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朝容甚至能想象到他說出“回我,沈朝容”這幾個字,是怎么樣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溫柔與霸道。
她抬手打字,【雨不大】
她抬頭望了眼,而后低頭回復道,【只是風比較緊張】
然后,她等了幾秒。
發現對面,已經沒有了消息。
她不再等待。等待向來不是沈朝容的習慣,她收起手機,趁雨絲變大前離開。
天色逐漸暗沉,街邊路燈一盞一盞悄然亮起,沈朝容回到a大校門口時,已經是晚上7點鐘,雨勢漸猛,像是有人拿個盆兒在上面把水往下倒。
沈朝容從出租車上下來,一手護著文件袋,一手擋著前額,就這樣坦然地,從容地走入雨中。
仿佛這場大雨,對她造成不了任何的一絲影響,也無法阻礙她腳下的既定步伐。
但哪只下一秒,這場雨,似乎被人為終止了。
她的白色運動鞋停駐在原地。
跟前有一雙白色板鞋與她相對而立。
余斯年就這樣,一手插著褲袋,一手撐著傘,出現在她眼前,將她籠罩在自己的傘下。
她的眼里劃過明顯的意外,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他的細碎黑發被雨絲染上了濕意,肩頭也濕了一些,看起來在雨中站了不是一時半會兒。
但他此刻眉眼溫柔,唇邊勾著笑意,“沈朝容——”
他停頓了一下,而后說,“好巧。”
他沙啞的溫柔的聲音淹沒在雨聲和身后街道的擁擠車流里,但卻在渾濁的天地間格外地入耳,這句“好巧”是這么輕描淡寫,但卻令沈朝容的心,控制不住地一顫。
這很奇怪。
平日里,與人虛與委蛇時說的場面話信手捏來,但今天,所有技巧仿佛被暴雨所吞噬,一句”謝謝”都是那么地難以說出口。
沈朝容太清楚什么時候該做什么樣的事,說什么樣的話了。
就好比如7歲時跟著高明莉改嫁,她第一次見沈潮盛,就改口叫了爸爸,就好比如重組家庭時,她迅速地調整自己,要求自己將沈朝陽的母親稱呼為媽媽,然后又在往后成長的無數時光里,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包括讓一開始抵觸叛逆的沈朝陽打從心底里接受自己讓新的家庭其樂融融不將自己拋下,包括讓沈朝容的名字永遠出現在一中的成績光榮榜單,猶如林在洺所期盼的那樣……
這些看似不費吹灰之力的一切,其實背后都是她對這個世界的迎合和緩兵之計。
但是現在,所有的她自詡聰明的技巧,一切處事的規則,全部消失。因為眼前這個叫余斯年的人,好似大概……是這個世界的例外。
他的眸光深了幾許,語氣帶著十分自然的親昵關切,“淋濕了嗎。”
她唇角扯出一抹笑,語氣盡量輕盈,“沒關系。”
他的傘往她那邊傾了些,正一定不定地凝著她,緩緩啟唇,“我知道,昨天的暴雨淋濕不了今天的你。”
他想了想,笑了起來,“但是——”
“我還是希望,你走的路今后一路天晴無雨。”
那一瞬間,沈朝容仿佛被什么擊中了。
她站在秋雨里,眸光迥然,與他毫不避諱的熱烈目光相撞,而后艱難地、認真地思索了許久,才在強大的定力與深刻理智的控制下,決定放棄與這樣的熱烈回應,說出那句,“謝謝你,余斯年。”
“不客氣,我送你回去。”
沈朝容直視著他,依然是,“謝謝。”
除了謝謝,她大概想不出任何詞語,也給不出任何回應。
給了回應又怎么樣呢,她的手里拿著美國簽證和美國學校的offer,這是一開始,就注定好的。
雖然,她道謝不止一次,但余斯年依然對她的謝謝回應了句“不客氣”。
他撐著傘,和她一起緩步走過a大校園廊道,許是俊男美女好不惹眼,一路迎來不少側目。
一路上,兩人都沒再開口,但氛圍中卻流淌著一些別的東西,沈朝容能明顯感到,走在他身邊,讓自己的心跳不似尋常那樣平穩。
十五分鐘后,在寢室樓下,他站定,“回去吧。”
沈朝容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糖,勾著唇遞給他,“謝禮。”
他接過,“謝謝。”
這下輪到沈朝容說不客氣了,她倒十分坦然,“不客氣。”
而后,她便在余斯年的目送下,走進了女生寢室樓。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身影從目光中消失,而后垂眸,看著手中的“謝禮”,笑了一下。
那是一顆青蘋果味的棒棒糖,但包裝表面似乎還有少女手心的余溫,他手指磨挲著糖,只覺得心頭抑制不住地、異常地高興。
僅僅是因為這一顆糖。
幾乎算不上有任何意義的回應。
他撐著傘,在雨中無奈地笑了下,似乎是不明白,他的那些伎倆,那些費盡心思的撩撥,為什么好像對她沒用呢。
他才發現,他對這個女孩,似乎有著前所未有的耐心。
……
-
雖然這天回到寢室后,沈朝容迅速換掉了微濕的衣服,但第二天還是逃不過感冒的宿命。
這幾天班級群里傳來班主任發的【高考報名通知】,尤其艾特了她們去集訓學生,叮囑下周務必要回一中參加報名。
沈朝容低頭瀏覽完這一則通知,從衛生間出來,迎面撞上一個女生。
她站停腳步,目光從手機上挪開,敏銳地留意了一眼。
一個女生匆忙慌張地,沖進了洗手間。
她的腰間雖然系著一件校服外套,但暗紅的血跡還是滲透了出來,這大概也是她逃向衛生間的原因。
沈朝容只覺得那身影莫名熟悉。
……
陳琦發現的時候匆忙,只慌慌張張隨便扯了外套圍著,一個猛子扎進了女廁,她反鎖門低頭一看,褲子已經被血染濕透一大塊……她整個人臉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而且她打心底里覺得,剛剛一定有人看見了。
她拿出手機想給關系好的女生發消息求救,但集訓地哪有多少關系好的女生,一起走的也就是鄒思倩了。
她點進鄒思倩的對話框里,想了又想又退出來……這么大了才第一次來這個,本來就是很奇怪的事情……
但是總不能一直呆在這吧?
她糾結得幾乎咬破了嘴唇,最后還是咬著牙給鄒思倩發去了消息。
【那個……倩倩,你有沒有那個……】
就在她鼓起勇氣按下發送鍵的時候,下一秒,對畫框顯示發送失敗。
這里沒信號!!
她整個人有如五雷轟頂宛若遭遇10086道雷劈,劈得她一瞬間外焦里嫩定格成人形炭灰,然后即將攤成一地灰燼。
她整個人都不好了,眼角不由控制地逐漸濕潤。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
有人將即將化成一地碳灰的她,定格住。
有個東西從門縫伸了進來,那是一片細長的接近正方形的衛生巾。
門外好聽的聲音傳來,“不是需要這個么。”
陳琦發誓,這絕對是她這輩子,聽到過最動人的聲音。
她的眼淚戛然而止——
顫顫巍巍地伸手接過。但是當低頭看著手里的正方形棉片時,豆大的眼淚止不住一顆一顆往下流,滴答滴答沾濕了手里衛生巾的外包裝。
沈朝容笑了一下,而后聲音輕柔了許多,“第一次用嗎,把它拆開,然后墊在……”
她聲音帶著安撫的意味,且把使用教程描述得很仔細,即便陳琦是第一次,這方面的認識再匱乏,也能跟著她耐心的指導走,直至把衛生間完美粘在內褲上。
沒有從母親那里獲得的生理衛生知識,在這一方狹窄的衛生間,獲得了。
而后她鼓起勇氣開門,對上站在門外的沈朝容。
沈朝容就站在外面,臉上竟然沒有絲毫的得意和幸災樂禍。
陳琦想開口說什么,但是抬頭對上了洗手臺上鏡子里的自己,鏡子里還是能看到外面的血漬,和自己因為難堪和委屈紅著的眼眶。
就在她沉靜在“世界要完”的情緒時,前面人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她面前,用一件新的外套,將她的腰圍起來,漂亮纖瘦的手指打了個完美的蝴蝶結。
同時獨屬于少女的溫婉氣息鋪面而來,陳琦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她。
因為給陳琦系蝴蝶結的緣故,她靠得很近,陳琦幾乎能清晰地看見她臉上的絨毛,流暢好看的臉,往上然后是飽滿的嘴唇,以及唇角習慣性微翹釋放的友好。
而后,她扎好了,微微下腰,目光與她平視。
沈朝容那張臉,確實有種驚心動魄的好看,所以陳琦早就明白,為什么鄒思倩對她存在那么大的敵意。
但是這一刻,陳琦才真正覺得,她的光輝,輕而易舉就能令身邊人黯然失色。
此時,沈朝容那雙好看的眼睛緩慢地眨了一下,“好了。”
陳琦視線不由自主地鎖定在她說話時,上下微微碰撞的唇瓣上,這個距離,好漂亮,讓人有種想親上去的沖動。
陳琦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好大一跳!
大罵自己,“神經病啊!”
沈朝容眉毛微蹙,眼里覆蓋上了疑惑,陳琦連忙擺手解釋,“不……不是說你。對,對不起,謝謝。”
陳琦一時語無倫次,控制不住地胡言亂語,“南無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沈朝容起身站直,手插進校服裙的側兜里,緩緩地,“啊?”了聲。
陳琦轉身打開水龍頭,掬了捧水沖自己臉上,轉過身來,有些難以啟齒,“為……為什么要幫我。”
沈朝容唇角彎了起來,十分坦然道,“不為什么,因為你是女生。”
她素來不是一個喜歡以德報怨的人,所以理由確實如同她說得這么簡單。
陳琦神情疑惑,呢喃道,“女生?”
“只是不愿意女性解放好不容易邁出去的一大步,在今天這個衛生間,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默默倒退。生理期是每個女生的結構性特征,別害怕。”她說。
“可,可是被人看見了會……”
“會怎么樣?”她說。
陳琦一頓。
會怎么樣?
她恍然若覺。
好像……并不會怎么樣。
沈朝容微微倚靠著洗手臺,目光如焗,“在這個世界上,你對別人的萬般注解,構不成萬分之一的別人,卻是一覽無余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