便朝著奉元帝破口大罵:“昏君!自從你即位以來!整個朝堂烏煙瘴氣,黨爭不斷!前有明遠侯!后有林氏!他們個個要反你!是你無用無能!德不配位!今日我雖敗之死之,亦不屈服于你!”

    蘇陳氏拼力阻攔道:“住口!不要再說了!”

    蘇恒氣血上頭,根本停不下來,仍咬牙切齒道:“明遠侯以子脅迫!林仲檢以事相逼!你設局圈來我全家!與他們又有什么區別?!昏君!我就算化成厲鬼!亦不會放過你!”

    蘇陳氏嘶吼道:“不要再說了!你我死不足惜!可孩子是無辜的!”

    蘇恒聽到這話,譏諷的笑了幾聲,“帝王之仁善,不過是裝的罷了!昏君不惜利用所有人設局,本就沒有打算給咱們活路!”

    奉元帝身后,似乎有人聽不下去,高喊一聲:“侯爺!何必將話說得這般絕對?”

    蘇恒瞇起眼睛去看,見是江淮景在講話,過往種種在腦中迅速閃過,后知后覺過來此人在朝堂之上處處做風向引導。

    他嗤笑一聲道:“原來是江大人,人人都說吏部江臨川是難得一見的清官,從不涉及黨爭勾心斗角,卻不知江大人早就成了昏君手下得力的狗。”

    江淮景剛要回懟,便被突然開口的奉元帝打斷,無奈只能將脫口而出的話咽回肚子。

    奉元帝視線掃過狼狽不堪的夫婦二人,緩緩說道:“武毅侯若肯認下所犯之罪,供出同謀參與者,朕便不會連坐無辜之人,包括罪人子女!

    蘇陳氏聽言,連連磕頭謝恩。

    蘇恒仍是不信,用力拽起蘇陳氏,指著奉元帝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昏君冷血無情!林仲檢被你毒死獄中!如今不過是想要利用我清除后患罷了!”

    蘇恒言罷,轉頭朝叛軍方向破口大罵道:“全都是蠢貨!都被昏君利用了!”

    他說到這兒,目光鎖定林氏兄妹,嘲笑道:“真是一雙好兒女!若是中書令九泉之下得知自己的兒女為仇人鞠躬盡瘁,怕是下了十八層地獄也難消怨恨!”

    “侯爺多慮了!

    此話飄來,如一石落水,激起千層浪,在場眾人無不驚愕,紛紛投去目光,尋找發言之人。

    蘇恒更是驚心動魄,臉色驟變。

    只見失蹤數日的林知珩,雙手推著雕刻精細的木制輪椅,從一眾朝臣身后緩緩而來。

    輪椅之上,正是蘇恒口中,被奉元帝毒死詔獄的林仲檢。

    “老夫既沒去九泉,亦不曾有怨恨。”

    林仲檢不緊不慢回了這么一句,又道:“侯爺,如今老夫還活著,不知是否能為陛下方才承諾當佐證?”

    見蘇恒仍在震驚之中,林仲檢又補了句:“侯爺亦有一雙好兒女,若還有殘存些理智,便不要再做困獸之爭了!

    蘇恒氣急之下,又嘔出一口鮮血。

    若說方才他想明白這一切都是帝王之術,盡數利用,可現在又都被林仲檢的出現推翻了。

    蘇恒雙眼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為什么?到底為什么?”

    “侯爺,謎底就在謎面上。”

    林仲檢直視蘇恒,沉聲道:“若你真有悔心,當初早就聽明白了老夫言中之意!

    蘇恒眉頭瞬間皺起,腦子閃回最初去詔獄那天,然后林仲檢的話語便與此刻重疊,回蕩在耳邊。

    “一則我林氏眾矢之的,我無破局利器,須得借助侯爺。二則做錯事就是做錯事,無論緣由多么真切,時局多么無奈,總要付出代價!

    無破局利器……

    做錯事…付出代價……

    蘇恒逐漸想明白,臉上肌肉微微抽搐,從輕聲自嘲到瘋狂大笑。

    這刺耳的笑聲持續了許久,待到蘇恒嗓子啞下來,他才收聲道:“今日雖敗,卻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但請中書令解惑,若只要我的命,將你手中罪證曝光不就得了?何必兜了這么大一個圈子?”

    林仲檢坦言道:“因為并無實據,所以才出此下策。”

    蘇恒瞬間瞪大雙眼,不愿相信道:“什,什么?!”

    林仲檢道:“不過是侯爺心中有鬼,才會空信虛言,步步行錯。”

    “不可能!怎么會是這樣。 

    相比敗給林仲檢的算計,蘇恒更難接受的是他走到這般田地,全然是因為自己的錯誤判斷和心虛,而上了這么可笑的當。

    林仲檢見他情緒失控,長嘆一聲,緩緩道出真相:“帝相之爭,從始至終都是做戲。

    當初明遠侯府覆滅,其背后之勢錯綜復雜,一時難清,想要細查,更是阻礙重重。

    陛下和我為揪出奸佞,除去朝堂烏煙瘴氣,才商量出以兩勢之爭,暗手清理。

    本來借我之手翻案重審,已到了尾聲,卻不成想最后查到你武騎軍身上。

    也正因此,發現身為禁軍統領的侯爺竟不清白,才有了后面齊林兩家謀反的戲碼。

    再后來因侯爺疑心太重,也因老夫身體不濟,才演了陛下賜毒酒這么一出!

    蘇恒聽罷,久久不能平復,發瘋似的喊道:“明遠侯當初用我兒子的命來逼迫!我有什么辦法?!裴氏覆滅也有我暗手助之!為什么?!為什么要揪著當初的事不放?!”

    “因為錯就是錯!”

    梁頌年眼睛通紅,一嗓子打斷道:“為了你兒子,就可以屠殺友軍嗎?!你兒子的命是命!我哥的命不是命?那些為國征戰的人,他們的命不是命?英魂忠骨為國拼命,卻因你一己之私,害得他們死不瞑目,含冤至今!”

    此番泣血之言,猶如錐心之箭,將蘇恒瞬間拉回當年滇左戰場。

    梁家軍與南敵拼死掙扎,艱難取勝之后,只剩兩千殘兵,筋疲力盡。

    在過去的日日夜夜,他無數次被夢魘驚醒,始終無法忘記武騎軍援兵之時,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欣喜逐漸化為驚恐和不可置信。

    可他能怎么辦?那時的裴氏已是一品軍侯,而蘇云崢駐軍正是其兵權所在之地,若想制造意外取其性命,簡直是易如反掌……

    蘇恒閉著眼睛,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嘴唇不停地顫抖,似乎在承受著巨大的折磨。

    林仲檢看在眼里,又幽幽重復道:“侯爺,做錯事就是做錯事,無論緣由多么真切,時局多么無奈,總要付出代價!

    “來不及了。”

    蘇恒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氣,虛弱的吐出了這么一句。

    未等眾人咂摸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突然有人拔刀殺人,那動作迅猛得讓人來不及反應,緊接著更多人跟著動起手來。

    場面瞬間暴亂起來,眾人紛紛自衛。

    林仲檢立即質問蘇恒道:“怎么會這樣?”

    蘇恒面若死灰道:“與我謀者,皆罪孽深重,他們早就下了決心拼死一搏,誰又會聽我的命令停手伏法呢?”

    他說罷,深深看了身旁妻子一眼,而后便舉起手中佩劍,毫不猶豫的自戕了。

    蘇陳氏大喊一聲,撲上前去,抱著鮮血淋漓的蘇恒,悲慟道:“你怎么這么固執,到死都不肯說一句錯了……”

    言罷,蘇陳氏于喧鬧中尋找兒女身影,見兩人雙雙奮起抵抗,忽然松了口氣,接著便拿起了蘇恒的劍,與他一同去了。

    88、宮變

    ◎“看來咱們得救了!薄

    生身父母就那樣決然地在眾人眼前自戕,蘇氏兄妹雙眼圓睜,映出刺目的紅。

    蘇云薇只覺腦袋‘嗡’地一聲,隨即瘋了一般沖過去。

    幸而林知瑤反應迅速,疾步上前,一把拉住蘇云薇,將她狠狠拽了回來。

    “保持理智!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

    蘇云薇淚痕滿面,充耳不聞,只顧著掙扎,想要掙脫林知瑤的束縛。

    林知瑤見狀,索性死死將她抱在懷里,嘶聲吼道:“你早該料到今日!你爹娘罪孽深重,這是他們的命數!你母親臨死前只求陛下赦免你兄妹二人!你此刻失了心智,只會讓自己陷入險境,你忍心讓她含恨九泉,死不瞑目么?!”

    蘇云薇身子猛地一僵,滿心悲慟終被撞出絲絲理智的縫隙,她緊咬下唇,直至血腥味彌漫口腔,才伸手拔-出腰間佩劍,擺出了自保的架勢。

    與此同時,梁頌年一把拉過怔愣的蘇云崢,二話不說,結結實實給了他兩記重拳。

    蘇云崢吃痛,眼神漸漸有了焦距。

    梁頌年沉聲道:“別犯傻,保住性命!”

    言罷,轉身擋在林知瑤二人身前,手中長劍揮舞得密不透風,將來犯之敵的攻勢一一化解。

    “去長樂宮!”

    見蘇氏兄妹恢復狀態,夫婦二人同時喊出了這一句,只不過前者是對后者說的,后者卻是對一旁抱著孩子的銀花說的。

    梁頌年還未來得及再說,林知瑤已經將蘇云薇推去銀花那邊,喊道:“你也去!”

    蘇云薇剛欲反駁,林知瑤搶先說道:“宮中異心者絕不止這些人,長樂宮怕是也有危險,太后娘娘與敏華都在那兒,你和銀花一道去,定要護住她們!”

    “那夫人你呢?”

    銀花將林知瑾的兒子護在懷中,無暇再顧及林知瑤的安全,聽到她這般矚目,難免憂心。

    “我自有分寸,你們快去長樂宮!”林知瑤緊貼著梁頌年,手中長弓穩穩拉開,箭尖寒光閃爍,似能抵御世間一切風雨。

    局勢危急,四周愈來愈亂,已容不得半分拖沓,蘇云薇與銀花皆知林知瑤言之有理,便不再爭辯,轉身朝著長樂宮奔去。

    梁頌年忙于招架各方攻勢,林知瑤所言,他聽的有一句沒一句。

    直到蘇云薇和銀花身影消失在轉角,他才心頭一緊,露出急色。

    林知瑤對此渾然不知,還在沖著人群中的林知瑾呼喊:“哥!你別留原地!快去朝陽殿!去找爹爹和二哥!”

    她話音未落,后脖頸兒就被拎了起來,接著便是一陣頭暈目眩的閃閃躲躲,轉眼間,竟然被梁頌年帶到了亭廊之下。

    “這,這……”

    “這什么這,你太不聽話了!”

    梁頌年腳步不停,難得用這般粗暴的語氣和林知瑤說話。

    林知瑤不明所以,被拖拽著前進,茫然問:“去哪兒?”

    梁頌年言簡意賅道:“長樂宮!

    林知瑤急道:“陛下與各位大臣都在殿內,此刻正值生死關頭,你怎能離開?別管我了,快回去,蘇云崢自己撐不住……”

    梁頌年腳下生風,打斷道:“朝陽殿里有曹常侍和暗衛們,外面除了蘇云崢,還有我爹和城防營,我離開片刻無妨!

    林知瑤皺眉,轉頭在人群中尋找,果然瞧見了梁安仁的身影,她松口氣的同時,疑問便又冒了出來。

    “公公怎么在?”

    梁頌年挎著她,邊跑邊解釋道:“做局要往真了做,所以軍報都是真假摻半。此刻真正的齊明玄與北疆軍尚在途中,而我與蘇云崢帶領的叛軍其實是城防營和鄰邊駐軍,為的就是出其不意甕中捉鱉!

    林知瑤明白過來,轉而氣道:“你到底是什么時候知道這一切的?竟然從未向我透露半個字?”

    梁頌年眉梢一挑,“夫人不也同兩位兄長一起瞞著我?”

    林知瑤語塞,卻不甘吃癟,便憤憤道:“我入局定比你們晚!回去再和你們挨個算帳!”

    轉瞬到了長樂宮。

    梁頌年與林知瑤夫婦倆,因稍慢了蘇云薇她們片刻,剛拐過彎兒,便瞧見殿門處一片混亂。

    叛亂者蜂擁襲門,蘇云薇手持長劍,身姿矯健,每一式都帶著拼命的決絕,血花在她身側肆意飛濺,阻住一波又一波攻勢。

    銀花欲將懷中稚子送入門內,卻因這一瞬間的分神,疏于防備,被一名叛軍突襲。

    “銀花小心!”

    林知瑤拉弓再快,仍趕不及救遠處之勢,恰在此時,門內猛地躥出一道身影,替銀花擋了刀,她定睛一看,不禁驚呼:“金花!”

    分秒間,夫婦二人也沖到了最前方,梁頌年與蘇云薇共守殿門,抵御叛亂者。

    林知瑤則手腳麻利地將金銀花往門里推,“快進去!”

    銀花驚魂未定,一進殿門就慌慌張張地查看金花狀況。

    林知瑤抄起弓轉身奔至窗邊,邊搭箭射殺叛軍,邊回頭喊道:“別愣在那兒,把她拖進內殿!”

    話音剛落,她眼角余光瞥見內殿冒出幾個張望的腦袋,厲聲呵斥道:“不要命了嗎?進去躲好!”

    那幾個腦袋趕忙縮了回去,唯有敏華快步上前,幫著銀花一起拉扯金花往內殿深處去,嘴里安撫著:“別著急,里面有藥,先幫她止血!

    說罷,敏華轉身拿出殿內掛劍,亦要出門御敵,太后見了,趕忙上前幾步。

    未等她開口阻攔,便聽敏華道:“母后,生死關頭,不論身份高低貴賤,能者為之,兒臣既有功夫傍身,又怎能畏縮在這殿門之內?”

    聞得此言,太后終是無話可說,任她奪門而出。

    此時再看金花,面色慘白如紙,身上大片大片的血汩汩涌出,止也止不住。

    她虛弱地拉著銀花的手,氣若游絲道:“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還知道你是蘇二小姐隨軍時撿的孤女,是跟著她來的京都……”

    銀花淚如雨下,哽咽道:“姐姐你別說話了,省些氣力……”

    長樂宮女使急匆匆在內殿翻找傷藥,梁母上過戰場,略有包扎經驗,面對此景臨危不亂,鎮定地指揮著其他不知所措的官眷:“快,都別愣著,用小爐子燒些熱水、再找干凈布帛來!

    在這一片嘈雜聲中,金花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裹遞向銀花,盡力擠出一個完整的微笑道:“這次進宮前便知兇多吉少,所以一直將這東西帶在身上,本想尋個好時機給你,卻沒料到……”

    銀花顫抖著手接過,打開一看,里面是兩只鐲子,一只金絲麻花,一只銀絲麻花,款式相同,巧奪天工。

    銀花不明所以之時,金花強撐著開口道:“夫人嫁去明遠侯府之時,因我而賜了你銀花的名字,倒與這東西一樣是個巧事兒……”

    銀花愈聽愈泣不成聲,這時女使拿著藥匆匆過來,梁母接過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金花傷口處衣衫,目光專注,動作輕柔又迅速,仔細地上藥、包扎。

    金花疼得額頭汗珠滾落,握著銀花的手緊了緊,咬牙堅持道:“這兩個鐲子,一金一銀,雖樣式相同,來歷卻不同……金的這只,是老夫人當年賞我的成人禮,我娘覺著太貴重、太招搖,讓我好生收著,莫要戴。我那時年幼不懂事,因此賭氣,我娘為哄我,便用銀絲纏了個一模一樣的……”

    說到此處,金花唇色漸失,仍執拗地繼續道:“后來,我日日戴著這只銀鐲,直到老夫人和我娘相繼離世,我睹物思人,便將兩只鐲子都收了起來……”

    金花竭力揚起手腕,露出那只白玉帶金的鐲子,“那日你送我玉鐲,我想了許久,不知該還你什么禮…又知你是個呆的,不喜那些浮夸奢侈之物?晌铱偟糜袀心意、有個由頭……思來想去,我最珍視的,便是這兩個鐲子。既你我有緣,又這般巧,便分你一個,可好?”

    銀花聽得心如刀割,抽噎道:“莫再說了,哪有這個時候送禮的,我才不收你這副模樣送的東西,你必須好起來,鄭重其事的送我……”

    她話還未說完,忽然感覺金花緊握著自己的手卸了力氣,緩緩滑落下去。

    她下意識抓住金花的手,猛地抬頭,只見金花臉色灰白,已然昏死過去。

    她心猛地一沉,顫著伸手欲探其鼻息,手指抖得厲害,眼淚止不住地淌。

    正于此時,門外原本喧鬧聲戛然而止。

    梁母這邊剛騰出手,還未來得及松氣,又瞬間警惕起來,轉身奔至林知瑤伏擊的窗前查看。

    只見門外不知何時涌入大批人馬,密密麻麻,讓人一時摸不清狀況。

    梁頌年、蘇云薇和敏華守在門前,三人均傷痕累累,血跡斑斑,顯然已苦戰許久。

    梁母眉頭緊鎖,脫口而出:“這是怎么回事兒?”

    林知瑤亦是心跳加速,滿臉緊張,直至人群中為首之人匆匆上前,她看清對方的面容后,才陡然松了一口氣。

    “看來咱們得救了!

    梁母一臉茫然:“什么?”

    林知瑤下巴輕揚,指向外面正與梁頌年交談之人,解釋道:“那位是駐冀州都督劉友淳,我去承陽尋阿淵的時候見過,是好人!

    宮變落下帷幕,余暉灑在紅墻,地上的血跡顯得格外刺眼,內侍宮女們穿梭在各個殿宇之間,忙著收拾那混亂后的現場。

    被迫留在宮中的官眷們,在侍衛的護送下有序地離開,她們神色疲憊,眼神中還殘留著恐懼,卻又慶幸,能夠平安回家。

    而那些大臣們,盡數留下處理后續事宜,梁氏父子和林氏父子亦不例外。

    林知瑤與梁頌年匆匆作別,便隨眾官眷一同出宮,卻不成想父兄與夫君,就此一個賽一個的忙起來,叫她多日逮不著個身影。

    后來就算他們夜深歸府,也是上下眼皮打架,林知瑤不好這時候逐個算帳,干脆眼不見心不煩,收拾衣物跑去陪婆母小住。

    皇宮封鎖消息之下,仍有些閑言碎語傳出來,這些個知道內情的官眷不敢多言,又疲于應付打探之人,思及同在宮中逗留的姐妹們和共患難的經歷,彼此間情誼深厚,便紛紛來到梁府,討茶解悶兒。

    因而,梁府不同往昔,格外熱鬧,倒是叫林知瑤來時,差點兒以為自個兒邁錯了門。

    89、終章

    ◎自此,朝堂熙穆,海晏河清!

    一晃秋去冬來,宮中最緊張忙碌的日子算是熬了過去。

    林知瑤觀察了數日,首先逮住的是自家老爹。

    她興沖沖回家準備算第一筆賬,卻看見林仲檢還在依仗輪椅,又聽李德平說他是因腿疾加重,才被奉元帝勒令回府休息。

    林知瑤眼眶泛紅,氣焰全都沒了。

    林仲檢見狀,抬手將她喚來身邊,柔聲細語哄道:“爹這個歲數,病痛是正常的,不過雙腿有礙,算不得什么!

    林知瑤聽言,立刻皺起了眉頭,“算不得什么?因條件不足,醫治有限,日后再無法行走,這還不夠?還要如何?”

    林仲檢最是嬌慣他這個小女兒,因此也最常受她的說教,這會兒見她認真生氣的模樣,倒是不敢再火上澆油了。

    林知瑤仍是有氣,“您現在說算不得什么,可此局危險重重,稍有不慎……您可有想過后果?”

    林仲檢默了默,坦言道:“執棋者消逝,棋局仍在!

    林知瑤哽咽道:“是啊,您連命都賭進去了,所以才覺得不過是一雙腿而已。”

    “世人皆知先帝托孤,卻不知陛下喚我相父……”

    林仲檢心中五味雜陳,輕輕嘆道:“林氏受兩朝明君信任,交予重權要職。如今朝堂不穩,江山危矣,爹身居高位,受盡恩養,理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林知瑤道:“是我們都不中用么?您為什么非得親身入局?”

    “胡說!”

    林仲檢佯嗔一聲,抬手拭去她眼角淚水,緩緩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國運擬棋局,仕者皆為盤中子。若沒有你們這一個兩個舍身犯險,何來如今勝局?”

    林知瑤撇嘴,“那您還……”

    林仲檢道:“那日與武毅侯對峙不是說了,兩勢之爭,暗手清理,本該是到了尾聲,卻因查到武騎軍異常,這才有了后來的無奈之舉!

    林知瑤聽后,深深地嘆了口氣。

    林仲檢卻欣慰道:“我命好,有三個好兒女,還有好女婿、好親家。陛下懷仁心而有謀略,亦識才尊賢。我林氏值得,滿朝文武也值得!

    動亂過后,朝堂上下同心協契,混亂停滯的政務重歸正軌。

    至于后續論功行賞之事,決策權在奉元帝手中,梁頌年等一眾臣子只需靜候旨意,不必再為此勞心費神。

    林知瑤得知梁頌年事畢,迫不及待奔赴宮門相迎。

    待見了人,林知瑤面露喜色,脆聲道:“你終于忙完了!”未及梁頌年回應,又緊接著道:“現在咱們來算算賬了!”

    梁頌年聞言,表情從欣喜轉為苦澀,剛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隨即快幾步上前,一把摟過林知瑤,緊緊按在懷里,似乎要嵌進骨肉。

    林知瑤措手不及,艱難發聲道:“你這般用力,是要勒死我嗎?”

    梁頌年只覺得還不夠,將頭埋在她的頸窩,貪戀道:“我好想你!

    林知瑤笑笑道:“又不是沒見,何故矯情!

    梁頌年嘟囔道:“每日忙得昏天黑地,見了也跟沒見著似的,況且你搬去和母親住,和我分居了好一陣兒!

    林知瑤心尖兒發軟,喃喃道:“我也想你!

    梁頌年聽得此言,心中大喜,抱得愈發緊了。

    林知瑤眉眼含笑,卻佯裝吃痛,嬌嬌道了聲:“疼——”

    梁頌年這才訕訕的松了些力度,轉而親了林知瑤額頭一口,又趁對方反應不及,攔腰將人抱了起來,跨上了馬車。

    金銀花留在府中灑掃,今日是慶晨陪著林知瑤出來的,他見主子親昵,默默垂首,待二人上車坐定,才忙喚車夫啟程。

    車廂之內,林知瑤恢復理智,輕咳一聲,嚴肅道:“你休想含混過去!今日定要與你算清楚賬!”

    梁頌年見躲不過去了,無奈而笑,剛欲坦白從寬,又忽的想起什么,忙問:“不是說和我們挨個算帳,那其他人算得如何了?”

    林知瑤哼了一聲,“明日家宴,我自會一一清算,這會兒先審你練練手!”

    梁頌年哭笑不得。

    林知瑤故作怒容,“嚴肅點,莫要嬉皮笑臉!”

    梁頌年立刻收斂表情,一副煞有介事的認真模樣。

    林知瑤瞧他這變臉速度,忍不住笑了一下,隨即恢復正色,盤問道:“說!到底什么時候入局的!”

    梁頌年微微皺眉,“究竟是哪個節點……”

    林知瑤聽他嘀咕,感到莫名其妙,笑道:“到底是誰問誰?”

    梁頌年坦白道:“其實,我臨川兄一直關注朝廷風向,對歷來事跡皆有分析,關于陛下和岳丈布局之事……早就有了猜測。”

    林知瑤挑眉道:“哦?多早?”

    梁頌年苦著臉道:“這還真不好說,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陛下是在蘇云崢回京舉報的時候向我交底的。”

    林知瑤詫異道:“在這之前,你并不知情?

    梁頌年如實點頭。

    林知瑤不禁感嘆道:“這盤棋果然是陛下和我爹他們二人在下,而你我等人,皆是被操控或被引導走勢的棋子!

    梁頌年略一思忖,便明了她話中之意,“如此說來,兩位兄長也……”

    林知瑤未等他說完,便搖頭道:“大哥應該知道早一點兒,只有我和二哥將林氏自救當了真!

    她正說著,莫名笑了聲道:“也不盡然,你離京后,陛下通過曹常侍給銀花下令,然后我綁了蘇云薇,帶著她與母親進宮為質,那時大致知曉了全部,二哥…是真的直到入獄都不明真相!

    言罷,她又想起什么,“對了,香囊球,你留給我這個,不就是在提醒我你并未出遠門。”

    梁頌年露出贊賞神色,“這都被你發現了?”

    “這暗示如此明顯,我很難不發現吧!”

    林知瑤哼了一聲,轉而嘆道:“銀花既為暗衛,自然只聽命于陛下,蘇云薇被我下藥迷倒的時候,竟然連這個都沒想明白!

    梁頌年道:“當局者迷,可以理解!

    林知瑤思緒不斷,突然拍掌道:“齊氏父子肯定更早就知曉!”

    她跳脫太快,梁頌年猝不及防,卻仍笑著點頭道:“應當是最早知情的,我后來有和齊明玄通過信,北疆旗幟和蘇云崢假扮所需鎧甲,皆是他派人快馬加鞭送來的!

    言罷,梁頌年將諸事全盤回想一遍。

    “你我、父親母親、兩位兄長、蘇氏兄妹、齊氏父子、江臨川……想來除了陛下和岳丈這兩個執棋人,我們這些個棋子,都是在后面才知曉真相的,這倒真是一盤險局。”

    林知瑤感嘆道:“如此情況,還能這般配合,實在是驚險又難得!

    夫婦二人聊了一路,甫入府門,下人匆匆來報,倆人對視一眼,知曉大事來臨,忙整了衣冠,疾步趕往前廳。

    前廳之中,宮使佇立等候,見二人前來,清了清嗓子,展開明黃圣旨宣讀:

    “皇帝陛下制詔。梁林夫婦,品性純良,忠君愛國。值宮變之際,果敢堅毅,護佑皇室,功不可沒。朕心甚慰,特封梁頌年為大理寺卿,望卿秉持公正,護我朝律法威嚴;封林知瑤為三品誥命夫人,彰其賢能慧智,揚我朝女子風華。另賜蜀錦五十匹,瓷器三十件、南珠二十顆,御酒十壇、園林一處,以資嘉獎。欽此!”

    夫婦二人跪地,齊聲道:“臣/臣婦叩謝皇恩!祈愿陛下政通人和,福壽康寧!”

    言罷,梁頌年起身,雙手恭敬接過圣旨。

    金花銀花上前接賞,因舉止同步,便見二人抬手間,鐲子滑落腕處,一金一銀,巧絲絞纏,歸屬卻與她們名字相反,倒為這場景添了幾分別樣意趣。

    待賞賜接下,使者離去,金花又稟道:“適才主院李總管來傳老爺的話,說是今兒個時辰不早了,叫哥兒姐兒們都別去擾他清靜。還說若有孝心,明兒個家宴早些去主院。大爺和二爺那院也得了通知。”

    林知瑤微微頷首,“知道了,剩下的你安排罷!

    金花應下,領眾人散去,片刻之間,喧鬧的院子只剩下夫婦二人。

    林知瑤心生捉弄,朝梁頌年福了福身道:“見過大理寺卿!

    梁頌年卻苦笑一聲,搖頭嘆道:“陛下這論功行賞,當真隨心!

    林知瑤笑道:“怎么?覺得自己德不配位?”

    梁頌年立刻正名道:“陛下慧眼識珠,為夫實至名歸!”

    林知瑤撇撇嘴,“那是點誰呢?”

    梁頌年答非所問道:“你且猜猜岳丈病休,誰暫代了中書令之位?”

    林知瑤瞧他這副模樣,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答案,嫌棄道:“你這反應,也太好猜了!

    梁頌年一副難以言說的表情,長長嘆了口氣。

    林知瑤忍不住‘撲哧’一笑。

    梁頌年忽的想起什么,話鋒一轉道:“對了,敏華殿下……”

    未等他說,林知瑤心領神會,截斷話頭道:“假的!

    梁頌年奇道:“你就這般篤定?”

    林知瑤揚眉不語。

    梁頌年瞇起眼睛,“又是你的主意?”

    林知瑤笑道:“我哪有這本事叫公主假死脫身?”

    梁頌年微微一愣,明白過來,“竟然是太后娘娘……”

    林知瑤點了點頭道:“前陣子聽到敏華公主薨了,我和母親當真嚇得不輕,后來得知蘇氏兄妹功過相抵,被陛下派去鎮守東境,永不準回京,便猜到了前后因果!

    梁頌年搖頭嘆道:“你啊,你啊,腦子未免太靈光了些!

    正說著,忽有風來。

    梁頌年神色一緊,下意識地將林知瑤攬入懷中,薄責道:“這天越來越冷了,干什么站在院里閑聊,走,進屋去!

    話音未落,便見幾片柳絮悠悠飄下。

    直至一片落在林知瑤額頭上,冰冰涼涼的觸感瞬間蔓延開來,她才驚覺這個季節可沒有柳絮,是雪,下雪了。

    林知瑤眼睛一亮,隨即唇角輕揚,拉著梁頌年跑進屋內,從柜中翻翻找找,終摸出一物。

    “險些忘了,給!

    梁頌年甫見此物,便想起他離京前,林知瑤曾笑語盈盈許下諾言,怎奈后續風雨飄搖,諸事繁雜,竟是此刻才收到。

    他愣愣接過香囊,觸感細膩,紋樣精致,其上雪落青松之景栩栩如生,顯然是用了無數心力繡成。

    欣賞過后,梁頌年方問:“為何繡這個?”

    “我前些日子讀了幾首新詩,其中有一句‘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甚是喜歡,覺得這意境似你我經歷重重磨難,依然保持初心,不為所動!

    林知瑤說著頓了頓,轉而苦笑道:“可剛剛接下圣旨,便覺得是我格局小了,這詩中意境何止你我二人!

    話未盡,意已明。

    梁頌年心中有感,未及言語,便聽林知瑤又道:“還有就是我繡工不佳,先是斟酌了好久繡個什么,后來在母親的指導下又改來改去,這其實…前幾日才完工!

    梁頌年莞爾道:“何苦如此苛責,出自你手之物,于我皆是珍寶!

    林知瑤拿出玉制香囊球,抱怨道:“你這手藝堪比能工巧匠,想來耗費不少時日,我既收了這般用心之禮,如何敷衍了事?”

    梁頌年心中雖暖,卻不失理智,挑眉問道:“斟酌了數月不成?老實交代,之前干嘛去了?”

    林知瑤被戳破,也不再佯裝,“你離京在外之時,咱們不是通過信嘛?”

    梁頌年恍然道:“回信神神秘秘的,又說香囊不繡了,又畫鬼臉!

    林知瑤俏皮追問:“那你懂了沒?”

    梁頌年見她笑顏,亦隨之笑道:“懂了,惠貴妃平安,你要給幼童準備禮物去了!

    林知瑤暢笑幾聲,言歸正傳道:“后來確實構思了好長時間繡什么給你,真的好長時間,我就想著一定不能落俗,鴛鴦鶴竹什么的都不要,再后來是因為秦四娘子送了母親幾盆松柏,我突然想起詩中妙句,才有了靈感,開竅了……”

    梁頌年目光繾綣地望著她,嘴角的笑意就未曾落下,聽得愈發入神,末了,溫聲道:“嗯,我很喜歡!毖粤T,滿含深情,輕輕吻了下去。

    林知瑤眼睫輕顫,旋即闔上雙眸,回應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心底默默念道:“我也是!

    奉元八年是個暖冬,春天也比往年來得快,風過雪融,陽光甚好,京都城內萬千青松嶄露頭角,又是一片生機勃勃,綠蔭環繞。

    史書上亦有濃墨重彩的幾筆。

    翻開來看,奉元帝少時即位,正是朝堂風云變幻之際,朝臣更迭,各方勢力黨同伐異,明爭暗斗不止,仕者人人自危。

    至奉元六年,明遠侯謀反,朝野震動。

    奉元帝與中書令林仲檢,敏銳地捕捉到這一契機,暗手布局,知人善用,帶領新輩賢臣,終在奉元八年,以宮變整肅朝綱,為滇左之戰眾將士昭雪,使奸佞伏法,巨蠹盡除。

    自此,朝堂熙穆,海晏河清。

    ———全文完———

    晉江文學城-作者得白

    作者有話說:

    執棋者布局,以青松為子,終抵住風雪,得撥云見日。

    感謝寶子們讀到這里!鞠躬致謝!!

    本文雙劇情線并行,明線以男女主被迫卷入朝政漩渦,互相拉扯尋找真相展開故事,暗線則是皇帝與宰輔聯手布局,借朝廷新輩之手,暗清黨派,引出巨蠹,最終肅清朝綱,穩固山河。

    再次感謝各位喜歡我書寫的故事!有緣再見。

    感興趣的寶子可以進作者主頁點點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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