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永遠”真是一個可怕的詞語,尤其……當它正與一些更加令人痛苦,致人落入悲慘境地的事物聯系在一起的時刻,融合出來的更是一番絕望的滋味。
永遠和一只詛咒生活在一起,作為它口中的“妻子”,然后在下水道里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似乎一睜眼就能夠看到每一天都是無盡黑暗的人生。
這還不夠令人害怕、令人絕望么?
出門以前,真人抱著你將你拖到了門口,說什么也要讓你親一親它,它說它在電影里看到了這種情節——在丈夫出門工作的時候,妻子站在玄關給丈夫一個親吻,對丈夫說著路上要注意安全,要好好工作……之類的話。
“也對我說一說嘛,真知子。”真人站在你面前用撒嬌的口吻說,“我也想要真知子的鼓勵。”
祝福我吧真知子,畢竟我可是要去守護我們的“幸福”呢。真人深深地注視著你。
說話口吻甜膩的真人,實際上的行為卻總是格外的強硬,但凡它想做的事情,根本不容你有任何拒絕。
你神情木訥地站在它面前,任由它親吻著你,跟著它的聲音說那些它希望你對它說的話。
“親愛的,路上要小心。”
“工作的時候要努力哦。”
“還有……”真人捧著你的臉,注視著你的眼睛,要你繼續跟著它念,“我永遠也不會背叛你,不會跟別的男人或者女人出軌。”
它看的電影里倒是沒有這種臺詞,不過真人覺得以你看夏油杰的眼神來說,你很有可能會犯下這種好女人絕不應該出現的錯誤。
據說在這個國家,全職家庭主婦婚外情的概率可是很高的呢……畢竟人人都有那么重的壓力,為了排解壓力,往往會滋生一些道德上的墮落。
根本沒有工作的你,是否也算“家庭主婦”呢?真人自有一套它的理解。
這個年歲尚小的咒靈,在汲取了許多信息之后,以它頗為獨特的思維方式理解著世間的一切。生或死、愛或恨……它以為它都懂得了。因為它是從人類之中誕生,人類即為它的父與母,所以它生來便具有人類那樣的智慧。
真人甚至久違地想起了你的前夫——禪院直哉死前不也是認為你背叛了他,所以才會那么生氣,口不擇言地怒罵你是和真人這只咒靈茍合的水性楊花的賤人么?
可那個時候,你和真人之間根本就沒有發生什么。真人抱著你,像是孩童抱著自己的玩具,宛若幼子抱著母親。
現在也是,你仍然是個忠貞的好女人——因為真人一直守著你,它確信你沒有機會背叛它。
看來結婚之后的男人就是容易陷入這種煩惱呢,真人想著,擔心妻子會變心什么的……真是苦惱啊。
“我永遠也不會背叛你,不會跟別的男人或者女人出軌。”你重復著,你的語氣完全沒有情緒波動。
但是聽到你這么說之后,真人終于流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它用力地親了一下你的臉頰,然后對你說:“那我出門啦!今晚我會盡量早點回來的,要等著我回來再一起睡覺哦~”
這么說完之后,它終于離開了公寓。
制造噪音的根源離開,公寓里頓時陷入了死寂,你靜靜地站在玄關,身形單薄,宛若一座精美卻毫無生氣的雕塑。
“……”
你盯著公寓的大門,卻始終一動不動。
近在咫尺的這扇門,打開之后會有什么?外面的世界會是什么樣的?你甚至都不知道這里究竟在什么位置,還有……真人說的“夏油的家人”又是誰?
無數沒有答案的念頭,在你的腦海中飄散如煙云,它們之中并沒有任何一個的重量能夠填充你的心,令你的身軀再次煥發生機。
你站了好久,最后終于邁開了腳步,將手放在了門把手上-
在一天之
前,真人找到了漏瑚,拜托它幫自己去做一件事。
“你是說你明天要出門,所以要我去幫你盯著她?”漏瑚伸出手指指著自己,它那張與人類有幾分相似,卻又明顯區別于人類的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震驚表情。
“你是認真的么?”漏瑚覺得真人對它說出的這種話,簡直不可思議,它提醒真人,“我可不喜歡人類。”
“沒辦法啊漏瑚,”真人以頗為苦惱的口吻同它抱怨,“誰叫真知子讓我放心不下來呢,放她一個人在家里,總感覺會出事,我想來想去,感覺也就只有你最合適了。”
真人細細地數著,它說陀艮的腦袋呆呆的感覺反應不過來,說不定人都跑了可能還沒知沒覺。花御又太溫柔了根本就完成不了任務,可能被請求兩下就心軟動搖了。
“只有你最堅定了,漏瑚!”真人說,“這是我對你的信任哦。而且,就是因為你很討厭人類,所以如果是你的話,肯定能夠下得了手的。”
在真人要出門之前,它請求了漏瑚在這期間去你目前安身的公寓旁守著,它告訴漏瑚,如果你在它出門之后也打開公寓的大門走出來了的話……
“那就殺了她吧。隨便你怎么折磨都可以,不過要記得別用咒力,畢竟我們說好了要永遠在一起的。”真人笑著說出了這種話。
被咒力殺死的話,就會被直接消滅了,真人還指望著你能在過于痛苦和不甘的心情里死掉,然后變成怨靈回來找它,跟它永遠生活在一起呢。
“……”聽到這種發言,漏瑚沉默了半晌。
漏瑚總是無法理解真人在這種事情上怪異的想法,畢竟它根本沒有那方面的興趣,更是從來沒有想象過詛咒和人類的跨種族愛情故事——它渾身都要冒小土堆了,就像人類起雞皮疙瘩那種感覺。
“所以你不止是要我去盯著她,還要我殺了她是吧。”漏瑚很無語,但還是總結概括了一下。
它評價真人:“你真是變態。”
嘴上說著什么喜歡和保護,身為咒靈卻和一個人類在一起,可實際上總想著讓人去死。漏瑚這個最討厭人類的詛咒,實際上卻有著與人類的思維方式最近似的思考模式,這也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
它覺得真人這也太神經病了。
不過仔細想想,因為人類惡凝結出來的就是這種東西,所以似乎又很正常。
“沒辦法啊,畢竟人類就是這么脆弱的生物嘛,隨時都有可能死掉……我已經很努力地保護著真知子了,可她那么脆弱,就算我那么努力,她還是有好幾次都差點死掉了。明明我們甚至還沒有遇到過被敵人襲擊的危險處境,只是一些小小的病痛就要讓她睜不開眼睛了。”
真人說,如果你還能作為人類活著,它自然也希望你能夠活下去。可你如果真的活不下去了,它就希望你能夠變成怨靈。
身為人之詛咒,真人無比理解人類的本性。
“如果她心底里的憤怒和仇恨的重量足夠沉重,那么她肯定會趁機逃跑的,所以在這時候被殺掉的話,絕對會‘活過來’,我覺得這樣也很好。”
而如果你已然麻木,對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你也就不會想逃跑,會真的聽它的話,乖乖地待在公寓里等著它回去一起睡覺。
“無論是哪種結果,我都覺得很好呀。”真人自認為是一只非常樂觀的咒靈。
它的確非常樂觀,因為無論哪種結局,對它來說都是你們之間的happyending呢。
“那就拜托你了哦,漏瑚。”真人道。
“喂!我沒說要答應你啊!”漏瑚朝它大叫。
可是在真人的軟磨硬泡之下,它別無選擇,最后還是灰溜溜地守在了公寓附近,很不高興地盯著那扇門看。
你是否會打開那扇門,然后走向死亡呢?
漏瑚其實也有些好奇。
如果是帶著希望想要逃走的你,面對的卻是真人早就已經為你安排好的死亡結局,你又會露出怎樣不可思議的表情?
忽然覺得有些期待了,漏瑚覺得,或許也沒那么無趣-
你的手放在了門把手上,可最終,你卻沒有用上力氣。你分明很清楚,打開這扇門也并不需要什么力氣。
可你最終只是坐在了玄關處的臺階上,靜靜地靠著墻壁。
真人要去做什么事情,你其實并不清楚,或許是去部署它們那消滅全人類創造屬于詛咒的世界吧……漏瑚總是這么說著,真人也是因為它的勸說而帶著你來到東京的。
莫名其妙要你發誓自己不會出軌什么的,雖然古怪,但也符合真人的性格——它本來就時不時會莫名其妙地做出些奇怪的事。
更何況,它不僅見到了夏油杰,還和他成為了臨時的合作伙伴……
但是事情的發展,似乎再一次出乎了你的預料。
距離真人出門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你沒有胃口,也一直沒有吃東西,或許是因為一直沒有動,饑餓感也沒有跑來攻擊你。
室內的光線暗下去已經很長時間了,漆黑濃重的墨色逐漸侵染了這片空間。或許你應該去開一下燈,可是在下水道待過那么久之后,你又覺得這樣也可以。
門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緊接著,你聽到了一陣似乎從遠處傳來的、墻壁或是什么沉重的東西被破壞的動靜。
你抬了抬眼瞼,看向了那扇門。
有人正在開門。
啊,真人回來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你完全不需要猜測就已然知曉。它出門以前不是就告訴過你了么?
等著它回來跟你一起睡覺。
第52章
門的外面并不是真人,而是另一個人。
“真知子。”他打開了房門,站在門口輕輕地叫出了你的名字,問你怎么坐在這里。
“……”門外的光線突然刺入你的眼睛,你微微合著眼瞼,仰起臉定定望著他。
這是幻覺還是真實,你似乎有些分不清了。走廊橘黃色的燈光仿佛給他的身影籠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暈,顯得格外朦朧虛幻。像是從天而落,又像是至地獄而返。
你看不清他的臉,可你聽出了他的聲音。你一聽見那道聲音便知道是他。
他走了進來,在你身邊蹲下,伸手摸了摸你的額頭。久違的人類的溫度讓你的意識倏忽間清晰起來。你完全睜開了眼睛,卻被那光線刺得泛起了淚。
“還好,沒有發燒。”他說完,一手扶著你的脊背,另一只手穿過你的膝下,穩穩地將你抱了起來。
夏油杰……
“杰……”你叫出了他的名字。
夏油杰垂眸:“發生了一些事情,先離開這里再說吧。”
他抱著你走出了公寓,天空中覆蓋著一層“帳”,不遠處爆破般的巨大動靜傳來,夏油杰安若泰山地抱著你,將你帶下了樓,告訴你不用擔心那邊。
“我拜托了里梅過來幫忙,帳也是他布下的,因為我不方便現在留下殘穢。”他解釋道,“所以術式暫時也沒法用了。”
里梅是誰,你也不知道,難道是之前真人提到過的他的“家人”么?
你有些失神,以至于直到離開了公寓,轉移到了另一個地方,仍舊被夏油杰抱在懷里。
突然之間又來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可你卻莫名地感到安心。人類的體溫、人類的氣息和心跳聲包裹在你的周圍,你的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你聽到了穩健的心音。
一如往昔。
可是,已經過去十年了……
杰、夏油杰。
你們曾經那樣好。
你愛他,他也愛你,你們原本可以一直那么好。
“為什么?”
你問他:“為什么?”
為什么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夏油杰抱著你,他的手掌拍著你的脊背,慢慢地、輕輕地……你以為你已經想不起來了,可你怎么
忘得掉?
如此熟悉、仿佛近在眼前。
“為什么?”夏油杰的聲音始終溫和,他問你,“真知子,你想問什么?”
為什么他當初要不告而別,為什么不帶你一起走,為什么那之后再也沒有來找過你,哪怕只是問你一句……
哪怕只是問你,你愿不愿意和他一起逃。
你愿意的,你愿意啊……杰!
太多的為什么,最后化作無言的淚水。
他的指腹撫著你腮邊的淚痕,輕輕地嘆息著,他說,他以為那就是你想要的,他以為,你能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嫁給禪院直哉,繼續留在御三家,他說他以為那會是你認知中的,最好的選擇。
“禪院直哉對你不好么?”他問。
你淚流不止。
過于沉痛的遺憾與悲傷如潮水平鋪而來,令你無法言語。
夏油杰緊緊地抱著你,他對你說:“對不起,真知子。”
你也緊緊地抱著他,失聲痛哭。
十年時光匆匆而逝,時隔多年再次見到你昔日的戀人,原來你們之間曾經相隔的只有那一線的距離。只是因為你們當時少見了那一面……
因為你的優柔寡斷和遲疑,因為他那時對自我的懷疑,讓他也動搖了對你們之間那份戀情的堅定與信念。
他以為你選的是你自己想要的,你會過得很好,依舊身份高貴、生活富足。他以為那就是你選擇的“幸福生活”。
“杰……杰!”你的聲音顫抖著,你叫著他的名字。
“不是那樣的!”你幾乎聲嘶力竭地告訴他,聲如泣血,你的手在發抖,你的世界天旋地轉,“那不是我想要的啊!”
多么諷刺啊!多么悲哀啊!
加茂家、禪院家的那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早在那時候你就已經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過是和他在一起,僅此而已。
你想要和他去過普通人的生活,平凡地度過你們的后半生……
“我寧愿去做普通人!我情愿我從不是出生在加茂家!”你哭得太厲害了,你的聲音斷斷續續。
過于漫長的、綿延不絕的痛苦,消磨了你的傲慢、也帶走了你的自尊,你現在唯一想要的,不過是平淡地過完余生。
你已經不想再去追求什么權力、地位,你只希望不要再這么痛苦。
連自由都變成了奢求的時光中,只要能夠喘口氣就好了……
“真知子啊……”夏油杰依舊輕拍著你的脊背,他感慨道,“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你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你的心底里,涌動著那么多的遺憾與悔恨,你的理智被淹沒,你從他懷里爬了起來,摟著他的脖子去親吻他。
和昔日的戀人重逢,你為何還是如此痛苦?你只覺得所有的痛苦都被反芻上來了。
在心底里洶涌著的是漫長無絕的悲鳴。
你想要追求平靜,希望自己可以冷靜下來,可是你的腦袋里卻不斷地傳來刺痛,仿佛有火在燒、有螞蟻在啃咬。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你用力地親吻著夏油杰的嘴唇,寄希望于能夠止住你的痛苦,可是你的眼前是模糊的,你的心也在流淚。
為什么還是會這么痛苦?
明明已經知曉了這一切,明白了你們之所以分別十年,全是因為年少時內心的動搖與遲疑。害怕被傷害,害怕被拒絕……可最后落在身上的痛苦卻一點兒也沒有避開。
“杰!”你幾乎在哀嚎。
你內心的情感如此洶涌,幾乎要將你也摧毀。
你緊緊地抱著他,指甲深深地嵌進了他的皮肉里。你咬住了他的肩膀,血腥味在你的嘴里彌漫著。
這樣你就能夠得到慰藉了么?你和他皮肉緊緊貼合在一起的時候,感受著他的體溫、他的心跳的時刻,你的痛苦得到緩解了么?
你只覺得遺憾。
為什么,為什么十年之前,你們沒有走到這一步?為什么早在當初你們沒有坦誠地將這一切都告訴對方?
為什么你們那時沒有在一起?
多么悲苦、多么凄絕。
你的眼淚落在了他的臉上,你凝望著這張戀人的臉龐。他的額上,有一圈橫貫了整個額頭的縫合線。
在你的手指撫摸著這塊不平整的皮膚時,你的心在微微顫動著。一股詭譎的微妙感,總是會在不經意間翻涌上來。又被你壓下去。
你以為,這是因為你在為他所遭遇的危險、磨難而悲痛。
你注視著他的臉,輕聲問他是怎么弄成這樣的。
你們緊緊地擁抱著彼此,仿佛永遠也不會再分開。戀人的耳語,輕盈而又柔軟、濕潤。
“因為我想見你。”他如此說道,“我只能這樣來見你。”
你的頭腦是混亂的,你無法理解這是什么意思,難道是因為你,他才受傷的么?你理不清楚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夏油杰的背上全是你的指甲抓出來的血痕,他的肩膀和手上則是你留下的牙印。他抱著你,目光落在了被你咬過虎口的留下的齒痕上。
他抬手蓋住了你的眼睛,對你說:“好好休息吧,真知子。”
你的腦袋靠在他的胸口,聆聽著他的心音。
“杰……”
“我在這里陪著你。”他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從你的頭頂落下來。
你終于闔上了眼皮-
等到你后知后覺地想起來真人,又想起它們那群咒靈和杰之間的合作時,已經是好幾天之后了。
過度透支的情緒,加上本就虛弱的身體狀態,讓你陷入了長達數日的昏迷。
可以從床上下來時,你也終于找回了思考的能力。
“真人……去哪里了?”
你對真人的記憶,還停留在它出門之前硬要你扮演妻子給他送別的場景。它說它要去做一些事情。它說,要你發誓自己不會出軌,要你等著它回家睡覺。
但是那天晚上,你等來的卻不是你的“丈夫”,而是你昔日的戀人。
想到真人,再聯系起你和杰之間復燃的戀情,你的心底里涌起了一陣莫名的難安情緒。可那明明不是你承認的,你和真人之間,完全就是它一廂情愿。
為什么你想起來,卻會有一種仿佛自己對不起它一樣的感覺呢?
說到底還是因為你仍然保持著名為“道德”的理性。
“真人啊,”杰在你面前微笑著,他說,“被我調服吸收了。”
你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沒有理解這是怎么回事。
從杰的口中,你才明白了真人那天究竟是要出去做什么——它要去殺了夏油杰。
因為它覺得夏油杰可能會讓你變成偷腥的壞女人,以真人那獨特的思考方式得出的解決方法,就是把有可能的對象扼殺。
“畢竟是詛咒,和人類還是不一樣的。”杰這么評價道。
因為是詛咒,所以中途叛變很正常。而且你也聽到過真人和漏瑚它們評價杰是令人惡心不快的家伙……說起來,漏瑚也說過討厭你這個人類。
“真人還安排了漏瑚去殺你,我擔心你的安危,所以那天才會來不及解釋就帶著你離開了。”杰說,“還好,這一次我來了。”
而且,他來得很及時。及時救下了你,及時帶走了你。
讓你免于被折磨、被殺害。
真人早就對你動了殺心,這你也是知道的。
詛咒的心思本來就是這么陰晴不定,更何況你如今身體虛弱,看起來命不久矣。
“杰,”你抱著他,對他說,“謝謝你。”
他撫摸著你的發頂,對你說:“真知子,這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
第53章
你似乎……終于過上了夢寐以求的平靜而安定的日子。
平凡而普通的幸福,突然從某一天開始降臨在了你的身上。
是因為神眷顧了你么?是因為痛苦的數量也是有限的,所以品嘗過足夠多的痛苦之后,你終于又能夠感知到幸福的滋味了么?
你站在廚房,拿著筷子將食材夾進鍋里,盯著鍋里正在咕嚕咕嚕地冒泡的湯底,忽然有種好像在
做夢一樣的不真實感。
早晨從柔軟的床鋪上醒來時,看到的便是你的戀人含笑注視著你。那么專注,仿佛要穿過你的皮肉,看清你的靈魂。
“杰?”
“真知子,”杰的神情那么溫柔,他枕在你身旁,對你說,“你現在的樣子,看起來真漂亮。”
不知道為什么,你覺得他說的話好奇怪……
一股莫名的詭譎感,就是會在不經意間鉆進你的腦海,讓你有種怪異的不安。
可是你和杰在一起,你們相愛,你們幸福,你無比安心。
你將這認定為是自己曾經的經歷所導致的精神問題,所以有問題的、奇怪的是你,而不是杰。杰是正常的,他沒有任何問題,也沒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只要你們仍舊心懷對彼此的愛意,杰就仍然是杰,你也仍然是你。
要努力好起來才行,要接受這嶄新的生活。
「你要變得幸福,真知子。」
相信這一切就是你的幸福,這就是你應該做的。
出神時,你看見杰從床上起身,換上了一身繁瑣的袈裟,你問他:“為什么……要打扮成這樣?”
“嗯?”杰扎好頭發,回過頭來問你,“真知子不知道么?”
你應該知道什么?
杰這么問你的時候,你忽然覺得很緊張,害怕自己說錯話,后悔自己不該這么問……焦慮感突然將你籠罩。
靜靜地盯著你看了一會兒,杰又主動解釋起來:“因為我現在勉強算是教主吧……接手了以前的盤星教,然后換了個名字,可以用來籌備一些資金,進行明面上的活動。”
啊,你想起來了,是盤星教——高專二年級的時候,五條悟和杰一起去執行的那個“護送星漿體和天元大人同化”的任務。五條悟就是在那一次任務中掌握了反轉術式,并在不久之后的高專三年級時,做到了能夠永久開啟“無下限術式”。
所以杰從高專離開之后,就去了曾經的盤星教,接手了對方殘余的勢力——是這個意思吧。
作僧侶打扮的杰,和你記憶里的杰簡直大相徑庭,連同著他的笑容也似乎變了味道。你竟覺得他如此陌生,甚至……讓你有些不敢靠近。
怎么會這樣呢?他可是杰啊。
“……杰?”你又叫了他一聲,你的聲音里竟然帶上了些許的遲疑。
杰依舊溫柔地笑著注視你,他沒有任何異常,耐心地回應了你:“怎么了?真知子。”
他的臉是杰的臉,他的聲音也是杰的聲音,他的表情始終溫柔,含情脈脈。而且,他一直愛著你——所以他就是你的杰。
夏油杰……
你走上前去,抱住了他。
你忽然好想告訴他:“我愛你,杰。”
他擁著你,手掌輕輕撫摸著你的發頂,用手指梳理著你的頭發,過了好一會兒,他也對你說:“我也愛你,真知子。”
這一切都是真的,你不應該懷疑。
即使這一切如此虛幻……過于美好、過于……完美,以至于變得不真實。
可這一切就是真的。
因為你的廚藝荒廢許久,再加上你本來也有好久沒有正經吃幾頓飯了,恐怕都有些忘記正常的食物應該是什么樣子,所以做飯的任務自然落在了杰的頭上。
杰煎了雞蛋,問你想吃面包還是面條。
你說都可以,于是他給你煮了面條。
吃完早飯,杰順便幫你把午飯也做好了,裝在便當盒里,囑咐你說,便當盒可以直接放進微波爐里,中午最好熱一下再吃。
你說:“好。”
出門之前,杰又對你說,今晚就吃壽喜鍋好了,他說食材他已經準備好了,調料也已經放在了鍋里,你只要往鍋里倒點水再開火,然后把食材全部擺進鍋里就行。
“如果我回來得太晚了,你感覺餓了就先吃吧。”他是這么跟你說的。
說完之后,他親了親你的額頭,對你說:“那我出門了,真知子。不要隨便開門哦。”
“嗯。”
你和杰簡直……就好像過上了無比平常的、戀人之間的同居生活。
如果這種日子可以一直持續下去就好了。
每天醒過來,就能夠看到杰,能夠聽到他的聲音,和他一起吃飯、一起睡覺……這就是你認為的最最幸福的生活了。
腦海中的記憶,明明就是發生在今天,卻莫名讓你心生恍惚。
“杰……”你望著正在沸騰的壽喜鍋,杰的名字忽然又從你的口中冒了出來,你發覺了自己又走神了,一定是因為你又思念起他來了,可這未免過于頻繁,你甚至莫名地開始思考,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時間的概念,很長一段時間都被你刻意模糊了。禪院家的日子很難熬,你害怕自己每天數著日子,最后卻數到自己都絕望。和真人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也很難熬,它是詛咒而非人類,既不需要像人類一樣計算日期,甚至連白天黑夜也不在乎。
你已經有很久沒有具體地算過自己在過的究竟是哪一天了。
突然產生了這個念頭之后,你翻找著能夠確定時間的工具,最后打開了電視——
2018年10月31日,17:36:48.
原來已經是深秋了……可是記憶里炎熱的夏天,似乎好久都沒有感受到了。陽光仿佛失去了溫度,所以你總是覺得好冷。
但是以后應該不會了吧。因為你現在和杰在一起,你終于和你最愛的人在一起了。
你一定能夠感受到幸福、感受到溫暖了。
溫馨的房間布置,以及能夠充分讓光線進入的窗戶,久違地讓你重新覺得自己是作為一個“人”而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壽喜鍋已經煮好了,但是杰還沒有回來。想起他出門之前對你說過的話,你決定再等等他。
七點鐘,如果晚上七點他還沒有回來,你就要先吃晚飯了-
吃過晚飯,你一直等到了深夜,杰依舊沒有回來。墻壁上掛著的鐘表指向十一點,你的眼皮已經完全支撐不住了。
你在等待他的時候,在沙發上睡著了。
第二天從沙發上醒來時,屋子里仍然不見杰的身影,你起身看了看桌子上給他留的晚飯,發現沒有被人動過——他徹夜未歸。
明明說好了要回來吃晚飯的……難道,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你有些擔憂,可他并沒有告訴過你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你太久沒有出過門,甚至一想到外面就心生退縮。
真人恐嚇你的時候,你覺得外面等待你的就是死亡。它希望你能夠依賴它,也希望你害怕外面的世界——它的確做到了。
以至于時隔多日再次站在外面的世界那一刻,你當時竟恨不得鉆回地底下,鉆回真人懷里。你害怕那陌生的一切。
如今重新和杰在一起,你覺得房子里的世界就是你全部的幸福,你只想永遠留在這里,守住這來之不易的新世界。
可是杰去哪里了?他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你的焦慮癥又開始發作了。
手背上不知何時被抓住了血痕,你不安地蜷縮在沙發上,規律的飲食只有當杰在你身邊的時候才維持了短暫的時日。
你再一次回到了那種混亂的狀態里,只有在餓到不行的時候才會去冰箱里找出點食物來。
出去的那扇門,近在咫尺。
要出去么?要去找他么?
你知道他在哪里么?你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到他么?
杰根本就沒有告訴過你,他也沒有給你留下聯系方式……為什么,為什么你沒有想到這些,為什么在他出門之前,你不要
求他給你留下電話或者明確地問他到底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你渾渾噩噩地抱著自己的腦袋,不知道第幾天的夜里,你忽然清醒了片刻,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赤著腳走向了門口。
你握住了門把手。
「不要隨便開門哦。」
杰離開時對你說過的話在你的腦海中回響。
你扭動了門把手,打開了這扇門-
結界被觸發了-
門外的世界和你預料中截然不同。
打開門后,你竟然站在了一座古老宅邸的入口處,視野內層層疊疊的木質房屋緊密連接在一起,檐廊上方掛著燈籠。
昏沉的夜色籠罩著古老的宗家宅邸,空氣里仿佛彌漫著粘稠的黑暗——你知道這是哪里。
你無比清楚。
“怎么會是……”你怔怔地站在原地,無法動彈,瞳孔緊縮,望著眼前的景色,“加茂家。”
這種情況只有一種解釋,門上被布下了結界,而觸發結界的方式就是開門,那扇門連接了你所在的房子和加茂本家的宅邸。
那么,結界是由誰布下的?
寒意從你的脊背攀爬上來,可你無論如何也要竭力否認那個猜測——杰……不,不會是杰的!不可能是他!
你攥緊了自己的手指,倏忽間回過神來。
你不能待在這里!
從禪院家逃跑的你,“丈夫”被咒靈所殺的你……你不能出現在咒術師們眼前,更不能出現在御三家!
你后退了兩步,轉身想跑,可是一道蒼老的女聲卻忽然在你轉身時響起。佝僂著背的老婦人攔住了你的去路:“真知子小姐。”
“四乃……”
四乃是加茂家的仆人之一,在你尚且年幼的時候,她就已經是這副蒼老的模樣。據說她如今已經接近兩百歲了。
“真知子小姐,家主大人在等您。”四乃對你說,“請跟我來。”
“家主……”你反應過來,難說究竟是慶幸還是更加驚愕,“父親?那個結界是父親做的?”
如果是父親設下的,那就與杰無關,可是為什么父親要這么大費周章?
四乃沒有理會你的提問,她只是冷冷地瞥著你,重復道:“請跟我來。”
仿佛看穿了你想要逃跑的心思,四乃又補充道:“守備隊已經全部被召回了。”
面對整個加茂家的守備隊,你根本不可能從這里離開。
你只能跟著她。
腳步穿過檐廊,走向熟悉的庭院,視線慢慢透進敞開的障門,你看到了和室中,四乃正在請示的,如今的加茂家主……
你的眼前,似乎出現了幻覺,要不然的話,為什么四乃請示的人居然是:“……杰?”
第54章
和室內,夏油杰獨坐在窗前,寬大的袈裟披在他身上,宛若佛陀端坐蓮臺之上。一株青松橫倚窗臺,窗柩便如一塊畫框,夜色的幕布中低低地懸掛著一輪皎如玉盤的圓月,玉色瑩瑩融進橘色的燭火中。
玉色與火色交織在這張屬于“夏油杰”的臉龐上,他的神色看起來如此超脫。
你望著這張臉,如此清晰、如此……令人熟悉,而又陌生。
空氣中仿佛凝結了某種膠質,令你難以動彈,你的腦袋里傳來陣陣鈍痛,有什么東西像是想要從你的血肉里鉆出來。
你認為自己必定是忘記了什么——那對你而言重要無比。可你的腦海中又空蕩蕩的,宛若一片虛無的海洋。
疼痛與遲鈍同時盤踞在你的身軀之上,令你仿佛一具失去了自我的傀儡,你望著他,也望著那輪明月。
“你來啦,真知子。”他輕聲開口,聲音飄渺,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口吻宛若誦詠著古舊的和歌,從遙遠的時代飄忽而至,他說,“你果然還是來了。”
你恍惚地開口:“……這,是怎么一回事?”
夏油杰沒有回答你,而是半支著腦袋反問你:“真知子,你現在想要什么呢?”
你現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呢?他很想聽聽你的回答。
他朝著四乃揮了揮手,對方恭順地躬身后退下了。四面寂靜無聲,月色凄清,燭影綽綽,你們在月與夜之中凝望彼此。
“我……想要什么?”你的腦袋里,唯有一片混沌。
你忽然說不出來了-
「你要過上自由的生活。」
「你要過上幸福的生活。」
「你要過上,你最想要的生活。」
你要成為一個出身高貴的咒術師,你要做京都出身的貴族。
你想要從一生下來就高人一等。
‘神啊……請保佑我吧。聆聽我的愿望,實現我的愿望。’
你心有不甘,如冰中燃火-
你久久地沉默著,身形伶仃,眼中盈盈有淚。
夏油杰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他說,看到你如今這樣,他也禁不住有些傷心,忍不住為你感到心痛。
這到底是夏油杰的心,還是他的心呢?他或許也說不清楚。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真知子。”他看著你,這張臉上微微帶著笑意。
他說,你不是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么?
有著高貴出身的咒術師、京都的貴族,加茂家的嫡女,一生下來就高人一等——這都是你想要的。
你怔怔地望著他,只覺得他變得好陌生,根本就不像是杰……這個念頭,在頃刻間仿佛疏通了你堵塞已久的思緒。
豁然開朗的充斥著你的頭腦。
你定定地望著他,嘴唇有些發抖,難以接受卻是事實的真相終于被說出于口:“你……難道不是杰么?”
那你之前所察覺到的,刺痛著你的那些微妙和古怪之處,原來其實都是在提醒你么?
它們試圖讓你清醒,讓你不要沉淪在虛假的夢中,它們想要告訴你:這個人有著杰的模樣、杰的記憶的人,其實卻并不是杰。
“……”
怎么會這樣呢?
為什么會是這樣!
原來你根本就沒有擺脫過那名為痛苦的深淵,短暫的幸福不過是你眼前的水中月,痛苦的陰影仍舊在注視著你,高高在上地嘲笑著你竟為這虛幻的倒影而意動。
“杰”的臉上,始終維持著微微的笑意。
他仿佛慈悲的佛陀那般俯視著你,他朝你伸出了手。
四乃不知何時又悄無聲息地再次出現,她的手中捧著一個黑色的匣子。
“憲倫大人,您要的東西已經帶來了。”四乃聲音蒼老,她宛若枯柴般的雙手捧著那個黑色匣子。
在日語里,“憲倫”和“憲紀”有著相同的發音。
可是你已經完全沒有在乎這種事情了,你的腦海中充斥著的,盡是他以“夏油杰”的身份同你重逢的點點滴滴。
那一切,原來竟都是虛假的謊言么?
他對你微笑的時候,聽你管他叫“杰”的時候,抱著你讓你在他懷中入睡的時候……那竟都是他的謊言!
你的悲鳴聲刺破了加茂宗家宅邸的沉寂,你的神情變得扭曲,你的淚水打濕了蒼白的臉龐。
“唉。”他輕聲嘆氣,注視著陷入痛苦之中的你。
仿佛想到了什么,“杰”又忽然同你解釋起“憲紀”和“憲倫”這兩個名字用漢字書寫出來是不一樣的。但是這種解釋,在此刻的場景中反而顯得更加突兀詭怪。
“其實也沒什么,”你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也覺得自己的解釋有些好笑,說自己又做了多余的事情,“那個名字你也不用在意,畢竟,很早以前我就沒有再用過了。四乃的記憶,現在大概停留在了一百五十年以前,她把我當成了那個時候的身份。”
你已經聽不進去他在說些什么了,你抱著自己的腦袋淚流不止,你模糊的目光落在了黑色的匣子上——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頭。
“很熟悉對不對?”他的手掌朝著你伸出,仿佛在邀請你或是想要撫摸你,他問你,“你還記得么?”
你的嗓子已經嘶啞:“記得……什么?”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你現在讓他覺得,仿佛是他在欺負你一樣。因為你看起來真是可憐。
他說:“你這樣,讓
我有些于心不忍。”
“快想起來吧,真知子。”
四乃干枯的手臂穩穩地捧著那個匣子,她一步步地逼近你,匣子離你越來越近。古舊的氣息從匣子往外緩緩滲出。
觸碰到冰冷的木質時,你終于想起來了,你在何時見過這個匣子……
在你尚且年幼的時候,那個時候,你還是一個備受寵愛的、無法無天的小女孩——
不顧使女的阻攔,你強行闖入了你父親的院子里,侍從一邊跟在你身邊跑,一邊焦急地勸阻你:“真知子小姐!請您不要再往前了!真知子小姐!忠明大人正在會客……”
你就這樣莽撞地闖進了正在會客的父親和客人所處的和室內。
你的父親——加茂忠明皺了皺眉頭,他本想讓守衛強行將你帶走,可是客人卻出聲制止了他。
“忘記了么?別待她那么苛刻,忠明。”
客人的聲線溫和,語氣帶著似有若無的笑意。那是一張你從未見過的臉。
可是他說的話卻很有分量,因為加茂忠明聽完后又收回了本打算招來守衛的手。明明這里是加茂家,可是這位“客人”卻如此坦然自若地對著加茂家的現任家主下達指示。
“你是誰?”你盯著他的臉看,確定自己真的沒有見過他。
“我么?”他對你說,“真知子不是已經知道了么?我是來做客的。”
一個說話有些莫名其妙的男人。你討厭這種說話仿佛在跟人打啞謎一樣的家伙。
所以你別開了腦袋不再看他,站到了你的父親身邊。
“好了,真知子。”加茂忠明松開了他緊蹙的眉頭,他的臉色變得平和后有些無奈地問你,“你又想要做什么?”
被剛才的客人一打岔,你也忘記了你本來是要做什么。你的圓眼睛在眼眶里轉了轉,眼神忽然被他們面前的黑色匣子所吸引。
你突然伸出了手指,指著這個匣子對加茂忠明說:“我想要這個!”
“真知子!”加茂忠明的口吻霎時間又變得嚴厲起來。
可是還沒有說上其他話,對面的客人便輕咳了一聲,加茂忠明的嚴厲頓時被那聲輕咳沖散。
“沒關系的,”客人語氣仍舊溫和,“既然她想要,那就給她吧。”
矮桌上的黑色匣子,是一件咒具。
客人朝你稍稍招了招手,你想了想,走到了他面前,個子矮矮的你,正好和跽坐著的他視線高度相仿。
他注視著你的眼睛告訴你,現在的你是打不開這個匣子的,即使得到了,它對你而言也沒有什么用處。
可是你哼了一聲,你說反正你就是想要。
因為你想要,所以你要得到,這就是你的理論。
因為你是加茂家唯一的嫡女,是唯一繼承了家傳術式的孩子。你無比驕傲、無比傲慢——你想要什么,就能夠得到什么。
整個加茂家的所有人都在縱容著你。
客人望向你的眼神更加柔和,他面上的笑容深了一些。
你問他:“你在嘲笑我么?”
“不,”客人說,“我覺得真知子啊,實在是天真可愛……”
聽到他叫出了你的名字,你又問他:“你怎么知道我是真知子?”
“因為,正是我給你起的名字呀。”客人笑意盈盈-
“是你……”你忽然想起來了,“是你!”
你對他怒目而視,你的身體、你的聲音,你的全部都在發抖。
因為憤怒,因為痛苦。
那個男人的名字,你至今仍未知曉。你只以為這是家族中的某個親戚,并不把他放在心上。
可是他早就見過你,甚至連你的名字也是他給你起的……
“為什么?為什么!”你幾乎哀嚎著質問他。
那個你拿到了卻無法使用的咒具,很快便令你對它失去了興趣。因為你得到了,并且這個東西對你來說無用。沒幾天你便將它丟到了一邊。
后來它去了哪里,你也沒有留意過。
“杰”告訴你:“神龕你供奉著的,就是它。”
在那么多年的祭典中,你跪在家族神社前,黑色的神龕之中它都在靜靜地凝望著你。
當你陷入了痛苦而優柔的戀情中,為你的戀情而痛苦,跪在神龕前祈禱的那么多個日日夜夜中,它也在聆聽著你的悲鳴。
你曾經的快樂,你后來的痛苦,都被它所記錄、吸收。
它究竟是什么?為什么小時候的你無法打開它?
“這本就是屬于你的東西。”他對你說,“現在,打開來看看吧。”
你的手腳仿佛變成了石頭,你看著四乃將匣子放在了你的手上,“杰”走了過來,握著你的手,幫助你打開了它。
月亮的玉光落進匣子里,落在了玉質般的臉龐上——你仿佛正在照著一面鏡子。
匣子里靜靜地躺著一顆美人的頭顱,闔著雙眸,宛若完美無瑕的玉像。
“真知子,我說了,這本就是屬于你的東西。”
這個匣子里,裝著的正是你的頭顱——千年以前的你,前世的你。
“杰”的指尖輕撫過它的臉龐,他說:“當我趕到的時候,除了骨頭,你就只剩下這部分了。所以我幫你將它做成了咒物,把你的記憶保存在了里面。”
黑色匣子是咒具,它的作用是:將不超過匣子大小的物品放進去,能夠永遠保持物品當時的狀態。
第55章
世界是晦澀的。
詛咒、人類、怨靈……都在黑暗中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在這個蒙昧的時代里,人們將天災、疾病、意外,都視作是有妖怪和惡鬼在作祟。
古老的平安時代,人鬼共生。
你出生在平安京以外,一處極為偏遠的鄉下。在那個混亂的時代里,你的父母早早地死去之后,神社中好心的神官收養了你,讓你成為了神社中的第二名巫女。
在你前面,有另一個比你大了十歲的巫女。她是被神官從上流沖下來的河水中撿來的。
侍奉神的巫女,這輩子都不可以成婚,這輩子都不可以與人相戀,這輩子必須將自己的一切獻給神明,對神明報以一生的忠誠。
但是在你六歲那年,神社中的另一名巫女背叛了你們偉大的神靈。事情敗露于她在神社中產下了一個嬰孩,然后她便被憤怒的村民們綁了起來,大家在她身上施以了火刑。
他們指責她玷污了神社的無瑕,讓那污穢的血污染了圣潔的神社。
你看著她被綁在了木柴堆起來的刑架上,在夜幕降臨之時,神官點燃了木柴。她的身體被火焰吞沒,無比痛苦的、凄厲的哀嚎聲持續了大半個夜晚,直到她被活活燒死。
神官告訴你:“這就是神降下的懲罰。”
這就是背叛神明的代價。
因為她背叛了神靈,玷污了神的純粹與無瑕,所以發怒的神靈會降下天之火,神官就是神靈的御杖代,是神在人間的使者,所以神官點燃了火,將她活生生地燒成漆黑的焦炭。
神官說:“真知子,你要以此為戒。你要發誓,你永遠也不會背叛神。”
六歲的你顫抖著跪在本殿,在神官的注視下起誓,你會成為一個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神的巫女。
那天晚上,你做了一整晚的噩夢。你深深地恐懼著天之火帶來的威懾。
那是能夠讓人死去的懲罰,那是能夠讓人在死前凄厲掙扎、飽受痛苦的懲罰。
年幼的你心想,如果你有一天也要死的話,你希望自己可以死得快一點。
至少……不要像恒子一樣嚎叫那么久。
但是在恒子死前,卻將自己的遺物——親手制作的御守交給了你,請求你幫她將這個御守放在她那生下來沒多久就被迫與母親分離的孩子身
上——這是一個母親,對孩子最后的祝福。
即使那個孩子同樣會被殺死,他的母親也希望他能安心地死去,免受死后流離迷惘之苦。
是的,她是因為與人相戀,甚至生下了那個男人的孩子,所以才會受到神罰。
那一段時間里,恰逢京都舉行祭典,神官離開神社去往了京都參加盛典。恒子就是在這期間產下了孩子。
當回來之后的神官質問她孩子的父親是誰時,她卻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了。
恒子流著淚,她垂淚的臉龐始終縈繞在你心中。
你不敢告訴神官,也不敢告訴其他人——恒子產子時,你看到了那個場景。
她生下了一只小小的“妖怪”。那只妖怪長著一頭古怪的粉發,它竟然有著四只手臂,它臉上也長出了四只眼睛。
那是多么怪異的,多么令人驚駭的東西啊!
就連威嚴的神官,也因為懼怕著這只可怕的“怪物”,而一直將它留下了恒子生產的那個房間里,緊鎖著房門,不敢進去,也不敢將它放出來。
沒有食物、沒有水,出生沒多久,母親便被拖出去燒死的四眼四手的“怪物”,就這樣被神官用符咒“封印”在了那個房間里。
因為恐懼神罰,也因為恐懼怪物,你原本想將御守扔掉,當作沒有過這回事。
可是當你看著在神社中逐漸增多的、在地上和屋子上蠕動著的黑色物體,不斷地鉆進那個被“封印”的房間,又從那個房間出來,而神官卻仿佛什么都沒有看到的時候,你的內心開始動搖了。
神官看不到。
他什么都沒有看見。
那是什么東西呢?妖怪還是鬼物……或者說“咒靈”,無論是什么,它們都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除了你以外,根本沒有人能夠看到它們。
你的心底里,開始產生對“神”的動搖。
在一個夜晚,神官已然休憩。你偷到了被封印的房間的鑰匙——那本來就沒有被放到多么隱蔽的地方。
神官認為你不敢違抗神靈,他認為你會畏懼那些符咒。他以為你會對那個房間避而遠之。
可你顯然并非如此。
你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那個上鎖的房間。
長期沒有被開啟過的房間里散發著一股陳舊腐朽的氣息,四眼四手的小怪物宛若一只幼獸般匍匐在角落里,細微的動靜已經足夠引起它生來便具備的警覺。
它的四只眼睛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著你,微弱的月色落進屋子,它的眼睛折射出幽深的暗光。
你站在門口,安靜地看著它,為了不激起它的血性,你的動作很緩慢,輕手輕腳地從懷中取出了那個御守——它母親的遺物。
你無意傷害它,也不想跟它發生爭斗。
恰恰相反,你是來幫助它的。
曾經有位路過村莊的盲法師在神社中借住,他的名字叫作“蟬丸”,據說是一名從坂逢關來的,曾經與大陰陽師安倍晴明辯過經的法師。
他們就“咒”這一話題討論了半月有余,然后安倍晴明便回了京都,不久之后京中有大妖怪玉藻前化作妃子在宮中作祟,正是安倍晴明平息了禍亂。
蟬丸法師告訴你,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咒”。一切有形或是無形的事物,都存在著它們的“名”。掌握了“名”之咒,就能夠形成束縛。
也即是說:語言也是一種咒。
可是他又說,普通人無法掌握那種力量,所以大家才會毫無顧忌地說出許多不計后果的話,人們的話語也正因此才失去了原本的重量。
在更加古老的時代里,哪怕只是普通人之間的誓言也被看得無比重要。人們將“誠”和“義”視作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物。
“但是術師們的話語之中,仍然承載著‘束縛’的重量。”
蟬丸法師的聲音留在了你的腦海中,他所描繪出來的一切,都令你對他所說的那個“術師”們的世界心生向往。
在那個世界里,人們不論出生——據說安倍晴明的母親甚至是信太森林中的白狐。可是他仍然受到了圣上的器重,在平安京聲名鵲起。
因為他擁有力量、智慧,因為他掌握著精妙的術法。
盲法師的臉面對著你,雖然你只是一個小女孩,可是跟你說話的時候,他卻仍然謙和有禮,宛若面對著京中的貴族姬君們。
蟬丸法師說:“真知子小姐或許也能成為一名術師。” :
他說,你是有天賦的。你的身上存在著那股重量。
在這個大家都只是普通人的村莊里,你便宛若一只白鶴般兀立在雞群中——哪怕你如今只是一名年幼的女童。
你牢牢地記住了法師的話,你將那視作一種上天派使者傳下的“神諭”。
你是侍奉神的巫女,你擁有其他人——甚至神官在內都沒有的力量。這注定了你是不平凡的,你希望自己的不凡能夠早早地顯現出來,讓所有人都看到你所散發出來的光芒。
只可惜,現在顯然還沒有到那個時候。
所以你仍然只是一個在神社中掃地、擦地板的年幼巫女。
恒子生下的怪物,給她帶來了死亡,給你帶來了恐懼。
可完全就只是這樣了么?
你也曾聽過路的陰陽師口中念叨過:禍福相依。
好事和壞事,有時候就是互相關聯的。
你壓下心中對怪物的恐懼,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你舉著從懷中取出的、還帶有你體溫的御守,與怪物在黑暗中對視。
在警惕地盯著你看了片刻之后,它仿佛嗅見了某種氣息,匍匐著朝你爬了過來,手腳并用的樣子仿佛一只大蜥蜴,它迅速地從你手中搶走了那個御守。
它并沒有傷害你。
“這是你的母親托我給你的東西。我幫了你,就是對你有恩。”你忽然想起了盲法師說過的“咒”,你盯著這只怪物,一字一句地對他說,“如果你能活下去,你一定要報答我。”
但是你甚至不敢確定它是否能夠聽得懂你在說什么。它真的能夠聽懂人話么?
你試探性地朝它伸出了手。你要它也對你許下承諾。
“我可以放你走,你要記得我的恩情。”你對它說。
怪物仍舊趴在地上,它的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吼聲。你覺得它是聽懂了,于是伸出了手指。
在你們的手指接觸的那一瞬,“咒”就這樣形成了束縛。
趁著夜色,你將怪物送神社中放走了,雖然它只有那么小一只,可是在你看來,妖怪就是這樣的。生來就能夠行走、生來就能夠聽懂人話……妖怪就是有著超乎人類的能力。
所以妖怪總是會比人類更加強大,更加容易成長起來。
如果它也能夠長成一個強大的妖怪就好了,看著它小小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山林中。你如此期待著。
不要輕易地死去,這是你作為神巫女對它的祝福。
你寄希望于它有朝一日真的能夠回來報答你。
想要過上好日子、想要過上富裕的生活,想要去京都、想要成為術師……
小小年紀的你,腦袋里已然充斥著大量的欲望。
這并不是什么難堪的事情,這是人之常情。
你想要過上更好的生活,想要得到幸福,這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目前,你的生活只有枯燥、乏味,日復一日的打掃與祈福。
直到你十六歲那年,有一名從京都來的陰陽師路過村莊,他希望能夠在神社中借宿幾日。
這名年輕的陰陽師,有著一副貴公子的、憂郁蘊藉的面龐。
第56章
那真是一個美麗的、宛若夢幻的夜晚。
你燃起了燈籠中的火油,火光氤氳至你的面頰,你準備將它掛到檐廊上方,每一日金烏落下你都會重復這一步驟。久遠的時代里人類學會了用火來驅趕野獸,神社里的夜火則是為了驅趕黑暗之中的惡鬼。
有一位年輕的陰陽師踏著夜色悄然而至,他駐足在神社年久斑駁的鳥居下,靜靜地注視著你那被燈火映照出來的臉龐。
只是一瞬,你們的目光相接,便似有千言萬語融匯其中。
他的聲音宛若潺潺流水,他的姿態謙遜有禮。
他同你們說,他是從京都來的。
來此借宿的陰陽師,得到了神官的欣然應允,神官認出了他那身華服上的家
紋,將他迎入神社。神官告訴你,這是一位身份尊貴的客人。
從京都來的貴族公子,讓你在這個與往日尋常卻又不同的夜里輾轉難眠。你的腦海中縈繞著這樣一張清幽瘦削的臉龐,他的眼睛里仿佛盛著月的湖水。
第二天清晨,你早早地在庭院中做著清掃的工作。
他身著狩衣從檐廊走過,與你對視時朝你微微頷首,面龐上含著輕淺的笑意。
你望著他的背影,有些失神。
恒子的戀情,是否也是這樣悄然而至的呢?毫無征兆地來臨,宛若詛咒一般,宛若天譴一般……無法預測、無法抗拒。
來去無蹤的戀情,就像是一陣裊裊而至的青煙。令人目眩神迷。
身份尊貴的客人得到了神官的恭迎,也得到了村民的歡迎,村子里為他舉辦了熱鬧的儀式,神官讓你取出了他珍藏的清酒,又將多年未曾用過的玉質酒盞擺了出來。
這已經是你們這種偏僻的鄉下能夠拿得出來的,最好的東西了。
可是這些東西,放在京都的貴族眼中,必然只是些粗糙低賤的事物——所有人都盯著他,觀察著他的反應。
在眾人的矚目中,年輕的陰陽師顯得那么溫和有禮,他對待所有人都無比溫柔。
他真是,你見過的最好的人。
你凝望著他的眼神,便宛若蝴蝶凝望著花朵。
你的眼睛無法從他身上移開,心中也綻開了名為戀情的花。
微弱的燭火在和室內搖曳,人聲喧嘩,可你的眼睛卻只能看到他,你完全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大人……”你跪坐在他身側,為他斟酒,你的聲音也帶著月的輕柔。
陰陽師飲下清酒,從腰間取出隨身攜帶的笛子。他吹奏起笛子,笛聲中仿佛有無限的思緒縈繞,所有人都被他的笛聲所吸引,為那憂郁清澈的樂聲動容。
在月色與火色之間,你們在笛聲中靜靜地望著彼此。你的心恍若擂鼓。
你傾慕他,你愛慕他……
無言之間,唯有脈脈。
作為要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神的巫女,你的戀情便來得如此迅疾,宛若一場初春的驟雨-
“羂索大人……”
你們心意相通。
你握著他瘦削的手指,心中涌動有無限的柔情。他也握著你的手指,親吻著你的指節,告知你他的姓名。
賀茂羂索。他來自平安京的陰陽師名門——賀茂家。安倍晴明的老師賀茂忠行,就是出自賀茂家。
出身高貴、面容秀美的年輕陰陽師,卻在這種偏僻的鄉下與你墜入了愛河。這是多么不可思議,卻又多么令你淚垂的事情。
你們擁抱著彼此,你將自己的頭顱貼在他的懷中,聆聽著他的心音。穩健而有力的心跳聲,嗵、嗵……
「侍奉神的巫女,永遠也不能背叛神靈。」
初春的河畔,到處生長著花卉,他摘下那些顏色各異的花朵,毫無顧忌地盤腿坐在地上,神情專注,白皙瘦削的手指翻動,為你編出了一個花環。
他將帶著水珠的花環輕輕地戴在你的發頂,對你許下了一生的誓言。
“我愛你,真知子。”他的目光無比專注。
“我也愛您,羂索大人……”你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指。
你們會永遠相愛,你們會永遠在一起……你們會過上幸福的生活。
在天地的見證下,你們對彼此許下誓言,要做一輩子的愛侶。
你們親吻著彼此的唇瓣,感受著彼此的溫度。
在夜深人靜的夜晚,他也會悄無聲息地推開你的障門,在漆黑的夜里回應著你的等待,與你在寢具中緊緊地相擁。
可是你們的戀情,你們的誓言,便如同你曾對神許下的承諾。
「你要成為一個,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神的巫女。」-
“真知子,你是侍奉神的巫女。”
神官靜靜地跽坐在神龕前,他總是那么的肅穆,那么具有威儀。所以他說出來的話,村民們總是無比信服。
他對你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對神的忠誠,因為你總是那么的虔誠。”
你跪在神龕前,微垂著自己的臉。
神官太不了解你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你對神的忠誠幾近于無。
只是偶爾路過的法師,同你講述過“咒”的美麗與超脫,便能夠讓你對神的信仰蕩然無存。因為神從來就沒有顯露過它的垂跡,即使真的有神,它也不在這個破舊的鄉下神社里。
即使神真的存在,它也一定是在京都的神社里。
但是如果可以選擇,你不想再做巫女,你想要成為強大的咒術師。
得到他人的敬畏,獲得足夠多的錢財和食物,然后過上幸福的生活,這才是你想要的。
可是在神官面前,你不能說這種話。清苦是神的考驗,神巫女不能對神有任何質疑,有任何不滿。
你只能低垂著腦袋,一言不發。
“京都來了信……信上說,賀茂神社的神官,將會在大祓褉日到來之前,從各處帶回一些巫女。”
神官告訴你,京都的賀茂神社正在挑選巫女。而你則是忠誠無比的神巫女,你從小被神官撫養長大,你一生都住在神社里。
你的神色是那么的平靜,可你的心卻跳得很快。你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這似乎是在暗示著你什么——擺在你面前的,是前往京都,成為賀茂神社的巫女的可能性。
京都的神社啊……那么恢宏氣派,莊重威嚴,根本就不是你們這種鄉下的小神社能夠比擬的。而且,京都的祭典那么盛大,數不盡的燈火懸掛在上空,點燃了京都的夜,公卿貴族們每天都在肆意地奢靡揮霍。
你從來沒有去過京都,你對京都的了解,甚至只有從賀茂羂索口中聽來的只言片語。
可僅僅只是那零落的碎片,也足以讓你無比動容、心生向往。
可是陰陽師——賀茂羂索,卻沒有向你提起過半句,要將你也一起帶回京都的話語。
你忽然又想起了死去的恒子。因為獨自生下了孩子而被燒死的她,是否也曾與她的戀人含情對望,許下一生的誓言?
然而恒子的戀人,你們直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是誰。她的生命不如一片樹葉,她的戀情更似一滴露水。
那么你呢?真知子,你的戀情也會如她一樣虛無,如她一樣無望么?
你的心仍然在跳動著,撲通、撲通,穩健地發出聲音。
有舍才有得,想要得到什么,必須要放棄一些東西——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
神官似乎在暗示著你什么,他像是……看出了什么。
在迎接那位陰陽師大人的夜晚,年邁的神官用他那雙渾濁的雙目,看到了在昏暗的燭火之中,搖曳著的不只是火光,還有你如蓮花般綻放的心。
你們的戀情,在夜色中悄然生長。
神官已然看穿了這一切。
“但是,真知子。”神官說,“年少慕艾,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畢竟,那位大人如此年輕、如此高貴……”
他的聲音那么蒼老,那么溫和,仿佛已經釋然了一切,看透了一切。
畢竟你如此年輕,而且……你長著一張美麗的臉龐。
神官沉沉地嘆息著:“那個時候,恒子的事情……唉,倘若放到現在,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那樣做的。”
他的聲音里竟似有悔意。
你抬起了臉望向他,看到了他花白的頭發,還有那張干枯的臉龐。他已經那么老了,仿佛褪去了所有銳利,隨時都有可能死去,所以說出的話也不再帶著威儀,他變成了一個慈藹普通的老人。
他溫柔地注視著你,對你訴說著。
“真知子,我最疼愛的,就是你啊!”神官說,他將你視作自己的女兒一般。
他告訴你:“對于你,我實在于心不忍啊!”
倘若你真的愛那位大人,你便同他離去吧。神官這么同你說。
“倘若他真的愛你,就讓他帶你走吧——真知子。”神官久久地望著你。
你呼吸著夜晚的空氣,空氣中仿佛還氤氳著花的芬芳。
神社之中,神龕靜靜地注視著你們。庭院之中的月
影散發著清幽的光彩,你的神情平靜無比。
你絲毫沒有因為神官所說的話,沒有因為他所袒露的對你的仁慈與憐愛而動搖。
“我曾經,對神許下過承諾,這輩子都要對神報以忠誠。”你注視著他,神情平靜無比,“我不會同任何人產生戀情,也不會為了任何人背叛神明。”
你再一次重復,你永遠也不會背叛神靈,你會成為一個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神的巫女。
神官久久地注視著你,他忽然滿意地笑了。
他對你說:“真知子的‘真’,是真誠的‘真’。恒子的‘恒’,則是永恒的‘恒’。”
作為神官撫養長大的巫女,你們的名字都是他取的,他對你們予以厚望,將對你們的期盼全部傾注在了你們的名字上。
你要成為真誠的巫女,恒子要成為永恒的巫女。
可無論是你還是恒子,都和他所期盼的截然不同。
第57章
你通過了神官的考驗,證明了自己對神的心從未動搖。神官將京都傳來的信件連帶著信物一并交付給了你。
他對你說:“你要永遠記得你的心。”
真知子,你要記得你的心。
對神的真心,作為神巫女的決心……
你望著已經被交付在自己手中的,能夠幫助自己去往賀茂神社的信物,殿內的燭火在你年輕美麗的面頰上明滅微曳。
一股風潮在暗中涌動,悄無聲息,在夜晚那陰沉漆黑的空氣中,只有當它落下雷雨的時刻才能被察覺。因為它將會打破原本的平靜。
在神官眼中,你是真誠的神巫女。雖然你膽小、怯懦、沉默寡言,可這并不是缺點,反而是你的優勢。
侍奉神的巫女,本就不需要那么多的勇氣,也不需要多么能說會道的口舌。
清貧與苦悶都是神給予的考驗,只有順從的、沒有野心的人才能夠堅持下來。在神官眼里,你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低微的出身、不出挑的性格,構成了你對神的信仰與堅守。
為了維持一如既往的平靜,你心中的花朵必會凋謝,那轉瞬即逝的戀情之火,很快便會只余一縷青煙。
你不會背叛神靈的,神官注視著你,他想,因為你沒有那樣的勇氣。不像恒子,愛戀讓她透支了自己的英武,宛若一只撲火的飛蛾。
在火上跳舞的蛾子,最終只會被火燒死。
在昏黃的燭火之中,你也在審視著他。
你沒有勇氣么?并非如此。你沒有性格么?也不是這樣的。
你的神情如此冷靜,你的眼神如此冷酷。
在你的心底里,自有一番對世間萬物的評價準則。勇氣要用在它該用的地方,你的野心也藏在所有人無法觸及的隱晦角落。
宛若一只躲藏在濕潤草叢中的蟾蜍。
普通人的話語,根本就不具備任何重量,言之咒直至今日已經被浸沒在謊言之中,所以人人都能輕易地脫口而出根本做不到的“承諾”。
神官說,你要做一個真誠的巫女。
神官說,你要永遠記得你的心。
你舉起了燭臺,幾乎瞬息,他面上的表情還未來得及轉換,他的半邊臉是驚駭與難以置信,另外半邊臉則還殘存著高高在上的慈藹與笑容。
年輕的你和年邁的他,力量上的懸殊顯而易見——他倒在了神龕前。
神一直在注視著你們。
神并沒有懲罰你。
黑紅色的血慢慢地滲進了地板里,你微微垂下眼瞼,看著他枯槁的手指從寬大的袖口下伸出來,宛若藤蔓那般緩慢地向你的腳邊攀爬。
可是你近在咫尺,卻又離他無比遙遠。他的身體再難以動彈,喉嚨里甚至叫不出聲音。因為你戳破了他的喉管,他只能從破裂的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氣音。
世間的真理,總是隱藏在無比平凡的時刻中。
人生在世,總是要面臨無數的選擇。
每一次選擇,或許都會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
傳說在古老的時代里,曾有神明質疑天照大神的正確性,于是神明與天照進行了賭命的誓約。在高天原諸神的矚目中,卜筮的儀式在二者之間展開,天道將會為其斷定孰是孰非。
而在此之前,從未有過任何質疑天照的聲音。人人都認為天照即是天道,即是天理。
這個夜晚,你又豈非與神官賭命?
孰是孰非,已然決斷。
神官考驗著你對神的忠誠,你也在考驗他對神的忠誠。他相信你,你也相信他。這就是你們之間的卜筮。
如今的結果,就是天道對你們下達的旨意。
你們之間的賭命儀式,你勝利了,所以神官失敗了。
天是眷顧你的,它肯定了你。
如果被發現你與人產生了戀情,你也必然會淪落到跟恒子一樣的境地。神官對神貫徹了一生的忠誠,他不會為了任何人而背叛神靈。
在這個,他身為神的御杖代,高高在上地統治著這座村莊的領域中。他就是這片領域的絕對統治者。
他高高在上,他無比自豪。
他絕不容許任何人來動搖他的威嚴,動搖他作為天之御杖的絕對性。
神啊——
你望著神龕,神像靜靜地端坐著,沒有一絲一毫挪動,也沒有一絲一縷聲音。
你平靜地望著它,你的心也無比平靜。
你們所供奉的神根本就是不存在的,即使存在,也不會在這種偏僻的鄉下降臨。在這種神根本看不到的陰暗角落里,你的欲望不斷地在心底里膨脹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徹底爆發。
想要去往繁華的京都,想要成為受人景仰的高貴人物,想要獲得財富,想要得到地位……
這是人之常情。
你不必為此感到任何羞愧。
你扔掉了燭臺,火油點燃了木質的地板,也點燃了神官的尸體。
做完這些之后,你跑出了本殿,跑進了愛人的住處,你在黑暗中緊緊地抱住了他。
“羂索大人……”
你心中已有決斷。
神官對你說,倘若他真的愛你,就讓他帶你走吧——真知子。
“真知子……”
他未盡的話語淹沒在了涌出的血流里。
愛人的喉嚨被破開了一道口子,夜風從障門的縫隙里吹進來,往他破開的喉嚨里灌進來,模糊了他的聲音。他捂著自己的脖子,血染紅了他那瘦削的手指。
你背對著障門,他看不清你的臉,也看不到你臉上的表情。
愛的重量也宛若話語,有時候無比輕盈,另一些時候卻格外沉重。
你忽然想要對他說些什么——
“在我六歲以前,神社里還有著另一名巫女。她的名字叫做‘恒子’,恒子比我大了十歲。”
“六歲那年,我看到她因為與人相戀,因此背叛了神靈而被燒死的時候,我感覺很害怕。她被火燒了那么久才死掉,我覺得她那時候一定很后悔吧。畢竟被火燒死,是那么痛苦的一件事。”
月光從障門未合攏的狹隙中穿過來,落在了你的面頰上,仿佛一漣清淚在你的腮邊流淌。
“愛究竟是什么呢?我從那時起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恒子為了她的愛
保守了永恒的秘密,她直到被燒成焦炭也沒有松口。不過也可能那個時候,她已經被燒得神志不清,沒法再說出什么話來了。”
“我只記得,她一直在發出痛苦的叫聲。那之后的好多天,我都會誤以為又聽見了她的叫聲,所以夜里睡覺的時候,我總是要把腦袋都蒙進被子里去。”
“神官大人夜里舉著燭臺過來看我,他說我的膽子太小了,但這對我來說,并不是一件壞事。”
你并不明白為什么膽小、懦弱不是壞事。大家不是都在稱贊著具有勇氣的英雄們么?即便是發動了叛亂的逆臣,人們也不會否認他們的勇氣與力量。
無論做過多少壞事,他們的勇氣仍然會被認可。
但是你記住了神官對你說過的話,那之后你也一直如此,總是會因為一些小事而大驚失色,就像是一只擔驚受怕的小鳥。
神官并不安慰你,可他也不會因此責備你。
“那個時候我覺得,愛或許就是這樣一種,會讓人無比痛苦的、陷入悲慘境地的東西。”
“可是剛才,神官問我,我的心意如何時,我突然才反應過來,或許他當年也是這么問過恒子的。”
“恒子肯定是回答錯了,這是神的考驗,也是賭命的儀式。”
恒子展現出了她的勇氣,她的勇氣令神官感到恐懼。那份戀情點燃了她的心,讓她對這一切生出了反抗。
神官害怕你會重蹈她的覆轍,這種事情如果一再發生,村民們是否也會開始質疑神明呢?神官為此而憂心忡忡。
當他發現你那么弱小、那么膽怯的時候,他又覺得安心下來了。
恒子的死于你而言,將會是一生的告誡。你一生都將會引以為戒。
可是他沒有想到,十六歲的你,竟然陷入了和恒子一樣的處境里,或許這也是神巫女的必經之路吧。
但是很顯然,你的回答和恒子截然相反。
神官認為這也理所應當,畢竟你們的性格、你們的膽量也截然相反。
他沒有想到,你遠比恒子更加的……狠心。
在殺死了神官之后,你也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愛人。愛的滋味你已經品嘗過了,它的確是很好的東西,可是,在這之后呢?
等到你的愛人離開之后,你就要一輩子都守在這個偏僻的鄉下村莊里,一輩子孤獨地侍奉無形無相的、或許根本就不存在的神靈,懷念你那曇花般絢麗綻放過的愛戀。
你說:“那太可惜了。”
恒子會死,完全是因為她把自己看得太輕了,把愛人看得太重了。她為了守住那個秘密,帶著秘密去死了。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你就知道,你想要好多好多的東西。你想要得到那一切,想要去過你死去的父母從未給過你的生活。
那樣的生活,只能是你自己去追求,去爭取的。
站在愛人的面前,你垂眸注視著他倒在地板上的模樣。
你為他感到歡喜,你為他感到悲傷。
你望著他那張染血的面龐,心中仍然涌動著對他的愛意。你們相愛,愛是真的,你的心是真的,只要仍然如此,就已經足夠了。
“羂索大人……”你對他說,“倘若有來世,我們再會吧。”
但是今生,他只能成為你的秘密。
他只能成為你的“恒子”,為了你,為了你們這份愛,永遠地閉上眼睛,帶著這個秘密進入黃泉。
第58章
“保佑我吧,”你輕柔地撫摸著這張愛人的臉龐,他如此年輕,如此美麗,令你在一瞬心動,在昏黃的火光中迷蒙錯亂,在靜謐的呼吸里緩緩流淌著對他的愛意,你對他說,“保佑我吧,羂索大人。”
如果他的愛也如同你一般,那么在這種時刻,他必定能夠深深地體會到你對他的真心。
你親吻著他冷卻下去的嘴唇,你對他滿心愛憐。
你忽然想,倘若你也是京都出身的貴族姬君就好了。
這樣的念頭,也只是閃爍了一瞬——宛若萬千星子之中微不足道的一顆,并不醒目、并不突出。
從他死去的肉。體里,你抽離出了一根指骨。恒子在死前,也曾為她的孩子留下最后的祝福——那個托你轉交給他的御守。
她認為,那能夠保護那個孩子,使他免受災禍、使他心有歸處。
那是多么美好的愿景啊。
你也希望自己能夠從愛人這里得到他的祝福,你也希望他能夠保佑你。倘若世上真的存在著神,你希望它長著“愛”的形狀。
親情之愛、戀情之愛……難以言表的、卻又真切的愛。
“你會祝福我的,對么?”你將這節骨頭研磨成粉末裝進了御守中,將它緊貼在你的心口,仿佛你仍然擁抱著他。
而他的尸體,也被你投諸進了火焰之中。
那天晚上,神社被一場大火所覆滅,等到村民們發現的時候,火勢已經完全無法控制了。
神社里的人之中,只有你活了下來。
燃起的火被你解讀為凈化污穢的天之火,是神明降下的天之災。村民們誠惶誠恐地伏跪在你面前,祈求你能夠為他們平息神的怒火——即使,他們根本就沒有弄明白神為何會突然發怒。
神為何會突然降下災禍呢?
誰也弄不明白。
但是,神本就是這樣的存在。
無相無形的神明,喜怒不定、陰晴不明,正因為人無法揣摩神的心意,所以才會對神無比畏懼、無比尊敬。
疾病、災禍、洪水、地震……人們也弄不清它們出現的緣由,所以一切都被解釋為神與鬼之道。
一直以來,神官不也是高高在上,無法揣摩的么?因為他是神的御杖,代行了神的旨意,所以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神想要傳達給人的。
你告訴村民們你要去京都的時候,他們也只認為這同樣是神的旨意——因為京都就是神的領域,在普通人的認知中,皇族就是神族的后代。
就這樣,你從一個鄉下的巫女,變成了京都神社中的巫女。
然而來到京都的你,卻發現自己那本以為獨特的、與眾不同的“靈力”,其實根本不過是不值一提的東西。
京都的術師之中,有那么多的天才。群星閃爍,傳承多年的咒術師家族,專門為皇族排憂解難的陰陽師們……每一個都是那么的強大、富有底蘊。
你那微不足道的力量,放到人群中甚至不如一顆石頭落在地上制造出的動靜。
誰也沒有把你放在心上。
除了一名叫“百合子”的少女。她是平家的女兒,來神社里當巫女,只不過是為了排遣無聊時光的臨時起意。
她對你表現出了格外的親昵,總是要跟你說話,她告訴你:“等我在這里玩膩了,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家,做我的侍女。”
對于你這樣鄉下出身的巫女來說,這何嘗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呢?起碼神社中的大家都是這么認為的。
在她挽著你的手臂,靠在你的懷里時,你靜靜地撫摸著她那頭柔順美麗、宛若鴉羽般的黑色長發,心里忽然又亮起了那個念頭。
如果,你也是京都出身的貴族就好了。
百合子是個格外我行我素的女孩,她有時候還會穿著水干,打扮成男人的樣子跑到外面去,其他人雖然知道她會這么做,但是誰也不會說什么。
她對你說,她覺得你的眼睛很漂亮。
黑暗之中,庭院的紫藤花沉甸甸地垂下,神社的后面有一個池塘,百合子說,她昨天晚上走過那里,有一只**跳上了檐廊,把她嚇了一跳。
“這樣啊。”
她注視著你,忽然輕輕地感慨:“為何我總是有那么多話想要對你說呢?真知子,我真是搞不明白,你能否告訴我緣由?”
你凝望著她的眼眸,忽然有所意動。
在你的愛人——賀茂羂索面前,你也總是有許多話想要對他說,即使
那些話根本就與他無關。發生在你身上的那些事情,你想要告訴他,還想告訴他你當時的心情。
“晴明大人對博雅三位說,這世上的事物,歸根究底都可以用咒來解釋。”百合子仰躺在你的大腿上,她說,“或許這種心情,也能那樣解釋吧。”
百合子低低地感慨完,又話鋒一轉,她說:“父親傳了仆人來告訴我,祖父生了病,我要提前走了,你也會跟我一道吧……”
可是她的邀請,卻被你所拒絕。
“為什么?”百合子不解,“為什么不要?”
她是平家的女兒,三十年前,她的祖父平貞盛曾與藤原秀鄉一同去平叛,殺死了當時在東國自立為王的平將門,那之后他們成了京都之中人人稱頌的英雄。
你并不言語,只是微垂眼眸。
百合子曾經說,她一見到你,便心生傷感。
她問你為何悲傷。
她問你,為何她竟也因此而悲傷?-
來到京都,是否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你并不知曉。
你握著那枚御守,你的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那張蒼白的臉龐。
大祓禊日時,你作為賀茂神社的巫女,又見到了百合子,她身著華美的衣裳,艷麗的唐衣將她層層包裹,長長的黑發垂墜在她的身后。她的目光遙遙地落在你身上。
沒有和她一起走,是否是一個錯誤的決定?你也不清楚。
京都之中,流傳著的“鬼新皇”平將門的傳聞愈演愈烈。人們都說,三十年前死去的平將門,曾在死前懷抱著巨大的仇恨與怨憎,發誓要在死后化作鬼來向京都復仇。
而且據說,平貞盛的惡病也是因此而生的。京中傳聞,這就是平將門帶來的詛咒。
詛咒……就是這么強大的、具有力量的東西。
想要擁有力量,想要變得強大,想要得到更多、更好的事物。
為此,你其實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會做出一些,在有些人看來或許是“作惡”的行為。
善或是惡,總是不斷地流走在人的身上。京都的貴族公卿們,一個個的盡是些風流的男人,他們隨意地向女人們許下諾言,然后又在太陽升起時將這一切忘得一干二凈。
平安京內,也到處都彌漫著詛咒的氣息。
這個時代就是如此,人人都在詛咒他人,人人都在被他人詛咒——恨意交織在一起,創造出了無數的咒靈,咒靈又激發了術師們的力量,由此循環,術師們、咒靈們都無比強大。
在你十七歲這年,新嘗祭到來,為了供奉京中的術師們拼盡全力也無法戰勝的“鬼神”——兩面宿儺,他們從神社中挑選出了活祭品。
這就是賀茂神社從各處召來巫女的緣由。
京都的神社并不缺少巫女,他們只是缺少一些獻給鬼神的祭品。
原來是這樣……
被綁起來的時候,你并沒有哭喊,也沒有求饒。
你的眼睛也被蒙了起來,你被捆著架在祭臺上。很難說你現在是什么心情,但是忽的,你又想起了你死去的愛人。
一道恐怖的氣息,帶著難以比擬的威壓落在了這片空間。
“鬼神”降臨了。
你忽然想起了自己幼時的愿望——如果有一天要死,你希望不要死得太過痛苦。
所以你問這位鬼神,能否不要生吃了你,能否將你殺死之后再吃你的肉。
它沒有說話。可是它的氣息無比沉重,令你幾乎喘不過氣來。
面對生命的終結,人似乎總是會有許多話想要說。當初看著愛人死去,你就自言自語般地說了很多話。
在自己的生命迎來終結時,你也久違地想要說些什么。
“我曾經,有過一個愛人。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覺得那是我一生之中最無法忘懷的日子,我想,我是愛他的。”
但是為了能夠來到京都的神社,為了追求虛無的“幸福”的可能性,你卻毫不猶豫地殺死了對方,將對方的指骨抽出來磨成了粉末帶在身上。
“哼。”
你聽到了一聲氣音,似是嘲諷,似是不屑。
鬼神有著何等面貌,你竟也忽然有些好奇。
但是你的眼前一片漆黑,唯有混沌。
你的一生,化作話語時那么短暫,仿佛只有彈指一瞬,倘若寫在紙上,恐怕也沒有幾分筆墨。
疼痛在你身上呈現出來的時候,捆綁著你的繩索和蒙住你眼睛的布帶一齊斷裂。漆黑靜謐的夜色之中,人類都避退著鬼神帶來的威懾。
你的眼睛正在往下淌著血,眼前烏色與血色交融,視線模糊不清。
原來人在死前,竟然是這種感覺么?你忽然這么想。
“羂索……”
你竟想起了你的愛人,想起他死前望向你的眼神——他的眼神里唯有怔然,卻并無憎恨。或許這也正是他時至今日,仍未變成怨靈回來向你尋仇的緣由吧。
只不過,世間是否真的有因果循環之說呢?不把他人性命放在眼里的你,最終也不被他人將性命放在眼里。
手指緊緊地攥著那個御守,你的口中吐露出愛人的名字。
你想,倘若真的有來生,你想要換一種活法。成為京都的貴族,成為身份高貴的咒術師……那樣的人生,想必會比如今更加幸福吧。
鬼神的聲音,突兀地插入起來,他評價道:“所以,你在懺悔?”
“不,我無怨無悔。”
你只是,有那么一些不甘心。
嗤笑聲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可你卻聽清了對方所說的每一個字,他說:“雖說無趣,卻不乏勇氣。”
鬼神認為,你是一個勇敢的女人。
在他這么說完之后,你便被他活生生地吃掉了。
你死得很痛苦。和你幼時所希望的完全不一樣。
這就是你短暫而虛幻的一生。
猶如石中火,夢中身。
第59章 [支線結局七:三位一體……
鬼神降臨了。
可怖的斬擊落在了你的身上,割開你皮肉的同時,也一并割斷了捆住你的繩索。你強忍著劇烈的疼痛,將蒙住眼睛的布條扯了下來。
就算要死,起碼也得讓你看看殺死你的人是誰。
在對方那令人膽寒的威懾中,你睜開了眼睛,用人類的眼睛去探尋“鬼神”的真容——
四眼四手,粉發紅曈。威風凜凜,氣勢逼人。
黑色的咒紋盤踞在他的面容與身軀之上,顯現出一股異于人類的氣勢,你定定地注視著這尊“鬼神”的樣貌,腦海中竟忽然閃回著許多年前的景象。
鄉下神社中的巫女,名叫恒子,她曾經生下過一只“妖怪”。
那只妖怪,原本被神官封印在神社中,卻被你偷偷地放走了。“妖怪”也長著四只眼睛,四只手臂……妖怪,也有著粉色的頭發,以及一雙在黑暗中宛若獸類的、充滿兇性的紅瞳。
“……是你!”
你認出了它來——你認識它!
在十年前,你們以術師的名義結下誓約,你們定下了束縛——倘若它能夠活下去,它要報答你。
這一刻,束縛生效了。
兩面宿儺嗤笑道:“哦?你發現了啊。”
“那好吧,讓我想想怎么報答你。”這位鬼神自顧自地說著,似乎并不打算先聆聽一下你的心愿,他道,“你剛才說,想讓我先殺了你再吃,對吧?”
你的瞳孔猛然緊縮,雖然的確是你親口對他說的,可那時和現在不一樣!雖說只不過相隔片刻,可你那時沒有認出他來,你當時的心境與此刻截然不同!
“不是的!”你反駁了他,你朝他大喊道,“我不想死!不要殺我!你要報答我的……這是咒的束縛……!”
你幾乎是口不擇言地大叫著,你對他有一份恩情在啊!他怎么可以殺你,怎么可以真的把你當作活祭品吃掉!
兩面宿儺的臉色在周圍依稀的火光照映下顯得晦暗,不過,也可能他的臉色本就陰沉。對于你的大呼小叫,你口中的恩情,他不可以做這種事情,此般話語皆令兩面宿儺心生不悅。
他打斷了你,說感覺還是眼睛看不見時的你更好一些。
于是下一刻,你的眼前閃過一道氣流,血在你的雙目上濺開。咒力凝聚而成的斬擊,就這樣在你的眼睛上留下了一道平整的切口。
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面部的傷口所帶來的疼痛,更加密集的斬擊便落在了你的身上,平整地將你切分開來。
他的確是將你殺死之后再將你吃掉的。
你的確死得并不痛苦。在感受到疼痛之前,你的生命就已經終結了。
[支線結局七(1.0版本):死于話多]-
看清了鬼神的樣貌,你倏忽間明白了它是誰——恒子生下來的那只“妖怪”。依照你們的誓約,和你結下過束縛的它,將要在你們再見時報答你。
可是看著
這尊抱臂兀立在你面前的鬼神,你卻只覺得對方宛若一座可怕的高山,所有的重量都化作無形的威懾壓在了你身上。
你匍匐跪地,幾乎是本能地將自己的腦袋盡可能地往地上貼。
“哦?你發現了啊。”鬼神的口吻中帶著些許興味。
你這時候才悚然驚覺,它似乎是早就認出你來了。可是它全然沒有要開口提醒你的意圖……惡劣的鬼神,只是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你。
倘若你沒有認出它來,它肯定是會吃掉你的——你的腦海里,無比篤信這個念頭。
可現在你認出它來了,所以呢?你該怎么辦?要怎樣做才能夠打消它原本的念頭,要怎么樣才能夠從“活祭品”的結局脫離……你瘋狂地思考著,求生欲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倘若鬼神是你從未見過的存在,那么就這樣死去也沒關系。可你認識它,你與它之間有著名為“恩情”的束縛。
可你同時也知道,倘若你對它說,你對它有恩情,它必須報答你。那么你的死期恐怕也近在咫尺了。
即便只是神官那樣的小人物,也不愿有人冒犯他的“威嚴”,更何況是鬼神?
你匍匐在地面上,半晌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已經死了么?”鬼神邁開了腳步,站至你的跟前,它道,“怎么不說話了。”
它說你剛才都還有那么多無聊的話要講。
你顫抖著身體,聲音也在顫抖,最后竟只吐露出一句破碎的:“……我、不想死……”
鬼神笑了,它的笑聲簡直宛若雷鳴,令你覺得地面都在震動,據說天災降臨之際也會有這種先兆——在你看來,它也無天災無甚差別了。
無法理解、無法揣摩,無法抵抗,只能迎接它的降臨。
可出乎意料,它沒有殺你,而是對你說,站起來。
你雙腿發軟,卻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只是仍低垂著腦袋不敢看它。
“跟上。”
對你留下了這樣一句話的鬼神,自顧自地朝著自己的居所走去。你心中有懼,亦步亦趨地跟在它的身后。
名叫“里梅”的術師,以一種輕蔑而冷漠的姿態隨便給你指了間屋子。
你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活了下來。
在發現里梅日常的任務是為鬼神做飯后,你已經莫名其妙地開始給鬼神洗上了衣服。就這樣,你與里梅組成了鬼神大人的后勤小隊,承擔了洗衣做飯的日常勞作。
你就這樣過上了一直給鬼神洗衣服但是詭異的很安定的生活。
[支線結局七(2.0版本):莫名其妙]-
鬼神沒有殺你,在你看來,這已經是對你昔日“恩情”的報答了。
可是,在這個天才術師宛若群星閃爍的時代里,像你這樣平庸的、只是有點咒力,卻并沒有什么術式的人,實在是平凡得不值一提。
有些東西就是天生的,人們將這稱之為“天命”。
上天注定如此,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走到這一步了。
你努力過了,也已經拼盡了全力。這已經足夠了。
作為活祭品被架上了祭臺,即使回去神社,也必然活不了多久——這并不難理解,畢竟你知道的,鬼神不會為你做出任何它因何不吃掉你的解釋。
所以就算剛回去的時候,大家會因為忌憚鬼神而對你心生退避,可多過些日子,事態又會反轉。
你能夠想到的最好的結果,其實是追隨鬼神。
在你的跪地請求,說盡好話下,鬼神既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它只是盯著你看了一會兒,便消失在了你的面前。
你甚至不知道它是何時離去的,只感覺那股血氣帶來的壓迫感,已然被一股寒意所取代。
它的下屬——里梅,是一個作僧侶打扮的年輕人,他有著一副宛若女子那樣秀美的模樣。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你,說話的口吻極為冷漠,可說出來的話語對你而言卻是好消息。
他說:“過來,我給你找個地方住。”
擺出一張臭臉的里梅,情緒卻出奇的穩定,這多少讓你感到安心了些。可是……鬼神的心思,卻是那么的詭譎莫測,宛若天氣的陰晴不定。
你有時會見它放聲大笑,有時又見其殘忍暴虐,心思總是在變幻著的鬼神——便宛若你舊日作為鄉下巫女時,村民們眼中那虛幻的“神靈”。
你的心,總是會因此而惴惴不安。
倘若它也同里梅一樣能夠讓人理解就好了……經過一些時日的相處,你已然摸清了里梅的一些性格。
那么鬼神——兩面宿儺呢?
在你眼里,它仍舊虛幻、仍舊高深。宛若無法預測的天災。
你想要做點什么,你想要……改變些什么。比如你們之間的關系,比如,同它建立起一些關聯來。
你們之間,明明是有過名為“恩情”的束縛的,那本該是無比密切的聯系,可是你總覺得,倘若重提,或許會帶來不可預料的后果。你心生畏懼。
不過,你的確找到了機會。
在又一年的大祓禊日過去時,月明星稀的夜晚,鬼神靜靜地坐在和室內飲酒。你安靜地陪侍在它身側為它斟酒。
恍惚間你竟又想起了當年,在昏黃的燭火中,似有笛聲在回旋。那張臉似乎仍印在你的腦海中。
然而只是這片刻的失神,你再定睛下來,卻驚覺鬼神的酒碗已經空下,它的眼睛正在看著你。
你的脊背開始冒汗,幾乎本能地將額頭貼在了地板上向它請罪。
“宿儺大人,請寬恕我……”
“寬恕什么?”它的口吻中沒什么情緒。
所以它并沒有發怒么?你戰戰兢兢地將自己的腦袋稍微往上抬了抬,卻發現它已經不再看你,而是望向了庭院。
你的心臟恍若擂鼓般跳動著,望著如此平和、宛若一尊雕像般的鬼神,一個大膽的念頭就這樣涌上了你的心頭。
你的指尖試探性地往前滑動,觸碰到了鬼神的膝邊,它沒有什么反應。
這仿佛一種默許。
于是你的膽子大了些,你的手撫上了他的大腿——鬼神微微側過臉來,它那異于人類的怪異面龐上,卻也并無憤怒與不悅。
這仍然……是一種默許。
“大人,”你爬向了它,仰著臉望著它,你對它說,“我傾慕您。”
鬼神嗤笑了一聲,卻并未評價你的“傾慕”。
不過,他也沒有拒絕你的“傾慕”。
就這樣,你和鬼神有了更加真切的關聯——即使除了里梅外根本無人知曉,可是在你看來,這種關聯卻給你帶來了莫大的安心,令你那張蒼白美麗的臉龐上再次浮現出了笑容。
即使你平庸、沒有天賦,可是,只要你能夠抓住一點機會,你就絕對不會放過它。
那顆向上攀爬的心,永遠在你的心底里跳動著。
你并不介意要用什么方式,也不在乎要付出什么。
這就是你的本能。
[支線結局七(3.0版本):以色侍神]
第60章
被迫想起的前世,就這樣被人粗暴而強行地塞進了你的腦海中,與你如今的意識進行了融合。
但是隨之而來的,卻并不是對前世的感慨與悵然,也并非前世情感的再會,而是一股強烈無比的、幾乎要將你的身體撕扯開來的疼痛。
那正是你的前世迎來死亡的時刻,最后的、也是最為強烈的感覺。
你仿佛還能夠感受到那種可怕的痛苦——被鬼神生食的疼痛。
那段可怕的記憶在你如今的腦海中重現,令你渾身汗涔涔地發著抖,你的臉色也變得格外慘白難看。羂索一直注視著你的反應,他撫摸你那濕漉漉的蒼白臉
龐,動作溫柔地將你抱進自己的懷里,摩挲著你的面頰,輕輕地嘆息起來。
他想起許多年前的時候,自己也曾這樣擁抱過你,貼著你的腦袋,對你充滿了愛憐。
如今的月亮,也曾在一千年前的時候注視著你們。
月明星稀的夜晚,他站在神社的鳥居下,定定地凝望著廊上那個舉著燈籠的你。你的臉在燈火的映照下呈現出些許橘黃的暖色,宛若一張漂亮的古畫,又似一塊色澤瑩潤的暖玉。
他忽有意動,從心底怦然而生。
在那個古久的時代,愛或許是林間的晨霧,亦或許是水面的浮冰,多數時候它都很脆弱,甚至可以說虛幻。
但是在它誕生的那一刻,它就是這世上最美麗的、溫柔的花朵。
羂索想起一千年前的時候,他坐在長滿了花的河邊,將親手編織的花環戴在你的頭頂。那個時候,他覺得你很漂亮。
有的時候,愛就是這么不講道理的東西。
這種認為你很漂亮的念頭,似乎也與肉。體無關,更近乎于一種突如其來的情緒,那一刻它充盈了人的頭腦,所以陷入愛情之中的男人和女人們,總是會向彼此許下無數用甜言蜜語堆砌起來的虛妄誓言。
你們對彼此說,你們相愛。
于是,在天地的見證下,你們結為了夫妻。
羂索親吻著你的嘴唇,那個時候他在想什么呢?一千年的時光過去了,他似乎也記不太清了。
可是,一股莫名的情緒,卻始終縈繞在他的意識里,讓他無法忘懷。
如果也要給那種心情起個名字的話,或許也就只能被稱之為“愛”了。
始終如一的愛,令人輾轉難眠的愛……
他認為你很可愛,即使你當初殺了他,但是他并未憎恨過你,恰恰相反,他竟覺得那非常有趣。
沒有提前流露出任何殺意,也沒有表露出絲毫轉折與過渡,白天的時候你還脈脈含情地注視著他,可是夜晚降臨,你卻忽然變成了冷酷的夜叉姬。
你動手很果斷,完全不像是一個沒有殺過人的新手,所以他幾乎沒有感受到多少疼痛,這是否也能夠算是一種天賦呢?羂索當時忽然有了一點點這種念頭。
而且……即便親手殺死了他,也并不影響到你仍然愛著他這一事實。
所以你才會撫摸著他那張死去的臉,親吻他逐漸冷卻的嘴唇。
那正是愛意仍然存在的證明。
愛有時能夠給人帶來快樂,有時卻只會給人帶來痛苦。不過,即使愛的形狀千奇百怪,你們之間的愛,也一定有著最為獨特的形狀。
特立獨行的愛,就這樣存在了一千年的歲月。
這真是一種……無比復雜的、讓人難以解析的情感。
羂索的術式,是能夠通過將自己的大腦更替到他人的身體里,并跟他人的身體進行同化,同化之后,他既能夠使用自己的術式,也能夠使用從他人肉。體中刻印過來的術式。
一千年的時光中,羂索曾更換過許多身體,有的是男人,有的則是女人。
那些人的記憶也留在了他們的身體里,會伴隨著他的大腦替換進去的時候,被同步灌輸進他的大腦里。接收過那么多的記憶和信息之后,羂索偶爾也會心生恍惚,他甚至會思考,他真的愛你么?
這真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可是,愛正是這樣一種不講道理的東西,有時會令人懷疑,但更多的時候,人又無法將其割舍。即使明知道它或許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可是……
“可是,真知子啊,我心底里,始終掛念著你。”
羂索親吻著你的額頭,他說他一直很想念你。
不僅僅是你死去后的千年里,還包括了他“死去”后的,你還活著的那短暫的前世時光。
他貼在你的耳畔,告訴了你一個秘密。其實,當時在京都的神社里和你成為了“朋友”的,那個平家的女兒也是他。
原本,他只是想去看看你,并不打算多做什么。可是當他見到你的時候,他的心就忍不住要為你而動容。
為什么你看起來如此悲傷?
為什么你似乎心有傷感?
想要聆聽你的心聲,想要對你訴說些什么的心情,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誕生出來。
當時正值興世王蠱惑了瀧夜叉姬禍亂京都,混亂的時代里,那么多偉大的光輝人物,都在被那些他們所達成的偉業鑄就金身。會津的術師萬打敗了當時由頂尖術師烏鷲率領的“日月星進隊”,肆意妄為地闖入了藤原家。天下第一的詛咒之王,即使傾盡整個京都的術師之力也無法戰勝,于是被奉為京都的鬼神,在新嘗祭時被當作神明來供奉。復活的“鬼新皇”則給整個京都,連帶著大內都帶來惶惶的動蕩與不安。
那個時代有太多的天才,每個人都是那么的強大,每個人都無比耀眼,他們的光芒足以讓日月都為之退避。
可是真知子,你混在其中,卻只是一粒砂石。既不出眾,也不耀眼。本不會被任何人看到。
然而羂索就是看到了你。他覺得你很可愛,覺得你很有趣。
他看到了你那顆仿佛在冰中燃燒著的心,那微弱的火光令他駐足。
他對你心生愛憐,為你而魂牽夢縈。
天真的你、冷酷的你、貪婪的你……那么多復雜的東西構成的你。
“我真喜歡你,真知子。”羂索緊緊地抱著你,他說,時至今日,他仍然覺得你很可愛。
不過呢,有時候他覺得你很聰明,有時候又覺得你太笨了。
當他作為平貞盛的孫女“平百合子”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你明明也是可以利用一下她的。利用平家的女兒作為階梯,你或許能夠實現向更高的階層躍遷的機會……雖然,也可能到頭來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畢竟那個時代就是這樣的,負心薄情的人比比皆是。
但是還好,你們并不是那種人。
所以你們真摯無比的戀情,始終純粹,始終如一。在羂索看來是這樣的。
因為他的心沒有變,所以你的心……也不應該有所變化。
可是他又想看看,倘若真的給你更多的東西,實現你前世臨終時他所傾聽到的你的心愿,你又會變成什么樣子。
“可能”是一個很微妙的詞語-
1990年春,京都,加茂宗家大宅。
懷胎十月的加茂紫苑即將臨盆。這是她和身為家主的丈夫——加茂忠明的第一個孩子。
但是這個女人,卻在生產時遭遇了大劫,無限接近了死亡的邊緣。
加茂忠明對醫師們的吩咐卻是:“留下孩子。”
其實也并非他有多么期待這個孩子的降生,只是覺得倘若孩子死掉,而妻子生存下來,大概率也無法再繼續生育,所以并沒有什么意義。
在這種冷血薄情的,并沒有什么情意,只是靠著血統與咒術而延續下來的古老家族中,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
妻子可以再娶,加茂家的女人有很多,這種大家族里,有咒力的女人同樣很多——要作為妻子的話,加茂忠明其實覺得誰都差不多。
孩子要差不多……但是,如果能夠生下繼承了咒力和術式的男孩,結果就截然不同了。
那個孩子,可以作為下一任家主繼承人來培養。
加茂紫苑就這樣痛苦地、在生死邊緣生下了一個繼承了術式“赤血操術”的孩子。可唯一的遺憾是,這個孩子,你,是個女孩。
剛出生的你從產房中被抱出來的時候,加茂忠明其實有些失望,為什么不能是個男孩呢?明明都繼承了術式……不過往好處想的話,你也不是完全沒有作用,畢竟在這個家族里,內部的通婚才是極為常見的事情。
等到你長到十幾歲,就可以嫁給家族中最為出色的男性,然后盡早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努力地為加茂家生育優秀的后代——
加茂忠明為你所做的規劃,原本是這樣的。因為他沒有要抱你的意圖,將你抱出來給他看的醫師已經打算將你放回屋里去了。
可是,有一雙手卻從醫師手中接過了裹著你的襁褓。那雙手的主人,額頭上有著一道醒目的、仿佛被打開過腦袋一樣的縫合痕跡。
“大人……”加茂忠明頗為意外,他說他沒收到對方要來的消息,他并不
明晰這位大人今日的意圖。
來人面容年輕,臉上帶著頗具親和力的微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脾氣很好的年輕人,他說:“現在大家都叫我洸,你也這么叫吧。忠明。”
他抱著這個孩子,溫柔地注視著襁褓之中的嬰孩,手指輕輕地點了點嬰孩的額頭。
“叫什么名字呢?”他的目光,始終落在襁褓之中的嬰孩身上。
加茂忠明原本還以為,洸是在問他,可是他還沒有說話,洸又在對著嬰孩說話了,他自問自答:“你是誰呀?原來,是我們可愛的真知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