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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夢魘

    慘白月色投照進矮墻之后的石道,墻上窗影變幻,月光透過石窗落到地上,斑駁交錯。

    孔聚朝后院側門的方向跑去,劉蟬先前告訴過他,側門守備最弱。

    孔聚揚手摸到了袖中的短刀,剛才的二人識破了他的身份,府苑是不能再留了。

    他加快了腳步,耳畔卷過的風聲愈發響亮,忽然之間,他又聽見了一道清悅的哨音,似啼非啼,婉轉而鳴。

    孔聚心頭一跳,繼而發足狂奔,石墻的盡頭便是側門前的小徑。

    一道昏暗的黑影自墻上躍下,擋住了他的去路,幾道黑影自他的身后奔來。

    孔聚認出了來人,又是高檀!陰魂不散!

    他立刻頓住腳步,掉頭而去。

    夜風乍起,吹散了浮云。

    月光如雪,院中的燈燭一盞又一盞地亮了起來。

    身側的高恭聽門外人來報,翻身而去,劉蟬早已驚醒,待到人聲遠去。

    她便起身,披上衣袍,也朝外走去。

    門外的侍女大驚失色道:“夫人,此際早已夜深,府中又有歹人,夫人要去何處?”

    劉蟬不答,只朝人聲嘈雜的前院疾步而去。

    月懸于頂。

    顧淼終于等來了羅文皂。

    羅文皂自廉州以南歸來,亦有兩三日,今夜忽然被人叫醒,乍一見到高嬛的傷勢,他的眉頭便皺得死緊。

    “這是怎么回事?”他瞟了一眼身側的顧淼,不待她答,便將她推遠,喚來藥童,趕忙蹲身,處高嬛的傷勢。

    顧淼一見到他,內心稍定。

    前院傳來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她抱拳一揖道:“煩勞羅大夫了,我先去前院捉拿歹人,待會兒再來瞧她。”

    羅文皂無暇他顧,只胡亂點了個頭。

    顧淼捏著長弓,朝前院奔去。

    整個府苑俱被驚醒,帶刀的守衛,將前院一方狹小的天地圍個水泄不通。

    孔聚身穿一襲布袍,披頭散發地立在中央,手中執刀,抵擋攻勢。

    高恭下令活捉,因而,兵士不敢輕易殺他。

    孔聚宛如困獸猶斗。

    顧淼趕到之時,只見遠側的弓手舉起了弓弦,箭頭直直地對準了孔聚的頭面。

    姍姍來遲的顧闖大喝道:“放箭!”

    高恭卻道:“且慢,顧將軍,按照陛下之令,今夜是要活捉孔聚,倘若胡亂放箭,孔氏死了,你我二人如何向圣上交代。”

    顧闖的臉色漲紅。

    顧淼瞧得明白,他是真地要殺孔聚。

    弓手大多是高氏的人。

    高恭放話之后,諸人一時未再動。

    顧闖臉色一變,朝前數步,便要去奪其中一個弓手的角弓。

    正在爭搶之間,院中的孔聚忽而一動,手中揮刀,揮退諸人,朝另一側長廊急急奔去。

    諸人怔愣一瞬,但見孔聚霍然擒住了自長廊另一側走來的婀娜身影。

    他一把扯住了趕來的劉蟬,牢牢地按住了她,一柄銀亮短刀赫然架在了她的脖前。

    劉蟬驚聲叫嚷:“啊!”

    高恭一看,眼皮一跳,沉聲道:“孔聚,你這是在做什么?”

    孔聚揚唇一笑:“自然是要殺我的嫂嫂啊。你們若是識趣一些,此刻放我離去,過段時日,我再將嫂嫂放回來。”

    “嫂嫂”二字,聽來猶覺刺耳。

    高恭臉色愈暗:“今日便是你出了府門,你以為你還能出得了康安?”說罷,他卻見身側的顧闖忽地一動,高恭狠狠按住了他的手臂,似笑非笑道,“我曉得將軍殺人心切,可是此乃某的家事,將軍手起刀落,若是傷了夫人,將軍要到哪里去賠我一個夫人。”

    顧闖面色一僵,沉默不語,卻未再動。

    此時插手,已是不便,要殺孔聚,未必沒有別的機會。

    孔聚見狀,又是一笑:“將軍這幾日是不是睡得不好,老作噩夢,興許待我回了綿州,將軍便能睡得好了。”

    顧闖抿緊了嘴唇,卻聽高恭怒道:“你休要胡言,你真以為你還能回得了綿州!”

    他以為孔聚口中的“將軍”說的是他。

    顧淼卻聽得明白,孔聚口中的“將軍”說的是顧闖。

    可是為何?

    印象中,顧闖在此之前,從未見過孔聚,潼南孔氏自是強敵,饒是如此,顧闖為何又要如此著急地殺掉孔聚?

    孔聚大笑了一聲,手中一緊,銀刀在劉蟬的脖子上劃出了一小道血痕。

    劉蟬痛得皺眉。

    高恭臉色一變,連忙喝道:“住手!”

    劉蟬抬眼望他一眼,淚眼朦朧說:“將軍不必顧及妾身,歹人自要伏誅才是。”

    孔聚聞言,在她耳畔冷笑一聲道:“嫂嫂好度量。”

    劉蟬微微側轉頭,刀刃在她的脖上赫然劃出了一道更深的血痕。

    孔聚似是一怔,不由懈了一絲力道。

    懷中劉蟬閉緊雙眼,忽地抬手朝他猛然一撞。

    孔聚驟然被她撞得半退了一步,手中短刀劃過她的手臂,登時鮮血淋漓。

    劉蟬卻似渾不在意,朝他撲來,二人齊齊摔倒在長廊之上。

    劉蟬劈手躲過孔聚手中的短刀,朝他的腹部刺去。

    孔聚瞪大了一雙眼。

    劉蟬披散的烏發垂落在他的臉側。

    她的一滴眼淚滾落到了他的額際。

    她的手摸上了他的眉眼,她用潼南語,又輕聲說了一遍:“橋郎,我好想你啊。”

    她的話音輕輕地落在他的耳邊,烏發遮掩之下,她的冰涼的手指飛快掠過他的耳后,摸到了那一縷細辮,生生拽下了他隱在發間的那一顆細小的銀珠。

    “夫人!”高恭疾奔上前,扶起了劉蟬,但見她的一只白袖滿是血跡,“傳大夫來!”

    顧闖卻在此時,兩步上前,抬手要殺孔聚。

    孔聚大笑一聲,道:“酒惡花愁夢多魘……”

    顧闖手起劍落,將要刺中孔聚胸膛之時,劍尖卻被一枚鐵箭打得一偏。

    顧闖怒目望去,只見顧淼舉弓,立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他,一雙杏眼黑白分明。

    顧闖心頭一跳,臉色白了白。

    高恭此時終于回過神來,忙吩咐眾人將孔聚抬離此地,好生看管,地牢已廢,可城中自有別處可關押孔聚。

    劉蟬刺他的那一刀并未殺中要害,可孔聚流血不止,能不能活得下來,也要聽天由命了。

    諸人散去之后,院中血腥的氣味猶在縈繞,顧淼索性兩步上前,問顧闖道:“將軍為何執意要殺孔聚?”

    顧闖的一雙眼仿若黯淡無光,他怒而嘆道:“此人心機深沉,便是被擒,也斷不會束手就擒,此時不殺,難道等他真跑了,再去追么!”說罷,顧闖拂袖而去,分明是不想與她細說。

    顧淼立在原地,任由夜風拂面,腦中恍惚之間又清明了幾分。

    倘若阿爹不肯說,她便只有自己想法子了。

    顧淼轉瞬想到了趙若虛,如今仍在綿州的趙若虛。

    順安雨汛過去之后,他按照原定計策帶人南下,如今仍在綿州。

    酒惡花愁夢多魘。

    她想,從前,孔聚與阿爹定然是見過的。

    月影緩緩西移,東面的天極霞光初露。

    羅文皂汗流浹背地自高嬛房中出來。

    她的這一條小命算是保住了。

    藥童給他遞了一塊布巾擦臉。

    羅文皂擦過汗,正打算回房睡覺,不料卻又被高恭請了去。

    他如今聲名在外,高將軍也曉得了“羅神醫”。

    昨夜,其實高恭已派人來請了他一回,只是當時高嬛情況緊急,片刻不能離身,他自然沒去。

    如今,天色將明,高恭竟又派人來請,羅文皂硬著頭皮,不得不去了。

    高恭面色不濟,竟也是一副倦容,彷如一夜未歇。

    他笑道:“羅大夫來了,聽聞嬛兒的傷已無大礙了。”

    羅文皂拜道:“托將軍之福,高姑娘確無大礙了,可刀傷嚴重,亦需好好休養。”

    高恭頷首,又道:“想來大夫也已知曉,夫人也被同一個歹人所傷,昨夜的大夫來瞧過了,也包扎了傷口,可我到底不放心,還望羅先生瞧一瞧。”

    羅文皂慌忙道:“先生不敢當,某這就去探望夫人。”

    劉蟬躺在木榻之上,臉色蒼白,雙目緊閉。

    羅文皂行得近了,方見她睜開了眼睛。

    一雙眼眸明若秋水,靜靜地望著他。

    高恭笑道:“此是羅神醫,特來瞧一瞧夫人的傷勢。”

    劉蟬頷首,侍女輕輕卷起她的袖口,露出了包扎過的傷處。

    這樣一瞧,羅文皂自覺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于是將一方絲帕搭在了劉蟬的手腕上,低眉卻見劉蟬的目光剎那變冷,緊緊地盯著他。

    羅文皂心頭一驚,抬眼再看,劉蟬又恢復了先前那一副柔軟溫和的模樣。

    他輕咳一聲:“容某為夫人診脈。”

    他抬手摸到了她的脈搏。

    過了小半刻,羅文皂的后背漸漸出了一層冷汗,勉力壓抑住心頭的驚惶,不由暗暗嘆道,早知如此,他就不來了!

    第72章 明敏

    “如何了?”劉蟬忽問道。

    羅文皂穩了穩心神,收回了手,仔仔細細地疊好了那一方絲帕后,方才答道:“回夫人,夫人失血太多,,傷處雖無大礙,可內里虛虧,需得靜心調養。”

    劉蟬“嗯”了一聲,羅文皂抬眼,只見高恭目光如電,朝他望來:“羅大夫果真醫術精湛。”

    羅文皂雖有些心虛,可面不改色道:“某自當竭力。”

    留下藥方,叮囑過藥童之后,羅文皂出了前院,待到走到無人的游廊之上,他才大嘆了一口氣。

    劉蟬,實在是棘手。

    她的脈象乍一摸,只是尋常虛虧之象,細察之后,他方才驚覺,劉蟬之身,劇毒入髓,潼南人善用毒,不僅可用于旁人,亦可用于自身。

    劉蟬身上的毒日深月久,非是一朝一夕,若非細察,根本無法窺見端倪。

    羅文皂先前雖然盡力遮掩,可他依舊害怕被劉蟬瞧出了不妥。

    況且,高恭何許人也,若真生疑,他又該如何自保。此事非同小可,他搞不好小命不保。

    羅文皂越想越怕,此事還須盡快告予高檀,興許他能想辦法令他遠離這個是非之地。

    他想罷,索性疾步去了高檀的住處,不巧高檀此刻不在府中,隨從說,高檀今日一大早便去了城中陶宅。

    東面的旭日雖已生氣,可陶氏庭院悄然無聲,來往的仆從皆放輕了腳步。

    高檀由人引領,來到了謝昭華的門前。

    木臺之上的格子門半敞,謝昭華一身素衣,跪坐幾前。

    高檀進得,見到仆從遠去過后,謝昭華神色肅肅,抱拳一揖,低聲道:“高公子,還望恕罪。”

    今日請他來陶府的人是謝昭華,而非謝朗。

    高檀低眉看他:“為何要恕罪?”

    謝昭華臉上白了白,猶覺難以啟齒。

    他左顧右盼,終于下定了決心,拜道:“昨日是舍妹唐突了師兄,在下替她向師兄賠罪。”說罷,他依舊保持著躬身之姿,不敢抬頭望向高檀。

    前幾日賞花宴后,謝寶華匆忙回到陶府之后,謝昭華有心問一問高檀的近況,見到她時,卻才發現她刻意避開眾人,撇下陶玉獨自回了府,一雙眼看上去紅腫,顯是哭過。

    他一問再問,起初謝寶華自不肯說,他猜到事有蹊蹺,連連逼問之下,逼得她掩面而泣,期期艾艾地將事情說了。

    雖是奮力一搏,可如此大膽,如此……不堪,他實在無顏面對師兄。

    謝昭華輾轉反側了數日,最終還是厚著臉皮將高檀請到了陶府,打算負荊請罪。

    謝昭華知曉此事,高檀倒不驚訝。

    他們兄妹二人素來感情深厚,謝三被謝朗帶來康安,他也不忘將謝四娘一并接來。

    “你起來罷,你我同門之誼,何至于此。謝四姑娘到底亦未鑄成大錯。”

    謝昭華心頭一松,直起身來,耳邊卻聽高檀又道:“不過謝氏有意伴駕,想來謝四娘便是其中的人選,師弟還是好生相勸,勿要再起別的心思。”

    高檀的神色淡然,可謝昭華已依然聽出了他話中的不悅。

    他垂低了頭,再拜道:“在下自當勉力規勸小妹。”此事,他并未告知謝朗,若是謝朗曉得,謝寶華興許就會被送回道郡了。

    他原本有心問一問師兄是否對四娘哪怕有一絲憐惜。師兄向來好惡不見于面,寡言清冷,除卻謝寶華,在他看來,高檀的身側亦無相熟的女郎。

    可是今日一見,他便知曉,高檀絕無此意。

    謝昭華心中暗暗嘆息,又道:“師傅這幾日都在明敏園,過幾日,小妹也會一并去園中。”

    齊良住在城東的明敏園,此際正是立后之時。

    謝朗近日一直留在園中,然而往來園中的也絕非謝氏一族。

    午后,顧淼也被人請到了明敏園。

    自齊良來了康安之后,這是她第一次見他。

    眼前的新帝,面目仿佛毫無悲喜,旒珠之后的一雙眼也似乎充盈著漠然。

    顧淼心中一沉,從前的齊良斷然不是如今死氣沉沉的模樣。

    她看過一眼,便低眉拜道:“參見陛下。”

    齊良聽罷,無言地起身,行至她身前,先揮退了廳中的侍從。

    待到腳步聲遠去,她的耳邊方聽齊良道:“你心甘情愿地來拜我么?我算是哪門子的陛下?”

    偌大的前廳獨獨留了她與齊良二人。

    顧淼聞到了銅雀燭臺飄來的檀香氣味。

    她的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預感:“不知陛下今日召臣來,所為何事?”

    顧遠在軍中有銜,自然該稱臣。

    齊良卻是一笑道:“你是朕的故人,朕想見見你,還須緣由么?”

    顧淼搖頭道:“微臣也掛念陛下。”

    齊良又笑一聲,忽而扯過顧淼的一邊袍袖,登時嚇了她一跳。

    “陛下?”

    齊良將她扯到了桌邊,道:“既是敘舊,何不與朕飲上一杯?”

    顧淼抬眼,定定瞧他,但見他的一雙眼全無笑意。

    然而,名義上,君臣有別。君若有令,臣不得不遵。

    顧淼雙手捧過齊良遞來的酒盞。

    二人沉默地飲下一杯酒后,齊良又道:“這幾日朕總是難以安眠,今日見到你,倒是有了幾分困意,這幾日,你便留在園中,陪朕幾日。”

    顧淼抬眼,正欲推脫,卻見齊良倏然起身:“你不是想讓我做這個皇帝么?千里迢迢地將我送來康安。籠中之鳥,不過也想尋些樂趣。”說罷,他起身便走。

    顧淼緊隨其后,將出了廳門,卻被幾個侍衛攔下,一個青衣婢女此時走上前來,笑瞇瞇地對她說:“顧姑娘是貴客,隨某來,某引你去處所。”

    顧淼心頭一驚,抬眼只見齊良早已走遠。

    她揚聲問道:“齊大人這是何意?”

    齊良腳步一頓,卻也沒有回過頭來。

    明敏園中的侍女為她準備的服侍都是裳與裙。

    隔天,顧淼依舊穿著來時的黑袍,前去見了齊良。

    他今日依舊高坐廳中,身上的朱袍曳地,臉色瞧上去仿佛卻比昨日好上了幾分。他抬眼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袍,未置一詞。

    顧淼一入前廳,拱手便道:“陛下容稟,微臣府中尚有諸事,唯恐不能再侍奉左右,愿陛下準微臣今日離園。”

    齊良笑了笑,指著窗外的一盆花木,卻說:“此木以疏瘦為美,今日難得空暇,又有興致,你來陪朕修剪一番花木。”說罷,他自顧自地臨窗而立,早有侍從端著各色托盤,器具,跪在身側。

    他神色悠然,似乎真地只是乘興而至,修剪起窗畔的幾株花木。

    深綠的枝葉撲簌簌落了一地,幾枝雜亂的嫩枝,被金剪裁去,落到了他的袍邊。

    齊良不打算讓她離園。

    其后兩日,無論顧淼如何明言暗示,齊良通通當作風過于耳,不予睬,兀自邀她賞花,觀月,品茗,仿佛是從前的齊良,可他卻再也不觀輿圖,也不制沙盤。

    第三日的清晨,顧淼醒來時,驚覺她穿來的衣裝悉數不見了,房中唯余的便是裙裝,薄紫的衣裙,木桌之上還留著兩個朱漆托盤,盡是朱釵與胭脂水粉。

    顧淼心覺悚然,守在門外的侍女聽到了她起身的動靜,開口道:“顧姑娘醒了,容奴婢侍候顧姑娘更衣。”

    顧淼已經有一段時日未著裙裝,如今在明敏園中,守備森嚴,她日常能見到的唯有一個齊良,顧淼思來想去,不得不為了暫時換上了衣裙。

    顧淼盯著鏡中的人影,既熟悉又陌生,薄紫的輕紗恍若流云,烏發半挽,發上的銀簪流光,一端墜著幾顆明珠,輕輕一晃,搖曳生輝。

    落在她身后半步的侍女開口道:“此裙甚是合身,姑娘真是天生麗質。”

    顧淼轉回頭,一笑道:“替我多謝陛下。”

    第73章 師徒

    明敏園原是一處園藝庭園,規制甚至不及前朝行宮,為了安置新帝,工匠推倒了數面石墻,將明敏園與兩側的院子連成一片,用鵝卵石鋪就了石道連接了幾段游廊,用時不長,因而景致稍顯不倫不類。

    真正的宮殿亦尚在修建,再往東數里會有一處更為恢弘的宮殿,而明敏園則會變為庭園。

    顧淼由四名侍從引領,徐徐走在石道之上,四周的侍從搬著花木,腳步近乎無聲地在園中行走。

    他們大多目不斜視,眉眼低垂,訓練有素。

    可是顧淼瞧得出來,他們之中,大多人俱是武人。

    到達前廳的臺階時,侍從先入內通報,顧淼等了一小會兒,才聽見齊良的聲音:“進來。”

    廳中的臥龍香爐裊裊生煙。

    齊良抬眼見到一個人影被簇擁著,進來殿中。

    他想象過“顧遠”真正的模樣,可是無論如何想象,依舊遠不及眼前之人。

    她本就生得秀氣,常年習武,又使她身上多了幾分英氣,骨肉勻停,英英玉立。

    齊良心中一動,站起身來。

    顧淼抬頭,只見齊良目光微閃,神色有一剎那的柔和,仿佛是從前謙和溫潤的齊良。

    顧淼自顧自地拱手而拜:“微臣拜見陛下。”

    齊良聞言,面色微僵,轉瞬卻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

    “顧姑娘生得倒不像將軍。”

    “微臣生得像阿娘。”

    顧淼說罷,廳中復又寂然無聲。

    侍從退出了廳外,門扉吱呀一響,被人合上。

    齊良在廳中踱了幾步,走到長案前,忽道:“你來陪我看一看這宮殿的輿圖。”

    顧淼緩步上前,見到了案上標記的輿圖,與她印象中的康安宮殿自不相同。

    主人不同,自然不同。

    顧淼忽而又想到了高檀。

    他竟然真地眼睜睜地看著齊良登基為帝,她還以為,在汨都時,高檀便會趁機殺了齊良,抑或是,他早已斷定,即便回了康安,齊良也坐不穩帝位……

    “你在神游天外?將才朕的話,你聽見了么?”

    顧淼耳畔突然聽見齊良的聲音,她陡然回身,抬眼只見他凝視她。

    “陛下恕罪。”她拱手道。

    齊良一笑:“如今典儀的人不在,過幾日朕尋幾個得力的人,教一教顧姑娘。”

    顧淼面不改色,不言不語。

    齊良又道:“朕將才說,孔聚僥幸又活了下來,他倒是命長。”

    孔聚沒死。

    劉蟬當日果然沒刺中要害。

    “聽聞當日顧將軍本欲殺他,卻被你一箭攔開,此事是真是假?”

    顧淼心頭一驚,沒料到,齊良竟知此事,轉念一想,高恭將此事告予齊良也并不稀奇。

    她頷首,“正是微臣。”頓了頓,解釋道,“殺了孔聚非是上策,他的部下在綿州作亂,若能招撫孔聚,他自甘為臣,綿州亦可免了戰事。”

    齊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容之中卻有一種深重的無力感。

    他的五指落在那一卷羊皮輿圖上,五指瘦削,手背青筋突起。

    齊良瘦了,瘦得形銷骨立。

    幾日以來,顧淼深切地體會到了,他是一個傀儡皇帝,賞花弄玉,即便面對恢弘的宮殿輿圖,他真正做得了主的,或許只是無關緊要的典儀。

    他宛如置身于偌大的戲臺,由觀戲之人肆意擺弄。

    顧淼沉默了下來,目光垂落于輿圖之上。

    窗外的日光投照在長案之上,巳時將至,廳外的隨扈揚聲道:“啟稟陛下,謝大人求見。”

    謝朗如今身上雖未有一官半職,可明敏園中的隨從都喚他為“謝大人”

    謝朗來了。

    顧淼臉色不禁一變,她不想在明敏園見到旁人,尤其是以眼下的姿態見到旁人。

    齊良察覺到了她臉上片刻的緊繃,他定睛瞧了她一眼,卻一指八扇屏風后,道:“倘若你不想見謝先生,你可藏于其后。”

    顧淼此時已顧不得他眼中的興味,閃身藏到了描金的屏風之后。

    她的耳邊很快聽到了木輪車咕嚕咕嚕轉動的聲響。

    謝朗腿腳不便,被人慢慢推了進來。

    顧淼躲在屏風之后,見不到他的模樣,也不曉得,他究竟有沒有拜新帝,又要如何拜。

    “陛下。”謝朗的聲音蒼老,卻擲地有聲。

    “先生,昨日睡得可好?”齊良緩聲問道。

    顧淼聽二人寒暄了一小會兒后,便聽謝朗問道:“前日里微臣擬好的冊子,陛下心中可有決斷了?”

    齊良聽后,沉默須臾,答道:“立后一事,自是社稷大事,朕斷不能輕易決斷,謝氏自是名門,阮氏亦是上選,朕前日里見到高將軍,將軍亦呈上了數位人選,朕委實難以定奪。”

    立后。

    謝朗果真是為立后而來。

    顧淼想到了身在康安的謝寶華。

    她自是有心嫁給高檀,只是謝朗恐怕還不曉得,謝氏為后,是他心中頭等大事,無論坐穩帝位的究竟是誰。

    康安眼下三足鼎立,齊良言語淡然,可亦在其間挑撥。

    她聽謝朗道:“將軍正是股肱之臣,陛下信重將軍,亦是常事,花州以南,湖陽之地,更是富庶之地,陛下倚重高氏,往后關湪二河流域,亦是重地。”

    看似是在夸高恭,可暗地里是在說,高恭早已盤踞要地,若再許后位,便是與高氏共天下。

    顧淼聽齊良低笑了一聲:“先生且安心,高氏之女,朕確無意,朕心中還掛念著顧將軍,顧將軍待朕恩重如山,朕萬不能負了將軍。”

    顧淼臉色愈沉,聽謝朗道:“臣聞顧將軍亦有一女,可是已與高氏有了婚約,臣不解陛下其意。”

    廳中默然片刻,顧淼聽見了齊良的腳步聲朝她而來。

    她的心跳驟然加快,齊良是何意?

    下一刻,他的腳步聲卻停了,顧淼只聽幾聲輕響,聽他問謝朗道:“先生看過此輿圖么?”

    他似乎是取了輿圖,遞予謝朗。

    二人說起了興修宮殿一事,立后之后,暫且再未提起。

    約莫半個時辰過后,謝朗終于離去。

    屏風外靜悄悄的,顧淼探頭去看,廳中早已人去樓空,齊良也不見了蹤影,唯余兩個低眉垂目的青衣女婢。

    “容奴引姑娘回去。”

    這個“回去”不是回家去,女婢引顧淼到了另一處園子,同她前幾日住的院子全然不同,屋前挖了一個小水潭,初夏時節,潭中荷苞亭亭而立。

    顧淼心中愈沉,齊良有心提防她。

    女婢笑瞇瞇道:“姑娘,快看,潭中荷花若是開了,過幾日可在園子里賞景,若姑娘有興致,還可尋些伶人來。”

    顧淼抬手輕輕摸了摸發間的銀簪,微微一笑:“好啊。”

    落日的金輝照亮了狹窄的長巷。

    謝朗雙目輕合,坐于車中,往陶宅而去。

    緩行的牛車忽而停了下來。

    侍從低聲道:“先生,前面似乎有人。”

    謝朗蹙眉:“避讓,令其先行。”

    “先生,來人是高公子,高檀公子。”

    謝朗赫然睜開了眼。

    高檀,在汨都城外,黎明敦沒能帶回高檀,而他的人也沒能傷了他。

    高檀歸來康安后,他還尚未來見自己。

    謝朗聽見了滴答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先生。”高檀的聲音落在車前。

    謝朗回身,輕輕頷首,一側立著的帶刀守衛,撩開了眼前的半壁車簾。

    高檀翻身下馬,徐徐行到了車前,他的手中握著一枚玉牌,上面刻著一輪彎彎的瘦月亮。

    “師傅。”

    這是第一次,高檀在旁人面前喚他。

    謝朗皺緊了眉頭,卻見高檀抬手將玉牌奉上,輕輕地擱置在了車轅之上。

    “你是何意?”謝朗沉聲道。

    “師傅于我有大恩,高檀沒齒難忘,只是先生欲琢玉成器,我實在是一方朽木,不可雕也,今日特來拜別先生,從此之后,各隨其道,不相系屬。”

    謝朗心中一沉,正欲開口,卻見高檀手中翻轉,一枚銀刀落到了他的掌中。

    謝朗面上一驚,身側的守衛霍然拔刀,又見高檀刀柄一轉,劃向的卻是他袖中手臂。

    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謝朗眉心一跳,但見高檀抬眼,直直望來,他的一雙眼,宛如初見,黑沉如墨。金烏墜地,長巷之中墜入了半面晦冥。

    他的唇角露出了些微笑意:“今日我以血肉還予先生,往日之恩,師徒之情,至此已報。”

    第74章 耐心

    明敏園的樂伶來得極快。

    檐外雖然陰雨綿綿,齊良依舊遣人在顧淼所住的庭院里搭了一座戲臺,細雨落了半日,漸漸停了。

    數個伶人上了戲臺,絲竹之聲綿綿不絕。

    顧淼臨窗而立,恰恰能望見臺上全貌,雨后初霽,歌舞升平。

    她扭頭問身側的侍婢:“今日陛下未有傳喚?”

    侍婢愣了愣,剛才答道:“回顧姑娘,今日陛下仿佛有客。”

    顧淼“嗯”了一聲,扭回頭又去看臺上的樂伶。

    日落之前,顧淼便曉得了今日明敏園緣來客究竟是誰?

    她在園子里見到了來人。

    樂伶吹奏了半日,顧淼聽得煩悶,索性去了園子,絲竹聲隔了道道院墻,越來越遠。

    顧淼走到園中,回身之間,隱約見到樹蔭之下立著一個人影,不似園中侍從。

    她心中一驚,不及閃躲,卻聽他笑道:“顧姑娘。”

    顧淼萬沒料到此地竟還會有外人,可是乍聞其音,她定睛一看,方才見到他走出了樹蔭,身上一襲紅衣,頭豎白玉冠,手持一柄骨扇,信步而來,卻是高宴。

    自從汨都一別后,顧淼還未在康安見過高宴,先前劉蟬又受了傷,她原以為高宴會去探望劉蟬,可惜他似乎也并沒有露面。

    此刻,他的一雙鳳目落在她的臉上,她的衣裙之上。

    他上上下下的來回打量,唇角露出一點笑意:“顧姑娘換了一身裝扮。在下險些沒認出來。”

    顧淼只道:“你為何在此?你是與將軍來的,還是獨自來的?”

    高宴輕輕敲了敲手中的骨扇:“姑娘你猜呢?”

    顧淼沒時間與他周旋,她本就已經沒有多少耐心了。

    見到她的臉色,高宴反倒一笑,忽地朝前又行數步,停在了她的面前,二人之間不過距離半臂:“我自來拜見新帝,順道看一看我還未過門的顧家娘子。你可知顧闖將軍將獨女送進康安,已是人人知曉的事情。”

    顧淼臉色愈沉。高宴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她小一會兒,又道:“看來你也不傻,曉得你爹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的語調不疾不徐,話音落下,平日里仆從來來往往的園子此刻卻偏偏幽靜極了。

    明敏園的人自然有對新帝忠心之人,然而更多的,卻是高恭的人,謝朗的人,以及顧闖的人。

    顧淼心中一清二楚,她進了明敏園后,出不了園子,顧闖應該一清二楚。

    她于是多了幾分耐心,她想等一等她阿爹,想他會不會反悔,會不會回心轉意。

    他口口聲聲答應了自己,不與高氏聯姻,同她回鄴城去。

    一轉頭,卻又打起了別的主意。

    齊良,新帝,立后。

    顧淼心中一聲冷笑。

    高宴忽問:“你笑什么?”

    顧淼并未察覺到她竟笑出了聲。

    高宴手中的骨扇合了又開,他的唇角浮出一二分譏諷之意,語調輕飄飄道:“你可曉得陶家陶玉,謝氏寶華,以及城中諸門都將人送進園子里來了?你再不想辦法出去,不出半日,你便做不成顧遠了。”

    顧淼面色不變,高宴忽地蹙眉道:“難不成是你自己不想走,舍不得‘齊大人’?”

    顧淼搖搖頭,不愿同他多解釋,反而一笑:“如今你來了,我自然可以走了?”

    她笑得狡黠,不見得笑得真心,可是她的一雙明眸微閃,眉睫彎彎如月。

    高宴怔了一瞬,假咳一聲,方才低聲道:“戌時之時,便有人在園中西側石臺接應你,你與她換過裝扮后,自然能出去。”

    “多謝。”顧淼輕聲道。

    高宴隨之而笑:“你不疑我?如此信我?”

    顧淼不答反問道:“出了園子,車馬又要往何處行?”

    高宴輕搖骨扇說:“出城,我領盈盈出城。”

    雖然顧淼早已說過盈盈并非真名,可是此刻高宴依舊如此喚她,既又幾分促狹之意,卻又是一種試探。

    顧淼默然須臾,拱手道:“多謝高公子,今日之恩,往后顧淼定然相報。”

    顧淼。

    高宴赫然頓住了揮扇的動作,神情似乎慌亂了剎那,驚詫的目光朝她投來。片刻過后,才用扇柄揮開了她的兩手:“你記著便是。”

    落日墜下云端。

    庭院中的樂音終于停了。

    戌時將至,顧淼說要去逛園子。

    兩個侍女提著紙燈籠,行在她的左右。

    快到西側石臺的時候,不知是樹上,還是空中突地傳來一聲怪異至極的鳥鳴。

    兩個侍女紛紛抬頭張望。

    兩道黑影自石臺之后急速竄了出來,身法極快地,打暈了兩個侍女,圓滾滾的紙燈籠落到地上,燈火驟然熄滅。

    其中一個黑衣人脫下了身上的黑衣斗篷遞予顧淼。

    另一人則抬手一揮,領著顧淼朝側門而去。

    門外幾個武人豎戟而立。

    他們瞟了一眼,領路的人的腰牌與顧淼便放了行。

    齊良終究是個傀儡皇帝。

    明敏園亦非密不透風的牢籠。

    高宴有法子帶她走,是高氏讓她走。

    她想,高恭絕對也不想顧闖如愿。

    一輛黑布馬車等在長巷之外,夜色之中,靜靜而待。

    上車之后,顧淼便見高宴端坐其中,而他的身后竟然還有兩個小孩兒。

    念恩與念慈。

    她們睜著兩雙相似的眼睛,好奇地,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

    念恩不由小小出聲道:“顧姑姑。”

    話音剛落,念慈便輕輕推了一把念恩。

    高宴的臉色也變了變。

    念恩吐了吐舌頭,又小聲說:“我叫錯了。”

    他們見到的,同顧淼一般歲數的,唯有高嬛,因為高嬛是姑姑,所以念慈便也叫了顧淼姑姑。

    同先前不同,她今日穿得是女裝,因而念恩才叫了“姑姑”。

    高宴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點什么,卻又什么也沒說。

    顧淼卻覺愈發忐忑。

    若是高宴獨自在此,她倒不憂心。

    豈料,他竟帶著念恩與念慈。

    馬車行了一段路后,顧淼終究忍不住道:“高公子欲往何處去?”

    高宴定定瞧她一眼:“顧淼姑娘莫非忘了,自是出城去。”

    “出城之后呢?”

    高宴輕笑道:“我往鄴城去。”

    顧淼心頭一跳,不曉得高宴說得究竟是真是假。

    她自然要回鄴城去,高宴帶著念恩念慈,難道也要去鄴城。

    鄴城是顧氏的大本營,他一個姓高的,跑去做什么。

    顧淼沉默了下來,馬車也漸漸緩了下來,簾外傳來馬夫的聲音:“公子,到東城門了。”

    顧淼立刻警惕了起來。

    出明敏園是一回事,出康安城又是另一回事了。

    馬車停了下來。

    車簾外傳來了鐵器碰撞的聲音以及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高宴卻是一副云淡風清的模樣。

    顧淼豎起耳朵,聽車夫與盤查的守軍一問一答,倒是流暢。

    車中之人是高家公子以及親眷,他們要往湖陽去。

    守軍見了腰牌,似乎并未不妥,可他們仿佛還要掀開車簾,見一見“貴客”。

    顧淼心跳撲通,不曉得今夜這守軍是不是顧闖的人。

    恰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馬兒的長嘶,那個守衛似乎轉了身去,顧淼聽到幾聲人聲,仿佛是“順教”,“逆黨”一類的字眼,腳步聲遠了。

    馬車緩緩地又朝前而行。

    夜色愈來愈沉,念恩與念慈靠在車中軟墊之上已是昏昏睡去。

    他們離康安已經有了一段距離。

    顧淼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了一半。

    天亮之時,興許顧闖或是齊良大概便會知曉她離去的消息。

    追兵倘若接踵而至,她一個人逃奔,倒不是難事,只是高宴與念恩念慈同在車中,卻是不易。

    顧淼想了許久,慢慢地靠著車壁,也半夢半醒地歇息了半夜。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預想中的追兵似乎并不大難纏。

    他們并沒有沿著關河往北,而是借道往西,再往北到了湪河。

    途中有幾處經過顧氏駐軍的關隘之時,顧淼察覺到了途中的盤查,甚至有幾回,他們與追兵相距甚近,可是他們屢屢脫險,如有神助。

    有幾回是追兵遇到了山間匪類,有幾回是忽遇了北項游兵。

    他們一行,且藏且行,一路上,恍若有一雙無形的手,密不透風地籠罩在他們的頭頂。

    夏末時節,顧淼終于到了湪河以南。

    北地的河岸深沉的碧色接天連地。

    涼危城早已恢復了往日的生機。

    顧淼并未著急進城。

    第75章 撲蝶

    涼危城如今是顧氏的地盤。

    顧闖雖然遠在康安,可此一路行來,他也早就曉得她跑了,顧闖用腳指頭猜也能猜到,她會回到鄴城。

    顧淼于是并不著急進城。

    他們一行在城外尋了一處舊宗祠歇腳。

    行路雖然未遇多少追兵,但念恩念慈年紀小,從來也沒吃過大苦,如今一路行到北地,兩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都有些灰頭土臉。

    舊宗祠雖然荒廢已久,可后院的水井尚有活水。

    高宴縱然是血親,可畢竟多有不便。

    顧淼便領著雙生子到了側屋沐浴。

    沐浴過后,二人換了干凈衣裳,肩臨肩坐在矮凳上,任由顧淼為她們擦頭發。

    “顧姑姑,你怎么忽然成了女郎?”念恩性子尚還活潑,沐浴過后,她終于憋不住地問顧淼道。

    顧淼輕輕擦著頭發,答道:“不許胡亂叫,再者,我本來就是女郎。”

    念恩眼珠一轉,連忙去瞧念慈。

    念慈朝她做了個鬼臉,二人又齊齊仰著腦袋去看顧淼。

    念恩與念慈,從前在宮中,可不是這樣。

    在顧淼的印象里,她們乖巧卻沉默,她從前遇見她們的時候,她們的年齡已經稍大了些,行事規規矩矩,從不錯漏分毫,無論是在劉蟬面前,在高檀面前,還是在她面前。

    被封作公主之后,二人也曾誠惶誠恐地跪在她的面前,喚過她一聲“母后”。

    眼下的雙生子,興許是高宴尚在的緣故,二人的性子倒還活潑許多。

    顧淼垂下眼,沖她們笑了笑,又仔仔細細地去擦她們的頭發。

    只是不曉得劉蟬怎么肯放雙生子和高宴離開,她雖然受了傷,可也不至于將二人撒開手不管。

    她素來把念恩念慈看得比誰都重。

    高宴為何又偏偏要帶她們離開呢?是提防高恭么?她們無疑是他的軟肋,可單單憑他一人之力,真能全身而退,毫無顧忌地帶著雙生子遠走北地?

    顧淼一面想,手中一面慢慢地動著。

    一小會兒過后,念慈出聲道:“我的頭發已經干啦,姑姑不用擦啦。”

    顧淼回過神來,停下了動作,簡單地為她們梳發過后,她便出門去清浴桶。

    回到后院之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西面天空映照著瑰麗的薄紅晚霞。

    她抬眼只見,一只淺碧色的蝴蝶向著天空翩翩飛舞而去。

    定睛一看,卻是一支木蝶。

    木蝶輕巧落下,被念恩捉在手中。

    直到此時此刻,念恩才注意到她的折返。

    她的臉上閃過剎那的驚慌,立刻將木蝶朝身后一藏。

    顧淼心中一動,轉而笑道:“太陽快要落下了,你們還是快些回屋,莫要在外吹涼風了。”

    二人乖巧地答了一聲“是”,齊齊回了側屋。

    夜中,天空忽而落下了濛濛細雨。

    顧淼翻身而起,換過了一身黑衣,放輕了腳步朝外走。

    高宴的房間熄了燈,她隱在窗后,卻聽屋中沒有任何動靜。

    她等了小半刻,方才去了宗祠的后院。被雨沖刷過的泥濘小道上,尚還有馬蹄的新鮮印記。

    雖然料想周圍定然有人暗中守備,可顧淼依舊不愿留雙生子獨自在宗祠,便只向外追尋了一小段路,待到辨明馬行的方向過后,方才折返。

    顧淼于是耐著性子,又等了兩個夜晚。

    他們落腳宗祠的第四四,她終于等來了許久不見的身影。

    高宴今夜并未離開宗祠,而來人到了宗祠。

    夜中無聲,獨是清風徐徐。顧淼緩步屏息自墻后轉出,恰與來人狹路相逢。

    “肖公子。”

    來人一身黑衣,正是許久不見的肖旗。

    肖旗乍一見到顧淼,仿佛并不驚訝,只半退一步,拱了拱手說:“顧公子。”

    顧淼如今穿著黑袍,發上并無朱釵,只扎了個馬尾。

    可是,肖旗還是喚她“顧公子”。

    顧淼開門見山道:“高檀,人在何處?”

    肖旗在此,高檀焉能不在此。

    她不解的是,高檀為何要來,他既讓高宴離開康安,也讓自己離了康安,為何還要來,他難道不是為了再做皇帝么?

    此緊要關頭,他斷不能離開康安。

    肖旗面上一愣,卻答道:“公子在鄴城以北,燭山泊下。”

    顧淼心頭一時五味雜陳,想問為何,可面對坦言而待的肖旗,她卻問不出口。

    她耳邊卻聽他又道:“顧將軍傳令各處關隘,追查顧公子的消息,顧公子這幾日還是不要進城的好。”

    “多謝。”顧淼拱了拱手,轉身便要走。

    肖旗心中一沉,索性揚聲道:“顧公子有所不知,公子如今身受重傷,一路護送高大公子與顧公子北上,公子受了傷,加之謝氏窮追不舍,顧公子若是有心,不若去探一探公子?”

    顧淼腳下一頓,高檀被謝氏追殺?這又是何道,他和謝朗不是師徒么?

    若是謝氏殺他,那么順教如今又在誰的手中?

    肖旗說罷,只見她動作一頓,卻沒回過頭來。

    他心中哀嘆一聲,仍舊想不明白公子為何要一意孤行,與謝朗決裂,悟一和尚雖然還與公子一道,可順教一散,經年的苦心經營化作泡影,換來的又是什么……

    一輪冷月高掛天邊。

    顧淼回到屋中,看了看桌上新制的角弓,燈下的弓弦猶泛冷光。

    她喝過一口杯中的涼茶,呆坐了一小會兒,思緒起起伏伏,她閉了閉眼,索性起身,走到了窗前。

    正當她收拾完包裹的時候,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顧淼。”是高宴的聲音。

    顧淼旋身拉開門,見到高宴似笑非笑的一張臉。

    他的目光掠過她的臉龐,落到了她的身后:“你這便要走了?”

    顧淼頷首:“我爹要捉我,我便不拖累你們了。你們到了北地,料想高恭暫時也奈何不了你了,天高任鳥飛,你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高宴笑意未減:“你是要去見高檀?”

    顧淼梗著脖子,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只道:“我要往北去。”

    高宴慢慢斂住了笑意,一雙鳳目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忽問:“你與高檀真是自鄴城相識?你們從前并無瓜葛?”

    顧淼不愿答,轉身要去取她的行囊。

    高宴卻在她身后徐徐道:“你曉得我最厭惡他哪一點么?”

    顧淼并未回頭,亦不作答,這個‘他’當然是在說高檀。

    她只聽高宴說:“高檀出身不顯,他的娘親是奴,是命如草芥的碧阿奴。從一開始,高恭便不想留他。可惜,他還是被留了下來。我在湖陽見到他時,他亦不過十一歲,可是心機深沉,手段狠厲,不僅是別人,還對他自己。如此心狠手辣之人,令我厭惡。在我看來,他與高恭無別。”

    當然有別。

    顧淼心道,高恭明明是個小人。

    她并卻轉身,耳邊卻聽高宴又道:“可是高恭到底是個活人,高檀卻像個活死人。”

    夜中寂然,顧淼耳畔唯聞他的聲音:“他在湖陽仿佛謹小慎微,是在求權,可孤高自傲,內里似乎又無欲無求,無悲無喜,哪怕你百般折辱他,他亦無動于衷。”

    無動于衷,說得不錯。

    面對高檀,無論她是哭是笑,是悲傷,是歡喜,是失望,大多時候,他似乎都是無動于衷,唯有一雙黑沉沉的眼,凝視著你。

    她似乎從來都不曉得他的心思。

    高宴的腳步忽而響在她的身后。

    顧淼立刻回頭,見高宴立在她的身后,燈盞落到了他的背后。

    他的臉色隱在夜色之中。

    “只是,他仿佛對你有些不一樣,他似乎不肯放過你?”高宴突地一笑,“你倒說說看,你怎么得罪他了?”

    第76章 北項迷蹤

    耳畔似有夜風卷過。

    顧淼微微側目,避過高宴的視線,利落地將包裹系在背后,抬手取了桌上的角弓。

    “你還有別的事情么?倘若沒有別的事情,我便要走了。”她敷衍地拱了拱手,“你保重。”本來還想叮囑兩句念恩與念慈,想了想,她又把話咽了回去。

    高宴聞言,紋絲不動,顧淼只得側身,繞過他徑自往外走。

    他卻忽而伸手攔她,顧淼自然朝旁側躲閃,高宴復又抬手,兩人一來二去,接連過了數招。

    顧淼皺眉,一掌朝他拍去:“你難道還真想攔著我不成。”

    高宴一面迎掌,一面答道:“你既然要躲顧闖,留在此地和再往北行,又有何區別?倘若你爹執意要捉你,你與我一道,反而更為穩妥。”

    顧淼冷聲一笑:“我爹的手段你怕是不曉得,他要來真的,第一要捉的不是我,鐵定是念恩與念慈,高宴,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就此拜別吧。”顧淼收住掌時,登時朝一側閃身,躲過高宴的糾纏,疾步躍出了大門。

    高宴仿佛笑了一聲,忽地頓住了動作,只立在屋中瞧她。

    燈盞如豆,他的臉孔亮了起來,面上似笑非笑地說:“好啊,我打算長留此地,如若此時事平息過后,顧姑娘自北地歸來,我亦在此處等你。”

    他屈指輕輕敲了敲桌面:“顧姑娘記得我說過的話么,我說話算話。”

    顧淼心念一動,想起他曾經說過的“一家亂整”,可是今時今日,他擺脫了康安,早已無須做戲。

    顧淼忽然想問他一句為何,可話到嘴邊,又怕節外生枝,她索性閉上了嘴,不問為妙。

    她只是倉促地點了點頭,徑自往后院牽了馬,朝北地而去。

    *

    顧淼繞過了涼危城的地界,取道湪河上游渡河北上。

    晨光微露,湪河岸停了一兩只渡船。

    她付了兩文錢,牽馬過河。

    前往燭山泊的路,她當然記得。

    自西側繞過鄴城,從密林穿過,經過十里亭后,再行大半日便能到達。

    若是馬行速度不減,趕在日落時,她興許便能見到燭山的連綿山影。

    一路行去,顧淼小心地避過士卒可能巡視的地界。

    腳下的馬兒開始大喘氣時,顧淼便尋了一個小水潭飲馬,又喂了它一些干草。

    日頭不似將才熱烈,顧淼猜測此刻興許未時已過大半。

    馬匹靜靜地飲水。

    顧淼席地而坐,正準備吃些果子,卻聽,遠遠地,有馬蹄的聲音,似乎是朝她的方向而來。

    她立刻起身,見飲水的馬兒也頓住了動作,揚起馬首,似乎也警惕了起來。

    顧淼翻身上馬,打算另取一道北去,或者暫時往西又行。

    她調轉了馬頭,跑了一陣,身后傳來的馬蹄音卻越來越近。

    “站住!”她聽到一個略微粗嘎的聲音,是北項人!

    她扭頭一看,密林之后露出幾道身影,馬上之人穿著不顯,似乎是灰黑二色的短袍,只是馬身上掛著的馬鞍,紅綠交錯,分明是北項人的坐騎。

    顧淼狠狠一夾馬腹,急速狂奔。

    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空餉,一道鐵箭側過她的耳畔,筆直射入了前頭粗壯的樹干。

    “站住!”后面的北項人再度揚聲喝道。

    顧淼利落取下背后角弓,拉弦放箭,箭矢直沖馬身而去。

    密林之中,樹木遮蓋,她的箭并沒有射中。

    她聽到了一句高聲的咒罵。

    她正欲拉弦射出第二箭,身下的馬兒卻仿佛忽然一驚,高聲長嘶,馬蹄前揚。

    顧淼險些落馬,只得牢牢捉住韁繩。

    她定睛一看,前面的密林竄出來,兩頭熊!

    不,不是熊!是長得像熊的犬類。

    它們通身棕黑,毛發旺盛,一瞥之間,宛如狗熊,可是再一細看,它們矯健的四肢觸地,垂耳,長毛,露出尖利的牙齒,口中仿佛低吼,不是犬吠般的低吼,而是宛如野獸的吼叫。

    是項獒!

    北項人用以狩獵,巡邏的項獒。

    它們兇猛異常,對于飼主也忠誠非常。

    項獒不常見,哪怕是在北項,亦非尋常人所有。

    馬匹受到了驚嚇,揚蹄過后,動彈不得,而那兩只項獒,低聲吼叫,亦不上前,只停留在離顧淼約莫兩丈之遠。

    如此距離,項獒若真躍起攻擊,不出片刻,馬兒便會被它們撕碎。

    顧淼的額角緩緩劃下一滴細汗。

    她心中有個模糊的猜測,此是何人的項獒,于是屏息而待。

    身后的馬蹄音近了,前方不遠處也終于露出了一道人影。

    他策馬而來,一身灰袍,頭發也像尋常人一般,豎了一個黑冠,可一只耳朵上依舊不倫不類掛著半只金色耳環。

    他口中輕輕吹了一聲口哨,兩只項獒便收起了怒吼的猙獰之色,搖晃著尾巴,朝他奔去。

    “奇朵,奇駱,好小伙。”他的一雙長眉微彎,拍了拍它們的頭顱。

    過了小半刻,他才終于抬頭看了看眼前的顧淼。

    北項小王爺。小葛木,普雷鐸,烏蘭賀。顧淼猶記得他還給自己取了個梁越的名字,叫做葛木輝。因為烏蘭賀就是北項的金輝。

    他仔細打量了她一小會兒,問道:“你是誰?為何跑來此地?這可是我們的地方。”

    小葛木說得不對。

    若輪地界,此地依舊是鄴城的地界。

    可是,此時此刻,顧淼自然無意與他爭辯。

    “我只是不慎途徑此地,若是驚擾了你,我離開便是。”她微微拱了拱手。

    小王爺狐疑地瞧了她一眼:“你是女人?”

    顧淼雖然打扮不顯,可是近來由于沒了白綾,她都未裹胸,再說裹久了,其實也大不舒服,自從離了康安,她索性也不裹了。

    “正是。”

    小王爺眨了眨眼,又看了看她手中的角弓,問道:“你是顧氏的兵?”

    顧淼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小王爺拍了拍手,他馬前蹲伏的兩只項獒立刻起身,朝她齜牙咧嘴。

    “你不說話,我放狗咬你哦。”

    顧淼撇撇嘴道:“不是,我是高氏的兵。”

    “高氏?”小王爺抿了抿唇,思考了片刻,驚奇道,“你是高恭派來的探子?”

    顧淼沉默以對,權當默認。

    小王爺哈哈笑了兩聲:“狗咬狗真妙啊。”說罷,他還拍了拍兩顆狗頭。

    小王爺臉上笑意蕩漾,一雙深棕色的眼眸似有流光:“你既然來了,我肯定不能輕易放你走。你們梁越人,愛用探子,這等下作手段,我看你呢,長得也不賴,這難道就是你們常說的美人計。”

    說著,他一夾馬腹,徐徐向顧淼行來,兩只項獒一左一右地跟著他而來。

    顧淼的馬匹僵立原地,她緊緊捏了捏韁繩,又緩緩松開,臉上露出了恐懼之色。

    小王爺見狀,又笑:“你莫要害怕,你實話實話,我自然不會為難你。”

    顧淼抬起眼,飛快眨了眨眼,問:“你……你究竟是誰?”

    “我嘛?”小王爺指了指自己,沉默了一小會兒,輕輕搖了搖頭,耳邊的金色圓環晃來晃去,他笑瞇瞇道,“我當然不能告訴你啦。”

    樹頂的日影漸漸西移,透過樹縫漏下的日光逐漸黯淡。

    顧淼被小王爺以及他手下的六個北項人,簇擁著往西走。

    她的馬匹動彈不得,被留在了林地里,原本他們想殺了那一匹馬,將馬肉用鹽腌了。

    顧淼勸說,顧氏的人就在附近巡邏,他們才作罷,馬兒不能動,他們嘲笑了一番,便留它在林中,揚長而去。

    如今顧淼坐的是北項人的馬,她的角弓以及包裹被人盡數收了去。

    她的雙手被捆在了馬鞍上,打了一個碩大的死結。

    她雖然低垂著眼,可無時無刻不留意周圍的動靜。

    不知小葛木是要帶她去哪里,去北項不大可能,自此地往北項要行十數日。

    他們大概在其間有隱匿的落腳之地。

    北項南下騷擾鄴城是常事。

    顧淼依稀記得他們的幾處馬堡。

    并且……她的余光再度瞄向前方,亦步亦趨行在小王爺馬后的兩只項獒。

    項獒兇惡,她若是真中途要跑,也不見得能躲過它們。

    可是馴服項獒極其不易,哪怕自幼馴養,亦需要手段。

    朵梨木香。

    她知道北項人慣用的便是朵梨木香。它取自是一種果類,熬制碾碎成香。

    項獒嗅覺靈敏無比,既能分辨它的氣味,又會無可控制地被這一類氣味吸引。

    馴犬時,或是獒類不受控時,北項人多用此香。

    小王爺敢領項獒出來,必然也會準備此香。

    哪怕他自信非常,不備此物,以為憑他自己便能馴服項獒,可他的隨扈,為了北項老葛木心愛的小兒子,也定然會悄悄備了朵梨木香。

    與其在半道奪路而奔,兇險異常,不如在他們的落腳處,尋到此香,更有勝算。

    第77章 暗潮

    一輪皎月升至中天,離開了山間密林,昏暗的山影變得低矮連綿,天高云淡,月朗星稀。

    不遠處果然是一處馬堡。

    顧淼不動聲色地記下了幾處標記。

    小王爺吩咐眾人將馬牽到馬場,指了指顧淼道:“那個探子隨我來。”

    顧淼雙手被縛,被人推進了小王爺的營帳,那兩只項獒依舊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它們甫一進帳,帳中空間便變得微微逼仄。

    小王爺面露得意地斜睨了顧淼一眼,又扭頭自顧自地去喂項獒。

    臂長的骨頭與帶血的牛肉被兩只項獒囫圇吞下。

    空氣中飄散著濃重的血腥氣味。

    顧淼輕輕蹙了蹙眉。

    小王爺見狀,登時笑出了聲:“女探子倒不多見。”說著,他取過案上匣中的一方白布巾隨手擦了擦手背上的血水,邁步徑自朝顧淼走來。

    隨著他的動作,兩只項獒目不轉睛地盯著顧淼。

    小王爺走到她的面前,抬手忽而拍了拍她的臉頰,顧淼蹙緊了眉,朝后一躲。

    “你長得真是細皮嫩肉。”

    小王爺收回了手,目光牢牢地鎖在她臉上。

    “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你?”他突然問道。

    顧淼心中咯噔一跳。

    他們當然是見過的。

    燭山泊在鄴城北面。

    早年顧氏與北項人摩擦不斷。

    她有一回下了燭山泊,便見到了小王爺,還和他打過一架,當時二人俱是年少,她也是一副男兒身的打扮。

    她面不改色道:“未曾有幸見過。”

    小王爺定定又看了她一眼,正欲開口,帳外卻傳來了一道焦急的人聲。

    顧淼雖然沒聽懂他們說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小王爺的臉色登時變了。

    下一刻,帳外傳來了更多的響動。

    有外人來了!

    小王爺臉色鐵青地撩起帳簾朝外走,兩只項獒跟了上去。

    夜風吹拂帳簾,起了又落。

    顧淼回頭見簾影落下,立刻朝前數步,翻身一轉,用背后的麻繩摩擦帳中掛著的一彎角弓。

    弓弦細韌,顧淼的背心漸漸出了一層薄汗。

    帳外的動靜更大了。

    她忽覺背后一松,一截麻繩落到了腳邊。

    顧淼來不及松一口氣,一道黑影豁然竄進了營帳,正是去而折返的項獒。

    它似乎意識到了她想逃跑,猛地齜牙,朝顧淼撲來。

    顧淼心頭狂跳,手朝將才小王爺取布帕的匣中伸去,果然摸到了一個小紙包。

    她用力將紙包朝另一側扔去。

    淡淡的果香飄散在空中。

    朝她撲來的項獒鼻頭一動,猛然轉身朝另一側的小紙包撲去。

    她料得不錯,將才她看見的果然是朵梨木香!

    顧淼發足狂奔,奔出了營帳,心中方覺后怕,若是她剛才猜錯了,此時恐怕已是死于獒口之下。

    夜色依舊深沉,可先前靜謐的馬堡已是兵荒馬亂。

    像是一群強匪誤入了馬堡,持刀的人追趕著馬群朝外而奔。

    北項人自然拼盡全力,護住馬匹。

    顧淼打算趁亂而逃,亂馬之中,她打算順手牽馬,如此一來,她才能真正地擺脫北項了,單憑步行,她根本走不了多遠。

    顧淼疾步穿過草場,地上已有數人落馬,她撿起了一柄被人遺落的角弓和箭筒。

    “站住!”

    她剛一抬頭,卻見不遠處的小王爺騎在馬上,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的面孔,他的目光如鷹一般,狠狠地盯住了她。

    顧淼立時旋身疾奔,耳畔聽到了一聲口哨。

    她心頭一驚,扭頭一看,宛如一道黑色旋風朝她卷來,是另一只項獒!

    她的手中已經沒有朵梨木香了。

    顧淼左右一望,霎時朝西側的馬群奔去。

    項獒的速度極快,顧淼狂奔數步,再度回首時,它便要奔到近前。

    她抬手拉弓,羽箭離弦而出,擦過它的毛發,朝后飛去。

    項獒似乎驚了一瞬,動作稍頓。

    顧淼趁機捉過西側那一匹黑馬的韁繩,兀自翻身而起。

    “抓住她!”小王爺此時也奔到了不遠處,一聲暴喝道,“不要讓她跑了!”

    馬前的項獒隨之低吼一聲,朝她撲將而來。

    顧淼正欲舉弓,耳邊卻聽一聲細碎的風聲,一縷清風過耳,一枚鐵箭與她擦肩而過,徑自射向了本來的項獒。

    箭頭霍然射中了它的前腿!

    項獒發出一聲哀嚎,側臥倒地。

    什么人?

    顧淼將要扭頭去看,到底是何人射出了此箭,雜亂的馬蹄音卻在另一側響起。

    她側目望去,只見一人一馬疾馳而來,他手中的長刀,刀柄翻轉,朝她擊來,力道之大,驚起了一陣疾風。

    顧淼立刻避過要害,打算矮身躲過,可那沉重的刀柄,重重地打中了她的后腦勺。

    顧淼只聽雙耳“嗡嗡”一陣亂響,眼前恍若飛星陡轉,她的身子像是晃了晃,朝馬下墜去,一時天旋地轉,漆黑的夜空映在她的眼中,愈發漆黑。

    她的眼皮越來越沉重。

    大概今夜是跑不掉了,她不由想道。

    眼前黑暗一片,她仿佛馬上就要墜于馬下了,漆黑的夜色一股腦地涌進了她的眼中。

    徹底沉于黑暗之前,她的背心猛然一輕,仿佛一雙手忽而穩穩地托住了她。

    她似乎聞到了一陣熟悉的氣味,以及草藥的香氣。

    昏暗的夜色涌了上來,周遭漸漸歸于孤寂。

    眼前黑暗無比,恍如黑沉不見底的潮水,緊緊地包裹著她。

    她的耳朵里聽到了如水流一般的聲響,鬧一陣,靜一陣。

    她像是睡了很久,卻又像是一直半夢半醒。

    直到太陽穴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她才終于擺脫了夢境。

    她奮力睜開眼,可眼前依舊是漆黑一片,不見天光。

    她眨了眨眼,耳邊聽到了放輕的腳步聲。

    她試著又眨了眨眼,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眼簾開合的觸覺。

    可是……可是眼前依舊漆黑一片。

    她什么……什么都看不見了……

    “我……”

    “你……”

    是高檀的聲音!

    顧淼伸手朝音源處摸去,摸到了一截冰涼的布料,仿佛是袍袖。

    “我盲了?”她的聲音不由發顫道,“我什么也看不見。”

    溫熱的,干燥的掌心落在了她的額頭。

    她聽見了高檀的聲音說:“我派人去請羅文皂來了,你會好的。”

    顧淼緊緊拽住手中的袍袖:“小葛木呢?”

    “他跑了。”

    “此刻是在什么地方?”

    “在燭山泊,原本的山寨。”

    顧淼驚道,“怎么會是這里?”轉念一想,又道,“是你占了,原本的人呢?”

    高檀的掌心離開了她的額頭,她感覺到眼前一癢,似乎是一塊柔軟的細紗落到了眼前。

    “他們自然去了鄴城,我來的時候,此地已是空了。”

    她感覺到高檀似乎在她的腦后輕輕打了一個繩結,那一層薄紗停留在她的眼前。

    冰涼的薄紗柔軟地貼著她的眼皮。

    “你為何在此?昨夜射中項獒的人是你?”

    高檀沉默了一瞬,方才答道:“是我,自你離開涼危城,我便曉得了,只是沒料到,你竟會遇到了小葛木。”

    顧淼抿了抿唇,眼前的黑暗如同化不開墨跡,她看不見高檀的神情,只能極力辨識他的語調。

    她的心頭惱怒愈增:“我問的是,你為何會在此地,會在鄴城,會在燭山,你為何要離開康安?”

    周遭又靜了下來,顧淼屏息凝神,細細聆聽,聽到了窗外的一二聲鳥鳴,可是高檀卻沉默了下來。

    她正欲再問,眼前卻吹起了一點清風,她聽到了輕輕的呼吸,草藥的香氣也近了。

    顧淼欲退,可她手中冰涼的袖袍卻是一落,一只手掌忽地輕柔地按住了她的后腦勺。

    “別動,你的身后是一面墻壁,仔細不要磕了腦袋。”

    顧淼不再亂動,可高檀的氣息近在咫尺。

    “我來北地的緣由,莫非你不真曉得?”

    顧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我確實不曉得。”

    第78章 如愿

    山間微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雨聲似乎響了一陣又停了一陣。

    山中微雨的氣息,高檀并不陌生。

    清冽,多變。榔榆鄉野,亦有起伏的山巒。他年幼之時,他們便住在山中略微破敗的茅屋之中。

    山中總是如此,一時晴,一時雨。

    有時雨還未停,雨后便已浮現出了艷陽。

    碧阿奴慣愛立在檐下觀雨,她朝他招招手,輕聲喚道:“阿檀,快來觀雨。”

    高檀跑得近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雨珠落在碎了的瓦礫之中,蕩起一圈又一圈七彩的漣漪。

    碧阿奴伏低身,拉著他的手,微微一笑,她的一雙眉眼溫柔地注視著他,“阿檀,你看,雨漂不漂亮?”

    他彼時似乎是四歲,還是五歲。

    他高興地點了點頭:“漂亮,阿娘,雨很漂亮。”

    碧阿奴輕柔地摸了摸他的發頂:“阿檀,等雨停了,我便帶你下山去。”

    他記得,她當時好像是這般對他說的。

    窗外的雨聲稍重了不少。

    高檀睜開眼睛,入目依舊是烏沉沉的床帳,他恍然有些分不清,先前究竟是他所想,還是他所夢。

    他已經許多年都未夢到過碧阿奴了。

    風聲吹拂格子窗,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他翻身而起,披過架上的白氅,端著燭臺,朝外走去。

    夜雨吹打,灌進了檐下。

    顧淼的住處在他的隔壁,短短一段游廊,不過數步。

    燭山泊,他其實從來都沒有來過。

    這里就是顧淼長大的地方。

    燭山泊比他預料中的,小的多,獨獨一個山頭,只在山巔修筑了攻勢防御。

    這是顧闖最初落草的地方。

    他曾經也想象過,顧淼自幼在此恣意生長。

    可惜,許是年歲久遠,燭山泊的器械陳舊,連同曾經的靶場亦破敗不堪。

    他領著悟一一行人,不過半日便取下了燭山泊。

    高檀緩緩地眨了眨眼。

    荒唐又可笑,顧闖早已忘了本。

    一陣風雨卷來,高檀手中燭臺上的火光倏地一搖,他抬手掩住火苗,驚覺手腕刺痛。

    白紗纏住的手臂又滲出了斑駁血跡。

    此時此刻,對于顧淼而言,是否有此搖曳微光,分毫無別。

    高檀索性輕輕一揮,火焰驟然熄滅。

    周遭陷入了更為深沉的昏暗,唯有眼下一盞白燈籠尚在隨風飄搖。

    他輕輕推開了眼前的門扉。

    風雨早已撞開了她的窗欞,可是顧淼喝過藥,依舊安穩地躺在木榻之上。

    高檀放下燭盞,抬手合上了格子窗,緩緩走到榻前。

    顧淼的眼前還遮蓋著那一條細長的白紗。

    她的呼吸又輕又淺,柔軟的胸腔起起伏伏。

    高檀的眼睛已經全然適應了屋中的昏暗,檐下那一點瑩白的微光投照進來。

    他垂眉而望,俯身細致地端詳她的面容。

    他情不自禁地抬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眼前的白紗。

    顧淼服下的藥劑足以令其昏睡,她依舊紋絲不動地安睡著。

    順著冰涼的紋路,他的指腹落到了她溫熱的頰邊。

    顧淼盲了,自是棘手的病癥。

    可是他卻覺不盡然是件壞事,若非遇到小葛木,若非顧淼忽而盲了。

    她不會留在此地。

    她肯北上來見他,興許是肖旗說了什么,可是顧淼哪怕見了他,也必不會久留。

    從一開始,她就下定了決心,與他再無瓜葛。

    她善用弓,她的人亦如一張弓,直來直去,沖動隨性,可一旦下了決心,便難以轉圜。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頰邊,輕輕一顫。

    高檀兀自低笑了一聲。

    可惜,你不能如愿了。

    *

    旭日東升之時,微雨停歇。

    濕漉漉的清晨,山間彌漫霧氣。

    顧淼一覺醒來,聞到的盡是熟悉的氣味,她的腦中恍然昏昏,一時分不清今夕是何日。

    她眨了眨眼,眼前黑暗一片,她抬手摸到了冰涼的白紗。

    對了,她回到了燭山泊。

    昨天她頭腦昏沉,眼前昏暗如夢一般。

    今日她的頭腦清明了些,眼前的黑暗似乎才愈發真實。

    她真的盲了,不是一場噩夢。

    顧淼垂頭摸了摸身上的衣袍,是棉布,面料光滑,不是她先前穿的黑袍,況且她當時的黑袍肯定染上了血跡,可身上的衣袍干燥,分明是換過了。

    她伸手剛摸到身側的榻沿,便聽不遠處傳來一聲門響。

    “你醒了?”是高檀的聲音。

    顧淼沒來由地緊張了一瞬,五指牢牢地攀住了榻沿。

    她朝音源處望去,耳邊聽見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的頭還疼么?”他的聲音近在咫尺。

    顧淼聞到了他身上的草藥氣息。

    黑暗似乎使她的其余感覺更為敏銳。

    “不算疼了,比昨日好了一些。”她低聲答道。

    一只手摸到了她的手背。

    顧淼下意識要躲,卻被高檀按住。

    “你看不見,我引你去梳洗。”

    顧淼急道:“這里沒有旁的人么?女郎有么?”

    高檀笑了一聲:“都是兒郎,除卻我之外,你打過交道的人,只有悟一。”

    她和悟一和尚只算見過數面,何談交情。

    顧淼聞言,掀開身上的錦被,摸索著將雙腳落到了地上。

    “我自己去就行,你只許告訴往何處去。”她甩開了高檀的手,兀自站了起來,朝前行了數步。

    高檀似乎嘆了一口氣,聲音落在她的背后:“你前面是一張方桌,左側走過六步,便是一面竹屏,竹屏后擺了木架,架上有一盆清水與澡豆。”

    她身上尚算清爽,今日不用沐浴。

    顧淼心中微微一松,依言朝前摸索,果然摸到了方桌,她便朝左側又行六步,抬手摸到了光滑的竹屏。

    她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她就住在原本燭山泊上自己的閨房之中。

    眼前雖然漆黑一片,既然是熟識的地方,她不由地也安心了些許。

    顧淼緩步繞過屏風,雖然動作不快,可是她依舊獨自梳洗罷。

    她復又綁好發上的絲帶,方從竹屏后轉了出來。

    高檀雖未再言語,可是她曉得,他并沒有離去。

    顧淼開口問道“郎中還在么?羅文皂何時能來?”

    “用過早膳后,郎中便會來瞧你。羅文皂自康安來,即便日夜兼程,亦要大半月光景,況且,他尚需避人耳目。”

    說話間,顧淼又聽耳邊一聲門響,是送膳的人來了。

    高檀似乎接過了食盒,門扉再度合上。

    “這一段時日,你且安心在此養傷,待到你雙目痊愈,再做打算。”

    顧淼聽到了杯盤的數聲輕響,聞到了熟悉的香味。

    “這里的廚子是本地人,做的早膳都是鄴城本地菜,你且來嘗嘗。”

    顧淼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此刻,方覺饑腸轆轆。

    她徐徐走到桌邊,身旁忽有風動,高檀將矮凳移到了她的腳邊。

    他卻避開了她,并未如同先前一般扶住她的手,反而任由她自己摸索。

    顧淼心中一動,低聲道了一聲謝。

    “我自己用膳便可,你不必一直看顧我。想來,你也有要事要忙。”顧淼憋住一句沒問,那便是高檀究竟要在燭山泊呆到何時?

    悟一和尚既然依舊跟著他,那么順教眾人,必然也有人追隨他。

    肖旗雖說謝氏對他窮追不舍,他似乎是與謝朗決裂,可順教中人倘若還跟著他,高檀未必不能與之抗衡。

    他不必在燭山泊偏安一隅,無端消磨時光。

    高檀卻答:“無妨,等郎中來瞧過你了,我再走不遲。”

    顧淼因而不再言語,只專心用膳。

    不能視物,她的動作不得不放慢。

    好在,桌上的食物并非滾燙,她驟然摸到杯盞邊緣亦不會被燙傷。

    足以可見,備膳的人,送膳的人,都用了心思。

    高檀,若非為高檀所救,倘若她真落在小葛木的手中,雙眼瞎了,處境定然不堪設想。

    顧淼一面胡思亂想,一面用膳。

    卻聽門外傳來另一道男音:“公子。”

    她分辨得出,是悟一的聲音。

    “進來吧。”

    令她意外的是,高檀似乎沒有打算避開她。

    悟一一進門,便見高檀端坐桌畔,他的右手臂依舊包裹著一層厚厚的白紗,他的臉色略顯蒼白,可精神卻比前幾日仿佛好了許多。

    而他的身側坐著那個人,顧遠,不,是顧家小姐。

    她身上雖穿了素白的襕衫,烏發挽在腦后,全無雕飾,可那模樣,一看便知,她是女人。

    悟一在馬堡乍然見到她時,自然萬分驚訝,他實在想不通,原本好端端的,舞刀弄劍的顧遠小公子,怎地忽然變成了女郎?

    他少時出家,而后還俗,心中倒也不是全不通風花雪月。他將先后事宜相連,細細一想,自然覺察出了其中關竅。

    公子恐怕早就曉得顧遠非顧遠,她是一個女郎,她是顧闖的女兒。

    眼下,她瞎了。

    悟一掃過一眼她面上遮蓋的白紗,轉頭對高檀道:“小葛木跑了,他往北去了,北面還有幾處藏身處,倘若他的人知道了我們的行蹤,只怕還會折返報仇,公子要派人去追么?”

    第79章 平常

    顧淼只聽高檀沉默了須臾,沉聲而答:“不必追了。”

    悟一只答了一聲“是”。

    高檀又道:“肖旗若是來信,鄴城涼危一有異動,當以保全此地為先。”

    悟一靜了靜,又答了一聲“是”。

    他的腳步遠了。

    顧淼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她聽到了杯盤的聲音,似乎是高檀又將杯盞放回了食盒。

    她自覺赧顏,道了一聲謝。

    高檀只低應了一聲,不再言語。

    靜默在二人之間流淌。

    顧淼忽然驚覺,自從她與高檀相見以來,鮮少有如此沉默的時光,大多時候皆是劍拔弩張,往來試探。

    她如今眼瞎了,瞧不見他此刻臉上的表情。

    她輕輕握了握袖中的拳頭,正欲說話,門外卻傳來了郎中的聲音。

    他進門過后,先替顧淼摸了脈,又摘下她眼前的白紗,看了看她的雙目。

    郎中的話同高檀先前說的無甚區別。

    無非是腦后由鈍器所傷,因而傷了眼,須得好生將養,先吃幾服化瘀的藥試一試。

    顧淼聽罷,沉吟片刻,只問道:“我的眼睛多久才能復原?”

    郎中默然了小片刻,嘆息道:“老夫無能,實在不好推斷,不過姑娘莫要心急,須得平心靜氣,好生休養,才能真正痊愈。”

    顧淼聽懂他話中的意思。

    她的眼睛短時之內怕是好不了了。

    “多謝。”

    問診過后,郎中自去煎藥。

    顧淼兀自起身,要往外走,卻聽身后的高檀道:“你要去何處?”

    “這里是燭山泊,地界我大致熟悉,與其拘在屋子里,不如出去走走。”她行得不快,抬手摸到了門框。

    “等等。”

    高檀的聲音響在她的腦后,眼前復又落下一片冰涼。

    他將白紗又覆住了她的雙眼。

    “你且等等,我去去便來。”高檀與她擦肩而過,徑自走了出去。

    顧淼在原地立了一小會兒,便聽見他果然去而折返。

    她的手掌忽地碰到了一個光滑圓潤的物件。

    她的耳邊聽高檀道:“此為手杖,你不能視物,若要出門行走,前幾日有手杖更為方便,等過幾日,你熟悉了路徑,不再需要它,擱置一旁便是。”

    顧淼蹙了蹙眉,仔細地捏了捏掌中的木球,像是被人細細打磨過,毫無棱角。

    她的手下一重,似乎是高檀松開了手,任由她全然握住了那一根手杖。

    她抬了抬手,聽見了木頭輕輕敲擊地面的聲音。

    手杖并不沉手。她試著往前探了探,手杖觸及地面的一頭,似乎亦很光滑,可以在前面探路。

    她抬高了手,試著去摸手杖的另一端,果不其然也摸到了另一個光滑的圓木球。

    這樣的東西,不想是提前備好的,倒像是臨時木刻的東西。

    顧淼閉上了雙眼,道了一聲謝,抬腳往外走。

    這一回,高檀沒再攔她。

    她依照記憶,沿著不長不短的游廊,往外走。

    走了一小段,她才聽到了一些人聲和腳步聲。

    她不清楚眼下的燭山泊上究竟有多少人,但在馬堡那一夜,她見到的“強匪”人數多于小王爺的人馬,約莫六七十數,不足百人。

    不足百人,若是鄴城來人,高檀的人真能保全燭山泊么?

    他們真能鳩占鵲巢么?

    顧淼一念至此,輕輕晃了晃腦袋,不再去想,只專注于腳下,往前走去。

    寨中的石道自與府苑無法相比。

    石道并不算平坦,坑坑洼洼的地方也多,昨夜似乎落了雨,她走了一小會兒,便覺一雙皂靴踩進了好幾個軟綿綿的泥坑。

    她捏著手掌,小心翼翼地走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到了目的地。

    顧淼去的地方是靶場。

    草靶擺在西側,早已破敗不堪。

    高檀頓住腳步,停在離她不遠不近的位置。

    只見顧淼微微側身,朝著西面的位置望去。

    她看了好一會兒,復又轉過身來,朝另一側緩慢行去。

    原本在此地練武的教眾,見到她,有些好奇地張望。

    但當他們注意到高檀的時候,便又散了去。

    顧淼杵著手掌,在燭山泊寨中行了約莫半個時辰。

    高檀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她。

    她眼睛看不見了,卻還想著射箭。

    高檀暗暗一笑,抬眼見到她徐徐而行的背影,笑意卻又難達眼底。

    日影緩緩西移,山間吹起了涼風。

    顧淼依稀感覺此刻應該已近日落,她竭力朝西邊望去,可是她感覺不到一星半點的夕陽之光。

    她的臉色慢慢地沉了下來。

    接下來數日,她依舊每日都在寨中緩緩而行,到了第五日,她似乎終于摸清了寨中的道路。

    這一日清晨,她丟開了手杖,慢慢地摸索著朝靶場而去。

    走到中途,她聽見了朝她行來的腳步聲。

    高檀。

    一來,她似乎可以準確地分辨出他的腳步聲,二來,除了他之外,燭山泊上的其他人都在有意無意地避開她。

    她在寨中拄著手掌,走來走去的時候,從來不會有人來打擾她。

    顧淼站定了腳步,聽見他的聲音越來越近。

    “你識得路了?”

    顧淼頷首,鼻尖卻聞到了一股有些陌生的氣味,像是一股奶味。下一刻,她的耳邊聽到了一聲細小的嗚咽聲。

    “是什么東西?”

    她感覺到高檀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抬起她的手,她的掌心忽然摸到了一個毛絨絨的東西。

    顧淼一驚,立刻想要松手,卻聽高檀道:“這是它的腦袋。”

    顧淼手下輕輕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個毛絨絨,圓溜溜的頭顱。

    輕輕的嗚咽聲就在她的掌下,她繼而摸到了它有些長的耳朵,可是那一顆頭顱不大,耳朵也不算太長,毛發十分柔軟,比之細綿還要軟上好幾分。

    她猜測道:“這是幼犬?”

    高檀答道:“是一只將足月的項犬,亦算作項獒的一類,只是它并非純種,性子亦要溫和許多。項犬機敏,

    好生馴養,假以時日,它便是你的眼睛。”

    顧淼心中一動,是啊,她還不知要盲到何時。

    一絲酸澀在心頭蕩開,無論是手杖,或是項犬,都是高檀予她的善意。

    其實,無論高檀如何自矜,他其實骨子里,也是個溫柔的人。

    顧淼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摸了摸它的腦袋,復又問道:“它是什么顏色?”

    “白色。”

    “它的眼睛是什么顏色?”

    “墨色。”

    顧淼終于笑了一聲:“好漂亮的小狗。”

    她的唇色比前日殷紅了一些,面頰亦不如前日蒼白。

    晨光出現,光圈落在她的發間,幾縷碎發落在她的額前。

    顧淼的身形卻是瘦削了不少。

    “你想抱抱它么?”

    顧淼點了點頭,高檀抬手將幼犬遞到了她的懷中。

    她唇邊的笑意愈深。

    高檀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她微微仰起頭來,盡管什么也看不見。

    “這只幼犬是從何處來的?”

    “往北寥外有一處市集,有北項來的犬販。”高檀答道。

    北寥距離此地亦有百里,一來一回,多則五日,少則三日。

    “多謝你。”顧淼垂下眼簾,又道了一聲謝。

    高檀一時卻未答話。

    她懷中的幼犬嗚咽了一聲。

    顧淼蹲身,將它放到了地上。

    細軟的絨毛似乎掃過了她的腿側,她感覺到幼犬繞著她跑了幾圈。

    她試著用手摸了摸它的腦袋,可是指尖似乎只觸到了它的尾巴,幼犬忽又閃避了開來。

    “我要如何馴犬?”

    高檀的聲音落在耳畔:“此事不急在一時,待我尋到御犬的師傅,便將人請來。”

    顧淼點了點頭。

    當夜幼犬便睡在了她的門外,睡在一個由羊毛制成的窩中。

    隔天,高檀又將狗繩,以及喂狗的肉干一并遞給了她。

    他不知從何處找來了一本關于御犬的書冊。

    顧淼眼睛看不見,便只能聽他讀了一卷,據說是從前一個宮中專門馴狗的犬人所做。

    高檀的聲音郎朗,細細讀來,不疾不徐。

    看不見他的表情,顧淼反而能夠聽得更為專心致志。

    馴狗本就并非易事,對于此刻的她來說,更是難上加難。

    于是高檀留了下來,起初馴狗的時候,他便是她的眼睛。

    他告訴她,幼犬是否按照指令,或坐或臥,或行或停。

    項犬果真聰明,雖然將將足月,可是半日之后,它便真學會了依言而坐。

    顧淼高興地喂了它一塊肉脯,方才笑道:“我一直你啊你啊的叫你,你還沒有名字。你想叫什么?”

    她蹙眉想了想:“既然你是白的,那么可以叫白龍?”頓了頓,又說,“你生得像項獒,那么便有些像熊,不然就叫白熊?”話音將落,她聽見幼犬嗚咽了一聲。

    “白熊。”她聽見高檀念了一聲這個名字,他的聲音似乎含笑。

    幼犬果真又低低地嗚咽了一聲,它揚起腦袋,蹭了蹭她的掌心。

    第80章 實務

    燭山泊上平靜的時日倏忽而逝,白熊來到燭山泊半月之后,它似乎已經能聽懂簡單的指令。

    顧淼也已經逐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她的聽覺與嗅覺似乎也比從前敏銳了許多。

    白熊的身量也不知不覺地大了不少。

    起初她能感覺到它的腦袋碰到了她的膝蓋之下,短短半月,它的頭顱揚起時,便已至膝上。

    它身上的茸毛也變得更長。

    不同于普通項獒,白熊的性子十分溫馴。

    每當顧淼坐下的時候,它便會安靜地趴在她的身側,將它的腦袋輕輕地靠在她的膝蓋一側,宛如一個小小的暖爐。

    她行走時,它似乎也學會了在遇到路障之前,出聲提醒,它的嗚咽聲響在耳畔。

    唯一的缺陷便是,白熊既知她是飼主,也知高檀是飼主。

    盡管顧淼嘗試親力親為,喂食,訓犬,可是目不能視,她并不能全然獨立馴養白熊。

    在此半月間,每一日高檀都會陪她訓犬。

    白熊自然也聽令于高檀。

    今日一早,顧淼再度走到了靶場。

    她尋了一柄短弓,嘗試朝不遠處的草靶射箭。

    她將射出一箭,身側的白熊便高聲叫了一聲。

    這樣的聲音不是提醒路障,而是它見到了高檀。

    顧淼微微側身,過了一小會兒,果真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

    她不由出聲問道:“我將才射出的那一箭上靶了么?”

    高檀望向不遠處的草靶,那一只羽箭并未上靶,只歪斜地落在了靶臺的下側。

    “落在了靶緣,并未正中紅心。”

    顧淼眨了眨眼,心頭驀地一松,練靶多日,今日終于上了靶。

    “當真?”

    “當真。”

    身側如有風過,高檀似乎與她擦肩而過,朝靶臺的方向行去。

    走到靶臺前,高檀頓住腳步,動作輕緩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羽箭,復又回身,踱步至顧淼身前,將羽箭放回了她身側的箭筒。

    顧淼輕輕皺了皺眉,開口問道:“我將才其實沒有上靶,對么?”

    高檀嘴角微揚,垂下眼簾,細看她的神情。

    她的嘴唇微微繃緊,仿佛起了薄怒,日影之下,頰上飛紅。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確實落在了靶臺之下。”

    顧淼太陽穴突地一跳,硬聲道:“你也不必來哄我,實話實說便是。”

    說罷,她卻忽覺不對,這樣熟稔的語調似乎太過出格,絕不該是她同目前的“高檀”所說的話。

    她立刻抿緊了唇。

    高檀的目光落到她的嘴唇上,殷紅的唇色比之先前好了許多。

    顧淼如今服用的藥雖不能治本,可似乎真也緩解了她的頭疾。

    “你這幾日頭還疼嗎?”顧淼聽見高檀忽問道。

    不疼了,最初的那幾日,后腦勺時而隱隱作痛,但這幾日她確實不痛了。

    她的心中依舊壓著一層薄怒,她并未答話,只是搖了搖頭。

    恰在此時,匍匐在她腳邊的白熊忽而發出一聲高揚的叫聲。

    顧淼立刻朝東望去,警覺地問道:“有人來了?”

    高檀順勢看去,見到悟一和尚腳步匆匆而來。

    悟一并未著急說話,只抬手指了指顧淼。

    高檀心中有了數,便道:“是悟一來尋我,我去去便回。”

    顧淼轉身兀自又去取箭。

    高檀回身又望了她,才朝不遠處的悟一走去。

    二人沉默地行到了寨中的前院的木樓。

    此樓既是議事之所,亦是一處三層木樓,用以遠眺。

    高檀立在三層的露臺前,果見寨門外聚集了四五人。

    “是來尋顧遠?”

    悟一心中奇怪,高檀為何一直稱呼顧氏女為顧遠,可轉念一想興許是他不曉得她的閨名,抑或是……不想讓旁人曉得她的閨名?

    他答道:“確是如此,來人喚作趙若虛,聽說是顧氏的謀臣,收到顧家公子的口信,特意來燭山泊尋他。”

    趙若虛。

    高檀心中冷笑了一聲,從前顧淼慣來厭惡趙若虛,如今卻還想用他,當日甚至特意去壺口關隘救他。

    趙氏其人,雖也知恩圖報,可亦是識時務之人,多智卻也多思。

    眼下千里迢迢自南地而來,不曉得是為了什么。

    攀附顧氏自然無可非議,可是與其找尋顧淼,追隨顧闖,如今方為上策。

    “他是為何而來?”

    悟一見到他的眉眼恍惚銳利了不少,心中微驚,嘴上答道:“他并未明言,只說顧氏公子有令,令他來尋,他亦無須久留,見過公子,知曉他平安便是。”

    說罷,高檀卻未言語,悟一思索片刻,高檀興許不愿暴露顧氏公子并非“公子”,于是揣測道:“不如派人打發他走了?”

    高檀卻搖頭道:“不必,引他進來,我見見他。”

    *

    兩人高的寨門終于在趙若虛面前徐徐打開,門上尖利的鐵刺在日光下泛著冷光。

    顧遠確實在此地,可是趙若虛知曉,定然不只顧遠在此地。

    無論是燭山泊下,還是寨門前的守備皆是武人,并且不像尋常守備。

    他懷疑他們不是顧氏的人。

    顧遠出了順安,不回鄴城,反倒來了燭山,北上一路,他也察覺到了各處關隘盤查愈嚴。

    他猜,顧遠恐怕也不敢真用顧氏的人。

    趙若虛隨人步行進寨,他不會武,可他帶來的四個隨扈都被除去了刀劍,上得山巔過后,他們四人被引向了別處。

    趙若虛獨自進了一處三層高的吊樓。

    甫一進門,他先看到了一個和尚,一襲和尚緇衣,雖未剃發,可他的手腕上還纏著一串黑色念珠。

    他拱了拱手,說:“公子在樓上等待趙大人。”

    趙若虛連忙道:“不敢當,不敢當,有勞指路。”

    他確信自己從未見過這個和尚。

    顧遠真的在樓上?

    他忐忑地上了階梯,行至頂樓,方見一張熟悉的面孔,卻是高檀,高氏的二公子。

    趙若虛臉色一變,強壓下心中震驚,垂目拱手拜道:“高公子,別來無恙。”高檀寄居顧氏之時,他自與高檀見過數面。

    顧遠想來亦與他有些交情,不過他此時此刻,竟在燭山泊,的確令趙若虛始料未及。

    “趙公子是來尋顧遠?”

    “正是,聽聞顧公子亦在山中,不知可否一見?”

    高檀卻輕聲一笑:“公子風塵仆仆而來,不如先坐下,飲一杯茶?”說著,高檀徑自落座,往桌上的茶盞斟了兩盞茶。

    趙若虛心頭狐疑,只得也撩袍落座。

    “多謝高公子。”

    “趙公子既能尋到燭山泊來,亦有幾分真本事,如今外面既有北項游匪作亂,又有各處關隘盤查,趙公子為了尋顧遠,倒是煞費苦心。”

    趙若虛從來都不是愚鈍之人,他立刻覺察出了高檀口中的不喜。

    說來奇怪,他對于這個高公子的印象極淡。

    他就像是個淡漠的影子,寡言少語,不似高恭暴虐,亦無高大公子的放肆。

    趙若虛曉得他的出身,如今再見他,卻覺他的眉目愈發冷然,氣度雖也內斂,可氣勢沉郁,令人不由生畏。

    趙若虛低垂了眼,見他的手臂上似乎還有傷,袖下露出了一小截白紗。

    他在綿州之時,收到了顧遠的傳信,讓他去榔榆查一查從前的皇太孫舊事,再與他于燭山相會。

    他因而曉得了那一年,顧闖竟然亦在道郡,是以他特意趕了過來。

    顧遠似乎早就料到他會前往燭山,而趙若虛自甘追隨顧遠,一來,他是顧氏的公子,二來,他對自己亦有救命,知遇之恩。

    他直覺,顧遠似乎是同顧闖有了嫌隙。

    眼下高檀亦在燭山,趙若虛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他抬起眼來,只見高檀一雙幽暗的鳳目依然注視著他。

    趙若虛舉起茶盞,飲過一口茶后,方道:“顧公子令某往榔榆去探從前舊事,顧公子于某有大恩,某既有所獲,自然要來復命。”

    “哦?”高檀的表情卻不似驚訝,只問,“是有何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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