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正文終 我借人間三清氣。
天地呼嘯。
九方辛夷慢慢抬起頭,額頭的一點儺印如金蓮盛開,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神威赫赫,令人不敢直視。
枯榮轉輪,姬淵原本已經蒼白枯敗的面容逐漸有了血色,而那些離體而去的血,在蜿蜒重回后,竟然褪去了原本的業障之力。
方相消百障,十二儺神的注視之下,自出生起纏綿折磨他的離火,被永遠留在了這一日的夜色中,再也不會如病骨纏繞,夜不能寐。
三千婆娑鈴牽出的一條紅線將兩人的手腕重新連接,這一次,縱歲月時空,他們也永遠能夠在無盡的洪流中找到彼此。
漫天神祇,妖氣卻竟然在這樣的威壓之下,再次升騰!
這天下,唯有妖尊,能夠在方相儺神的壓制之下,還能爆發出這樣的妖氣!
九方辛夷慢慢站起身來,這一次,她沒有猶豫,而是直接提起了卻邪劍。
被一擊斃命的公羊春橫斜在玉階之下,九方辛夷卻一眼都沒有看,只是稍微抖了抖劍尖上沾染的血,肅容看向了妖氣的源頭。
那是一襲繁復雍容的明紅華服。
方才隱去了身影的凝玉嬈立于虛空之中,漫天的云都為她低頭,化作她足下的一層層臺階和她臀下的云座,將她簇擁其中。
她靜靜地看著九方辛夷,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神色遺憾至極:“阿橘,你長大了!
卻邪劍發出低聲的嗡鳴,如不安的尖嘯。
九方辛夷拎著劍,看向云端熟悉的那張臉:“阿姐,方才我便想要問你了,你身上的妖氣……是從何而來?”
“自然是從妖尊封印中來!蹦駤菩α艘宦,她仰起白皙漂亮的脖頸,用手輕輕拉開了一截衣領,露出了描繪其上的落筆:“想知道是什么的封印嗎?”
九方辛夷驀地睜大眼。
因為哪怕只是這樣一隅,也已經足夠她看清,那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妖尊封印之陣!
言罷,凝玉嬈不等九方辛夷反應,抬手面無表情地將最上面的那條陣線驀地抽了出來!
她的血肉隨著她的動作一并迸裂,抽陣線如抽骨之痛,但她卻似毫無所覺,面上依然帶著溫婉高傲的笑,而那抹笑在驟而爆裂般轟然而出的妖氣面前,卻如同被淬了一層邪穢妖煞的毒!
兩只遮天蔽日般的巨大羽翼從她的背后張開,那羽翼的影子從虛到實,顯露出了如彩霞般瑰麗卻妖異的色澤!
金紅翠綠,妖紫湛藍,所有這些對比極強烈的色彩層疊鋪在那緩緩舒展的羽翼上,更拖出一條長長的,如鳳凰般漂亮至極的長尾羽。
然后在半空引頸,驀地長嘯一聲!
便聽神都之中,在這一聲尖嘯之后,似有百妖聚首,也終于敢在這漫天神祇之時,探頭出來,發出一聲回憶的妖吠!
剎那間,整個神都似群魔亂舞,所有的燈紅都如妖眼閃爍,詭譎可怖無比。
如此始知,凝玉嬈體內那妖祟雖然形容肖似鳳凰,照得神都半邊天都是一片燦爛,卻到底只是形似。
陣線破碎,封陣被一夕破開來,于是被封在凝玉嬈體內的上古妖尊,振翅而出!
此妖在《妖鬼靈簡》中亦無記載,實乃真正的上古大妖,否則也不可能硬捍神祇。九方辛夷卻只需要一眼,就已經認了出來:“竟是傷魂鳥!阿姐,你的體內,何時多了一只傷魂鳥妖尊?!”
凝玉嬈的眼角眉梢都是妖氣,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施施然看了過來,輕描淡寫道:“某日夜半偶然夢之,再醒來,便已經有了這鳥。幸而我見過阿橘身上的封印,這才能從無數古籍中尋得原形,將這鳥封在體內,為我所用。”
九方辛夷環顧神都妖性詭像,又見到平妖監的松綠官服在其中高低出沒,驀地譏聲道:“觀神都如今這樣,阿姐何需我方相之怒,這與百鬼夜行,又有何區別?”
“不過一神都耳!蹦駤茀s搖了搖頭,頗為遺憾:“可惜我的阿橘終究還是沒有如我所愿,讓我看看這天下大亂的盛景。”
這話到底觸動了九方辛夷過去的無數次記憶,那樣如人間煉獄般的場景涌入她的腦海之中,她心頭驀地一痛,握緊手中的劍,輕聲道:“不,阿姐,你見過的。反而是我和阿淵,還從未見過這人間的海晏河清!
凝玉嬈輕輕抬眉,顯然沒有聽懂九方辛夷的意思,只是露出一抹譏嘲,道:“這人間如何還能有海晏河清?阿橘,你雖然長大了,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了,卻還是這么天真!
九方辛夷看著高空中的阿姐,從一只手握劍,慢慢變成兩只手,耳劍氣也已經在她的手中逐漸成型,她平靜地向凝玉嬈訴說自己已經經歷過一遍又一遍的事情:“這個天下,只要有我方相族人在一天,就不會大亂。就算大亂,我和姬淵也會以血祭陣,重啟人間!
“為什么要重啟呢?這個世間反正已經如此,倒不如被毀個干凈徹底,再從廢墟之中重新來過!蹦駤萍t衣烈烈,目光盯著九方辛夷的手中的劍,慢慢站起身來,不解道:“那個位置,姬珩和姬睿這般沽名釣譽之輩坐得,我為何坐不得?天下動蕩不安,民不聊生,若我為尊,必不會如此!阿橘,難道你不信任阿姐嗎?阿姐知道的,你不是天下那種愚昧冥頑之人,不會認為女子不能為帝的!”
“阿爹不想稱帝,我想!蹦駤铺,她背后的傷魂鳥感受到了她的決意,尖銳纖長的紅喙微張,口中已經孕育出了一團精純至極的妖氣,她深深地看著持劍的少女:“阿橘,你我并非注定為敵。就算你不愿一怒引天下大亂,也總有其他辦法,讓這世間煥然一新。你瞧這傷魂鳥,我們用這傷魂鳥一處一處去燒,何嘗不是辦法?”
九方辛夷看著凝玉嬈眼中的偏執之色,深吸了一口氣:“阿姐,此般種種,為何你以前從未向我提及過?你…… 你可是被這傷魂鳥妖尊控制了心神?”
“被妖尊控制?”凝玉嬈愣了愣,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至極的事情般,驀地嗤笑了一聲:“不,阿橘,我怎么會被區區一只妖尊控制。阿橘,你看著我,野心勃勃的是我,看透了這些掌權之人的陰暗和貪欲的是我,想要這個天下的,也是我。阿橘,我從來都很清楚地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邊說,邊一探手。
在她身后的那只不可一世的傷魂鳥竟是在她的伸手之下,向她低鳴俯首,哪里像是一只妖尊,倒不如說是靈寵!
見到這一幕,九方辛夷卻輕輕閉了閉眼,自嘲般笑了一聲:“既然如此,即便我的心依然偏向阿姐,覺得阿姐未必不可坐這天下至尊之位,卻也沒法給阿姐找任何借口了。”
她一邊說,一邊舉劍,卻邪劍上有金紅的火焰從劍尖緩緩燃起,而她的臉上也開始勾勒出黃金儺面的輪廓:“阿姐,我不想與你為敵,但傷魂鳥出世,我為方相,決然不可坐視不管!
三千婆娑鈴開始隨著她的動作輕鳴,那些被她存于鈴中這些年的三清之氣傾瀉而出,叮鈴之聲響徹高空,清心靜氣,更像是某種召喚。
凝玉嬈輕笑一聲,抬手,她的掌中也開始聚集妖氣,那妖紫的氣最終形成了一柄巨大的、幾乎像是要將半邊天都能斬破的長劍!
龍溪凝氏,劍符雙絕,而這一代最驚才絕艷的凝家嫡女,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凝神空渡的大劍師,一劍落,動天地。
凝玉嬈提劍起手,注視著九方辛夷臉上的黃金儺面,臉上露出了一抹傲然的戰意,長笑一聲:“我也想看看,這天下四方開山神母娘娘,到底能不能敵我這一劍!”
鈴響,劍出,被插在菩提樹下的白骨杖也像是收到了某種召喚般,開始嗡然。
九點煙懸于半空,青煙高燃,漫天儺神注視人間。
黃金儺面之下,九方辛夷驀地睜眼。
她雙手舉劍至眉心,卻邪劍匣上,一眾方相前輩所化的鎮妖雕塑驀地睜眼,微微張口,吐出一縷又一縷的清氣。
如是菩提枯萎的樹上,有殘存的葉片被漫卷入長空;三清觀上,浩然清澈的三清之氣拂過長湖水面,聞真道君攤開手心,輕輕吹了一口氣;菩虛子道君留下的小道童似有所感,站起身來,將師父留下的某個匣子打開;神都城外,永寧寺中,明覺上師靜立在無數長明燈前,驟而抬手,將身上的金紅袈裟扯下,揚至半空,付之一炬,燃起一縷青煙。
卻邪劍后,九方辛夷的眼瞳黑如曜石,鎮定清明如山河大川。
“我借人間——三清氣!
凝玉嬈的劍從天而落,九方辛夷也攬卻邪而起!
妖紫與金紅在半空轟然相遇。
三清攪動山河,卻邪劍鳴,金紅向上,妖氣漫天而落,傷魂振翅,濃紫向下。
兩柄劍相交的剎那,天地似乎陷入了一瞬的俱寂。
九方辛夷與凝玉嬈的目光交錯,這對昔日的姐妹眼中赫然還有對對方的不忍與情深,但很快,那一抹情緒就被心中道義與選擇不同所帶來的決然所遮蓋。
“阿姐,回頭吧!本欧叫烈妮p聲道:“蒼生依舊,我們還可以有別的選擇!
凝玉嬈深深注視黃金儺面后的漆黑雙瞳,她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卻最終只化作了微微一笑。
三清之氣的金紅將半邊天染紅,再向前一寸寸推去,直至淹沒了那遍天的妖紫。
卻邪鳴動長空,十二儺神齊聲怒吼,帶著氣壓山河般的呼嘯,直至這一劍劃破長空,一劍斬落!
九方辛夷長發飛舞,面上的黃金儺面如朝陽般璀然,她的眼瞳卻比這樣盛大還更燦爛,她的眼中倒映出這一劍,倒映出頹然折頸的傷魂鳥,神都四處潰逃卻還是被劍氣洞穿的妖祟,看到無數百姓駭然看向天穹,再看向面前的阿姐。
凝玉嬈驀地吐出了一口血,掌心的妖氣之劍潰散開來,而九方辛夷的那一劍,將她手中的劍斬斷,再沒入她的心口,就這樣帶著她,向著地面的方向如流星般墜落而下。
像是一團墜天的烈日,帶著傷魂鳥金璀絢爛的虛影,直至這一劍,將傷魂鳥徹底逼出凝玉嬈的體外,死死釘在地上。
卻邪劍沒入地面,傷魂鳥失去妖影,死死盯著從亙古以來,已經將它斬落了無數次的這張黃金儺面,在劍下哀鳴,卻被九方辛夷面無表情地手起再落,直截了當掏了妖丹。
黃金儺面化去,露出了九方辛夷真實的面容,她的額上有一點薄汗,額發微濕,讓她看向凝玉嬈的眼瞳也沾染了幾分濕意。
“阿姐,你知道阿爹是怎么死的嗎?”她注視倒在血泊中的凝玉嬈片刻,倏而道:“我那時便覺得奇怪,為何阿爹竟然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抵抗,就這樣直接承認了是他與前朝勢力勾結,引他們入神都。阿姐,他是被徽元帝殺死的!
凝玉嬈從血中慢慢支起身,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
“阿姐,你是爹唯一的女兒,你我過去都總覺得他誰也不愛,殊無感情,像一塊冷冰冰的木頭,心中恐怕只有他的地位和權術。可是阿姐,爹他明明……愿意為你去死!
凝玉嬈的神色似是頓挫了一瞬,她看著虛空的眼神帶了點古怪的微笑,像是茫然,也像是釋然,但很快,她卻又一臉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
“那又如何!蹦駤妻D過頭,看向九方辛夷,咳嗽了幾聲,再從嘴邊擦掉咳出來的血:“你該不會愚蠢到想用他來感化我吧?”
九方辛夷搖頭,道:“我只是告訴你這件事而已。阿姐,我知道你從來意志堅定,既已決意,便不會被任何人動搖!
凝玉嬈終于大笑起來,她抬手將微亂的發重新挽好,然后站起身來,環顧四周。
——神都妖祟盡被九方辛夷斬于劍下;如是菩提樹雖然枯敗,卻因為那一根白骨杖上的方相心頭之血而尤存,兩儀菩提大陣搖搖欲墜卻到底沒有傾圮;而她覺得會因為全盤皆崩的背叛而憤怒的阿妹手持卻邪劍,目光澄澈,應她征召而來的前朝府軍本就是趨利避害的烏合之眾,此刻更隨著公羊春的死而潰逃開來,而那位前朝的三皇子殿下姬淵已經將昭德太子救了出來,正在攏合妖氣盡散后,找回了自己意志的神衛軍,安撫四處之亂。
她算無遺策,百步布局,最終卻還是因為九方辛夷而功虧一簣。
“我敗了!蹦駤乞嚨氐,再抬手止住了九方辛夷所有想要說的話語和動作,她的目光依然清澄,不染纖塵,高傲不屈:“這世間從來成者為王敗者寇,但就算為寇,我也已經為自己選好了如何為寇。”
她將身上華服的褶皺撫平,然后道:“成則由我來旺人族運道,開千古盛世,敗則以身殉天下。阿橘,我想贏,但我也輸得起!
漫天的妖氣散盡,這太過漫長的一日也終于要到盡頭,天邊的紅霞散布開來,讓人一時之間分不清這究竟是一場日落,還是一場日出。
也或許都是。
凝玉嬈提著傷魂鳥的僵而難滅的妖尸與神魂,周身氣息暴漲,竟是以一種玉石俱焚之態,燃燒自己的神魂,然后一步跨過天塹,踏入極北之境,垂眸看向足下,傲然長笑一聲:“方相能鎮妖佑蒼生,我凝玉嬈,也能。”
她沒有再回頭,只輕聲道。
“阿橘,替我多看看這個世間。”
然后一躍而入從極之淵,以自己大劍師之軀和神魂,將從極之淵搖搖欲墜的封印再次加固,與傷魂鳥一并,墜入妖鬼之森。
*
神都之亂的開始與結束都太過干脆利索,九方辛夷的那一劍太過絕對,將整個神都都徹底滌清,以至于平妖監里里外外翻了好幾遍,都再也沒找到半點妖氣,就連神都周邊那幾個因為兇險而折了數位平妖監監使的妖瘴,都一并被肅清干凈。
昭德太子在群臣見證之下,于正大光明牌匾后取下了繼位詔書,龍袍加身,坐在了最高處的那個位置,是為徽景帝。
然后,徽景帝親自站在已經被搬開了所有碎石的昔日玄天塔遺址,對著如是菩提樹深深一揖,再在群臣愕然的目光中,快步向前,并指為刃,竟是將自己的肌膚劃開,落血于樹!
帝王之血即為帝王運,大徽之運從此真正與兩儀菩提大陣系為一體,白骨杖輕鳴聲中,如是菩提重新舒展枝葉,在天光之下,沖天而起!
這一次,如是菩提樹再也不必被藏匿在玄天塔上,這里是兩儀菩提大陣光明正大的陣眼,為了這護佑蒼生的大陣而犧牲的所有人,都理應被所有人知曉并銘記。
是夜。
九方辛夷立于朱雀門上,俯瞰整個神都,手中的白紙忘憂傘輕旋。
無數只白紙蝴蝶隨著風雪一起翻飛而起,浩浩蕩蕩,像是要將神都所有的血都覆去,將所有的憂怖都消弭在那些振翅的蝶翼之中。
叮鈴——
三千婆娑鈴清脆的鈴音在歲除之夕,晝夜交替的剎那響起,于是神都上空的所有妖穢邪祟都盡數消弭,所有晦澀不堪與泥濘血污都被留在了舊歲,沉寂于了黑夜之中,沒入了那一柄白紙忘憂傘上,將原本圣白的傘面傘身都染成比夜更黑的黑。
有人持傘仗劍而行,護天地之間,一片清朗。
新的一年,歲除夜雪,大徽福運綿延,神都春滿河山。
……
初歲元祚,吉日惟良。
九方辛夷在凝府中醒來,她掀開門簾走出來時,紫葵早就候在了門外,她怯怯抬眼,卻到底小步跑到她身邊來,仰著臉沖她綻開了一個笑容:“三小姐!您……您回來了!”
凝府一切如舊,卻也已物是人非。
有一位面善和藹的嬤嬤從花門背后走了過來。
九方辛夷覺得她有些眼熟,直至近前,對方自報家門,她才想起來,這嬤嬤,原來是阿姐的奶娘常嬤嬤,素來與阿姐極是親近,據說阿姐入銅雀三臺后,原來服侍她的那些侍女一個都沒帶,就只有這位常嬤嬤一直在她身邊,從未離開。
她來找自己做什么?
九方辛夷看著那常嬤嬤向著她極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然后掏出了一個匣子,雙手遞給了她:“這是……她的遺物。雖然她再也不需要了,但老奴覺得,還是應當將這個匣子交給您!
那是一個并不多么貴重的木匣子,梨花白木,木質普通,入手卻極圓潤,顯然曾經持有這個木匣子的人,對它極是愛護,時不時便要拿出來把玩把玩。
九方辛夷低頭,帶著一絲好奇地打開了匣子。
匣子里有一疊紙。紙上是凝玉嬈的字跡,有的工整,有的歪斜,有的還有力透紙背的煩躁。
所有這些紙,都已經按照時間順序至上倒下歸攏好。
【這些東西也太難尋了吧?我要到哪里去找?】
【可朔月時的阿橘看起來也太痛太可憐了,就算是為了她,我也要努力修煉到凝神空渡。阿爹可以,我一定也可以。】
【今天的試驗又失敗了,這東西連兔子的身體都做不出來,怎么可能給我阿妹用,呸,肯定是假的。】
【阿橘又發作了,看起來比之前還要更痛苦了。阿橘,再忍忍,阿姐肯定有辦法救你的!
……
【會有辦法的,阿橘。再忍忍。】
【失敗,怎么還是失敗,難道真的一定需要何日歸嗎?】
……
【何日歸怎么還有這種用途?這藥方是真的嗎?且先記在這里。】
……
……
【阿橘去扶風郡了。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
【原來,封印是假的。阿橘身上沒有妖尊。可笑,可嘆,可悲!
最后一張紙上的字,力透紙背,凌亂絕望。
【阿橘沒有變,變了的人,從來都是我!
最后一張紙上的日期,是歲除前夜。
九方辛夷驀地閉上眼。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的。
正如她重生一次,記憶里只剩下阿姐替嫁后便失蹤無蹤的畫面,她便要義無反顧地推開凝茂宏的書房,請求自己替阿姐出嫁,以保住她的性命一樣。
她的阿姐,在最初的最初,也不過是翻閱遍了天下古籍奇書,想要為自己滿身封印的阿妹,鑄一具沒有封印、不是妖尊容器的、新的軀殼。
只是時光變換,星滅光離。
那些初衷很快便被淹沒在了欲望的洪流之中,再難尋覓痕跡。
可沒有實現的那些愿望,那些被風一吹就會散在空氣里的豪言壯志和幼稚的抱負……所有的這一切,卻總會被愛你的人妥善安放,永不忘懷。
她驀地想起來,在劍斬傷魂鳥時,她在短暫的空白頓挫里,看到的一隅夢境。
那是在冰冷的東序長湖之中,她在沉睡中被驚醒,還未徹底清醒過來時,卻聽到了一聲噗通墜湖之音。
不過片刻,一張稚嫩卻熟悉的面容透過湖水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是年幼的凝玉嬈。
她緊緊閉著眼,不斷地下沉,卻極努力睜開眼,似是在找尋什么,等終于看到凝辛夷的臉,眼中驀地涌現了不可置信和喜悅。
她努力向著她的方向游來,想要說什么,口中卻被灌入了水。
凝辛夷辨認她的口型,依稀像是一句“阿姐來救你,你不要怕”。
凝玉嬈嗆水后,開始掙扎,但她到底是凝家女,早就已經通靈見祟,身負修為,很快就鎮定下來,想要捏訣自救,卻怎知自己從此處調抽三清之氣,觸動了在這里的另一處封印。
直至封印傾巢而出,那只在這里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妖尊傷魂鳥沒入她的體內,占據她的神魂,再被封入她的體內。
……
可是長湖之中,沒有什么妖祟。
所以她看見的這個夢,其實是凝玉嬈的夢境。
她的阿姐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在某次夢醒,身上便多了一只傷魂鳥,卻只字不提,她曾經在夢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救她,卻又一次又一次地無功而返。
直到她發現。她救不了自己的阿妹,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這天下的任何一個人。她只字不提自己身為凝家嫡女的身不由己和無能為力,不提自己阿爹和陛下對她的逼迫良多,只將所有這一切都歸于己身。
這樣的一次又一次失敗,早已成了她的心魔。
是這樣的心魔,才招來了傷魂鳥的附體。
她的阿姐,縱使被傷魂鳥附體,縱使算計良多,可她的心底最深處,其實從來都是幼時那個撫劍而立,立誓要為這天下蒼生赴湯蹈火,不枉此生的天真捉妖師少女。
阿姐,阿姐啊。
她的阿姐,明明是這世間最好的阿姐。
只是偏偏。
九方辛夷緊緊攥著那個匣子,終于輕輕落下了一滴淚,然后蹲下身,放聲嚎啕。
*
上元燈會,神都不眠。
每年這一日的宵禁令都會被短暫取消,一隊隊穿著年節特供赤紅黑腰封禮服的神衛軍在燈會巡邏,加強警戒之余,也成了每年燈會上的小娘子們以扇遮面,紅臉相看的風景。
而今年,這風景里,又多了平妖監的松綠云燕紋官服。官服上加了金色的綬帶,流蘇長長垂落,披風烈烈,將監司們寬肩窄腰的身形徹底展露出來,隱約有與人高腿長的神衛軍分庭抗禮的意味。
尤其紅綠兩色交織的時候,硝煙味更濃,夾在兩隊中的小娘子們感受著兩邊炙熱的視線,一邊加快了用扇子扇風的速度,一邊遮掩著忍不住上翹的嘴角,心道這樣的上元節,要是一年里能多來幾次多好。
——而且,這些俊俏的小郎君惹人赧然面紅也就罷了,那颯爽灑然的捉妖師小娘子一眼掃來,怎么也讓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謝玄衣繃著臉,走在平妖監巡邏隊的最前面,自然也收獲了來自街坊們最多的含笑目光,甚至還有大膽的小娘子擲花而來,落在他的肩頭,綻放出松綠肩頭的一抹嫣紅。
走在他身側的是宿綺云。
今日她將身上的一眾蠱蟲都被收了起來,難得也穿上了松綠官服,腰后交叉別了兩只峨眉刺,一頭漂亮的小辮子隨著她向前走的動作微微擺動。
難得見到如今已是平妖監監司大人的宿綺云如此人畜無害的模樣,跟在后面的一眾監使們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直到一條花花綠綠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小蛇從她的發辮中偷偷探出頭,吐了一下殷紅蛇信。
嘶。
眾人的目光作鳥獸散狀態,將心頭最后那一點點對如此招搖過市巡街的不滿全部咽了回去。
宿綺云冷漠地掃了一眼身后的監使們,微微挑眉,再看向身側的謝玄衣:“應該不會有人現在想告訴我,他不想干了吧?”
謝玄衣:“……”
反正不是他,他可不想被蛇咬。
當然,他也知道,宿綺云就是硬要將他拉出來,讓他看看這人間煙火,驅散一下他身上的死氣和霉味,讓他知道,這個世上還有很多燦爛和美好,縱使有再多崎嶇和黑暗,這依然是會有無數人前赴后繼以命相守、可愛的人間。
更何況,他的腰間,還綴著程祈年的一只機關木球。
他的眼底落入穿梭的人群,聽到喜笑顏開的笑聲,聞見肩頭的花香。
平妖監的巡邏小隊穿過人山,越過人海。
而謝玄衣的目光也在某處微微一頓,卻又移開,唇邊的笑帶了遺憾和微微的苦澀,卻到底只是感嘆一聲,也許命運注定擦肩而過。
而他見她眉間笑意,已是心滿意足。
橋邊月下,花燈如織。
連著猜對九則燈謎之人,可以拿到最大最精巧的那一盞兔子燈。
九方辛夷盯著兔子燈看了一會兒,又默默移開了目光,然后被姬淵抓了個正著:“想要?”
“也沒有很想……”順勢推卻后,九方辛夷又在姬淵微微挑眉的目光里改了口:“好吧,我承認,還是有點想的。神都年年都有上元節,而我年年都在府中因為消業障的事情疼得發狂,顛三倒四,以往都只是聽那些神都貴女們夸耀過,說今年上元節的兔子燈又被哪家才子拿下,送給了哪家的小娘子……總之,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么大的兔子燈!
頓了頓,她又極有自知之明道:“不過以我的學識水平,猜燈謎這種事情,我還是不要為難我自己啦。好看的東西,遠遠欣賞,也是美的。”
沒想到,姬淵看了她片刻,道:“那你怎么不問問我?”
九方辛夷詫異道:“東序書院和三清觀的教書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東序書院的老夫子們翹課比我還頻繁,至于三清觀……哪次我去找你的時候,也沒見你看過一頁書啊。你的小院里有書房嗎?”
姬淵:“……”
怎么難道因此你就覺得我是文盲嗎?
然后她就看到,前朝的三皇子殿下,三清觀拔劍速度最快斬妖最多的姬淵師兄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一臉不服輸地將自己那張半張儺面往臉上一扣,施施然向著擂臺上去了。
九方辛夷:“……???”
師兄的勝負欲倒也不必在此時!
然后她就目瞪口呆地看到,帶著猙獰儺面卻也難掩身姿氣場絕塵的某位大師兄,才思如水,過關斬將,才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就已經拎著那盞最大最漂亮的兔子燈,招搖過市地踏到了她面前。
無數艷羨的目光投注過來,落在姿容太過賞心悅目也太過般配的兩人身上。
但旋即,姬淵很快發現,這個世界上,比上元節最大最精巧最漂亮的兔子燈還要更招眼的,是九方辛夷的這張臉。
于是下一刻,九方辛夷眼前一花,已經被姬淵帶著穿過人群,不知要往何處去。
她欲言又止。
再然后,非常果不其然地,捉妖經驗豐富的姬淵姬大師兄完全沒有在如此人群之中逛燈會經驗,于是兩人在上元節實在太過摩肩擦踵的人山人海里,完美走散。
九方辛夷有些好笑地站在路邊,搖了搖頭。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摸一下她的兔子燈。
但今時不同往昔,她與他之間,還有一道三千婆娑線相連,只要順著那條線,就總能找到彼此。
燈花千樹,垂落長空如銀河。
站在銀河盡頭的少女不知何時也給自己的臉上扣了一張更猙獰的儺面。
一只骨節均勻漂亮修長的手輕輕掀起那張儺面,兔子燈流轉的光輝將面具下瑩潤白皙的面容照亮。
遠處的夜空中,上元節騰空的第一只煙花炸開,將半邊天穹都染成了一片燦爛的金。
辛夷花開,春日將近。
他們終于能夠看到這一次的春來花開,于此璀夜花燈,盼來日天明。
而姬淵也總算可以正大光明地在璀璨花燈之中,吻住九方辛夷的眉心,擁她入懷,再說出他彼時在謝府普一認出她時,便想要說的那句話。
“辛夷師妹,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