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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葉滿枝帶人來到市革委會時, 門口的橫幅已經(jīng)被人撤了下來。

    職工們?nèi)齼蓛烧驹趯^的人行道上,眼睛緊盯著大院里,似乎隨時準備伺機而動。

    葉滿枝繞過維持秩序的紅袖箍, 快步走進了辦公樓。

    尚未推開會議室大門,她便聽見了哐哐拍桌子的聲音。

    “余公仆!利華廠還有沒有組織紀律性?”彭靜云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 “這是今年第幾次了?你這個革委主任還能不能干?”

    另一個帶著哭腔的女聲說:“工人要來, 我有啥辦法?市里要是能解決利華廠的問題, 誰樂意一趟趟來找領導的麻煩?”

    “你還知道這是找領導的麻煩?”彭靜云被氣得太陽穴突突跳, “你別以為領導不知道怎么回事!沒有你的指使,工人們敢?guī)状稳貋砀镂瘯T口鬧事嗎?”

    “這可真是冤枉我了!”余公仆接著哭訴, “職工來市里的時候, 我正跟附近幾個居委會協(xié)商呢, 哪怕我有八只眼睛也盯不住那么多人呀!彭主任, 這事也不能全怪我們,職工沒工資, 沒活路, 那不就得來市里找領導做主嘛!”

    “就是呀!”

    幾個工人代表跟著附和, 要是讓他們恢復生產(chǎn), 有了工資, 誰愿意來看領導臉色!

    葉滿枝推門進入會議室的時候, 里面的議論聲有稍許停歇。

    在空位上落座后, 工人代表又重新嚷嚷起來。

    “領導, 利華廠已經(jīng)停產(chǎn)7個月了,到底啥時候能讓我們上工?”

    彭靜云抬手壓了壓, “利華廠有廢氣廢渣污染,那塊地皮又被居民區(qū)包圍,利華街上的居民對重新建廠的抵觸情緒很大。你們之前不是試過了嗎, 建筑材料剛拉過去就被偷了……”

    余公仆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淚,哽咽道:“那我們怎么辦?市里總得給我們想想辦法!”

    “把你那副作態(tài)收一收!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彭靜云斥道。

    革委辦公室主任接話說:“余公仆,造成今天這個局面,你要負主要責任!現(xiàn)在全國都在艱苦奮斗,自力更生,怎么只有你們利華廠手心向上要錢?”

    市領導們真是對余公仆厭煩透頂了。

    利華廠會被一把火燒光,與這個余公仆脫不開干系。

    利華食品廠最初只是一家窩在棚戶區(qū)里的花饃作坊,借著大躍近的東風,在那幾年大干快上,擴大規(guī)模,逐漸變成了一家有三百名職工的食品廠。

    他們主營花饃、傳統(tǒng)糕點和小吃,主要在本省銷售,這幾年廠子效益還不錯。

    直到去年,余公仆突然跑來市里,說什么要增加產(chǎn)品花色,向天津上海學習,生產(chǎn)麥乳精和巧克力。

    這兩種產(chǎn)品在濱江本地的產(chǎn)量很低,要靠從外地調(diào)運。

    有些家庭條件好的孩子可能喝過麥乳精,但巧克力是吃不到的。

    除了酒心糖,濱江就沒有其他巧克力制品了。

    余公仆當著市領導的面,將胸脯拍得邦邦響,說什么要讓濱江老百姓吃到本地生產(chǎn)的麥乳精和巧克力,生產(chǎn)設備可以由廠里自行解決,不需要市財政出一分錢。

    企業(yè)有這個革命積極性,市里當然不會阻撓。

    看過她的計劃書以后,就同意他們增加產(chǎn)品種類了。

    這本該是件皆大歡喜的事,可是,余公仆向市里申請了25個招工指標。

    城市的工作崗位緊張,勞動局對用工指標卡得相當嚴。

    像曙光廠那樣的兩千人大廠,每年也不過十幾二十個招工名額。

    而利華食品廠只有三百人,市里一下子給它批25個指標,真算得上鼎力支持了。

    拿到指標以后,余公仆沒買設備,先將25個廠子弟招進了工廠。

    讓本該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留在了城里。

    這件事吧,也沒什么可批判的,很多工廠都這么干,先可著本廠子弟招工。

    然而,有些事情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25個招工指標,不但分給了應屆生,還分給了已經(jīng)去插隊的知青,讓知青有了回城機會。

    這件事看在有心人眼里,就是天大的不公平!

    市里每年都動員知青上山下鄉(xiāng),但并不是所有知青都聽話的,有些人就是主意正,甭管上面怎么動員,他就是不去下鄉(xiāng)。

    即使沒工作,也要在城里等待機會。

    利華廠就有這么一個孩子,高中畢業(yè)三年了,先是摔一跤裝瘸,后來又斷斷續(xù)續(xù)裝病,反正就是不肯下鄉(xiāng)插隊。

    好不容易等到利華廠招工,原以為能拿到一個名額,結(jié)果廠里覺得他思想不進步,寧可將指標交給已經(jīng)下鄉(xiāng)的知青也不給他。

    這孩子很左性,眼見好幾個知青都回城進廠工作了,總覺得廠里人都針對他,對不起他。

    于是,他不好過,別人也別想好過。半夜去公廁上廁所的時候,他揮手就往倉庫那邊扔了一根點燃的柴火。

    后半夜大家都在沉睡,等到火光沖天時,才被人發(fā)現(xiàn)廠里起火了。

    縱火犯已經(jīng)被正法,可是這把火造成的損失是不可估量的。

    災后清點利華廠資產(chǎn)時,市里發(fā)現(xiàn)他們賬戶里的錢根本就不夠采購設備。

    生產(chǎn)巧克力和麥乳精更是無稽之談。

    余公仆信誓旦旦地跟市領導拍胸脯,八成是為了騙那25個留城指標!

    但大火將一切燒盡了,利華廠一口咬定有大量現(xiàn)金葬送在火海里,市里除了口頭批評,也拿他們沒辦法。

    主要是利華廠的職工太能鬧了,市里還得用廠領導安撫職工。

    ……

    會議室里鬧鬧哄哄的時候,大門再次打開,幾家食品廠的領導被秘書帶了進來。

    彭靜云神色稍緩,請幾位同志入座。

    又看向余公仆問:“如果市里安排利華廠的職工去其他食品廠上班,你們能不能接受?”

    余公仆在利華廠干了20年,從最初的花饃師傅,干到如今的革委主任,她當然希望利華廠可以完成重建。

    她瞅瞅彭靜云,眨巴眨巴松弛的眼皮,點頭說:“只要能給職工開工資,怎么都行!”

    但那幾家食品廠的領導可能未必會同意。

    如她所料,這幾人果然不樂意。

    利華廠要是連人帶設備一起合并過來,大家肯定舉雙手歡迎。

    可是如今利華廠要啥沒啥,哪家工廠能背上這么多的人員包袱?

    濱江第一食品廠被派來開會的人是陳謙,當著領導的面,他只說:“我們廠的用工已經(jīng)飽和了,突然讓我們接收這么多工人,我一時沒有準備,還得回去跟朱主任和其他同志商量商量。”

    于之江被調(diào)走以后,第一食品廠由朱可海擔任一把手了。

    突然接到市里的開會通知,又聽說利華廠的職工又來市里扯橫幅了,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會無好會,所以廠里將陳謙派了過來。

    另外四家工廠的情況也差不多,來開會的全是副職,沒有一個是能當場拍板的一把手。

    彭靜云不給他們搪塞的機會,“那你們現(xiàn)在就回去,將情況跟廠里說清楚,明天上午必須明確告知市里,你們各自能接收多少人。”

    “……”

    所有安排都是當著利華廠的面進行的,彭靜云對那些職工代表說:“市里的安排,你們也看到了,先回去等消息吧,市里會盡快給大家答復。”

    職工們相互瞅瞅,覺得這樣也行,先等兩天,聽聽市里怎么說。

    于是,企業(yè)代表們走了以后,職工們也呼啦啦離開了。

    會議室里只剩下始終沒發(fā)言的葉滿枝、張百能,以及悄咪咪坐在后面的陳特冶。

    “情況你們都看到了吧?”彭靜云說,“既然輕工業(yè)局已經(jīng)成立了,那以后利華廠的事情,就交給輕工業(yè)局了,你們接手安排吧。”

    張百能:“……”

    輕工業(yè)局今天剛成立,領導班子里總共就倆人。

    要錢沒錢,要人沒人,連市領導都拿這個廠沒辦法,他倆能安排啥?

    葉滿枝說:“彭主任,如今很少有工廠還有人員空缺,那幾家食品廠每家能安排二三十人就是極限了,如果富余人手太多,對這些工廠也是負擔。利華廠已然如此了,咱不能把其他廠也拖累了吧?市里能不能想辦法幫助利華廠重建?”

    彭靜云搖頭道:“利華廠的產(chǎn)品,與其他廠的重復性很高,將人手安排到其他廠,可以讓其他廠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既然利華廠已經(jīng)燒毀了,那就沒有必要進行重復建設。”

    葉滿枝:“……”

    并不是人員多,就是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了。

    不補充設備的話,那就只會冗員,并不能增產(chǎn)。

    如果這些企業(yè)能增加新設備,那另當別論。

    可是哪個企業(yè)會為了接收外廠人手,花錢采購新設備啊?

    葉滿枝問:“彭主任,如果這些食品廠無法消化這300名職工,市里打算怎么辦?”

    “那就看你們輕工業(yè)局的安排了。”

    彭靜云拿著筆記本起身,在葉滿枝的肩膀上拍了拍便離開了。

    望著重新關上的大門,張百能皺眉說:“輕工業(yè)局剛成立,連辦公經(jīng)費都沒多少,其實沒必要接這種燙手山芋。既然市里不打算重建利華廠,那利華廠就是不存在的企業(yè),咱們輕工業(yè)局管不著,職工應該由勞動局做安排。”

    葉滿枝琢磨一陣后,嘆氣說:“既然上級把任務交給咱了,那咱就接下來吧。”

    張百能:“……”

    雖說這葉滿枝在企業(yè)的時候挺能干,但機關經(jīng)驗太少了。

    那利華廠就是個大包袱,真不是能隨便接手的!

    *

    之后的幾天,另外三名副局長也陸續(xù)來新單位報到了。

    人員到齊以后,葉滿枝與新班子成員開了一次班子會議,順便介紹了利華廠的情況。

    不過,大家與張百能的態(tài)度一致,都認為不該接這個燙手山芋。

    輕工業(yè)局剛成立,正是急需做出成績的時候,要是被利華廠拖累了,那很可能讓大家新官上任就放個啞炮。

    最主要的是,市里明顯想要放棄利華廠了,廠子解散以后,產(chǎn)值不再計算到輕工業(yè)的總產(chǎn)值里,他們操心利華廠的人員安排,屬實是白費功夫。

    剛上任就遇上這樣一個麻煩,讓葉滿枝也有點鬧心。

    晚上飯后散步的時候,忍不住跟吳崢嶸說:“我今天去利華廠看過了,心里很難受。”

    “嗯?”

    “他們的廠址在市中心,窩在居民區(qū)里,確實不適合在原址上重建了,不怪附近的居民有意見。但是不管怎么樣,職工是無辜的,好好的工作就這樣沒了,有的兩口子都在廠里工作,連著半年沒收入,家里孩子又多,連好菜好肉都不舍得買,在菜市場撿人家不要的菜葉子。”

    這種情況她只在鬧饑荒的那幾年遇見過。

    吳崢嶸天天聽她分享單位的工作,對很多事心里門兒清,已經(jīng)能當個編外副局長了。

    聞言便問:“不是有幾家食品廠能接收職工嗎?”

    “總共能接收140人,剩下一百多人怎么辦?”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小公園里沒什么人,葉滿枝挎著他的臂彎說:“我今天去利華廠的時候,看到好多職工守在那片空地上,有人撿了破房子的舊磚頭,往工地上搬運。大家都想重建利華廠呢,市里卻準備放棄了。”

    利華廠這種情況,與當初的第一食品廠差不多。

    但第一食品廠燒毀的只是罐頭車間,廠里的大部分家底還在,能拿出資金給罐頭車間重建。

    食品廠的職工還有希望,而利華廠的職工幾乎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

    吳崢嶸語氣肯定地問:“你想幫他們重建工廠?”

    “當然想了,就是資金的問題不好解決,其實只要不讓市里出錢,領導才不管是不是重復建設呢。”

    葉滿枝確實想以利華廠為切入點打開局面。

    她是從企業(yè)調(diào)入機關的,不少人都對她的能力心有疑慮。

    能管好一家企業(yè),不代表她能管好上百家企業(yè)。

    她需要盡快做出成績,在輕工業(yè)局站穩(wěn)腳跟。

    局長其實沒啥了不起的,當了局長未必能指揮得動手下的企業(yè)。

    彭靜云還是市革委會副主任呢,召集食品廠領導開會的時候,照樣有人陽奉陰違派副手出席。

    她要是沒本事,無法給企業(yè)帶來資源和利益,那人家憑啥聽她指揮?

    葉滿枝自己就是從企業(yè)走出來的,應付上級領導的那一套她可太熟了。

    何況工業(yè)局下面還有十幾家專業(yè)公司,比如市食品工業(yè)公司,就是統(tǒng)管全市食品生產(chǎn)企業(yè)的。

    她要是說話不管用,那很可能會被這些專業(yè)公司架空,只能在機關里喝茶看報,傳達上級指令。

    葉滿枝嘟囔道:“我對其他行業(yè)還不熟悉,但食品是老本行。利華廠的問題雖然棘手,卻是個不錯的機會。”

    吳崢嶸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你看什么呢?”葉滿枝順著他的目光向前方張望。

    他倆已經(jīng)從小公園繞出來,準備回家了,此時正站在大院對面。

    昏黃的路燈剛剛亮起,葉滿枝瞇眼望著前方,不確定地問:“那是不是有言和伊伊啊?不是說要參加文藝匯演彩排嗎?這么快就回來啦?”

    “她只上去唱個歌,用不了多長時間吧。”

    “他倆后面是不是跟了兩個男生?我瞧著有點面生,好像不是咱們院兒里的。”

    “嗯,之前沒見過。”

    夫妻倆沒說什么,但是不約而同提高了散步的速度,與那倆男生保持著十米的距離。

    然后就看到其中一個傻大個湊過去跟她家有言說話,嬉皮笑臉的。

    夫妻倆:“::::::”

    養(yǎng)個閨女真不讓人省心啊。

    葉滿枝其實早有心理準備,她家有言完美繼承了老吳家的美貌,長睫毛忽閃忽閃的,跟她大姑長得特別像。

    漂亮小姑娘難免受歡迎嘛。

    可是,眼瞧著臭小子往自家閨女身邊湊,那心情其實挺微妙的。

    在她心里,有言還是孩子呢。

    那男生不知跟有言說了什么,有言沒搭理他,拉著伊伊快走了幾步。

    而后那臭小子就一把拽住小姑娘的書包帶子,差點把有言拽個趔趄。

    葉滿枝和吳崢嶸:“::::::”

    手可真欠啊!

    他倆不怎么插手閨女的交友,很少管她在外面的事。

    這會兒瞧見閨女被男生拉住了,也只是墜在后面偷偷觀察。

    只見他們家小吳同學搶回自己的書包,不顧對方的笑臉,一拳打在男生小腹上,剛聽對方哎呦了一聲,緊接著又往腿上踢了一腳。

    同時附上一句,“讓你手欠!”

    說完就像斗勝的小公雞似的,拉著伊伊,趾高氣昂地走進家屬院大門。

    望著前方這幕,葉滿枝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什么,咱家有言還小呢,沒開竅!”

    吳崢嶸語氣里染上笑意:“軍體拳不白練,卓有成效。”

    為了長成大高個,最近一年,有言每天都跟他一起出早操。

    個子長了一點,但軍體拳練得更好。

    夫妻倆越過正被同伴嘲笑的少年人,慢慢悠悠散步回家。

    甫一進門,葉滿枝就關心道:“閨女兒,吃晚飯沒?想吃點啥?”

    “在學校食堂吃了,”吳玉琢將牛奶倒進鍋里,“我再喝個牛奶就行。媽媽,你跟我爸喝不?”

    葉滿枝連忙擺手:“你都喝了吧。”

    多喝點,打人也有力氣。

    *

    葉滿枝調(diào)動工作的事,還沒跟娘家人透露。

    她想回軍工大院一趟,親口告訴父母,可是新單位的工作剛剛起步,她一時抽不出空來。

    今早上班的一路上,她都在琢磨什么時候回去一趟,結(jié)果剛走到單位門口就瞧見了等在那里的常月娥。

    “媽,你怎么來了?”

    “找葉局長辦事,”常月娥瞪她一眼,“調(diào)動工作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跟家里說一聲,我還是從余林娣那里聽說的!”

    “嗐,我還想給你們一個驚喜呢,這周末就回去了!”葉滿枝帶她進門,又問,“誰是余林娣啊?”

    “就是利華食品廠的廠長,現(xiàn)在改名叫余公仆那個!”

    葉滿枝:“……”

    改名在這幾年挺常見的,但人家都改成“衛(wèi)東”“衛(wèi)紅”“衛(wèi)兵”之類的。

    她還是頭一回聽說給自己改名叫“公仆”的,這余主任也算是有鴻鵠之志了。

    “你倆咋認識的?”

    “就是工作的時候認識的唄。他們利華廠挺不容易的,一把火全燒沒了,市里能不能幫著想想辦法?”

    常月娥已經(jīng)從第一食品廠分廠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來。

    如今是領退休工資的狀態(tài)。

    她其實不想插手閨女的工作,但利華廠和余公仆實在是讓她不落忍,這才大清早跑來找閨女了。

    當然,主要還是想看看閨女的新單位。

    反正她退休沒啥事,隨便溜達。

    葉滿枝帶媽媽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泡了杯最好的茶給她,這才說:“即使你不來,我也要跟余主任談談了。她最近天天來局里堵門,但你說她堵我有啥用?這么復雜的事,我不得先想想辦法嗎?”

    “她那人就這樣,干工作就靠軟磨硬泡。”常月娥說,“她是苦出身,九歲就出來做工了,進利華廠工作以后才跟著掃盲班學了寫字。小余沒啥文化,也不要啥臉面,利華廠能從小作坊發(fā)展成食品廠,全靠她和那個老廠長找領導軟磨硬泡。所以,別看她辦事像個市井潑婦,其實她在利華廠很有威信。”

    葉滿枝:“……”

    她也發(fā)現(xiàn)了,有余公仆在的地方,總像是在田間地頭。

    她這些年也見過不少女干部了,但是敢在市領導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余公仆真是第一個!

    她沖門外的秘書室里喊著“迎春”。

    新任秘書奚迎春趕緊“哎”了一聲,推門進來。

    “利華廠的余主任,今天來了嗎?”

    “來了,”奚迎春表情古怪道,“在辦公室那邊跟人嘮嗑呢。”

    “……”葉滿枝嘆道,“你把余主任請過來吧,我跟她聊聊。”

    余公仆很快就小跑進來了,喊了聲“葉局長”,又遞給常月娥一個“還得是你”的眼神。

    好似葉滿枝肯見她,全是常月娥的功勞。

    常月娥起身說:“你們聊吧,我今天真是白跑一趟,人家葉局長本來就要找你聊聊呢!”

    余公仆作勢就要出去送她,兩人來回謙讓了好幾次,最終還是葉滿枝看不下去,讓奚迎春幫她送送親媽。

    她不想再浪費時間了,開門見山地說:“余主任,市里的態(tài)度很明確,利華廠與其他食品廠有產(chǎn)品上的重合,不想在市區(qū)里繼續(xù)投資建廠。”

    “那我們這三百號職工咋辦?”

    葉滿枝問:“余主任,你之前跟市領導承諾的,生產(chǎn)巧克力和麥乳精的計劃,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了!為了這倆產(chǎn)品,我特意帶著工程師去天津和上海學習呢!”余公仆呸了一聲說,“有人說我為了留城指標誆騙市領導,我咋可能有那個膽子!葉局,我跟你說實話吧,利華廠賬面上的資金,確實不夠同時增加兩種產(chǎn)品,但是買麥乳精設備的錢還是夠的。我當初打算先把人招進來,要是大家沒活兒干,那不正好能讓市里出錢,買點新設備嘛!沒想到啊,好好的計劃,全被張治峰那個王八蛋毀了!”

    “要是有了麥乳精設備,你們的工人能立即投入生產(chǎn)嗎?”

    余公仆頓了頓,偷眼瞄向神情嚴肅的葉局長,內(nèi)心掙扎片刻后,還是選擇說實話。

    “工人還沒培訓呢,咋可能立即上崗,但我們已經(jīng)有麥乳精配方了,工程師知道咋弄,到時候可以讓工人學。”

    葉滿枝點點頭說:“我也希望利華廠可以重建,讓原有的職工全部重新上崗。但我還得再想想辦法,跟其他單位聯(lián)系一下。余主任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給你打電話。”

    余公仆從小就出門做工,很會察言觀色,直覺這葉局長不是搪塞自己,于是也不在這里討人嫌,說了一籮筐感謝的話,干脆利索地走了。

    葉滿枝花幾天時間,翻看市里各大食品廠的資料,又研究了全市各區(qū)縣的工業(yè)發(fā)展情況。

    然后,便開始了她上任后的正式調(diào)研。

    調(diào)研第一站,不是市里的重點工業(yè)區(qū),也不是那些國營大廠,而是回了她的老家——通蘭縣。

    得到通知的縣革委會錢主任,早早就在縣委大院門口迎接了。

    一見到葉滿枝就笑著喊“歡迎”。

    葉滿枝與對方客氣地寒暄幾句,又看向旁邊的田春山,語氣熟稔地笑:“老田,我夠意思吧?調(diào)研第一站,就沖著你們通蘭縣來了。”

    田春山?jīng)_她抱了抱拳。

    誰都知道他倆原來是一個班子的同事,葉滿枝這個局長剛上任就來通蘭縣調(diào)研,算是給足他面子了。

    錢主任心知這二位是熟人,肯定有話要說。他給田春山使個眼色,就客氣道:“田主任是分管工業(yè)工作的,你們是老同事,讓田主任陪你在縣里看看吧。中午我在縣委食堂請葉局吃頓便飯。”

    葉滿枝笑著答應了。

    等人一走,她才問:“怎么樣?通蘭縣的工業(yè)不好發(fā)展吧?”

    “哎,全市倒數(shù)第一,底子太薄了。”田春山說,“你在電話里說找我有事,到底有啥事?”

    “利華食品廠你聽說過吧?”

    “嗯,聽過,讓市里頭疼的那個嘛。”

    “呵呵,讓市里頭疼,卻是你們通蘭縣的香餑餑。”葉滿枝認真道,“通蘭縣是農(nóng)業(yè)大縣,除了農(nóng)機產(chǎn)品和農(nóng)藥,最適合發(fā)展的其實是食品工業(yè)。利華廠有工人,有成熟的技術,有配方,還有現(xiàn)成的產(chǎn)品。而你們縣里有地皮,有發(fā)展需要,還有一點錢,雙方為什么不能合作一次呢?將這家大型國營食品廠發(fā)展起來,還能帶動不少配套工業(yè)的發(fā)展。”

    第232章

    田春山望著葉滿枝, 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葉主任,你這牛皮都快吹到天上去了!幾百人的工廠算啥大型國營食品廠啊?”

    不知道的還以為那利華食品廠是幾千人的大廠呢。

    “哈哈,利華廠差不多有三百人, ”葉滿枝透露,“但是重建以后, 肯定還要擴大規(guī)模。他們廠的余主任想生產(chǎn)麥乳精和巧克力, 填補濱江在這一塊的空白。真給你們通蘭縣一個幾千人的大廠, 你們也吃不下呀!”

    田春山搖頭嘆道:“現(xiàn)在全縣都盼著能像安陽縣那樣搞出第二個曙光廠呢!”

    葉滿枝驚愕道:“你們縣里想搞電子工業(yè)啊?”

    “咋不想呢, 這不是看見曙光廠賺錢了嘛。”

    葉滿枝:“……”

    這可真是,還沒學會走就想跑了。

    曙光廠有二十年的底子, 又通過出口貿(mào)易積累了大量資金, 這才一點點搞起了電視機。

    通蘭縣要技術沒技術, 要人才沒人才, 要資金沒資金,這不是好高騖遠嗎?

    她只能問:“你們從省里或市里搞來項目資金了?”

    “要是真有資金, 輕工局能不知道嘛!”田春山指指自己的腦袋, “到了縣里才發(fā)現(xiàn), 人家的腦袋瓜跟咱不太一樣。”

    這個職位是田春山自己爭取來的, 要說后悔倒也不至于。

    但心理落差還是有的。

    在曙光廠的時候, 大家勁兒往一處使, 一心搞生產(chǎn)。

    雷萬元和葉滿枝這兩任一把手, 都能穩(wěn)得住局面, 廠里沒啥鉤心斗角的煩心事。

    可是,到了通蘭縣可不得了。

    好家伙, 跟掉進了狐貍窩似的,一天天沒有消停的時候。

    他來通蘭縣幾個月,真正抓工業(yè)工作的時間, 連一半都沒有。

    在葉滿枝跟前,田春山?jīng)]說含糊話,直言道:“錢主任新官上任,鉚足了心氣抓工業(yè),但是吧……”

    “這不是挺好的嗎?”

    “錢主任很有理想抱負,想徹底改變通蘭縣工業(yè)落后的局面,所以,他想上馬大項目。”田春山苦笑道,“你要是說利華廠是三千人的大廠,那即使要拉饑荒,我們也得把這個項目弄到手。可是,300人的小廠嘛,呵呵……”

    利華廠的情況是,除了人,什么都沒有。

    這些人來了通蘭縣以后,要由通蘭縣出資建廠房、蓋宿舍。

    而利華廠是一家市屬企業(yè),利潤要上交市里。

    付出與回報不成正比,縣里不會掏這筆錢的。

    葉滿枝理解地頷首,“在重建利華廠這方面,你們縣里的確要吃點虧。但咱把目光放長遠一點嘛,利華廠要生產(chǎn)花饃、糕點、小吃,之后還有麥乳精和巧克力。”

    “就像縣電機廠可以給曙光廠供貨一樣,通蘭縣也可以圍繞利華廠需要的原料,成立面粉廠、榨油廠、糖廠、奶粉廠、包裝廠、制罐廠等等等等。”

    “咱都是在企業(yè)干過的,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這不是得一點一點來嘛!”

    田春山順著她的話,想象了一下這幅宏偉藍圖。

    從他的本心出發(fā),當然是想接下利華廠的。

    食品廠的確如葉滿枝所說,與通蘭縣高度適配,要是真把這些配套工廠發(fā)展起來,那通蘭縣的工業(yè)就被盤活了。

    可是,錢青松為啥想上馬大項目呢?

    因為大項目見效快啊!

    只要項目立項,那就是看得見的成績。

    而發(fā)展食品工業(yè)是個功夫活,也許需要三五年甚至七八年,才能形成規(guī)模。

    到時候錢主任興許已經(jīng)離開通蘭縣了。

    田春山委婉道:“錢主任就是通蘭縣人,從公社一步步干上來的,在縣里很有威望。”

    意思是說,錢青松掌握著縣革委的話語權(quán),接手利華廠得看他的態(tài)度。

    葉滿枝聽懂了,笑著說:“那行,一會兒再跟錢主任聊聊。”

    通蘭縣的革委會班子有九個人,田春山是新來的,排名靠后,在這樣的大事上確實沒有決定權(quán)。

    葉滿枝沒再提這一茬,喊上她帶來的三個人,一起去考察了通蘭縣的幾家工廠。

    除了農(nóng)機廠,就是機械修配廠,要么就是五金零件廠,規(guī)模最大的企業(yè)是縣棉紡廠,有七百多名職工。

    食品加工廠當然也是有的,但職工數(shù)都不過百,大多是公社開辦的集體企業(yè)。

    由于實在沒什么看頭,一行人只花一個上午就考察完了。

    回縣委食堂吃午飯的時間綽綽有余。

    錢青松特意準備了午飯,他對葉滿枝這次的調(diào)研還是充滿期待的。

    可是,在飯桌上聽她講了利華廠的情況后,錢青松心里難掩失望。

    正如田春山所料,他覺得利華廠的規(guī)模太小了,兩三年內(nèi)對通蘭縣的工業(yè)起不到拉動作用。

    而通蘭縣還得給這家市屬企業(yè)投資建廠。

    冤大頭沒有這樣當?shù)模?br />
    要建食品廠,他們縣里完全可以自己搞一家,到時候利潤和稅收都能從縣里過手。

    沒必要給他人做嫁衣裳。

    他心里不樂意,但葉滿枝是市輕工業(yè)局的領導,以后縣里要項目、要資金難免跟葉滿枝打交道,所以他樂呵道:“葉局,你這個提議挺好的,要是條件允許,我們縣里也愿意接收利華廠,畢竟人家有技術有配方,來了就能搞生產(chǎn)。不過……”

    葉滿枝知道他不會輕易答應,于是耐心等待對方的未盡之語。

    錢青松說:“利華廠目前只有300人,其中一定會有職工不愿意從市里搬到縣城生活,最終可能只有200人能來通蘭縣。這個規(guī)模太小了,縣里要是真的建起了面粉廠、榨油廠、包裝廠,只靠給利華廠供貨的話,可能堅持不了多久。”

    “只要你們建了廠,上級自然會給工廠安排生產(chǎn)任務,這個不需要擔心。”

    這就是計劃經(jīng)濟的好處了,工廠不必為銷路發(fā)愁,按計劃生產(chǎn)即可。

    錢青松露出猶豫神色,遲疑道:“這兩年縣財政也吃緊,為利華廠建廠不是小事,我得跟同志們商量商量。”

    葉滿枝默默嘆氣,看來將利華廠放在通蘭縣是行不通的。

    錢青松的這個態(tài)度約等于不支持。

    果然,在通蘭縣調(diào)研結(jié)束三天后,田春山給她打了電話。

    食品廠項目在常委會上沒通過,九名常委中,五人反對,三人贊成,一人棄權(quán)。

    *

    連最急需發(fā)展工業(yè)的通蘭縣都不愿意接手利華廠,那其他縣里也夠嗆。

    葉滿枝一邊跟工業(yè)倒數(shù)第二的新義縣聯(lián)系,一邊琢磨著還能有什么辦法解決利華廠的問題。

    這天上午,臨近午飯時間,葉滿枝接到了門衛(wèi)的電話。

    據(jù)說,門口有個叫葉守信的同志要找她。

    “……”

    葉滿枝連忙放下聽筒,小跑著來到大門口。

    “爸,你咋來了?”

    葉守信一手提著網(wǎng)兜,一手背在身后,仰著下巴說:“我閨女都在輕工業(yè)局當局長了,那我肯定要來看看呀!”

    上次常月娥來過以后,回家就跟他好一通吹噓。

    說她閨女坐著向陽的大辦公室,窗臺上擺了一排的花。

    辦公室里有沙發(fā)、茶幾,外面還有個秘書室。

    跟656廠的廠領導一樣氣派!

    常月娥白天說,晚上也說,念叨得葉守信心癢癢。

    反正他也是退休的人,白天沒啥事,這不就跑來閨女單位實地考察了嘛!

    葉守信不是空手來的,進了辦公室就將一個搪瓷盆放到桌子上。

    “吶,你媽燉的雞湯,讓我送來給你補補身體。”

    葉滿枝剝開七八層毛巾和衣服,將還燙手的搪瓷盆拿出來。

    蓋子一打開,滿室飄香。

    “只給我送啦?沒給我大姐二姐四哥五哥送啊?那你倆有點勢利眼,只給當局長的閨女燉雞湯。”

    葉守信嘁道:“我們以前總給你大姐二姐送,人家都在城里工作,就你在安陽縣那么遠,我倆才不去那么遠的地方送飯。這回你在市里上班了,也讓你沾點光。”

    他們老兩口都有退休金,在家沒啥事,就整天研究吃的。

    做了好吃的就給兒女送點。

    葉滿枝看了眼手表說:“快到午飯時間了,你今天在我們機關食堂吃吧?”

    “不了,家里做了我的飯,我得回去吃。”

    葉守信背著手在閨女辦公室里打量,將所有細節(jié)都記清楚,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這次算是開了眼界,見識一回局長辦公室長啥樣。

    他又瞅瞅噘著嘴喝雞湯的葉來芽,就是這個局長沒啥派頭,還跟個孩子似的。

    葉滿枝熱情挽留親爹在單位食堂吃飯,但老葉很有原則,“你媽上次都沒在食堂吃飯,我要是吃了,她肯定不高興。”

    “哈哈,那下次你倆一起來吧。”葉滿枝笑說,“每個禮拜三有魚有肉,你們趕在禮拜三過來。”

    她抓了幾顆大蝦糖放進老葉的上衣口袋里,將急著回家吃飯的人送出大門。

    再次返回辦公室時,奚迎春跟在后面一起走了進來。

    打了好幾遍腹稿,奚迎春才低聲說:“局長,這幾天張局和何局接待了好幾個廠的廠長。”

    葉滿枝喝了口水,問:“哪些廠的?”

    奚迎春將她記下的信息一股腦講了。

    給新局長當秘書,她內(nèi)心是有些忐忑的。

    她以前是縣造紙廠的工人,被單位推薦去大學讀了兩年書,成了第一屆工農(nóng)兵大學生。

    大學畢業(yè)返回原單位工作半年,又被借調(diào)到市革委會生產(chǎn)指揮部,在企業(yè)管理組一干就是兩年多。

    這次市輕工業(yè)局成立,她被劃撥到局里的企業(yè)管理科。

    沒想到剛上班三天,就被調(diào)到辦公室,給新局長當了秘書。

    女領導本來就少,能給女領導當秘書的機會就更少了!

    奚迎春被這個餡餅砸得暈暈乎乎,搞不懂領導怎么就相中了自己。

    還是科長陳特冶提醒她,葉局沒選辦公室里的大學生,卻選了企業(yè)管理科的人,必定是有深意的。

    奚迎春這才反應過來,她在市革委那兩年不白干,不說百分百,但全市70%的企業(yè)情況和企業(yè)領導她是有數(shù)的。

    這會兒她就是根據(jù)自己的猜測,給領導做著匯報。

    葉滿枝聽了她介紹的情況,沉吟一陣說:“迎春,你讓辦公室發(fā)個通知,明天上午所有局領導和科室負責人一起開個會,科長副科長都要出席。”

    輕工業(yè)局總共四個副局長,其中張百能、何必能,是從市革委調(diào)來的。

    這兩個“大能耐”都是組織考察過的局長候選人。

    尤其是何必能,一直在生產(chǎn)指揮部工作,當局長的呼聲非常高。

    所以,局長位置被她截胡以后,跌破了好多人的眼鏡。

    這倆大能耐都在革委會工作,按理說手續(xù)交接應該很快,結(jié)果張百能第一個來局里報到,何必能卻是最后一個來的。

    葉滿枝心知四個副局長資歷深又有背景,人家未必會信服她。

    她原本打算處理完利華廠再說。

    可是,聽完奚迎春的匯報,她覺得工作得盡早安排,不能拖了。

    *

    輕工業(yè)局成立以后,局里只組織過一次全體干部大會,展望了一下輕工業(yè)的未來,并沒說到具體工作安排。

    這次局長和科室負責人一起開會,讓不少人對新局長的安排非常期待。

    葉滿枝聲名在外,但大多數(shù)人沒跟她一起共事過,還沒啥真實體會呢。

    十點開會,葉滿枝9點45就到場了。

    她是跟另兩個副局長——宋紅軍和蘭海——同時進入會議室的。

    坐下就跟附近的幾個科長聊天,問問人家住房如何安排的啦,平時上下班怎么通勤呀,勞動節(jié)文藝演出表演什么節(jié)目呀。

    反正聊得挺熱乎。

    等到副局長何必能最后到場,款款落座,她才笑著宣布開會。

    “咱們輕工業(yè)局剛成立,各位同志肩上的擔子都挺重,我就長話短說了。”

    “咱們?yōu)I江是大型工業(yè)城市,重工業(yè)和輕工業(yè)一直是齊頭并進的。但是市里沒成立重工業(yè)局,卻先成立了輕工業(yè)局,大家有沒有想過原因?”

    眾人:“……”

    這有啥可想的,領導讓成立就成立唄。

    葉滿枝嚴肅道:“這些年咱們一直響應主席同志‘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最高指示,一手抓革命,另一手促生產(chǎn),工業(yè)產(chǎn)值穩(wěn)步提高。可是,1972年濱江的輕工業(yè)系統(tǒng)內(nèi),工業(yè)總產(chǎn)值是30.1億,德化專區(qū)是22.6億。1973年,濱江32.6億,德化專區(qū)25.8億。1974年,濱江34.4億,德化專區(qū)30億。”

    “從去年開始,濱江不再是全省唯一突破30億大關的地區(qū)。在‘30億’這一欄,出現(xiàn)了德化專區(qū)的名字!”

    她的話音剛落,會議室里就有人交頭接耳議論了。

    除了固定的幾個科室,其他科室其實是不關心這種經(jīng)濟數(shù)據(jù)的。

    尤其機關里比較注重思想政治的提高,很多人并不在乎“30億”里都有誰。

    反正濱江一直是全省工業(yè)發(fā)展最好的。

    不過,聽到葉滿枝列出的這幾組數(shù)據(jù),大家心里都有點大事不妙的緊迫感。

    咋感覺要被德化趕上來了呢?

    葉滿枝問:“同樣是抓革命促生產(chǎn),德化三年增長7.4億,濱江三年增長4.3億,咱們跟人家的差距在哪里呢?”

    “……”

    沒人答話。

    葉滿枝點名問:“張局,你之前一直在市革委工作,也一直在咱們工業(yè)系統(tǒng)戰(zhàn)斗,你覺得差距在哪里?”

    “……”張百能想了想說,“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這就得對企業(yè)進行摸底了。”

    葉滿枝點點頭,又看向另一個大能耐何必能,“何局,你也是工業(yè)系統(tǒng)的百事通,你覺得呢?”

    何必能不知道自己啥時候就成“百事通”了。

    但是當著所有干部的面,他只能說:“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想找差距還是得對企業(yè)進行摸底。”

    葉滿枝又問了另兩位副局長,得到統(tǒng)一答復后,她笑著說:“既然大家都覺得應該對全市輕工企業(yè)進行一次摸底,那咱們就摸一次。不過,我覺得這次的摸底,必須真實嚴謹。不能企業(yè)提供什么數(shù)據(jù),咱們就相信什么數(shù)據(jù)。”

    有些企業(yè)比較重視“抓革命”,那經(jīng)濟數(shù)據(jù)好幾年都不帶更新的。

    “大家都知道,我是從基層走上來的,在好幾家單位工作過。我們基層單位一直信奉‘干部和知識分子,要與工農(nóng)群眾相結(jié)合’。我在第一食品廠和曙光廠任職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下車間勞動,真正了解生產(chǎn)一線的情況。”

    “所以,我認為咱們局里也要學習這種先進經(jīng)驗,不要等著企業(yè)來辦公室匯報工作,而是主動走到生產(chǎn)一線,了解企業(yè)的真實情況,看清企業(yè)需要什么。”葉滿枝環(huán)視會議室問,“有哪位同志有不同意見嗎?”

    各位副局長和科長們:“……”

    你已經(jīng)占據(jù)制高點了。

    誰敢說與工農(nóng)群眾相結(jié)合不對啊?

    于是,兩個大能耐主動表態(tài)支持。

    宋紅軍和蘭海跟著發(fā)了言,這種事當然得支持啊!

    會議室里沒人反對,葉滿枝拍手說:“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咱們這次就深入生產(chǎn)一線進行摸底。包括我在內(nèi),每位局長負責一個輕工行業(yè),選擇行業(yè)內(nèi)部的至少十家企業(yè)進行調(diào)研。各科室的科長副科長,至少要派出一人,負責一個行業(yè)的摸底調(diào)研。”

    她沒給大家留下討論的時間,快刀斬亂麻為每個人安排了負責的行業(yè)。

    張百能負責造紙工業(yè)。

    何必能負責發(fā)酵工業(yè)。

    宋紅軍負責輕工機械。

    蘭海負責日化。

    各科室也各有負責的行業(yè),葉滿枝還要操心利華廠,所以她負責食品和軍工配套。

    坐在會議室后面做記錄的奚迎春:“……”

    幾位副局長各有各的分工,但是無一例外的,全都避開了之前給他們做過匯報的企業(yè)領導!

    葉滿枝不知自家秘書的驚嘆,分完工以后,就笑著說:“除了基礎數(shù)據(jù),這次摸底還要有幾個側(cè)重點。”

    剛得到分工的科長們又趕緊提筆記錄。

    “第一嘛,當然是抓革命,也就是各單位的思想政治學習情況。”

    輕工業(yè)局必須在年底之前做出成績,給市里一個交代。

    時間緊任務重,如果有那種特別能鬧騰的企業(yè),葉滿枝會選擇暫時繞開,不在這些企業(yè)身上浪費太多精力。

    “第二,要了解各廠的實際庫存,查清產(chǎn)品的積壓情況。”

    “第三,弄清楚各廠技術工人的占比,初級工有多少,中級工有多少,七級八級這樣的高級工又有多少。”

    “第四,各廠主要生產(chǎn)設備的使用年限和折舊情況。”

    “第五……”

    “……”

    “到時候辦公室會給大家發(fā)放格式一致的表格,大家照著填寫就成……”

    葉滿枝巴拉巴拉巴拉,說了七八條注意事項,然后便利索地宣布散會了。

    陳特冶下意識看了眼手表,20分鐘就把工作部署完了,這工作效率確實挺高。

    放在生產(chǎn)指揮部那邊,這不得講一下午啊!

    *

    所有局長和科長都分到了任務,除了必要的工作人員,機關里的大部分人都得下生產(chǎn)一線做調(diào)研。

    甭管副局長們是否樂意,反正這是到新單位的第一個任務,而且人人都有指標。

    要是任務完成得不好,那就等著在總結(jié)會上出洋相吧。

    有的企業(yè)領導還想去輕工業(yè)局“拜碼頭”呢,一看這架勢,得嘞,在廠里等著領導上門吧。

    生產(chǎn)不能停,廠里還得搞搞大掃除,事情多著呢!

    葉滿枝將任務分下去,就帶頭去企業(yè)調(diào)研了。

    按照她的計劃,她要把市屬食品工廠全都考察一遍,有時間的話還要去各區(qū)縣的食品廠看看。

    忙了半個月后,在五月的第一個周末,她接到了來自夏竹筠的電話。

    方知然從生產(chǎn)隊回城探親,夏局請她去家里一起吃飯。

    葉滿枝欣然應邀,赴約的時候還把自家閨女帶上了。

    吳玉琢和起球每年都要去農(nóng)村老家過寒暑假。

    所以,她與方知然是認識的,一進門就笑瞇瞇地喊了聲“知然姐姐”。

    “快進來!”方知然攬著小姑娘的肩膀,熱情地將人請進來,“家里剛買了一臺電視機,我還不會用呢。你快過來幫我看看!”

    吳玉琢把她太爺爺?shù)哪桥_電視機拆開過好幾遍,對電視機早已不陌生。

    于是與方知然手拉著手,一起去研究電視機了。

    葉滿枝則擼胳膊挽袖子,主動進廚房幫忙。

    糖醋排骨剛出鍋,夏竹筠先讓她嘗了一塊,“怎么樣?”

    葉滿枝咬了一口,嘶嘶哈哈地豎起一個大拇指,“好吃!”

    夏局的廚藝真挺不錯!

    她倆一個負責炒菜,一個負責切菜。

    夏竹筠抽空問:“你最近在輕工業(yè)局怎么樣?那個利華食品廠有著落了沒?”

    “連省局都知道利華廠的事啦?”葉滿枝驚訝地問。

    “他們那個革委會主任來省局找過好幾次。”

    葉滿枝:“……”

    這余公仆可太能折騰了。

    “利華廠的問題暫時還沒有著落,不過,我最近正在全市的食品加工廠中進行摸底,發(fā)現(xiàn)了不少問題。”

    “嗯,說說。”

    葉滿枝一邊切黃瓜,一邊說:“濱江的大部分食品廠都是在四五十年代成立的,那時候也不講究什么城市規(guī)劃,反正有塊地就能建廠。所以,很多老廠都建在小街、胡同和居民區(qū)里。”

    “這是多少年的痼疾了,”夏竹筠說,“十年前就有不少人民來信,投訴那些居民區(qū)里的小工廠。”

    葉滿枝笑道:“對,我在咱們工業(yè)廳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回復人民來信,當時確實有不少告狀的。但那時工廠都發(fā)展得很好,咱省廳總不能把廠子關停了。”

    “嗯。”

    “我最近去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居民區(qū)里的小廠受環(huán)境的影響非常大,有兩家食品廠早就有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的需要,但是前后左右都是居民區(qū),工廠沒有條件擴建,很多不錯的新項目,都因為場地的限制而作罷了。”

    夏竹筠揮舞著鍋鏟說:“我去年到中江專區(qū)調(diào)研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

    “對啊,我當時就覺得挺可惜的。”葉滿枝接著說,“還有一家濱江回民食品廠,也挺麻煩的。這是濱江唯一一家回民食品企業(yè),受到場地限制,回民食堂和漢民食堂設在同一處,豬肉就從同一個大門進出。這家食品廠已經(jīng)被定為對外開放單位了,偶爾會有外賓去參觀,讓人看見很不像樣子,而且有礙咱們的民族政策。”

    “……”

    葉滿枝停下動作,靠在灶臺邊說:“夏局,我有個想法,還沒跟市里溝通,您先幫我參詳參詳,可行不?”

    “你先說說。”

    “現(xiàn)在省里對城市新建工廠是有限制的,除了在原地擴建,并不允許企業(yè)占用新的城市用地。這幾家工廠在濱江市內(nèi)很難擴大規(guī)模,所以,我想把它們,還有利華廠,全都搬遷到郊區(qū),搞一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

    夏竹筠也停下動作,望著她問:“你怎么會想到這種辦法?”

    葉滿枝心說,還不是被逼出來的!

    為了利華廠,她聯(lián)系過三個縣,但無一例外全被拒絕了。

    葉滿枝覺得自己這局長當?shù)糜悬c憋屈。

    在企業(yè)的時候,她得求爺爺告奶奶,如今都當局長了,咋還得求人呢?

    于是,她轉(zhuǎn)換了一下思路,打算搞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

    這么大一個項目,無論放在哪個縣,都是明晃晃的成績。

    給利華廠投資的那點錢,其實已經(jīng)不算啥了。

    到時候她就能化被動為主動,拒絕那些縣領導啦!

    也讓她擺一擺當局長的譜兒,嘿嘿!

    第233章

    葉滿枝的心路歷程, 不足為外人道。

    她挑著能說的,跟夏竹筠說了。

    “通蘭縣覺得利華廠規(guī)模太小,要是圍繞它新建面粉廠、包裝廠之類的配套工廠, 那是大動干戈。”

    夏竹筠笑:“為了一家300人的小廠,的確沒必要。”

    “對啊, 我理解人家縣里的難處, 所以就想擴大一下規(guī)模嘛。”葉滿枝嚼了一塊黃瓜, 含混道, “一家小廠不夠,那就多弄幾家小廠。大家都是食品行業(yè)的, 可以發(fā)揮行業(yè)的協(xié)作配套優(yōu)勢。”

    工業(yè)區(qū)不是啥新鮮事, 早在解放初期, 濱江就有工業(yè)區(qū)了。

    只不過, 那會兒都是重工業(yè)區(qū),圍繞飛機或汽車搞配套生產(chǎn)。

    輕工業(yè)區(qū)似乎還沒有過。

    思及此, 葉滿枝問:“夏局, 您覺得這個方案可行不?”

    夏竹筠就看著她笑, 眼角綻開淺淺的紋路。

    “您笑什么啊?”葉滿枝摸不著頭腦。

    夏竹筠將炒好的菜塞給她一盤, 示意她出去說。

    “要是征求我的意見, 那我當然同意。省里要求濱江嚴格控制城市規(guī)模, 城區(qū)里不再新建工廠, 舊城改造也要有統(tǒng)一規(guī)劃, 但是實際執(zhí)行情況似乎并不好。要是能把市中心的食品廠整體搬遷到郊區(qū),可以起到一個示范作用。”

    葉滿枝端著盤子, 等著她接下來的“但是”。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見她接著說什么。

    葉滿枝忙問:“就這些?您真的同意啊?”

    “對,就這些, ”夏竹筠招呼兩個孩子吃飯,坐到飯桌前說,“這是你們?yōu)I江的工作,不需要省局出資,又能做一次全新的嘗試。要是整合效果好,興許還能給省里提供一個新思路。省里沒有必要反對。”

    “……”

    “其實在中江專區(qū)那邊也有個類似的輕工業(yè)小區(qū),他們是在一家塑料印刷廠周圍,陸續(xù)新建了好幾家印刷廠。本質(zhì)上跟你說的這個食品工業(yè)區(qū)是一樣的,只不過他們當?shù)氐念I導并沒有給那一片取名叫什么工業(yè)小區(qū),只是依照慣例,將那條街取名叫‘印刷廠路’。”

    葉滿枝感嘆道:“人外有人,有想法有眼光的同志真多啊!”

    “印刷廠路是十幾年內(nèi)慢慢發(fā)展起來的,領導有意識地將新建的印刷廠放在一起。但你們這個要將老廠搬遷到新小區(qū),資金來源、職工的接受程度、老廠所在區(qū)的阻力,都將是很大的考驗。”

    葉滿枝試探著問:“夏局,既然省里愿意讓濱江做嘗試,那能不能給我們一點支持啊?”

    最好能撥點資金。

    夏竹筠夾了塊排骨給有言,又對葉滿枝說:“省局可以在精神上支持你們。”

    同桌另外三人:“……”

    方知然吐槽:“我們上工累得要死的時候,生產(chǎn)隊長不說給我們一口水喝,反而給大家喊口號,你說這口號有什么用?”

    “省里不反對,對濱江來說就是最大的支持了。”葉滿枝笑嘻嘻道,“夏局,沒有物質(zhì)支持沒關系,但省里能不能把我們這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當個試點啊?”

    省里的啥啥試點,聽上去就很唬人。

    這玩意也跟產(chǎn)品似的,需要適當包裝一下。

    吳玉琢努力干飯的同時,將耳朵豎得高高的,等著聽接下來的結(jié)果。

    她媽媽已經(jīng)為那個利華廠頭疼一個多月了,光是各種重建計劃就寫了半本稿紙。

    隔壁周伯伯思考的時候要抽煙,她媽媽在家思考的時候嘴巴不閑著。

    她攢的那點零嘴,全被媽媽吃光啦!

    因此,吳玉琢絕對是最最希望媽媽工作順利的人。

    夏竹筠說:“你這個計劃,先在你們市里通過一下吧,如果市革委同意了,那就遞到省里來,到時候再看能不能當個試點。”

    *

    除了利華廠,葉滿枝另外相中了四家食品廠。

    它們的特點都是,與居民區(qū)犬牙交錯,廠群矛盾尖銳,不但妨礙生產(chǎn)發(fā)展,還影響居民生活。

    但五家工廠的人數(shù)不少,總計1500多人。

    這么大的項目,不是葉滿枝拍腦袋就能決定的。

    她在局里組織了一支調(diào)研小組,將局里的筆桿子全都聚集到一起。

    一邊調(diào)研,一邊寫興建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可行性報告。

    第一版報告的初稿完成后,葉滿枝只稍作修改就提交給了市革委會。

    結(jié)果第二天就被返了回來。

    市領導不同意!

    宋紅軍協(xié)助葉滿枝辦這件事,拿著報告來到她的辦公室說:“果然被打回來了!”

    報告第一頁上,不知被誰用紅色墨水筆畫了一個大大的叉。

    足可見內(nèi)心有多不待見了。

    葉滿枝笑道:“讓市財政拿出這么多錢,給老廠搬遷,那跟扒一層皮差不多。宋局,你覺得之后該怎么辦?”

    她在企業(yè)的時候與副主任們都相處得不錯,所以她想將這種良好關系延續(xù)到輕工業(yè)局來。

    盡管四個副局長都是有資歷有背景的,但是不影響她團結(jié)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

    宋紅軍就是第一個被她遞出橄欖枝的副局長。

    這位與她的經(jīng)歷有些相似。

    在濱江鐘表廠,從技術員干到副廠長。后來市里成立濱江照相機廠,他又調(diào)到照相機廠擔任革委會副主任。

    這次市里成立輕工業(yè)局,又把42歲的宋紅軍調(diào)來當了副局長。

    雖說一路都是副職,從來沒干過正職,但葉滿枝與他談過幾次,覺得宋紅軍是個實干派。

    因此,這次需要人手幫忙時,她就將宋紅軍拉了過來。

    宋紅軍瞅瞅那個紅色大叉,笑了笑說:“把第二套方案交上去吧。”

    兩套方案的區(qū)別只是市財政出資比例的不同。

    他們早知道市領導同意的可能性不大,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還是要試一試的。

    宋紅軍讓人將投資金額改一改,變成第二套方案,又迅速提交給了市革委會。

    市領導這次沒有立即拒絕,隔了一個禮拜,才將畫叉的方案退回輕工業(yè)局。

    次日,葉滿枝又交了第三套方案。

    ……

    秘書敲門走進領導辦公室,低聲匯報道:“葉局那份申請又被市革委駁回了。”

    何必能扶著眼鏡“嗯”了一聲,問:“這是第幾次了?”

    “第三次,局里有些不太好的議論。”

    “我在企業(yè)調(diào)研的時候,葉局來找過我嗎?”

    “奚迎春來問過一次,不過我說您在企業(yè)調(diào)研,不一定什么時候能回來。”秘書猜測,“葉局是不是想請您去市革委疏通一下啊?”

    畢竟何局在生產(chǎn)指揮部工作多年,應該有些面子。

    何必能沒言語,擺擺手讓秘書出去了。

    他在機關里干了二十年,在市革委也有七八年了。

    憑他的經(jīng)驗,市領導絕不可能同意這種方案。

    那食品工業(yè)小區(qū),聽上去挺新鮮的。可是對市領導來說,這就是把工廠從一個地方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對產(chǎn)能沒什么太大影響,換個地方就真能提高產(chǎn)值嗎?

    未必吧?

    市里既要出錢,又要協(xié)調(diào)各區(qū)縣,還得安撫職工。

    投入這么多,卻不一定能有相應的回報,那還折騰什么?

    有那個錢,還不如在郊區(qū)投資建新廠呢,沒準兒能更快見效!

    何必能將面前的調(diào)研表格推到一邊,口中哼哼著《沙家浜》的唱詞:“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總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

    他背著手在辦公室里徘徊一陣,又將那調(diào)研表重新拿過來。

    食品工業(yè)小區(qū)沒戲,他沒必要跟著摻和。

    拿著材料走出辦公室,他對秘書說:“我這幾天還要去兩家味精廠調(diào)研,有事往那邊打電話。”

    說完就背著手,疾步離開了辦公室。

    ……

    聽說何局又去企業(yè)調(diào)研了,宋紅軍在心里呵呵,轉(zhuǎn)而去了葉滿枝那里。

    他覺得老何這樣特沒意思。

    輕工業(yè)局是新成立的單位,人員也都是新的。

    兩三年內(nèi),不會有什么人事調(diào)整。

    現(xiàn)在正是同志們勁兒往一處使,努力發(fā)展輕工業(yè)的時候,老何明明在市里有關系,卻不愿意出力。

    這是還對沒當上局長心存芥蒂呢!

    宋紅軍進了葉滿枝的辦公室,問:“第三份方案也被駁回來了,要不咱組織個研討會,跟市領導、企業(yè)和區(qū)縣負責人一起商量研究一下?”

    葉滿枝沉吟一瞬說:“我先去市革委一趟,看看情況再說吧。”

    有些事沒必要讓太多人摻和進來。

    有些話也不是能在報告里明說的。

    她提前跟彭靜云的秘書約了時間,下午就去市革委給領導匯報工作了。

    彭靜云將她遞來的第四份報告,順手放到了一邊。

    “輕工業(yè)局的出發(fā)點很好,但現(xiàn)在市里沒精力搞這么大規(guī)模的搬遷工作。不光是資金的問題,還要考慮職工的意愿……”

    葉滿枝說:“彭主任,輕工業(yè)局提出這套方案的初衷,是為了解決利華食品廠的問題。市里不出資重建利華廠,300名職工又不能全部妥善安置,所以我們想出的辦法就是,由縣財政出資,讓利華廠在郊區(qū)重新建廠……”

    她詳細介紹了自己與幾個縣的交涉結(jié)果。

    “利華廠的規(guī)模太小,人家縣里不愿意為它出資建廠房,所以我們才想多引入幾家企業(yè),把居民區(qū)里的食品廠搬去郊區(qū)。”

    彭靜云皺眉說:“為了一家利華廠,要讓市里拿出幾百萬建設食品工業(yè)小區(qū),這不是買櫝還珠嗎?”

    那還不如掏點錢,給利華廠重建廠房呢!

    要是由著葉滿枝折騰,市財政的支出只會越來越多。

    她都有點后悔將利華廠的問題交給葉滿枝了。

    小問題沒解決,又弄出一個更大的麻煩!

    對方明顯更在乎錢,所以,葉滿枝并沒講行業(yè)配套協(xié)作的優(yōu)勢,也沒講這次搬遷并不是普通的搬遷。

    她瞄一眼辦公室的環(huán)境,確認屋里只有她們二人,便膽兒肥地說:“彭主任,目前最緊要的是處理利華廠的問題,市里可以先將這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批下來,把利華廠搬過去。至于那些不著急的企業(yè),可以徐徐圖之,在三至五年內(nèi)完成搬遷。”

    彭靜云望著她,隔了好一會兒才理解這話里的深意。

    她這是什么意思?

    先在郊區(qū)規(guī)劃一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由縣財政出資安置利華廠,而其他食品廠就算了?

    葉滿枝當然不能讓其他食品廠算了,真要是那樣干,豈不是把人家縣里坑了?

    但舊廠改造拆遷也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年也許只能完成一家工廠的搬遷。

    這樣的工作,沒有三五年是完不成的。

    葉滿枝在報告里獅子大開口做了幾百萬的預算,其實真正實施起來用不了那么多錢。

    那些工廠的設備是現(xiàn)成的,只需要新建廠房。

    而新建廠房的投資不一定需要財政出錢,工廠在市中心的地皮,可以置換出很多東西。

    不過,這些都有不確定性,不適合出現(xiàn)在提交給市里的報告中。

    這會兒彭靜云明顯誤會了,以為她想用一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名頭,誆騙縣里出資安置利華廠。

    葉滿枝沒解釋,就讓她那樣誤會著。

    彭靜云皺眉思考許久后,擺擺手說:“你先回去吧,我跟其他同志商量商量。”

    沒答應,但也沒一口回絕。

    看來還是有回旋余地的。

    *

    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項目還沒通過審批,但輕工業(yè)局往市里提交三次報告,三次都被打回的消息,漸漸就在各單位傳開了。

    有人看笑話,有人瞧熱鬧,也有人看到了機會。

    安陽縣革委會這邊,分管工業(yè)的副主任徐淼專門打聽了項目情況。

    “主任,食品工業(yè)小區(qū)項目,咱們安陽縣其實可以爭取一下!”

    董少林說:“項目還沒立項,現(xiàn)在去爭取為時尚早。”

    他最近也在關注輕工業(yè)局搞出的食品工業(yè)小區(qū)。

    安陽縣農(nóng)業(yè)和工業(yè)的發(fā)展比較均衡,都能排在八個縣的前三名。

    但安陽縣的工業(yè)發(fā)展主要依托曙光廠,而曙光廠是市屬企業(yè),安陽縣就像托兒所阿姨,平時沒少操心,卻不是孩子親娘。

    每年總結(jié)成績的時候,人家說市里領導有方,說曙光廠自身努力,卻很少將成績算在安陽縣頭上。

    依托曙光廠,安陽縣發(fā)展了幾家配套工廠。

    可是,安陽縣的領導們對此并不滿意,拋開曙光廠,他們就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工業(yè)成就了。

    徐淼說:“葉滿枝那人咱都知道,屬王八的,咬住就不松口。這是她上任后的第一個大項目,新官上任三把火總不可能啞火吧?我瞧著這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至少有一半的可能會立項。這種事趕早不趕晚,等到項目正式立項再去爭取,那黃花菜都涼了!”

    另一個副主任說:“我看這事有點邪乎,工廠搬遷和工廠新建不同。搬遷進度由人家說了算,要是三五年都不肯搬,那咱這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就空置三五年啊?”

    徐淼與董少林交換個眼神,誰都沒解釋。

    市里那幾家企業(yè)其實不算啥,來或不來都可以。

    他們看中的不是企業(yè),而是“食品工業(yè)小區(qū)”這個名號。

    要是立項成功,這就是全省唯一的食品工業(yè)區(qū),有一定的政治經(jīng)濟意義。

    濱江是大中型城市,根據(jù)中央的要求,要嚴格控制城市規(guī)模。

    未來在濱江市內(nèi)就不可能新建食品廠了。

    如果市里有新建需要,那么這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就是首選。

    董少林提議:“咱們跟葉滿枝也算是老交情了,還是跟她聯(lián)絡聯(lián)絡吧。”

    “行,我喊上曙光廠的康健,一起請葉局吃個飯。”

    ……

    葉滿枝接到安陽縣的電話時并不意外。

    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接到三通電話啦!

    全市八個縣,四個縣都跟她表達了爭取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意愿。

    葉滿枝在電話里說:“董主任,你是我的老領導,我得跟你交個底。這個項目在市革委那里還沒立項,即使立項了,在選址時也是有附加條件的。”

    “什么條件,你先說說嘛。”

    “工業(yè)小區(qū)所在的縣,要出資為利華食品廠新建廠房,解決職工的住房問題。”

    “哈哈,蓋廠房是小事,曙光廠那邊還有空余的家屬樓,到時候可以租用那邊的。”

    董少林答應得極為爽快。

    用一個廠房換回全省唯一的“食品工業(yè)小區(qū)”,不虧!

    葉滿枝笑說:“那行,我把安陽縣記下了,如果成功立項,選址時會著重考察安陽縣的!”

    她放下電話,秘書又進來說東陽縣的縣領導來了。

    葉滿枝暗自得意,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吸引力果然非同凡響!

    市里還沒審批通過,她這邊已經(jīng)門庭若市了!

    接連好幾天接待各縣的領導,葉滿枝擺了好幾天的譜兒。

    等到周末的時候,她還有點意猶未盡,覺得自己這譜兒還沒擺夠。

    吳玉琢從郵局取回一個包裹,一進門就說:“媽媽,門口崗哨那里有倆人想找你,手里還提著兩個麻袋,被執(zhí)勤戰(zhàn)士攔下了。”

    “你沒搭腔吧?”

    “沒有,我看他們像是來送禮的。”

    “沒搭腔就行。”

    葉滿枝可以在單位接待縣里的同志,但是不想在家收禮。

    那成什么了!

    她招招手說:“這包裹是出租車寄來的嗎?我看看里面都有啥。”

    母女倆一起拆開包裹。

    吳玉琢先將最上面的塑料皮筆記本拿出來,熟練地翻開第一頁,果然在里面看到了一張車哥的相片。

    “他怎么每次都給你郵寄相片?”葉滿枝在相片上彈了一下。

    “臭美唄,”吳玉琢跟著彈了他一個腦瓜嘣,“他就是想說自己長高啦,變瘦啦,好看啦,在信里不好意思說,就送張相片讓咱自行體會。”

    “臭小子好看什么呀!照著你三舅差遠了,”葉滿枝嘟囔道,“你三舅十幾歲的時候,比他精神。”

    兩人又繼續(xù)往下翻,除了一些三線當?shù)靥禺a(chǎn),還有幾個瓶瓶罐罐。

    “這是什么?”葉滿枝拿起來一瓶觀察,“看顏色,別是臭豆腐吧?”

    “不是,”吳玉琢拿著信搖頭,“我車哥在信里說,那是我三舅媽送你的面膜,涂臉上能美容養(yǎng)顏。”

    “……”

    葉滿枝打開罐子,看了眼那綠油油的膏狀物,又小心地聞了聞。

    有一點香氣。

    但是綠了吧唧的,她不敢往臉上抹啊!

    雪花膏都是白色的,這個咋是綠的呢?

    黃大仙從哪里弄來的東西?

    古里古怪的。

    她拿著罐子去了書房,用手指頭擓出來一點點,想用吳崢嶸的臉蛋子試驗一下。

    可是,事到臨頭,葉滿枝又反悔了,“算了,你還是把腳丫子露出來吧。”

    吳博士的臉是家庭重要財產(chǎn),要是被毀了,她還挺心疼的。

    吳崢嶸腦子里還想著別的,伸出一只手,讓她隨便鼓搗。

    手背上被涂了一層綠色不明物體,他也沒說什么。

    葉滿枝按照黃大仙信里的提示,在二十分鐘后將那面膜擦掉了。

    “你手上有什么感覺?”

    “有點涼。”

    “然后呢?”

    “沒了。”

    葉滿枝不死心,在他手背上摸了摸,皮膚好像變嫩了一點點。

    但她還是不敢往臉上抹啊。

    她的目光從吳崢嶸的臉上劃過,又落到閨女的小臉蛋上。

    算了,這倆她都不舍得。

    找個時間回軍工大院一趟,老葉皮糙肉厚,可以用老葉的臉試試。

    *

    軍工大院里,皮糙肉厚的葉守信突然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拉開窗戶往樓下張望一眼,他立馬“哎呦”了一聲。

    趿拉上鞋子就往樓下跑。

    “葉主任,慢著點,什么事這么著急?”樓道里的鄰居都笑著打趣,“是不是當局長的閨女回來啦?”

    葉守信沒在廠里聲張閨女當局長的事,可是葉來芽就在市里工作,時間長了難免有風聲傳到軍工大院里。

    這種消息擴散得比病毒還快,如今鄰里鄰居都知道老葉家的小閨女當上局長了。

    葉守信胡亂揮揮手,一溜煙跑到一樓時,聲音才傳上來。

    “當局長也是我閨女,哪用得著我跑出門迎接!閨女又不是我老娘!”

    這話剛說完,他就跑到門口的驢車前面喊了聲,“娘誒,你咋來了?”

    坐在驢車上的老太太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你說我咋來了?來芽當局長這么大的事,你咋不跟家里說一聲呢?”

    葉大伯和葉三叔,一左一右將老娘從驢車上攙下來。

    葉守信爭辯道:“我也剛聽到消息沒多久,還沒來得及告訴家里呢。”

    老太太在家還能干活,下了車不用兒子們攙扶,自己拄著一根樹杈子上了樓。

    “娘,來芽調(diào)動工作又不是啥大事,你咋還專門往城里跑一趟?老三,你們怎么不攔著點?”

    葉守信和常月娥都被突然出現(xiàn)在家里的老太太嚇了一跳。

    這老太太年歲不小了,農(nóng)村進城的路多顛簸啊,折騰啥呀!

    老太太卻說:“我這次是為了公事來的,別人攔不住!”

    “你一個農(nóng)村老太太能有啥公事?”

    “你以為我是咋知道來芽當局長的?”老太太耳朵有點背,高聲大嗓地說,“公社書記和大隊長都找到咱家來了,說咱家來芽當了什么局的局長!”

    常月娥隱隱感覺不太對勁,“娘,公社書記跟你說這個干什么啊?”

    葉三叔解釋說:“聽說市里要把一批工廠搬到郊區(qū)去,搞個什么什么小區(qū)……”

    “食品工業(yè)小區(qū)。”葉大伯補充。

    “對,就是那個小區(qū),咱們通蘭縣想要這個小區(qū),”葉三叔說,“縣領導聽說咱來芽是負責這個工作的,這不就找到家里去了嘛,無論如何得照顧一下咱通蘭縣吧?”

    常月娥:“……”

    縣里的領導莫不是瘋了?

    為了一個什么小區(qū),居然把她九十多歲的奶奶都搬出來了!

    她連忙跑出去給閨女打電話,將情況講清楚。

    葉滿枝聽了卻笑道:“通蘭縣的領導之前拒絕過我,估計是不好意思了,才把我奶搬出來。”

    “來芽,這事你能辦嗎?對你有沒有影響啊?”

    “能辦啊,我奶都親自出馬了,有啥不能辦的。”葉滿枝爽快道,“讓縣領導來局里找我唄,我們當面聊聊。”

    她不怕找關系的,就怕無動于衷的。

    八個縣競爭激烈,她才有機會跟大家談條件。

    第234章

    自葉滿枝有記憶以來, 她奶奶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從沒到城里找過兒孫。

    以前是放不下地里的農(nóng)活,后來是年紀大了懶得折騰。

    葉滿枝帶著男人孩子趕回娘家的時候, 老葉家的氣氛堪比過年!

    不但二姐、四哥兩家都在,大姐和五哥也被常月娥喊了回來。

    關系好的鄰居們更是相繼來家里跟老太太打招呼。

    大人小孩吵吵鬧鬧, 葉滿枝想擠進家門還得排隊。

    “金甜甜同志在不在啊?”她掐著嗓子沖屋里喊, “我找一下金甜甜同志!在不?”

    屋里頓時一靜, 大人小孩都面面相覷, 誰是金甜甜啊?

    葉守信三兄弟還沒反應過來時,坐在炕頭的老太太先答應了。

    “我是金甜甜, 誰找我啊?”老太太說著就扭頭看向小兒子, “三兒, 咱介紹信帶著吧?”

    農(nóng)村進城辦事要用介紹信, 麻煩得很,所以她往常都懶得進城。

    這會兒被人喊了名字, 老太太還以為是誰來檢查介紹信了。

    擋在前面的人紛紛回頭看向門口, 然后就看到了笑吟吟站在外面的一家三口。

    葉守信率先笑罵道:“來了就趕緊進來, 喊什么金甜甜同志!你奶還以為是檢查介紹信的呢, 看把老太太嚇的!”

    “哈哈哈。”

    葉滿枝與鄰居們打著招呼, 拉著吳崢嶸和閨女擠進屋里。

    瞧著吳崢嶸被喊去了男人堆, 有言湊進了孩子堆, 她才笑著說:“我奶這次進城是來辦公事的, 那公社和生產(chǎn)隊不得上趕著幫咱金甜甜同志開介紹信啊!我奶肯定有介紹信呀!”

    說起這事,老太太可就來精神了, 常年佝僂的后背都稍稍挺直了一些。

    “來芽說得對,我本來不想進城折騰的,縣里搞那什么區(qū), 又不是蓋在東河村的,跟咱家沒啥關系。但公社書記和大隊長三天兩頭往咱家跑,非要讓我?guī)椭f說話,還主動幫我和你三叔開了介紹信,哎呀,我實在是抹不開面子,只能撐著這把老骨頭往城里跑一趟。”

    葉三叔覺得這次進城找侄女辦事有點冒失,從旁解釋說:“書記和大隊長把事情說得可嚴重了,跟你奶說,這個工業(yè)小區(qū)對縣里特別重要,為了全縣26萬老百姓,也得讓你奶出面說說好話。”

    老太太金甜甜很認真地糾正:“全縣28萬老百姓,你少說了2萬人。”

    “……”葉三叔只好說,“嗯,公社書記說,咱通蘭縣農(nóng)業(yè)全市第一,但工業(yè)倒數(shù)第一,要是能把這個小區(qū)放在通蘭縣,能多出好多招工機會,農(nóng)村孩子也能吃上商品糧,為了全縣28萬老百姓,也得請來芽幫幫忙。”

    老太太拉著孫女問:“來芽,這事你能給縣里幫忙不?”

    二姐葉滿玉擔心小妹被架在高處下不來,幫著解圍道:“奶,來芽剛?cè)バ聠挝唬厦孢有市里的領導呢,這么大的事,哪是她一個人能做主的!”

    老太太緊張地看向?qū)O女,“真幫不了啊?”

    “項目還沒立項呢,這事還得看市領導的意思,別看我當了局長,其實在市里也說不上什么話。”

    屋里還有不少鄰居呢,葉滿枝在老太太手心里捏了兩下,意思是私下再說。

    聽了她的話,鄰居們相互交換眼色,心里那點微妙的酸意稍稍褪去了一些。

    雖說老葉家的閨女當了局長,可是大事上還得聽市領導的,連她自己老家的事都辦不了呢。

    大姐留意著眾人的神色,接話說:“奶,來芽這個新工作可不輕松,她新上任,又是女同志,一舉一動都被人盯著,我想讓她幫我家曉婷調(diào)動個輕快點的工作都不好辦。”

    老葉家八輩貧農(nóng),祖墳冒青煙才出了一個葉來芽,全家人都默契地幫葉來芽愛惜著羽毛。

    自家人都很少求來芽辦事,那外人就更別想占她家便宜了。

    聞言,有兩個想請葉滿枝幫孩子安排工作的鄰居,也不好開口了。

    等到外人都離開,大姐二姐張羅著去廚房做飯。

    房門一關,只剩葉滿枝、老太太、老葉夫妻和三叔的時候,她才握著奶奶的手笑道:“你好不容易來城里一趟,還是為了公事,放心吧,這事我?guī)湍戕k了!保管讓你回村以后有面子!”

    老太太擔憂地問:“真能辦啊?對你有影響不?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最終決定權(quán)的確在市領導那里,不過我可以幫咱通蘭縣說說好話。”葉滿枝看向三叔說,“叔,你今天回去給縣里帶個話,讓縣領導去輕工業(yè)局找我。我奶就暫時留在城里享清福了。”

    老太太揮手說:“我不留在城里,這屋里跟鴿子窩似的,根本住不下,吃過飯我就回去了。”

    常月娥忙挽留道:“娘,你就留在城里吧,咱家有地方住。”

    她跟老葉結(jié)婚以后,這個婆婆從沒來家里住過。

    如今好不容易進了一趟城,要是當天就回去,保不齊會被村里人嚼舌根。

    反正她跟老葉都退休了,有時間陪著老太太。

    而且生產(chǎn)隊介紹信的有效期頂多一個月,她愿意支持老葉盡盡孝心。

    于是,金甜甜老同志就這樣在城里暫時住了下來。

    *

    葉滿枝帶著男人孩子在娘家熱鬧了一個周末。

    新一周再去上班的時候,又要接待企業(yè)和各縣的領導。

    其中就有她老家通蘭縣的錢青松和田春山。

    錢青松一進辦公室就抱歉道:“葉主任,實在是對不住,我原本想著讓東河村的同志幫忙遞個話就行,沒想到他們把你家老太太折騰來了城里。”

    人家老太太都九十多了,萬一在路上出了什么問題,這不是結(jié)仇嗎?

    錢青松聽到消息的時候,驚出一身白毛汗,直罵那些人不靠譜。

    “呵呵,老太太幾十年沒進過城,好不容易來一次,正好趁機在城里到處看看。”葉滿枝為兩人倒了茶,笑著說,“不過,這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項目,市革委那邊還沒通過,要說選址還為時尚早呢!”

    田春山知道她關心什么,先表態(tài)說:“我們通蘭縣可以出資為利華食品廠蓋廠房和宿舍。”

    用一個兩三百人的小廠,換回一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有點腦筋的都能算明白這筆賬。

    不料,葉滿枝卻搖頭道:“利華廠已經(jīng)不是主要矛盾了,利華廠的職工其實很好安排,食品廠安排不下,就去啤酒廠、飲料廠,全市上百家輕工企業(yè),總歸能找到工作崗位。”

    錢青松和田春山:“::::::”

    這形勢變化得也太快了!

    前段時間還說利華廠的問題解決不了呢。

    這才幾天不見啊,咋突然就能安排了?

    葉滿枝嘆氣說:“輕工業(yè)局往市里遞交了三次申請,三次都被駁回了。這樣的消息你們應該也有所耳聞吧?”

    兩人點點頭。

    但是田春山與葉滿枝共事近十年,知道她不是輕易放棄的人。

    而且她在省工業(yè)局還有個老領導。

    這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項目,有很大可能落地成功。

    葉滿枝擺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說:“咱們都是自己人,我可以給你們交個底。市革委其實也想解決廠群矛盾,將發(fā)展受限的食品廠搬遷到郊區(qū)。可是,一下子搬遷四五家工廠,新建那么多廠房,那市財政得拿出多少錢?”

    田春山錯愕道:“這么大的項目,市里不會是一分錢也不想出吧?”

    “出肯定是能出一些的,但是十分有限。所以如果找不到解決資金問題的方案,市里是不會輕易批準這個項目的。”

    說到這里,葉滿枝不由暗嘆了一聲。

    她的工作風格與市領導有很大差異。

    她常年在基層工作,每天遇到大大小小的麻煩不斷。

    所以,她干工作的原則向來是,先上路,路上缺啥補啥。

    但市領導卻要做好萬全的計劃才肯上路。

    葉滿枝剛來市里還不太習慣這種慢節(jié)奏,但她又不得不承認,這樣比較安全。

    無論將誰換到這個崗位上,都可以依照原計劃,繼續(xù)完成后續(xù)工作。

    葉滿枝承認自己有考慮不周的地方,最近正在適應市里的工作方式。

    錢青松問:“那是不是哪里能解決資金問題,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就落到哪里?”

    “差不多吧,”葉滿枝笑了笑,“各縣條件相差不大的話,出資比例更高的肯定更有優(yōu)勢。”

    走出辦公室以后,兩人相顧無言好半晌。

    錢青松低聲說:“咱們既要出錢,又要出地皮,那投入的也太多了。”

    關鍵是,具體要投入多少,葉滿枝還不肯給個準話。

    顯然是想讓各縣進行競爭,然后待價而沽。

    田春山已經(jīng)能摸準他的脈了,只說:“發(fā)展食品工業(yè)非常適合通蘭縣,而且這是難得的大項目。”

    他倆都是新官上任不到半年的,“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就是錢青松心心念念的大項目。

    寧可拉饑荒,也要爭取的。

    錢青松果然不抱怨了,一咬牙說:“走,咱回去商量商量,看看能拿出多少錢。”

    ……

    送走了通蘭縣的同志,葉滿枝又接待了另外七個縣的領導。

    說出的話一模一樣。

    項目沒立項,市里不肯批。要想市里批,縣里得出錢。

    事到如今,利華廠的問題反而不重要了。

    這八個縣都可以為利華廠出資建廠,就看哪個投入得更多了。

    午飯時間,宋紅軍端著飯盒與她坐到一起。

    “葉局,你那邊怎么樣?有哪個縣愿意出資嗎?”

    “還得再等等,人家縣里也不是傻子,要根據(jù)自身實力酌情考慮,都回去開會商量了。”

    與八個縣的領導分別交流過后,工業(yè)排名中不溜的那四個縣,明顯有了退意。

    現(xiàn)在態(tài)度最積極的分別是排在前兩名的東陽縣、安陽縣,以及排在最后的新義縣、通蘭縣。

    最終結(jié)果如何,還得看人家想拿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決心。

    葉滿枝焦灼等待的時候,老葉和常月娥帶著老太太在濱江市區(qū)里游覽了一番。

    葉守信借了一輛三輪車,在車上鋪好褥子以后,載著老娘和媳婦到處轉(zhuǎn)悠。

    有一次還將車騎到輕工業(yè)局,在外面觀看了葉來芽的工作環(huán)境。

    吳玉琢和起球偶爾會陪著幾個老人一起出門。

    這天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吳玉琢被熱得小臉通紅。

    葉滿枝問:“你們干嘛去了?怎么熱成這樣?”

    “我太姥姥沒坐過火車,帶我太姥姥坐火車去了。”

    “你們可真行。”葉滿枝好奇地問,“坐火車去哪了?”

    濱江附近的屯子有火車停靠站,她以為幾人像坐公共汽車似的,搭乘了短途火車瞧新鮮。

    吳玉琢得意道:“我和球哥,帶他們?nèi)和珗@坐小火車了,從濱江站坐到北京站,還給他們在北京站拍了相片。我太姥姥喝了半瓶汽水,可高興啦!”

    “……”

    葉滿枝瞪了一眼置身事外的吳大博士。

    “……”吳崢嶸無辜道,“這事跟我沒關系,你瞪我做什么?”

    “這就叫上梁不正下梁歪!”葉滿枝憤憤道,“她小的時候,你忽悠她,等她長大了,就開始忽悠他太姥姥和姥姥姥爺了!”

    吳崢嶸替閨女,也替自己辯解,“三個老人都知道那是公園里的小火車,這算什么忽悠?孩子的事你就別管了,接著跳吧!”

    “跳什么跳!”葉滿枝將紅綢布甩到他身上,“今天不跳了!”

    輕工業(yè)局組織了一個舞蹈隊,葉滿枝報了名。

    她想活動活動身體,也想起個帶頭作用。

    當初剛到工業(yè)廳上班的時候,參加舞蹈隊,讓她快速熟悉了新單位的環(huán)境。

    而今輕工業(yè)局剛成立,她需要了解各科室的情況,也希望新單位的同事們能迅速融入集體,所以就帶頭報名參加了舞蹈隊。

    每周二和周六排練舞蹈,葉滿枝每次都按時出席。

    反正她跳得挺起勁兒的,有時候回家還要復習一下。

    觀眾就是吳崢嶸和吳玉琢。

    不過,她們的一支舞能排練很長時間。

    吳玉琢剛開始還挺新鮮,最近已經(jīng)不樂意當觀眾了。

    所以,吳崢嶸就是舞蹈家葉滿枝的唯一觀眾。

    眼見舞蹈家又在爸爸的鼓舞下,重新拿起了紅綢巾,吳玉琢哀嘆一聲,背著書包去隔壁找伊伊了。

    臨出門前,她回頭望了一眼,舞蹈家已經(jīng)開始了表演,唯一的觀眾坐在后面,眼里沁出笑意。

    吳玉琢撩開簾子出門,腹誹道,已經(jīng)看過那么多遍啦,不知道有啥可看的。

    *

    葉滿枝一面排練舞蹈,一面等待幾個縣里的消息。

    在第一支舞蹈即將大成的時候,終于有人主動給了答復。

    安陽縣的董少林親自跑來輕工業(yè)局說,可以負責利華廠的重建工作,解決幾家工廠職工的住房問題,另外出資35萬,支援其他老廠的建設。

    葉滿枝笑著將他們的條件記下了,親自將人送出大門。

    曙光廠家屬院還有一部分空房間,安陽縣在住房這方面很有優(yōu)勢。

    但是35萬的建設費用太少了,連一家食品廠的新建費用都不夠。

    通蘭縣是第二個上門的。

    葉滿枝想聽聽他們能拿出多少錢,結(jié)果錢青松卻說:“我們通蘭縣可以新建利華廠的廠房,但是其他費用就不由我們負責了。”

    “……”

    他笑著說:“那幾家食品廠與利華廠的情況不同,利華廠被燒毀后,原址只剩一塊地皮了。但其他廠的地皮上還有廠房,這個算是固定資產(chǎn),在必要的時候可以與其他單位進行置換。”

    葉滿枝也打過廠房的主意,但是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置換對象。

    她挺有興趣地問:“錢主任,你們找到置換的單位了?”

    “算是吧,前些年拖拉機三廠與四廠合并,四廠的廠房空出來以后,當了政治夜校的校舍。但拖拉機四廠在正陽區(qū)最南邊的革新街上,那個地方已經(jīng)接近郊區(qū)了,學員去上課很不方便,所以他們一直想將學校搬到市中心來。”

    葉滿枝點點頭,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既然政治夜校是在正陽區(qū)的,那他想到的辦法,肯定不是讓食品廠和夜校置換。

    錢青松說:“拖拉機四廠的廠房在郊區(qū),雖然有些年頭了,但廠房還能用。所以市里一直沒有舍得扒了廠房重建,這些年一直就讓政治夜校占著地方。”

    “拖拉機廠應該挺大的吧?其他單位就沒打過主意?”

    “呵呵,怎么可能沒打過!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原來想接手拖拉機四廠,不但能在那里辦公,還能充當建筑材料倉庫。”錢青松低聲說,“但政治夜校的校長是市革委的李主任,人家夜校已經(jīng)將地方占下來了,誰敢搶啊?”

    除非有更好的去處,否則誰敢讓政治夜校搬走?

    那可是干部們進行思想政治學習的地方。

    “我想著市里那些食品廠的地理位置都挺好的,全都地處市中心,到時候可以把其中一家的廠房換給政治夜校,稍加打掃,擺上桌椅就能上課。然后由市第二建筑工程公司接手拖拉機四廠的辦公樓和廠房。”

    葉滿枝沒吱聲,等著聽這家建筑公司能拿出什么做交換。

    “作為交換,二建公司可以為這家食品廠的新廠房提供免費的建筑材料。”

    葉滿枝挑起眉梢問:“新建廠房的主要支出就是建筑材料,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有這筆錢,他們可以自己蓋新辦公樓和倉庫了吧?”

    錢青松笑了笑說:“市里不讓新建工廠了,二建公司想在市里搞建材加工,就只能接手別人的舊廠房。當然他們也可以在郊縣選址,不過,呵呵,我跟二建公司的趙主任談過,到時候可以把‘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所有建設項目全部交給二建公司的建筑隊來做。”

    二建公司的一把手,是他媳婦的堂哥,也算是他大舅哥了。

    如果直接將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建設工程交給二建公司,盡管是公對公的,也難免有徇私的嫌疑。

    但是這里還有比較復雜的廠房置換環(huán)節(jié),那將項目交給二建公司就合理多了。

    葉滿枝沉默尋思著這個辦法的可行性。

    她沒問建筑隊的工程款由誰出資。

    市里幫助食品廠搬遷,是為了讓企業(yè)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提高產(chǎn)能。

    食品廠總不能一分錢不出,全指望市里出資吧?

    建筑材料是費用大頭,而建筑隊的工資花不了多少錢,完全可以由食品廠承擔。

    安陽縣和通蘭縣提出的方案,各有各的優(yōu)勢。

    安陽縣出資少,可以解決職工住房。

    通蘭縣不出資,但是通過資源置換,可以解決一家工廠的廠房。

    從葉滿枝的本心來講,她還是更傾向于通蘭縣這種辦法,一次搬遷讓三個單位受益,還減少了資源上的浪費。

    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牌子可以先立起來,讓利華廠和另一家食品廠搬進去,有這兩家廠的例子在前,其他食品廠的搬遷工作就可以徐徐圖之了。

    她請通蘭縣的同志先回去等消息,一邊組織人手編寫第五份申請,一邊等候另外幾縣的方案。

    然而,不等其他人上門,利華食品廠的余公仆先找上門來了。

    “葉局長!”余公仆哭喪著臉說,“我聽你的話一直回去等消息,可你倒是給我個期限呀!這都一個多月了,我們得等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工人們還等著吃飯呢!”

    葉滿枝問:“既然工人們等著吃飯,你為什么不先跟其他食品廠借點閑置設備和場地,讓工人們先開工搞生產(chǎn)?利華廠可是從小作坊做起來的!”

    余公仆:“……”

    這不是還等著市里幫他們蓋廠房嘛。

    要是他們借地方恢復生產(chǎn),市里覺得他們能生存下去了,那還能管利華廠的重建工作嗎?

    葉滿枝多少能猜出她的小九九,見她不再苦著臉叫屈了,遂轉(zhuǎn)移話題說:“輕工業(yè)局往市里提交了四份方案,都是在郊區(qū)新建‘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其中就包括你們利華廠的新廠房,不過全被駁回了。”

    余公仆早聽說過那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見她只說市里不同意,便沒了別的解釋,心里不由有些納悶。

    你倒是多說點呀,只一味盯著我看什么?

    余主任被這個年輕的女局長盯得心里發(fā)毛,眼神有些躲閃。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若有所得,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

    客氣地與葉滿枝打個招呼,便小跑著離開了。

    葉滿枝不知她“哦”什么,但是第二天上午,剛坐進辦公室沒多久,她就接到了市革委打來的電話。

    利華食品廠的工人又跑去市革委門口扯橫幅了!

    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的規(guī)模都大!

    市革委李主任的秘書、彭靜云的秘書,先后給她打了電話。

    利華廠的問題已經(jīng)交給輕工業(yè)局了,怎么這么長時間都沒有妥善解決,又讓工人跑去市革委鬧事了?

    輕工業(yè)局趕緊派人過去!

    葉滿枝在電話里唯唯應是,答應著馬上就去解決。

    結(jié)果她在單位里磨磨蹭蹭,光是借自行車就借了半個小時。

    等她騎著自行車,晃晃悠悠來到市革委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多鐘頭以后了。

    工人們勉強被安撫了下來,工人代表又被請去了會議室。

    自行車是借的,葉滿枝當然得保證自行車的安全啦,在大院里找地方停車,又耽誤了一刻鐘。

    她一路小跑,氣喘吁吁進入辦公樓的時候,再次聽到了余公仆那熟悉的哭訴聲。

    葉滿枝牙疼地咧咧嘴,心想這余主任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一般人還真消受不起。

    她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推門走進了會議室。

    這次是由李主任親自處理問題的,彭靜云只是旁聽。

    李主任已經(jīng)被余公仆哭得臉色鐵青了。

    會議室的大門打開,看清來人后,屋里的哭訴聲適時暫停了一會兒。

    于是,葉滿枝就趁著這個空當,簡單了解了情況,然后將申請成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第五份報告交給了領導。

    第235章

    在市領導面前, 葉滿枝講話特別尊重、客氣。

    她是這樣跟領導表態(tài)的——

    “食品工業(yè)小區(qū)”是輕工業(yè)局目前能拿出的最佳安置方案,如果市里不同意,那……

    按照正常人的思維, 這后面可能會接一句“那我也沒辦法”。

    畢竟輕工業(yè)局已經(jīng)向市里提交了四次方案,四次都被駁回了。

    泥人還有三分火氣, 何況是她這樣的肉體凡胎呢。

    但葉滿枝的涵養(yǎng)似乎格外好。

    她對領導們說:“如果市里不同意, 那也沒關系, 輕工業(yè)局一定聽從指揮, 努力想出其他辦法,協(xié)助市領導解決問題……”

    然而, 她這番話還沒落地, 就聽到對面的余公仆突然“嗷”了一嗓子, 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彭靜云實在是看不上她這套做派, 拍著桌子說:“你好歹是領導干部,這樣一驚一乍的, 讓群眾看了像什么樣子!”

    余公仆卻顧不上領導的批評, 沖葉滿枝喊道:“葉局, 這事可不能再拖了呀!想出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辦法, 你就花了一個多月, 要是再想其他辦法, 是不是又得好幾個月?我能等, 工人們等不了呀!”

    聞言, 幾個工人代表紛紛表示:“對啊,還讓我們等多久才能上班?大家都等著買米下鍋呢!”

    葉滿枝覺得余主任“嗷”的那一嗓子很有靈性, 她努力憋著笑,好脾氣地說:“同志們少安毋躁,市里一定會盡快想出解決辦法。余主任, 今天你和工人代表都在場,我正好問問大家的意見,如果讓大家搬去郊縣工作生活,工人們能否接受?”

    余公仆聽說那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方案后,就在第一時間與工人們商量了。

    大家當然不想離開市區(qū),但現(xiàn)實情況是,先有工作才能有生活。

    賺不到錢,住在市中心也是白搭。

    所以,六成職工愿意去郊區(qū)工作生活,其余人可以在市區(qū)和郊區(qū)之間每日通勤。

    余公仆代表利華廠的職工點了頭,“能接受,大家唯一的要求就是盡快復工。”

    葉滿枝轉(zhuǎn)而對兩位領導說:“輕工業(yè)局拿出的最新方案是,成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由小區(qū)所在縣出資為利華廠新建廠房,解決職工住房問題。”

    “另外,再把一家急需擴大規(guī)模的食品廠,搬遷到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將原有的廠房置換給市里的政治夜校充當校舍……”

    她將通蘭縣的置換方案詳細介紹了一遍。

    聽到“政治夜校”的名字,李主任終于翻開那份申請,快速瀏覽起來。

    政治夜校一直想搬遷到市里來,但市中心沒有空余場地,要想在市里上課,就只能借用中小學教室。

    “政治夜校”名為夜校,其實白天也有脫產(chǎn)培訓班,跟中小學混用校舍顯然是不合適的。

    他仔細翻看了一遍后,看到了最后的投資金額——100萬。

    “建筑材料不是由市二建公司提供嗎?怎么還需要100萬?”

    葉滿枝和余公仆幾乎同時在心里翻個白眼。

    這李主任可真摳啊!

    建設那么大一個工業(yè)小區(qū),居然連100萬都不想掏!

    葉滿枝盡量控制著表情說:“我前陣子去省里開工業(yè)會議,跟省局的領導透露過‘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設想,省領導對這個思路挺支持的,也許會將咱們這個小區(qū)當成省里的試點。”

    瞧見李主任的神色認真了幾分,她又繼續(xù)說:“這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規(guī)劃,符合1972年國家計委、建委、財政部《關于加強基本建設管理的幾項意見》的要求。濱江是大中型城市,將老工廠搬出市區(qū),集中在工業(yè)小區(qū),屬于一種全新的嘗試,咱們也許可以跟國家建委提交報告,申請成為試點。”

    這其實已經(jīng)不是輕工業(yè)局該管的了。

    但是為了順利立項,葉滿枝特意聯(lián)系了市規(guī)劃處,認真學習了最近幾年的城市規(guī)劃政策。

    “要是真的成了國家建委或省里的試點,只有兩家食品廠的話,不符合實事求是的精神。這畢竟是個工業(yè)小區(qū),至少要有三家工廠吧?所以,除了利華廠和置換出來的食品廠,市里最好能出資,再幫一家食品廠完成擴建搬遷。”

    聽了她的介紹,余公仆感嘆道:“用建設一家工廠的資金,完成三家工廠的擴建,不但能把市中心的地皮騰出來,還多了一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變成國家和省里的試點。這是多好的事啊!李主任、彭主任,市里為啥不同意?”

    葉滿枝在心里給她豎個大拇指。

    這余主任真是個妙人。

    葉滿枝在這方面比較謹慎,沒給對方透過半點口風。

    兩人其實從沒商量過什么。

    但余公仆總能在合適的時機敲邊鼓。

    人家能當上利華廠的一把手,總歸是有些原因的。

    光是這份審時度勢的本事就相當不一般。

    李主任將第五份申請收下了,說是要開會討論一下。

    這次是真的要上會討論的,但余公仆不相信啊。

    她覺得食品工業(yè)小區(qū)是重建利華廠的唯一機會,所以,那天之后,她天天去市革委準時報到。

    門衛(wèi)不讓她進,她就在門口等著,瞧見領導來上班了,她便跑過去彰顯存在感,問問領導商量得咋樣了。

    她這份纏磨功夫,別說全市,哪怕放在全省也是蝎子粑粑獨一份的。

    市領導煩她煩得要死,又拿這種人沒辦法。

    余公仆沒文化,九歲就出來做工養(yǎng)家,屬于被剝削被壓迫的無產(chǎn)階級,出身成分相當好。

    她自己肯下死力氣參加勞動,張口閉口最高指示,這么多年都沒人能把她怎么樣。

    ……

    輕工業(yè)局那份申請上的優(yōu)勢可圈可點,再加上余公仆這個煩人精,讓市里很快做出了決定。

    七月初,葉滿枝接到通知,“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可以正式立項了。

    市革委會成立籌備領導小組。

    彭靜云擔任組長,輕工業(yè)局長葉滿枝、市城市規(guī)劃處長陳勛、通蘭縣革委會主任錢青松,擔任副組長。

    后面還有一些組員的名字,葉滿枝草草看過就算了。

    她比較關心的是市里的投資情況。

    局里提交的那份申請上寫的是100萬,但市里最終只同意撥款60萬!

    60萬這個預算真的是可丁可卯,將將滿足一家工廠的新建搬遷費用。

    但她在這方面也沒啥可挑剔的。

    這幾年市里對固定資產(chǎn)的投資特別少。

    輕工業(yè)系統(tǒng)內(nèi),近十年只投資了1.2億,平均每年1200萬。

    1200萬聽著挺多的,可是當年讓濱江領導丟盡顏面的濱江化工廠還投資了3000萬呢。

    曙光廠從日本進口的那兩條舊生產(chǎn)線還價值650萬人民幣呢!

    每年一千多萬夠干啥的?

    所以,市里能摳摳搜搜拿出60萬擴建食品廠,已經(jīng)算是大方了。

    葉滿枝懷疑,這60萬還是看在那兩個試點的面子上才有的。

    無論如何,“食品工業(yè)小區(qū)”能正式立項,是值得鑼鼓喧天,大肆慶祝的大喜事。

    葉滿枝上任的第一炮徹底打響,想看她熱鬧的人也可以閉嘴了!

    與她同樣高興的,還有通蘭縣的干部們和利華廠的職工們。

    通蘭縣能拿下這個大項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連他們本縣的干部都有點懵。

    全市工業(yè)排名倒數(shù)第一的帽子戴了二十多年,冷不丁拿到一個香餑餑,他們還有點不習慣呢!

    另外幾個落選的縣,不知從哪聽說通蘭縣是葉滿枝的老家,都以為是葉滿枝給老家特殊關照了。

    但葉滿枝自個兒清楚,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市里著急解決利華廠的問題,其他縣卻磨磨蹭蹭,遲遲給不出方案,她哪有時間一直等他們?

    通蘭縣和安陽縣都在第一時間給出了方案,而且各有各的好處。

    但通蘭縣的方案里還牽扯到李主任當校長的政治夜校。

    這不就趕巧被選上了嘛!

    “葉局,我們利華廠在下周一正式復工,”余公仆熱情道,“職工們想邀請你去參加復工儀式。”

    葉滿枝詫異問:“你們在哪里復工?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剛立項,廠房還沒動工呢!”

    “我去了通蘭縣好幾趟,跟縣領導商量好了,先借用他們縣百貨商店的一個倉庫當廠房,讓一部分職工過去搞生產(chǎn),新廠房建成少說要小半年,職工們不能再等啦!”

    “那生產(chǎn)設備從哪里來的?”葉滿枝問。

    “嘿嘿,我跟其他廠借的,先生產(chǎn)花饃和糕點,攢點錢,估計明年就能買麥乳精的設備了。”

    余公仆在市領導那里的口碑不咋地,但是跟其他食品廠的關系還不錯。

    生產(chǎn)花饃和糕點的設備不貴,她先跟外廠借用一些。

    利華廠的賬戶上還有資金,當初重建廠房的時候,她一分錢都沒舍得花,要么讓工人搬運廢舊磚頭,要么等著市里接濟。

    市里可以給他們蓋廠房,卻不會花錢買設備。

    所以,哪怕要厚臉皮去市里撒潑,企業(yè)賬戶上的錢她也沒敢動。

    如今好啦,利華廠恢復生產(chǎn),先用半年的時間賺點錢,加上賬戶里原有的那幾萬塊,明年就可以采購麥乳精設備了!

    聽了她的解釋,葉滿枝默默感嘆余主任有成算。

    她與對方握了握手說:“利華廠能重新復工絕對是好消息!我一定準時出席復工儀式,余主任,你也往市革委跑一跑,邀請幾位市領導。”

    “算了吧,市領導都忙著呢。”余公仆笑道,“等我們搬進新廠房的時候再請市革委的領導。”

    她有自知之明,市領導見到她就煩。

    現(xiàn)在利華廠的重建已經(jīng)有了定論,她也懶得去市領導跟前找不自在了。

    若不是覺得葉滿枝是個真心辦實事的,她連葉滿枝都不想請呢!

    *

    項目立項以后,市革委的領導去省委做了匯報,還準備將“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申請為省里的試點。

    任誰都能看出,這個項目有前景。

    只要將廠房蓋好,讓工廠搬進去,那就是實打?qū)嵉某煽儭?br />
    因此,輕工業(yè)局的四位副局長,都委婉地向葉滿枝表達了愿意為她分擔的想法。

    這個項目里還包括兩個食品廠的搬遷工作,動員職工啦,解決廠群矛盾啦,資金協(xié)調(diào)啦,都需要有人負責。

    這樣的工作總不至于讓局長親自出面吧?

    葉滿枝的確想從局里拉起一支小隊負責這項工作,她沒猶豫太長時間,很快就將“食品工業(yè)小區(qū)”的具體落實工作交給了宋紅軍。

    人家宋局從頭到尾協(xié)助她向市里申請項目,如今到了籌功的時候,她咋能把人家落下呢?

    再說,張百能和蘭海還好,偶爾能關心一下立項進展,說過愿意幫忙的話。

    而何必能不但沒關心過,還像生怕別人找他幫忙似的,整天躲去企業(yè)調(diào)研。

    葉滿枝再大度也不可能把這個項目交給他呀!

    不過,本著團結(jié)同志的原則,葉滿枝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只有三五家食品廠,在短期內(nèi),對全市的輕工業(yè)產(chǎn)值幾乎沒什么影響。這個工作先交給宋局吧,咱們其他同志還得將工作重心放在提高產(chǎn)值上。哎,再有幾個月就要寫年終總結(jié)了,這個答卷可不好交啊!”

    蘭海深以為然道:“這兩個月去企業(yè)摸底,發(fā)現(xiàn)的問題真不少,局里確實得給企業(yè)把一把脈。”

    這是大實話,局長們都親自去基層調(diào)研過,行業(yè)不同,但遇到的問題都差不多。

    想起年底的全省工業(yè)大比,那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似乎又沒那么重要了。

    葉滿枝說完那番話,自己也跟著犯起愁來。

    “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只能算是入學測試,證明她這個局長是有幾分本事的。

    而年底的那個全省工業(yè)排名,才是真正的考驗呢!

    她將辦公室匯總的調(diào)研報告放進包里,準備回家“用功”一下。

    結(jié)果剛進家門就瞧見了正在廚房忙碌的常月娥和有言。

    “媽,你啥時候來的?”

    “剛來沒多久,”常月娥端著最后一個盤子上桌,“給崢嶸打個電話,讓他回來吃飯。”

    “不用打了,他帶隊去了濱江二機廠,好像是協(xié)助搞什么項目,沒有十天半個月回不來。”

    常月娥問:“在本市工作也不能回來啊?”

    “嗯,保密工作,封閉管理。”葉滿枝洗了手上桌,“咱別等他了。”

    1062所與市里的幾家大型工廠有合作,但是每次去濱江二機廠都是由吳崢嶸帶隊。

    葉滿枝曾當面吐槽他小心眼兒,沒必要總?cè)ザ䴔C廠給周牧添堵。

    再說周牧都結(jié)婚了,娶的媳婦也算是門當戶對,他們早該將周牧這個人放下了。

    吳崢嶸挺聽話,前幾年的確不去了,可是自打去年聽說周牧跟媳婦鬧離婚,吳所又把親自帶隊的老習慣撿了起來。

    每次有二機廠的合作,都是他親自出馬。

    葉滿枝懷疑他是去看樂子的。

    “媽,你今天咋有空來給我做飯呢?有啥事啊?”

    “不是我有事,是你爸有事。”

    “那他怎么不自己來呢?”

    “他不好意思唄,”常月娥說,“你爸想弄一張電視機票!”

    “我姥爺不是說買電視機敗家嗎?”吳玉琢捧著碗,惟妙惟肖地學她姥爺說話,“哼,好幾百塊錢一臺電視機,這得是啥家庭條件才能買得起的?這么貴的東西還要票,我有毛病啊?上趕著當冤大頭!”

    聞言,葉滿枝和常月娥都笑了起來。

    常月娥嘟囔道:“那老頭子就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

    閨女在曙光廠當一把手的時候,特意給了他們一張電視機票,讓他們買一臺電視機放在家里,退休以后能有點消遣。

    但老葉不舍得花那四百多塊錢,還擔心電視機會把整棟樓的人都引到家里來。

    所以,人家對那電視機票嗤之以鼻,毅然決然退給了閨女,說什么也不買。

    要是想看電視,他就多走幾步路,去隔壁那個單元的老劉家看,老劉家買了電視機。

    可是,食品工業(yè)小區(qū)落戶通蘭縣以后,公社又給老太太開了一張介紹信,讓老太太在城里多住兩個月,過了夏天再回去。

    城里的夏天比農(nóng)村的夏天悶熱許多,他們兩口子帶老太太出門游覽了半個月后,擔心這小老太太中暑,就不敢天天出門了。

    老葉想讓九十多的老娘享享福,一改摳搜本性,去百貨商店花三百多買了一臺曙光牌落地搖頭扇。

    還想買臺電視機放在家里,也讓他老娘看一看城里人的電視節(jié)目。

    然而,到了百貨商店才想起來,這玩意得要票呀!

    老葉還記著自己曾經(jīng)的豪言壯語,不好意思來找閨女,最近正到處找人聯(lián)系電視機票呢。

    “你爸越老越要面子,”常月娥說,“他不知道我來找你要電視機票了,反正你想想辦法吧。盡早買臺電視機,讓你奶早點享受上。”

    “哈哈哈,行。”

    葉滿枝一口答應下來,但電視機是相當緊俏的物資,即使曙光廠年產(chǎn)30萬臺電視機,濱江本地的存貨仍然不夠賣。

    她自己家都沒說買一臺電視機呢。

    當然啦,主要是她不想買黑白電視機,等到彩電能量產(chǎn)的時候,她想一步到位買臺彩電。

    *

    葉滿枝讓常月娥稍等幾天,局里最近正忙著搞調(diào)研總結(jié)。

    新一周的班子會議上,她提起了最近兩個月的企業(yè)摸底情況。

    “別的問題先擱到一邊,但是固定資產(chǎn)投資的問題,我覺得應該引起同志們的重視。”葉滿枝讓辦公室薛主任將調(diào)研總結(jié)發(fā)給大家。

    “最近十年,在輕工業(yè)上的固定資產(chǎn)投資,總共有1.2億,其中很多是新興行業(yè)的項目,比如投資擴建的手表、照相機、感光材料、合成洗滌劑、 檸檬酸等等。”

    張百能說:“十年投資1.2億確實不多。”

    而且其中還有好幾百萬是印刷著作和語錄的。

    葉滿枝頷首說:“對,投資少,效益也差,手表和照相機項目建成以后,還沒達到設計能力的30%,醋酸纖維素和檸檬酸的項目就更不用提了,建設周期極其漫長,一個建了六年,另一個建了四年,至今還沒有正式投產(chǎn)。我查了一下十年前的數(shù)據(jù),1965年,固定資產(chǎn)形成率能達到85%,但是現(xiàn)在只有60%。”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不加大投資的話,濱江的輕工業(yè)產(chǎn)值,不太可能在短期內(nèi)有一個質(zhì)的飛躍。

    但是市里又急于在今年看到顯著成效。

    葉滿枝左思右想,覺得應該在這些還沒有投產(chǎn)的大項目上想想辦法。

    讓這些項目盡快實現(xiàn)轉(zhuǎn)化。

    “既然市里投了錢,那咱就得見到成果,像那種四五年還沒投產(chǎn)的項目,必須在今年有個結(jié)果!”葉滿枝提議,“從今天起,咱們大戰(zhàn)100天,一鼓作氣完成項目建設,打響第一槍!”

    副局長們:“……”

    怎么就要大戰(zhàn)100天了呢?

    四五年都沒建成的項目,在三個月內(nèi)能收尾嗎?

    葉局長這種喊口號的架勢,一看就是從工廠里帶出來的習慣。

    干啥都要量化,不是大戰(zhàn)一個月,就是奮戰(zhàn)50天。

    機關里沒這么干的呀!

    同樣是企業(yè)干部出身的宋紅軍第一個舉手贊成:“對,就得這么干!我早就看那些磨磨嘰嘰的項目不順眼了!建個一兩年還情有可原,五六年都完不成的,到底是咋回事?”

    “嗯,”葉滿枝說,“咱們幾個分分工,每人負責一個項目,就以100天為限,咱就看看這個大項目能不能上馬!”

    葉滿枝給五個人分配了任務,每人都有一個項目,誰完不成任務,誰就在全單位丟人!

    兩個大能耐和蘭海:“……”

    這個一把手是從企業(yè)走出來的,每天都跟打了雞血似的。

    他們也不得不跟著適應一把手的工作節(jié)奏了。

    分完了任務,葉滿枝又說:“除了固定資產(chǎn)投資,還有一個問題也刻不容緩。大家去企業(yè)摸底的時候,調(diào)查過各單位初級工、中級工和高級工的占比。這兩天我讓辦公室將所有數(shù)據(jù)進行了整合,情況不容樂觀呀!”

    “全市已評級的技術工人有13萬人左右,初級工,也就是一級、二級、三級工占比74.8%,四級、五級、六級的中級工占比24.9%,而七級、八級的高級工,只有402人,占比0.3%!”

    “15年前,也就是1960年,參與評級的工人只有26855人,但七級和八級工總共有851人,占比3%左右,是如今的十倍!”

    何必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老工人退休,又有大量年輕工人進廠,這個比例肯定要有所降低的。”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

    現(xiàn)在各廠幾乎都停止了技術培訓,年輕工人學不到技術,那技術定級自然就提不上來。

    “照著這樣下去,再有三五年,等到老工人們?nèi)纪诵萘耍呒壒ぶ粫絹碓缴佟!?br />
    曙光廠有工人大學,又經(jīng)常開展老帶新的技術培訓,這幾年人才斷層的問題已經(jīng)緩解了不少。

    葉滿枝早知其他廠的情況不太好,但是沒想到會差成這樣。

    輕工業(yè)局可以用轉(zhuǎn)化固定資產(chǎn)投資的方式,嘗試快速提升輕工業(yè)產(chǎn)值,讓今年的數(shù)據(jù)好看一些,但是從長遠發(fā)展來看,技術人才才是企業(yè)發(fā)展的根基。

    曙光廠能有如今的發(fā)展,無論她做怎樣的決策,廠里都能跟上她的腳步,就是因為有一大批高學歷高技術水平的人才!

    葉滿枝在這次的會議上擬定了技術人才培養(yǎng)計劃。

    ……

    而一周后的軍工大院里,葉守信突然被一群老工友喊去院兒里開會了。

    “咱都是退休的人了,還開啥會啊?”老葉溜溜達達來到樓下,“弄得還怪正式的。”

    “嘿,這回可是好事!”

    “老陳,有什么好事,你趕緊說吧!我還得回去做飯呢!”

    “退休了整天圍著灶臺轉(zhuǎn)有啥意思!”老陳師傅神神秘秘地說,“我聽說市里正在從退休的七級、八級工里招聘顧問呢!”

    “啥意思?給多少錢啊?”葉守信背著手問,“我是八級工,那工資少說得有七八十塊吧!”

    “不給錢,當顧問又不是當工人,”老陳師傅說,“何況咱們都是有退休金的人,咋還可能給錢?人家單位每月給咱發(fā)糧票和肉票補貼!只要正式被聘為顧問了,還給每人發(fā)一張電視機票呢!”

    原本還興趣缺缺的葉守信,登時就有了精神:“什么什么?電視機票?”

    當顧問居然還能得到電視機票!!!

    這不是為他量身打造的嗎?

    第236章

    正式退休后, 葉守信難受了好長時間。

    他七八歲開始放牛種地,十幾歲進城當長工,后來又學了手藝到工廠工作, 忙忙碌碌一輩子。冷不丁讓他在家享清福,他那心里就跟紅糖拌辣椒似的, 不是滋味。

    除了在家做做飯, 跟老伙計們吹吹牛, 他就沒啥正經(jīng)事了。

    其他退休工人與他的情況差不多。

    像他們這樣的高級工, 其實都不樂意退休,大家身體狀況還行, 雖然人人身上都帶點職業(yè)病, 但是遠不到回家當老太爺?shù)牡夭健?br />
    單位也知道這些技術工人是寶貝, 可是還是讓大家退了。

    為啥呢?

    因為他們不退, 年輕人就進不了廠呀!

    656廠上萬職工,有大把的廠子弟等著進廠接班呢。

    給年輕人騰地方, 那就退吧!

    是以, 聽說市里要招聘技術顧問, 這十幾個老工人都激動了。

    年齡最大的康師傅問:“對技術顧問的年齡有沒有要求啊?”

    他都七十多了, 怕人家不要他這把年紀的。

    老陳師傅說:“對年齡沒啥要求, 但是對退休年限有要求, 必須是1973年以后退休的。”

    之所以沒有年齡限制, 是因為無法限制。

    頭幾年, 有人說退休是半截子革命,所以好多到了年紀的工人一直無法退休, 就那么在崗位上堅守著。

    直到前年中央下了文件,同意恢復子女接班政策,這才讓一大批年齡到站的老工人正式退了休。

    但大家的退休年齡參差不齊, 有的能相差近十歲呢!

    康師傅說:“這個條件挺合理,要是已經(jīng)退休十年八年的,手上功夫早就荒廢了,那還咋當顧問?”

    “你們?nèi)ゲ蝗竺。俊?br />
    “去啊,為啥不去?”十多個老工人一起吆喝。

    他們都是656廠的七級和八級工。

    有葉守信這樣的電焊工,也有車工、鉗工,全是恢復接班政策后,同一批退休的老工人。

    “人家給糧票肉票,還給一張電視機票,那還猶豫啥呀!”

    高級工的工資高,大家都有存款,但電視機票實在是緊俏,一般人根本弄不到。

    大家往葉守信的方向瞅瞅。

    就說老葉吧,閨女在曙光廠當過主任,現(xiàn)在還當了局長,他想要一張電視機票還得自己四處打聽呢。

    原本有人想請老葉的閨女幫幫忙,結(jié)果一瞧他那費勁巴拉的樣子,又紛紛打消了念頭。

    與其求人,還不如自己憑本事賺一張電視機票!

    一群老伙計說干就干,回家拿上證明材料,又去656廠開了介紹信,當天就到區(qū)革委報名了。

    工業(yè)組特意安排了一個小干事,接待這群老同志。

    小干事嘎嘣脆地跟大家解釋:“只要是七級和八級工,別管是什么工種,都可以報名。但是報名以后,同志們得去市立醫(yī)院進行體檢……”

    “哎呀,我們身體好得很,不用體檢。”

    小干事呵呵,好話不要錢似的往外倒。

    “大家常年參加勞動,鍛煉身體,那身體素質(zhì)肯定都杠杠的。但是,這是上面領導的要求,沒有體檢報告的話,區(qū)里拿不到電視機票和糧票肉票。”

    領導特意叮囑了,必須有體檢報告。

    這群老師傅都是60歲以上的,而且常年從事重體力勞動,有些人的身體條件恐怕不理想。

    他們將人家請來當顧問,萬一在工作的時候出了意外,到時候算誰的?

    小干事接著為大家解釋:“體檢合格以后,市里會將師傅們安排去各大工廠進行指導,任期暫定為一年,一年內(nèi)為工廠培養(yǎng)出至少2名高級工,3名中級工。”

    老師傅們認真聽著他的講解,倒也沒人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對。

    把初級工培養(yǎng)成高級工千難萬難。

    可是把六級工培養(yǎng)成七級工,那就簡單多了。

    六級工在技術上已經(jīng)沒啥大問題了,缺的就是一點絕活和點撥。

    老師傅們相互交流了一下,感覺這個任期一年還可以。

    先干一年,要是不樂意干了,一年以后就回家歇著,也沒啥太大束縛。

    反正給人家培養(yǎng)出2名高級工,3名中級工就算有個交代了。

    大家依次報了名,又搭伴去醫(yī)院參加體檢。

    老葉的身體素質(zhì)還不錯,除了腰椎頸椎不好,沒啥大毛病。

    將體檢報告交回區(qū)里,不到一禮拜,他便接到了通知——

    葉守信同志被聘為市輕工業(yè)局的技術顧問了,下周一去濱江自行車總廠報到,對自行車廠的焊工進行技術指導。

    葉守信一手拿著聘書,另一手拿著電視機票,尾巴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看吧,這就是本事!我有這一手絕活,一輩子都餓不著!才退休一年多,又被組織喊回去當顧問了!唉,勞碌命呀!但人家拿著糧票、肉票、電視機票,求著我去,我能咋辦?”

    四哥接過聘書仔細看了一遍,揶揄道:“爸,這上面蓋的是市輕工業(yè)局的公章,別是來芽給你走后門了吧?”

    “你懂個屁!”葉守信搶回自己的聘書,“我們?nèi)チ耸膫人,有十人體檢合格了,十個人全拿到了聘書。區(qū)里的同志說,工廠急需技術指導,凡是退休高級工,只要身體沒問題,都可以去工廠當顧問!”

    老太太不懂啥顧不顧問的,聽說兒子又能上班了,直點頭說:“這樣好,在咱村里,像你這個年紀的男人還是壯勞力呢,你看誰待在家里不干活了?”

    葉守信被金甜甜同志耳提面命了一番,拿著聘書就去自行車總廠報到了。

    等他在新環(huán)境里安頓下來,拿到了每月6塊錢的通勤和10塊錢的伙食補助,又挑出三個技術水平還可以的六級工,感覺有望完成培養(yǎng)任務,這才敢動那張電視機票,去百貨商店購買電視機。

    吳玉琢擁有豐富的看電視經(jīng)驗,被她姥爺喊上一起去了商店。

    同行的還有麥多和起球。

    “你們好好挑一挑啊!這玩意不便宜,咱得挑一臺最好的回去!”

    起球抻著脖子往柜臺里張望,“爺,電視機都是同一個牌子同一個型號的,有啥可挑的?”

    “那也得挑!”葉守信心疼地攥著一大把大團結(jié),“一臺電視機四百多塊呢,別買了殘次品回去!”

    他讓售貨員開了票,交了430塊錢,讓三個孩子對著電視機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還插上電源試看了一會兒,惹得排隊的人連聲抱怨。

    吳玉琢對后面幾個顧客說:“大家別急呀,電視機容易出故障,要是回家才發(fā)現(xiàn)問題,那多麻煩啊!盡量都在商店試好,不差這幾分鐘的時間。”

    她這番話說得在理,排在她后面的女同志說:“那一會兒我也得插電試試。”

    祖孫四人買了電視機,喜氣洋洋地搬回軍工大院。

    電視機甫一在樓里露面,便立即引起了轟動。

    “老葉主任,你家買電視機了呀!從哪弄來的票?”

    “呵呵呵,我去自行車廠當技術顧問,市里給的獎勵。”

    “哎呀,技術大拿就是不一樣!”

    一群人奉承著紅光滿面的老葉,一起擠進了葉家看熱鬧。

    ……

    葉滿枝和吳崢嶸提著西瓜回娘家時,家里已經(jīng)擠得無處落腳了。

    連門口都圍著好幾個孩子。

    落地搖頭扇在屋里呼呼地吹著,金甜甜同志的眼神和耳朵都不好,被安排在第一排正中間的位置,正指揮著常月娥和沈亮妹為鄰居們倒水喝。

    屋里的笑鬧聲不斷,一直等到六點半,電視節(jié)目正式播出,大家才終于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屏息盯著熒光屏上的黑白畫面。

    吳崢嶸將西瓜交給丈母娘,便拉著葉來芽先離開了。

    走出樓棟口,還能聽到樓上電視機的聲音。

    葉滿枝往樓上瞥了一眼,“哎呀”一聲說:“把有言落下了!”

    “她都那么大了,一會兒讓她自己回家。”

    “要不咱看會兒電視再回去吧?”葉滿枝其實也是喜歡看電視的。

    “那么小的屏幕,那么多的人,有什么可看的?”吳崢嶸拉上她就走,“電影院有四部新電影上映,今天正好有時間去看看。”

    電影院常年播放“老三戰(zhàn)”和革命樣板戲,他倆已經(jīng)好幾年沒進過電影院了。

    今年終于又有為工農(nóng)兵獻禮的國產(chǎn)故事片上映,夫妻倆早就說過找時間去看看。

    今天沒有跟屁蟲吳玉琢跟著,時機正合適。

    好幾年沒進過電影院,葉滿枝心里還挺期待的,兩人相攜來到最近的電影院,買了兩張《艷陽天》的票。

    吳崢嶸按照以前的觀影習慣,給她買了瓶橘子汽水,買了一小包瓜子,瞧見有賣爆米花的,又帶了一茶缸爆米花。

    葉滿枝眼里帶著笑,小聲調(diào)侃:“吳所太闊氣啦,麥多要是有你一半的大方,也不至于追人家姑娘大半年都追不上。”

    吳崢嶸心安理得接受了媳婦的夸獎,一本正經(jīng)道:“現(xiàn)成的成功經(jīng)驗擺在面前,讓麥多跟他小姑父多學學。”

    “哈哈哈,”葉滿枝拉著他進放映廳,“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

    電影院上映了好幾部故事片,讓夫妻倆甩開閨女,接連看了好幾天電影。

    葉滿枝心情好,在單位也格外好說話。

    她提出了“大戰(zhàn)一百天”的口號以后,各位局長都分到了跟班任務。

    作為局長,她主動接了兩個未完工的固定資產(chǎn)投資項目。

    一個是濱江酵母廠的檸檬酸項目,另一個是濱江縫紉機廠的“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

    兩個項目她兼顧不過來,于是就將檸檬酸交給了陳特冶。

    陳特冶頭大地說:“這不是給副局長的任務嗎?我只是個科長,應該輪不到我吧?”

    “你還能一輩子當科長啊?不做出點突出成績,怎么從那么多科長中脫穎而出?”葉滿枝將資料塞給他,“越難的工作,越能看出你的能力。當初咱上大學的時候,你還是小高爐的爐長呢。煉鋼都沒問題,一個檸檬酸車間算啥?”

    檸檬酸是食品工業(yè)中非常重要的一款酸味劑,在化學工業(yè)和醫(yī)藥工業(yè)中的用途也很廣泛。

    但以前長期依賴進口,最近幾年才走上自給的道路。

    葉滿枝覺得市里有人能看到檸檬酸的前景,盡快上馬檸檬酸項目,還挺有眼光的。

    就是不知道為啥,四年時間過去了,竟然還沒投產(chǎn)!

    陳特冶上大學的時候愛鉆營,學習成績也不咋地,但工作能力還是有的。

    這種收拾爛攤子的活,最適合這種長袖善舞的人。

    葉滿枝不由分說,將檸檬酸項目交給他,讓他務必在三個月內(nèi)完成任務,自己則去收拾另一個爛攤子了。

    她帶著奚迎春,在自行車棚開鎖的時候,身后有“嘀嘀”的喇叭聲傳來。

    葉滿枝回望過去,笑道:“雷局,出去呀?”

    雷萬元從吉普車后窗探出頭來,問:“去哪?捎你一段路。”

    “去縫紉機廠調(diào)研。”

    “上來吧,我去農(nóng)機廠那邊,正好能帶你過去。”

    重工業(yè)有嚴重污染,一般都放在遠離城市的地方。

    縫紉機雖然被劃撥到了輕工業(yè),可是縫紉機鑄造和零件熱處理的時候,需要用到?jīng)_天爐,三廢污染比較嚴重,所以廠址就選在了重工業(yè)區(qū)。

    與濱江二機廠、農(nóng)機廠、自行車廠等好幾家工廠是鄰居。

    葉滿枝沒跟他客氣,收起自行車鑰匙,就帶著秘書上車了。

    “雷局,這車是你們局里買的還是跟企業(yè)借的?”

    “買的,”雷萬元在機關工作好幾年,但講話還是直脾氣,“我本來想跟企業(yè)借輛車用用就算了,但是借上幾天還行,時間長了,那些廠辦主任就總是拐彎抹角跟我要車。我一尋思,不受這個窩囊氣了,索性就買輛二手車用著。”

    葉滿枝給他豎個大拇指:“大氣!我們輕工業(yè)局也買車了,不過是十輛自行車。”

    大家都在一個樓里辦公,人家第一工業(yè)局買了一輛二手吉普車。

    而她呢,大手一揮,買了十輛自行車!

    唉,小門小戶出來的,這眼界和氣魄就是比不上人家呀!

    她羨慕地在車座上摸了摸,只能安慰自己,汽車只有幾個局領導能用,一旦開出去了,其他人就用不上。

    但是十輛自行車多實惠啊!

    無論誰有事,都可以騎車出去,互不耽誤!

    葉滿枝又瞅瞅前面的司機,嫉妒地想,雖說雷萬元只管著14家企業(yè),但這14家企業(yè)都是從中央下放到地方的重工廠。

    14家的產(chǎn)值快趕得上100家輕工企業(yè)了。

    還得是重工業(yè)賺錢呀!

    雷萬元向來信奉悶聲發(fā)大財,低調(diào)不挨打,這次給局里買輛二手車,確實有點太高調(diào)了。

    他輕咳一聲解釋說:“重工廠都在郊區(qū),要是騎車去工廠調(diào)研,我這腳底板得磨出火星子來。農(nóng)機廠的問題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我們總得出城,沒辦法才買了輛舊車。”

    葉滿枝也聽說過濱江農(nóng)機廠的問題,農(nóng)機嘛,支援工業(yè)建設的。

    但是前十幾年效益挺好。

    去年開始不知道咋回事出現(xiàn)了虧損,雷萬元最近幾個月總往農(nóng)機廠那邊跑。

    葉滿枝理解地頷首,與對方閑聊了一路,汽車開到縫紉機廠門口,便道謝下車了。

    ……

    在門衛(wèi)室給廠部打了電話,結(jié)果等了二十多分鐘都沒人來接應。

    葉滿枝問:“迎春,來之前通知過縫紉機廠了吧?”

    “通知了,”奚迎春的面色不太好看,“我給他們廠辦主任打的電話。”

    兩人又等了十多分鐘,才等到匆忙跑出來迎接的人。

    來人不是革委主任,而是副主任。

    周靖連聲賠罪道:“葉局,實在是對不住,廠里昨天接到通知,本來已經(jīng)做好接待準備了,但是剛才突然鬧了點亂子,一忙起來就把這一茬忘了。”

    葉滿枝神色不變地哦了一聲:“廠里出什么事了?”

    “咳咳,”周靖不自在地輕咳道,“今天中午自行車廠的楊保業(yè)來了,我們留楊主任在廠里吃飯,結(jié)果楊主任喝多了,把我們唐主任給打了……”

    葉滿枝:“……”

    這個發(fā)展過于離譜。

    “唐主任現(xiàn)在怎么樣了?要不我改天再來?”

    “不用不用,唐主任已經(jīng)緩過來了,特意讓我來請葉局進去呢。”

    葉滿枝心說,好不容易從城里出來一趟,要是就這樣回去了,豈不是白白浪費她一下午的時間?

    她總覺得這件事古里古怪的,她剛要上門整頓沒完成的固定資產(chǎn)投資,唐占山就跟自行車廠的楊保業(yè)打了起來,事情沒有這么巧的吧?

    兩個大廠的一把手互毆,她干工作這么多年,還是頭一次碰上。

    這倆人給她唱雙簧呢?

    葉滿枝沒再多說什么,先跟著周靖進廠看看情況再說。

    一行人來到廠部門口,正巧碰上剛下樓迎出來的唐占山。

    唐占山是很有風度的企業(yè)領導,渾身都透著春風得意。

    濱江縫紉機廠紅火了十多年,產(chǎn)品一直供不應求。

    尤其是1966年,新款縫紉機在全國36家同行業(yè)企業(yè)評比中奪得第一以后,縫紉機廠在濱江輕工行業(yè)中的地位就非同一般了。

    等閑領導上門,唐占山是不會親自出面接待的。

    葉滿枝往他端正的臉上打量幾眼,下巴上似乎還留有沒擦干凈的暗紅血跡,不知是血痂還是沾上的鼻血。

    如此看來,他還真的受傷了?

    唐占山跟葉滿枝握手賠罪,那套說辭與周靖的如出一轍。

    葉滿枝是帶著任務上門的,懶得追究他挨揍的原因,隨口關心幾句就說:“唐主任,像縫紉機廠這樣的好學生,原本是最不需要我操心的,但是你們那個‘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到底是怎么回事?1970年投資的,怎么到了今年還沒正式使用?”

    縫紉機、自行車和手表是濱江輕工業(yè)的三巨頭。

    光是縫紉機的年產(chǎn)值就能達到八千多萬,單一產(chǎn)品的產(chǎn)值占了輕工業(yè)總產(chǎn)值的3%。

    在電視機異軍突起之前,縫紉機常年排在全市輕工行業(yè)的第一名。

    無論哪個領導上任,都要來縫紉機廠參觀考察,然后把縫紉機廠夸出花來。

    唐占山一邊帶著她前往廠區(qū),一邊解釋說:“葉局,要是能盡快投產(chǎn),我當然也想把生產(chǎn)線趕緊置辦起來,關鍵是資金不足呀。這條生產(chǎn)線是由市里投資的,總共510萬,但是五百多萬不是一次性撥給我們的,而是根據(jù)工程進度,一段一段地撥款。”

    葉滿枝問:“市里已經(jīng)撥款多少了?”

    “400萬吧,”唐占山觀察著四周,低聲說,“以前這個項目由市革委的趙副主任負責,撥款本來就不及時,每次都要等到揭不開鍋了,才給我們撥個三四十萬,結(jié)果今年他一調(diào)任,連這三四十萬都沒有。市領導干脆就不提撥款這一茬了!”

    聽說趙副主任倒臺,與面前這位葉局長有些關系。

    消息傳得影影綽綽的,他也分不清真假。

    但是提一提趙副主任的事情,有助于讓葉滿枝理解他們這個項目的艱難。

    姓趙的不是啥好東西,而接替他的那個彭靜云也不咋地。

    工程進度完成七成了,卻不肯給縫紉機廠撥款。

    那不就是打著讓企業(yè)出資完成剩余建設的主意?

    可是,這條生產(chǎn)線是為了生產(chǎn)工業(yè)縫紉機的,與廠里主營的家用縫紉機不是一碼事。

    要不是市領導一力要求上馬這個項目,他根本就不想搞什么工業(yè)縫紉機。

    當初市里說好了會全額撥款,現(xiàn)在卻想讓企業(yè)填補窟窿,憑啥?

    葉滿枝早知道工程進度過慢,與資金有關系。

    市財政的賬面上肯定是有錢的,但濱江的支柱產(chǎn)業(yè)是重工業(yè),大部分固定資產(chǎn)投資都放在那邊。

    市里成立了輕工業(yè)局,并不代表輕工業(yè)比重工業(yè)受重視。

    與彭靜云接觸過幾次,葉滿枝多少能看出點她的個人傾向——主要發(fā)展重工業(yè),兼顧輕工業(yè)。

    對輕工業(yè)的態(tài)度是,既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

    最常用的詞就是“自力更生”。

    葉滿枝才離開企業(yè)不久,理解唐占山的惱怒。

    可是,站在她的立場上看,市財政已經(jīng)投資四百多萬,眼瞅著就能收尾投產(chǎn),她總不能讓項目流產(chǎn)吧?

    葉滿枝笑著說:“與市領導賭氣,對縫紉機廠沒什么好處。以縫紉機廠的體量來看,一百多萬還是拿得出來的,與其將項目擱置下來,不如盡快投產(chǎn),別管是工業(yè)縫紉機還是家用縫紉機,這不都是縫紉機廠的資產(chǎn)嘛。”

    “呵呵。”唐占山不冷不熱道,“葉局,不是我搪塞你,縫紉機廠最近是真的拿不出這筆錢。”

    他將葉滿枝請去一個車間,帶她參觀了“漆后機殼精加工自動線”。

    “這條生產(chǎn)線,單班生產(chǎn)能達到400-500只,已經(jīng)用了四年。”唐占山說,“廠里打算再上三套這樣的生產(chǎn)線,擴大家用縫紉機的生產(chǎn)規(guī)模。所以,工業(yè)縫紉機那邊暫時就兼顧不到了。”

    葉滿枝仔細觀察著這套超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線,整間廠房都被占滿了,工人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著。

    她疑惑道:“你們廠還有空間安置三套這樣的生產(chǎn)線?”

    “沒有了,所以要在附近申請一塊地皮,蓋一棟三層高的裝配大樓。”

    葉滿枝感嘆:“這個項目的規(guī)模不小啊,光是蓋樓就得投入上百萬了。”

    如果能順利擴大規(guī)模,縫紉機廠的產(chǎn)值也許可以翻倍。

    輕工業(yè)局當然是樂見其成的。

    唐占山面上帶出幾分傲慢神色,“規(guī)模確實不小,全靠我們廠自己投資的話,負擔比較重。所以,我們的第二套方案,是將隔壁的自行車三廠合并過來,他們廠這幾年的效益一般,不如轉(zhuǎn)產(chǎn)縫紉機。要是能省下蓋樓的錢,就能將這筆錢拿去填補工業(yè)縫紉機的生產(chǎn)線了。”

    這位葉局長剛搞了一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項目。

    他仔細研究過那個方案,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是能整合資源,促進行業(yè)協(xié)作。

    唐占山覺得,葉滿枝應該能理解他想要合并自行車廠的用意。

    他倆的工作思路還是有些相似的,曙光廠不是也合并過其他工廠嗎?

    聞言,葉滿枝一時沒吱聲,對方這是擺明了想跟市里談條件了。

    若想讓縫紉機廠出資完成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就得把自行車三廠合并給他。

    可是,自行車廠也是歸輕工業(yè)局管理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把好好的自行車廠合并過去,算是怎么回事?

    她瞄一眼對方下巴上的血跡。

    難怪會挨揍呢,唐占山這是活該啊!

    第237章

    葉滿枝這些年接觸過的企業(yè)領導, 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鼻孔朝天的大有人在。

    遠的不說,就說與曙光廠往來最多的濱江鋼廠,那革委主任就是手腕強硬、姿態(tài)傲慢的。

    葉滿枝與這樣的人打過六七年的交道, 其實早就習慣了。

    國營大廠嘛,效益好, 人數(shù)多, 配套設施齊全, 關起門來就是一個小社會。

    關鍵是產(chǎn)品供不應求, 每天都有采購員在廠門口排隊。

    在曙光牌電視機成為行業(yè)第一以后,葉滿枝也體會過這種滋味。

    所以, 她對這些傲慢的土皇帝是能夠理解和容忍的。

    濱江縫紉機廠紅火了十幾年, 期間合并了五十多家公私合營小廠和合作社, 如今靠著它生存的零件廠就有十多家, 唐占山長期被人奉承著,態(tài)度倨傲在她的意料之中。

    但是, 傲也得有個限度吧?

    自行車三廠同樣是市屬企業(yè), 那是你想合并就能合并的?

    唐占山不是沒腦子的人, 一看葉滿枝的表情就知道她不高興了。

    他及時解釋說:“葉局, 你別誤會, 合并工廠這么重要的事, 當然得市里點頭才行。我不過是為廠里的業(yè)務著急, 有了這樣的念頭就想跟老楊合計合計。要是雙方都愿意, 到了市里也能減少一些阻力。”

    “哦,”葉滿枝似笑非笑地問, “那楊主任是什么意思?”

    自行車總廠和縫紉機廠都是副處級單位。

    而自行車三廠屬于分廠,就像濱江第一食品廠的分廠一樣,一把手只是正科級干部。

    可是, 寧當雞頭不當鳳尾,人家在三廠當一把手,當?shù)煤煤玫模d許再有幾年還會有機會調(diào)任總廠當一把手。

    人家為啥要來縫紉機廠當個副主任?

    唐占山下意識摸了一下鼻子說:“這不是著急的事,老楊需要時間考慮。”

    他鼻腔里那股酸意還沒徹底褪去呢。

    老楊沒同意也沒拒絕,但是吃午飯的時候喝了一斤多的白酒,走路都踉蹌了。

    他伸手去扶,被對方甩開了胳膊。

    原以為老楊是無心的,結(jié)果那姓楊的借著酒勁兒,扯住他的衣領子,一邊酒氣熏熏地嘟噥“何建軍你個狗東西”,一邊將大腦門狠狠撞上他的鼻子。

    唐占山被這一下撞得眼前發(fā)黑,當場就有鼻血流了出來。

    其他人也讓楊保業(yè)這一出弄懵了,愣愣地在旁邊傻看著。

    然后楊保業(yè)又用大腦門往他鼻子上撞了三四下。

    等到大家將人拉開時,唐占山和楊保業(yè)的臉上雙雙帶著血。

    不了解情況的,還以為這倆人互毆了。

    而實情則是,唐占山的血是他自己的,楊保業(yè)的血是唐占山的。

    姓楊的除了腦門有點紅,屁事沒有!

    楊保業(yè)的秘書焦急解釋說,何建軍是楊主任的小舅子,平時沒少惹麻煩。楊主任每次喝多了都痛罵何建軍,好幾次都認錯了人,并不是針對唐占山的。這事熟悉的人都知道,可以隨便打聽。

    唐占山能信他就有鬼了!

    他摸了摸還隱隱作痛的鼻子,對葉滿枝說:“葉局,甭管是合并自行車三廠,還是新建裝配大樓,對我們來說都可以。因為產(chǎn)能不足,濱江縫紉機行業(yè)的發(fā)展已經(jīng)被耽誤了。”

    他這番話絕對是大實話。

    縫紉機廠瞧著紅火,但是產(chǎn)量遠不及上海那邊。

    濱江生產(chǎn)的銀燕牌縫紉機只能滿足內(nèi)銷市場,很少能拿到出口訂單。

    因著產(chǎn)能不足,縫紉機廠錯過了不少發(fā)展機會。

    廠里今年終于下定決心,擴大家用縫紉機的規(guī)模了,只要將產(chǎn)能提上來,他們也能從上面拿到出口訂單。

    生產(chǎn)規(guī)模擴大以后,產(chǎn)值會有大幅提高,這正是市里想看到的。

    因此,唐占山傲有傲的資本,他敢篤定,即使他梗著脖子不給工業(yè)縫紉機出資,市領導仍然會站在他這邊。

    家用縫紉機比工業(yè)縫紉機的市場廣闊多了,這才是實打?qū)嵉某煽儯?br />
    *

    葉滿枝只調(diào)研,不表態(tài)。

    但是從縫紉機廠回去以后,她還是忍不住跟吳崢嶸吐槽,“那個唐占山太鬼了!鬼精鬼精的!”

    “縫紉機廠的規(guī)模不小吧?”吳崢嶸走在她身邊,與路過的熟人點頭招呼后,接著說,“庸才不可能把持縫紉機廠那么多年。”

    “那倒是,總廠、分廠加起來有三千多人,銀燕牌縫紉機是濱江為數(shù)不多暢銷全國的輕工業(yè)品,也算是名牌了。”

    唐占山以前是車間主任,后來是副廠長,如今在一把手的位置上也坐了五年。

    這樣的一把手,不但受市領導的信任,還能掌控廠里的局面。

    像王造福那樣只有小聰明的人的確干不長。

    “他肯定已經(jīng)聽說局里要‘大戰(zhàn)100天’的消息了,知道我著急完成項目收尾,想趁機跟我談條件呢!”

    葉滿枝在企業(yè)的時候,也沒少跟領導耍這種小心眼,可是位置調(diào)換以后,她心里就沒那么爽快啦!

    縫紉機廠計劃再上三套生產(chǎn)線,提高產(chǎn)量,于她而言當然是好事。

    在這方面,雙方的利益是一致的。

    企業(yè)自力更生擴大規(guī)模,不用局里出技改資金,她愿意舉雙手贊成。

    就是提出的條件讓她不太能接受。

    自行車三廠效益一般,已經(jīng)不是一年兩年了。她查過三廠的資料,三廠自打成立以來,就沒賺過什么大錢。

    這家工廠是生產(chǎn)特種車的,比如輪椅、單輪車、雜技車,另外還有一種供給部隊的軍用自行車,負重可以達到400斤以上,有掛架和肩推助力桿,專供山區(qū)作戰(zhàn)使用。

    要是真把這樣一家工廠合并給縫紉機廠,葉滿枝還挺舍不得的。

    不為別的,只為它有生產(chǎn)軍需品的資質(zhì)和經(jīng)驗。

    以后軍方要是再有這方面的訂單,自行車三廠可以努力爭取一下。

    吳崢嶸對縫紉機不了解,但市場行情還是看得清的,“三轉(zhuǎn)一響流行了二十年,該買的都買得差不多了吧?縫紉機廠新上三條生產(chǎn)線,生產(chǎn)那么多縫紉機,真能有市場?”

    “有。”葉滿枝斬釘截鐵道,“除了出口市場,農(nóng)村市場也挺廣闊的。”

    農(nóng)村的流行趨勢要比城里晚幾年。

    她結(jié)婚的時候,城里流行七十二條腿,而農(nóng)村普遍是三十六條腿。

    等到城里追逐三轉(zhuǎn)一響的時候,農(nóng)村開始流行七十二條腿。

    如今城里不少年輕人結(jié)婚要買電視機、電風扇了,農(nóng)村也開始要三轉(zhuǎn)一響了。

    她最近跟金甜甜老同志聊閑篇兒,聊到過村里的情況。

    她老家屬于條件還不錯的農(nóng)村,但是整個大隊只有五輛自行車、四臺縫紉機,收音機相對多一些,那也不超過十臺。

    縫紉機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降低成本以后,在農(nóng)村還是很有市場的。

    兩人并肩在大院里散步,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大院門口。

    葉滿枝低聲跟他商量,“要不去射擊俱樂部打幾槍吧?”

    吳崢嶸沒意見,剛答應下來,就迎面碰上了隔壁的柳振芳。

    “振芳嫂子剛下班呀?”作為家庭外交大使,葉滿枝率先與鄰居打招呼。

    “嗯,剛回來。”柳振芳拉著她問,“小葉,你家那幾只雞處理了嗎?”

    “怎么處理啊?”葉滿枝不解地問,

    “聽說市里正式發(fā)文了,城市里不讓飼養(yǎng)家禽。”柳振芳擔憂道,“以前雖說是割資本主義尾巴,但誰也沒明確說城里不許養(yǎng)雞。如今正式出文件了,估計這雞是徹底養(yǎng)不成了。”

    葉滿枝笑道:“不讓養(yǎng)就不養(yǎng)唄,沒有雞蛋,不是還有雞肉吃嘛。”

    她家小吳飼養(yǎng)員養(yǎng)了兩只小母雞,每天撿倆雞蛋。

    為了支持閨女長成大高個兒,她跟吳崢嶸很少吃家里的雞蛋。

    每天倆雞蛋全給小吳飼養(yǎng)員吃了。

    葉滿枝用余光瞟了吳崢嶸一眼,果然瞥見他那張俊臉上滿是愉悅。

    她心說,這回好了,吳大博士不但不用忍受雞屎味,還可以吃雞肉了!

    然而,與這兩口子的輕松不同,柳振芳心里滿是憂愁。

    她家四個孩子,老大當了兵,老二畢業(yè)那年城里亂糟糟沒趕上征兵,去生產(chǎn)隊插隊了。

    當兵的不用她操心,但是家里每月得給老二貼補點錢和糧票肉票。

    如今家里只剩老三和老四,老三周墨是個大小伙子,整天跟餓死鬼投胎似的,那肚子根本就填不滿,無論吃多少東西,還瘦得像個麻稈。

    老四周伊與隔壁的有言同歲,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人家有言每天都吃雞蛋補充營養(yǎng),她能不讓自家閨女吃嗎?

    肉票貼補了老二,家里這倆全指著她養(yǎng)的那一窩小母雞補充營養(yǎng)呢!

    城里要是真的不讓養(yǎng)雞了,那她每月買雞蛋的開銷又是一大筆。

    柳振芳在心里算著賬,推開自家大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周正蹲在地上組裝什么機器。

    她沒好氣地在對方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回家也不知道幫我干點活,整天就鼓搗你那些沒用的!”

    周所被罵得莫名其妙:“菜地里的菜都拔出來了,也洗好了,還讓我干啥啊?”

    “……”柳振芳挑剔道,“你就不能跟人家吳所學學?我剛才碰見隔壁的兩口子了,人家吳所陪小葉在院兒里散步呢!你啥時候陪我散過步?”

    “都是老夫老妻了,還散什么步啊?別整那些虛頭巴腦的!”周所有理有據(jù)道,“吳崢嶸那媳婦比他小,他要是不哄著點,那日子能和諧嗎?咱們是年紀相當?shù)姆蚱蓿倌攴蚱蘩蟻戆椋@樣就挺好!”

    “現(xiàn)在都不愿意陪我出門散步,等我老了還能指望你干啥?”柳振芳拿著大蔥葉子在他背上甩了一記,“我跟你年紀相當,就活該什么也沒有呀?”

    周所被她這把無名火鬧得一個頭兩個大,在心里埋怨吳崢嶸帶壞風氣。

    要散步就出去散步,在大院里瞎溜達啥?

    這不是影響其他同志的家庭關系嘛!

    *

    葉滿枝和吳崢嶸并不知道自己只是尋常散個步,就能影響鄰居的夫妻關系了。

    打完兩盒子彈以后,兩人心里都松快了不少。

    葉滿枝剛?cè)バ聠挝粠讉月,肩上的擔子著實不輕,而吳崢嶸自打當上正所長,工作就沒舒心過。

    與大多數(shù)科研單位一樣,他們的科研經(jīng)費也被大幅腰斬了。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便他有再多抱負,也要對現(xiàn)實低頭。

    這些年新項目無法上馬,一直圍繞以前的舊項目炒冷飯,搞深度挖掘。

    雖說成績還可以,但是與吳崢嶸的心理預期相去甚遠,他能滿意就有鬼了。

    葉來芽在工作上遇到的問題可以分享給他,但研究所的工作性質(zhì)特殊,他只能獨自消化負面情緒。

    葉滿枝放下汽槍,笑著問:“怎么樣?心情好多了吧?”

    “嗯,我心情一直挺好的。”

    “少扯了,”葉滿枝瞥他一眼,“連有言都看出你心情不好了。”

    她自己工作忙,其實沒察覺出吳所的情緒變化。

    但吳玉琢是她爸的漏風小棉襖,稍有風吹草動就被她發(fā)現(xiàn)了,比天氣預報還準呢。

    今天去上學之前,特意叮囑她哄哄吳所長,關心一下科研人員的心理健康問題。

    小棉襖的關心,讓老父親很受用。

    而吳崢嶸對人好的最直接方式就是給對方花錢。

    將汽槍還回去,他輕描淡寫道:“孩子在外面沒有手表不方便,這周去商店給她買塊手表吧。”

    葉滿枝:“……”

    手表在成年人之間還沒普及呢,誰家中學生戴手表啊?

    去一次射擊俱樂部,讓三個人受益。

    只隔兩天,葉滿枝就給閨女買了一塊上海牌坤表。

    吳玉琢完全沒想到不年不節(jié)的,自己居然能得到一塊手表!

    這可是手表呀!

    大院的同齡人中,只有那些渾小子有手表,而且是偷戴大人的。

    她眼里難掩驚喜,長睫毛忽閃忽閃的,“媽媽,這手表真是給我的呀?”

    “嗯,”葉滿枝沒居功,“你爸的提議,我選的款式,看看喜歡不。”

    吳玉琢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喜歡喜歡!”

    她摟著媽媽親香了一會兒,又把自己的煮雞蛋分給親爹一個。

    城里馬上就不讓養(yǎng)雞了,自家下的雞蛋吃一個少一個,可珍貴啦!

    吳崢嶸沒客氣,兩口就把那只價值125塊的雞蛋吃了。

    ……

    葉滿枝給閨女買了手表,但心思還放在縫紉機上。

    再去局里上班的時候,她被副局長何必能找上了門。

    “葉局,我聽說縫紉機廠想合并自行車三廠,有這么回事嗎?”

    “那是縫紉機廠一廂情愿的,”葉滿枝擺手說,“我不贊成將自行車三廠合并過去。”

    “對啊,這不是瞎扯嗎?自行車三廠的效益沒有縫紉機廠好,但也沒到虧損的地步,沒必要合并。”

    自行車是緊俏產(chǎn)品,但濱江的自行車產(chǎn)量其實并沒那么高。

    照著上海的永久、鳳凰,還有天津的飛鴿,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不過,不跟這些名牌相比的話,濱江自行車的產(chǎn)量,在省內(nèi)還是很亮眼的。

    葉滿枝答得很干脆,讓對方放心,又親自將這個大能耐送出了辦公室。

    等人離開以后,她獨自在屋里轉(zhuǎn)圈圈,思考著縫紉機廠的問題要如何解決。

    何必能常年在市革委工作,與企業(yè)領導熟識是必然的。

    他能聽到合并的風聲,八成是被自行車廠的領導找上門求助了。

    葉滿枝的確不想動自行車廠。

    為了提高縫紉機的產(chǎn)量,就把自行車業(yè)務劃分出去,這不是拆了東墻補西墻嘛!

    唐占山就是想借著她立下軍令狀的機會,從市里占便宜。

    縫紉機廠掏出一百多萬,不但要拿到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還得合并一家臨近的工廠。

    這人可太會找時機,太會占便宜了!

    葉滿枝給自己泡了杯茶,反復思量著對策。

    要想讓工業(yè)縫紉機項目盡快收尾投產(chǎn),目前看來只有兩個辦法。

    一是由輕工業(yè)局撥款,作為技改資金,撥給縫紉機廠完成剩余建設。

    二是將這條生產(chǎn)線交給其他工廠,由其他廠出資完成后續(xù)建設。

    企業(yè)上季度的利潤已經(jīng)上繳了,輕工業(yè)局這會兒其實是有資金可以調(diào)撥的。

    但葉滿枝不想把技改資金撥給縫紉機廠。

    縫紉機廠資金充足,還沒到需要上級撥款的地步,其他工廠比他們更需要技改資金。

    再者,這次“大戰(zhàn)一百天”的任務,由五個局長、副局長共同完成。

    而大部分固定資產(chǎn)投資無法按時交付,都是被沒錢鬧的。

    她是一把手,如果帶頭給企業(yè)撥款,那其他副局長索性也不用想辦法了,大家都撥款,都走捷徑唄。

    是以,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葉滿枝不會輕易給那些爛尾項目投錢。

    她得逼一逼自己,也逼一逼幾位副局長。

    至于將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交給其他工廠,葉滿枝想著就嘆了口氣。

    哎。

    真那樣干的話,就把人得罪死了。

    從根兒上講,這個項目本就該由市財政撥款,說好的全額投資又出爾反爾,五百多萬的建設資金,像擠牙膏似的,擠了五年還沒擠完,這是市里不占理。

    縫紉機廠白忙了五年。

    如果真把這個項目交給了其他廠,縫紉機廠的領導保不齊會被氣暈過去。

    葉滿枝不想把事情做絕了。

    ……

    為了唐占山給她出的難題,葉滿枝反復權(quán)衡了好幾天。

    實在是沒有頭緒,導致她每天下班都要去射擊俱樂部打幾槍。

    然而,在她為縫紉機廠操心的時候,人家廠里卻私下活動,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周一去市革委開會,她被彭靜云在會后單獨留了下來。

    “縫紉機廠的同志來市里給我匯報過工作,他們廠想自行出資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的想法很好,市里還是要盡量支持的。”

    葉滿枝心頭一跳,隱隱感覺不太妙。

    唐占山不會真想把自行車三廠合并過去吧?

    怕什么來什么,只聽彭靜云說:“自行車三廠的情況我做過了解,在技術工藝上與縫紉機有重合的地方,但產(chǎn)值不太高,要是能讓自行車三廠轉(zhuǎn)產(chǎn)家用縫紉機,其實也是好事。”

    葉滿枝故作疑惑地問:“彭主任,您是想把自行車三廠變成另一個縫紉機廠嗎?”

    彭靜云默了默,單獨成立新的縫紉機廠,或是并入濱江縫紉機廠,對她來說都一樣。

    可是,家用縫紉機生產(chǎn)線的擴建,是由縫紉機廠出資的,要是不將自行車廠合并進去,企業(yè)還會出錢嗎?

    彭靜云搖頭說:“還不確定,很可能要將自行車三廠合并到縫紉機廠。縫紉機廠拿出100萬,把家用和工業(yè)縫紉機的項目都完成了,也算是一舉兩得。”

    葉滿枝心里有氣,但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她默默告誡自己,對面這個人不是夏竹筠,而是濱江市革命委員會的彭副主任。

    彭副主任看重產(chǎn)值,一心想著在接管工業(yè)工作后,打個翻身仗。

    所以,這個選擇是在情理之中的。

    葉滿枝并沒出言反對,她笑著說:“彭主任,這個情況有點出乎意料,輕工業(yè)局沒準備,自行車廠那邊興許也會有意見。主席同志時常教導我們,沒有調(diào)查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我先回去組織人手論證一下可行性吧。”

    “嗯,輕工業(yè)局盡快拿出一個方案來。”

    葉滿枝告辭離開,剛走出大門就將唐占山臭罵了一通。

    她擔心將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交給其他廠,會傷害縫紉機廠那些同志的感情。

    掏心掏肺地幫他們想辦法,結(jié)果人家背著她越級找市領導匯報工作了!

    她騎車回了局里,本來想給自行車三廠打電話說說這個情況的。

    但是,話筒剛拿起來就被她放下了。

    她徑直去了一趟何必能的辦公室,將情況告知了對方。

    何必能的反應,比她預想中的還要激烈,嘭一聲拍上桌面。

    “唐占山這是想干什么?還把輕工業(yè)局放在眼里嗎?”

    他剛跟自行車三廠拍胸脯保證不會將兩廠合并,這才幾天就被打臉了?

    何必能常年與企業(yè)打交道,對這些企業(yè)領導的心思,不說摸透十分,但七八分總是有的。

    很多企業(yè)領導都覺得他們這樣的單位就是傳聲筒,即使來找輕工業(yè)局商量了,輕工業(yè)局也得向市領導匯報。

    因此,有的企業(yè)自詡在市領導那里能說得上話,就經(jīng)常繞開他們找市領導。

    唐占山的情況他清楚,與市革委的周副主任走得很近。

    這次的越級上報,八成就是報給周副主任的。

    等到領導將工作安排下來,局里只有聽招呼的份。

    葉滿枝跟他同仇敵愾,一起痛斥了唐占山。

    但嘴上罵一罵不解氣,她讓大能耐跟自行車廠聯(lián)絡一下,給人家留出時間去市里跑動跑動。

    而她自己則想著如何解決眼下的麻煩。

    她不能被唐占山牽著鼻子走。

    縫紉機廠想擴建就擴建,她懶得管。

    但她最初的目的不能忘,之所以會關注縫紉機廠,是為了完成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項目。

    因此,解決那條生產(chǎn)線的問題,才是當務之急。

    葉滿枝一面組織人手,論證兩廠合并的可行性,一面想著工業(yè)縫紉機的著落。

    沒過幾天,在機關食堂吃午飯的時候,她端著飯盒坐到了雷萬元對面。

    “雷局,你啥時候還去農(nóng)機廠那邊?我搭個順風車。”

    “吃了午飯就過去,你下午跟我一起走吧。”

    葉滿枝笑著道謝,又關心地問:“農(nóng)機廠的情況咋樣?不好解決嗎?”

    “哎,要是放在十多年前,農(nóng)機廠是效益相當好的大單位。那會兒以糧為綱,一切工作都圍繞農(nóng)業(yè)展開,農(nóng)用設備是相當緊俏的。但是現(xiàn)在哪個地區(qū)沒有十家八家農(nóng)機廠?有些農(nóng)機設備在人家當?shù)鼐湍懿少彛貌恢鴣頌I江買了。而濱江周邊的生產(chǎn)隊又消化不了這么多農(nóng)機產(chǎn)品,這不就積壓產(chǎn)品,出現(xiàn)虧損了嗎?”

    葉滿枝問:“沒想過給農(nóng)機廠轉(zhuǎn)產(chǎn)嗎?”

    “咋沒想過,但是中央下放的農(nóng)機廠并不是一家廠,而是七家廠。農(nóng)機總廠下面有七家分廠,即使轉(zhuǎn)產(chǎn)也得一個一個來。”

    葉滿枝停下動作,認真地問:“雷局,我給你出個主意咋樣?”

    “那敢情好,要是有好辦法,你只管說。”

    雷萬元與葉滿枝是老搭檔,對她的能力心中有數(shù)。

    “前幾年,市里計劃往縫紉機廠投資510萬,新建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但是這個項目搞了五年還沒能完工,主要是后續(xù)資金跟不上,市財政和企業(yè)都不想出錢。農(nóng)機廠在技術上肯定是沒問題的,如果有哪個廠愿意轉(zhuǎn)產(chǎn)工業(yè)縫紉機,我可以跟市領導商量一下,讓縫紉機廠將這條生產(chǎn)線讓出來。”

    第238章

    雷萬元與葉滿枝, 可謂是同病相憐。

    兩人在同一棟樓里辦公,一個是第一工業(yè)局的局長,另一個是輕工業(yè)局的局長。

    頂頭上司也是同一個人, 都是分管工業(yè)的彭靜云。

    如果說彭靜云對輕工業(yè)有十分重視,那對重工業(yè)的重視程度就有二十分了。

    稍有風吹草動就能讓彭主任親自過問一番。

    雷萬元這個局長當?shù)弥鴮嵅惠p松。

    手下的十四家企業(yè), 任何一家出了問題, 都夠他喝一壺的。

    這不嘛, 濱江農(nóng)機總廠出現(xiàn)虧損以后, 他已經(jīng)帶人忙活小半年了。

    葉滿枝知道他的難處,笑著問:“雷局, 這項目不錯吧?給農(nóng)機廠咋樣?”

    雷萬元沉吟一陣說:“五百多萬的項目, 不至于拖五年吧?”

    “呵呵, 五年算啥, 還有拖七八年的呢。”葉滿枝坦然道,“前幾年連生產(chǎn)都停了, 那項目停工不也是正常的嘛。這條生產(chǎn)線已經(jīng)完成七八成了, 大概再投入120萬左右就能完工。”

    雷萬元:“看來這120萬要由接手的企業(yè)出資了。”

    “那當然了, ”葉滿枝面不改色地哭窮, “輕工業(yè)局才成立幾個月啊, 一分錢要掰成兩瓣花, 哪有重工業(yè)財大氣粗!”

    “……”

    “我雖然還不清楚農(nóng)機廠的情況, 但咱都是當過廠長的, 廠里那點賬咱都算得清。農(nóng)機總廠的賬面上出現(xiàn)虧損,說明那七家分廠中, 不只一家有問題。保守估計,市里至少要幫兩家分廠想辦法轉(zhuǎn)產(chǎn)吧?”

    雷萬元點點頭。

    按照局里的計劃,只保留兩家分廠生產(chǎn)原來的農(nóng)機產(chǎn)品, 兩家進行產(chǎn)品和技術升級,另外三家想辦法轉(zhuǎn)產(chǎn)其他產(chǎn)品。

    葉滿枝說:“以農(nóng)機廠的規(guī)模,小打小鬧生產(chǎn)五金零件太沒意思。既然已經(jīng)轉(zhuǎn)產(chǎn)了,那必然要生產(chǎn)資源緊缺、生產(chǎn)能力不足的短線產(chǎn)品。這幾年輕工行業(yè)的固定資產(chǎn)投入很少,所以每個項目都是精打細算過的,投資的全是新興短線產(chǎn)品。”

    “咱們省內(nèi)幾乎沒有大規(guī)模生產(chǎn)工業(yè)縫紉機的企業(yè),制衣廠使用的平縫機都是從上海調(diào)入的。這條生產(chǎn)線投產(chǎn)以后,相當于填補了省內(nèi)工業(yè)縫紉機的空白。”

    雷萬元笑了笑,直截了當?shù)溃骸澳阆葎e吹牛,把那個工業(yè)縫紉機的資料拿給我看看再說。”

    他倆是老搭檔了,誰不知道誰啊!

    葉滿枝能把七分的東西吹成十分,能把半死不活吹成活蹦亂跳。

    睜眼說瞎話也是她工作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葉滿枝卡殼一瞬,很快接話說,“行啊,一會兒我就讓人給你送去。不過,雷局,你可得盡快給我個準話。我們局里搞‘大戰(zhàn)100天’大會戰(zhàn)呢,我要是在三個月內(nèi)解決不了問題,那可就要在全局丟人了。”

    “我明天就找人開會討論。”

    “別明天了,今天就討論討論吧。”葉滿枝催促道,“農(nóng)機廠要是不成,我還得找其他滿足轉(zhuǎn)產(chǎn)條件的企業(yè)。”

    *

    雷萬元也為農(nóng)機廠的問題煩心,他拿到資料以后沒耽誤工夫,當天就召集另外幾個副局長開會研究了一下。

    按照第一工業(yè)局最初的計劃,要讓其中一家生產(chǎn)1.5噸礦車的分廠,轉(zhuǎn)產(chǎn)客車或微型汽車。

    這筆投資不是小數(shù)目。

    今年頂多能支持這一家分廠進行轉(zhuǎn)產(chǎn),另外兩家要么等兩年,要么生產(chǎn)汽車配件。

    可是,葉滿枝拋過來的這個縫紉機項目,只需要再拿120萬!

    120萬能讓輕工業(yè)局和縫紉機廠扯皮好幾個月,但是放在重工業(yè)這邊還真不算啥。

    只花一百來萬就能解決問題,那還有啥可猶豫的。

    “我覺得這事不成,”孫副局長反對道,“人家給塊破布,咱就當了蓋頭,還用來娶媳婦,這不是擎等著讓人看笑話嗎?”

    “一百多萬就能讓農(nóng)機廠轉(zhuǎn)產(chǎn),有什么可笑話的?”

    “呵呵,咱們花120萬幫助工業(yè)縫紉機投產(chǎn),但是最終的產(chǎn)值是算在輕工業(yè)局那邊的,咱們局里忙前忙后,到頭來白忙一場。”

    “也不算是白忙一場,農(nóng)機廠還是受益的。”另一位副主任說。

    但這事確實是自家這邊吃點虧。

    雷萬元說:“輕工業(yè)局的葉滿枝既然動了這個心思,即使咱們不同意,她也會跟市革委匯報……”

    這是一箭好幾雕的事。

    以彭靜云的性子,十有八九會支持。

    首先,讓市里頭疼的農(nóng)機廠可以盡快轉(zhuǎn)產(chǎn)。

    其次,拖延了五年的工業(yè)縫紉機有望投產(chǎn)了。

    第三,不耽誤縫紉機廠擴大家用縫紉機的生產(chǎn)規(guī)模。

    第四,自行車三廠也被保住了。

    除了第一工業(yè)局和縫紉機廠吃點虧,其余幾方,包括市革委在內(nèi),都是受益方。

    劉副局長勸道:“120萬不多不少,正好能讓農(nóng)機廠自己出資。要是上馬其他項目,那可就不止120萬了,到時候八成又要指望咱們局里!農(nóng)機廠的問題已經(jīng)磨了幾個月,依我看還是抓住這次機會吧。”

    對啊,虧損的企業(yè)放在第一工業(yè)局是個包袱。

    農(nóng)機總廠出資120萬,先把這個包袱甩出去,讓其他分廠輕裝上陣,是個不錯的路子。

    第一工業(yè)局在一樓的會議室里討論著。

    而樓上的另一個會議室中,葉滿枝等人也在研究這件事。

    與樓下的各執(zhí)一詞不同,輕工業(yè)局內(nèi)部的口徑相當一致。

    五個局長全都贊成將生產(chǎn)線調(diào)撥給農(nóng)機廠。

    一方面,輕工業(yè)局沒啥損失,還能白得一家農(nóng)機廠。

    另一方面,就倆字,解氣!

    縫紉機廠的工作雖是由葉滿枝對接的,可是唐占山辦的這件事,算是打了輕工業(yè)局的臉。

    他連局長都不放在眼里,還能把四個副局長放在眼里嗎?

    輕工業(yè)局剛成立幾個月,正是定規(guī)矩的時候。

    如果其他企業(yè)領導也有樣學樣,遇到麻煩就去市革委找領導撐腰,那還留著輕工業(yè)局有什么用?

    當傳聲筒嗎?

    所以,這件事決不能輕拿輕放,必須得讓唐占山長個記性!

    幾個副局長原本各有各的小心思,這次遇上縫紉機廠鬧出的幺蛾子,居然第一次團結(jié)起來,一致對外了。

    葉滿枝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驚喜效果。

    內(nèi)部達成一致后,她詢問雷萬元那邊的進展。

    然后,兩個局的局長們一起開會,繼而是兩個局加上農(nóng)機廠的同志共同開會,再之后又找了市革委的領導一起商量。

    幾方人馬碰面討論了好幾次,就是沒人記起最重要的一方——濱江縫紉機廠。

    等到唐占山聽到消息的時候,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的去向已經(jīng)快有定論了。

    唐占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著眼睛問:“你說啥?生產(chǎn)線給誰了?”

    “隔壁的農(nóng)機五廠。”周靖補充說,“還沒正式通知,但是好像差不多了。”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唐占山驚怒交加,“生產(chǎn)線在咱們廠五年,咱們出了多少人力物力?憑啥說轉(zhuǎn)讓就轉(zhuǎn)讓?”

    周靖說著話,不自覺就帶出了埋怨。

    “我早就說過,咱們廠擠一擠總能擠出100萬,先把那生產(chǎn)線收尾,咱也早點開工。”

    唐占山咬牙切齒道:“咱這五年是咋過的,你難道忘了?”

    趙副主任在位的時候,每次撥款只撥三五十萬,他哪年不往市里跑好幾趟要資金?

    雖說上面的領導換了人,可是他趁機跟市里談談條件,萬一又能磨出錢來呢?

    即使磨不出錢來,能要來一家自行車三廠也不虧啊!

    周靖擺手說:“以前的事就別提了,領導哪能體諒咱的不容易!市里重視重工業(yè),農(nóng)機廠出了問題,正需要轉(zhuǎn)產(chǎn)新產(chǎn)品,這不是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嘛!市領導肯定更愿意幫農(nóng)機廠解決問題,而且我聽說自行車廠的嚴國忠最近總往市里跑,不知給咱們上了多少眼藥呢!”

    他們在市里有靠山,人家自行車廠也不是吃素的。

    如果沒有農(nóng)機廠這一茬,市領導興許會考慮將自行車三廠并入縫紉機廠。

    可是,現(xiàn)在嘛,希望真的不大了。

    直到此時,兩人都沒意識到問題的根源在哪里。

    只以為是市領導想幫扶農(nóng)機廠,又有自行車廠不愿意被合并,這才將生產(chǎn)線給了別人。

    周靖心煩道:“咱要是往那生產(chǎn)線上投點錢,哪怕只有1萬塊呢,也不至于被人搶走了。”

    那生產(chǎn)線是市財政全額出資的,即使只出了七成,那也是市里的。

    這會兒人家說收回就能收回。

    到嘴的鴨子飛了,唐占山丟不起這個人,也咽不下這口氣。

    他黑著臉起身說:“我去市里一趟,哪有這樣欺負人的!”

    ……

    唐占山去了市革委,但他沒找彭靜云,而是先去了一趟周副主任的辦公室。

    周副主任說:“事情比較突然,我也是昨天剛聽說的,你先不要急,想想工作上還有什么不足。”

    “……”

    唐占山哪有心思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他想了一路,只覺得彭靜云做事不地道。

    不但不撥付尾款,連生產(chǎn)線都要一鍋端走了。

    明明是市領導的問題,卻要企業(yè)承擔后果!

    她一個,趙副主任一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周主任,事情怎么說變就變了?之前市里不是答應讓自行車三廠與我們合并嗎?”

    “市里還沒答應,只說會考慮。”周副主任意味深長道,“但是輕工業(yè)局提交的這個方案不錯,既減輕了農(nóng)機廠的負擔,又解決了你們的麻煩。”

    唐占山錯愕地問:“這是輕工業(yè)局的提議?”

    周副主任頷首。

    所以他才讓唐占山回憶一下,最近的工作有什么不足。

    方案是輕工業(yè)局提供的,輕工業(yè)局又是縫紉機廠的主管單位。

    按理來說,輕工業(yè)局相當于企業(yè)之間的媒人,應該跟當事雙方提前通氣。

    可是,從唐占山的反應來看,他顯然是被蒙在鼓里的。

    唐占山不是笨人,剛聽到消息時,他沒往深處想,當然,也是他不自覺忽略了輕工業(yè)局,此時聽了周副主任的提醒,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問題就出在輕工業(yè)局那里!

    周副主任提點道:“葉滿枝在發(fā)展工業(yè)上還是有些見解的,你多跟她交流交流。”

    要說唐占山的做法有什么不對,也不盡然。

    工人階級的地位高,國營大廠的效益好,所以工廠領導的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

    而且這些工廠領導都很精通陽奉陰違,有些主管部門真未必指揮得動人家。

    所以,很多時候是由市領導直接跟一部分大廠一把手聯(lián)絡的。

    這樣的溝通方式,難免會繞過主管部門。

    如果人家忍氣吞聲不計較,那自然無所謂。

    可是,遇上了那種手腕強硬的主管領導,你就只能自認倒霉了。

    她未必能幫你辦成什么事,但是搞砸事情的能力還是有的。

    更何況,輕工業(yè)局提供的方案,既顧全了大局,又照顧到了人情關系。

    彭靜云以前是分管農(nóng)業(yè)的,與農(nóng)機廠的領導班子很熟。

    只要農(nóng)機廠主動爭取,那項目落地幾乎是沒有阻礙的。

    了解了具體情況以后,唐占山?jīng)]再去找彭靜云,走出辦公樓就徑直去了輕工業(yè)局。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沒想到葉滿枝這女的居然這么小心眼!

    他不過是直接找市領導匯報了工作而已,葉滿枝居然為了這么一點小事大動干戈!

    輕工業(yè)局才成立幾個月,在此之前,企業(yè)歸生產(chǎn)指揮部管理,企業(yè)領導都是去市革委匯報工作的。

    這女的怎么連這么一點點失誤都容忍不了!

    他在心里咒罵了一路,來到輕工業(yè)局的時候,已經(jīng)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

    以葉滿枝的小心眼,很可能不會見他。

    然而,他到了葉滿枝辦公室門口,與秘書說明來意就被對方放行了。

    葉滿枝的態(tài)度還是那么客氣,“唐主任可是稀客,請坐吧。迎春,幫唐主任泡杯碧螺春。”

    說著還笑盈盈地跟他解釋,“我這沒什么好茶,碧螺春是最好的了。”

    對方言辭真誠,但唐占山只覺得假惺惺。

    他之前就是被這副溫和表象蒙蔽了。

    唐占山壓下心里的情緒,盡量誠懇地與葉局道了歉,“市局剛成立幾個月,我一時之間沒能改掉前幾年的工作習慣,抬腳就跑去市革委會了。”

    葉滿枝渾不在意似的擺手說:“沒關系,連我自己都沒適應呢,有時候還會坐錯車,跑回曙光廠了。”

    她面上顯得可大度了,心里卻忍不住腹誹。

    要說雙方?jīng)]有交流,那你順路跑去市革委會還情有可原,畢竟跟主管領導不熟嘛。

    但她前陣子為了那條爛尾生產(chǎn)線,隔三差五就往縫紉機廠跑一趟。

    主管領導近在咫尺,都能被你無視了,這不就是目中無人嘛!

    現(xiàn)在板子打在身上了,才跑來求饒,早干嘛來著!

    葉滿枝假惺惺道:“唐主任,這樣其實也挺好的,你們廠本來就資金緊張,無法兼顧家用和工業(yè)縫紉機。將工業(yè)縫紉機交給農(nóng)機廠以后,你們有了建設裝配大樓的資金,正好能專心發(fā)展家用縫紉機。局里對這次擴建工作很關心,會盡量支持你們的。”

    她擺出這樣一副不計前嫌的態(tài)度,讓唐占山把一肚子的話憋了回去。

    如果領導讓他吃個閉門羹,或是在外面罰站一兩個小時,然后他再服軟認錯,取得領導的原諒,事情反而更好辦。

    這會兒他認錯的話還沒說幾句,葉滿枝就全盤接受了,說什么都是好好好,那他道歉的話還說個屁啊!

    不道歉,領導能看出他的誠意嗎?

    葉滿枝滑不留手,不按常理出牌,他就只能放棄兜圈子,直接問:“葉局,工業(yè)縫紉機這個項目,我們廠已經(jīng)建設五年了。突然交給其他廠,職工們都不太能接受,市里能不能把生產(chǎn)線繼續(xù)留在我們廠?”

    葉滿枝說:“縫紉機廠有技術有熟練工人,當初市里將生產(chǎn)線放在你們廠,想必也有這個原因。但市里暫時拿不出尾款,你們廠的資金又另有他用,局里不可能讓這個項目繼續(xù)拖下去了。”

    即使唐占山愿意為生產(chǎn)線出資一百萬,這會兒也說不出口。

    之前還信誓旦旦跟領導說廠里拿不出那么多錢,此時要是突然轉(zhuǎn)了口風,那不是明擺著告訴對方他之前是糊弄人嘛!

    事緩則圓,唐占山?jīng)]急著表態(tài),他憂心忡忡道:“葉局,你容我回去想想辦法,看看從哪里能借出這一百萬來。”

    葉滿枝沒說什么,讓他先回去了。

    *

    唐占山回廠里找班子成員開會,尋找對策。

    隔了兩天,又往輕工業(yè)局跑了一趟。

    然而,這次卻吃了閉門羹,秘書說葉局不在。

    之后又去了兩次,也被秘書擋了。

    奚迎春跟什么人學什么人,表面客客氣氣地給唐主任泡茶,心里想的卻是,即使葉局有意將生產(chǎn)線留在縫紉機廠,這會兒也不好表態(tài)了。

    輕工業(yè)局這一手釜底抽薪,被有心人傳了出去。

    不少人都覺得葉滿枝這個女領導不好應付,連唐占山這樣的老資格都被她涮了,那其他人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嘛。

    所以,最近來局里匯報工作的人特別多。

    有些大聰明想得多,以為葉滿枝這一手是殺雞儆猴呢!

    像是生怕成為第二個縫紉機廠,同樣由葉滿枝負責的檸檬酸項目,突然就有了動靜。

    酵母廠往檸檬酸車間投了十萬塊錢,讓擱置了大半年的項目又重新動工了。

    這對葉滿枝來說簡直是意外之喜呀!

    人家都覺得她是殺雞儆猴,這雞要是死而復生了,那還能有威懾作用嗎?

    因此,奚迎春覺得縫紉機廠這事有點懸,唐占山也許要失望了。

    ……

    葉滿枝今天并不在局里,人家酵母廠投了十萬塊錢,她去酵母廠調(diào)研了。

    在廠里待了一下午,下班后就直接坐車回了家。

    吳崢嶸前幾天去北京出差了,去了一周還沒回來。家里只有她和有言,她得早點回家陪陪閨女。

    時間還早,她先去菜市場買菜,瞧見有賣豬蹄的,趕緊斥巨資拿下兩個。

    等她提著菜和肉,溜溜達達走回家的時候,吳玉琢已經(jīng)在家里急得團團轉(zhuǎn)了。

    “今天放學這么早?”葉滿枝看了眼掛鐘說,“不會是逃學了吧?”

    “沒有沒有,我一下課就直接跑回來了!”

    吳玉琢跟屁蟲似的,跟著媽媽進了廚房,悄聲說:“媽媽,我跟你說個事!”

    “嗯,說吧。”葉滿枝將剛買的豆角交給她,“順便幫我擇菜。”

    “……”吳玉琢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剝豆角絲,接著說,“我聽說周伯伯要當所長了。”

    “他本來就是所長啊。”葉滿枝盯著豬蹄,答得心不在焉。

    “不是,要當正所長了!”

    “你從哪聽來的消息?”葉滿枝好笑道,“周所當了正所長,那你爸去哪?”

    “不知道我爸能去哪,”吳玉琢低聲道,“我跟伊伊去上學的時候,碰見孫杰那個大嘴巴了,他說我爸這次去北京,就是被上級調(diào)走了。本來我們都沒當真,我爸總?cè)ネ獾爻霾盥铩5且烈粱丶覇柫酥懿懿疀]否認,還讓她嘴巴嚴實點,少去外面亂說。”

    “那伊伊的嘴巴也不嚴實啊。”葉滿枝笑道,“這不是告訴你了嘛!”

    “哎呀,”吳玉琢扔下豆角,焦急道,“我都急死啦,萬一我爸真被調(diào)走了怎么辦?”

    葉滿枝不確定地說:“應該沒那么容易被調(diào)走吧?”

    科研單位人才的流動性比企業(yè)還低呢。

    而且1062所這幾年發(fā)展受限,吳崢嶸說他已經(jīng)做好了一輩子扎根在1062所的準備,咋可能突然就將他調(diào)走呢?

    能調(diào)去哪里啊?

    因著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母女倆都沒有心思做飯了。

    吳玉琢不舍道:“我爸要是調(diào)去其他單位,咱們肯定要搬家的。咱家在軍事學院住了十多年了,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在這里,突然讓我離開,還挺舍不得的。”

    葉滿枝心說,要是在濱江內(nèi)部調(diào)動還算是好的,無外乎是搬到另一個家屬院去住。

    她不怕吳崢嶸調(diào)任,唯一擔心的是上級會將他調(diào)到外地去。

    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葉滿枝心里空落落的,忍不住問了一個經(jīng)典難題。

    “閨女,要是你爸被調(diào)去外地工作了,你想跟著我,還是跟著你爸啊?”

    “……”

    “問你呢!”

    吳玉琢想跟著媽媽,又覺得對不住遠在北京的親爹。

    她放下豆角,哎呀一聲說:“那都是孫杰瞎說的,這事還沒譜兒呢!等我爸出差回來再說吧!”

    第239章

    吳玉琢帶回的小道消息, 讓母女倆懸心好長時間。

    尤其是小吳同學,她的童年和青春期,都是在這個大院里度過的。

    想著即將離開熟悉的大院與朋友, 父母還可能因此分居兩地,吳玉琢很難得地哭了鼻子。

    作為知情人, 周伊也陪著小伙伴哭了好幾回。

    葉滿枝心疼又好笑地說:“吳所連個確切消息都沒傳回來, 你倆哭得有點早吧?”

    “我們就是忍不住呀!”倆姑娘同時吸著鼻子嘟囔。

    伊伊不舍道:“我倆在一起十幾年, 從來沒分開過!”

    她跟有言從小一起長大, 既是朋友又是同學,相處的時間比親姐妹還長呢。

    葉滿枝在倆姑娘的頭毛上摸了摸, 安慰道:“別說還沒有確切消息, 就算真的要分開了,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等你倆高中畢業(yè), 參加工作的時候,照樣要分開呀!”

    孩子們沒機會考大學, 高中畢業(yè)就得上班了。

    周所家里, 老大參軍, 老二下鄉(xiāng), 最小的兩個孩子中, 有一個可以留在城里, 另一個或是當兵或是插隊下鄉(xiāng)。

    聽振芳嫂子的意思, 想把最小的周伊留在身邊, 讓老三出去闖蕩。

    而自家吳玉琢是獨生子女,按照政策是可以留在城里的。

    但她還是個小豆包的時候, 就扛著槍在大院里放哨了,早就立志參軍。

    她跟吳崢嶸對孩子的志向也是支持的,別的不說, 工農(nóng)兵可以推薦上大學。

    葉滿枝總覺得,閨女要是不繼續(xù)念書,就浪費了老吳家祖?zhèn)鞯穆斆髂X袋。

    雖說當兵辛苦了點,可是,一人參軍全家光榮,萬一以后有機會推薦上大學,那就更好了!

    因此,無論周伊的未來要如何安排,哪怕同樣去參軍,這小姐倆仍是要分開的。

    葉滿枝的本意是勸這倆姑娘想開點,然而,她這番話卻讓伊伊再次眼淚汪汪,摟著有言又哭了一通。

    葉滿枝:“……”

    算了,青春期的小姑娘是這樣的。

    愛哭就哭吧。

    她前一晚感嘆著小姑娘的多愁善感,次日就在單位見到了自己的小青梅。

    林青梅來第一工業(yè)局送材料,辦完事就上了二樓。

    “葉局,你最近可是威名赫赫啊!”

    林青梅不愛喝茶,葉滿枝給她開了瓶汽水,樂呵呵地問:“你又聽誰說什么了?”

    “說你厲害唄!拿那個縫紉機廠的什么主任,殺雞儆猴了!”

    “那都是誤傳的,”葉滿枝實話實說道,“我也是被逼到墻角了,才不得不硬氣一回。”

    輕工業(yè)局這情況,她寧可表現(xiàn)得厲害點,也不能讓人把她當成面團,隨意揉圓搓扁。

    那些企業(yè)領導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她要是不硬氣,以后在工作上的磕磕絆絆會沒完沒了。

    葉滿枝放下汽水,關心地問:“你最近怎么樣?那個孫副主任還敢欺負你嗎?”

    “呵,”林青梅皺起眉頭,嫌惡道,“我倆現(xiàn)在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他要是還敢沖女同志下手,我就找證據(jù)舉報他!”

    提起這事,她就兩眼冒火。

    林青梅在汽輪機廠宣傳科當副科長,去年科長被調(diào)去省里工作了,她學歷能力資歷都不差什么,本來有機會升任科長的,沒想到被車間的一個副主任給頂了。

    她當時雖有失落,卻也想得開,誰升誰落不光是看能力,還得看綜合實力。

    比不過人家,她認了。

    今年廠辦主任退休,空出一個主任的位置,幾個副主任資歷尚淺,林青梅覺得這是自己的機會,無論是宣傳科長還是廠辦主任,她自認都能勝任。

    但她這次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心知只埋頭工作不行,還得去廠領導面前露露臉。

    結(jié)果她剛委婉表達了自己想爭取當廠辦主任的心思,就被那孫志剛摸了手、摟了腰。

    她好懸沒被這意外狀況嚇死,當場就甩過去一巴掌,將人推開了。

    她干工作這么多年,小打小鬧的調(diào)戲也遇到過一些,潑辣地懟回去就算了。

    但是這種直接上手的情況,她還是第一次遇見。

    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姓孫的是啥意思,她能不懂嗎?

    林青梅尋思自己惹不起人家,大不了就不當這個廠辦主任唄。

    可是,自己不追究,那老燈泡卻沒完沒了。

    在全廠職工大會上點名批評她,宣傳科的工作也接二連三地被駁回。

    一副逼她就范的架勢。

    林青梅心想,老娘可不是沒有靠山的人,大不了就魚死網(wǎng)破。

    于是,她就把這陣子的遭遇講給了靠山——葉來芽。

    葉來芽當時還在曙光廠當主任,對濱江汽輪機廠的工作插不上手。

    但她的老搭檔是第一工業(yè)局的局長,正是汽輪機廠的主管領導。

    雷萬元接到請托以后沒干什么特別的,只是去廠里調(diào)研的時候,熟稔地跟她多說了幾句話。

    那姓孫的老燈泡還算有眼色,之后沒再為難她。

    選拔廠辦主任的時候,也沒再極力反對。

    林青梅郁悶道:“我這個廠辦主任當?shù)谜媸遣煌纯欤刻於嫉脤χ菑埨夏槨!?br />
    “他敢大剌剌地動手欺負女同志,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你就沒聽到什么風聲?”

    這事要是發(fā)生在葉滿枝自己身上,必然要想辦法永絕后患的。

    “沒有啊,我要是早知道他有這方面的毛病,打死我也不往他跟前湊。”林青梅憤憤道,“整天開會講大道理,誰知他是這種表里不一的狗東西!不過,我一直盯著他呢,再敢欺負人我就舉報他。”

    葉滿枝撇嘴道:“像他這樣的人,小辮子恐怕不好抓,與其寫舉報信,還不如揍他一頓來得痛快呢!”

    林青梅嘆道:“汽輪機廠男的多女的少,領導班子里全是男同志,而且工會婦聯(lián)基本沒什么話語權(quán)。哪怕領導班子里有一個女主任,那姓孫的行事也要顧忌一二。”

    “你努努力,爭取當上廠革委副主任吧。”

    “等我當上廠領導的時候,姓孫的應該已經(jīng)退休了。”林青梅說,“我昨天在光明街見到穆區(qū)長了,好像是剛回來的。要是能安排到我們廠來當領導就好了,當初她當區(qū)長的時候,區(qū)機關單位里可沒有這種糟心事。”

    葉滿枝連忙問:“你不會是看錯了吧?”

    “沒有,我還跟她打招呼了呢。”

    穆蘭能從干校回來,絕對是好消息。

    葉滿枝翻出通訊簿,按照以前的號碼,往她家里撥了一個電話。

    但是電話沒打通,興許家里的電話機已經(jīng)被拆了。

    下班后,葉滿枝特意回了一趟光明街,敲響了穆蘭的家門。

    來開門的正是穆蘭本人。

    “小葉,你怎么來了?”穆蘭驚訝地望著門口。

    “聽說您回來了,特意跑來看看的!”

    葉滿枝將點心和罐頭放在桌上,然后與對方擁抱了一下,“瞧著您精氣神不錯,身體還好嗎?”

    她與穆蘭沒有工作上的交集,寫信并不如夏竹筠頻繁。

    但是每年也能有一兩次通信。

    “就那樣吧。”穆蘭的狀態(tài)并不如夏竹筠剛回來的時候,在自己身上拍了拍,“老啦,肯定不如年輕人。”

    葉滿枝笑道:“老什么啊,還能再干幾年革命工作呢。”

    “不干了,”穆蘭擺擺手說,“這次回來就直接退休養(yǎng)老了!”

    “現(xiàn)在退休還早著呢!”葉滿枝寬慰道,“鳳姨還在公社給人寫結(jié)婚證,您比鳳姨還年輕幾歲,遠不到退休的時候!”

    穆蘭的學歷不高,但是他們這一輩的干部,很少有學歷特別高的。

    而且她是從基層一步步走上去的,從街道主任走到正陽區(qū)區(qū)長,只從能力來看,比市革委的好幾個領導都強上許多。

    葉滿枝覺得讓穆蘭這樣的女干部早早退休,太可惜了。

    不過……

    她默默在心里嘆口氣。

    穆蘭與夏竹筠的情況不同。

    夏竹筠回來的時候,省里要重建省工業(yè)局,正好有她的用武之地。

    但穆蘭離開這么多年,正陽區(qū)的領導班子早就換人了。

    即使她想回去,也沒有她的位置。

    市里一個蘿卜一個坑,也不怪穆蘭興致索然想要退休了。

    葉滿枝沒再提工作的事,幫著穆蘭兩口子一起做飯,聊了聊市里這幾年的變化,吃了晚飯才離開。

    *

    無論穆蘭是否能恢復工作,從干校回來,一家團聚終歸是值得慶祝的。

    葉滿枝為穆蘭高興的同時,也在期盼吳崢嶸的回歸。

    或走或留,總得有個說法吧。

    但是,吳崢嶸這次出差的時間格外長,直到過了國慶節(jié),他才風塵仆仆地返回濱江。

    母女倆已經(jīng)做了好長時間的心理建設,這會兒已經(jīng)心如止水了,只想要個結(jié)果。

    吳玉琢率先發(fā)問:“爸爸,你真要去北京工作啦?”

    “不去,”吳崢嶸坐在桌前大口吃面,抽空答了一句,“上級想讓我去北京,我婉拒了,推薦了姜所。”

    科研單位的情況都不怎么樣,北京那邊的工作還不如1062所,而且是主抓行政工作的。

    在吳崢嶸心里,抓行政工作跟后勤差不多。

    即使去了北京,那也是北京的后勤。

    他不想干。

    正好姜所被解放后一直沒安排工作,再回科研單位搞科研可能有些吃力,不如讓他去北京管后勤。

    因此,吳崢嶸向上級推薦了姜所。

    葉滿枝與吳玉琢對視一眼,兩人齊齊在心里松了口氣。

    看來不用擔心兩地分居,也不用擔心搬家啦!

    吃過晚飯,葉滿枝將閨女打發(fā)出去,自己則好好安慰了吳博士一番。

    要是能調(diào)去北京,八成是能升職的。

    結(jié)果吳崢嶸將這么好的機會讓給了姜所,自己還得繼續(xù)留在1062所。

    別管那個崗位是行政崗還是科研崗,肯定是錯失了晉升機會的。

    錯過了這次機會,下次還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

    葉滿枝覺得,吳崢嶸拒絕去北京,興許與家庭也有些關系。

    她才到輕工業(yè)局工作半年,還沒做出什么大成績,如果吳崢嶸被調(diào)走,她短期內(nèi)是無法隨軍的。

    兩人難免兩地分居,對孩子的影響也不好。

    葉滿枝憐惜地在吳博士頭上摸了摸,“為了這個家,你把這么好的機會都放棄了,哎……”

    “去北京不是什么好事,”吳崢嶸不在意道,“你不用放在心上。”

    葉滿枝咋可能不放在心上,她真心覺得可惜。

    吳博士從副所長到所長,已經(jīng)在1062所扎根十多年了。

    好不容易有一個升職機會,又被他婉拒了。

    而且受此影響的人,還有隔壁的周所。

    周所跟吳崢嶸是同年進入研究所的,至今還是副所長呢!

    葉滿枝忍不住念叨:“我要是周所,可能會被你氣死!”

    如果吳崢嶸離開,人家就能轉(zhuǎn)正當所長了!

    吳崢嶸說:“周所那邊不用操心,上級對他另有安排。”

    葉滿枝想問問有啥安排,但是兩人結(jié)婚這么多年,除了吳崢嶸自己的事情,她很少打聽部隊里的工作。

    這會兒即使心里好奇得要死,她也忍著沒問。

    知道自家不會耽誤周所的進步,她就放心了。

    吳崢嶸原本想跟她分享一下的,可是,見她強忍著好奇就是不問,還殷勤地給他捏肩捶背,溫言軟語地安慰。

    吳博士想了想,又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難得享受一回葉來芽的溫柔小意,先享用幾天再說吧。

    葉滿枝覺得吳崢嶸為了這個家作出了巨大犧牲,所以,接下來的半個月,她帶著點感動和補償心理,床上床下,屋里屋外,衣食住行,把吳崢嶸伺候得舒舒服服。

    用今年僅剩的那點布票,親手給他做了一件新襯衫和一條新褲子。

    早上上班的時候,夫妻倆都是一起出門的,陪著他走到研究所,葉滿枝才去前面的汽車站坐車。

    新婚那會兒都沒這么黏糊過。

    周所發(fā)現(xiàn)以后,回家就要求柳振芳每天跟他一起上班,將他送進單位再走。

    柳振芳:“我給你臉了是不?你是幼兒園小孩啊?還得讓我瞅著你進門!”

    周所抓住機會說:“那你以后也少讓我陪你在院兒里散步!”

    “不陪就不陪,一把年紀了,誰稀罕你!”

    隔壁的兩口子又拌起了嘴,而葉滿枝還在堅持每天早起鍛煉,然后跟吳崢嶸一起上班。

    這天早上,臨出門之前,吳崢嶸用那種“吃了嗎”的尋常語氣說:“以后就不用一起上班了,你早上多睡一會兒。”

    每天起太早,葉滿枝也有點堅持不下去了,但還是假意說:“沒關系,我早起能鍛煉鍛煉,再說我也不是特意送你的,就是順路嘛。”

    吳玉琢實在看不下去,將茶缸放到桌上,嘴唇上還沾著一圈奶胡子,戳穿道:“媽媽,我爸以后就不在1062所上班了,他被調(diào)去了軍事學院,你倆一個往南一個往北,根本就不順路。”

    她媽媽下了班就回家,回了家就跟爸爸湊在一起,對大院里的新鮮事不聞不問。

    她爸調(diào)任濱江軍事學院當副院長的消息,早就在大院里傳開了。

    只有她媽媽還被蒙在鼓里呢!

    聞言,葉滿枝睜大眼睛問:“調(diào)去軍事學院了?什么時候的事啊?”

    吳崢嶸摸摸鼻子,“最近的事,今天第一天上班。”

    “……”葉滿枝跳起來,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捶了一拳,“你這個混蛋,故意瞞著我是不是!早知道就不給你做新衣服了!浪費我那么多布票!”

    還以為這家伙是因為家庭才放棄去北京工作的,她真是白感動啦!

    吳崢嶸由著她捶了兩拳才說:“孩子還看著呢,你注意點影響。”

    “我注意什么影響!”葉滿枝飛過去一個眼刀,“再不老實,我就家法伺候!”

    吳崢嶸選擇坦白的時機很不錯,早上兩人都要上班,葉滿枝埋怨他幾句就放他出門了。

    第一天到新單位報到,總不能遲到吧?

    她幫男人整理了軍裝的衣領,又拂了拂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感覺今天的吳博士格外英俊威嚴,氣宇軒昂。

    嗯,上班去吧。

    望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門口,葉滿枝收回目光,對閨女說:“以前咱是借住在軍事學院的,一住就住了十幾年。以后終于不用借住了,你爸還真成軍事學院的人了!”

    “嘿嘿,”吳玉琢挎著她的手臂說,“你就別生氣啦!這幾天我和伊伊都可高興了,周伯伯當了所長,不用搬家,咱家也不用搬家,以后我們還能天天在一起!”

    葉滿枝沒生氣。

    吳崢嶸的惡趣味和小心眼她一清二楚,反正他倆是兩口子,她對男人好點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剛聽說吳崢嶸能去軍事學院當副院長的那一刻,她心里是愉悅輕松的。

    至少不用兩地分居啦!

    葉滿枝交代閨女去上學的時候記得鎖門,背著挎包就上班去了。

    在路上,她仔細琢磨了一下吳崢嶸的調(diào)任。

    把姜所推薦去北京,這一招其實挺妙的。

    姜所原來是軍事學院的系主任,后來是1062所的所長,可是去農(nóng)場勞動好幾年,再次回來,研究所里已經(jīng)沒了他的位置。

    姜所離開科研崗位那么多年,想直接當軍事學院的副院長不太可能。

    但是,把他放到北京去搞行政工作,那可能性就大很多了。

    吳崢嶸的這次推薦,解決了姜所的工作問題,把自己留在了濱江,周所的進步也沒耽誤。

    葉滿枝忍不住腹誹,吳崢嶸真是既講情義又雞賊。

    她一路琢磨著走進辦公樓,來到辦公室門口時,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唐占山。

    “唐主任,來這么早啊?”

    唐占山就是特意趕早堵她的。

    “葉局,我們已經(jīng)跟農(nóng)機總廠那邊商量過了,可以將農(nóng)機四廠合并過來,你看這事局里能同意吧?”

    這幾個月,為了那個工業(yè)縫紉機生產(chǎn)線的歸屬問題,他真是被扒了一層皮。

    這條生產(chǎn)線對縫紉機廠來說沒那么重要,但是讓煮熟的鴨子飛了,他對工人們無法交代。

    所以,他只能想盡辦法,一次次地拖延時間,將生產(chǎn)線留住。

    他們想出的最新方案是,縫紉機廠出資120萬完成項目收尾工作,而農(nóng)機總廠則一分錢不用掏,把虧損的農(nóng)機四廠合并入縫紉機廠。

    縫紉機廠使用農(nóng)機四廠的廠房,擴建家用縫紉機生產(chǎn)線,到時候生產(chǎn)線上的工人就使用農(nóng)機四廠的工人。

    這個方案,算是對輕工業(yè)局、第一工業(yè)局、農(nóng)機廠都有了交代。

    葉滿枝接過那一沓資料翻看起來。

    她其實早就知曉這套方案了。

    由縫紉機廠出錢,完成爛尾生產(chǎn)線的收尾工作,符合輕工業(yè)局的初衷。

    要不是唐占山前倨后恭,也不至于兜這么大一個圈子。

    為了留下這條生產(chǎn)線,唐占山推三阻四不讓農(nóng)機廠去廠里拆機器,足足拖了兩個多月。

    “大戰(zhàn)100天”的其他項目都已經(jīng)重新動工了,只有縫紉機廠還在僵持著。

    唐占山已經(jīng)完成了他“殺雞儆猴”的使命,再為難他沒什么必要。

    何況拆拆裝裝生產(chǎn)線是個麻煩事,要浪費不少時間,既然縫紉機廠愿意出錢,那就留下吧。

    葉滿枝將報告認真翻看了一遍,頷首說:“只要與其他單位協(xié)商好,輕工業(yè)局這邊應該沒什么問題,局里肯定是支持企業(yè)發(fā)展的。”

    聞言,唐占山心里頓時一松。

    他面上帶著刻意的笑,說了一番感謝的話就麻溜離開了。

    他這幾個月被這女局長涮得不輕,出錢出力還不討好。

    能不見,他真不想見到這張臉。

    ……

    葉滿枝對唐占山的那張老臉也不待見。

    對方離開后,她在辦公室里批了一上午的文件,下午也沒出門,就留在局里看資料。

    下班以后,她回了一趟軍工大院,對常月娥說:“媽,我最近要去北京一趟,你和我爸跟我一起去吧?”

    常月娥問:“你去北京干啥?哪有出差還帶著父母的!”

    “以前咱光明街道辦的穆主任,叫穆蘭那個,你還記得吧?”

    “記得,你在街道辦工作時候的領導嘛。”

    “嗯,穆主任最近調(diào)去省農(nóng)場總局的工業(yè)處工作了。通蘭縣不是有個食品工業(yè)小區(qū)嘛,穆主任想把一個嬰兒奶粉項目放到那里,但是省里只出技術不出錢,需要濱江這邊自行籌措資金。”

    新建乳品廠需要的資金不是小數(shù)目,市里就算投錢也不可能全額出資,所以葉滿枝打算去一趟輕工業(yè)部,跟部領導要點技改資金。

    國產(chǎn)嬰兒奶粉還是個幼苗項目,市場上幾乎沒有正經(jīng)的嬰兒奶粉。

    省里能出技術,葉滿枝還是想抓住這次機會的。

    葉守信擺手說:“你去出差還帶著我們,影響多不好啊!”

    “那有啥不好的!你倆自己掏路費和住宿費,又不花公家的錢,只是跟我一起出行而已,咱們在路上有個照應!”葉滿枝問,“你倆從來沒去過首都吧?”

    葉守信再次拒絕:“去不去北京有啥打緊!你把工作做好了就行,我們以后有機會再去。”

    “這話你說了三十年了吧?我小時候你就說過,有機會去北京見識見識,結(jié)果說了三十年也沒去過!”葉滿枝勸道,“等你們到了我奶那個歲數(shù)再出去玩,還有什么意思!”

    她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主要是在金甜甜老同志身上受到了觸動。

    九十多歲的老太太第一次進城,瞧見啥都新鮮,但是想吃想玩已經(jīng)有心無力了。

    葉滿枝想帶著身體健康的父母去北京走走。

    葉守信仍是搖頭不肯去,常月娥卻將他扒拉開,拉著閨女說:“你爸不去就算了,咱倆一起去!我還想趁著腿腳好,去首都長長見識呢!”

    第240章

    面對嘴硬的老葉, 葉滿枝絲毫不著急。

    有常月娥在,老葉堅持不了多久。

    果然,只過了兩天, 葉守信就提著一飯盒糖醋排骨,找來了輕工業(yè)局。

    “你打算什么時候去北京啊?我跟你媽提前準備準備。”

    葉滿枝打開飯盒大吃特吃, 還不忘揶揄親爹:“你不是不想去嘛, 這么快就改變主意了?”

    “呵呵, ”葉守信背著手在辦公室里打量, 就是不看親閨女,“你們兩個女同志出門, 我哪能放心?”

    再說, 要是讓常月娥獨自去了北京, 那他后半輩子的耳根子保管清凈不了。

    隔三岔五就得聽她顯擺一回。

    “大概下個禮拜吧, 我把單位的工作安排一下就盡快出發(fā)。”

    局里五個局長,三個在外地出差, 葉滿枝得等到宋紅軍出差回來, 才能出發(fā)去北京。

    葉守信得到準信, 心里有了底, 趕緊回家跟老伴一起準備行李。

    而葉滿枝權(quán)衡再三后, 征求了一下閨女的意見。

    “有言, 你們這學期的課程難不難啊?”

    孩子上中學以后, 葉滿枝就沒再輔導過作業(yè), 對閨女的學業(yè)還真沒怎么關心過。

    吳玉琢正在擺弄玩具槍,隨口說:“難啊, 所以我每天學習可認真了。”

    “哦,那就算了,你好好學習吧。”葉滿枝坐在旁邊看她組裝玩具槍, “我下周要帶你姥姥姥爺去一趟北京,本來還想讓你陪陪他倆呢。既然功課難,那你就留在學校好好讀書吧。”

    “……”

    吳玉琢在腦子里思索著找補的辦法,最終決定憑實力說話,“這個月期中考試,除了語文95,政治97,我其他科目都考了滿分。”

    “哇,這么厲害啊!”葉滿枝捧場地感嘆。

    閨女這成績,比她上學那會兒強多了。

    放在二十年前,小吳同學就是老師眼中考大學的好苗子。

    可惜生不逢時呀!

    吳玉琢得意地問:“媽媽,能帶我去北京不?”

    “當然能啦,”葉滿枝一點沒有當家長的自覺,公然幫閨女想著逃學對策,“到時候就跟老師說,你是去北京探親的。”

    “……”吳玉琢無語道,“咱家在北京哪有親可探呀?我爺爺奶奶都在南方呢,我班主任都知道。”

    “小姑也是親戚,就說是去北京看你小姑的!”葉滿枝認真出著主意,“跟老師請十天假就差不多了。”

    高中沒有升學壓力,學生們每天只上半天學,都跟散養(yǎng)的似的。

    葉滿枝覺得學習重要,但也不耽誤她帶閨女出去看看世界。

    吳玉琢笑成一朵太陽花,連連點頭。

    她小時候去過不少地方,但是自打運動開始以后,她爸爸媽媽就不再帶她出門了。

    這還是她上學以后,第一次走出濱江呢!

    吳玉琢心情飛揚,手下動作也利落,將玩具槍組裝好,對準不遠處的水盆就扣動了扳機。

    鉛彈飛出以后,母女倆各干各的,誰也沒當回事。

    這把玩具槍已經(jīng)被有言改裝七八次了,一直沒成功過,葉滿枝隨手扔個石子都比那子彈的威力大。

    她只當那是閨女瞎鼓搗的。

    結(jié)果留在書房的吳崢嶸感覺外面的動靜不對,特意走出來看了一眼。

    這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被打穿了盆底,正在往地上漏水的洗臉盆。

    “吳玉琢!”他喊了閨女的大名,“誰讓你在家里開槍的?”

    吳玉琢看向皺著眉頭的親爹,又下意識將目光偏向水盆,發(fā)現(xiàn)那嘀嗒嘀嗒的細小水柱后,她被嚇了一跳,“不會真被我打穿了吧?”

    “你自己看!”

    吳崢嶸的心情有點微妙。

    那把槍是曙光廠生產(chǎn)的模型槍,只是個擺設,吳玉琢鼓搗了半個多月,竟然把裝滿水的搪瓷盆打穿了!

    “你跟我進來,”吳崢嶸揚了揚下巴,補充說,“把你那作案工具也帶進來!”

    吳玉琢一手抓著玩具槍,一手抓著幾顆鉛彈,垂著腦袋跟在親爹身后,進書房挨訓了。

    葉滿枝不太放心,趴在書房門口偷聽了一陣。

    沒聽到什么訓斥聲,這才將注意力放到那個水盆上。

    子彈卡在水盆底部,一盆水已經(jīng)漏掉大半盆了。

    她拿了拖布將地面擦干凈,又心疼地拿起臉盆瞅了瞅。

    這倒霉孩子!

    干嘛照著臉盆打呀?

    這臉盆是她結(jié)婚的時候二姐送的,比有言的年紀還大呢!

    葉滿枝嘆口氣,揣上錢去供銷社買了新臉盆。

    等她回來的時候,吳玉琢已經(jīng)被同學喊出去玩了,屋里只剩還在打量玩具槍的吳副院長。

    “她這把槍沒啥問題吧?”葉滿枝試探地問,“用不用上交啊?”

    “不用。”吳崢嶸將那玩具槍拆開,把改裝的部分取走了,然后沒頭沒腦地說,“下個月可能有征兵,真應該把她送去部隊。”

    “有言年紀不夠。”葉滿枝不同意,“最起碼得讓她念完高中再說。”

    “咱們這邊不是年年都有征兵的,今年不走,明年未必還有機會。那高中念不念,對她來說沒什么影響。”

    如今沒有考大學的機會,吳崢嶸覺得最適合有言的地方就是部隊了。

    葉滿枝堅決反對,“那也不行,年齡是道坎,必須讓她念完高中。”

    她家有言才16歲,在她心里還是孩子呢。

    讓這么小的孩子去部隊能干啥呀!

    吳崢嶸也不舍得讓孩子太早離開家,但吳玉琢的好奇心太重,稍有看顧不到就能在大人眼皮子底下闖禍。

    打穿洗臉盆已經(jīng)不是她作的第一個妖了。

    葉滿枝覺得自家閨女哪哪都好,猶豫片刻問:“你看咱家有言這樣的,能不能去什么研究所上班啊?”

    “哪個研究所會招一個高中生?1062所負責材料歸檔的檔案員都是大學生。”

    吳崢嶸這些年見過不少有天賦的年輕人,時常生出可惜的念頭。

    如今輪到自家孩子身上,那種遺憾只會更強烈。

    葉滿枝:“……”

    兩口子同時沉默下來,再次感嘆自家孩子生不逢時。

    *

    而吳玉琢本人不但沒有生不逢時的自覺,還快樂得像只即將出籠的小鳥。

    跟班主任請好探親假以后,就翹首以盼去北京了!

    在這個年代,出一趟遠門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常月娥和葉守信在家收拾行李的時候,惹得其他人跟著眼熱。

    尤其是起球,十六七的年紀,正是向往外面世界的時候,聽說有言能跟著大人一起去北京,也自告奮勇想跟著去。

    還特意往軍事學院跑了一趟,向小姑推銷自己。

    “小姑,你帶我一起去唄,我吃得少,干活多,肯定能把我爺奶和有言照顧得妥妥帖帖的,你到時候就專心工作,不用操心他們!”

    葉滿枝在工作和生活中一貫欣賞主動爭取的人。家里人都知道老葉夫妻要去北京了,但是這么多孩子里,只有起球跑來自薦,葉滿枝愿意給侄子一次機會。

    于是,她頷首說:“那行,就帶你一個,你現(xiàn)在也是大小伙子了,到時候提行李的活兒都歸你!”

    起球激動得一蹦三尺高,恨不得原地做一套廣播體操。

    “好好好,小姑,你就放心吧,行李全包在我身上!”

    然而,他這番話還是說得太早了。

    正式出發(fā)那天,老葉和常月娥挑挑揀揀準備了四包行李。

    起球盯著地上的大包裹,張口結(jié)舌道:“爺,你們咋帶了這么多東西啊?”

    葉守信哼道:“你懂啥!去了北京就得用全國糧票了,咱濱江的地方糧票不好使。當然得把這些天的口糧提前準備好!”

    “姥爺,我爸給咱們換全國糧票了,”吳玉琢從自己的兜兜里翻出一卷糧票,“足夠咱們五個人的口糧。”

    常月娥提起行李說:“窮家富路,在火車上還得吃東西呢,你們這些小孩子不懂。聽我的準沒錯!”

    葉滿枝這些年沒少到處奔波,去哪都是一件行李。

    瞅著爹媽準備的四個行李包,她只覺得犯愁。

    但這會兒的人都一樣,無論去哪里,必須把口糧備得足足的。

    “走吧,”她示意侄子將行李提上,“先去火車站。”

    四哥五哥幫他們提行李出門,老葉家呼啦啦走出來一大群人。

    不等院兒里那些退休的老伙計詢問,葉守信就高聲跟人家說:“我跟閨女一起去趟北京,本來不想去的,這孩子非要帶我們一塊兒出門,哈哈哈哈~”

    得意的笑聲能傳出二里地。

    常月娥和葉滿枝:“::::::”

    再不控制住,這人就要飄到天上去了。

    “葉主任,去了北京能見到主席不?到時候記著拍張相片啊!”有人捧場地說,“回來以后給大家講講北京的情況!”

    葉守信還沒理智全無,矜持道:“主席同志哪是咱說見就能見到的!我們這次主要是去見親家的!”

    這是他們在家想到的說辭,對外統(tǒng)一口徑,都這樣解釋。

    畢竟這年月沒什么人專門出去旅游,老葉家也不想太扎眼。

    但他這番話解釋得不清不楚的。

    按照老葉家的理解,這次去北京看看葉滿枝的小姑子,也算是會親家。

    可是,在老鄰居們看來,她家小閨女結(jié)婚都十幾二十年了,哪還有會親家的必要啊!

    所以,等老葉家一行人離開以后,鄰居們湊在一起蛐蛐咕咕。

    一致認為,葉守信要去見的親家,是他小孫子起球的對象。

    要不然沒必要帶那小子一起出門呀!

    消息傳開,有人見到沈亮妹就羨慕地感嘆:“你家二小子真行啊,才十幾歲就找了一個北京的對象!”

    一臉蒙的沈亮妹:“啥啥啥?”

    *

    起球還不知自己在大院里的風評被害了,他前胸后背都挎著行李,一只手臂還被自家妹子拽著,穿過站臺上擁擠的人群擠上了火車。

    隊伍里有一大半是沒坐過火車的。

    吳玉琢小時候坐過,但是時隔十多年再次坐火車,那新鮮勁兒還是滿滿的。

    與她球哥湊在一起,興奮地沖站臺上揮手。

    葉守信則一改在家時的張揚,穿著新衣裳略有些拘謹?shù)刈谂P鋪上。

    葉滿枝笑問:“爸,你不到處看看啊?我第一次坐火車的時候,挨個兒車廂轉(zhuǎn)悠呢!”

    “我又不是第一次坐火車,年輕那會兒在鐵路上工作,坐過好幾次呢。”

    只不過那會兒坐的都是貨車。

    葉守信自覺是當過車間副主任的人,坐火車去首都,還是要注意言行舉止的。

    不能像常月娥似的,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葉守信就這樣,穿著一身體面的干部服,在火車上矜持了一路。

    直到火車進站,正式抵達北京,他才終于裝不下去了,興沖沖地拉著老伴去火車站前面合影。

    “咱在這拍張相片,回去以后給老陳他們看看!”

    葉滿枝很有耐心地給爸媽照相,還讓最會擺姿勢的有言,對姥姥姥爺進行了一對一指導。

    常月娥問:“來芽,你啥時候開始工作啊?到了北京你就去干正事吧,讓有言帶著我們轉(zhuǎn)轉(zhuǎn)。”

    除了來芽,有言是他們這一群人里唯一來過北京的。

    盡管她上一次來只有五歲,但常月娥莫名信任自家孫女。

    葉滿枝一點不急著工作,不緊不慢道:“通蘭縣的錢主任提前來了幾天,他先去輕工業(yè)部打前站了,一會兒咱去招待所跟他會合。”

    她帶著家人來到距離輕工業(yè)部最近的招待所,將人安頓好以后,就按照服務員的指示,找到了提前在這里入住的錢青松。

    “錢主任,情況怎么樣?申請遞進部里了嗎?”

    錢青松客氣地給她泡茶,苦笑道:“申請遞進去了,但是能否得到領導重視就不好說了。”

    連省市領導來部委跑項目都能碰釘子,更何況是他這樣的縣級干部呢。

    縣革委主任到部委跑資金,那就跟辦事員沒啥區(qū)別。

    他與葉滿枝同級,都是正處級干部,但是一個是縣里的干部,一個是市輕工業(yè)局的局長,到了北京以后,他還真沒人家說話好使。

    葉滿枝翻看著他帶來的資料,點點頭說:“我在輕工業(yè)部有兩個熟人,咱明天再去部里看看情況。”

    次日一早,她將兩張北京地圖交給有言和起球,讓他倆帶隊去景點逛一逛。

    做好安排以后,與錢青松一起前往輕工業(yè)部食品局。

    她找上的是綜合協(xié)調(diào)處的處長孫悅。

    孫悅與她提前通過電話,見了面就說:“你們來申請資金的這個節(jié)骨眼,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

    葉滿枝笑問:“怎么不好呢?”

    “正逢年底,局里要為明年的項目做預算,所以不少省市的干部都來局里申請76年的技改資金了。你們現(xiàn)在提出嬰兒奶粉的項目,那不是得跟其他省市競爭嘛。”

    葉滿枝玩笑道:“我們不怕競爭,要是能搭上這個順風車,將明年的資金申請下來,那也是好事!”

    “你能這么想就再好不過了。”

    孫悅與她是多年的老熟人,兩人年年在廣交會上碰面,跟鵲橋相會似的每年一兩次。

    她倆第一次一起工作的時候,她還是輕工業(yè)部的辦事員,葉滿枝還是食品廠的副廠長,一晃十多年過去,兩個半生不熟的人就變成了熟人。

    撥付技改資金不是孫悅負責的工作,她只將提前打聽到的情況告訴了葉滿枝。

    “來爭取奶粉項目資金的,不只你們?yōu)I江一家,按照慣例,部里不太可能為同一個項目撥付兩筆技改資金,除非是上面要求大力發(fā)展的項目,比如化纖、自行車之類的。”

    葉滿枝很自信地說:“嬰兒奶粉比成人奶粉更需要得到國家的重視,我們這個嬰兒奶粉項目肯定比普通奶粉重要呀!”

    她對這個項目還是很有信心的。

    國內(nèi)的嬰兒奶粉生產(chǎn)幾乎是一片荒漠。

    他們省內(nèi)奶源豐富,通蘭縣是農(nóng)業(yè)大縣,畜牧業(yè)雖不如北部牧場地區(qū)發(fā)達,但是在濱江的七區(qū)八縣里,通蘭縣是奶牛養(yǎng)殖頭數(shù)最多的。

    從奶源、地理位置和交通條件來看,在通蘭縣建設一個中等規(guī)模的乳品廠十分可行。

    所以,明知年底要跟其他省市的食品類項目一起競爭資金,她還是來了。

    然而,孫悅的回答卻讓葉滿枝和錢青松同時皺起了眉頭。

    “另外兩個遞交申請的省市,也是生產(chǎn)嬰兒奶粉的。”

    葉滿枝意外地問:“這么巧?”

    前些年大家都不生產(chǎn)嬰兒奶粉,怎么今年就一窩蜂地跑來申請技改資金了?

    這也太心有靈犀了吧?

    孫悅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搖搖頭說:“反正就是這么個情況,現(xiàn)在三個省市都在請求輕工業(yè)部的資金支援,大家都想到一塊兒去了。”

    葉滿枝和錢青松:“::::::”

    哪有這么巧的事啊!

    兩人從食品局離開,走出大門后,都有點摸不著頭腦。

    錢青松疑惑道:“不是說生產(chǎn)嬰兒奶粉的工藝,是由省乳品工業(yè)研究所最新研究出來的嗎?難不成其他省份的研究所也搞這項研究了?”

    葉滿枝之前沒關注過乳品工業(yè),她一時也說不準。

    就像前些年的“彩電攻關大會戰(zhàn)”一樣,保不齊人家乳品行業(yè)也組織過類似的會戰(zhàn)。

    要是全國各省市都派人手參與攻關,那技術成果就是公有的。

    但是,葉滿枝近期看過不少乳品相關的資料,沒見到行業(yè)內(nèi)部搞什么合作呀!

    她心里有疑問,與錢青松商量后,決定往省里打電話問問情況。

    穆蘭在省農(nóng)場總局工業(yè)處工作,聽了她的問話,斷然道:“不可能,我最近正在抓這個項目,嬰兒奶粉的加工工藝,是省乳品工業(yè)研究所的最新成果,并不是與其他省市合作的項目。”

    葉滿枝說:“但是現(xiàn)在另有兩家單位,在與咱們競爭這個項目資金。我覺得事情有點蹊蹺。”

    并不是說濱江建了乳品廠,就不讓其他省份新建了。

    咱沒那么霸道。

    可是,輕工業(yè)部的技改資金八成只能撥給一個單位。

    其他單位再想建廠生產(chǎn)嬰兒奶粉,就得由地方上自己想辦法籌措資金了。

    濱江市財政要是能拿出這么大一筆錢,她也不至于大老遠跑來北京。

    穆蘭在電話里停頓了幾秒鐘,只能說:“我去研究所那邊問問情況,你先等我半天,明天上午給我打電話吧。”

    葉滿枝答應著,與她約定了通話時間,便走出了郵電局。

    “今天先回去等消息吧。”

    葉滿枝回了招待所,一直等到天色徹底暗下來,才將自家的旅行團等回來。

    “今天玩得怎么樣?去哪了?”

    葉守信和常月娥都樂呵呵的,眼眸里透著疲憊和興奮。

    “去看天安們了!”葉守信一臉憧憬地說,“這可是咱跟主席同志距離最近的地方了!我們拍了好幾張相片!”

    葉滿枝問:“只這一個景點就轉(zhuǎn)了一天啊?”

    “沒有,我們還沿著長安街逛了好幾個地方,。”常月娥坐在床上喘氣,“走得我腳都酸了!”

    聞言,吳玉琢趁機告狀:“媽媽,你趕緊勸勸我姥姥姥爺吧!”

    “咋了?”

    “他倆為了節(jié)省公共汽車票錢,非要走著去景點。”

    她跟球哥沒什么,但她姥姥姥爺都六十多了,走一陣歇一陣,時間都耽誤在了路上。

    今天的幾個景點都在一條街上,影響不大,但是明天要是再這樣走,估計四個人的腿都要報廢了。

    葉守信嘟囔道:“走幾步路算什么!我在廠里上班的時候,一干就是一大天!”

    他們四個人坐車,往返一次就要一塊多錢。

    他倆節(jié)省慣了,哪舍得這樣花錢?

    起球在另一邊告狀,“我奶出門的時候還提著一個行李包,里面裝的都是從家里帶來的大餅和香腸,我都吃膩了!”

    葉滿枝瞅著爹媽說:“既然來了一次北京,你們總要吃點北京當?shù)氐臇|西吧?要不等你們回了濱江,人家問你們北京有啥好吃的,你倆能說得出來啊?”

    常月娥說:“咱從家里帶了那么多吃的,不吃不是浪費嘛!”

    葉滿枝信口胡謅道:“我這次出差能報銷差旅費,吃飯和坐車的小票都能報銷。但咱們招待所就在輕工業(yè)部對面,我不用坐車,吃飯也只吃咱家里帶的,那不就吃虧了嘛。你們該坐車坐車,該下館子就下館子,我能報銷!”

    葉守信是老黨員,搖頭說:“那不是占國家便宜嘛,我不干!”

    “……”吳玉琢深得媽媽的忽悠學真?zhèn)鳎瑒竦溃拔覌屢亲约簛沓霾睿款D飯都要在外面吃。如今跟咱們一起出來,每頓飯都吃咱自家?guī)У模瑩p失的是咱家的錢和糧票!”

    媽媽常年出差,吳玉琢對差旅報銷是有數(shù)的。

    只有公務支出能報銷。

    平時的吃喝都算在每天的差旅補貼里。

    無論吃多少,花多少,都是每天1塊2,沒有憑發(fā)票報銷這一說。

    葉滿枝面不改色地點頭:“嗯,我要跑項目,吃咱帶出來的東西更方便。你們就在外面吃吧,就當是我吃的,回頭把小票給我,我回單位報銷。”

    常月娥想了想說:“那行,咱出門也別太摳搜,該花的錢還得花。明天先帶孩子去吃個烤鴨,每天嘗一樣,回家以后也算個念想。”

    葉守信在這方面全聽老伴的,“行,那就在外面吃點。”

    畢竟是孩子的一片心意,他倆總不好太擰著來。

    葉滿枝將第一次出遠門的爸媽勸好了,翌日送旅行團出門后,她按照約好的時間,又去給穆蘭打長途電話。

    聽到她的聲音,穆蘭向她解釋了當下的情況。

    “我昨天跟研究所那邊證實了,這個項目確實是咱們省乳品工業(yè)研究所獨立研究出來的,并沒與其他單位合作。”

    葉滿枝狐疑道:“難道其他省市同時進行了這方面的研究?”

    “那倒不是,”穆蘭語氣里透出無奈,“這項研究算是一項突破,畢竟嬰兒奶粉產(chǎn)量少。所以省研究所有了成果以后,將其發(fā)表到《乳品科技情報》上了,這個期刊是全國發(fā)行的,估計現(xiàn)在全國不少單位都知道了。”

    葉滿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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