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吧,忽然這樣說,你要去別的地方了嗎?”
鯉伴忽然的話讓艾修猝不及防,思緒還沒理清,下意識先避開了視線。
“最近還是在東北這邊,或許之后會到極北四國還是哪里,但是,你不打算在這里長留的吧?如果沒有具體的打算,不如和我搭伴?相比一個人上路,還是有朋友一起比較好,不這么覺得嗎?”鯉伴刻意湊近了些,讓艾修不能躲開視線。
艾修睫毛顫了顫,腦子里不停重復著鯉伴最后一句話,鯉伴身后永遠跟隨著他的親人和百鬼,一個人這種形容,還是跟艾修比較貼切。
他覺得和伙伴一起會比較好嗎?他下意識回想起鬼殺隊的人。
當然是和伙伴一起要好很多。
“雖然路上必定會遇到強敵,對我來說危險和未知本就是旅途最值得期待的東西,對你是煩惱吧?但你決定的話,在這個過程中我會拼上性命保護你呦,以奴良組二代目之名。”
低沉溫和的聲音輕而平緩,卻厚重地壓在艾修的身上,讓他全身只有眼睛能動。
卻又被近處那雙深邃又明亮的金色眼眸裹挾。
要和這樣一看就不會安分,必定會攪動風云的家伙成為伙伴嗎?
他從未和肆意妄為的妖怪有太深的羈絆,最初是偶然,后來卻是因為太過危險,并不是源自外界的那種,只是對他自己。
他已經不是人類,但他牢記自己最初是一個人類,此后也應當是,不能再被血族的天性和本能影響,不能再傷害同類,不能淪為野獸和惡徒。
所以要克制壓抑欲望,要時刻自省,時刻警惕。
放縱松懈總比克制和堅持容易,堅持一件痛苦的事很困難,時間久了也就成了習慣,但習慣的建立是艱巨的,崩塌卻很輕易。
像多諾米骨牌,其中一個倒塌就整段垮臺。
并非因為一些妖怪邪惡之類片面的原因,他認識的妖怪大多重感情講義氣,即便本性兇惡也會因為認同的人的理念改變自己的行為,對于他們而言,為了愛重的人生死都能置之度外,但同樣,不看重的人的性命相比之下也是微不足道。
如果某一天艾修選擇放縱,他們只會更加開心,并且很自然地幫他物色味道好的食物,即便他開始大肆屠殺無辜的人,一些三觀比較隨性的也會毫不遲疑地幫著放火。
這樣的偏愛太過危險,艾修生怕給他們帶去不好的影響,所以他才離開銀杏島。
嘗試過放縱的舒適只會更難重建習慣。
將依賴的情緒和溫暖的情感全部投注在品行正直的人類身上有利于他穩定人形,保持克制。
即便那些明亮溫暖的人注定如同花火在他的生命中停駐短暫的一刻。
即便在一些心懷蒼生的人眼中,只能從人血中獲取力量的艾修注定是危險的,是不能再繼續成長的。
艾修某一刻的眼神太過復雜,鯉伴從中看出了雜糅的痛苦和堅守,沉重得仿佛要將眼前的少年溺斃一般,更深處是零星的軟弱和委屈。但這情緒來得猛烈褪去也如潮水,他看著少年抿唇,顯露出倔強,眼底的麻木和黯淡吞噬此前復雜卻明亮的色彩。
“抱……”抱歉,我可能還是適合在人類之中生活。
額頭抵在溫熱的皮膚上,艾修瞳孔睜圓,嘴里未說出的話被打斷。
臉頰下的布料透出體溫,視線里是鯉伴白皙的脖頸,逃避視線垂眸又看到松散衣襟下露出小半的鎖骨和胸膛。
咕咚
清晰的吞咽聲,鯉伴手掌抵在艾修的腦袋上,不理會他的推拒和掙扎。
“不好奇嗎?”
“……什么?”
鯉伴在他耳際輕聲道:“我的對你影響那么大,不想知道原因嗎?”
艾修一時呆住,為話里的意思,也因為變化太快的話題。
“不想知道。”
鯉伴終于放松了摁在他后腦勺上的力道,突兀的行為,其實最初沒有具體的目的,只是覺得剛才那個時候應該給對方一個擁抱。
但他忽然對剛才隨口扯的話有些意動。
鯉伴笑著和艾修對視,提議:“但我有些好奇。對妖怪而言,少一兩塊肉也能恢復正常,不如試一下?”
一兩塊肉……
艾修黑線,忍不住給自己辯解一下:“我不吃肉,只是血。”
鯉伴有些驚訝:“那不是更不算什么?”
人少一些血不會死,有些地方還把放血當治療,受傷對于妖怪更是家常便飯,平時組內切磋都要受些皮外傷呢。
半妖俊美的臉貼近,認真看著他:“妖怪本能會渴求能夠對他帶來好處的東西,你的反應那么激烈,更說明你很需要這個。一點血液對我還沒有頭發重要,但說不定能給你帶來莫大好處。
不論你要不要和我一道,以后要做什么,力量才是根本,你既然說我是你的朋友,又為什么要抗拒我的幫助呢?”
鯉伴眼里的關心和擔憂真切,艾修原本的抗拒軟化下來,他沉默片刻,還是選擇告知。
“我對血液的渴求是貪婪的,會容易失控,最糟糕時候會像野獸一樣,腦子里只想著進食。
你的血液比尋常人的對我的吸引要濃烈許多,我不一定能保持理智。”
鯉伴沒想到是這樣,會這樣說,艾修必定是失控過的,他內心純善,連沒有任何關系的人類小孩都要小心轉圜給他們一個好的結果,若是親手造成嚴重的后果……也難怪當初只是嗅到他的血液味道就誤以為他是恐懼相關的妖怪。
鯉伴思索片刻,忽然察覺到什么。
“你……只能夠以人血為食嗎?人類的食物和普通動物的血不行?”
“嗯。”
鯉伴這下真的驚訝了:“那你平時吃的飯沒有用處,豈不是一直沒有進食?”
他想起自己每次過來都是不打招呼的,但艾修每時每刻都表現得跟正常人一樣,吃的也是普通人的食物,他就以為艾修只是有嗜血的天性,但就像很多妖怪一樣,其實吃普通食物也能生活。
“吃得比較少,中間會間隔。”
艾修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回答得很簡短。
鯉伴能看出他的排斥,沉默片刻。
“你有沒有想過,就是因為你一直壓抑,才會容易失控?人餓了就要進食,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便是人類一直強迫自己只吃很少的東西,也是會失去理智的,就像饑荒的時候人餓到極致也會像野獸一樣吃人。”
“我知道,但是放縱食欲的話,我會把吃人當做理所應當的事……”
鯉伴仿佛明白過來結癥所在。
“并非吃人,只是食人血而已,再說你吃得很少吧?不會要人的性命,以你的克制大概也不會造成身體上的負擔。
“你會這樣抗拒,大概是將自己食人血液當成一件罪大惡極的事情,因為你內心對它排斥。但這是完全不必要的,就像我從來不覺得住旅店不付錢必須自責愧疚一樣。
你沒有剝奪他們的性命,也沒有惡意折磨,這就像你有了一個必須定期把誰揍一頓的詛咒,好人下不去手的話,就找那些身體健康又道德有瑕的人,既可以給不順眼的人一頓教訓,又可以解決自己的事。”
鯉伴挑眉:“你不會揍人也下不去手吧?”
“濁譴身份時候你就揍過惡棍來著,看來你沒打算當一位行走的圣人。
其實讓他們自己選擇的話,相比斷手斷腳的傷勢,他們大概率會更愿意損失一點無傷大雅的血。
這世界上品德無缺的好人不好找,惡棍卻到處都是,光是他們的血就夠你養活自己了吧?”
一大段話下來,艾修被繞得有些暈,正要整理思路卻被鯉伴伸手呼嚕了一把腦袋,用力有些大,把他先前想說的話都摁了下去。
鯉伴滿意地看著艾修細軟蓬松的頭發被他揉得一團亂,正色道:
“有句話叫堵不如疏,饑餓不會因為壓抑就不存在,疲憊也不會因為克制就消弭,他們愈發積淀,才會在無法壓抑和克制的時候忽然爆發。但如果你順其自然,它們就不會出現。
你以為堅持地壓抑下去會讓自己越來越堅定嗎?不會的,你只會越來越動搖,自己都不能活得很好,整日處于困苦和折磨之中,你又有多少善意可以一直對著他人揮霍呢?”
到最疲憊不堪的時候,會不會也是磨滅對人類所有善意的時候呢?
“你自己將自己逼到失控邊緣,也將未來的自己置于更危險的狀態,除非你自信未來一直都會保持這樣的克制。”
仿佛大夢方醒,艾修瞳孔顫動著,后怕襲來。
他就是不夠信任自己才會一直克制,他很清楚自己只是普通人的程度,曾經的失控就印證了他的意志并不是什么無堅不摧的東西,也就是后來學會了咒力和反轉術式才能不陷入那種腦子都被饑餓感吞掉得狀態。
甚至他最近就越來越陷入糾結,未來這種情緒如果愈演愈烈,萬一得個什么精神疾病,又或者干脆徹底變態,變成鬼舞辻無慘那樣的渣滓……
后槽牙已經開始癢了,如果真的這樣,就覺得提前下地獄其實也不錯。
鯉伴看著艾修閃過驚恐又失去高光得眼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
“受到打擊太大了嗎?怎么忽然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不,只是設想了一下自己變成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