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已有人默默離席。
梁頌年雖不比林知瑤會應對這種場合,但面子活兒也是能做的。
反觀林知瑤,笑容早就被內心重重憂思所擾,僵硬成假笑。
“回家吧!
林知瑤手被高于自己的溫度牽了起來,又緊緊握住。她喝的也有點發暈,后知后覺抬起頭。
梁頌年又道:“再待下去是要醉倒在這兒了,回家吧!
林知瑤見他臉已泛紅,便知道他說的絕不是玩笑話,再來幾杯,怕是又成了上次的醉鬼。
她盯著他,嘴角溢出此時難得的笑意,也沒應話,只點了點頭。
“阿瑤!
身后有人喚住了剛起身的夫婦二人,回過頭,是林知珩。
他道:“坐我的馬車回!
林知瑤遲疑的看向梁頌年。
林知珩見狀,強調道:“你自己來!
說罷便甩袖轉身,不給身后人反駁的機會。
未及盛夏,晚間的風還是涼快的。
梁頌年在宮門前目送林知瑤上了林知珩的馬車,而后仰望天空,任風于面門拂過,像是在醒酒。
“為什么不回絕了這差事兒?”
不知什么時候,江淮景站到了他身旁。
梁頌年也不驚訝,仍閉著眼,“圣意如何拒?”
江淮景道:“若是有心,自能尋到由頭!
梁頌年反問他:“那今日何以收場?”
江淮景沉默。
他雖不知林知瑤在宴上求恩是有意還是無意,但圣上這番,往細去想,像是早有了定論。梁頌年只怕躲過了今時,也逃不了明日。
江淮景忽問:“你可知這次監領巡查的是誰?”
“新任的御史中丞,林知瑾。”
梁頌年側頭看向身邊人,又道:“本來是不清楚的,宴前林家二哥提了一嘴,后又聽聞圣意,便想通了!
“陛下這是要……”
“臨川兄!”梁頌年打斷他,“宮門前,慎言。”
與此同時,回相府的馬車上。
林知瑤終是口不擇言了出來,“陛下這是沖著我們林家來的!”
“胡說什么!”
林知珩捂住她得嘴,呵斥道:“雖是自駕馬車,卻也要知曉禍從口出,謠言隨風揚起的道理!
林知瑤拉開他的手,不作聲了。
林知珩見她這個模樣,更是來氣,“倒是你,吃了多少酒,竟在宴上口無遮攔,若是圣怒下來,恐怕連爹都保不住你!”
“我……”林知瑤欲言又止。
林知珩瞪著她,“可真如梁子淵說的那般,是他教你說的!
“不是!”林知瑤忙道:“二哥雖對他有偏見,但是了解我的,若非自愿,我又怎會冒險至此!
“那為何偏偏在今日宴上求陛下的恩?”
林知瑤張了張嘴,卻沒說出個什么,她總不能將自己被禁足景秀宮時,斗膽與圣上博弈之言語,堂而皇之的講出來吧。
思及此處,林知瑤忽然腦木了一下。
剛剛她還想不通圣上為什么將這份差事兒累到梁頌年身上,此時突然開了竅。
在外人看來,圣上仍忌相權,故不會在明面上對勢,此番派遣林家郎婿去處理林家人的麻煩事,又是自相包庇而已。
可她林知瑤借春闈舞弊案向上進言,言辭決絕的撇開了家族與梁頌年之聯。
若真如此,那他此去承陽縣,即不該徇私,更不需公正,而是順應圣心。
圣心是什么呢?
只是試探?
還是以此打擊林家?
林知珩見林知瑤怔冷半響,臉色越來越白,不由得晃了晃她的肩膀。
“想什么呢?”
“二哥,”林知瑤心緒不寧,說話也是虛而無力,“陛下,陛下要讓他做選擇!
“選擇……”林知珩嘀咕了句,心下已然明了。
“二哥!怎么辦啊!大哥他……”
林知珩道:“都一樣!
林知瑤一愣,“什么?”
林知珩嗤笑道:“無論誰去,大哥都一樣會被削權!
林知瑤脫口道:“是因為假-幣?”
林知珩的眼睛瞬間瞪大,“你怎么知道的!”
林知瑤心急,話從嘴里滑出來才知不對,卻悔之已晚。
“梁子淵!”
“不是,他什么都……”
林知瑤突滯,腦中閃回梁頌年入貢院前,他們二人的那次夜談,那時梁頌年說要要進守城軍而隨行巡查。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嗎?
只是巧合而已?
林知瑤心口抽痛,呼吸也困難了起來,像是被兜頭叫了一盆冷水,終是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林知珩見她臉色更白,額頭竟滲出冷汗,一時也慌了神兒,趕忙上前扶住。
“不是便不是,就算真的是他與你說的,我又能怎么他?陛下意已決,爹都不能干預此事,何況是我呢!
林知瑤仍無反應。
林知珩嘆了口氣,“你那夫君脾氣硬得很,絕不會徇私包庇大哥。于外人看是陛下退一步,實則,是暗手收權罷了!
馬蹄漸止,而消聲。
林知瑤終于有了點反應,抬起頭來問了句,“爹回了嗎?”
林知瑤見她如此,縱是什么旁的再說不得了,只答道:“比咱們離席早,該是在府上。”
林知瑤點點頭,“好,我直接去主院。”
“我……”
“二哥別去了。”
晚間月光柔和,無燈火處,視線所及略顯朦朧,主院的玉蘭已進凋謝,風吹滿地,卻無人敢掃,倒是有種別樣的意境。
林知瑤踏入此間,整個人莫名平順了下來。
“既然敢來,那就大大方方的進,杵在門口做什么。”
話音落下,林知瑤方推門而入。
“女兒今日犯下大錯,請爹責罰。”
林仲檢坐于正前,瞥了他一眼,放下手中茶杯,“是這府里上上下下慣壞了你,如今膽子竟大到宮宴上去了!
林知瑤不語,仍低著頭。
林仲檢微微皺眉,“又要說些什么違逆的話?”
“女兒不敢。”
“陛下面前你尚無所懼,在我面前裝樣子又是何必!
林仲檢說著嘆了口氣,“起來吧。”
“爹,”林知瑤不起,反將頭埋下去行大禮道:“還請爹奏請陛下收回成命,再擇他人擔此行重任!
林仲檢臉色沉了下去。
僵持好半響,他才盡量用平常的語氣堪堪道:“今日你若不向上進言,此事尚有推脫的余地?赡愠雒鏋樗ブ\圣心時,便什么都來不及了。”
“可是他……”
“你招他作贅,又助他入仕,這本就是悖論!
林知瑤熱淚盈眶,幾欲墜落,強忍著不肯抬頭,卻再說不出什么。
帝王不再年少,若不親權親軍,必然成架空皇權之政。
只是如今朝堂內外烏煙瘴氣,黨爭吞勢不斷反復,稍有不慎便是自損。
林氏望族,是形勢所趨,更是立威之本。帝王放任相權滔天至今,不過是在等待一個機會,一把趁手的利刃。
而梁頌年,竟成了帝王手中刀。
林知瑤思及此處,心悸突起,終是滴下淚來。
她將梁頌年招贅林家,不僅是想于京都政壇中護他一護,更是……
“吾婦之過,責在小婿,還請岳丈念她嬌養,莫讓她跪了。”
聲從門外起,行至身側,林知瑤腦中亂緒戛然而止,又起嗡鳴。
梁頌年嘴上雖已求情,卻不能逾矩扶人,只得從其旁也跪了下去。
林仲檢看著眼前,忽的笑了兩聲,出言仍是峻歷,“你倒是對我兒真心,寧自擔而恕她!
“爹……”
“你別說話!
林仲檢抬手打斷林知瑤,復而對梁頌年道:“我兒今日為你而跪,是求老朽去面圣駁意,此事,你作何想?”
林知瑤輕輕拉扯梁頌年衣角,后者卻同無視,仍直面回道:“小婿覺得此舉不可!
林仲檢問:“有何不可?”
“人換而事不變,已成定局!
“換誰都行!只要不是你!”
林知瑤到底還是喊了出來,“陛下這次要你去削我大哥的權!下次呢?要你抄我林府嗎?!”
一把刀只要見了血,只能是開始。
回音層層,待靜寂無聲。
梁頌年回頭于林知瑤道:“此事若能回絕,那林家該是何處境?”
一語出,林知瑤如雷貫耳。
當今朝廷上下言官進諫亦有不為,而宰相之權萬人上,只一人下,更是對天子決斷可行封駁斥。
也就是說,梁頌年順意而去,卸的是林家長子的任。梁頌年借由不去,只得林仲檢出面。
那便是相權壓迫皇權的局面明了,直接引發京都政壇各勢暫和,統一對準林氏。
進則撤林家長子職而收戶部勢,退則將林氏推上目無君上的境地,林知瑤才后知后覺過來,剛剛竟是險些害了全家。
“你倒是比她明白。”
林仲檢又端茶抿了抿,隨即揚了揚下巴,“你既不忍她跪,就都起來吧!
“謝岳丈。”梁頌年立刻去扶人。
林仲檢茶杯落桌,兩人也已起身,便又起話題:“既聊至此,老朽便多些口舌!
梁頌年一怔。
“你既將局勢看的透徹,那想來此去承陽縣,便不會顧事實黑白,只順圣意而為,是與不是?”
梁頌年攙著丟了魂兒似的林知瑤,姿勢別扭,仍正身禮道:“不是。”
林仲檢不由發笑,“你當如何?”
梁頌年道:“俱審時度勢,以事為先,人為后!
林仲檢定定的注視著眼前人片刻,忽而曬然,后沒再續話,便揮手使兩人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