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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完) 初雪

    空氣仿佛被這一下凍結住。

    所有人都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一雙雙瞪圓的眼愕然看著祖伊腹部那截遍布血絲的木劍,以及他身后面色淡薄的弦汐,一時之間竟沒一個能作出反應。

    祖伊站在原地,低頭瞧了眼仍在滴血的劍鋒。

    須臾,屈起指節,漫不經心地在劍身一彈。

    叮——

    幽幽回響中,木劍連同劍柄瞬間化為齏粉。無形的余波傳至弦汐右手,虎口倏地一麻,弦汐蹙起眉,五指微抖著松開。

    ——就在這電光火石間,玄濯飛身閃至弦汐身前,雙手猛然握住祖伊刺向她面龐的長劍!

    “父王!”跪在后方的眾皇子這才紛紛回過神來,連片驚呼交雜響起,為首的白奕下意識便要召喚衛兵:“來人!把她拿……”

    “誰敢動她!”玄濯厲喝一聲,握著劍刃的手沒放,鱗片僨張的碩長龍尾當即將弦汐圈到自己身后,牢牢護住,“都滾遠點!她要是傷著一根頭發,你們全都給我去死!”

    眾人動作立時一止,猶疑著不知該不該上前。

    環在腰間的龍尾熱燙而有力,緊密無間,抵御了瑟瑟寒風,也帶來熟悉的禁錮感。

    弦汐垂了垂眼,沒有動。

    劍的那端,祖伊眉宇間凝起濃重怒云:“玄濯,你在庇護一個刺殺天帝的罪人?”

    玄濯緊咬牙根:“……什么刺殺,什么罪人?弦汐年紀小不懂事,跟你鬧著玩的。你又沒死,計較那么多作甚。”

    祖伊額角一跳,劍鋒登時又前進一寸。

    掌心被深深割開,血珠成串滴落,玄濯卻仿若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雙臂穩如泰山,沒有一絲退縮或顫抖。

    對峙數息,祖伊偏頭望向被玄濯護在背后的弦汐,嗓音低沉:“小姑娘,不說點什么嗎?”

    弦汐抬起眼,眸色淡漠依舊:“您想聽什么?”

    “孤以為這很顯而易見。”祖伊神情不虞,“解釋一下你方才行為的原因。”

    “原因?”

    弦汐視線游離,想了想,覺得好像還挺多。

    也許是對祖伊隨意拿捏自己性命的行為感到不滿,也許是氣憤于她遇到的這些品行惡劣的人竟皆為他之后代,也許是因為想徹底跟天族鬧僵,讓祖伊給她一個干脆利落的了斷,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林林總總,錯綜復雜,迷亂如霧,連她自己都理不太清。

    她索性選了個最直接的:“您可以拿劍橫在我脖子上,我不可以拿劍刺您嗎?”

    場上驀然一靜。

    連玄濯都忍不住回頭瞄了她一眼。

    祖伊高高挑起眉,壓著怒火哼笑:“你是什么身份,就敢拿劍刺孤?”

    “……”

    弦汐默了默,唇瓣微張,飄出來的音氣宛如冬日凋零的落葉,輕而凄清:“我沒有身份。”

    一句落地,接著跟上第二句:

    “我只是塊木頭。”

    玄濯的背影似乎有些僵硬,屹立不動的雙手隱隱顫栗。

    祖伊冷道:“既然知道自己只是木頭,又是哪來的膽量對孤動手?”

    弦汐不偏不倚地與他對視:“我是木頭,但我并不覺得自己比您卑賤。我一無所有,但還有手有腳,有一條命,可以做我想做的任何事。”

    清清淡淡的聲線好似溪水淙淙入耳,祖伊凝視著她平靜無波的琥珀色瞳仁,怒顏漸斂,神情里多了些看不清的東西。

    “……嗯,這話說得倒是不錯。”他平靜下來,從玄濯血流如瀑的掌中抽回劍,語氣安然卻莫辨:“那你有沒有想過,孤隨時能取走你這雙手腳,甚或你的命?”

    弦汐沒馬上回答。

    玄濯警惕盯著祖伊,同時腳下后撤一步,偏過半邊身子,沒管手掌傷痛,一條染血的修長手臂向后攬住弦汐。

    他的背影寬闊而穩健,勝似一面可以遮風擋雨、抑或阻擋其他任何傷害的高墻,弦汐幾乎要看不見祖伊,所幸,她也沒準備去看。

    “我當然想過。”

    她低低地說,字音和天上的云一同飄散,“可我要是還在意這些,也做不出今天的舉動了。”

    ……

    大抵是從她的話語里聽出了什么,祖伊后來竟沒有再計較。他收了劍和印璽,又提醒了一遍三天期限,隨后帶著一干皇子離開。

    山野重歸寂靜,留在原地的兩人一時間誰也沒動。

    玄濯默然片刻,收回尾巴,召水清洗干凈手上身上的血跡,轉身,勉強卻依舊明朗地笑:“弦汐,你是不是又要回山洞住?……今天就算了吧,怪冷的,要不你先在我這兒將就一晚上……或者三晚上,然后再回去?”他眼里閃著星點請求的意味。

    弦汐沒回答。

    幾秒后,她挪動腳步,居然當真進了房子。

    玄濯有些受寵若驚地望著她身影,半天才欣喜地跟上:“我現在給你做飯吃吧,白白折騰這么久,菜都要蔫了。”

    “不用。”弦汐道,“我不想吃。”

    “……行,今天不吃也行,但是明天可得吃了啊。”

    弦汐沒再言語,徑自回了房間。

    關門聲比離去前輕了許多,甚至稱得上是溫和。

    然而那四四方方的房門,仍舊像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屏障,將屋內屋外隔絕成兩個世界。

    玄濯在門口站了會,魂不守舍地走到廳堂,挑了把椅子坐下,低頭不語。

    日頭一點點西斜,他雙臂撐在楠木扶手上,長長墨發從背后消沉地垂落,肩胛于萬籟俱寂的空氣中嶙峋突起,恍如渺遠山巒般寥落而孤清,縈繞著散不去的悵然。

    獨坐一下午,入夜,玄濯重新站起身,來到弦汐房間門口。那雙從來明亮的金瞳半耷著,被夜色掩得有些暗沉。

    默立許久,他抬起一只手,敲了敲房門,嗓音帶著沉重和沙啞:“弦汐,你睡了嗎?……我想和你說說話。”

    安靜。

    落針可聞的安靜每一秒都無比漫長,遙遙無際,仿佛過了半生光陰,玄濯的手滯在門前,沒勇氣再敲下第二次。

    他剛做好無功而返的心理準備,正欲放棄的一瞬間,房門卻被打開了。

    弦汐蒼白淡然的臉出現在門后:“什么事?”

    玄濯愣了會,嘴先于大腦一步,問了個不知所謂的蠢問題:“你還沒睡?”

    “不困。”

    話是這么說,弦汐臉上卻顯然有些懶倦。

    她將門往內又打開少許:“你要跟我說什么,進來說吧。”

    剎那間玄濯還以為是自己沒睡醒,杵在原地沒動,等到弦汐瞥來疑問的一眼,才恍然回神,忙抬腿進了房間。

    應該是他今天表現不錯,所以弦汐對他寬容了不少,玄濯想。

    弦汐慢騰騰坐回床上,拉起被子,包住自己,裹得像個白葉粽子。

    見玄濯進屋之后一陣望望椅子一陣又望望床沿,好一會也沒決定在哪落座,她不咸不淡地說了句:“坐哪里都可以。”

    玄濯聞言,眼神晃了晃,些許試探地往床那邊邁開腳。

    弦汐沒管他,出神地注視窗外。

    ——明明她雙手那么緊地攏著被子邊緣,仿佛很怕冷一般,屋內的窗戶卻向外開著,任由寒風吹進,清晰明了坦露出外面的景象。

    火樹銀花在夜空中簇簇炸開,山腳下數千米外隱隱約約傳來熱鬧的嬉笑聲,遙遠的彼端,艷麗燭燈將黑夜灼紅了小片。

    玄濯順著她目光看去,見到這滿溢歡慶氣息的人間煙火時,才驀然想起,今夜是這一年的最后一夜了。

    馬上又要迎來全新的一年。

    沉寂少頃,他不再彷徨不定,坦然在弦汐床沿坐了下來,與她僅相隔一臂間距。

    “弦汐。”他思慮著開口,指尖微一摩挲衣衫,難得有幾分緊張不安,“你今天跟我父王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最后那句,”玄濯頓了頓,眉心蹙起,“你說你……不在乎自己的命,什么的。”

    燦紅煙花在瞳孔中砰然炸開,萬千流星似的光點拖著長尾熠熠劃過星空,湮滅于虛無。弦汐一眨不眨地眺望這光景,輕悠道:“就是字面意思啊。”

    清靈低柔的話音逸入耳蝸,玄濯一時怔忡。

    這飄浮著少女最無憂的純真的語氣,他許久沒從弦汐口中聽到過了。

    以前在清漪宗的時候,弦汐才總是這樣說話。

    ……真讓人懷念。

    記憶在眼前斑駁交錯,恍惚間難辨過往今朝。月輝與花火映在弦汐玉白而秀雅的面容,也照進玄濯眸底。

    他沒控制住,向弦汐靠近了幾分,“為什么,弦汐?”他壓下所有的愁緒和悲傷,和風細雨地問,“是因為我總纏在你身邊,讓你不高興了,才會有這樣的念頭嗎?”

    弦汐的目光終于動了,被晚風吹拂得有些干冷的雙眼朝他轉去。

    “不是。”她聲音輕盈得仿佛羽毛落在湖面,只撥起微弱的漣漪,“現在,已經跟你沒關系了。”

    這話里諸多含義令玄濯呼吸一滯。

    他亟待再問,弦汐卻先于他開了口:“生或者死,對我來說本就沒什么區別,我是神木,只要不被外力殺死,壽命幾乎無窮盡。——這種感覺,你多少也會懂。”

    玄濯自然懂得,他同樣擁有無比長久的生命。

    但他覺得弦汐當時并非是這個意思。

    玄濯沒來得及深思,弦汐忽而問:“玄濯,你為什么不當太子了?”

    她微歪著頭看他,雙手抱著蜷起的腿,嬌憨姿態一如當初。

    極熟悉的畫面闖入眼簾,玄濯愣了愣,喉口竟不由得泛起點酸。

    他眨兩下眼,盡量平淡道:“因為我想和你在一起。”

    弦汐默默傾聽,似是專注。

    “我的身份阻礙了我們太多,也連累得你總是受傷,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要了。反正我當了六百多年太子,早就膩歪了。”

    “……”視線從他輕描淡寫的神情上挪開,弦汐道:“你又何必做這種事,你不是能直接把我關起來嗎?”

    玄濯頓時一僵,他緩慢低下頭顱:“我不會再那樣對你了,我如今只希望……你愿意真心與我廝守。”

    他喉間滾動,以微微仰視的情態,小心覷著弦汐:“弦汐,你現在,對我是什么樣的感情?”聲線難以自抑地低弱下去,宛如即將被判刑,“……你還恨我嗎?”

    僅是須臾的靜默,弦汐望向他,道:“不恨。”

    玄濯被這一聲定住。

    遙遠的煙花裂響已放慢了頻率,略顯頹勢地有一下沒一下亮起,宣告子夜臨近。

    “我早已不恨你了,玄濯,我對你的愛也好,恨也罷,那些情份早在東海分別的時候就散了個干凈。”話音間,歲月積淀的寧和緩緩流淌,弦汐淡淡說,“我也能理解你的難處了,你有你必須擔負的責任,不能任何事情都隨心所欲,就像當初要娶涂山萸也是迫不得已而為——”

    “你快別理解我了!”玄濯實在聽不下去了,下意識抓住弦汐一只冰涼的手,“我現在不是太子了,涂山也沒了,你、你就當這些都沒存在過,以后就我們兩個!”

    弦汐默不作聲,只垂眼瞧著他抓住她的那只手。

    玄濯這才反應過來。他同樣瞧過去,理智告訴他現在必須立刻馬上放手,可掌心緊貼的細膩肌膚又像是粘住了他一樣,讓他反復躊躇數回呼吸都沒舍得放開。

    事已至此,他索性把弦汐另一只手也抓住,目光灼灼:“弦汐,你給我個機會,也給我點時間,以前犯過的錯我都會一一補償你,只要你肯原諒我,讓我陪在你身邊,你想怎樣都行!”

    交握的手,沒有被掙開。

    玄濯誠惶誠恐地等了一會,依舊沒有感受到任何抗拒,弦汐乖順地被他握著,一動不動。

    欣悅與希冀夾雜著一絲微妙的怪異慢慢自玄濯心頭浮起。然而不等那絲絲怪異占據上風,便見弦汐睫羽扇動,向上舒展:“你說你想陪在我身邊,那三天后,你打算怎么辦?”她輕輕問。

    周遭寒涼的空氣都仿佛隨著這一句陷入沉寂。

    玄濯的表情霎時間低落到谷底,金瞳和握著她的雙手一齊緩緩耷拉下去,半晌,才道:“我倒是……想了些對策。”

    弦汐聽著。

    “父王是定死了決心要讓我回去做太子,倘若我非和他杠,堅持留在這,那他大概率不會放過你。今天下午我想了許多,首當其沖想的就是,你在這三天里會給我個什么樣的答復。”玄濯靜了許久,苦澀一笑,“我想著,如果直到最后一天你也還是不肯原諒我,那我就分裂魂魄,造個足夠以假亂真的分身出來跟我父王走,本體繼續在這里待著。如果你肯原諒我……”

    他略微停滯,抿了抿唇,在間隙里補充一句:“并且愿意跟我走的話。”

    “我就帶你離開這里,去一個更溫暖舒適、沒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生活。”

    ——原本他跟弦汐最好的結局,無非是一同回天宮,他為太子,她為他的太子妃,從此相守相伴。但就現如今來看,這個可能性近乎于虛無縹緲的美夢不提,單是弦汐刺祖伊的那一劍就徹底斷了這份念想。

    分裂魂魄。這陡然提醒了弦汐什么,弦汐眸光閃爍,無聲瞧了眼玄濯寬長的衣袖。

    少頃,她說:“這世上怎么會有天帝大人找不到的地方。”

    “肯定有。”玄濯滿目認真,“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就一定能找到。”

    “……”弦汐啞了啞,不覺蹙眉錯開眼,嗓音微緊:“你為何這么執著于待在我身邊?左右我住在這里,又不會跑去別的地方,你大可回天宮接著當你的太子,等想見我的時候,再下來見不就行了。”

    “可我每時每刻都想見你!”玄濯當即離她又近了些,幾乎與她相貼,激動聲調因哀傷而發澀,“弦汐,我失去過你……那跟失去了我的命也差不多,我發現我根本離不開你,你就是我的一切,我什么都可以沒有但是不能沒有你!你就當是……就當是可憐我,讓我陪著你吧。”

    尾音戰栗著減弱,他淚濕的側臉埋入她手心,肩膀斷續聳動,泣聲壓抑。

    弦汐被他的溫度燙得指尖發抖。

    她仿佛忍受著什么一般緊緊闔上眼眸,神色甚至是有些痛苦。背后受著刺骨寒風,身前熨著灼熱的體溫,她來回深呼吸,竭力控制起伏不定的心緒,好久好久,才終于平穩下來。

    微微掀開的眼簾里已沒了光采,她極低地說了聲:“——好。”

    許是心情影響,又或者是不敢相信,玄濯一瞬間竟沒能聽清,他帶了些茫然抬頭:“什么?”

    高低姿態轉變,弦汐俯視著他,幽暗的夜色遮住了眼中空洞,“我原諒你,我們……”她頓了下,屏息,接續:“重新在一起。”

    足足數秒,玄濯都沒能反應過來。

    他怔怔看著弦汐將一側鬢發撩到耳后,閉上眼,低頭吻住他的唇。

    衾被自背后脫落,悄無聲息地歪倒在床上,弦汐抽出手,攬住玄濯的頸,主動加深這個吻。

    感受著唇上綿軟香甜的觸感,玄濯恍然回過神,卻仍舊錯愕得做不出任何舉動。

    弦汐同意跟他和好了?

    弦汐在親他?

    ……難道他今天的表現,就好到這種程度?

    玄濯滿臉難以置信地錯愕了一陣,才勉強回神些許。他隱約覺得奇怪,但還說不上是哪里奇怪。

    金瞳散發的幽光細致描摹弦汐微顫的睫毛,欲蹙未蹙的眉尖,與瑩潤無暇的肌膚,玄濯試圖從中尋出異樣,可也就在這時,弦汐睜開眼,直直與他對上視線。

    她的眼眸和以往任何時候一樣,清透得過分,似山澗流溪,能倒映出煙雨霧靄,春華秋實。

    此時卻只有他。

    玄濯呼吸驟然急促,理智筑就的高垣倏忽間漫開蛛絲般細碎裂痕,抑制多日的磅礴欲望驅使雙手抱上那纖軟腰肢,情難自已地向后撫去,將弦汐牢牢擁進懷中。

    似是被箍得緊了,弦汐悶悶地哼了一聲,卻也沒推拒。

    這一聲聽得玄濯喉結滾了又滾。

    手背已然青筋虬結,叫囂著意圖用力撕碎些什么,他深吸一口冷氣,微微后傾,尚存的一絲清醒堪堪終止住漸趨失控的局面。

    ——弦汐剛答應跟他和好,他總不能立馬就不當人。

    忍一忍,忍一忍。

    玄濯心里默念大悲咒,從沖動中拉回少許神智。

    然而正當他粗喘著要放開手時,弦汐忽然探出舌尖,輕舔了舔他的唇瓣。

    這一下恍如山洪涌泄沖垮堤壩,玄濯喘息一重,剎那間什么都顧不得了,他揮手關上門窗,猛得將弦汐壓倒在床,唇舌兇悍侵襲。

    “弦汐……弦汐……”他癡迷地低喊著,胡亂扯碎了弦汐薄薄的衣衫,熱燙手掌在那羊脂玉般的柔軟軀體上胡作非為,留下一道道青紅交錯的曖昧痕跡。

    “唔……”

    弦汐難耐地揪住枕角,咬唇壓住狼狽而變調的低吟。

    玄濯在床上的行徑偏于傳統,但花樣也不可謂不多,有時還會故意說些惡劣的話。可能是看在他們年紀和身型差距比較大的份上,也可能僅是單純愛看她崩潰哀求的模樣,以前歡好之時,玄濯并不只顧著自己感受,總會用各種手段弄得她魂飛天外,許久都無法從情潮中脫身。

    以前的她姑且受不住,更別說現下這具全新的身體。

    被那雙手激得戰栗過頭,弦汐噙著淚,忍不住打著顫道:

    “慢……慢一點……”

    玄濯動作稍頓,想起她這身子還是初次。

    眼前不禁閃過彼時他們血跡斑斑的第一夜,他慢慢收回手,起身在弦汐濕紅中被咬出點白的嘴唇落下綿長一吻,聲線粗啞:“好,聽你的。”

    繾綣的吻從唇部開始下移,劃過細嫩脖頸,跨越山巒平原,墨發在亂糟糟的床褥傾灑開。

    雙眸倏然失焦,弦汐腰腹一繃,弓起殘月般的弧度,“啊……!”她終是張口叫出了聲,奮力扭動著試圖躲避,卻被玄濯溫柔又不由分說地按住。

    干爽床單漸漸漫開深痕,弦汐微瞇的眼睛里蓄起淚水,一滴一滴滾落,將枕頭洇濕小片。她頭腦發空地伸手去推玄濯,泣音可憐至極:

    “停……可以了,可……嗚——”她驀地閉眼咬住指節,足尖緊緊蜷縮。

    甘霖被玄濯悉數咽下,他意猶未盡地舔了又舔,享受她的輕顫,也回味這久違的甜美。

    弦汐渾身脫力地軟倒在床上,微微急喘,視野模糊而混亂,她漫無目的地盯著一小片浮塵發呆。

    以新的身體再度體會首次空茫茫的感覺,還是那么奇妙。另外,應當是魂魄比較脆弱的原因,這次空茫奇妙的酸麻感似乎延長了一倍時間。

    她的手還停留在玄濯發頂,指腹不自覺地摩挲——玄濯的發絲很是粗硬,但勝在如綢緞般絲滑而有光澤,像是一種只能順毛摸的動物。

    玄濯給了她充足的緩和時間,待弦汐平復得差不多了,他俯首將她又送上一次。

    連著兩次,令弦汐化形后一直低溫發冷的身軀恢復了些許暖熱,也烤化了她大半意識。

    弦汐無法自控地輕微哆嗦著,神思迷離間,發覺玄濯抱起了她的腿。

    風拂梢頭,落紅翩躚。

    “額……”弦汐闔眸揪緊枕頭,面頰的緋云消退小半,重新變為不健康的蒼白。

    即便已經充分潤澤,這感覺也依舊不好受,她屏住呼吸,眉心酸痛地擰起。

    見弦汐明顯是不舒服的樣子,玄濯停下來,沉沉喘了口氣,聲線發緊:“很疼嗎?要是疼的話,就不做了。”說著他便要往外退。

    “……沒……關系……”弦汐艱難萬分地擠出這三個字,凝滯一息,四肢柔軟盤纏上玄濯,水眸含羞也含春:“你……進來吧。”

    玄濯定定看了她兩秒,俯身堵住她的唇。

    霍地一下,弦汐猝然瞪大眼:“唔唔——!”

    ……

    淚痕干涸又濕潤,弦汐失神地半睜著眼,耳邊是伴著粗重呼吸的呢喃情語。

    她仿佛乘著一葉扁舟在海浪沉浮,視線搖搖晃晃,只能看到開闊健碩的身軀,以及零星一角幽暗的屋頂。

    ……總感覺,好像少了點什么。

    這個問題出現在弦汐腦海中,分走少許思緒。

    “在想什么?”注意到她的分神,玄濯提醒了她幾下。

    又是一陣浪濤洶洶襲來,弦汐無意識地張開嘴,婉轉甜膩的吟聲先于回答一步冒出。

    意識錯亂間,她忽地想起來,是玄濯脖子上的項鏈不見了。

    那個他母后送他的生辰禮。

    弦汐低低地問:“你的……項鏈呢?”

    玄濯默了片刻,隨意道:“扔了。”

    弦汐微愣:“為什么?”

    “戴夠了。”

    這一聽就是敷衍瞎編的理由,但弦汐也沒再繼續問。

    她大抵能猜出來玄濯扔掉項鏈的原因。

    弦汐眸光渙散微許,繼而又凝聚。她柔情纏綿地迎合著,一手抱住玄濯的肩,一手與他十指交握,兩只手大小差得有些遠,瑩白索性并連著從指縫溢出。她閉眼感知掌心對面蓬勃的脈搏跳動,一聲,又一聲。

    快速,卻又沉著有力。

    玄濯顯然很歡喜于她的主動,垂首在她清香的頸間蹭來蹭去,“弦汐,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嗯。”

    “再也不分開。”

    “好。”

    “以后我們再要個孩子吧,或者幾個,看你喜歡。”

    “……”

    這次,弦汐沒再回應。

    她眼皮略垂,往旁邊偏了偏頭,隨后又覺得這樣不回答似乎不行,于是應付般在玄濯唇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

    玄濯扶著她后腦加深了這個吻,沒在意她方才的沉默。

    情濃至深,弦汐輕聲問:“玄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靠我給你的那片葉子嗎?”

    玄濯這個時候完全無心思考,張口便答:“是啊,那葉子里有你神魂的一部分,能感應到你的位置,好用得很。”他低頭親親弦汐臉頰,“沒想到你給我的禮物這么用心,我先前還嫌棄……對不起。”

    弦汐臉上依舊有情熱的潮紅,嗓音卻淡然:“沒事。”

    她又問:“那你現在還把那個帶在身上嗎?”

    “自然,我一直好好保存著。”

    弦汐靜了須臾,淺笑:“玄濯,你真好。”

    玄濯頓住。

    他有段時間沒聽到這句話了。

    眼底不禁浮現出深切的感念,玄濯正欲說些什么,弦汐卻抓住他的手忽一翻身,霍然將他坐在身下。

    “!!”玄濯登時驚愣住:“弦汐,你這是做什么?”

    弦汐撥了撥落到身側的發絲,扭動腰肢微微調整坐姿,羞澀而柔媚地一笑:“我想試試這樣……可以嗎?”

    玄濯被她這模樣迷得都找不著北,哪里會說半個不字。嘴角不自覺綻開,他十分熱心地伸手幫忙扶住她的腰:“當然可以,你想怎么樣都行!”

    弦汐笑容明媚,傾身吻住他的唇,唇齒交融間,香甜津液隨著粉舌一點一點渡進玄濯口中。

    玄濯自是全盤接受,還扣著她,主動攝取更多。

    弦汐身上的香氣是何時變得愈發濃郁的,他沒發覺,只是身體似乎越來越困倦,等到一次終了,意識也終于撐不住,陷入昏沉的黑霧。

    窗外已過了子夜,寂然無聲,寒涼的冬夜連夜蟲都龜縮不出。黑暗中,弦汐注視著玄濯沉睡的面容。

    她仍是有些看不清,但即使視野模糊不堪,那張臉上的每一處線條她也依舊記得清晰。

    玄濯跟以前有點不一樣了。弦汐恍神地想,原先的他縱然也算穩重,眉宇間卻總有一絲昭彰的跋扈和張揚,如今那絲縷浮躁盡數褪去,讓他看起來,跟祖伊肅穆莊嚴的情態倒是更相似幾分。

    他應當不是最近才變的。

    只不過她許久沒仔細看過他,便也想不出是從哪一刻起,玄濯發生了改變。

    弦汐移開視線,起身下床,重新凝出一件外衣,隨后在地上散亂的衣物間動手翻找。

    她先是翻了玄濯一邊袖子,一無所獲,又轉向另一側摸索。

    玄濯的東西很多,弦汐并不急,只慢慢搜尋。

    這個行為似曾相識。當初在清漪宗時,她有一次便是這般扒拉玄濯的袖子。

    “——玄濯,你袖子里怎么什么都有?像個百寶囊。”彼時,她好奇地問,一顆腦袋快要探進黑黢黢的衣袖。

    大抵因為她是第一個敢做出如此舉動的人,玄濯面上頗有些訝異,但也笑盈盈地攤開了手任她妄為,“我本來就什么都有。”

    這句話確實沒錯。

    后來,他也是從那只袖子里,掏出了綁縛她的繩子。

    弦汐四下找了好一會,總算在深處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找到葉片。

    她拿出那枚墨玉葉片,放在掌心凝望少頃,連帶串在上方的紅繩一起,用法力震成齏粉。

    手掌偏斜,粉末隨風而逝,那一縷斷魂回歸體內,弦汐起身往門口走。

    走到半路,她駐足須臾,回來給玄濯掖了掖被子,目光在雪白的衾被停留一剎,她沒再猶豫,掉頭離開屋子,并輕輕關上房門。

    深夜的風冷得入骨,弦汐站在道路邊,低聲喚道:“天帝大人。”

    不多時,一道明亮白光唰然閃過,祖伊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十米外,面無波瀾地看著她。

    弦汐不免露出些意外:“您居然真的來了。”

    祖伊的表情沒什么變化,緩步走近她,“孤會響應每一位子民的召喚。——哪怕是你這種刺殺過孤的。”

    弦汐:“……”

    “玄濯呢?”

    弦汐道:“在睡覺,大約三天后會醒。”

    她的□□和香氣有安神作用,稍微濃縮一下,也可以安眠,她給玄濯用的劑量差不多夠放倒十頭鯨魚,足以讓玄濯好好睡上幾天。

    弦汐聽到祖伊輕嗤了一聲,估計在心里把玄濯嘲了個一無是處。

    祖伊停在她面前,居高臨下道:“你這是要投案自首?”

    弦汐搖搖頭,繼而又點點頭:“算是吧。——但我不打算死在您手下,或者跟您回天宮坐牢。”

    祖伊挑眉。

    “我很快就要死了,雖然這樣說有點厚顏無恥,但還請您給予一點仁慈之心,讓我自己選一個死法。”

    弦汐仰望著他,眼眸似被川流洗滌過一般透徹。

    她的神魂本就孱弱殘缺,本體又離了九重天土地的滋養,凡間土地難以供應神木,再過不久,她就會徹底衰敗。

    祖伊片刻不語。

    他自然知道這姑娘要死了,昨天他就能看出來,她不剩幾天活頭,也是因此他當時才會那樣輕飄飄地放過她。

    “你刺殺天帝未遂,按律例,應當挨上千道天雷后當眾斬首。”祖伊說完,略微停頓,轉了話鋒:“但你的經歷確實比較特殊,孤就心胸寬厚一回,不計較你那一劍了。說吧,你想如何死?”

    弦汐沉默少許,“我想死在回家的路上……回我最后的家,少室山。”

    “……”祖伊說:“如果你能勸說玄濯重任太子,孤或許會再寬厚幾分,許你回鳳后的花園安歇續命。但你終此一生不得再離開那里。”

    這就是換個地方坐牢的意思了。

    弦汐緩緩搖頭,淡然道:“不了,我不想再被關起來,也沒想繼續活下去,勸說他的事,還是您自己來吧。”

    祖伊便沒再多言。

    錯身而過的一剎那,弦汐頓了頓,“對了,另外還請您幫我帶給玄濯幾句話。”

    祖伊側目,示意她直說。

    “就說……”尾聲虛無地拖長,弦汐望著清遠縹緲的月色,道:“我跟他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我沒打算跟他長長久久地在一起,也一點都不愛他,讓他不要再來煩我。”

    “——就這些。”

    祖伊背在身后的手略微一緊,“這些話教玄濯聽了,怕是會鬧翻天。”

    弦汐稍稍頷首:“那就麻煩天帝大人了,抱歉。”

    祖伊沒馬上應答。

    半晌,他擰起眉心,遲緩道:“其實,如果玄濯就是要跟你在一起,你也對他還有念想的話,孤也……不是不能同意,你們兩個可以一起回天宮。”

    弦汐頗為錯愕地抬眼。

    霜冷夜色遮掩下,祖伊面上顯出些糾結矛盾,他轉身對著弦汐,隱隱有松口的意思:“玄濯是孤最出色的兒子,孤對他終歸是有幾分愛在的,他要是真就如此堅持,你們兩個的事也沒那么——”

    “可我對他沒有念想,也沒有愛。”弦汐冷漠道,“他對我做過的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不像他一樣,有您和鳳后娘娘這樣為他考慮的父母,我唯一親近的長輩因為我和他的事慘死在外,我生存的空間被他一再剝奪,我連回去看望一眼我自小長大的地方,都因為他,需要小心翼翼。”

    “我只剩最后幾天時間,可以看看這人間風光了,請讓我清凈地度過吧。”

    她疲累地說出這最后一句話,沒管祖伊難堪的神色,提步離去。

    她沒有足夠的力氣抵達少室山,她也不知自己會在哪一天死在何方,但,弦汐直覺,她應當是來得及看看今年的初雪。

    這樣或許也不錯。

    祖伊在原地默默站了許久,臉色里的黑沉才勉強消去,他揮揮手,若干重鎧加身的天兵當即出現在身后。他氣壓極低:“進去,把太子抬回天宮。”

    “是。”-

    玄濯一覺睡醒,睜眼就見到一面熟悉而又華麗至極的床幃。

    “……?”

    他愣了半天。

    帶著滿心滿腹的不可思議,他緩緩轉頭看向床邊。

    沒錯,是他的東玄宮。

    但是他為什么會在這兒?

    心頭霎那間浮起千萬種猜想,一個比一個令他心驚膽戰,玄濯騰地從床上坐起,趔趄著跑出宮門,路上無數宮人丟下手里的活試圖阻攔:“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要去哪?”“殿下想要什么,奴婢為您拿就好!”

    玄濯一把將他們全都推開,怒然喊道:“都滾開!誰是太子殿下,少亂叫!誰把我帶回來的??”

    宮人又急又怕:“是君上帶您回來的,君上有令,您、您不得、不得擅自外出。”

    果然是那老東西!玄濯氣得七竅生煙的同時又不免擔心弦汐的安危,他壓根沒把祖伊的話放在眼里,直挺挺就要往外沖,卻被厚實堅固的屏障一下擋了回來。

    他低低罵了句臟,火速給祖伊發去傳音:“你把弦汐怎么樣了?我不是說三天后會給你答復嗎?你竟然言而無信!”

    那頭許久也沒個聲響,直至玄濯不耐煩到準備直接撞開結界時,祖伊才悠悠地回:“別血口噴人,誰言而無信了?分明是那小姑娘第一天晚上就給了孤答復,說要離開,孤就放她走了。到今天為止,貌似已經過了三天了。”

    玄濯登時僵住,臉上血色褪了個干干凈凈:“……離開?”

    像是被這兩個字陡然抽空了心神,他瞳仁恍惚地游移幾許,氣息劇烈波動起來,隨即滿是不信地高喊:“不可能!!肯定是你把她趕走了!肯定是你把她趕走了!你把她趕到哪兒去了?”他轟然一拳砸在結界上,渾身肌肉神經質地發抖。

    “殿下。”一道沉穩嗓音從旁側傳來,玄濯回頭,見是祖伊身邊的心腹侍衛,長青。

    祖伊道:“她走之前讓孤給你捎了句話,孤這邊還忙著,就派長青去傳達了。”他停了下,低沉道:“好好聽著,聽完就安分點待在你的宮殿里,什么時候冷靜了什么時候再出來。”

    說完毫不留情地斷開傳音。

    長青走過去,對玄濯肅然一禮,抬頭那刻卻被玄濯暴虐陰鷙的神色駭出一身汗。他深吸一口氣,盡力保持鎮定:“殿下,有關弦汐姑娘的事,還請進內殿詳聊。”

    玄濯的眼神明顯錯亂著,仿佛隨時會發狂,但一聽到弦汐的名字,又如同被吊了塊肉骨頭在跟前,怔忡又沉默地回到內殿。

    長青拉開桌邊一張紫檀椅,而后與他隔開一段安全距離,“殿下,請坐。”

    玄濯腦袋發空地坐下,聲線被極致的急躁和不安裹挾其中,硬生生逼成沙啞氣音:“弦汐她……她說什么了?”

    長青咽了咽口水,垂首將弦汐的話一字不差地轉述給他聽。

    “……”

    玄濯聽完,良久沒吭聲。

    但長青明顯能感覺到周身的空氣在慢慢變冷,幾欲凝結成冰。

    他警覺地退開小半步,一眨不眨地盯著玄濯,觀察他每一絲細微變化。

    下一秒玄濯驟然暴起,劈手將桌子上的東西全部掀翻在地!

    “你放屁!!騙人,這些都是騙人的!我不信!弦汐不是這么跟我說的!”他踹翻了桌子又蹬飛了椅子,將殿內東西一砸而空,“我不信這些鬼話!我要弦汐回來當面跟我說!把弦汐找回來,把弦汐找回來!!”

    噔噔噔數下匆忙腳步聲,侍從連滾帶爬地跑進紫宸殿,腳下一個不穩直接跪到了光潔地磚上,哧溜滑到桌案前,他索性就這么磕下去:“君上!太子殿——”

    他一口氣沒提上來,一下卡在喉嚨里,半死不活地噎了一會才繼續道:“太子殿下在東玄宮里又哭又叫的到處摔東西,非要找弦汐姑娘回來,誰都拉不住!”

    祖伊嘆了一聲,煩躁地一撇折子,“那就別拉他,讓他鬧,等他鬧夠了自然會消停。”

    “君上——!”他這一句剛說完,緊接著又跑來第二個侍從,“君上,太子殿下化出了本體沖撞結界,東玄宮已經完全塌了!”

    “別再稟報這些破事了!”祖伊猛然一拍桌子,殿內侍從齊刷刷跪倒在地,他厲聲吼道:“他愛吵愛撞都隨他去!沒死就別來上報!又不是六七歲的小孩兒了,用不著別人哄!”

    侍從戰戰兢兢道:“是!”

    結界是祖伊親手落下的,如果說這六界里還有什么除神器以外的東西能困住玄濯,那就只有他親爹的手筆了,是以玄濯悶頭轟了結界四五天,撞得全身骨骼斷裂血流成河,也愣是沒能破壞那層屏障半點。

    力氣已盡數用干,他狼藉不堪地回歸人身,頹唐坐在地上,望著天際那輪金紅日輪發怔。

    怎么會這樣呢?玄濯想,他本以為,弦汐真的回心轉意,愿意跟他在一起了。

    沒想到是騙他的。

    她現在騙人的本領越來越高了,明明當初還是撒個謊都會被立馬看穿的小傻孩子。

    血液從額頭傷口處順流而下,有一叢淌進眼眶,玄濯閉了閉眼,被紅熱的血珠蟄出點淚。

    他抬手抹掉血,順帶著也抹掉淚,奇異地冷靜了些,往袖子里摸了摸。

    ——那片葉子已經不見了。

    玄濯愣了愣神,想起弦汐當時在床上突兀問的那句話……原來為的是這個。

    之后還特意說好聽的來哄他,也是挺體貼。

    玄濯忽地笑了一下,笑著笑著就有溫熱的液體從臉頰滾落,連綿不斷。

    他一直覺得重逢后的弦汐變得冷漠了不少,實則弦汐還是那個弦汐,一個溫柔到極致的小傻子,連把他踹開用的都是這種裹了蜜的溫柔刀,讓人事后才知曉疼。

    他兀自笑了一會,又深深埋下頭,肩膀顫抖個不停。

    他又覺得弦汐殘忍,怎么能就這樣丟下他就走?他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想在她身邊求個一席之地,就這么一點,她都不愿給。

    弦汐當真是討厭極了他。

    ……但是,那又如何。

    弦汐再討厭他也沒辦法,他總不能真的跟她分開。

    玄濯漸漸歸于鎮靜,嵌在金瞳里的黑色瞳仁仿佛一口深不見底的幽潭,遠方日輝映照其上,折射出扭曲暗沉的光。

    ——弦汐這么干脆決絕地離開,肯定要有一個目的地。

    她是個戀舊又固執的性子,選擇的必然是和她有聯系、讓她有歸屬感的地方。

    如今這樣的地方,還有哪兒呢?

    七歲以前的漁村老家,她親口給他說過想回去探望卻記不清地點在哪里,他為此還去查過,發現那個村子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海嘯淹了。清漪宗顯然也不會是她現在的歸屬,曾經離開龍宮后短暫居住的木屋也被毀了,她還能去哪……

    少室山。

    這個名字宛如閃電劃過腦海,驟然驅散迷霧,玄濯瞳孔一縮。

    弦汐的本體是從少室山移栽過來的,那里也算她的故土,她若是想回一個還稱得上是家的地方,那里可再合適不過了。

    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陷進肉里扎出血絲,玄濯卻恍若未覺,他強作鎮定地喚來宮人,道:“你去給長青傳個話,讓他告訴父王,我想通了,以后會跟以前一樣,專心做太子,不再糾纏弦汐。”

    宮人頷首:“是。”-

    祖伊聽了傳話以后,一臉的半信半疑:“他真這么說的?”

    長青道:“當真。屬下還去看了眼太子殿下,他果然已經恢復冷靜,端正坐在書房內批閱公文。”

    祖伊仍是有些不信,在座椅上思忖半晌,起了身:“走,孤親自去一趟,看看他究竟是真的斷情絕義,不再玩過家家了,還是在裝模作樣。”

    一路來到東玄宮,祖伊大大方方揮去結界,徑直進了宮門。玄濯仿佛是早已預料到他的到來,換了一身干凈華貴的衣裳,姿態沉穩地守在殿前,見祖伊步入門檻,端雅方正地行了一禮:“父王。”

    祖伊屏退周遭隨侍,上下打量他,“長青跟我說,你想通了?”

    “是,想通了。”玄濯神色里有顯見的落寞,“我跟弦汐本就不合適,她又一心只想離開我,甚至不惜用各種手段把我趕走……既然如此,那我就遂了她的愿,從此跟她天各一方,互不打擾。”

    他牽起一抹微苦的笑。

    祖伊瞇眼瞧他,“前幾天不還鬧騰得挺厲害的嗎,怎么突然就放棄了?”

    玄濯靜默幾息,無聲吸了口氣,像是克制什么悲傷的情感,“因為我發現,她把我唯一能用來找她的東西給毀了。”他垂落的手隱隱發顫,“我以后,大概永遠都找不到她了。”

    “……”祖伊一時不言,漠著臉,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頃,他上前拍了拍玄濯的肩,“這段感情出現得也是不合時宜,但凡早一點或者晚一點……算了,事已至此說這些也沒用,世事無常,誰也沒辦法。”

    “你愿意放下,專心做回太子,總歸是好事,可你若是說謊騙我,從這里出去以后還追著那姑娘不放,”祖伊面覆寒霜,“——那你就別怪我不留情面。”

    玄濯淡然道:“是。”

    祖伊最后端詳他一眼,轉身離開。

    那威嚴背影逐漸消失在道路盡頭,玄濯在原地站了一刻鐘左右,隨即沒有絲毫猶豫,倏然化出原型奔赴少室山。

    殊不知他前腳剛走,遠方的祖伊后腳便停了下來,目光沉沉。

    ——

    廣袤無垠的平原上,料峭寒風恍似針尖劃過皮膚,弦汐雙手攏著衣襟,頂著風,不疾不徐地往前走。

    她實則感受不到太多冷意,身體各處的神經早已麻木而遲鈍,哪怕此刻一鍋滾油當頭澆下,她大概都只會當成是一陣瓢潑的雨水。

    但這里的風屬實有些強勁了,讓她下意識覺得冷,于是用僅存的稀薄法力凝出一件外衣,披在身上。

    翻山越嶺,渡川涉水,弦汐有時會誤以為自己走了很遠的路程,而少室山也近在眼前,就在下一個路口,但其實她行進的速度很慢,從離開的那片山野到現下所處的地方,也不過百里多。

    每每意識到這個頗有些凄涼的現實,弦汐便會不由自主地惦念起當初連跑七天七夜,從東海直接跑到西海的時光。

    雖然不是什么美好回憶,但那時的好身體還是值得她現在艷羨一番的。

    弦汐撫了撫被吹亂的散發,干脆將它們都撥到身前,一齊壓在外衣下,這才總算安分了些。

    還剩幾天?她暗暗估摸著自己的壽命。

    沒有玄濯在身邊煩心,弦汐覺得自己應該能再多活幾天,比如從一旬增加到半個月,從半個月增加到一個月……

    清寂的環境令弦汐無比放松,她肆意漫開思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以為,這樣的安寧祥和會一直持續到她生命結束。

    可上蒼好像總是在這種時候吝于分給她太多眷顧。

    轟隆——!

    背后遙遙傳來一聲悶雷般的不詳震響,弦汐悚然回首,呼吸頓時停滯。

    身長逾千米的黑龍盤在她背后最近的一座山腰處,四爪捏碎巖壁,足能容納萬里之景的金瞳精光畢現,聚焦于遠處的她。

    那眼神仿佛是在說——

    找到你了。

    弦汐剎那間連動都動不了,唯有牙關哆哆嗦嗦地打顫,直到那條黑龍張口朝她爆出一聲破天長嘯,將整座山頭轟然攔腰截斷,她才驚恐地回過神,軟著手腳拔腿就跑!

    玄濯怎么會找過來?天帝大人合該把他看管得嚴嚴實實才對,他怎么會找過來?!

    弦汐亂七八糟地胡思亂想著,一個不慎被絆倒在地,她片刻不敢停,一骨碌爬起來接著跑。

    “轟!”黑龍重重落地,原本寬廣坦蕩的平原霎時間地貌驟變,泥土紛飛山林塌倒,龍爪每一步奔騰都在地表挖出天災般形狀狂亂的深深溝壑。

    身后氣流急劇升溫加速,洶涌澎湃間以摧枯拉朽之勢夷平周圍一切,耳畔連片的巨響不斷放大接近,喻示著黑龍與她的距離在以何等速度迅猛縮短,弦汐一顆心幾乎要蹦出喉嚨,她壓根沒有回頭看的勇氣,滿目倉惶地望著前方。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險急瞬息間,萬鈞天雷霍然從天而降,盡數砸在黑龍身上!

    “吼——!”這簡直能要了命的一下不可謂不狠,玄濯猝不及防且還有傷在身,差點被直接轟暈過去。他吃痛地發出一聲長吟,然而不等爬起來便被另一條巨龍扇飛出去老遠!

    弦汐被這震撼的場面驚了一驚,一時沒認出來另一條龍是誰。

    “走吧。”

    那條龍微微回眸看了她一眼,嗓音威嚴。

    這聲音……天帝祖伊?

    弦汐當即松了口氣,拍拍塵土接著往遠處跑。

    被轟了一通又被扇飛出去的玄濯踉踉蹌蹌爬起來,晃了晃發暈的腦子,眼前剛清晰點就又被當頭一下砸得入地三尺!

    “我跟你說什么了?我跟你說什么了?!”祖伊一腳踩住他,怒不可遏地吼叫聲浪直達百里,“你欺君罔上,膽大包天,真當我不敢殺你是不是?”

    玄濯低悶地咳出幾口血,反首一口咬在祖伊關節處,趁祖伊卸力提腳的間隙他撲騰著掙扎出來,繼續去追弦汐。

    他這一口同樣下了狠勁兒,直接咬得見了骨頭,血漿迸濺橫流。祖伊險些氣歪了鼻子,眼底爆發出實打實的殺意,厲嘯一聲再度召下滾滾天雷,“你這逆子,我今天就宰了你給天族清理門戶!”

    平原上霎時颶風四起,祖伊這回是當真下了殺手,玄濯身受重傷又連挨了兩次雷劈,本就已是強弩之末,此時更是半點還手之力都沒有。他硬生生扛了一陣,渾身上下被血染透,氣息虛弱得近乎于無。

    正當祖伊定了狠心準備給玄濯來最后一下時,一聲清亮鳳唳赫然從天邊響起,火紅的鳳凰展翅飛落,徑直擋在玄濯身前!

    華美羽毛覆蓋住黑龍傷痕累累的身軀,鳳祐悲慟不已地對祖伊道:“你不能殺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祖伊即將降下的攻勢愣是拐了個彎甩到別處,他氣急敗壞道:“讓開!你怎么不看看你這好兒子都干了什么混賬事,這逆子不要也罷!”

    鳳祐怒目相視:“你說不要就不要?這可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是我六百多年來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

    祖伊啞了一瞬,隨即道:“他欺君罔上,包庇刺殺孤的罪人,棄自己的身份和責任于不顧,按例本就該斬!孤縱容他至今已是溺愛過度!”

    “這些又算什么天大的過錯?怎么就該斬了?他不過是一時被情愛沖昏了頭腦,做了些不理智的行為罷了,你給他點時間他總會改正的,哪有那么嚴重!”

    “你……你身為天后,怎能如此公私不分?!”祖伊氣憤得不行卻又無可奈何。

    “那難不成我要眼睜睜看著你殺死我孩子嗎?”鳳祐眸底盛起淚水,靠近祖伊幾分,悲傷而輕緩道:“玄濯他是我們的孩子啊,君上。”

    “……”鳳凰一族輕易不垂淚,見到她眼中淚光,祖伊神情微微凝滯。

    鳳祐道:“我們也曾舉案齊眉,恩愛相守過,君上就當是……看在過往那段情緣上,放過玄濯吧。”

    那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滴到玄濯身上,只見清淡的光輝一閃而過,剎那間治愈了他通體所有的傷與疲憊。

    玄濯回頭看了鳳祐一眼,眼中有些許動容,隨即又迅速起身,跑去追尋弦汐的身影。

    弦汐還沒有跑遠。

    不是因為放松,而是她實在跑不動。

    經此一嚇,孱弱的神魂愈發猶如風中殘燭,搖曳欲滅,弦汐捂著悶痛的胸口跑了一陣,視野昏花得幾乎要看不清。

    “——啊!”腰間陡然一緊,弦汐驚叫了一聲,拼盡全力想要掙脫開那雙手臂,“滾開!放開我!”

    玄濯又氣又傷心:“前幾天晚上還說我真好,這會兒就讓我滾?你怎么下了床就翻臉不認人啊?”

    “閉嘴!”弦汐死活掙不開,又聽不下去他說話,索性轉身先給了他一耳光。

    啪!

    玄濯動也沒動一下,眼眶有些紅:“……你的手沒以前有勁了,而且好涼,你這幾天是不是過得不好?”

    弦汐根本不想理他,冷淡地說:“你放開我。”

    “我不要。”玄濯抱緊了她,灼熱的淚打濕她肩頭衣物:“弦汐,你為什么又要走?你就這么討厭我嗎?……可我真的離不開你,對不起。你要是還恨我的話,你打我,罵我,怎么都行,只要你別離開……”

    “我說了,我不恨你,也不愛你。”弦汐累到簡直不想說話,“我對你什么感情都沒有,打你罵你也并不會讓我覺得痛快,我只想離你遠遠的,再也見不到你。”

    玄濯許久也沒說話,只是她肩頭暈開的溫熱水痕越來越深。

    他抱著弦汐的腰沒放,順著她單薄的身體緩緩下滑,跪在她腳邊,泣音沙啞:“弦汐,別這樣,求你了……你哪怕當我不存在也好,把我當成跟在你腳邊的一條狗都行,你別不要我,你別不要我……”

    弦汐一聲不吭,瘦削的肩膀隱隱發顫,“你起來。”

    玄濯嗚咽著,沒動。

    弦汐拔高了聲音,“玄濯,你起來!”

    玄濯執拗道:“我不起!”

    弦汐終于忍受不了了,轉身死死揪住玄濯的肩:“你跪我做什么?你覺得對不起我?用不著!這一切就當我咎由自取好吧?我不該喜歡上你,不該下凡找你,不該在認清了你是個什么樣的人渣之后還跟你糾纏不休!都是我活該!你滾!”

    歇斯底里喊完這么長一段話,喉間忽而涌上一股腥甜,弦汐極力咽下那口血沫,羸弱的身體搖搖晃晃,但凡風再大些,都會被吹倒。

    玄濯抱著她的腿,頭顱一低再低,“不是的……都是我的錯,弦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求你了,給我個補償的機會……”

    祖伊和鳳祐不知何時已停下了爭吵,遠遠望著這一幕,皆是愣怔在原地。

    弦汐卻已經什么看不清,也聽不清了。

    世界好像變成了模糊朦朧的一片,所有的聲音都無比遙遠,所有的色彩都淪為灰白。千里外的少室山,跪在腳邊的玄濯,一切的一切,都那么難以感知。

    她視線渙散地環顧四周,耳膜鼓動嗡鳴,像是在一瞬間才發現自己活在這個世上,卻又不知道活著是為何。

    ——有什么輕盈又冰涼的東西落在頭頂。

    繼而又有更多的劃過眼前。

    弦汐費了些時間才辨認出來——是雪。

    這一年的第一場雪。

    她緩慢地伸出手,盛住片片雪花。如果是以前的她,應當連雪花上的每一條紋路都能看得無比清晰,可當下,她僅能看到迷蒙灰暗的掌心,感受到有微涼在手中融化。

    她還是趕上了這場初雪。

    仿佛是了結了最后一份念想,弦汐晃了兩下,將那卡在喉間、怎么都咽不下去的血沫吐了出來,濺開的鮮紅在一地雪白中萬分刺目,她沒能看見,闔眸軟倒下去。

    “弦汐?!”玄濯嚇得緊忙接住她,慌張失措地連聲喊道:“弦汐?弦汐你怎么了?”

    弦汐微睜著眼,那雙從來清透明亮的眼眸已黯淡無光,她看向同樣灰蒙蒙的天空,“……玄濯,我快要死了。”

    玄濯足足定了數秒,“怎么會?……你生病了?還是受傷了?我給你治……”

    “治不好的。”弦汐閉上眼,嘆出的音氣輕薄如霧,飄渺地隨風散去。

    虛弱過度的身體和神魂還是其次,主要的是,心病難醫。

    她沒了活下去的意志。

    她的肌膚徹底不見血色,連著白衣一起,與滿地霜雪幾近融為一體。宣紙般的背景中,披散的烏發,唇畔的血絲,以及身邊的玄濯是僅有的濃墨重彩。

    玄濯似乎有些無措,給她把脈又探魂,翻來覆去不知折騰著什么,最后抱她起來,喃喃道:“我帶你找醫師,肯定能治好,你之前不是說,你自愈能力很強嗎,好好的怎么會突然——”

    “你放我下來。”

    弦汐的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到,但這又輕又低的五個字瞬間讓玄濯止了腳步。

    玄濯屈膝跪地,把她放到腿上,小心道:“地上涼,你躺在我腿上,可以嗎?”

    弦汐無心關注這些事,說:“你走吧,讓我自己待在這里。”

    “你這是什么意思?”玄濯扶著她的手顫抖著,“你不想活了是嗎?”

    弦汐已經連疲倦都感覺不到,“玄濯,我就剩這一會了……讓我清凈清凈吧,你離我遠點,興許我還能多喘兩口氣。”

    她寧和地閉著雙眼,鼻腔溢出的輕淺呼吸甚至凝不出霧氣。

    仿佛隨時會失去生息,再也沒有絲毫溫度一般。

    玄濯靜靜注視著她,半晌,牽起她冰涼失溫的手。

    一股溫暖如江流河海順著筋脈注入體內,弦汐被這溫度驚擾,蹙眉睜眼:“你在做什么……?”

    她感覺自己殘缺的魂魄在被漸漸修補。

    玄濯面上看不出太多異常,只眉眼間壓抑著微許痛色,他笑道:“你最大的損傷還是在魂魄吧?我把我的補給你,你就能好起來了。”

    裂魂之痛非比尋常,他都有點難以忍受,弦汐當初竟然只是為了給他做個生辰禮,就干出這等事。……也是,她貫來能忍痛,那時又那么愛他。

    玄濯落寞地看著弦汐。

    弦汐唇色慘白,聲線戰栗道:“我不要你的魂魄,你停下,你停下!”她幾近瘋了一樣想逃,卻被玄濯死死抓著手逃不開。

    玄濯依舊在笑,那笑的意味卻已然難辨:“弦汐,你若還是不想活,那就引爆魂體,帶著我一起死吧。你活著躲不掉我,死了我也照樣要纏著你。”

    魂魄被補滿的充實感讓弦汐恢復了力氣與生機,也讓她有足夠的心力,去感受那深淵般的絕望。

    她急劇地深呼吸,瞳孔收縮又放大,半晌,爆發出撕心裂肺地尖叫:“——啊啊啊啊!!你為什么就不能放過我?為什么要讓我活過來?!為什么非要纏著我不放?!!”她拼了命地想離開離開玄濯的懷抱,可那雙手臂卻如鋼筋般箍著她,讓她無論如何都沒法逃離。

    弦汐覺得她一定是精神失常了,她抱住自己的頭,胡亂揪扯發絲,哭聲尖利嘶啞:“你放過我,你放過我吧!我不要再看見你……啊啊啊啊!!……嗚嗚……你放開……”

    “讓我安息吧……”

    她真真切切地想就這么奔赴死亡,拋卻那些復雜的愛恨糾葛,落個清靜。

    她和玄濯究竟為什么會走到如今這一步?弦汐混亂間又一次開始思索這個問題,她最初之時分明那樣地愛著玄濯,純粹、真摯、又熱烈,她把玄濯在心里記了兩百年,他幾乎要成為她生命的意義。

    她為了他下凡以后,遇到的人大多對她展露善意,即便有些許惡,也不值得往心里去。她生活在十分純善的環境,而在這個環境里,她遇到的最大的惡意,竟也來自玄濯。

    他用那般不堪的方式侵犯了她,她卻仍舊愿意以最美好的想法揣測他的意圖,忍受他對她做的一切。

    可玄濯是如何將一點點她的真心消磨成碎片的?

    弦汐不想再去回顧那些過去,一幕幕的記憶光影像是刀片一樣切割著她的心臟,她不知道該如何承受這痛楚,只會崩潰地哭著。

    她的哭泣消弭在風中,玄濯從頭到尾都只是緊箍著她,表情看上去甚至是不理解:“可我愛你,弦汐,我真的很愛你,我什么都可以給你,也什么都可以為你做,你難道連讓我在你腳邊做一條任打任罵的狗都不行嗎?”

    “……就算這確實是我奢望太多,我們以前也相愛過,甜蜜過,看在那些回憶的份上……你至少給我留點念想,不要讓我跟你分開。”

    他埋進弦汐被淚浸濕的頸窩。

    不知從何時起,弦汐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響,包括哭聲。

    她寂靜地躺在玄濯懷里,宛如一具隨人擺弄的玩偶,只眼角不斷淌落淚水。

    淚痕劃入鬢發,很快被寒風吹干,凝冰凍結在臉頰上,滋味并不好受。

    但這鮮明的不適感讓她透心徹骨地明白了一點——她活下來了。

    她還得繼續活著。

    而且,一旦她死了,玄濯也會跟著死。

    弦汐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么樣的感覺,她看著漫天雪花飄落,如同在烈焰中焚燒過后的死灰一般覆蓋在她身上,湮沒了她的呼吸,讓她每一次進氣出氣都萬分艱難。

    她逃不掉。

    弦汐閉上眼,沉寂良久,低啞地說了聲:“……好。”

    玄濯一怔。

    弦汐深喘了口氣,掀開眼簾,虛無地看著上空:“我跟你重新在一起……這回是真的。”

    四周惟余雪花落地聲。

    玄濯慢慢地,慢慢地,抱緊了她。

    弦汐抬手回擁。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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