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結(jié)局(下):身孕 前路自有……
如同裴硯和云嬈所料, 承平帝這回急著召裴硯進宮是為了寧王。
一夜之間折損了兩位最得器重的皇子,且又是兄弟鬩墻之禍,承平帝縱然年已花甲閱事無數(shù), 被兒子親手逼到絕境之后, 哪怕情勢折轉(zhuǎn)危機化解, 到底還是被氣得吐了血。
他原就病著, 這樣一鬧, 哪里還支撐得住?
昨晚秉雷霆之怒處置了叛亂的禁軍,重新命人布防宮禁,等那口氣消下去, 便又倒在了榻上。
京中一時空虛,外頭卻有虎狼蠢蠢欲動,淮王雖也有點兒能耐, 卻還沒有能穩(wěn)住京城局面的手腕。
無奈之下, 承平帝只能寄希望于從前并不太喜歡的寧王。
急著召裴硯進宮,就是想讓他盡快趕往嶺南去接手亂民的事, 好讓寧王火速回京, 與淮王一道坐鎮(zhèn)大局。
這般安排,裴硯自然不會違抗。
從皇宮出來之后, 視線掃過清冷閉戶的街市和四處清查逆黨的禁軍,一面讓趙鐵去枕巒春館取幾樣?xùn)|西,一面策馬徑直奔三水莊。
到得那邊, 正好午飯已然齊備。
婆媳倆好容易等待他回來,忙喊到廳里去洗手用飯。得知承平帝欲將京城的局面交予寧王,饒是潘姨娘身在后宅不問外事,也忍不住頷首道:“寧王殿下熬了這么些年,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比起昨晚那兩位, 他的能耐與胸懷才更適合接手這江山。”
她親手給兒子布菜,又道:“你這一趟南下,大概多久能回來?”
“按照寧王先前遞的消息,原本臘月底差不多能結(jié)束。如今京城有了變故,難免波及平亂的事,怕是要稍微多耽誤些時候。”
裴硯對三水莊的防守很是放心,只向云嬈叮囑道:“這一場宮變,又不知會株連多少人家。你若回府里住,凡事務(wù)必留心。尤其是跟大嫂有關(guān)的人——”
他今日走得匆忙,還沒來得及跟云嬈細說昨晚的事情,當(dāng)著潘姨娘的面不好提別的,只是道:“你被人從百福庵劫走,就是她和永康公主的安排。如今她想必已被捉了,卻難保旁人不會念著舊恩,不知死活地為她做事。”
這道理云嬈當(dāng)然明白。
昨夜若非裴硯和裴元錚有所防備,一旦慶王得逞,如今的薛家恐怕就又是炙手可熱的從龍之人了。
成敗之間,暗存怨懟是可以預(yù)料的事。
“好在府里還有賀峻,不至于讓人傷了我。至于旁的,外頭還有寧王妃這位救兵可以搬,將軍放心就是。”云嬈迎著他的視線,莞爾笑道。
她能將他先前的叮囑放在心上,裴硯自然放心不少。
且經(jīng)此一事,不論旁人如何作想,裴固好歹是能識得情勢的,不至于讓人欺負了枕巒春館。
便匆匆用了晌午飯,牽馬啟程。
替換寧王這事不宜張揚,裴硯只消微服南下即可,這會兒也沒什么隨行之人,唯有形影不離的趙鐵陪伴在側(cè)。
云嬈和潘姨娘送他出了院門,瞧著趙鐵馬背上的兩個包袱,念及此曲山高水長,哪有不擔(dān)心的?
尤其是云嬈,昨夜的繾綣猶在眼前,此刻卻又須送他奔向浴血殺伐的前路。
仿佛每個難啃的硬骨頭都是他和寧王在啃。
云嬈瞧著裴硯勁拔的身姿,卻清晰想起昨夜意亂情迷地拂過他后背時,曾摸過的積年的舊傷疤。
風(fēng)拂過冰封的池塘,冷冽入骨。
她看著裴硯都沒來得及修飾的青青胡茬,心疼而不舍,縱然已經(jīng)說過送別的話,在他要翻身上馬時,卻還是忍不住道:“戰(zhàn)場上務(wù)必珍重,我們等你回來!”
不管回來后和離之約如何處置,她眼下只想要他平安歸來。
能在殺伐征戰(zhàn)之外,享受他本該肆意的人生。
殷殷期盼付于溫柔語調(diào),也藏在滿含不舍的眼底。
裴硯聞言回過頭,看到她寒風(fēng)里微亂的裙擺。
正月二十的和離之約,他始終記得。
刨去征戰(zhàn)之期,他不知道還能留她在身邊多久。
奔向沙場的冷厲似在那一瞬消融,裴硯對上她殷切的目光,忍不住折返回去,重新將她重重攬進懷里。
他多想帶她在身邊,哪怕一朝一夕!
手臂收緊,幾乎想將她揉進身體,裴硯將唇貼在云嬈耳畔,聲音壓得低啞,“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
慶王謀逆之事牽涉不少人家,等云嬈從三水莊回去的時候,靖遠侯府里也亂糟糟的。
薛家為重振門楣,這回幾乎是傾巢而出,借著殘存的勢力為慶王四處奔走。薛氏身在內(nèi)宅,雖不好如男兒般效命,卻也沒少給薛賢妃和永康公主出主意,當(dāng)天清晨就已被禁軍緝拿,鋃鐺入獄。
她的身邊,大丫鬟晴月自然難逃其咎,旁人是否參與其中也許逐個查實。
除了貼身仆婢之外,薛氏上頭有老侯爺裴固夫婦,公公裴元晦又新近得太子舉薦升了官職,是否牽扯其中,也是要問一問的。
哪怕絲毫不知薛氏所做的勾當(dāng),也難逃一個失于管束的責(zé)問。
至于枕邊人裴見明,更是被請去問了好幾遍。
這般興師動眾,攪得侯府不得安寧,旁人哪有不生氣的?
太夫人和崔氏原本還因裴見明私養(yǎng)外室的事情,對薛氏多番寬慰照拂,被這事情一鬧,幾乎氣得破口大罵。又怕后宅里還有薛氏的忠仆,往后恐怕會累及侯府,索性將她陪嫁過來的人也一道交了出去。
這些人平素幫薛氏辦事時頗為得力,被遣出侯府之后,后宅的許多事難免捉襟見肘。
范氏瞅著時機,一個勁地想幫孫氏多謀些權(quán)柄。
太夫人卻藏了旁的打算——
聽聞云嬈的馬車回府,她很快就遣人去請云嬈,說是有要事商量。等云嬈過去時,也一改往常自矜身份的傲慢嘴臉,一邊問著裴硯的去處,一邊又夸贊云嬈聰慧,甚至試探云嬈是否有主掌內(nèi)宅中饋的意思。
云嬈聽罷,險些給氣笑了。
當(dāng)初剛嫁進侯府時,這些長輩對裴硯和她是何等態(tài)度,云嬈可記得清清楚楚的。
如今她們最看重的薛氏闖了禍,眼看著要連累侯府見棄于承平帝,倒是想起還有裴硯這么個成器的子孫了——裴硯的救駕之功已然在朝堂上傳揚開,太夫人這般籠絡(luò)她,自然是想討好裴硯,好讓裴硯幫侯府開脫嫌疑。
甚至,恐怕還巴望著能借裴硯搏命換來的功勛抬一抬侯府門楣呢。
如此居心,云嬈自然是不應(yīng)的。
便只管回到枕巒春館,關(guān)起門來侍弄雕版、抄寫經(jīng)書,暗里祈禱裴硯諸事順遂、安然回京。
沒過幾天,寧王火速回京,幫病中的承平帝擔(dān)起了監(jiān)政之責(zé),連同追查慶王逆案的事也都交由他去打理。
昔日因不受寵而被丟棄在邊關(guān)的皇子忽然成了極可能承繼大統(tǒng)的香餑餑,且軍中歷練多年的人自有縱橫鐵碗,加之有平定內(nèi)憂外患的卓然功勛,寧王接過權(quán)柄后軟硬兼施,倒是很快穩(wěn)住了局面。
遙遠的嶺南亦有家書陸續(xù)遞來,都是令人欣喜的捷報。
云嬈細讀每個字句,心里漸而安穩(wěn)。
時日倏忽間,轉(zhuǎn)眼已是除夕。
裴硯耽擱在嶺南尚未歸來,老侯爺裴固卻時時將他惦記著,就連晚間率眾祭祖時,都不忘夸贊他英勇救主的功勞——據(jù)說先前清查逆案時,曾有人提到要以薛氏之罪名株連裴見明和孩子,是承平帝念著裴硯的功勞才免予追究,讓老侯爺和裴元曙虛驚一場。
這份恩情,也隨之留在了裴見明父子心中。
以至于除夕闔府家宴時,長房的崔氏都還屢屢夸贊云嬈,說了一大籮筐好聽的話。
聽得云嬈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過看得出來,崔氏是真的高興。
先前承平帝在侯爺?shù)膲垩缟弦环馐ブ迹采鷮⒄?dāng)妙齡的裴雪瓊賜給了東宮太子,如今太子既已被誅,這樁還沒焐熱的賜婚自然是要作廢了的。等過個一年半載的沒人留意這事兒了,再另行為裴雪瓊尋摸合適的人家,也算是劫后余生。
至于這合適的人家,崔氏嘴上雖不說,看母女倆近來重歸親密的模樣,想必是已然答應(yīng)了女兒執(zhí)拗的心思。
——據(jù)裴硯回信中所說,謝嘉言雖是京城養(yǎng)大的小公子,卻沒半點嬌氣的毛病,這回在嶺南數(shù)次搶著以身赴險,行事機敏又不失穩(wěn)妥,已頗受寧王看重了。待來日多加歷練,恐怕又是一名得力的干將。
這些消息,云嬈也曾私下跟裴雪瓊提過。
裴雪瓊既為他歡喜,又擔(dān)憂他安危,難免纏著崔氏軟磨硬泡,讓母親別再那么固執(zhí),免得謝嘉言舍身沖殺時出什么岔子。
崔氏已經(jīng)被皇帝賜婚的事折磨過一回,好容易盼得女兒避過火坑,哪有不依她的?
母女倆既已約定,便是皆大歡喜。
今晚闔府團聚辭舊迎新,薛氏的影子漸而淡去,剩下明氏、秦氏等人都是好相與的,范氏也不敢在這當(dāng)口挑事兒,一桌子女眷熱熱鬧鬧,倒是久違的和睦氣象。
待家宴散了,仍是各回住處。
云嬈帶著微醺的酒意同綠溪和青靄回到枕巒春館時,里頭燈燭高照,常媽媽和金墨在側(cè)間剪著窗花兒,已經(jīng)籠好了暖烘烘的炭盆,就等著云嬈回來守歲。里頭還埋了些栗子,烤上一陣便有香氣溢滿屋子,就著干果糕點,正宜蟄居閑話。
這樣團圓守歲的情形,原本是讓人心里妥帖的。
云嬈卻總覺得心里有點空落落的,不時無意識地覷向裴硯的書房,遙想此刻他在做什么。
成婚已近一年,卻多是兩地相隔難以相見。
如今距約定的和離之期只剩大半個月,等裴硯從嶺南回來后,更不知夫妻倆同住一個屋檐的日子還剩多少。
云嬈但凡想象那場景,便覺心內(nèi)悶悶作痛。
外頭有爆竹聲響,子夜過半,院里的仆婦們歡笑閑聊著迎接新年的到來,屋里的金墨她們也都言笑晏晏,期待往后漸而紅火的日子。
云嬈卻總覺得裴硯不在,這院里像是缺了什么似的,便是拿著自幼酷愛的雕版都有些不得勁兒。
這一夜,她是在翻來覆去看家書中睡著的。
翌日起進香祈愿、走親戚訪友,仍是往常熱鬧繁忙的光景。因著裴硯功勛卓然、寧王在朝堂上舉足輕重,來侯府拜訪的親戚和邀請裴家赴宴的人家多半都要見見云嬈,少不得打起精神應(yīng)對。
瞧著別家夫妻相偕的模樣,念及她跟裴硯的前路,有那么幾回,甚至隱隱對和離之余生出動搖之念。
這些心思,云嬈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只是在接連無眠的夜里,披衣起身走去側(cè)間,摸著裴硯層睡過的床榻默然出神。
到白日里,仍有許多事情可做——
年節(jié)里書肆的生意熱火朝天,因賀掌柜不在,有些事情要云嬈拿主意,少不得要多去走走。忙碌之余又往娘家看望母親和兄嫂侄兒,小住兩日,不知不覺年節(jié)便至尾聲。
因著太子和慶王的事,今年的元夕夜宮門前未建花燈,唯有百姓商戶自發(fā)點些燈籠,于明照的夜色下賞玩魚龍。
云嬈興致缺缺,也沒出門去逛。
這般掰著指頭算日子,明明裴硯此去嶺南的時日比先前北上和去青州都短得多,云嬈卻只覺他這趟出門實在是用了很久。
她一夜夜的等,終于在正月十八那天的入暮時分等到了裴硯策馬歸來的身影。
……
初春的晚風(fēng)漸而柔和,噠噠馬蹄在侯府前停駐時,跟在裴硯身后送賞賜的內(nèi)監(jiān)們魚貫而入,由老侯爺親自迎進廳里。
裴硯則如常望向女眷。
滿目綺羅叢里,窈窕的身影噙著淺笑站在那里,彼此視線相接時,幾乎黏在一起。若不是眾目睽睽,他幾乎想大踏步走過去,將她抱回屋里,關(guān)上門隔開恭賀之?dāng)_,只跟她待在一處。
可他畢竟身在侯府。
耳畔是裴元曙他們的笑語,裴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著,連鎧甲都來不及換,就被裴元曙拉去了后院備著的宴席。
這一場接風(fēng)的家宴,熱鬧更甚從前。
尤其是裴固,幾乎曉得合不攏嘴,因裴硯說了征戰(zhàn)疲累不宜飲酒,便讓人換上珍藏的香茶,允裴硯以茶代酒,讓兄弟們輪番敬酒。
——今日裴硯回京復(fù)命時,承平帝不止嘉獎了此行之勞苦,還補上了先前救駕之功,對裴硯好一頓夸贊。說他忠君體國,外御強敵內(nèi)平民亂,才剛舍命救駕,轉(zhuǎn)頭就又不辭辛勞地遠赴千里安頓亂民,實在是難得的忠臣良將,于江山社稷功勞甚高。
是以,加封侯爵之位,待禮部擇個吉日后頒發(fā)明旨,再加賞賜。
這消息尚未公之于朝堂,裴固卻已從傳旨內(nèi)監(jiān)那兒聽說了。
一門之中,得封兩個侯爵之位,這在如今的朝堂上是絕難找到第二家的,既可見承平帝對裴硯的賞識,也算是保住了府里往后多年的安穩(wěn)。
如此喜事,焉能不慶?
裴固這一晚人逢喜事精神爽,直到戌時將近也沒倦意,只管逮著子侄們關(guān)門慶賀。
屏風(fēng)隔開的女眷席上,云嬈卻有點心不在焉。
一則是惦記久別歸來后都沒能多說幾句話的裴硯,再則,也不知是不是前陣子心事重重、屢屢失眠的緣故,她這個月的月信遲了些,一直每個動靜。原本綠溪提及時,云嬈還只當(dāng)是失于調(diào)理的緣故,這會兒宴席上觥籌交錯,她瞧著滿桌珍饈佳肴,隱隱竟覺得膩味。
這種種異樣湊到一處,難免讓她想起那晚跟裴硯的春風(fēng)一度。
雖說只是一次,但裴硯習(xí)武之人龍精虎猛,難保不會……
這揣測躍入腦海后,便再也揮之不去。
眼瞧著外頭男人們飲得正高興,不知何時才能散席,云嬈實在等不住,只好尋個由頭先行回住處,讓金墨連夜請了相熟的女郎中進來。
——怕揣測屬實,她暫且沒敢叨擾秦氏。
夜深風(fēng)寒,郎中趕過來時卷著一身的寒氣。
常媽媽先請她到炭盆旁烤了烤火,才帶到云嬈的跟前,請她坐在繡凳上。
云嬈默默算著日子,見綠溪她們都藏了擔(dān)憂圍在她身邊,揣著的種種心事不想張揚,便抬眉笑道:“你們先去外頭吧。待會將軍回來還得沐浴歇息,早點準備好,別耽擱了。”
她甚少在問診時支開身邊人,常媽媽心存狐疑,碰上云嬈的眼神時,卻還是應(yīng)了,同綠溪她們各去忙碌。
屋門掩上,周遭重歸安靜。
云嬈沒急著說話,只乖巧地將手腕遞過去。
郎中搭過脈象,驀地眼睛一亮,又重新搭上去診脈。片刻后,她抬起頭,笑容里摻了喜色,“這個月的月信沒來吧?”
這般神情與言辭,云嬈哪還有不明白的?
腦袋里轟的一聲輕響,揣著的疑影兒終于落地,有驚喜在那一瞬涌起,旋即便又是隱憂。
她來不及多想往后,只是眸色稍緊,“當(dāng)真嗎?”
“有一個多月了,脈象能摸出來。”郎中笑著拍拍她的手,“都是要當(dāng)娘的人了,還這么馬虎,這么久了才知道喊我過來。還有她們幾個——”她瞥了眼窗外,笑戲道:“往后越發(fā)金貴了,可不能讓她們再這樣疏忽。”
她歡喜之下忙著叮囑,云嬈卻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了。
她此刻滿心所想的,是裴硯。
旁的都不算什么,孩子這事兒卻是要極為慎重的,也不知他得知此事后會怎樣打算。
云嬈想起傍晚時勾纏在一處的目光,一時間心亂如麻。
……
后院的宴席上,裴硯這會兒也心不在焉。
自幼被丟在侯府外面,他跟父輩兄弟們并不親近,甚至,因為生母潘姨娘的緣故,對長輩芥蒂極深。
之所以留到此刻,是因為寧王曾叮囑過,說他如今是新貴寵臣,又與新得圣眷的皇子交厚,行事該收斂稍許,不宜太過冷傲。
他愿意賣摯友的面子,才沒急著離席。
但夜色漸深,里頭的云嬈已然回枕巒春館去了,他若還獨自清醒地在這酒桌上坐著,難免無趣。
便尋了個契機起身告辭。
裴固哪會拗著他?
自是欣然應(yīng)允,著人好生送回去。
裴硯也無需仆從們跟著,快步出了暖閣,踏著清寒的夜風(fēng),直奔枕巒春館。
甬道旁燈燭漸暗,他的腳步越走越疾。
這回前往嶺南,非但云嬈難捱,于裴硯而言,其實也度日如年——專心于平亂之事時倒還好,但每當(dāng)公事暫且落定,他獨自坐在帳中時,裴硯卻總?cè)滩蛔∠肫鹪茓啤?br />
想起那晚的情難自禁,想起她朝夕相伴的溫柔笑靨,想起她站在不遠處看他練劍時的饞樣。
亦想起那日所做的和離之約。
許多個日夜翻來覆去,枕邊唯有她寄來的家書,秀致的蠅頭小楷里藏了不好意思落于文字的思念,他卻仍能從字里行間覺出牽掛與不舍。
可他有何嘗舍得?
約定的期限漸而迫近,裴硯將亂局安頓好后,便馬不停蹄地趕往京城。
想念隨著漸近的距離日益加劇時,某個破天荒的念頭也愈發(fā)強烈——
或許,他可以嘗試留在京城。
從前打定主意去邊塞,一則是因為朝中局勢,再則是他對侯府深藏芥蒂,連帶著厭棄這座京城,絲毫不愿多留。若不是怕潘姨娘熬不住邊塞之苦,他甚至想過帶生母遠赴邊塞,再不踏足京城半步。
可如今,京城里有了他牽掛的人。
那座燈火昏黃的院子里含笑等在檐下的小美人兒,像是在他心里扎了根,讓他心甘情愿地奔向那座從前厭棄的侯府,朝暮相見。
若往后沒了她……
裴硯無從想象合理后各奔前程的光景,單憑這陣子在嶺南孤枕難眠的煎熬,便知往后孤身奔向邊塞后會是何等寂寥。
那是扎在心底的細微溝壑,再壯闊的邊塞景致、再高的戰(zhàn)功都未必能抹平。
何況,他若留在京城,未必就真的難以施展抱負。
且不說如今朝堂上時移世易,倘若寧王能承繼大統(tǒng),他從前的諸般擔(dān)憂都可煙消云散。即便承平帝一意孤行,將帝位交給了淮王,倘若邊關(guān)真的有了戰(zhàn)火,帝王再怎么忌憚,終還是要有人挺身而出去迎戰(zhàn)的。
彼時,他自然能金戈鐵馬,重赴戰(zhàn)場。
反正他所求的,無非邊關(guān)太平,百姓安穩(wěn)。
比起與云嬈再無瓜葛、孤身奔赴邊塞,這樣的情形未嘗不算兩全。
這念頭愈來愈清晰,亦愈來愈深切,裴硯甚至等不及要告訴云嬈他的打算,問她能否回心轉(zhuǎn)意,留在他的身邊。
迅疾的步伐踏碎道上干枯的落葉,裴硯幾乎是踏著夜風(fēng)奔向住處。
進得院中,燈火暖黃明照。
仆從們恭敬行禮,常媽媽打起簾子,才剛從里間出來的女郎中拎著隨身的藥箱,避到旁邊沖他施禮。
裴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待女郎中出了門,他疾步走到里間。
“生病了么?”他一眼就看到安靜坐在榻上的云嬈。
她站起身,笑著搖頭,“沒有。”
“哦。”懸著的心落回腹中,他顧不上滿身清寒,徑直上前緊緊抱住她,像是積攢許久的思念基于尋找宣泄的出口。
誰都沒有說話,懷抱卻越收越緊。
片刻后,他的聲音落在耳畔,“想我了嗎?”
沒有提近在眼前的和離之約,也不是從前欲言又止的試探,此刻錦帳春暖,洶涌而出的唯有思念。
云嬈只覺眼眶一熱,輕輕點了點頭。
“那就留下。”裴硯稍松懷抱,抬手捧住她的臉頰,“我留在京城。咱們搬出去住,還能陪你經(jīng)營書坊。”他看著她眼底乍然涌起的詫異,忍不住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怎么,不愿意讓我插手?”
“不是。”云嬈被他這提議震驚得險些懵了,“你怎么能留在京城?”
“怎么不能?”裴硯拿指腹摩挲她臉頰,慣常清冷的眼底卻浮起了溫和笑意,“我雖是個武夫,卻也不是不通文墨,小小書坊不在話下。”
云嬈幾乎被他逗笑,“誰說這個了!”
她抬頭覷著裴硯,在驚愕過后,終于相信這或許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打算。因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卻還是不敢確信,“你當(dāng)真愿意留在京城?”
“世間有那么多條路,哪條路我不能走?”
裴硯從不畏懼前路的未知與荊棘,留在京城之后,哪怕真的頂著帝王的忌憚,也是能闖出一條路的。但無論如何,他都無比篤定,若所走的路上沒有云嬈相伴,會是何等寂寥失色。
他覷著云嬈,眼底笑意漸濃,“你還沒回答我呢。”
云嬈抬眸,燭光下,清晰看到他眼底的期待。
她忍不住就笑了,而后踮起腳尖,也輕輕啄在他的唇上,“那就一起走吧。只是——”她撅著嘴,小聲道:“你那封辛苦寫的和離書可怎么辦呢。”
“那是我去青州之前寫的,怕萬一我再戰(zhàn)場出了岔子,你能拿著它離開侯府。”裴硯自詡周全,甚至還有點小得意,“我還在寧王那里留了一份,萬一侯府里亂來,他能幫你主持公道。”
這般安排,簡直讓云嬈哭笑不得。
覺出裴硯對她的維護之意,卻還是笑得眉眼彎彎,“那你可得早點取回來!要不然,若真和離了,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辦呢。”
她說這話時,忍不住撫向小腹。
裴硯初時還愣了一下,待明白她話里的意思,頓時有些不敢置信,“剛才郎中過來,是診出了身孕?”
“嗯!她診的脈,準沒錯兒!”
篤定的回答,讓裴硯眼底笑意驟濃。
下一瞬,他瞅著云嬈尚且纖細柔軟的腰肢,驀然躬身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屋里笑聲爽朗,抱著妻兒轉(zhuǎn)圈的人影映于窗上。
……
和離的事來去皆悄無聲息,除了與裴硯生死相托的寧王之外,沒半個外人知曉。
但云嬈有孕之事,卻很快就傳遍了枕巒春館內(nèi)外。
常媽媽等人自是欣喜異常,當(dāng)即就遣人往江家報了喜訊,明氏等人聽聞之后亦陸續(xù)來賀,就連太夫人都挑了壓箱底的東西送來,以表看重。
那邊孫氏原本還擔(dān)心云嬈會借裴硯之功來同她爭搶內(nèi)宅權(quán)柄,聽著這喜訊,道賀之余,難免拐彎抹角地勸說,讓云嬈安心養(yǎng)胎,將裴錦瑤出閣之禮和旁的瑣事交給幾位嫂嫂就行,千萬別累著。
云嬈原也無意于這座侯府的內(nèi)宅,自是樂得清閑養(yǎng)胎,將閑雜之事都給推卻了,只將心思放在自家和富春堂上面。
沒過兩日,為裴硯加封侯爵的圣旨便頒到了府里。
裴固早在預(yù)料之中,自是掀須欣慰。
旁人聽聞后卻是反應(yīng)各異,有明氏和裴雪瓊、秦氏那樣真心道賀的,也有像范氏和孫氏夫妻倆那樣暗里羨慕含酸的。待羨慕過后,卻又暗里高興起來,想著侯府里沒了裴硯,裴見澤能有機會去搏個老侯爺?shù)那嗖A。
這點小心思,云嬈已無需搭理了。
因承平帝加封之后,單獨賜了裴硯一座府邸當(dāng)新宅,云嬈跟裴硯商量過,打算稍加休整后將潘姨娘從三水莊接回來,一道住進新府邸去。
這件事,自然是由裴硯去跟裴固提。
老侯爺初時還不肯同意,說府里兩重長輩尚在,裴硯這樣明晃晃地單獨搬出去,只將生母潘姨娘接到身邊,外人瞧著不甚好看。
不若將裴元晦夫妻和兄弟幾個都帶過去,兩房各居一處,平素多加往來,外人跟前只說是家大業(yè)大才分開來住。屆時既能給裴硯博個好名聲,旁人看著也更體面些,于整個裴家都有裨益。
他這粉飾太平的算盤撥得噼啪亂響,裴硯卻只用兩句話就堵住了他的嘴。
“這事跟寧王商量過,他已向皇上稟報,圣上并未阻攔。”
“何況,祖父覺得,我母親會愿意與他們同住么?”
一句話,當(dāng)即問得裴固啞口無言。
潘姨娘跟裴元晦的事,在府里算是個不傳之秘。
她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父親跟裴固在同一個衙門為官,漸而成了好友。后來公事上出了差錯,原該裴固和他一起擔(dān)著,因裴固家大業(yè)大,而潘家只有個男人帶著年幼失慈的獨女,怕他流放后孤女受苦,潘大人便獨自扛起罪責(zé),將女兒托付給了裴固。
因兩家相交甚久,晚輩也互相熟識,裴固當(dāng)時感激同僚的仗義,許諾會將其女娶給性情溫良的裴元晦,多加照拂。
彼時,裴固也曾信守諾言,將年未及笄的少女接入府中。
而裴元晦原就對她有意,得知父母有意婚娶,更是格外照拂愛戀。
年少相戀,又是同住在一座府里,自是情意漸濃。
待得潘家的家孝過去,懷春的少女滿心以為長輩會信守承諾安排婚嫁之事,在情意極濃之時,與裴元晦有了肌膚之親。
卻不知此時的裴固夫婦已經(jīng)有了異心——
以侯府的門第娶一個孤女,原就是不大相配的事情,何況潘家當(dāng)初是多頂了罪責(zé)才被處以死刑,裴固若為兒子娶了與他有瓜葛的罪臣之女,難免引人揣測。
夫妻倆最初還感念著舊友之恩,待時日流轉(zhuǎn)舊情漸消,幾經(jīng)斟酌商議之后,終是背棄了諾言。
趕在潘姨娘孕肚未顯時,倉促為他迎娶了范氏。
裴元晦雖然也曾極力爭取過,卻因老兩口格外強勢,加上他原就不是堅毅果決的性子,終是被按著頭與范氏成了親。
潘姨娘自幼嬌養(yǎng),如何能忍受這樣的欺壓?
在看清裴固夫妻倆的自私冷漠、裴元晦的軟弱退讓之后,懶得糾纏于后宅的紛爭,便帶著父親留下的滿架藏書獨自搬去了三水莊。
從最初的凄冷孤苦,到如今有裴硯撐腰的安穩(wěn)清閑,二十來年的時光,就這么熬了過去。
舊事已往,絕無轉(zhuǎn)圜之可能。
潘姨娘沒后悔過年少時的心動與愛慕,卻也絕不愿再看到裴元晦和裴固夫婦的嘴臉,更不可能拋下舊事與他們同住一處屋檐。
這些事情,裴硯早已了然。
自幼就流離在外獨自歷練的侯府庶子,對于背信棄義的老兩口和無力擔(dān)當(dāng)保護妻兒的裴元晦,早已沒有多少感情。
如今既有契機,自然只愿將心思花在潘姨娘和云嬈的身上。
他執(zhí)意如此,裴固又能奈何?
只能強忍著憋屈,答應(yīng)將風(fēng)頭正盛的裴硯送出府門。
……
正是三月春暖之時,沒了戰(zhàn)事和民亂紛擾,京城里重歸舊時熱鬧。
街市間人潮如織,有人忙著選時新的春衫和首飾,有人拖家?guī)Э诜隼蠑y幼,踏著溫柔春光去城外踏青閑游。
皇宮東側(cè)柳蔭深濃處,裴硯的府邸也已灑掃干凈,連同后院微舊的亭臺都修飾一新。
錦蓋香車停穩(wěn),里頭伸出女人纖秀的手。
裴硯親自扶云嬈和潘姨娘下車,站在墻垣簇新的新府邸前,視線掃過字跡熟悉的匾額和新制的威風(fēng)石獅,朝旁邊負手而立的寧王頷首稱謝。
趙鐵和賀峻左右站穩(wěn),呲著牙笑呵呵地替他推開府門。
暖風(fēng)卷動衣擺,裴硯的身姿巋然如峰,挽著云嬈和潘姨娘踏進新漆的巍峨府門時,似也將過往都留在舊處。
繞過影壁,前路自有綠柳婆娑,鮮花滿目。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