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什么叫作……回到遺憾誕生之前?”
孫倩因桑遲的話愣住,懵然眨眼,沒能立刻反應過來桑遲的意思。
她在桑遲還很年幼時便來到她身邊,這些年又親眼目睹發生在桑遲身上的種種,雖然從一開始就清楚小美人是各方面都與人類不同的異種,但一直沒有把她視作異類,對她只有視若親生的滿心憐愛。
哪怕親歷過桑遲的失控,小美人在她眼中也依然是從前那個需要自己照顧、保護的愛哭小姑娘。
桑遲的小腦袋輕輕歪靠在她的肩上,想了想,措辭著問:“倩姨,你從前嘆息著同我說,世上沒有后悔藥可吃,其實意思是你真的有后悔想要改變的事,對嗎?”
孫倩之所以會被桑遲的監護人挑選,作為繭女前往來到身邊,有一個必要的前提,是她犯下了足以判處死刑的罪行,被關押在待處刑的牢獄里。
往日閑談時,桑遲從零散的只言片語中,知曉了她的雙手沾有人命。
但桑遲很確信自己的倩姨性情溫和,不可能是故意犯下殺人罪行的惡徒。
若說是意外致人死亡,同樣說不過去。
那樣的話,倩姨的臉上不該沒有絲毫懺悔之意。
甚至正好相反,每每談及此,從她眼中流露出的情緒,是哪怕時間過去很久,只要回憶起往昔,便猶然不能釋懷的憤恨。
只是她不愿說起這段往事。
桑遲不忍觸及她未曾愈合的傷口,也不希望令她感到為難,總是乖乖地順著她調轉開的話題說,沒有仔細探究過她的過去。
可現在情況不一樣。
“我可以幫你改變那一段過去!鄙_t目中盈著汪汪的光,淺笑著說,“我猜得到一點,姨姨你后悔的事和你曾經提起過的去世的妹妹有關,如果能溯洄時間,你愿意嗎?”
哪怕是在最美好的夢中,孫倩都沒敢想過這等事,屏住呼吸,像是怕吹散眼前倏然出現的幻象泡影,小聲問:“可以嗎?這是可以做到的嗎?”
“可以的!
桑遲在病房外問過系統了,離開無限世界后,她依然保有更改人類時間線的能力。
不過系統有提醒她,與她相關的人和事在時間緯度都是固化的。
改變孫倩的整個人生,孫倩不會因殺人入獄,不會成為照顧自己的繭女,卻不意味著有其他繭女被挑中進入研究所照顧她。
在其他人的概念中,她被發現異常,進入研究所后,從始至終都不會有繭女陪伴。
她們之前在研究所共度的事會被從孫倩人生擦除,由其他事取代。
從未有過交集,孫倩自然不會再記得她。
可如果這就是讓倩姨能獲得幸福完滿人生的小小代價,桑遲認為很值得。
她已經拿回自己的傳承,知道該如何做,手輕輕覆在孫倩的雙眼上,緩慢而堅定地否定道:“那段讓你痛苦的過去,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霎時間,周遭的聲音都沉寂。
桑遲合起眼,不再通過眼睛看。
在如銀河般閃耀光點的黑暗里,出現在桑遲面前的是如絲綢又如光影的時間脈絡,每一幕上都剪裁孫倩人生的一部分。
在這間私人醫院中度過的時光,孫倩的每日都是枯燥的醒來昏去,顯得灰暗而模糊。
再往前,以繭女的卑賤身份身在研究所中的時光倒是溫馨,雖然瑩動淺藍色代表憂慮的光,但很清晰,桑遲得以用另一個視角重新看過那一段過往。
她駐足了一小會兒,接著,伸手觸碰向沉暗如血以至于看不清內容的紅色時間片段。
細碎的聲音重新響起,桑遲睜開眼,看清周遭是監獄會見室的環境,愣了愣,意識到自己可能來錯了時空。
好在系統幫她進行了光學偽裝。
只要待著不動,倒不會驚動在這個時間空間的人。
一抬眸,桑遲極久違地重新看到自己那位名義上的監護人,打消了立刻轉換時空的想法,想聽聽她們在說什么。
她的監護人坐在形容狼狽的孫倩正對面,隔著鋼化玻璃和柵欄,沉聲開口:“我想和你談一筆交易!
孫倩眼中滿布血絲,下唇被牙齒咬破的傷口還未痊愈就再次受創,十指指甲邊緣也皆是坑坑洼洼的不平。
看著對面身著低調奢牌私定的中年女人,孫倩視線短暫停留在她領口處的貓眼石金胸針,知道那代表的是她的議員身份,扯扯唇角:“議會現在負責給軍部收尾惡性輿論嗎?”
“不!彼裾J了,在孫倩的注視下摘了領口的胸針收進口袋,冷淡地說,“至少我今天不是為軍部那三個死有余辜的敗類奔走這一趟,而是為了進行達成個人目的的交易!
聽到她對仇家的評價,孫倩稍收起臉上近乎刻薄的嘲諷神色,半信半疑道:“你要和一個生命進入倒計時的將死之人交易?!
“你確定了的死刑犯身份對于我來說有價值!迸颂崃艘痪洌湍靠聪蜃约菏诌叺募堎|檔案,“不過在談交易內容之前,我需要核對一下你的事——你妹妹出事之前,一直是你們姐妹倆相依為命,對嗎?”
孫倩皺眉,沉默不應答。
她不太樂意把和家人的親密故事分享給看起來高高在上的陌生人。
在失去妹妹后,這份回憶是她僅有能攥在手心的寶物了。
然而她的不快情緒抵不過女人輕飄飄拋出的誘餌:“如果交易能達成,我可以幫你處理掉你沒成功殺掉的那兩個敗類!
孫倩猛地站了起來,如同徹底熄滅的灰燼忽然躥起火苗,被鐐銬鎖住的手按上兩人間隔著的玻璃,撞出當啷一聲響:“你說話算話?”
她不畏死,在決定復仇時就想到了自己的結局。
可她的復仇沒能完成。
害死她妹妹的三個人出身上層家族,是沒有繼承權、去軍部鍍金的紈绔子弟。
即便她的妹妹被他們害死的證據確鑿無疑也無用。
因為他們的家族和軍部都想要掩蓋這樁丑聞,所以連審判兇手的機會都沒有,作為受害人家屬,孫倩得到的只有一份標明賠償金額的調解書。
孫倩看過妹妹遍布淤傷和青紫的尸體,知道妹妹在被受致命傷之前還經受了不少暴力毆打,不能接受過失致死的說法,更不能容忍害死妹妹的兇手給一筆于他們無傷大雅的金錢便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在恨意的驅使下,準備了很久,試圖把他們一網打盡,為妹妹復仇。
最終,她等到了三人重新聚在一起的機會,下藥限制了他們的行動能力。
可藏在衣袖中的尺長短刀殺傷性有限,酒吧包間附近的侍者趕來得又太快,除開當場死亡的一人,另外兩個都搶救過來了。
他們甚至在傷勢未愈的情況下出席了她的庭審,抱著狐朋狗友的遺照,嘻嘻笑笑地鼓掌慶祝她這個死敵被宣判死刑。
想到他們還能在這世上肆意快活,她便日夜在牢獄中受恨意煎熬,如果這個議會來的女人能兌現交易的內容,她愿意答應任何條件。
簡單確認過孫倩的確有照顧妹妹的經驗,桑遲看到自己的監護人把一張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推給孫倩,說:“下次來我會給你帶來那兩人的死訊,相應的,也會安排你進入異種收容和研究所,你之后需要在那里負責她的所有事!
她頓了頓,冷淡的口氣軟和了一點:“雖然非我族類,但她沒做過壞事,可能的話,盡量對她好一些吧。”
兩人的會面到此為止,后續發展應該就是孫倩在獄中等待消息,沒什么可看的了。
桑遲再次合上了眼。
按照她們方才談話的內容,倩姨的妹妹應該是被人害死的。
她之前想當然地以為對方是生病去世,準備到達正確的時空后,請系統幫自己聯系阿德里安幫忙呢。
現在得改一改計劃了。
為了避免根據倩姨的情緒判斷再去到錯誤的時間,桑遲聲音軟軟地向系統問:“你能查到倩姨的妹妹出事的時間和地點嗎?”
過去的罪案都有文字留檔,沒花多久,系統就給出一個酒吧后巷的地址和帝國歷六五零年三月十七日的時間。
“三月十七日?”桑遲聽到熟悉的日期,愣了愣。
這是孫倩的生日。
——原來倩姨的妹妹是在她生日那天出的事。
怪不得之前自己想為倩姨慶生,得到的是“謝謝遲遲,我不過生日”的回答。
不過倩姨一定會喜歡這次她送去的生日禮物。
*
酒吧后巷很狹窄,變幻色彩的霓虹燈牌投映進地面混著油膩的污水里,暈開一圈圈令人炫目反胃的混濁。
扎著馬尾辮的少女晚自習后,想要盡早回家為姐姐慶生,選了這條近路。
淌過污水時,白球鞋濺上泥點,經由燈牌時,人也被從酒吧后門出來的三個男人逮住了。
高分貝的搖滾樂仍然回蕩在三個醉醺醺的人渣腦海里,他們聽不清少女懇求他們放開她的話語,或許本身也根本不在意她說什么。
興致上來了,就是要糾纏她,不讓她走。
被圍起來推搡,少女的情緒越發緊繃,終于在恐懼作用下,出于逃生的目的,重重踢了最近那個人的膝蓋一腳,趁對方吃痛,從裂開的包圍鉆出,快速往巷口跑。
然而男人有三個,且都是軍部出身,就算被酒精麻木了動作和反應,要追上她也不難。
她又被逮住了。
剛才挨了踢的男人覺得讓她跑掉很丟臉,惱怒催生暴力,按住少女的側臉,重重往旁邊的磚墻上砸。
沒砸實。
一股強力電流忽然竄進他的身體里,卸去他所有力氣,一時間連站都站不住了,難看地軟在骯臟的地上,成了一灘爛泥。
軟嫩的手臂插進來,擋在了少女的腦袋與磚墻間,受了未盡的余勁,沒讓少女遭受這次重擊。
“哎。”循著記錄上的時間和地址找來的桑遲輕輕痛呼,然后在少女看來時,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不起哦,還是來的有點晚。”
少女呆愣一瞬,想不到桑遲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明明她剛才逃跑時沒有看到其他人的身影。
可當下的情狀容不得她多想,和三個兇惡的醉酒成年男人久待一定沒有好下場。
她一把抓住桑遲的手臂,要帶著這個剛剛才幫自己墊了一下頭的漂亮小美人一起逃離危險。
桑遲來不及說別的,便被她拽著踉蹌地跑出五六米:“等、等一下。”
不用跑的呀。
有系統在,可以利用他們隨身帶的電子設備,把人都電倒。
她這么一跑,系統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才會顧不上處理剩下兩個男人。
“不能等!”應激狀態的少女聽到后方追逐來的錯亂腳步聲,更緊地握住桑遲的手腕,“得去到大路上!”
大路上有來往行人,人渣們應該不敢隨便亂來。
“遲遲體能不好,這么跑,她會傷著腳。”
含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倏忽響起,少女急于逃離的念頭凝滯在腦海,思緒變得遲鈍,腳步也一齊停住。
巷子里另外兩個追逐者更是成了不會動的雕塑。
桑遲有些驚喜地偏臉看去,果然看到了身影處在半實半虛之間的約書亞:“約書亞,你能從小世界出來了呀!”
“嗯,其他同源體都在星艦塑實體,我先用投影過來看看你!
約書亞提了一句,沒太仔細解釋,問起桑遲的情況:“現在需要我幫你做什么嗎?”
“嗯,有要問你意見的事,稍等一會兒說。”
桑遲擱置其他,先推了推少女的肩,祝愿兼預言地說,“你該回家了,你的姐姐在等你陪她過生日呢,今天是你們姐妹美好的一天,什么可怕的事都沒有發生。以后每一年,你們都要好好地在一起!
少女松開握住她手腕的手,
因糟糕遭遇生出的負面情緒如煙般飄散,但沒有受困就沒有被救,當她走回大路上,不記得三個可怕的醉鬼,也不記得突然出現的白裙女孩了。
愣神時,口袋里的手機震了一下。
她拿出一看,是姐姐孫倩問她走到哪兒了。
她快速打字馬上到家,本能地不敢再抄近路了,沿著大路開始奔跑。
桑遲目送她的身影遠去消失,視線飄回巷子。
這兒還有三個被她篡改命運的人沒有安排。
她仰首看向約書亞,問他要處理他們的意見。
約書亞稍稍了解來龍去脈,微揚眉:“遲遲糾結的是他們在原本時間線上有殺人償命的下場,現在的時間線沒有真正殺人,罪不至死嗎?”
“嗯,感覺死太嚴重了!
“那就小罰吧!奔s書亞無所謂地聳了下肩。
然而他口中說著小罰,實際上卻是限定死了整條小巷的時間和空間,“像現在這樣關一關他們,以后就都老實了!
簡單的關一關聽起來不是太嚴重的刑罰,可沒有期限就代表無期。
由于時間被約書亞定死,他們的身體狀況也會永遠定格,不會老不會死,只能靜止在巷子中。
一動不能動,自然就是約書亞說的老實。
不過從另一個方面看,他們給其他人帶去噩夢的巷子,成為專屬于他們的噩夢,是很合理的因果報應,也滿足約書亞的惡劣趣味。
唯一有可能改變他們結局的桑遲沒意識到其中殘酷,僅是從字面上理解關一關,覺得合理,便認可了他的裁決。
“那我們可以回標準時間線了,阿德里安應該也修改完全人類的認知了!
桑遲驚了一下:“修改什么認知?”
“你不肯無限世界取代現實,我們討論的結果只能是把無限世界融合過來——遲遲,你會喜歡全息游戲這個說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