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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酒樓

    “將軍回來了?”

    “攢的公務可算能給他瞧過了怎的不開門?”

    “莫不是受傷了?”

    “笑話, 誰能讓咱們將軍傷著啊!就憑京城那群酒囊飯袋?”

    “小心說話!仔細你的腦袋”

    周釗的將軍府說是將軍府,其實只是軍營附近一個四進院子,并不算寬綽。

    好在里面只住他一個, 偶爾周雨這些親近的將士來匯報工作,或者對練一番,累了也就將就著睡一睡。

    如此,倒還住得開。

    這時, 正門前已經站滿了人。

    有胡子拉碴的武將,手掌一拍, 幾乎要把那扇厚重木門一巴掌拍開;有衣冠整潔的文官,懷里一沓沓的文書,皆是要他親眼過目的。

    一回來,便忙得不可開交,是周釗的常態。他坐鎮蘄州,要想不受州府管轄, 許多事情就要自己一肩挑起。

    軍務之外, 少不得還要沾染些政務、財稅之類的東西。

    “將軍, 老劉他們都在門口, 一會兒等急了跳墻進來,我可攔不住。”

    周雨叫苦:“您要是不放心,不若就等看完公文,咱們一道去外頭看看沈掌柜,不就結了?”

    周釗看也不看他。

    周家那對兄弟, 未免打草驚蛇, 并沒有帶回軍營, 只是留在沈荔幾人暫居的客棧里,額外辟開一層, 還派了人去盯著。

    不過沈荔既然是要來這里做生意,那怎么都是要開店的。

    要開店,一要鋪子、二要錢。

    再考慮她在京城鋪開的溫室棚子,還要不少的地。

    要說本金,沈荔自己肯定是不缺的,但鋪子和地,那都不是有錢能買到的東西。

    周釗這一日,便是為這事發愁。

    他心知路上毒殺一案,雖然處妥當,也找出真兇,甚至尋摸出云開軍乃至蘄州暗藏的一條線,但總歸對沈荔來說,是受了一些委屈。

    即便不是為了他自己難以言說的那一點情誼,只為了路上的辛苦,補償她些、為她尋些方便,也是沒錯的。

    只是這一下,又讓周釗有些為難。

    他自己雖然是云開軍統領,在蘄州地界,也十分說得上話,走到外頭去,敬他懼他者不在少數。

    但要說口袋里有多少錢,養過兵的人都知道,那是全憑良心說話。

    若沒良心,便是十足的富家翁;若喪良心,便是說一不二的大豪族。

    可惜周釗有些良心,故而自己手里不說拮據,卻也不能隨意給沈荔安排出一套合心意的鋪子、棚子、田地的。

    若要開口,便要找蘄州本地的大家豪族,這無疑讓周釗覺得不適。

    一來二去,居然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就聽見外頭院子里幾聲巨響,緊接著就是炸雷般的人聲:“將軍怎的躲著不見人!莫不是不想看這些公文了吧!”

    進來的正是捧著公文、美髯絮絮的文官,名楚二枚,聲量大得幾乎要掀天:“可莫要耽擱了!先說說,京中是何情形?那傳聞里頭的神機營又是”

    話音一頓,又道:“這是什么事,叫咱們將軍都犯愁了?”

    旁邊跟的武將劉斌,也是一頭霧水:“要有什么事,不如說出來,咱們兄弟幾個參詳一番,也好啟發啟發嘛!”

    周釗看著是位高權重,其實年齡比他們要小許多。

    加上又是江南出身,口音、身形、生活習慣,萬般不相同,剛到蘄州來時,其實是吃了不少苦頭。

    不過他性子極狠,尤其對自己毫不留情,竟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叫云開軍險些做了周家軍。

    面對楚二枚、劉斌、周雨,幾乎便像自己的親兄弟似的。周釗于是將自己所思所慮,也委婉說了出來。

    只是其中把自己的心意掩了掩,沒有說的那樣明了。

    幾人與他也是老交情,怎會看不出,只是沒有說穿,紛紛出主意道:“不若你跟我們回軍營里住,把這院子空出來送給人家?”

    “你還真是拎不清的,這院子住人就罷了,難道能開得起酒樓?”

    “那不是也有別的院子”說話的人回過神來,輕輕給了自己一嘴巴,“說錯話了,將軍莫怪!”

    周釗眼神都懶得給他:“知道就好。”

    什么叫別的院子?周釗名下至今田產不豐,連房屋宅院都只有眼下住的這一間,更不要說什么外頭的鋪子,簡直是天方夜譚。

    若要他掰扯出一個別院來,幾乎都是明示要他收下城中人的賄賂了。

    周釗雖然看著作風豪邁,平素在軍營里,也和下屬兵士同吃同住,但為官做事卻一向小心,這也是他在邊境戰無不勝的一大原因。

    賄賂是一點口子不能開的,就算他知道自己只是為了送一座酒樓給沈荔,但旁人又怎么知道?只覺得他也是個可以送禮的,后頭肯定蜂擁而來。

    再說,沈荔難道就會想要這樣得來的酒樓嗎?周釗恐怕不是這樣。

    但若不安排,那把人千里迢迢接過來,好像又什么忙都沒有幫上。周釗心里過意不去,不管是兩人原本的情誼,還是路上不管如何總叫她受了委屈,再加上他又是蘄州這里說得上話的一方軍隊將領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便到了沈荔所住的客棧樓下。

    樓滿鳳包下整座樓的做法難得得到周釗的認可,他一路跨過院子進來,卻是一個人都沒有見到。貿然上樓也不好,好在這時樓梯吱呀作響起來,人影一個個接著下來。

    “哎呀,這不是周大將軍?”樓滿鳳居高臨下,斜斜睨他,“來的好是時候哇!正巧我要跟沈姐姐出門,你就來堵人了?”

    周釗心中微微赧然,臉上卻不顯:“既如此,我便一道同行,你意下如何?”

    他問的自然是沈荔,后者相當無所謂地點點頭:“好啊,那就一起好了。”

    她今天和樓滿鳳一起出門,原本是要看看這里的市場有些什么好東西,周釗一起也沒什么不方便的。

    蘄州這里,雖說許多小物件恐怕沒有江南做的那樣精致,但也別有一番粗獷風味。

    尤其傳統甜點,多以糯米做成,混合核桃、花生、黑芝麻等,香濃綿密,也許略顯粗糙,但也是一種驚喜的口感。

    周釗看她吃得開心,不由笑道:“都不是什么值錢東西,你要是喜歡,我叫人送些到客棧。”

    沈荔也笑:“好啊!”

    她笑起來的神情頗有感染力,叫人看了也想跟著舒暢微笑。周釗嘴唇一動,正想問她酒樓選址的事,一旁樓滿鳳忽然指著一處叫起來:“沈姐姐!我看這里就很不錯啊!”

    他扭過臉來:“咱們不若就買在這里吧!”

    周釗一看,他指的這一處是整個蘄州城鼎鼎有名的好位置,左右毗鄰的不是富人區就是大集市,往后幾條街是蘄州最大的書院,可以說從錢到人,這一帶都是最熱鬧的所在。

    當然,地也不會便宜,反正不是他能肖想的。

    樓滿鳳還在喋喋不休:“這兩處剛好挨著,大小也合適,兩座小樓下來也不會太貴,六百兩?我想著應當能拿得下來。改裝的錢更要多些,左不過一千五百兩,我這里出就行了。”

    竟還要買兩棟挨著的?

    沈荔倒是不如周釗那么驚訝。這是魏桃跟她說好的,她在蘄州稍微幫著樓世子做生意,魏桃便送她一個門臉,隔壁貼著的就是魏氏商行在蘄州的分行。

    “我看,直接將二樓的包廂位置也留出來,一并修了算了!”樓滿鳳還在說。

    “你倒有信心,不怕這里的人不愿來吃,撐不起包廂的花銷?”

    “怎會?沈姐姐的手藝,那就是一等一的好”

    周釗看著那兩座近乎貼在一起的二層小樓,一時神色莫測。

    他是一點忙也沒有幫上。

    這種感覺,對他實在罕見。

    *

    沈記的招牌,很快又掛了起來。

    除了芳姨、蓮桂,沈荔還帶了幾個廚子和幫工、學徒一道,還算做得開,不至于手忙腳亂。

    但眼見著開業以來,人一天比一天多,芳姨還是有些發愁。

    “掌柜的,咱們要不未雨綢繆,在這兒也雇些人吧?”她的提議其實也頗有道,“反正都是要做熟的,不如早些雇進來,也方便以后用人。”

    蓮桂聽了,舉手道:“我想要寧寧姐姐!”

    芳姨摸了摸她頭頂的小發髻:“寧寧來不了呢,倒是我們蓮桂,這頭忙完了,說不定就能回京見姐姐了。”

    蓮桂雖然年齡最小,卻是性子最好的一個,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被芳姨一哄,立刻眉開眼笑,去后院找驢子玩了。

    芳姨的目光便看向沈荔,后者搖搖頭:“暫時不急。”

    “現在來的人多,其實是此前有了些名氣,才會如此。但蘄州、煙州這幾個地方,不說不如京中富裕,就是吃口也不大相同。”

    沈荔想起前幾日自己在蘄州街頭巷尾,見識過的那些吃食,便不由微笑起來:“菜單這東西,還是得因地制宜,看看這兒有什么好東西能用,才合得上本地人的口味啊。”

    芳姨若有所思地點頭,又聽見她道:“況且,咱們想那樣順順利利地做下去,也得問過別人的意見不是?”

    芳姨一懵,并未反應過來是什么意思。

    但到第二日,便立刻領悟了沈荔話里的暗示。

    “不是咱們不想,實在是,沒有菜能賣給您這兒了!”

    原本談好來送肉送菜的小販,賠著笑臉把銀子放回柜臺:“錢您收著,我就先走了!”

    “哎!哎——”芳姨追了兩步,到底沒追上,只能回身看向沈荔,“掌柜的”

    沈荔聳肩:“這不就來了嗎?”

    沈記這樣的酒樓用菜,說實在的,質量都是其次,因她原本就要摘除許多部分,再上好新鮮的菜送來都是如此。最要緊的一個是量大,一個是穩定,若兩者有一個不能滿足,都無法供應酒樓的消耗。

    所以這說好的菜販子一下翻臉,確實叫沈記反應不及,至少要關幾天門再說。

    這例行公事一樣的刁難

    也好,叫她看看蘄州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地方,究竟是不是個,能叫她掙夠一千萬兩的福地呢

    第102章 開張

    “如此, 那沈記今日當真是沒有開門?”

    “正是呢!咱們從根上斷了她財路,可不得叫她手忙腳亂一陣?”

    蘄州一處宅院,燒得暖烘烘的屋子里, 一仙風道骨的老者正烤著火。

    他白須飄飄,這時便很自得道:“素日聽她威名,以為是何等人物。也不過如此。”

    腳邊跪了個伶俐的小個子,這時忙不迭湊趣:“干爹這話說得, 便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哪里又能跟您比肩呢?”

    老者將手中香末撣去, 依然是漫不經心的聲氣:“如此,叫她站不住腳跟,收支不抵,虧得受不了了,再說一說方子的事”

    這一套組合拳,是蘄州這里大商戶慣用的。

    彼此之間, 勾連串通, 才好說分潤利益的事。

    譬如他們這些做食肆酒樓的, 要截了沈記的菜蔬, 莫非當真學那些流氓做派,讓人上門威脅個菜販子?這怎么落得出好口碑,綿延百年呢?

    自然是探聽到那人家中有個病重的老妻,再和藥商友人提一嘴,讓他能便宜些買到所需藥材。

    如此恩威并施, 才是長久之道嘛。

    除了老者, 蘄州城里此時此刻, 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沒有開張的沈記,心中暗暗發笑。

    什么京城江南, 那一套在蘄州,難道就能吃得開嗎?

    如此看來,依然沒有嘛!一個初來乍到的外地女子,就想將他們這等老商踩在腳下,恐怕還是早了幾十年!

    蘄州城里其余老商,也大多都是這樣的態度。有的人或許沒插手,但也要等著看看沈荔的能耐。

    京城、江南那樣風調雨順的好地方,做什么不成?

    要他們蘄州的精悍商人看來,那都是沒經過風吹雨打的嫩苗子。唯有叫人掂量掂量,看看成色,才好斷定以后如何交往。

    如此幾日過去,沈記始終不見開門,仿佛完全沒了對策、沒了主見。失望的人有,更多的卻也竊喜,心道這位名滿京城的沈掌柜來了蘄州,照樣是水土不服,過不了這一關呢。

    這日傍晚,卻見小廝來報:“——沈記又開張了!”

    一眾商販心照不宣,找了好時機摸去沈記看了眼里頭,卻被嚇了一跳——怎的客人盡是些剽壯漢子?!

    再一聞,那味道絕不是高檔酒樓該有的,而是一股子叫人犯饞的油煙氣!

    如今蘄州上層流行的,其實正是京城的所謂宮廷菜和江南菜系,正如京城時髦以江南為首,蘄州這頭風土人情倒還好說,吃食和衣物,也是比這江南跟京城來的。

    蘄州本地原先那些酒樓、豪商,一來就給沈荔一個下馬威,也有其中的緣故。

    但

    商人掌柜們往里一走,便更清楚地看見了沈記大堂里的情形。每桌的間隔很開,桌邊幾乎都立著一只烤架,上頭或羊或牛,總是大塊大塊的肉在烤制,香味簡直別提,叫人哈喇子長流。

    若說這烤架不一定每桌都有,那么另一樣東西就是每桌必備了。

    “是啊怎么會忘了?”有人沮喪喃喃,“她的拿手好戲可不止做菜”

    每桌人手邊,赫然都少不得兩壇子酒!

    上頭明晃晃的‘朱’字,又有誰認不出是早就暢銷蘄州的朱氏酒行?

    “討好這些粗鄙鏢師,她難道又能落到什么好?!”有人憤憤,“倒要她知道,什么樣的客人才配得上咱們這些酒樓的身份!”

    他顯然是幾個人里最為憤慨的一個,喋喋不休起來,叫人招架不住:“我們也要同仇敵愾,絕不給這女子任何機會——”

    一轉頭,人卻沒了:“都去哪了?!”

    再一看,卻見其余幾個同來的,竟然都找了個院子里的空坐下,還沖他招手呢:“我說老吳,你再不來,這位子我可保不住了啊——多的是人要拼桌呢!”

    姓吳的商販氣得跳腳,卻又在這時,一只烤架從旁過來。上頭半只小嫩羊,烤得油汪汪水靈靈,一個勁兒往下滴油,香味無孔不入,恨不得鉆進他骨子里,叫他再也睜不開眼,干脆徜徉進去。

    “就、就來”

    *

    這天收攤,沈記雖不說盆滿缽滿,但至少比前些日子——蔬菜難買以致不得開張,要好上許多。

    芳姨算賬,一會兒喜上眉梢,一會兒又愁眉不展。

    “芳姨的眉毛好像要掉下來了!”蓮桂大聲說。

    沈荔笑得很大聲:“她著急呢!”

    “為什么著急?”

    沈荔彎腰,將小姑娘一把抱起。小孩冬天穿得厚,又是夾衣又是棉襖,暖融融一大團,腦袋上也兩個小團,臉蛋兩個小團,可愛得不得了。

    “是啊,芳姨為什么著急?”

    芳姨抬頭,就見一大一小,睜著圓溜溜眼睛看著她,心知自家掌柜的童心未泯,又鬧騰起來,無奈道:“掌柜的”

    沈荔笑著安撫她:“沒事的,雖說鏢隊來得多,但至今有誰不付賬就想走么?”

    “那是因為咱們還沒開幾天”

    芳姨之所以著急,正是因為鋪子里鏢隊客人太多的緣故。

    蘄州這地界畢竟特殊,加上連年戰亂,又地廣人稀,要說治安,肯定是比不過京城或江南兩處。如此,無論是出行還是寄物,少不得鏢隊的身影。

    這批人從消費習慣上講,倒是很像水手。因為常年泡在極為危險的情境下,一來口袋里錢多,二來手也松,仿佛過了今日沒明日,所以一有機會,便是撒開了花。

    沈荔在蘄州新開店,那些原先‘風靡京城’、‘名滿江南’的菜譜要用的新鮮菜蔬太多,即便她通過魏氏商行的路子聯絡魏桃要了一批送來,但眼下還得現出一套菜單應付著。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不太合如今蘄州上層貴族的顏面,反而倒在鏢隊里流行開來。

    且鏢隊往往是成群結隊的活動,幾個鏢隊之間也不少聯系,一下便傳開,眾人紛紛前來,一時之間顯得沈記一樓大堂,左看右看都是鏢師了!

    芳姨只是偶然掃一眼,就只見人人膀大腰圓,胡子編得花似的,眼睛不瞪起來都如銅鈴,又凸又大,極駭人呢!

    這樣的人,眼見著脾氣也不好,手邊還放著彎刀、銅錘之類武器,怎么能叫她安心做生意?

    萬一人家怒火上來,不肯給錢不說,砸了你的店、害了你的性命,又上哪里叫屈呢?

    沈荔聽她急切講完,放下蓮桂,拉著芳姨的手在桌邊坐下:“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們人堆堆往那一坐,旁的客人也有怕得不敢來的。”

    “正是這個道。”芳姨輕嘆,“說起來,其實也沒有什么解決的法子,總不能不讓人來吃飯吧?”

    “我倒是覺得,他們未必會鬧。”沈荔笑道,“便是鬧起來了,難道我們就沒法子治他們?”

    芳姨遲疑一瞬,忽然反應過來:“您是說,周將軍?”

    沈荔頷首:“雖說我們一路到了蘄州,始終小心謹慎,但畢竟是和云開軍一道北上,有心人一探便知。”

    “再者,周全周安,還要仰仗我們的身份才好護持。”

    沈記這鋪子畢竟位置好,只是坐在窗邊,就有游人如織,穿成密密麻麻線,從旁經過。

    沈荔托著腮看出去,說起話來咕咕噥噥,有些不著邊際:“雖說我們都知道他二人身份有異,但潛在暗處的人不知道這回事,行動起來就不會那樣焦急。”

    “要等周釗做好萬全準備,再將這個消息透露出去,以多算勝少算,大約就是這個意思。”

    她摸了摸手邊窗欞,并沒有什么灰塵,可見沈記眾人做事上心:“要掩藏好此事,便要給周家兄弟找一個合乎常的身份。”

    “——正是咱們沈記的伙計了!”芳姨點頭,“所以咱們這兒也是入了將軍眼,不至于撒手不管的?”

    沈荔笑瞇瞇點頭,芳姨于是也松了口氣。她做事細致,總是求穩,只要沈荔親口給她一個應允,便不再驚惶。畢竟自家掌柜的,那眼光都是往幾月幾年后看的,不然怎么會從江南開始,就往蘄州布局酒行的事?

    若非朱氏酒行的手早就伸到蘄州,她沈記又豈能這么快拿到貨——要知道,魏氏商行的菜都才上路呢!

    所以沈荔說沒事,芳姨便信,低頭繼續盤起了賬。

    沈荔摟著蓮桂教她認字,小孩很快困了,芳姨將她送回房里睡下,又過來跟沈荔一起收拾店里。

    “卻不知這樣的日子能有幾天。”她將椅子反扣上桌,憂心道,“還有蔬菜”

    “好了,芳姨,實在不必擔心。有功夫想這個,不若想想春天的菜單。”沈荔伸了個懶腰,“樓世子在這兒待一天,魏氏商行的東西就不會斷,更不會不來,后頭肯定是源源不斷的。咱們盡可以多想些來選。”

    說到這里,由是又想到取菜名這一遭。

    這東西對她而言,不能說完全沒有頭緒,只是不在長處,總是有些為難。

    不知道喬美人走到哪里了。

    沒有他在,誰來給自己的新菜品,起一個文雅妙趣的美名呢?

    第103章 烤羊排

    天雖然越來越冷, 但老雷上沈記吃飯的勁頭是不減的。

    他是蘄州城里赫赫有名的鏢頭,倒不是說他多么家財萬貫、人脈廣博,而是看他這張臉——斜斜一道刀疤, 從右邊額角到左邊嘴角,很難叫人沒有印象。

    他們做鏢師的手里有錢,每趟不少賺,但成年累月在外不著家, 故而要成親始終很難。

    可以說不止他手底下這個鏢隊,其他所有認識的, 能有一兩個拖家帶口,老雷都要說一句牛。

    既然沒有家室,這群刀尖舔血的剽壯漢子,又怎想得到攢錢呢?這不是只有花了?

    要么便去喝些花酒松快松快,要么便像他這樣,尤愛吃些好的。

    “雷鏢頭, 您又來啦!”蓮桂仰著臉跑過去。

    老雷待小孩子親切, 雖然長得兇悍, 但時下看來——尤其在蘄州, 越是長得兇壯,越是能顧好家呢。

    他摸摸蓮桂的頭,臉上露出笑容,連帶著刀疤都猙獰幾分:“今天我可不是自己來的,你們掌柜的呢?”

    老雷在蘄州土生土長, 倒也是什么都吃過一些。如今流行的江南菜肴可不入他的眼, 又淡又軟的, 成什么樣子?血性男兒,就該如沈記這般, 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才是!

    如此,沈記好,他在內的鏢師們才有好酒好菜吃,老雷想著,便尋摸了一個機會過來。

    沈荔收拾好出來,就見他身邊跟著的一群人。

    只看衣著,就知道必然不是鏢隊中人,倒像是什么來這兒做生意的富商。

    其中一個的紫貂圍脖分外眼熟,沈荔凝神片刻,笑道:“楊老板?”

    那富商臉上頓時就笑意滿盈了:“沈掌柜!我就說您是會做生意的!書且不論,只說您對人過目不忘的本事,怎愁大事不成?”

    卻原來是早前在京城,就去沈記用過飯的客人。因為說話豪爽,又有些口音,沈荔對他頗有印象。

    “我聽老雷說,蘄州開的店里有大口的肉、大碗的酒?”富商拍腹笑道,“沈掌柜的手藝,我信得過,今天也拜托你了!”

    “二位是一起來蘄州的?”沈荔引著他們到窗邊坐下,一邊問。

    “正是!”這姓楊的富商拍著雷鏢頭的肩,一面答,“我跟老雷認識多年,他這人做事,粗中有細,我是放心的。”

    難怪了,沈荔剛剛還好奇,這楊富商行走在外,不說遮掩一二,仍是錦帽貂裘一身。

    若沒有鏢隊護持,恐怕還沒出城,就已經被搶得一干二凈。

    “我們南邊,好東西也是不少的!”

    沈荔在前,這兩人在后,又聽見他們低低的交談聲:“便是茶葉,你們也不能總念著江南的,而不顧我西南的好茶啊!”

    原來如此,還以為是她的客人,結果是雷鏢頭的客人。只聽言談,大約是楊富商想叫雷鏢頭往他家鄉跑一趟,幫忙運茶葉來蘄州。

    茶葉慣常是江南最出名,其次西南、東南都有相當不錯的品種。但千里迢迢運來蘄州,自然要有所取舍,只能選最出名的江南茶了。

    樓上包廂開了一半,今天已經被占完,雷鏢頭便和楊富商一道,在窗邊挑了一桌坐下。

    楊富商點了幾個菜,忽然說:“沈記這頭在蘄州新開的店,還能不能做早前京城的玉腌魚呢?我想那一口味道,實在是舍不得啊。”

    玉腌魚端上桌是只有蘿卜和魚,但燉底湯、炸油時卻少不了各色新鮮蔬菜。沈荔面露難色,正要搖頭,卻見楊富商神秘一笑,指了指后院:“這一趟來,可不是空手來呢。”

    他一路過來,沿途就收到老雷的信,叫他也帶些蔬菜瓜果的,給沈掌柜解燃眉之急。不說多了,這寒天凍地,一周的量還是能存下來的。

    沈荔抿唇一笑:“既然如此,自然給您做了。只是魚也有些區別,口感多有不同,還請您包涵。”

    楊富商捋著胡子:“自然包涵,沈掌柜巧手,無論什么樣的魚那可都是逃不過的。”

    等人走了,雷鏢頭才將筷子拋給他:“這回這事還算辦的不差。”

    兩人是老相識,楊富商擺手笑道:“帶些東西而已,半點不算事。比不過你蘄州商戶,出手如此小打小鬧。”

    老雷嘆氣:“還有的鬧呢!你看沈掌柜做事那認真勁兒,不大可能拋下店不管,避開他們的。”

    “倒也是,她在哪兒,哪兒的店便裝點得漂漂亮亮。這桌子摸著也好。”楊富商手指摩挲桌面,“紋細膩,抬也抬不動,可見質密,確實是好木料。”

    “沈掌柜可是講究人呢!”

    雷鏢頭說完,見跑堂端了份人臉大的手抓羊排,從灶間出來。

    那香味,嘖嘖,簡直跟只小手似的,在人心上抓撓。

    “這么快?”他奇道,臉上不由自主露出饞意,“老楊,跟你說,這沈記的手抓羊排”

    還未說如何呢,就見跑堂的拐了彎,那羊排被端上了隔壁的桌。

    雷鏢頭硬生生咽下嘴里的話,險些沒嗆著。只能一邊喝茶遮掩,一邊偷偷打量。

    隔壁桌只有一人,著黑衣的青年男子,生得劍眉星目,端看腰背手腳,如屏息待發的獵豹,想來是個有功夫的。

    卻又有一頭亮而順的黑發,并白凈膚色。

    在蘄州這樣的地方,卻還如此細致、潔凈?

    雷鏢頭心下冷哼。

    一小白臉耳!卻搶了他的羊排,實在可恨!

    好在沈記出餐一向快,第二份羊排終于輪到了自己這一桌。肥美豐潤,尤其白花花的肥油處烤得微微焦黃,酥脆的口感只是一瞬,接著牙齒便陷入了叫人滿足的天堂之境。

    空口吃,便只是吃烤羊排自帶的些許干料。沈記還提供四種官方醬汁,酸甜咸辣皆有,再不滿足的,還可以自己去調制自己喜歡的口味。

    雷鏢頭和楊富商吃得頭也不抬,手上嘴邊都是豐潤油漬。

    正推杯換盞呢,一旁忽然叮叮當當鬧了起來。

    原以為只是小爭執,沒有抬頭,結果忽然一聲巨響。兩人紛紛抬頭,只見正中一張大木桌,竟然直接被人掀翻,其上的碗碗盤盤,都碎了在地上。

    無論哪家酒樓,借酒鬧事都是常事。沈記因為布置、格局,讓客人彼此不能直接相見,已經隔絕不少麻煩,但看來還是沒能完全杜絕。

    也不知沈記有沒有人攔住他,不若自己上手

    雷鏢頭正想著,抬頭一看那摔摔打打的人,身上卻沒幾分酒氣。

    只是口中叫嚷:“什么難吃的東西!放到東邊‘菜市’去,都沒人會搶的!”

    他嘴里的菜市,可不是百姓素日買菜的菜市,而是蘄州城內規模最大的貧民窟。

    因早年饑荒,人人易子而食,在此地售賣‘菜人’,故而得名。

    “你們掌柜的呢?叫你們掌柜的出來!”那人又是一把,掀翻了身邊旁人的飯桌,“敢給老子上這種豬食,簡直該死!叫她出來!我要給她好看!”

    他生得高大,孔武有力,否則不能輕易將沈記又大又沉的木桌掀翻。

    旁邊有的食客,倒試探著想攔一攔,又礙于他腰間長刀,不敢出手。

    眼見如此,鬧事者更得意了,儼然一副要把沈記鬧個天翻地覆的模樣。

    雷鏢頭聽得心煩,站起身來,椅子在青石磚上劃出一道‘吱呀’聲。

    正要抬腳,卻見身邊一道人影閃過。

    竟然是那小白臉?!

    “喂——!”

    那人身上可有刀啊!

    雷鏢頭阻攔不及,青年已經飛快逼近過去。鬧事人抽出長刀來,臉上是極度興奮又扭曲的笑容,眼看就要對著青年當頭劈下!

    “錚!”

    只一聲,青年不知何時手中也握上了刀,將迎面而來的鋒刃攔下。

    手腕一轉,刀鋒在空中急速變向,險險擦著那人面容斬下。

    “啊——!”一聲慘叫后,鬧事者握刀的右臂在半空轉了一圈,直直落在地面上。

    鮮血四處噴濺,將青年的長靴沾濕。

    雷鏢頭倒吸一口涼氣,斬斷手臂,聽上去仿佛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但真正做過的人才知道,要用刀劈斷人的骨頭,需要的可不只是力氣。

    巧勁、角度、經驗,能做到青年這樣,仿佛只是在路邊摘取一朵花般輕巧

    恐怕,得是個殺人無數的窮兇極惡之徒才對啊!

    老天,這沈記到底是個什么地方?鬧事也就罷了,隨便來一個小白臉,竟然都是非同一般的人物?

    雷鏢頭正在心中長嘆,就見沈荔從灶間出來。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那青年就已將外袍飛速脫下,扔在那鬧事者殘缺的軀體上。再一打量,只見這人身材精壯,手臂彎曲便是結結實實的肌肉鼓起。

    又是一腳將人連著衣服踹飛一截,腰腹跟著收縮,柔韌有力,一看就是練家子。

    雷鏢頭心一沉,倒是擔心起了沈荔。這人來者不善,且與剛剛鬧事那個是天上地下的差別,要是驟然發難

    他正在心里衡量兩人之前的實力和距離差,夠不夠他替沈掌柜擋下幾刀,就聽見那小白臉開口了。

    “抱歉。”他竟然放輕了聲音說,面色相當愧疚,“叫他的血污了不少菜。”

    “若要賠償,便讓我來賠吧。”

    第104章 賣酒

    周釗很是擔心。

    盡管他第一時間將這人殘軀遮住, 但萬一沈荔還是看見了呢?

    即便沒看見軀體,也能看見這滿天滿地的血跡。稍微一想,就能想到剛才是怎樣殘忍兇蠻的情形

    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兇殘、很粗暴?

    這場景對沈荔來說, 確實有些過于惡心。畢竟再是看過什么血腥電影,也不能立刻習慣空氣里又是血肉、又是飯菜的味道。

    她擰著眉轉過身,先叫幾個幫廚過來,商量賠償的事。

    客人們的飯菜自然是要賠, 好在蘄州這里民風兇悍,大堂里暫且沒有嚇得精神失常的, 還算平靜。

    周釗身上沒帶幾個錢,倒是一旁的楊富商出手,將在場客人的單盡數包下。

    “若是一切順利,在下以后也會常來蘄州。”他捻須笑道,“到時也少不得拜訪沈記,還望沈掌柜多出些新鮮吃食, 好叫我一飽口福啊!”

    沈荔心知他是賣個人情, 也笑著接了:“自然, 自然。”

    店里弄成這樣, 自然是開不了張了。

    其他人接水的接水,拿布的拿布,紛紛過來將大堂清掃干凈,沈荔則領著周釗去了后院。

    說來,這還是周釗第一次到沈記后院里來。

    當初建成時他人在軍中, 事情再三拖延, 久了便沒趕上剛開業的時機。但第一次拜訪沈記酒樓, 隨意挑一天就去仿佛不那么重視

    一來二去,拖到現在。

    “今天來, 也是有正事想跟你說。”周釗在桌邊坐下,“依然是那酒的事。”

    早前在路上他便提過,想跟沈荔簽個單子,定下沈記酒供應軍中一事。盡管軍紀嚴明,周釗自己倒能做到滴酒不沾,但蘄州畢竟是天寒地凍之所在,棉衣棉襖并不足夠御寒,喝酒實在是無奈之舉。

    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手下的兵都凍死,還要堅持什么紀律吧?到時誰來打仗?他自己上嗎?

    再者,他蘄州兵畏寒,需飲酒抵御,難道更北邊的就不需要了嗎?

    想來沈荔也看出其中關竅,認為北上有利可圖,才答應和他一道前來的。周釗想,他可不覺得自己在沈荔心中,能比實打實的銀子還重要。

    “經你手的,當然都是好東西。”周釗摩挲手指,慢慢說,“剛剛在店里,我也喝了幾盞,雖然醇厚綿長,烈酒如火,但到現在也不頭痛暈神,渾身只覺得暖和。”

    沈荔眨眨眼,又聽他繼續道:“后邊的互市,你也早就知道了。原本我想著,若你嫌麻煩,我便將這件事接過去辦了”

    再一看沈荔神情,又笑起來:“但,你應當是不愿的吧?”

    當初在京城重逢,又聽說沈荔忙于賺銀子,雖然不知道她的目的,但周釗已經打算好,要帶她來蘄州互市。互市是什么樣的地方,只看大慶明知有可能將鐵器等等好東西流出去卻也忍不住要開市,就知道其中利益豐厚。

    那時沈荔在他心里,也只是年幼時模糊的一個影子,周釗便想,若她覺得跟人打交道做生意太勉強,便由他代為操作,怎么也能叫她不吃虧。

    但真見了沈荔,真正與長大后的沈荔有了深入的交流,他便知道全然是自己多想了。

    倒不如說,沈荔根本不會將這件事托付給旁人。

    她一向交游廣闊,也知人善任,樂于交托信任,譬如這次隨周釗離京,將店鋪托付給留守的諸多人手,并沒有多么擔心。但周釗亦知,這是因為她有了十足的把握,了解旁人性情,且那幾座酒樓經營狀況穩定,大事是不會有的,故而如此放心。

    “可以是可以——”沈荔拖長了聲音,“但專供云開軍的酒,我自然不能開高價,豈不吃虧?”

    周釗看她那刻意露出的小小傲慢,只覺得可愛,順著話往下問:“你有什么要求,直說便是。”

    “互市的好位置,這總要有吧?”沈荔看著面前的地圖,點了點中心偏左的一家商鋪,“不要太好,這里就可以。”

    她抬眸:“還有,在此處開酒行的事,恐怕要請知州大人批示”

    未免周釗覺得不合規矩,沈荔頗有條例地解釋:“倒不是我一定要逾矩,實在距離開市已經不剩多少時日,若酒行的規格審批不下來,酒坊便不敢敞開了造酒。”

    周釗一頓:“這個,我會同李大人商議。”

    沈荔頷首,扭頭繼續鉆研地圖了。

    周釗卻沉默下來。

    其實,她對他,大可不必這樣辯解才是

    *

    魏氏商行雖然送來了些蔬果,解了沈記的燃眉之急,但粗豪的烤肉和烈酒卻依然沒有從菜單上撤下。

    客人們不僅喜歡堂食,還有不少要打包帶回去的。

    “您這兒單子上是十壇”蓮桂細聲細氣地反駁。

    “我看不是還有庫存嗎?我加價、加價總可以吧?”

    “這”

    蓮桂跟新雇來的幾個小姑娘面面相覷,一時覺得棘手。

    沈記的酒眼下都是從自家在京城的酒行里采買,一來京城距離蘄州并不遠,二來蘄州酒坊還沒搭建起來,若只是沈荔親手釀制,成本太高,且魏氏商行免費幫運,并不麻煩。

    所以拿到手里的數也很有限,雖然能向外賣一些,卻也要小心計算,保住店里的用量。

    沈荔在里間院子里曬腌貨,聽見外頭遲遲沒有商議出一個結果,便出面道:“賣吧,下一批已經在路上。我前一月收到的消息,恐怕過幾日就要到了。”

    來買酒的人見了她,顯然一愣,下意識抬了抬手,又放下去,很快便叫人抬著酒壇子走了。

    蓮桂仰頭:“掌柜的和他認識?”

    沈荔搖頭:“我不認識他,但他好像是認識我的。”

    要是她沒猜錯,這恐怕是其他店家派來的跑腿。

    而之所以到沈記來買酒,大約是因為客人喝慣了她的酒,便是想吃他們家的飯,也離不開這一口的滋味。

    只是一眼,她也看不出那人究竟是哪家店的,又是否之前給她下過絆子——沒下過的實在太少,沈荔甚至疑心全蘄州就沒幾個獨善其身的。

    不過現在倒是都沒聲氣兒了,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

    如今沈記店里非要她親手做不可的,一個是烤肉配備的腌料和調料,二則是少部分來點江南菜、京城菜的客人,其余工作交給新雇來的廚子和跑堂小姑娘們。

    原本按她想法,跑堂是男女不拘,各半就好,卻不想蘄州城和京城、江南總是不同,男孩們大多要在家里幫著搭田間事,便只找了幾個手腳麻利的女孩。

    好在新人們做事也都靠譜,沈荔反而比在京時閑暇許多,這天傍晚,便央了蓮桂打掩護,偷偷溜出門上街閑逛。

    這一帶向來繁華,各色店鋪都有,甚至還能見到賣新鮮花朵的小販。沈荔心情舒暢地走了幾步,卻見糧店門前有人在拉扯。

    “我上月來,分明還不是這個價的!”

    “上月當然是上月的價!”糧鋪伙計不耐煩道,將袖子從問價人手中扯回來,“你買不買?不買回去吧!”

    那人倒也不算失魂落魄,仍是精打細算買了些米。

    一面提著回家,一面跟同路人議論糧價。

    “怎的忽然就漲得這么快了?雖然還能買得起,但照這樣下去,咱們明年就喝西北風吧!”

    “你不知?最近咱們蘄州啊,釀酒坊開得格外多呢!”

    “釀酒坊?”

    兩人從沈荔身側經過,言語便不自覺進了她耳朵。

    “是啊!我們村里原來有塊荒地,你知道的,一直租不出去,徐地主都快愁死了。”

    “怎的現在租出去了?”

    “租出去了呀!說是租給城里大戶人家,現在建起了酒坊,紅紅火火地開著呢!”

    “那難怪了”

    怎么難怪了呢?自然是釀酒的多了,能余下來的糧食就少了。

    開得起酒坊的,手里的銀錢難道會少?大不了高價收購,糧商豈會不應?

    結果便是糧價一下漲了起來,叫人難以負擔。

    沈荔聽完,默然走回鋪子后院,半晌無語。

    當初在江南,畢竟是魚米之鄉,飲酒之風興盛已久,多了一個她也不至于破壞市場平衡。

    回了京城,那也是天下第一繁華之處,更有戶部坐鎮調控,糧價比她心跳還穩定。

    反而是到了蘄州,沈荔的突然闖入,讓其他酒樓多了不少危機感。

    若說手藝、菜譜不是一日兩日能練出來的,那么配的酒,總能下下功夫吧?

    如此,也不難解這一連串的蝴蝶效應。

    然而想起今日買糧那人憂愁滿面的神情,沈荔心中,很難說毫無波瀾。

    若說過意不去、良心受折磨,那是沒有的,畢竟這確然跟她半點關系沒有,完全是其他酒樓亂來,才拉高了糧價;

    但憂心,多多少少還是會有的。

    但要穩定糧價

    這未免有點太超綱了吧?

    若要說有誰能做到這樣的事

    她心里不期然想起一個名字。

    也不知喬裴走到哪里了。

    前些日子來信,說已經從京城出發,往蘄州來,卻連著一個月沒有音訊。

    真希望他快些到

    系統適時出現:【到了給你打白工?】

    沈荔絲毫不尷尬:“怎么能說是白工?這是積福積德的大好事,他做了不也是給他自己攢功德?”

    “再說”

    她聲音忽然低下去,倒有些莫名的意味:“給他自己攢功德,不也是給我多添點希望嗎?”

    “否則,我要怎么回家呢?”

    第105章 非她不可?

    自從沈荔說完這句話, 系統便跟死了一樣不再出聲。

    就連素日常有的冷嘲熱諷、時不時別扭的安慰,也都消失無影蹤。

    很難說這是不是因為沈荔歪打正著,說中了真相, 但它的沉默讓沈荔最近也有些不大好過。

    畢竟這一年多來,也多虧了系統偶爾的陰陽怪氣,和一口互聯網味道的段子,讓她始終堅定著回家的信念。

    北邊天黑得很早, 尤其是冬天。不過戌時,已經伸手不見五指。

    沈荔坐在窗邊, 將油燈點起來,便立刻成了方圓幾里之中最為光明的一處

    每到這時,她便忍不住要懷念往日司空見慣的霓虹都市。

    以前還在現代的時候,她從未覺得自己是一個偏愛城市多過于鄉村的人。

    城市有城市的好,鄉村也有鄉村的妙處。潔凈的空氣、天然新鮮的食材、安靜的夏夜,當然都非常美好。

    但真正到了古代, 見識過未經雕琢的村莊和城鎮, 她才知道自己是個多么懶悖的人。

    不說別的, 只說京城的路面。

    水泥自然是沒有的, 更不用說瀝青。最好最平整的那條中央大道,也只是黃土之外鋪了青石磚,其他地方全是土路,一點遮掩都沒有。

    下雨的天氣,泥濘滿腳自不必說, 便是晴天, 也沒什么好日子, 因旁人騎馬行車,很容易就揚起一片塵土, 讓過路者吃個半飽。

    連路都這樣,況且其他的呢?

    她過得處處不習慣,卻又偏偏還算過得不錯的那一批人。

    至少在旁人眼里,她有自己的手藝、有自己的產業,又有一幫子顯貴好友,這不算過得好,誰又算過得好?

    人對舒適的環境,總是容易產生依賴。

    若非系統時時存在,她便是心智再如何堅定,說不定也已經迷失在這里了。

    【倒也沒有你說的那么好啦】系統扭扭捏捏出來,【不過】

    它話說到一半,忽然一個激靈:【注意!各單位注意!周釗來了!】

    沈荔:“哪有什么各單位”

    話是這樣說,她還是推開窗,趴在沿邊,探頭向下看去。

    她住的倒不是個單獨的院子,而是原先就建在沈記和魏氏商行背后的一家客棧。

    這種客棧往往都是三四層的小樓,配套的院子和其他商鋪的后院連在一處。

    那時樓滿鳳圖方便,就直接把客棧也買下來。原是想著讓幾人在置辦住處之前,有個暫時落腳的地方,卻沒想到沈荔一住就不肯走了。

    一樓原本的大堂,改成了沈記的員工食堂和幫廚、學徒、跑堂等人的住處;二樓則是沈荔、蓮桂、芳姨等人的。

    要她說,比起一整套小院也差不了什么。

    而周釗這時,便站在沈記的院子里,抬頭望向她。

    細微的燈火中,沈荔見他朝自己揮了揮手。

    她抿唇一笑,起身收拾片刻形容,下樓去見他。

    住所畢竟還有旁人,說起話來難免擾了清夢,兩人便在沈記店里挑了張桌子坐下。

    “怎么這個點過來了?”沈荔問,“我記得你們不都是戌時以前就收兵嗎?”

    “一軍差不多是那時候收兵。”周釗起身燒水,“不過晚上還有別的事要做,便沒有回府。”

    他恐怕比蘄州府衙的李知州都還要忙。沈荔了然,托著下巴問他:“所以,怎么跑來沈記了?”

    周釗看著爐子里閃爍的火光,一時沉默不語。

    其實這問題的答案,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回蘄州數日,應當立即處的事也都差不多有了一個了結,他現下不是很忙,這當是一個原因;沈記簽了云開軍的供酒協議,雙方聯系密切,這也該是一個原因。

    但拋去這些不談,難道他不能毫無緣由,只因為想見,所以來見沈荔嗎?

    但對上沈荔只有疑惑的視線,周釗卻說不出口。他在一開始便知,兩人雖然重逢,但關系必然回不到最初——在江南鄉野里,摘果子的摘果子,打兔子的打兔子。

    兩個孤兒,雖不能說有多么深厚情誼,畢竟沒讀過書也不識字,恐怕連自己的情緒都無法表達。但總歸一路相攜長大,百分百的信任,周釗是敢說出口的。

    他在桌邊凝神片刻:“我以為你沒有變,其實你變了很多。”

    沈荔手指一頓,又繼續舉起桌上酒盞:“那么是變了的好,還是沒變的好?”

    她不擔心周釗也識破情況,因系統跟她保證過,師傅池月能察覺她的異常,是因為她本不是主要角色,差不察覺對情況并沒有大影響。

    而喬裴,他自然是更加不同。

    至于旁的人,樓滿鳳李執是后來才認識她,這不必多說;周釗

    他看不穿的,他會永遠堅信沈荔就是他記憶里的青梅,只是經歷太多,變了些態度而已。

    果然,就看他搖搖頭:“自然是現在的你最好。”

    沈荔很感興趣:“為什么這么說?”她以為原來那個熟悉的,對周釗來說才是最好。

    周釗想了想:“現在的你才是眼下、此刻,最真實的你,對吧?”

    “所以當然是現在的你最好。”他說。

    沈荔心里微微一動,不由調出好感度來看。周釗的Q版小人趴在【沈記】的位置,正沖她招手。

    頭頂的數字已經變成了[98],看上去似乎只差臨門一腳,就能達成滿點的水平。

    不過沈荔卻很清楚這不容易。樓滿鳳早就超過了[95],至今也只是

    咦?

    “樓滿鳳的好感度怎么滿了?”她定睛一看,不由詫異問,“之前不還一直在[95]左右徘徊嗎?”

    【這是機制問題哦。】系統高深道,【宿主覺得,好感度達到[100]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呢?】

    “非她不可?”沈荔猜測。

    【不覺得這樣很自私嗎?】

    沈荔:

    沈荔:“對不起啊,我是個自私的人”

    【其實類比一下,宿主就會知道了。】系統娓娓道來,【譬如宿舍樓下擺心形蠟燭和鮮花,大聲喊話的類型,是不是會給對方造成很大的負擔?】

    沈荔點頭。

    【又比如,被拒絕后上門哭求,恨不得砍下自己一只手證明心意之深厚的類型,是不是非常偏執,讓人看了只想趕快跑?】

    沈荔又點頭。

    她隱隱有些懂了:“也就是說,越高的好感度,反而要越為對方著想?”

    【差不多吧!】系統拍板,【要想達到[100]點,必須是心中仍然喜歡、愛慕,只要得了允許,隨時愿意再進一步。同時卻非常松弛,即“唯有她的幸福是我畢生所求”的狀態~】

    【這樣的狀態,才是最難達到的滿點好感度哦!】

    *

    開市的位置已經定了下來,今天沈荔要跟周釗去看看具體的地點和鋪面,順便商定其他細節。

    樓滿鳳從隔壁偶然聽見,豈能放任他二人單獨出門,立刻就要跟上。

    幾人一路走一路吃,卻也實在沒吃下許多。蘄州的小吃,先前也說了,都很是扎實,隨便一個糯米點心就叫人無暇他顧了。

    沈荔吃不下太多,卻又想多嘗幾種口味,原想著把手里沒吃完的分出去,卻又覺得不大好。

    這二位也不是喬裴那樣枉顧身份的,不管是請他們幫忙拿著還是把沒吃過的部分分出去,都不能算禮數周全。

    一路往前走,很快經過幾家糧鋪。因標價不是阿拉伯數字,沈荔還在心里算了算

    又漲價了。

    糧鋪和種地的當然高興,城中卻有失地的平民,怎么抵御得起這樣的風險?再窮些,說不定已經買不起米不,農夫也不一定就能從中獲益,所以倒是只有糧商賺了?

    放在往日,旁的不說,米價肯定是不必她操心的。眼下遇上這樣的情況,沈荔卻想不出一星半點好辦法

    樓滿鳳度她面色,還以為是逛街逛累了,笑嘻嘻問:“不若我背沈夫子回去?”

    沈掌柜、沈姐姐、沈老師、沈夫子,她在樓滿鳳口中的稱呼早就換了無數個。

    沈荔從思緒中回神,看向他飽滿白皙的面龐,便忍不住想起那所謂的滿點好感度。

    心里意外地有些別扭,倒不是為此就產生了感激、同情,而是

    畢竟她沒辦法給樓滿鳳回以同等的情誼,再想到系統所謂【唯有她的幸福是我畢生所求】多少有些不自在。

    倒是周釗從底層摸爬滾打起來,比起樓滿鳳,更快地懂了沈荔的心思:“糧價一事,是多方促成,也并非你之故。”

    若說一開始的導火索是酒樓興建酒坊,那么后來糧商見糧價居高,便囤貨炒作,便切切實實與沈荔一點關系都沒有了。

    沈荔點點頭,心情卻沒有緩解多少。

    她這人一向現實,口頭一兩句話,即便這道她心知肚明,卻也起不了什么安慰作用。

    只是喬裴到底走到了哪里?她的信送到那人手上沒有?

    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到

    “砰”的一聲,前方不遠處的酒樓拋下巨大的花球,與此同時,滿街夜燈點亮,排場極大,將周圍一圈人的面龐都映得光潔如玉。

    沈荔抬頭看了片刻,收回目光,正要扭頭往前走時,卻見一人從一旁街巷燈火暗淡處,徐徐走來。

    便是眾人在繁華鬧市明處,他在燈火幽微暗處,這人卻仍從容自得,豐神俊朗,美如冠玉。

    沈荔心跳一滯。

    喬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到她面前。

    開口時,聲音雖如平日冷然,目光卻灼灼:“沈掌柜,實在長久未見了。”

    第106章 滿意

    “你是什么時候到的?”

    “今早。”

    沈荔上下打量他一圈:“我還以為”

    沈荔及時將話吞了回去, 沒有說出來。

    喬裴疑惑地看她,沒得到結果,也不以為忤, 只是跟周釗、樓滿鳳二人打過招呼。

    倒是一如既往跟在他身后的照墨,大致猜出了沈荔的未盡之語。

    說來他也好奇過,原以為自家大人一到蘄州,就會立刻來見沈掌柜, 卻沒想到他居然先一步找好了下榻的客棧。

    還特意囑咐,要挑一個‘能洗熱水澡’的店。

    照墨一聽要求:

    有時他真想把大人的皮掀開看看, 里頭到底還是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大人。

    不過他是反抗不了喬裴的,只能給他找了符合要求,能洗熱水澡的客棧。

    所以才有了這一個上午的耽擱,才有了如今沈掌柜面前,照樣白衣飄飄、一塵不染的玉宰相大人。

    既然喬裴千里迢迢來了,即便只是出于禮節, 幾人也得備上一頓接風宴。

    有沈荔在, 自然就安排在了沈記。

    她也難得手癢, 見今天有上好的羊腿, 便在后院搭上火堆,預備要現烤。蘄州本地就有上好的羊肉,腥味很淡,幾乎不用去除。

    且有時吃羊這個東西,沒有那一絲半點的腥味, 仿佛又不夠味了似的。

    蓮桂燒了一鍋水, 還以為沈荔立刻就要用:“要不我放到火上?一會兒涼啦!”

    樓滿鳳怕她燙傷, 連忙伸手過去,接過來才發現把手包了層木頭。

    于是也不擔心了, 只是抬頭跟她一起看向沈荔。

    沈荔搖搖頭:“先放著吧。嗯要不要試試呢?”

    此前她很少用西餐廳的做法,并不在食材處上大費工夫,反而更注重火候、調味。

    這是因為西餐對食材的處,有時太講究科學,譬如發酵、熟成、低溫慢煮,沒有一兩樣器械,怎么做得好?

    太久沒做,今天又很想念那一口味道。

    西餐對食材獨到的處,能讓羊腿肉更加柔嫩。本就是上好的肉,再用低溫水浴的做法慢慢從內部熟透

    哎呀,真是越說越餓了。

    只可惜第一步就將她攔住——抽真空。

    抽不了真空,更別說恒溫水煮。

    可謂是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沈荔放棄了這一想法,一邊干脆利落地往羊腿上抹好香料、蜂蜜水,架在火上開始烤。

    至于那鍋熱水,則將剩下的羊骨先烤香,骨髓都油潤冒泡,再放進去燉煮。

    燉到咕嘟咕嘟冒泡,再起一鍋熱油炒香胡蘿卜、蔥頭、芹菜。

    等香味已經蔓延得沈記客人抱怨紛紛,再下沈荔自己隨手釀的葡萄酒,與已經變得濃白的骨湯一起煮到順滑,再過一遍篩。

    如此出來的褐色微紅醬汁,正是配烤羊腿再好不過的風味。

    羊腿是一整只擺在火架上烤,烤得金黃滴油,等到要吃時再切片配上醬料。羊腿細嫩,入口即化,汁水充盈。再配葡萄香氣的醬汁解膩,實在是千金難換的佳肴。

    羊腿烤著,幾人便溫了酒,再一旁坐下聊天。

    “沈姐姐是什么時候去的信?”樓滿鳳瞥了喬裴一眼,“喬大人來的好及時。”剛巧在開市之前到了。

    許久不見,忽然覺得這家伙比在京城時順眼些許了?

    他再仔細一看,哦,原來是因為旁邊坐著一個更討厭的周釗啊!

    那沒事了!

    沈荔算了算:“若說第一次通信,其實我們剛出京城不久就開始了。”

    喬裴慢慢補充:“我是一月前動身的。”

    三十來天,確實對得上。樓滿鳳拋下這個,又問:“那喬大人是來做什么的?”

    沈荔本想說是她請喬裴來,為的就是商談如何保住蘄州糧價,不至于叫城里百姓吃不起飯。但喬裴這人,這時卻又全然看不懂她的臉色一般,張口就道:“我擔心沈掌柜倉促行路,有所遺漏,故而送來。”

    樓滿鳳不信:“我看你車馬也不多,就一個小廝,能帶什么?”

    畢竟要想在官道通行,車架是不能太大的,故而能裝的東西也很少。里頭少不得分一半來裝自己的物什,剩下那一半又能帶多少東西來?

    但偏偏喬裴很認真地轉頭問他:“為什么不能?”

    照墨適時走上兩步,輕聲補充:“我家大人一車里都是想著沈掌柜需要,所以準備的東西。”

    鍋碗瓢盆和各色調料先不說了,還有沈蓉、薛依依等人塞過來的各色衣物、日用品等等,別看似乎不多,但沈荔歸期未定,每樣都是可著幾個月的分量裝,一下便把車里塞滿了。

    照墨再回想起當時車中情形,自家大人穩如泰山地坐在東倒西歪的包袱堆里,頓時只剩無語

    確實是,非常神奇的一位頂頭上司。

    沈荔一聽,再看他自己這身全新的白衣,不由嘆氣。

    心眼全使到打扮自己身上去了。

    于是隔空點了點他,對上喬裴略顯小心的目光,又不禁微笑。

    周釗一看,就忍不住想刺兩句。一時忍了下來,只是覺得旁邊的樓滿鳳也不會坐視喬裴如此忸怩做作,討好沈荔。

    但沒想到,這小子這回卻很沉得住氣。

    他定睛一看,小世子眉飛色舞地找了另一個話題,和沈荔談天說地,神情之間沒有半分勉強。

    怪事。

    周釗想,難道轉了性了?

    *

    等只有兩人在時,沈荔才和喬裴說起了城內糧價的事。

    說來奇怪,她對著喬裴卻沒什么不好說出口的,明明是要拜托他想辦法,請求別人的口吻,對沈荔來說分明不那么習慣。

    她小時能算是很聽話,也受寵,家里父母兄長,除了埋頭藝術的親爹,媽媽和哥哥都疼愛她。無論想做什么、想學什么,都無有不應。

    直到高中畢業,她原本填好的志愿被沈涯女士輕描淡寫改了,甩下一句“這個才適合你,好了,不鬧了”就回了公司。

    那時沈荔才知道,即便是再親密的家人幫扶,再疼愛的長輩提拔,也永遠比不上她親手為自己做出的決定。

    她出國做的第一份工是中餐廳的幫廚,掙來的第一筆工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還上哥哥借她留學的學費。

    哥哥說可以不用還,但她不肯。

    雖然哥哥不一定會這么做,但只要她還欠著別人什么,就無法感到安全。仿佛她的一切依然被別人掌控,對方一開口,就能操縱她的全部人生一樣。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不欠喬裴什么,反而是喬裴有求于她,在面對這人時,沈荔心中很難產生那樣的被威脅感。

    即便是現在,也不例外。

    “這樣?”喬裴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邊不自覺敲著,“糧價的問題,其實并不算很難處。若說是大慶上下,我也不能立時解決,但只是蘄州一處,倒還好說。”

    沈荔震撼:“不難嗎?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什么辦法來呢?”

    最多只是說些‘宏觀調控’、‘平衡供需’之類的空話,但具體到要怎么做,她實在一點頭緒都沒有。

    喬裴卻說這不算很難處?

    被她這樣一看,喬裴便不由微垂下頭:“怎么了?”

    沈荔捧臉:“沒什么,只是覺得你很厲害。”

    喬裴半點不覺得這是什么值得驕傲的能力,任誰從小便浸淫朝政之中,也能跟他做個差不離。

    反而,沈荔的夸獎,比那更令他開心。

    他說干就干,動起手來快準狠。喬裴做事,一貫講究擒賊先擒王,故而沒有對酒樓多加注意,而是直接從糧鋪下手。

    說是對糧鋪下手,喬裴卻抽空約了一場茶會。

    “茶會?”樓滿鳳趴在桌上,仰臉問,“他倒是很閑怎么想起來喝茶了?”

    沈荔搖頭:“我若是知道,今天就該是我去約茶會了。”

    樓滿鳳想了想,卻說:“可是這本就和沈姐姐沒有關系,怎么會想到要自己來解決呢?”

    他有時不著邊際,說起話來卻一針見血:“有時我覺得,沈姐姐同我們,簡直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呢。”

    沈荔抿唇不語。

    和周釗不同,周將軍雖然小事上灑脫痛快,但對于大事總是謹慎小心,再三思量為求周全。而樓滿鳳則截然不同,說話一向直截了當,若他猜出些什么,就會直接問。

    所以這時所言,只是一種隱約感覺而已。

    “不是別的,只是有時全然猜不著沈姐姐是怎么想的,叫我好生沮喪。”他抱怨,“若是我遇上這樣的事,必然不會覺得同我有關的。”

    其實不只是他,換做周釗,沈荔也不覺得會認為是自己的責任。

    但她畢竟生長在全然不同的環境里,對旁的人有些關心,何況是吃不吃得起飯這樣的事,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見她沉默,樓滿鳳卻又是一笑:“不過喬大人好像又和我們都不太一樣。”

    沈荔好奇:“怎么說?”

    “他的話,其實好像沒有什么想法吧?”

    樓滿鳳皺著鼻子想了想:“好比我也好、周將軍也好,面對這樣的事,總會有自己的看法。無論是認同你,還是和你有些差別,總歸都有看法。”

    “但喬大人”

    他眉毛擰在一起,為難道:“他好像,對一切都沒有自己的想法,只是——”

    沈荔:“只是?”

    樓滿鳳慢慢將目光落到她面容上。

    “只是,照著沈姐姐所思所想,那樣去做而已。”

    說不上是好是壞。樓滿鳳想,因為許多事沈荔也沒有想法,而彼時,喬裴卻也能謀善斷,展露出一朝宰相的氣魄。

    與其說他是跟著沈荔的步子走,倒不如說,在很多時候,是沈荔省去了他思考的麻煩。

    恐怕對那個人而言,許多事都是沒有意義的。明明覺得沒有意義,還要勉力周全出一個人人滿意的辦法,才叫人心力交瘁呢。

    而對沈姐姐來說,這樣的人

    恐怕也是最叫她滿意的,不是嗎?

    第107章 糧價

    那天茶會之后, 蘄州城的糧價確然很快回落了下來。

    蘄州城里,周釗沒有帶隨從,自己也穿得隨意, 只是順著路邊的鋪子散步。

    原本是因為不放心喬裴行為,才親自來街市上確認一番。

    糧價回落不說,供應的量也比以往多得多了。

    這糧鋪能給多少糧,那都是心頭有桿秤的, 不是說庫存八千,就能報個五千。這時的人畢竟儉省, 又有誰吃飯是沖著能吃飽去的?那都不是過日子的活法。

    糧鋪若是會做生意,便將新糧說成三千,引得眾人以為糧產不足,高價購入,否則又是哪里來的賺頭?

    如此,這一路過來幾間糧鋪的行徑, 倒有些不可解了。

    他沿著街道往人聲鼎沸處走, 不免就走到了最為繁華的魏氏商行處。

    這里的繁華, 還不只是虛無的人堆, 而是當真消費的人群。魏氏商行吞吐量大,不免就聚集了蘄州本地的豪商,有了商人,擺小吃攤的、賣小物件的,也就趕緊跟上。

    眾人見這里樣式豐富, 也來這里買, 如此良性循環, 自然就繁華了。

    沈記的招牌就在魏氏隔壁,周釗猶疑一瞬, 到底是灑脫性子,終究是進去找到喬裴。

    這人倒相當悠閑,正坐在后院,為沈荔煮茶。

    沈荔是不會煮茶的,這也是周釗近來觀察發現。

    無論哪朝哪代,總沒有崇尚武德勝過文風的,無他,要做官便要學文,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自然,文官們的講究,就成了所有人追捧的標準。

    習字煮茶、吟詩賞花,每個字都是說不盡的風流講究。

    這些東西對周釗這樣的武將而言,實在太遠。但蘄州大戶們卻很喜歡,甚至在這苦寒之地仿出一片江南園林來,吟詩作對。

    他初來此地時,也為自己的粗鄙魯莽自慚形穢,后來才漸漸不在意這些。

    但沈荔同樣不會煮茶,也不會吟詩賞花,此前蘄州本地酒樓攻訐她,也說是農戶出身、不通禮儀。

    她卻安之若素,并不覺得這是什么需要自省的事嗎?

    即便是當朝宰相坐在身邊,舉止優雅毫無錯處替她煮茶,也不見她有半分局促。

    周釗站在院口,凝神看了一會兒

    她和旁人,總是不大一樣。

    “啊,你來了?”沈荔見他,雖然好奇為什么來,但也招手讓他坐下。

    周釗也不扭捏,在桌邊一坐,徑直問:“你用什么辦法,叫那群老家伙聽命?”

    沈荔:“老家伙?”

    喬裴不會周釗,先慢言輕語同她解釋:“這之前的茶會,我請的并非糧商,而是他們背后的當地豪族。”

    糧商想不想掙錢呢?自然是想的。但他們是不是人人都敢把腦袋別在褲腰上,肆意操縱糧價呢?

    蘄州全城上下統一的抬價舉措,若說背后沒有人操控,那實在是不可能的。把糧商當作唯一的談判對象,那是初出茅廬的青頭小子才會做的。

    這樣的事,換了旁人恐怕還要先在糧商這里廢一道時間,說不得還要想些辦法去彌補農人,但喬裴見得太多,早已駕輕就熟。

    沈荔剛去了信,他就已經在著手調查蘄州的名門望族。

    而這一步,甚至也不是為了要確認自己的猜想,只是要找出能夠一擊斃命的對象而已。

    這頭恩威并施談妥,那頭糧商自然就乖乖聽命,不僅把糧價降了回去,還比往日更低些,說是按喬大人吩咐補償前幾日的損失。

    周釗卻知道那些豪商可不是什么好說話的人,難不成他的臉面、李知州的臉面不好使,偏偏喬裴來了就好使了?

    左不過是更大的權力,又或者更大的誘惑,再加些縱橫捭闔的手段

    咂摸幾息,他忽然長長一聲嘆氣,把沈荔嚇了一跳:“你又怎么了?”

    周釗搖頭,只說:“李執那小子,怎么舍得放過你呢?”

    喬裴卻沒什么波動,神情依然平靜:“道不同,不相為謀。”

    若要說他本心,在沈荔到來前,他確實考量過在李執手下延續自己的政治生命。只從得失角度出發,這是喬裴能做出的最好選擇。

    但只論兩人的思想主張,喬裴心知,那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當今便不提了,若是要在李執手下籌謀一個位置,便要立刻改弦更張,調整態度,從“只要能辦事就行”轉為“只要心正不辦事也行”才可以。

    好在他并沒有什么想,也不指望所謂君臣相得,便也沒有什么所求。只要李執能給他一個安穩的職務,長久做下去,也未嘗不可。

    只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倒覺得他不是那樣容不下人的。”周釗想了想,“也不多,他恐怕比起能臣,更想要良臣,尤其品行。也是,這一關你可過不了。”

    好辛辣的諷刺。沈荔聽得好笑,一人倒了半杯茶,權當停賽:“好了,打住。”

    她看向喬裴:“那從此以后,糧價”

    喬裴目光一轉,落在她身上:“細微的波動總不會少,但不至于像此前那樣,叫人措手不及,傷了農人利益。”

    周釗看著他們你來我往,心里總是奇怪:這喬裴,看著表情似乎也沒變啊?

    所以又到底是怎么做到,當他看向沈荔時,整個人就仿佛柔和了百倍千倍似的?

    *

    喬裴到后不久后,萬眾矚目的互市終于開始。

    也是因此,周釗這些日子變得格外繁忙。畢竟他一支云開軍,既要防范邊境異動,又要維持城中紀律,一個人恨不得切成三片。

    這也是互市形式所迫,此前并非官方組織,只是雙邊百姓聚在一起做些買賣,規模大些而已;這一次卻要將北邊戎族引進蘄州城,雖然不到最繁華的內城,但也深入了居住區。

    如此,由不得周釗不謹慎。

    沈荔也去官方框出來的互市區域看了一圈,散賣的羊毛制品、奶制品和茶葉,以及許多人家自制的木頭工具、草繩草帽等等。

    除了這些小商品,大宗商品的交易也在同時開啟。

    沈荔手里的酒,如果是一壇一壇賣到客人手里,自然也要去那里擺攤。若是一口氣簽下大筆供應單子,這時候應當約上客人一道傾談才對。

    但她卻能在街上閑逛,自然是因為已經將這事托付給了值得信賴的人。

    沈記二樓,喬裴正與一長相頗有異域風情的男子相對而坐。

    他抬起手腕喝茶,心中卻想,沈荔似乎對互市這件事并不著急。

    雖然不知為何,但沈荔愛錢,也總想些別樣的辦法賺錢,這是人人都知道的。那日江南攤牌,喬裴越是思索,越是覺得這錢財的數目應當與沈荔離開一事有關。

    否則,賺了那么多的錢,卻沒見她有什么別樣的奢侈玩樂,也不見她以錢生錢,只能說明她想要的原本就不是錢。

    所以沈荔沒有打算在互市上做出些成績,喬裴只覺得奇怪。

    難道,是她不愿跟北戎打交道?還是說,她該做的都已經做得差不多?

    若沈荔知道他在想什么,恐怕要覺得無奈。她不做,只是因為她原本就不擅長,好比和朱夫人、魏桃的合作,都是旁人把經營之事全部包攬。

    要她跟人談判經商,不至于全然不會,只是相當費神,且還不能叫她覺得快樂。

    “喬大人?”

    對面的男子操著一口陌生的腔調,“您還好吧?”

    怎么動不動就走神呢?果然是中原官僚,故作姿態,毫無霸氣。

    阿蘇卡對他嗤之以鼻,卻耐著性子跟他坐下喝茶,無非是看在他這宰相尊位的份上。

    天知道這大慶宰相,怎么忽然出現在邊陲蘄州城?莫不是和那姓周的狡詐之人聯手設下陷阱,要趁著互市的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

    若真是如此,那他們可太過奸猾了!

    “殿下不必叫我大人,今天既然坐在這里,我只是一個商人而已。”喬裴慢慢說,“您到這兒來,不也是想做一名顧客嗎?既然是客人,這沈記的酒,便不容錯過了。”

    阿蘇卡輕哼一聲:“誰說我一定要做顧客?你所說的酒,連一杯都不敢給我品嘗,如此空口無憑,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像是抓住什么把柄一般,心想如此便可占了上風:“若我咬死不買,你又能奈我何呢?”

    喬裴長眉輕挑:“是嗎?看來王子殿下確實并不打算將這樣的好酒收入囊中。”

    阿蘇卡笑起來:“正是,即便是大慶宰相,也不該強買強賣,對不對?否則這互市豈不成了你們的一言堂,對旁人,還有什么趣兒可言?”

    他自覺伶牙俐齒,果然,對面喬裴沉吟片刻,向他一拱手:“是裴考慮不周。”

    說完,這中原人竟然當真扭頭就走了。

    阿蘇卡王子看著被他關上的門,一時間都沒有回過神來。

    這這人不是要來與他做生意么?

    不是應當對他熱情備至、卑躬屈膝才對么?

    怎的只是被拒絕一次,竟然就當真走人了?

    第108章 布局

    阿蘇卡百思不得其解, 但這對他來說并不重要。

    作為王子,也是當今墨多國國王唯一的親弟弟,他并沒有什么政治頭腦, 自然也沒有背負什么政治任務。真正要緊的鐵器、茶葉、羊毛輪不上他來談,太小宗的他又看不上。

    因此拒絕了喬裴,一時之間倒也無事可做,只好帶著一二親信上街閑逛。

    蘄州城和墨多國挨得近, 民風民俗卻截然兩樣,分明都是北邊缺水的地界, 卻總顯得要比他的故鄉整潔許多,百姓的面貌也

    \"真是叫人看了就不痛快。\"他嘟噥著。

    心中郁悶,鼻尖卻忽然聞見一股濃烈至極的香味。阿蘇卡下意識抬頭看去,并不能立刻看見招牌,只能看見一簇簇的煙從一家鋪子里升起,落到天邊變成香噴噴的云。

    人聲鼎沸, 排隊的人眼看都要落到他面前了。

    這到底是家什么店?看樣子應該是賣吃食的

    阿蘇卡不自覺往前走了兩步, 這會兒便能見著門匾了, 只見上面兩個簡單大字:沈記。

    沈記?沒記錯的話, 那大慶宰相要向他賣的酒也是沈記?

    好肉配好酒品味倒是不錯。

    雖然還沒搞清楚其中有什么關聯,但阿蘇卡的步子已經不自覺地邁了過去。

    他走進了沈記。

    *

    “你說已經簽了?”沈荔將手背在身后,三步一跳地逛著市場,“他沒繼續為難你就好。”

    喬裴輕聲問:“沈掌柜就不好奇簽的價格?”

    “啊?”

    沈荔倒是早就從系統的進度條里知道了:“我相信你不會叫我吃虧,對不對?”

    喬裴一怔, 旋即慢慢地開始吸氣

    還好, 沒有做出什么丟人的反應。

    雖然已經過去好幾日, 但互市依然開著,小攤眼見的多了不少。甚至還有江南特產, 原料巴巴從南邊運過來,就為了大賺這一筆。

    沈荔眼見有賣糯米糕的,上前問價,說是十文兩貼。

    “料足管飽的!”賣糕的婦人將旁邊的幾個小桶掰過來給她看,“甜的蜜棗、紅豆、糖漿;咸的腌肉、扁豆、酸菜”

    她這糯米糕是粒粒分明的糯米,中間夾上餡兒,再上鍋兩面油煎。

    要說起來,也確實是費事費錢,十文兩貼不過分。

    沈荔也不怕浪費,反正喬裴在這兒,兩貼糯米糕怎么也能吃得完。

    于是一甜一咸,要了蜜棗和腌肉的。

    “腌肉那份能加些扁豆嗎?”她祈求。

    那婦人笑盈盈給她摻了些:“客人會吃呢!就是要兩摻,味道才最香!”

    熱油一挨上糯米糕,滋啦啦的響聲便涌動起來,又是碳水與脂肪最經典的結合,香味簡直要把整條街都吸引過來。

    “給我也來一個酸菜的吧?”

    “我要紅豆的,多放些糖漿!”

    “腌肉的還有一份,別忘了!”

    有時小吃攤的生意就是這樣,來了一個人,其余客人也都綿綿不絕地跟上了。

    好在沈荔二人來得最早,頭兩貼糯米糕拿到手,立刻腳下抹油跑掉了。

    從人堆里擠出來,饒是沈荔也有幾分狼狽。倒是喬裴,依然白衣勝雪,黑發飄飄。

    沈荔懷疑:“你該不是用了輕功吧?”

    “輕功是江湖話本編造而成。”喬裴對答如流,“世間本沒有輕功。”

    “那你之前那個投筷子的絕技是怎么練的?”

    “全憑腕力而已。”

    “說謊”

    兩人避開人流一路走,便自然地走到一處僻靜水邊。最近互市,人流量很大,蘄州府衙便把這一帶水邊都扎上簡陋籬笆。

    雖然聊勝于無,但總歸安全許多。

    兩人順著水走,倒影在水面蹁躚。喬裴望著沈荔的影子,抿抿唇,最終還是忍不住道:“我也只是斗膽猜測,若是說錯了,沈掌柜不要怪罪。”

    他停下步子,難得直直看著沈荔的眼睛:“我想,沈掌柜想回到自己的故鄉,大約是覺得大慶并不適合你的性子,過得不舒暢。”

    “京城、江南或許如此,但蘄州民風,灑脫不俗,我觀沈掌柜一路過來,心情仿佛也愉悅許多。”

    “故而,比起為了回去而費盡心力,是不是”

    他聲音放輕,語調又柔又緩,生怕冒犯一般:“留下,也是一種選擇呢?”

    系統聽了,不由默默點頭:【是啊,西北這里又不像京城、江南,沒什么規矩,周釗還是土霸王,你要是待在這里,估計也能過得很快活。】

    但沈荔卻連一秒的猶豫都欠奉:“我是不會留下的。”

    不僅是對系統,對喬裴,她也是同樣的回答:“回是一定要回的,我不會因為在這里過得還不錯,就放棄回家。”

    “為什么?”喬裴忍不住問。

    系統也一如既往吱哇亂叫:【為什么?為什么?明明用不著啊!你圖什么啊!回去了哪還有王子公爵將軍頭號大官圍著你轉】

    “嗯”沈荔想了想,“我也說不好。”

    “只是,如果我并沒有離開這里的愿望,那么我和這里其他人,又會有什么不同呢?”

    沈荔慢慢說:“正如你所說,我有還算不錯的家人、朋友,有相當出眾的手藝,有令旁人艷羨的產業,那么我在這里,應當算是過得相當不錯的人吧?”

    喬裴點頭:“所以”

    “所以我更要回去了。”沈荔笑道,“大慶是一個,對過得好的人不加限制的地方。如果我明天失手殺了人,你猜蘄州府衙會怎么判?”

    喬裴不語。

    以他看來,不說有自己坐鎮,光是跟在沈荔身邊的樓滿鳳和隱在其后的周釗,就夠讓蘄州府那一窩子廢物判個無罪了。

    若要說公平,自然是不公平到了極點。

    實際就像白鹿書院的學生們揣測的那樣,樓滿鳳、孫兆等人,若真是不擇手段要入朝為官,恐怕辦法是很多的。

    先不說槍手不槍手,以北安侯府的地位,便是寫出一張堪堪能過縣試的卷子,硬生生過了會試,誰又說得出二話?

    你敢說,你敢得罪北安侯嗎?

    更不用說魏氏魏桃。幾千兩銀子砸下來,還怕砸不出一兩個槍手嗎?

    大慶對這些本就過得好的人,確實寬和到了極點。但——

    但這難道不是歷朝歷代,皆有之義?哪里還沒有幾個特權階級?

    而皇子,又有幾時當真與庶民同罪?

    沈荔沒注意到他的沉默,捋著自己的思緒,繼續道:“只是一次,我恐怕就要心存僥幸。那么日后,突破底線的事只會越來越多。”

    “當然,也許看上去我是更加融入此地,越來越像一個大慶人,但我并不想這樣。”

    “我應該是什么樣的人,本來是什么樣的人,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我自己非常清楚。”

    說到最后,她的語氣輕快起來。喬裴細細端詳她的目光,竟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動搖。

    沈荔永遠是如此清醒,又堅定。

    “只有在原來的地方,才能夠達成我的目標。”

    “所以我一定要回去。”

    *

    “今日沈記可還好?”

    云開軍的營帳里,周釗百忙之中抽空,過問了一句沈荔的情形。

    周雨猶猶豫豫半天,眼看將軍快不耐煩了,才道:“跟喬大人出門去了。”

    “喬裴?”又是他?

    周雨點頭。

    周釗沉默半晌:“知道了。”

    他抬頭,看周雨一臉欲言又止,冷冷道:“閉嘴。”

    周雨:“我還什么都沒說呢!”

    他雖然挨罵挨得委屈,但看周釗面無表情的樣子,片刻后,又有些同情:“也只是一起出去一次而已,將軍你跟沈掌柜,那不是也常常見面?”

    “要我說,咱們也是半點不差那喬大人什么的。”

    周釗這回連抬頭都欠奉了。這些話初聽倒還能振作精神,但心里卻跟明鏡似的,到底是什么情況,他自己難道還不知道嗎?

    百般忙碌,反而把良機拱手讓出

    罷了,暫且不想這個。

    “之前說的,都布置好了嗎?”他頭也不抬地問。

    周雨面容一肅,方才嬉笑的模樣全然不見:“已經按您的吩咐,準備完畢。”

    “好。”周釗放下筆,“今晚就行動。”

    總有些事,對他來說,是比自己還要重要的。等到這一切亂七八糟都處干凈,邊境穩定,百姓安居樂業,陛下也少了心頭大患,他

    他再

    第109章 陷阱

    第二天, 周釗的將軍府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之所以說不速,是因為此人上門的緣由是為了互市一事,但明面上主管互市的依然是蘄州府, 要找也該找知府李大人,而非周釗。

    門口的小廝見他也沒有拜帖,一時左右為難。

    “行了,不必推脫, 這蘄州城真正管事的,不還是他周將軍嗎?”

    門口華麗的馬車里, 阿蘇卡輕狂的笑臉一閃而過。他渾不在意地跳下車,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灰,說:“去通稟吧,你家主子說不定還正等著見我呢。”

    不一會兒,將軍府便府門大開,將他請了進去。

    阿蘇卡志得意滿走進堂中, 也并未向正坐在主桌的周釗行禮, 而是四下打量一圈陳設, 嘖嘖嘴道:“周將軍, 您這將軍府還真是挺簡陋的,我看著大慶皇帝待你也一般般嘛。”

    這樣明目張膽的挑釁,自然不會讓周釗有任何波動。

    他挑挑眉,只說:“我大慶物產豐富,百姓生活富足, 講求風雅藏于心, 自然也不會像那些蠻族一樣金銀珠寶不加節制地往身上疊掛。”

    說來也巧, 恰在這時,一陣風吹來, 將阿蘇卡身上玲瓏滿身的配飾吹得叮咚作響。

    這叮叮咚咚的聲音,便像一個耳光一樣,狠狠打在口出狂言的異族王子臉上。

    阿蘇卡本就是個耐不住性子的人,當下怒從心起:“你!這就是你們大慶的待客之道?如此不加掩飾地諷刺遠道而來的客人嗎?”

    周釗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杯茶,又給對面的空杯也倒上茶水:“那也要看王子您是否自認是客。若是客人,入鄉隨俗,也該學學我大慶的禮儀;若不是客人”

    “若、若不是客人,你當如何?”阿蘇卡質問,聲音難免有些顫抖。

    由不得他不害怕,這周釗的殺神之名是怎么起來的?還不是在北境戰無不勝,刀下躺的都是北邊戎族的亡魂,即便在墨多國也算是如雷貫耳。

    墨多本就不是什么國力雄厚的國家,之所以能建國,也仰仗北境各大勢力與大慶之間的暗流涌動。

    若是當真要開戰,周釗恐怕還要顧慮一二;但若只是拿下他這一小小王子,恐怕他的國王兄長,連吱都不會吱一聲。

    在他膽戰心驚的注釋下,周釗卻只是聳聳肩,往茶杯的方向一抬手:“殿下說笑了,只是想請殿下坐下詳談。”

    “早說不就好了?”

    阿蘇卡嘴上這樣說,人卻已經坐下來了。陷在將軍府里,由不得他不聽話,周圍士兵個個掛著云開軍的印,虎視眈眈盯著這頭,仿佛他一個不聽話就沖上來強硬得幫他坐下一樣。

    他今日上門,其實也有求于周釗對啊!他有求于周釗啊!剛剛不該被他一激就發脾氣的。

    阿蘇卡回過神來,悔不當初,支吾著開口:“是這樣,你們那個宰相,怎么會在蘄州啊?”

    說到喬裴,他想起那人愛答不的樣子,忽然口若懸河起來:“明明是他要賣酒,結果忽然把客人丟下了!轉天我去找他,居然還敢坐地起價”

    周釗抿了口茶,不合時宜地想,這阿蘇卡王子的成語倒是用得越來越好了。

    性子也夠蠢,這個人選確實不錯。

    “依我看,這蘄州城真正管事的是你!咱們認識可比跟他認識久得多了吧!你得幫幫我!”阿蘇卡還在叫著。

    既是自投羅網,那周釗便也不客氣了。他手中把玩著一串仿佛掛飾的木片,慢慢問:“你想要我怎么做?”

    “自是教訓一頓那不知好歹的宰相!最好,能讓他要價更低些”阿蘇卡為了給自己壯大,故意大聲起來,“沈記的酒可是好東西!你們這些中原人,龜縮在天塹之內,享受四季和暖的好天氣。我們北邊的勇士,卻頂著刺骨寒風征戰,比你們更加需要!”

    周雨在后頭聽著都覺得可笑。既然是你們墨多國急需,那沈掌柜更該坐地起價才對,總不能還想讓周將軍幫忙說情吧?

    他們這位周將軍,對蘄州城的百姓是和顏悅色,但你阿蘇卡也不問問自己是不是?

    然而出乎周雨意料,周釗點了點頭:“我不能向王子保證什么,便只說盡力吧。”

    阿蘇卡志得意滿地笑起來:“你出馬,有什么事是辦不妥”

    他目光一凝,落在周釗沒有離手的那串掛飾上:“那是什么?”

    周雨也跟著看過去。

    哦,那個啊,那不是昨天晚上來的刺客留下的東西嗎?要說這些北邊的小國也是,刺客暗殺,身上帶的東西當然越少越好,以免成了累贅,又或者暴露身份。

    不過也沒辦法,這些異族大多有自己的信仰,隨身攜帶一兩件信物是必須的

    “這是我們”阿蘇卡強行制住自己的話頭,自以為隱秘地眼珠一轉,“”

    周釗這回卻沒有遂他的愿,薄薄一張木片在手中把玩著:“阿蘇卡王子你的哥哥,是現任的墨多國國王,對吧?”

    阿蘇卡頷首,頗為驕傲:“是我的二哥。”

    他對他哥哥一向心有憧憬,無論大哥二哥,都是阿蘇卡心中的榜樣。大哥溫和聰穎,二哥勇猛無雙,兩人待他都很好。

    只可惜當年宮中失火,大哥一家在火海中喪生,好在二哥軍功卓越,依然穩住了局勢,被擁戴上了王座。

    “是嗎?”周釗似乎很好奇,“說起來,你們墨多國仿佛并不愛留下后裔?這是你們的習俗嗎?”

    “什么意思?”

    “無意冒犯,只是如果我們大慶的皇帝按照法統,應當是他的子嗣即位。”

    阿蘇卡搖頭:“并非如此,我兄長膝下已有三子兩女,至于大哥原來”

    他面上難以抑制地流露一絲悲痛:“大哥早年有兩個兒子,年齡正好力大無窮,是出了名的勇士,若他們二人還在,自然無須為王位發愁。但兩個侄兒早夭,只留下最小的一個,后來又葬身火海”

    周釗端詳他神情,確認他是真的這樣想,于是話頭一轉,又問:“你剛剛似乎對這串木片很感興趣?”

    阿蘇卡不做聲了。

    視線卻難以控制地往周釗手上瞟。

    那是他們墨多國特有的木頭,紋路格外稀疏,只能生長二十年,所以產量和紋路一樣稀少。

    因為稀少,所以珍貴,一直是墨多國王室專供的東西。除了王室中人,也就是一些貼身伺候的親信能夠拿到。

    他有自知之明,從小到大阿蘇卡就不是個很聰明的人,手中也沒什么勢力,所以這木頭也不大能用上,最多也就做些器皿放在宮殿里。

    如此,那不就只有二哥

    又或者,大哥?

    這事越想越不對勁,阿蘇卡當即告辭,扭頭就離開了將軍府。

    周釗沒送,只是將那串木片放在桌上,瞧了幾息:“周雨,拿去燒了吧。”

    “是,將軍。”周雨半個字不多問,將木片拿下去了。

    只盼著這位阿蘇卡王子不要讓自己失望

    周釗想。一舉成功自然最好,他可不希望,自己的云開軍也變成神機營那副鬼樣子。

    *

    “覺夢草?”

    沈荔跟聽天書一樣:“這又是什么?”

    周釗看了眼一旁不說話的周全周安:“墨多國有一種秘方,通過調配草藥,能夠制出叫人無條件聽從命令的藥物。”

    這功效聽上去倒是很熟悉?

    沈荔不免想到了從京城過來時,云開軍中的那位蘇歇。

    “沒錯。”周釗看她的目光不由得更贊賞了,“云開軍里的將士,一家老小大多都在邊境住著,輕易不會背叛,況且那事并沒有什么好處。蘇歇則不同,他原本就是墨多國派來的暗衛。”

    他沒說的是,同樣的暗衛恐怕在京城也不少,否則不能解釋神機營糜爛的現狀。

    “墨多國暗衛很多,這也是他們能快速掌握其他國家情況,周旋其中的原因。”周釗解釋給她聽,其實也是在自己分析,“但這種藥物畢竟難得,與他們王室內部流傳的一種稀少木頭一起生長,二者有些關聯。”

    “你可以解為,只有墨多國王室中人,才能認得并且找到這種特殊的覺夢草。”

    沈荔聽懂了:“所以你此前一直保密他們二人的存在,直到前不久才露出風聲,引來刺客,又把人解決,是為了讓現任國王坐不住?”

    刺客無法回稟消息,現任國王當然會坐立不安。因為無法回稟這件事本身,已經意味著兩個消息:一個是刺客的行動被蘄州城內的人阻攔,動手之人的身份不明;二是作為幕后指使,他的身份很有可能暴露。

    更不必說,萬一他王兄的孩子還活著,他們也能找到覺夢草。

    再萬一,他們也能做出那樣的藥劑,暗中下手布局人證物證,毫發無損地回到國內那么墨多國里的人究竟會支持他,還是王兄的孩子?

    畢竟,他得位不正啊!

    “若一切順利,他會先下手為強。”周釗說到這里,抬眸看向沈荔,“你要小心。”

    他今天大可不來的,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分走漏風聲的危險。周釗作風豪邁,心思卻謹慎細膩,今天卻不知道為什么

    總是坐不住。

    不想叫她和這城中所有人一樣,一無所知地被他庇護、被他安排在計劃的框架里。

    而是和他站在一起。

    所幸沈荔并沒有對他這馬后炮般的補救行為作什么點評,只是微笑著點頭:“當然,謝謝你提前通知我。”

    所以沒過幾日的某個夜半時分,整個蘄州城被火把驚醒時,沈荔也沒有慌亂。

    “戒嚴——戒嚴——”

    報信的小兵在街巷里亂竄的同時,沈荔已經坐了起來。

    她看了眼墨色的天,冷靜地叫醒芳姨等人:“收拾一下后廚打包好的東西,我們要”

    話音未落,一聲聲炮響打斷了她的話。

    無數剛從睡夢中醒來的百姓,立刻驚叫起來:

    “打仗了!又打仗了!”

    “打到城門外了!”

    第110章 想要

    “將軍, 已經按您的吩咐全都準備好了,前頭的人盯著呢,只要見了火光就放箭!”

    周釗點點頭, 臉上并沒有什么料敵在先的滿意:“不要放松警惕,前哨來回過話了嗎?”

    “還有一炷香就能到。”

    “要是回來了,立刻告訴我。”

    “是,將軍!”

    來回話的傳信兵出了屋子, 一直默不作聲的周雨才開口問:“將軍,您這是要”

    只聽安排, 將軍恐怕是要把戰場拖得遠些。這也能解,畢竟眼下的駐扎地離蘄州城還是太近,不說別的,只是一二小兵流竄進去,恐怕也要傷了百姓性命。

    未免出事,自然是把戰場拉得越遠越好, 為此, 難免就要主動出擊。

    但蘄州守軍能夠動用的人數是不多的呀!周雨擰著眉毛:“您該不是但您走了, 這兒城里怎么辦?”

    周釗起身活動片刻筋骨, 身上皮甲隨著他的動作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會有人看著的。”

    “您真是!”周雨看他動作,意識到自己猜測大概要成真,臉色焦急起來,“這能是一回事嗎?再說,您這要是帶兵沖鋒去了, 誰能跟得上您的動作?糧草調動、斥候接應, 樣樣都麻煩!”

    周釗不反駁他的猜測, 只說:“那你告訴我,怎么能叫蘄州城毫發無傷?”

    周雨一噎:“當然是速戰速決但是”

    要速戰速決, 便只能是自己這頭主動出擊,把握主動權,搶先解決對面大部分有生力量。要做到這一點,且還是以少勝多,自然只能由周釗親自帶兵做前鋒出擊。

    只是這種辦法用得少,難道是云開軍自己不想用嗎?當然是因為沒人跟得上周釗的節奏了!

    “您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周雨話沒說完,外頭又有人來稟:“將軍,喬大人來了。”

    周釗努努嘴:“這不是?你想要的后勤兵來了。”

    他嘴上不客氣,把喬裴叫后勤兵,給的權力卻很大,當即帶著人在軍營里走了一圈,下令自己出兵后,見他如見大將軍。

    “錢、糧、兵器,軍營里最重要的三樣都交給你了。”周釗狀似玩笑,眼神卻冷而銳利,“后勤不力,按軍法可是要凌遲的,喬大人小心了。”

    如此恐嚇,喬裴卻連眉毛都沒動一下:“裴自然會全力以赴。”

    話音雖淡,喬裴卻知道自己并非全然敷衍。

    即便周釗的性命他不在乎,蘄州城里,卻真真正正有了他想要保護的人。

    這一次,他確實是“想要”,而非“必須”。

    *

    周釗帶兵,一向講究出其不意。比起那些動輒幾個月一兩年的持久戰爭,他的速度要快得多。

    更不必說墨多國原也是小國,后繼乏力,并不能支撐與大慶的長久作戰,周釗一路快馬加鞭過去,遇上墨多國軍隊再到滿載而歸,也不過就是四個時辰的事。

    他對自己的能力心中有數,早先定下這個計劃就是想要速戰速決,半點不擔心戰敗。但叫周釗訝異的是喬裴,這人常年坐鎮京城,應當沒有多少軍隊后勤的經驗才對。

    所以盡管嘴上說著要他小心凌遲,但周釗并沒有什么指望,只覺得他能顧好營地里那幾千人,不叫他們鬧出亂子,再能擋一擋遺漏過去的墨多國散兵,就已經是最好不過了。

    卻沒想到,喬裴連他行蹤莫測的前鋒軍都能照顧上,輜重跟不上,就調了一支輕騎兵隨身帶著干糧等等物資,提前預判等位。

    有這一份能力在,他都想從圣上手里搶人了。

    既是回程,周釗便不再著急趕路,也算給身后兵士一段時間歇息。但行至半路扎營生火,忽然聽見有人小聲議論:“也不知家里婆娘怎么樣了,是不是嚇得不行”

    “我家的小女兒,本來就膽子小,貓一樣的,好容易才養活,真怕她嚇出個好歹!”

    “還有我的老娘,不過老娘睡得死,恐怕輕易醒不了呢!”

    士兵們是苦中作樂,周釗卻也想起這回事。他忙著出城,也忘記囑咐喬裴,以那廝的性格,恐怕是半點想不到要安撫蘄州城里的百姓!

    未知最容易生亂,城里百姓哪里會知道周釗的布局,又哪里知道他們其實相當安全?

    想到這里,他待不住了,叫來周雨布置后續行軍的事,扭頭便往城里趕。

    云開軍和墨多國的戰場在距城較遠的野外,往城里走,先是喬裴等人所在的駐扎營地,然后是護城河,最后才是蘄州城。故而他一路快馬過來,把喬裴也驚動了,幾人一道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城中。

    想來里頭應當是一副亂象蘄州再怎么說,也是邊境最繁華的一座城市,里頭人口并不比其他地方少到哪里去,若鬧起來,引發騷亂,恐怕

    如此心神不定,好不容易能看見蘄州城的城門,這時距離周釗整軍出發已經過去將近一天。一天,一個不長不短的時間,既能充分讓事情發酵,又不足以叫城中情況平息。

    周釗咬牙,只能寄希望于李知州不要太過廢物,至少做些什么,讓里頭的情形好那么一分半分,都算他積德了!

    城門一開,周釗便下馬小跑進去,一路直奔將軍府,預備找自己留在城里的幕僚詢問情況。

    但越往里走,情形似乎越不對勁。

    “看上去”有副將小聲開口了,“倒也不像是需要咱們快馬加鞭回來的樣子”

    周釗一時摸不著頭腦,腳步放慢些,逐漸往蘄州城中心走去。喬裴跟在后面,神情淡淡,心里卻想起一個人的名字。

    雖然她也才來蘄州城不久,但能做這件事,又愿做這件事的,除了她,喬裴想不到第二個人。

    果然,一到魏氏商行和沈記所在的街,便看見幾條長隊。等著到前頭領粥的人一扭頭看見他,也很激動,高聲叫著:“周將軍回來了!周將軍回來了!”

    雖然本就沒什么人亂起來,但能見到周釗,意味著仗確實是打完了,這比什么都讓人安心。

    “這么快就完啦?”

    “你懂什么,這是咱們周將軍年少有為!神機妙算!”

    “果然啊,沈掌柜的話是沒錯的!”

    沈掌柜的話?

    周釗目光灼灼,看向粥棚底下不著脂粉的沈荔。

    是她。

    這其中關竅,他略微一想便能解。想來是沈荔察覺到城中異樣,知道了他領著云開軍出城征戰,立時便收攏了魏氏商行的人和沈記的伙計,一道穩住了城中的局勢。

    施粥,確實是一個很好的主意。

    一來蘄州城再如何繁華,也只是在邊境繁華,吃不飽穿不暖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施粥必然能吸引他們的注意;二來沈記如今也是出了名的富戶,既然敢開倉施粥,說明上層的人物還不打算跑,其他人的心自然也就定了。

    至于樓滿鳳在其中可有可無的作用,自然是被周釗無視了。

    他正要上前兩步,身旁卻掠過一個青色身影。

    剛剛還不緊不慢跟在后頭的喬裴,不知何時早就走了上來,直接略過他走到沈荔身邊,開始熟稔地幫忙施粥。

    “你也去了?”沈荔抬頭看他。這人怎么看都和軍營兩個字不沾邊啊。

    喬裴言簡意賅:“只是做些后勤。”

    又將她往后攏了攏:“粥桶滾燙,小心不要受傷才是。”

    沈荔也懶得說他來之前一直是自己在做,干脆把東西讓給他。忙吧忙吧,忙起來才有點活人氣。

    周釗遠遠看著,不知怎么,心中忽然一緊,立刻也跟了上去,站在另一邊幫起忙來。

    但剛剛那一瞬的心悸依然縈繞心頭。

    就好像

    就好像晚了一步,就步步都落在后頭一樣。

    叫他心中空落落的。

    *

    幾日后,京城。

    不說蘄州與京城距離不遠,只說蘄州城防本就是重中之重,故而那樣大的事,很快就有消息送到京中。

    聽聞周釗喬裴二人聯手,不僅在互市中占據上風,更把不懷好意之徒打得落花流水,皇帝自然龍顏大悅。

    “你看看,我說這周釗是個可用之才吧!”他叫來李執,笑容里有幾分慧眼識珠的得意,“且他年紀還小,有的是你用他的時候。”

    李執看著大捷奏折,不免也露出笑容:“周將軍確實少年英才。”

    心中卻想起在蘄州的其他幾個人。

    樓滿鳳他是不擔心的,這人是樓侯爺唯一的寶貝世子,不管是哪里,只要有軍隊,便會保他平安無憂。

    唯一就是沈荔,她在那里到底人生地不熟,雖說也已經是個大富商,但有的東西跟錢并沒關系。好在喬相應該已經趕過去了,他會

    李執一怔,為自己下意識的想法。

    罷了。

    有人能始終在她身邊護住她,叫她開心,也就足夠。

    他輕輕一笑。

    其他的,都只是奢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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