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你這個畜生,你居然肖……
一言出,四野俱寂。
閃爍搖曳的陣線仿佛不敢高聲語,悄然黯淡。
明德英的手輕輕撫過盡歡劍,那柄劍像是感應到了什么一般,微微鳴動,似是在呼應明德英話語中輕描淡寫卻有如實質的殺意。
謝玄衣所有的神色都頓住,他有些木然地看著明德英撫劍的手,再僵硬地轉回她的臉上,終于啞聲道:“阿娘……為什么?”
明德英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虛虛地將他的眼睛蒙住。
“不要看阿娘的模樣。”
魂體無法觸碰,也無法阻擋視線。
可明德英不讓他看,謝玄衣縱然痛苦不堪,疑惑不解,卻也還是依言閉上了眼。
明德英笑了起來:“好孩子。”
然后,她起身。
魂體空若無物,她分明可以飄過去,可她還是一步一步在向前走,走得端麗莊嚴,走得殺氣蓬勃。
“謝盡崖。”她音色溫柔卻冰冷:“自欺欺人了這么多年,折磨了我這么多年,將我從沉眠中喚醒,使我不得安息這許多年,這一次,是時候放我去死了嗎?”
面對分明放棄一切,付出一切都想要復活她的夫君,她卻竟然仿佛毫無感情般直呼對方的名字,那樣的語調和話語,和方才她讓親生兒子去弒父一樣,讓人只覺得毛骨悚然。
謝盡崖手指痙攣地捏著那一只收妖袋,口中還在瘋魔般喃喃:“妖丹……我的妖丹珠子……說好的八顆呢?我的第八顆妖丹呢?!就差最后一顆,只差最后一顆了!”
明德英也不急,她先是愣了一愣,在聽清楚謝盡崖的呢喃后,臉上有了一種很是古怪的愉悅,她近乎欣賞地看著謝盡崖這樣歇斯底里崩潰的模樣,唇角的弧度逐漸難以抑制,直到終于忍不住,“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哈——謝盡崖,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這一連串的笑,終于將所有浮于表面粉飾太平的面具全部撕碎!
謝盡崖所有話語驀地止住,他慢慢轉過頭來,用一種極為空洞,也極為可怖的目光,死死攝住了明德英。
可他越是這樣,明德英就笑得越是大聲,越是肆無忌憚,眼角眉梢都是止不住的快意和幸災樂禍:“謝盡崖,我此前想過很多種怎么才能折磨你至死的辦法,你之所為,罄竹難書,縱萬死也難平我心中之恨。更不必說那些因為你荒唐的一己私欲而死的累累白骨。我且問你,這些年來,你敢合眼嗎?!”
謝盡崖的眼底密布血絲,那些血絲像是早已與他融為一體,他低聲笑了起來,竟是極坦然道:“的確不敢。我這副殘軀,早就該為我所犯下的一切罪孽萬劫不復。”
他的聲音徒然拔高:“可那也是在我成功之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功虧一簣!為何偏偏要差我最后這一顆妖丹——”
凝辛夷微微擰眉。
在寧院時,姜妙錦也曾被真的返魂一瞬,卻飛快如鏡花水月般碎裂開來。如今明德英的姿態,比之姜妙錦,除卻脫離肉身,幾乎像是已經真的回到了這個塵世間。
可她看向謝盡崖的眉目間卻全都是怨毒,沒有一分夫妻之間應有的愛意,甚至沒有任何愛恨交織,只剩下純然的恨和分明像是……早就知道謝盡崖在做什么!
她是從什么時候知道的?
是三年前謝府尚未滅亡之時,還是……之后?
謝盡崖機關算盡,天良喪盡,最后關頭卻差了一顆妖丹,功敗垂成,那么……面前被召出來的如此全須全尾的明德英的神魂,又算是什么?
謝盡崖說,只要她與善淵動,謝玄衣便會有性命之憂,凝辛夷有心趁著此刻謝盡崖心神動搖之時,先以鬼咒召神破陣,錯眼時,卻見善淵正單膝跪地,一手撐在陣線上,掌心的離火明滅不定。
他臉色并不算好,如此寒冬,他的額頭卻有汗珠隱約沁透。謝盡崖到底曾是謝家家主,修為深不可測,在這別院經營如此之久而設下的陣,哪里是好解的。
可他在注意到凝辛夷望來的目光時,分明按在地上的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微微顫抖,他卻還是在抬眉的同時,向她微微勾了勾唇。
凝辛夷猛地收回目光,神色平靜,手卻在袖下微微攥緊。
她已是凝神空渡,除卻鬼咒召神,能夠破開這個大陣的方法其實還有很多。可這里距離神都太近,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悄悄盯著這里,她不想這么早就暴露自己的力量。
善淵唇邊的弧度變成苦笑,他悄然抬手,將唇邊的一絲血跡若無其事地抹去,重新垂眼看向面前的大陣。
另一邊。
謝玄衣一直一言不發地聽著自己阿爹和阿娘的交鋒,他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撕裂開來,這樣言辭激烈狀似瘋狂的兩個人和自己記憶中的爹娘相差太遠,讓他如墜地獄。
為何阿娘會如此恨阿爹?
他有些理解,卻又覺得自己的理解絕對不是全部。他乖順地聽從明德英的話,若是如此也沒有睜開眼,可無論他怎么想,都想不出答案來。
終于,他嘶聲大喊道:“夠了!都夠了!!都給我閉嘴!”
他跌跌撞撞從自己站著的位置向前走,因為閉著眼而不知幾步之遙便是臺階,于是他猛地跌倒在地,可即便這樣,他也沒有睜開眼,只是狼狽地爬起來,可這一別院的大陣都以他為陣眼,所以他的每一次動,都牽動整座大陣,這讓他全身如同被碾碎般痛,連牙關都浸出了一絲血,他卻還是在向前。
“你們給我說清楚,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什么意思?我阿娘已經在這里了,為何說功虧一簣?什么自欺欺人,什么折磨?為何阿娘得知阿爹或許不能成功,卻反而這么……高興?”他的聲音和身體一樣顫抖,可他的神色卻極是堅定,好似倘若不知道這個答案,他寧愿不死不休:“以我為陣眼又是什么意思,是殺光了所有謝家人還不夠,斬草要除根嗎?是要用我的命,來換阿娘的生嗎?若是如此,何必多此一舉,我……”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好孩子,不是這樣的!”明德英看著搖搖晃晃的謝玄衣,猛地打斷他的話,“是你阿爹他……他……”
真正的原因就在嘴邊,她可以當著任何人的面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可當著自己兒子的面,她卻竟然張口結舌。
“你們說不出口,那我來問。”謝玄衣踉蹌站定,以劍撐地:“阿娘,你知道爹在白沙堤養了外室,連女兒都十來歲了嗎?”
明德英閉了閉眼:“知道。”
謝玄衣臉上幻滅一瞬,旋即露出了嗤笑:“原來我阿娘阿爹的琴瑟和鳴,真的是一場只騙到了我的笑話。既然如此,你又為何故作深情,不惜殺了滿門上下足足三百四十一人,也要復活我阿娘?”
“白沙堤之事,是我所為。”謝盡崖像是在功虧一簣后,倏而蒼老是十來歲,連背都變得佝僂了些:“但謝家滿門……實非我所愿。”
“實非你所愿,而你卻甚至不愿意為他們斂尸。”謝玄衣的聲音變得出奇地冷靜:“明知我還活著,卻任我蹉跎人世間,愿意獻上自己的生命來找到復仇的對象。阿爹,你的心中,真的有一絲一毫的,對我和阿兄、阿娘的愛嗎?阿爹……你愛過我們嗎?”
謝盡崖想過他會問什么。
他想過謝玄衣會在他面前歇斯底里涕泗俱下地問為什么,想過他向著自己拔劍,也想過他痛苦不堪的模樣。
卻唯獨沒想到,最后的最后,他卻竟然問了這個問題。
他在問自己為人之父的愛。
謝盡崖輕聲道:“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謝盡崖執著道:“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謝盡崖驀地沉默下去。
明德英眼中的哀傷越來越濃,越來越烈,魂體無淚,她的眼角卻幾乎要有淚水流淌。她寧可謝玄衣心懷仇恨地在這個世界上尋覓一個或許永遠也找不到的仇人,也不愿意讓他對過去有關家的所有美好回憶,都徹底被粉碎。
他沒有回答,謝玄衣卻已經知道了答案。
他低低笑了起來,笑得又平靜又絕望:“那么阿爹,你獻祭全家,陪葬整個白沙堤,甚至讓王家大院都變成一片廢墟,想來雙楠村的背后,或許也有你的一臂之力……所有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你想要復活的人,究竟是誰?”
謝盡崖寧可謝玄衣歇斯底里,寧可他失去理智地質問自己,那樣他還可以冷漠以對,可以如從前那樣挑揀他的毛病,甚至訓斥他的一言一行。
可謝玄衣卻如此安靜,他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就這樣靜靜站在原地,一針見血地問出了連明德英都難以啟齒的事情。
“阿滿,不用閉著眼睛了。”明德英倏而道:“事已至此,就算閉上眼睛不看,捂住耳朵不聽,也沒有什么用了。阿娘總覺得這樣就可以不讓你受到傷害,卻忘了,我的阿滿,已經長大了。”
“你想的沒錯。我不過是一個幌子,一個被你爹從沉眠的死亡中拉扯回來,作為他檢測返魂丹效用的試驗品罷了。我不能活,也不能死,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枯萎,卻不能逃離。這樣的折磨,從我死的那一年起,已經足足十年了。”她慢慢向前,站在謝玄衣面前,注視著他緩緩睜開的眼睛,道:“最開始的時候,他引出的我的魂,不過一縷碎魂。我的魂魄被一片一片抽回人世間,每一次的返魂,我都會變得更完整一點,可神智越是清晰,我便越是痛苦,越是絕望。因為我無法逃離,我只能任他擺布,直到他目的實現。”
謝玄衣眼瞳驟縮。
十年。
她的阿娘已經過了十年這樣的日子。
難怪她會怨毒,會大笑,會恨極,會見到他,就迫不及待地讓他殺了謝盡崖。
“一開始,我也曾當真以為是他愛我入骨。可漸漸的,我開始不明白,為何我痛苦至此,為何我的殘魂跪在地上,求他給我一個解脫,他卻充耳不聞。直到我終于發現,他不是為了復活我,從來都不是。”
風只會穿過魂體,可明德英抑制太久的情緒終于宣泄出來,于是她的衣袂和碎發都一并開始狂舞,她的眼中開始有了真正的譏笑和瘋狂之意:“他真正想要復活的是——”
“明德英!”謝盡崖終于斷喝出聲,他本就在與明德英近在咫尺的地方,聞言,他的掌風已起,就要將明德英的魂體徹底打散:“我不許你說出那個名字!”
掌風讓魂體變得飄搖,可那一掌,卻最終也沒有落到明德英身上。
因為謝玄衣面無表情地擋在了自己阿娘的魂體面前,他手中的盡歡劍沒有出鞘,但他還有一柄匕首。
一柄被他認認真真磨了一晚又一晚,涂了一層又一層劇毒的匕首。
利器沒入血肉,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那柄匕首深深沒入了謝盡崖的胸膛,鮮血崩裂的同時,謝玄衣也被謝盡崖的這一掌拍得嘔出了一口鮮血。
父親的血和兒子的血混雜在一起,向著地面滴滴答答,而母親凄厲的聲音則響徹在冬夜臘月的寒風之中。
“他想要復活的人,名叫明舜華。”
剛剛燒毀了終于找到的陣線破綻,將懸于謝玄衣身上的大陣解開的善淵倏而頓住。
他像是聽到了什么極不可置信的事情般,眼瞳微縮,甚至連離火與大陣的事情都忘卻了一瞬。
便聽明德英如泣如訴的聲音在風中繼續響起:“謝家曾有讖言稱雙生龍鳳為不詳。于是那一年,降生于謝府祖宅中的那對龍鳳胎里的妹妹,被秘密送出了謝府,成為了謝氏旁支琴川明家的嫡女,也就是我的阿姐。因為明家與謝家本就是血親,雖然相隔已遠,可偏巧明舜華的長相與我也恰有五分相似,這一切便顯得更加天衣無縫。這世間知道這件事的人極少,可你們兄妹早就在相見以后相認,我同情你們兄妹二人出生之后便分離,甚至還體貼至極地為你們打過掩護,遮掩許多。可我萬萬沒有想到——”
說到這里,明德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從謝盡崖的傷口流出來的血。那血因為劇毒而顯得色澤奇詭,匕首刺穿的刀傷也猙獰,她卻看得極認真,極解脫。
末了,她終于在謝盡崖痛極也怒極的眼神里,嘶聲痛斥。
“謝盡崖,你娶我,竟也是為了我與明舜華的這五分相似!你這個畜生,你居然肖想自己的親妹妹!”
漆黑如墨的夜里,天邊驀地響起了一聲凄厲冬雷。
第172章 “請你殺了我。”……
謝家的血百毒不侵,但這不代表,毒對謝家人毫無用處。
若是真的如此,那么謝玄衣就不會在雙楠村因為蠱毒陷入幻境,只是謝家血的解毒速度很快,那些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幾可致命的毒,對于他們來說,并不會有性命之憂。
可毒總會讓血的色澤變得奇詭,如此一層復一層涂了幾日的劇毒,混入血中,即便不致死,刀入胸膛的痛是真的,劇毒將皮肉腐蝕的絞痛,也是真的。
謝盡崖已經很久都沒有受過這么重的傷了。
在謝家滿門在他的面前一夕皆亡的那一剎,他的神魂早已片片碎裂,他以為那便已經是人間最劇烈的痛。
可此時此刻,他的胸膛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捅穿,他埋藏心底最深也是最卑劣不堪的秘密被大白于天下,他最不想讓誰知道,偏偏這字字句句便落入了誰的耳中,一股難以言喻的、他此生從未體驗過的痛,像是一柄利斧般將他劈開來,讓他忍不住佝僂身軀,渾身顫抖。
他的腦中驀地想起了謝玄衣方才的問題。
——“阿爹,你真的愛過我們嗎?”
他以為沒有的。
所以他沉默。
……真的沒有嗎?
對著謝玄衣滿是仇恨、厭惡、甚至惡心,再無半分對父親的孺慕之情的眼,自己發妻字字如泣的控訴和狀若癲狂的破碎神魂,他突然有了一絲的動搖。
謝盡崖從來都自以為是一個絕對冷靜,也絕對愿意承擔自己所作所為造成的一切后果的人。
他可以冷靜地分析所有人,包括自己。
為什么會痛?
此時此刻,他為何會覺得痛?
他明知自己所做之事,乃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做好被所有人唾棄不齒的準備,正可謂他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萬死難辭。可為何此刻看著謝玄衣充滿了厭惡與不齒、仿佛在看什么臟東西的眼神,他會覺得痛?
就像是有什么他過去并不在意、從未看在眼里過,可其實卻彌足珍貴的東西,已經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謝盡崖喘著粗氣,盡力調整自己的呼吸,腦中卻如驚雷般一遍遍問自己,想要找到一個答案。
……
謝玄衣也在大口大口喘氣。
謝盡崖的那一掌下了狠手,他撲過來時,將掌風接了個十全十,此刻只覺得五臟六腑都在生疼,這一掌若是真的搭在明德英的身上,怕是連她的魂體都要被打散。
直到此刻,他終于相信謝盡崖方才的話了。
若非對他和阿娘真的毫無感情,殊無愛意,又怎么可能會出手如此之重,殺意如此之濃!
他倏而又想到了什么,吐血之余,抬眼時正看到了明德英露在外面的雙手和一截手腕。
肌膚之上的紋路細碎,除非這樣仔細盯著,絕難看清,那雙手……宛如陶瓷冰裂。
謝玄衣握著匕首的手在抖,他明明殺過很多人,見過許多血,可當這血是自己親生父親的血時,意義卻又變得不一樣。他明明幻想過許多次揮動這柄匕首的模樣,可當他為了保護阿娘,真的揮刀之時,卻只覺得沾染在自己手上的血變得格外徹骨又格外滾燙,他幾乎想要將匕首直接扔掉。
可阿娘手上的那些細碎的裂紋,分明昭示著……這樣的掌風,她已經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她那樣愛美的人,因為阿爹的一己私欲,死后尚不得安寧,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枯萎腐爛,再到如今,連魂體都殘破不堪。
他怎么敢這樣對阿娘?!
他怎么能為了另外一個女人,這樣對阿娘!
于是顫抖的手重新堅定,謝玄衣在拔出匕首之前,甚至還來得及問了一聲:“阿娘,不用盡歡劍,用這匕首也是一樣的吧?”
明德英早已淚流滿面,這兩個在她生命中曾經最重要的男人終于在這場漫長的分離后,迎來了注定的廝殺。
“阿滿……”她才一出口,已經泣不成聲,“可以了,已經可以了。”
她這樣說完,謝玄衣竟是面無表情地將那匕首從謝盡崖體內抽了出來,再重新重重地捅在了另一處。
匕首沒入血肉,發出噗嗤的悶響,血色四濺,落在謝玄衣的下巴上,再濺在他的臉頰和眼瞳。
天地之間的所有聲音都像是離他而去,他的眼中像是走馬燈般浮現了自己孩童時在謝府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
這一刀,是為了阿兄。阿兄沉默寡言,他自覺與阿兄不對付,可阿兄每次歸家,都會帶來有些笨拙的小玩意兒,只為逗他開心。
這一刀,是為了他的二叔一家。二叔雖然有些滑頭,二嬸也有點愛慕虛榮,可他們二人對他從來都毫無保留。他還記得他五歲那年,不小心將府中假山中的枯草點燃,火勢蔓延,是他的二叔沖入火場之中,將他救了出來,自己手臂上的皮膚卻被燒傷了一大片,此后每每陰雨天就會潰爛疼痛。
這一刀,是為了他的乳娘的劉媽媽。劉媽媽會在灶臺前守一整夜,只為給他燉熬出最鮮美的湯羹,他生病的時候,劉媽媽會不放心那藥過別人的手,一宿一宿地為他守著。
這一刀,是為了……
他又瘋又平靜,沉默著捅入一刀又一刀,直到他的手腕被一只手驀地抓住。
凝辛夷蹲在他身邊,用一張絲帕輕柔地擦去了他臉上的血:“阿滿,不要看他了,看著我。”
謝玄衣麻木地聽著她的話,眼瞳在她的臉上落了許久,才慢慢有了焦距,認出了她是誰,看清了自己此刻到底是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
他下意識要轉過頭,卻被凝辛夷飛快地捧住了臉,不讓他轉過去看那一團血肉模糊和自己親爹痛到瑟縮蠕動的慘狀:“阿滿,你做得很好,謝家滿門的仇,你也報得很好。答應草花婆婆的事情,我們也做到了。這么久了,你可以歇一歇了。”
他報得很好嗎?
謝玄衣慢慢眨了眨眼。
他終于做到了嗎?終于可以……可以歇一歇了嗎?
謝玄衣喃喃道:“阿橘,我……”
可他太累了,那種所有的一切都變得空無甚至虛無的麻木背后,是強撐了這么久以來,沾染在他身心的疲憊。
他只來得及吐出這幾個字,便已經兩眼一黑,向前倒去,然后被凝辛夷接在了懷中。
……
謝盡崖麻木地躺在地上。
最開始的幾刀是痛的,可是到了后來,他覺得自己的軀殼與神魂已經徹底分離開來,讓他在這樣無盡的痛海之中,腦中卻反而愈發清晰地回想著自己之前的問題。
然后,在謝玄衣刺到第十三刀的時候,他倏而懂了。
因為在他的心里,所有這些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發妻明德英若非他親口要娶,絕不會成為謝家的主母,更不必說他的兒子們,近親遠親,還有那些附庸于偌大謝家的幕僚、侍從、侍女,馬夫……扶風謝府中所居的這三百四十余口人,都是繞在他這個家主周圍的。
換句話說,在他看來,這些人理所應當愛他,理所應當以自己的一生環繞他。
這樣的愛和在意太過輕易,太過篤定,也太過唾手可得,所以他站在所有人環繞的中心,居高臨下地俯瞰,才會不為所動,才會覺得自己并不會愛他們中的任何一人。
可那些時刻是真實的,時光中的并不盛大的微笑與點滴卻連綿的幸福,也是真實的。
他卻放棄了這些真實,去追求不屬于自己,自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的背德之人。
可他認識到這一點已經太晚。
他的兒子,他的妻子,已經甚至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
這一切便如他在白沙堤的祖墳前長跪時所說那樣。
一切因果,皆落于他身。
他這一生,究竟做成了什么呢?
就連最后苦苦追尋的返魂丹,竟也如大夢一場般碎裂開來,最終功虧一簣,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或許,這就是他的果。
修道之人不那么容易死,可被戳成這樣的篩子,想要不死也很難。
謝盡崖勉力抬頭,想要去看謝玄衣,卻恰見到了謝玄衣看向凝辛夷時毫無保留的信任眼神。
他愣了愣,驀地笑了起來。
謝盡崖被自己的親生兒子戳得滿身是血,他就要死了,卻依然在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像是樂不可支。他在笑謝玄衣,也在嘲笑自己的這一生,笑自己最后的結局,竟是如今這般。
“該說你果然是我的兒子嗎?德英,你看到了嗎?你聽到了嗎?”謝盡崖須發盡散,血污滿地,然而他這張臉眉高鼻直,骨相太過優越,如此血腥狂態也似是修竹灑然,芝蘭玉樹折腰:“哈哈哈哈哈——你的兒子他喜歡的,是他的阿嫂——”
一只腳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謝盡崖的臉上。
將死之人,魂體也將要出竅,所以明德英的這一腳,正碾在了他的神魂上,將他所有的話都踩了回去。
她踩得那樣狠,那樣面無表情,那樣平靜卻洶涌,直到謝盡崖生機斷絕,再無半點生息,也絕無再說出任何一個字的可能,這才慢慢移開了腳。
她似是用盡了所有了的力氣,緩緩走到謝玄衣和凝辛夷面前,蹲了下來,長久地凝視自己兒子的睡顏,眼神溫柔眷戀,像是想起了他襁褓之時,剛剛學會走路,學會說話,喊出第一聲“阿娘”時。
凝辛夷知道,這大約就是最后的告別了。她遲疑著抬起手,想要叫醒謝玄衣,明德英卻搖了搖頭,比了一個“噓”的手勢:“他太累了,讓他睡一會吧。”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凝辛夷:“阿橘,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凝辛夷隱約猜到了什么,她心底酸楚,口中卻輕聲道:“請說。”
“請你殺了我。”明德英溫柔地看向凝辛夷:“抱歉讓你做這樣的事情,可若是讓阿滿在一天之內弒父再弒母,未免也太過殘忍。所以阿橘,這件事可以交給你嗎?我的神魂,我的肉身,請將他們都徹底粉碎,讓我再無半點回到這個世間的可能。我已經看夠了塵世間,我累了,想去永遠地沉眠了。”
果然是這件事。
凝辛夷壓著心底的酸澀,輕輕頷首:“好。”
明德英笑了起來:“你是個好孩子,興許你不記得了,你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也抱過還未滿周歲的你。阿云能消得了活人的記憶,卻總不能干涉到我一個死人的。我知道你是誰,可惜你與我兒……有緣無分。”
她想起了很早時的一些事情,當時她也曾與方相寰云戲言,說自己的大兒子已經有了婚約,小兒子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便定個娃娃親。方相寰云笑了許久,說她倒是沒有意見,只是此事牽扯眾多,她總得要去問問孩子的父親,再給她回話。
那次分別后,她便再也沒有見過方相寰云,聽聞她的死訊時,神都那座玄天高塔已經高聳入云。她的腦中也曾想過自己一面之緣的女童的下落,可很快她便也自顧不暇,病痛纏身,直至一命嗚呼。
沒想到,兜兜轉轉,她這不知應當如何描述的一生,竟然要請昔日連路都還走不穩當的女童來終結。
而那段最終還是沒能牽上的姻緣線,如此陰差陽錯,千回百轉,最終卻竟然落得了這樣的局面。
連謝盡崖都能看出來的事情,她又怎可能看不到。
明德英為自己的兒子嘆息,卻到底勾著唇,搖了搖頭。
這一次,她是真的要死了。
所有這些事情,她不愿再操心,不愿再去想,至少最后的最后,她只想為自己闔上雙眼。
“我猜你們還有很多想要知道的真相,有關謝家,有關何日歸,也有關與謝家有往來的那些那些錯綜的世家。謝盡崖有一間書房,移開書房的第十三本書,密室的門會打開,里面或許有你們想要知道的事情,和想要的東西。”明德英繼續道:“還有,把我的記憶拿走吧。我想無拘無束,什么都不記得地去。”
她盯著凝辛夷的眼瞳,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作為這一切的交換,你可以隨意看我記憶中的一切。”
凝辛夷于是猜想,或許是自己的母親與她熟識時,曾在她的面前以鬼咒術抽取過別人的記憶,所以她猜篤定自己能做到。
可是翻看別人的記憶實在是一件太過不禮貌的事情,她想拒絕,卻對上了明德英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寫滿了灑然和溫柔,還有全然的懇求。
她已經身無長物,如今全身上下最珍貴的,只剩下了這份記憶。她拜托凝辛夷殺她,拜托她拿走她的所有記憶,卻無可償還,所以只能用自己的記憶作為交換。
凝辛夷不能拒絕。
所以她再頷首:“好。”
明德英笑了起來,她輕輕仰起頭,用自己的額頭去迎接凝辛夷抬起來的手掌和那一只將要落在她肩頭的白紙蝴蝶。
終于要解脫了。
這樣想著,明德英就要帶著微笑地閉上眼,可是她的目光卻驀地頓住了。
她近乎直勾勾地看向了某一個方向。
而那里,站著的人,是善淵。
她仔細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的五官,看著他色澤有些淺淡的眼瞳,眼尾極淡的一顆痣,鼻梁和唇形,她像是在看他,卻也像是在透過他看別的人。
善淵從聽到明舜華這三個字開始,便在悄然降低的存在感,可他卻沒想到,饒是如此,明德英卻還是在最后的瞬息捕捉到了他的存在。
“像,太像了。”明德英有些怔然地喃喃道:“你竟還活著……阿滿就是找你冒充阿垣的嗎……這世上怎么竟然會有這么巧的事情……你可知,阿垣和阿淵……”
善淵的心狂跳,他已經做好了明德英無論說出什么,他都即刻否定的準備,但明德英卻驀地住口,最終卻只是綻開了一個稍縱即逝的笑。
這個世界上,就算是為了明舜華做出了這么多偏執殘忍之事的謝盡崖,也沒有她了解她的阿姐。只有與明舜華一起長大,朝夕相處,暗中較勁比拼才學的她,才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明舜華的人。
旁人或許只會覺得有些像,可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多。只有她才能一眼看出,面前這個與她的阿垣也有三分相似的青年,究竟是誰。
那些腐朽的、行將就木的過去,卻還在依然不折不屈地繼續折磨下一代,企圖將他們困在過去。
她不能當助推的劊子手。
所以她什么都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向著善淵的方向伸出一只手,似是想要最后觸摸一下自己阿姐最后留在人間的血脈,可她的神魂在觸及善淵之前便已經開始消散,蔥白卻布滿細碎神魂傷痕的手指從末梢開始,漸次融化在空氣之中。
凝辛夷閉著眼,白紙蝴蝶漸次從明德英的身上回來,最終落在她的掌心,化作一顆載滿了記憶的珠子。
“這些年來,辛苦你了,孩子。”
善淵猛地抬眼。
卻也只來得及與這位自己理應喚一聲姨母的女子,對視最后一瞬。
第173章 我寧可你恨我,也不愿……
凝家別院。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塵埃落定,那些纏繞在過去的諸多疑問都在這個冬雷陣陣的不寧之夜有了答案,若是循著明德英的話語去推開書房密室的門,其中定然還有更多真相。
有雪落下。
神都已經經歷了好幾場雪,雪落后不多時,便已經積了薄薄一層,卻也依然難掩空氣中來自謝盡崖尸首的濃厚血腥氣味。
卻沒有一個人想要動。
凝辛夷抱著懷中依然在沉睡的謝玄衣,抬頭看向被白雪染得星星點點的夜空,心道謝玄衣的這一路已經抵達彼岸終點,他終于可以合眼休息,自己呢?
善淵垂眸看著自己握劍的手指,閉了閉眼,卻依然難以壓下自己驀然聽到了自己生母姓名那一剎那的驚詫。
他當然知道自己生母的名諱,那位前朝長德皇宮中盛寵不衰的明貴妃的姓名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是后妃們的名諱的確常常隱于封號之后,大家熟知這些德妃淑妃賢妃們的背后究竟是哪一個高門大姓,卻鮮少有人去探尋她們的閨名,甚至連史書都不太會記錄。
他自然也早就知道自己與謝玄衣的關系,要論起來,謝玄衣還應該喊他一聲表兄。可他只知其一,卻不知其二,譬如這隱秘至極的龍鳳胎和抱養一事,又譬如……謝盡崖對明舜華的這份扭曲丑惡的執念。
原來,他與謝玄衣的關系,比他想象中的表兄,雖然也還是表兄,卻還要再更親近,更復雜一點。
這一場雪,似乎要將他帶回那些他并沒有記憶的過去。太多的事情在這一刻有了更加充分的解答——彼時扶風謝氏的家主謝巡,也就是謝盡崖的祖父,乃是大鄴的太子太傅,可為何謝家人卻沒有一人入后宮,所有人都盛贊這位謝太傅兩袖清風,不愿與皇家結為姻親,以固圣恩……原來明貴妃便是他的親孫女。
這些前朝之事隔著時空與山海,在這片別院之中撲面而來。善淵倏而苦笑一聲,原來在這個世界上,即便他對過去的這一切都毫不在意,可那些發生過的事情,其實早就給這個世間留下了太多抹不去的痕跡。
就像他不斷地逃,不斷地遠離,甚至不惜揮劍見血,卻依然逃不開自己的真實身份一樣,最終他還是要去面對這一切。
那些如跗骨之蛆的烙印便如他體內的離火一般,也如他最原本的名字,姬淵。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肩頭已經落了一層薄雪微濕的凝辛夷身上。
有那么一個瞬間,他想要極直白地走到她的面前,告訴她自己的母妃在生下自己后就想要掐死自己,告訴她自己的這一生,也告訴她,自己雖然厭棄卻最原初的那個名字,叫做姬淵。
可他不能。
因為今夜所有的這一切之后,他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一件極隱秘,且極難訴諸于口的事情。
在知道了謝盡崖所做的這一切,其實是為了得到最后最完美的那顆返魂丹,卻最終功虧一簣;結合岳十安藉由程祈年留下來的那封血書,再看向這天穹中稀薄難覓,實則將整個大徽都籠罩在內的兩儀菩提大陣時,他的內心已經有了一個荒誕卻恐怖的預感。
謝盡崖想要復活明舜華,可明舜華的魂魄在哪里?肉身又在哪里?憑什么他可以在距離神都這么近的凝家別院里,肆無忌憚地行招魂之事,他的背后……是誰?
是如今如日中天,權遮天下的凝中書……不,凝司空嗎?
倘若,倘若兩儀菩提大陣真的如岳十安所言,便是這世間最大的一座返魂陣呢?這陣要返的,是誰的魂?又為何在太初三年時,陣成,凝辛夷被封印,方相寰云……不知所蹤?
這個世界上沒有巧合。
這一切事情之間,一定有什么聯系。
而這種聯系,或許便是他最不想見到的那一種——凝辛夷母親的死,或許極有可能與他的母親息息相關。
預感,或者說直覺這種東西從來都有些像是無稽之談,可偏偏姬淵是卜師。
卜師的預感,從不會無的放矢。
于是那些他想要說的話,便凝滯在嘴邊,變成了再難出口的字句。
所以他起身,慢慢走到凝辛夷面前,蹲下身子為她拂落肩頭的雪,再對上她在黑夜雪色下空茫濕漉的眼瞳時,他也只是輕聲道:“我來吧。”
他抬手,想要將凝辛夷懷中的謝玄衣抱起來,然而他才伸手,凝辛夷卻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比平時要更冰冷,抓著他時,她與他的肌膚之間還隔著明德英的那顆記憶珠子。她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瞳,少頃,終于輕聲問道:“這枚珠子里,是明夫人的記憶,在看之前,我想問你一句。阿淵,你可還有什么事情瞞我?比起我自己去看,我還是想要你親口告訴我。”
這是那日之后,她第一次叫他“阿淵”。
不過是這樣兩個字,這一刻,之前他在心底構筑的一切防線便都幾乎土崩瓦解。心中有一道聲音在近乎蠱惑般對他說,告訴她吧,將一切都告訴她吧,你知道她是多么通情達理的人,你知道她的內心其實多么柔軟,她會理解你,也會原諒你的,這樣你們就可以重新開始,難道你不想再握住那雙手嗎?不想她笑著站在你的身側,叫你一聲阿淵,而不是冷冰冰、帶著譏誚和距離地一次次說出善淵師兄這四個字嗎?
可他不能。
他越是想,就越是不能。
他寧可她不要原諒她,寧可她永遠都覺得他在騙她,也不愿在明知她性情的情況下,再以此來博取和設計她的心軟。
所以他迎著她的目光,重復了自己之前的回答:“除了身世,沒有其他了。”
凝辛夷的目光微微黯淡,已經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他不想說,他寧可她自己去看。
“阿淵,事到如今,你依然不愿意告訴我嗎?我甚至不能知道,我愿意與之結契之人的真實身份是什么,你到底是誰。”凝辛夷驀地松開了他的手,她極失望地看著他,閉了閉眼,又自嘲般笑了一聲:“你知道我不會去看明夫人的記憶的,對嗎?你就是賭我不會去看,所以才這樣回答我,如果有可能,你希望我這輩子都不知道,都被蒙在鼓中,對嗎?”
姬淵一言不發地看著凝辛夷的眼瞳,被她松開的那一截肌膚明明恢復了正常的溫度,他卻覺得更冷了,許久,他的唇邊才有了一絲奇異的笑,慢慢道:“對。”
凝辛夷道:“若是偏不如你所愿,真的看了呢?”
雪像是在這一刻也落進了姬淵的眼瞳,他看著她,依然在笑:“那我希望,無論你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可憐我。我寧可你恨我,也不愿意看到你憐憫我。”
凝辛夷怔然。
她隔著風雪看著他,姬淵的臉近在咫尺,眉目如劍,烏發如漆,鼻高唇薄,四壁的燈火將落雪照亮,也將他的眼瞳和輪廓照亮,在這樣的光與雪中恍若神祇。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她也曾經吻過這張臉,可此時此刻,她卻只覺得面前的人熟悉又陌生。
他拂去了她肩頭的雪,可他的眉梢卻掛了雪粒,她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替他摘去那如墜落星辰的雪,耳朵卻倏而一動。
不等姬淵反應過來,凝辛夷的那只手已經繞過他的頭,懸在他的腦后,兩指輕輕一捏。
姬淵早就感覺到了一股破空之力向他而來,但凝辛夷的手既然已經在他身后,他便竟然也安靜地停留在原地,甚至連三清之氣都沒有掀起分毫。
那只到了近前才發出了撕破長空般嘶鳴的羽箭距離姬淵的后腦勺只有三寸,被凝辛夷捏在手里時,還在兀自輕顫,余力未卸,但旋即,凝辛夷已經反手將那只箭擲了回去!
羽箭來時,鬼鬼祟祟,藏藏匿匿。
然而被扔回去時,普一脫手,便已是如一聲破空驚鵲!
剎那間,連伽藍護城河另一端的神都角樓之中,都有人被驚動,猛地起身,向著這邊望來一眼,眉頭微皺,卻又想到了某些貴人意味深長遞來的話,于是復又搖搖頭,坐了回去。
連負責神都巡防的神衛軍都如此,自然不會再有人將目光投向那邊,神都中的百姓見識多廣,又豈會被這樣一點小動靜驚動。
又有誰知道,這一夜,百花深處的凝府里,書房的燈一直未滅。而另一邊,那位平北候也坐在他的書房里,一遍一遍地擦拭他那柄隨身的劍,等待破曉時別院那邊會帶回來的音信。
銅雀三臺,青梧殿中,凝玉嬈穿著群青宮裝,跪立在身著常服的徽元帝身后,一雙手輕輕地捏揉著對方的肩膀,她的手指纖細糯白,手下卻并非纖弱無力,只從徽元帝時不時微微一動的眉梢便能看出,凝玉嬈的每一根手指都恰揉在他最酸困的地方,連番下來,只覺得困頓全消,輕松無比。
“謝盡崖死了?”徽元帝微微閉著眼,雖然已經是身后女子父親的年齡,甚至他與對方的父親乃是自小一同長大的莫逆之交,但這并不妨礙他在此刻享受好友之女小意的按摩。
凝玉嬈微微一笑:“到了應該死的時候,自然就死了。”
“扶風謝氏,扶風謝氏。”徽元帝在口中喃喃念道。他面白如玉,饒是年過四旬,又常年埋首政務,看起來卻依然豐神俊朗,只是在觸及衣料下的軀體時才能發覺,他身上的肌肉并不多么緊實,像是曾經存在過,卻又一夕失去,從此無論如何注意保養也難回往昔。他這樣在口中念了幾遍,唇邊突然浮現了一抹笑意:“據說死得極慘,是被自己兒子捅死的?”
身后的女子似是覺察到了什么,柔聲道:“陛下想笑就笑吧,這里是青梧殿,隔墻也只有湖,沒有耳,陛下想要在這里做什么都可以。”
徽元帝于是笑意擴大,似是再難壓抑般,起身振袖,大笑起來:“什么南地第一世家,什么非凝謝,不天下,說什么朕南渡后這王位若非他謝盡崖獻上了一個兒子,未必能坐得穩,他媽的,老子倒要看看,這天下到底是你們這等門閥世家說了算,還是老子說了算!”
情緒激蕩之下,徽元帝竟是將自己昔日尚是王爺時私下才用的粗鄙自稱又重新用了出來,足以可見他這個委屈受了多少年,此刻聽到謝盡崖的死訊后,又是多么的快意!
“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凝玉嬈溫婉應道,像是沒聽懂徽元帝話中對世家的恨意,又似是沒聽到他方才的話語中也提到了凝家。
謝家如此,如今如日中天權傾半朝只手遮天的凝家呢?
徽元帝折身,看一眼身后榻上的女子:“你很好。”
凝玉嬈微微一笑:“不過是一個扶風謝家,天下還有很多其他世家呢。臣女答應陛下的事情,自然說到做到。只要陛下不要覺得臣女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兩面三刀,臣女愿意為陛下做任何事。”
言下之意,竟似是在說,謝家所經歷的這一切……從三年前的滅門,到如今謝盡崖的死,都與她凝玉嬈脫不開關系!全部都是有人在背后設計好的!
而所有的這一切背后,都是因為她,或者說她背后的凝茂宏對徽元帝的承諾……和忠心不二。
誰聽了不說一句,凝家真是陛下手里最銳利的刀,最忠誠的狗,只是因為陛下不喜世家,便愿意以身為餌,向自己的姻親下手,甚至草灰蛇線地布置了一條如此之長的伏線,難怪陛下獨獨能容忍凝家在朝中獨大。
凝玉嬈的音色柔美,可這樣溫柔如清風的聲音卻在以這般輕描淡寫的音調訴說如此聳人聽聞的事情,更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徽元帝哈哈大笑起來,雙眼瞇起,自然遮掩了其中的寒芒,他放柔了聲線,安撫道:“你所做的事情,換做任何一個人來,恐怕都會這樣說你。不過你遇見的是朕,朕又豈是那些無趣的凡夫俗子?朕既然信你,自然不會用這樣的話語來想你。”
頓了頓,他話鋒驀地一轉:“只是,斬草總要除根的。”
凝玉嬈卻道:“陛下說笑了,謝家哪里還有根,陛下忘了嗎,那人早就不姓謝,乃是陛下平妖監里的一名小監司啦,指不定哪天就死在什么妖瘴里了。”
徽元帝用手點了點她:“什么心狠手辣兩面三刀,依朕看,分明是心慈手軟顧念舊情。”
凝玉嬈于是掩唇笑了起來,旋即又道:“平北候的事情,陛下可有決斷了?”
徽元帝道:“側臥之榻,豈容通敵叛國之人安睡?他既然做了,就應該料到今日。”
“可那畢竟是前朝之事了。”
“北滿如今依然是大徽之敵,而朕雖改國號,卻也依然姓姬。”徽元帝擺擺手:“若是他能自己擺平,是他的本事,朕尚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若真的遞到朕的面前,朕……是天下人的皇帝。”
這一夜,有人沉默卻緊張地等待日出,因為再過一日便是陛下出宮祭天之時,也從來都是告御狀最好的時候。每年的這一日,三省五部都會緊張無比,生怕有人挑在此時,將天捅破。
是以連神都的百姓都知道,這一日前后,通往神都的官道都會禁行,一應人等都要等陛下祭天之后再入神都。這樣即便有人敲了那闕門外的登聞鼓,也可以被京兆府牢牢控制在掌心,翻不出什么天來。
可別院那位不一樣。
別院那位……徒手擲箭,不過瞬息,那未能傷害到她分毫,最多只是給她的手指內側多了點紅痕的羽箭,便已經如電閃般穿透黑夜,沒入持弓那人的眉間,綻開一片血肉。
平北候何呈宣磨劍的手驀地停下。
他不能再等。
他的屬下不能殺,他便親自去殺。
第174章 他想要吻她,所以便吻……
昔日在大鄴封宣威將軍時,何呈宣的修為已有合道化元境,如今不知過去幾載,征戰不知幾場,戰場又埋了究竟多少枯骨,大將軍的修為,自然也已經不知幾何。
神都宵禁,但這禁,自然禁不到平北候,也禁不到跋涉歸家的凝小姐。
待平北候踏出城門,渡河而來時,凝辛夷已經讓蘇醒過來的宿綺云將謝玄衣帶回平妖監,止住了脾氣不怎么好的宿監使想要痛罵她把自己迷暈這事兒;再吩咐紫葵帶著家仆侍衛們開拔入城,并叮囑了聲勢一定要大,務必要全城都知道,是凝家大小姐省親歸來,非要回家,總之是與城外別院毫無關系。
這活兒紫葵熟,領命興沖沖去了,臨走之前,卻倏然停步,回頭看向檐下之人。
“小姐。”她輕聲道,似是預感到了什么一般,彎膝跪在了地上,疊手俯首,向著凝辛夷重重一拜。
起身之后,她欲言又止片刻,到底輕聲道:“小姐去扶風郡前,息夫人曾將我叫去過一次,臨走的時候,我聽到夫人身邊的陳嬤嬤說,明明不是凝家的種,占著凝家的身份這么多年,天天聽人喊著三小姐,擺明是不想讓夫人好過……”
凝辛夷眼瞳一頓。
紫葵有些歉意地笑了笑:“我只聽到了這么多,哪敢再多停落。”
言罷,她向著凝辛夷再行一禮:“小姐珍重。”
凝辛夷沖她點了點頭。
紫葵深深看了凝辛夷一眼,然后便匆匆隨著將要入城的馬車,向著神都闕門的方向去了。
過去凝辛夷不是沒有想過,為什么息夫人會如此這般針對自己。
凝茂宏雖然不好女色,家中后院雖大,林林總總也沒幾處院子,以這樣的世家大族里,多出一個私生子私生女什么的,實在是太過正常的事情。若是息夫人與凝茂宏伉儷情深因愛生恨也就罷了,可偏偏這兩個人連相敬如賓都算不上。
更何況,她已經藏拙自毀聲名到如此地步,凝茂宏也任憑神都中對她的性情來歷多有流言蜚語和臆測而不管,如此這般,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她都對凝玉嬈的嫡女地位不會有任何的威脅。
可息夫人還是不依不饒,雖然不知道這其中有多少事情是凝茂宏假借她的手做的,但那股極度的不喜和厭惡,卻是真的。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癥結在這里。
息夫人雖然或許并不知道她的身世真相,卻知道,她身上流的血與凝家沒有半分關系,卻要姓凝,還要占一個凝三小姐的身份,所以才對她如此厭惡。
想到這里,凝辛夷又想起了一件很久遠的事情。
龍溪凝氏輔佐當今圣上登基時,并不是毫發無傷的。彼時長德皇宮中血流成河,又有誰能獨善其身。每年歲除之夜,她去給凝茂宏祓除業障時,時而會與提著藥箱的醫修擦身而過,也曾遇見過白發蒼蒼的醫修搖頭嘆息:“大人,您這腿寒,怕是要伴您一輩子啦。”
凝茂宏尚且受傷,更不必說凝家其他人,其中最讓人唏噓的,自然便是……如今的凝家只有大小姐,三小姐,唯獨空出來了一個二。無人敢在凝茂宏面前揭開這傷疤,因為當年凝家的二公子,也就是他唯一的嫡子,的確是死在了南渡的路上。
可聽著紫葵聽來的這話的言下之意……
或許當時死的,并非只有一個二公子,興許這凝家本就有一位早夭的三小姐,只是太小了,甚至還未成形就不在了,而這件事自然也是息夫人心中永遠的痛。因而當一個不知道哪里來的人頂著三小姐這個名頭天天在她面前晃時,她心里又怎么可能痛快。
凝辛夷微微勾了勾唇,又在心里輕嘆了一口氣。
這么說來,息夫人也是一位可憐人罷了。
再轉回身時,她正對上了姬淵帶了些擔憂地望過來的神色,但她既然心中對自己的身世早有預感,如今被側面證實,她除了有些疑惑自己的生父究竟是何人,心底只剩下了“果然如此”的感慨。
她的心中掠過了一抹枯發似雪的模糊身影,卻又很快被她拋到腦后。
現在不是深究這個問題的時候。
方才她與姬淵的對話被那一箭打斷,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也斷沒有了再續的可能。她望向姬淵,止住了他想說的話,斂容屈膝,沖著他認真行了一禮,道:“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師兄去做。”
姬淵卻完全不吃她這一套,神色可以算得上冷硬:“何呈宣距離這里不過一炷香的路程,要做什么,也等這件事后再說。”
“那就來不及了。”凝辛夷搖頭,仔細說了自己的計劃,然后望向姬淵:“這件事只能請師兄去做,因為何呈宣不應該被我殺死,他要死在天下人的手下。”
姬淵望著她,他的眼神幽深,淺色的瞳似是在這一刻被夜色和情緒同時染黑,然后,他驀地大步走向前來,一把抓住了凝辛夷的手,舉到了眼前。
“剛才你抓住我的時候,把我身上所有的傷都引到了你身上。”他冷聲道。
凝辛夷不料他這么快就發現了:“……是。”
姬淵慍怒道:“大敵當前,你怎么敢?!”
“你這一身傷,有大半都是拜我所賜。”凝辛夷輕描淡寫道:“我拜托師兄去做事,哪有還讓師兄帶著這一身傷的道理?就當是我提前感謝師兄為我跑這一趟。”
姬淵胸膛起伏,他冷若冰霜地看著她。凝辛夷哪里見過他這樣的神色,心底有些拿不準地發慌。
只是不等她再開口,卻見姬淵竟然冷冰冰地抬起手,當著她的面,將方才明明已經愈合了的傷口重新撕碎開來!
凝辛夷愕聲驚呼:“你干什么?!”
血落在他的衣袖,再滴滴答答在地上,原本已經淡了的血腥味似乎滲進了姬淵的眼底,他眉眼冷淡狠絕,滿不在乎地看了眼自己的傷:“我不要這樣的感謝。”
凝辛夷下意識問:“那你要什么?”
姬淵盯著凝辛夷,有一個剎那,凝辛夷只覺得他的眼神幾乎兇狠,帶著某種幾乎想要將她拆骨入腹般的恨,恨她的輕描淡寫,恨她的劃清界限。
而他也確實這么做了。
他驀地扣住她的下顎,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凝辛夷睜大眼。
姬淵的這個吻很重,侵略性極強,他撬開她的唇齒,長驅直入,吻得洶涌粗魯,甚至帶著一股完全不顧及后果的戾氣,他像是根本不在乎凝辛夷會有什么反應,不在乎她會怎么想她,樂不樂意,只是在她問他要什么后,他想要吻她,所以便吻了。
愕然之后,凝辛夷很快回過神來,她抬手去推搡他,卻沒有成功,情急之下,她抬起腳去踩他,卻被他往懷里按得更深,似是要將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唇齒間有悶哼嗚聲,那是凝辛夷在罵他,她手指抬了又落,三清之氣在她指間聚集,只是在她發狠要給姬淵一掌之前,舌尖卻驀地一痛。
姬淵松開了她,慢慢直起腰,抬手將唇邊的血跡抹去,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凝辛夷不可置信地捂著嘴,她的舌尖被姬淵咬破,她大驚之下自然反唇……反齒相咬,總之最后的結果,竟是兩舌俱傷,面前這人才肯松開她。
她有些氣喘地看著面前眼瞳幽深卻足夠明亮的人,終于還是提腕抬手,狠狠扇了過去!
“啪——”
那個巴掌非常結實地落在了姬淵臉上,形成了一個五指分明的印記。
姬淵沒有躲,硬生生接了這個巴掌,他被打得微微偏過了頭,但他的眉梢眼角卻浮凸出了奇異的愉悅,他轉過頭來,看著凝辛夷,笑了起來:“你問我想要什么,我只是在回答你的問題。”
“我想要的,是你。”
言罷,他不等凝辛夷開口說什么,已經擺了擺手,看向了遠方的夜空:“你等的人來了。”
她等的人來了,他便也該走了。
所以說完這句話,姬淵便真的轉身踏入了風雪之中,不過眨眼,便已經被黑夜吞噬了身影。
凝辛夷的舌尖還在疼,她有些慍怒地盯著姬淵的背影,唇上還有著那人輾轉的觸感……但風雪到底冰冷,她便是雙頰再紅,冷靜下來也能覺察到這其中似乎透著幾分古怪。
可轉瞬,一道陌生卻足夠殺伐凄厲的氣息,便已經遙遙穿透這夜,劈向了凝家別院,也止住了凝辛夷所有旁的思緒。
凝辛夷閉眼再睜,那雙極黑的雙瞳中,已經了無其他色。
一聲鈴響。
今夜不平妖,不戡亂,她要面對的,是人。
所以她沒有開九點煙,也沒有持白骨杖,更不至于取卻邪劍,只用三千婆娑紋護身。
何呈宣從平北候府中走出來時,身著黑甲,這套黑甲伴隨他征戰南北,不知多少人的血曾濺射其上,再被擦拭干凈,經年累月,血色沖天,殺氣蓬勃,只是站在那里,都像是一尊魁梧如山氣勢如虹的真正殺神。
他走的時候是一人一刀,等他走到朱雀門外,身后已經沉默地跟上來了一隊與他同樣的黑甲舊部和親衛,這樣的隊伍還在悄然壯大,待得他要踏上出城的闕門,他身后的舊部與親衛已經幾乎排成了一條長長的、黑色的尾巴。
何呈宣驀地停住腳步,他望著高高的城門,沒有回頭,只輕輕說了一個字:“滾。”
身后的親衛與舊部門整齊劃一,齊齊跪地:“將軍!”
何呈宣深吸了一口氣:“你們可知若是隨我踏出這城門,是什么后果?”
為首一人鏗鏘有力道:“為將軍,萬死不辭!”
何呈宣閉了閉眼。
這些都是愿意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怕他何呈宣現在就讓他們去死,他們也會不問緣由,立刻拔劍,毫不猶豫地削面去死,寧可讓自己變成可怖的無面尸首,也絕不遠給何呈宣惹一絲麻煩。
可倘若他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們還會這樣追隨自己嗎?
何呈宣不愿意去想。
“都回去吧。”他終是柔和了聲線,道:“你們的命,當留在瀾庭江邊,沙場之上,最后若是被一個小姑娘給殺了,這算什么事。”
不等身后的人急切反駁,何呈宣按了按劍,漠然道:“若我一去不歸,替我照顧好我府中老母稚兒。給陳氏的放妻書我已經寫好了,若她要走,誰都不許攔。”
言罷,他微微側頭,一字一句道:“誰也不許跟上來,這是軍令!”
黑甲舊部和親衛們眼眶發紅,最終卻只是沉沉低頭,悶聲嘶吼:“是!”
“今天的風,很像瀾庭江邊。”何呈宣唇邊終于浮現了一抹笑,大步向著城外走去:“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闕門緩緩開啟,神色驕縱目中無人的侍女跟在馬車邊,與一身肅殺滿面殺意的黑甲將軍擦身而過。
別院中門大開,長驅直入而無人,一路到了院中已經結了一層厚冰的河邊,沒有一絲綠意的枯枝垂柳下,才有何呈宣口中的小姑娘坐在一張椅子上,抬眸與殺氣騰騰的黑甲將軍對視。
“何大將軍。”凝辛夷似是嘆息:“您還是來了。”
“殺了你,我尚有一線生機。”何呈宣目光沉沉地看著面前如玉人兒般的少女,說完這話,卻倏而笑了一聲:“說來有趣,我還曾為我家中稚兒向藺文兄說過親。”
這事兒倒是凝辛夷從不知曉的,她微微挑眉,有些意外:“我如此聲名狼藉,神都哪一家人對我不是唯恐避之不及,生怕我誘惑了他們家中兒郎,害得他們聲名盡毀。大將軍難道不怕?”
何呈宣神色不變:“聲名算什么?我稚兒喜歡你,這一條,足矣。”
凝辛夷靜靜看了他片刻,終于從椅子上起身,微微一笑:“看來大將軍雖然會叛國,卻也有一顆愛子之心。”
“若是他知道今日你要殺我,或許便也不會喜歡你了。”何呈宣手中那柄寒光四射的長劍慢慢出鞘:“這么想想,我應該將他帶來。”
“你我心知肚明將軍因何而來,還是不要帶公子來,免得他看到心中敬仰的父親,竟然是通敵叛國罪不可赦之人。”凝辛夷看著他長劍出鞘,有如實質的殺氣剎那間布滿整座別院,卻只是搖了搖頭:“大將軍是來殺我的,我卻不會殺大將軍。”
何呈宣冷笑一聲,長劍必露,將劍鞘擲去一邊,身后大氅在風中漫卷一圈,也被扔去了一邊,下一刻,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已經毫無征兆地出劍!
那是飽飲過戰場無數血的劍,每一次揮動都會將敵軍斬落馬下的殺人之劍!
磨了一整夜的劍比平時更雪亮,為了一線生機而揮的劍,也比平時更多了許多暴戾和一往無前,這一劍甚至沒有什么太多的技巧,便只是力量與速度的交疊,只是一眨眼,便已經到了凝辛夷眼前!
凝辛夷可以徒手接住破空的長箭,卻絕不會選擇硬撼這一劍,她側身躲過,發梢卻還是被擦身而過的劍斬落一縷。
她折身的同時,三清之氣與何呈宣的氣實打實地對撞,兩人的心中都有了些暗自心驚。何呈宣心道自己已經足夠不輕敵,卻還是沒想到,這么年輕的女子身上,竟然已經有了如此深不見底的浩瀚三清氣!
“你的武器呢?”一劍交錯,何呈宣瞇眼。
“我的武器是用來平妖的,不是用來殺人的。”凝辛夷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搖了搖頭。
“矯情。”何呈宣毫不留情地點評,再次舉劍。
凝辛夷伸手:“將軍看這垂柳的千萬枯枝,像不像夜夜慟哭,盤桓在瀾庭江北岸,再難歸故國的左軍英魂?”
劍聲呼嘯有如破天,她的聲音卻穿透所有這些聲囂,落入何呈宣的耳中。
劍勢難掩地頓挫了一個細微的瞬間。
就在這個瞬間,一根極柔弱細微的柳枝穿透了他的層疊劍氣,沖著他的面門而來!
然而就在何呈宣三清之氣暴漲,意圖護住面門之時,那根柳條卻悄然一拐,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從他的身上一劃而過。
何呈宣有些不解地擰眉,余光掃過,卻驀地頓住。
因為那根拂柳枯枝,竟是在這樣的一劃之下,將他身上的黑甲卸下來了一塊,當著他的面,掉落在了地上!
哐當——
說不出是地面更涼,還是鐵甲更冰,又或者說,是已經看出了這一擊絕不是巧合,進而猜到了凝辛夷意圖后,何呈宣的心底更冷。
柳枝到底脆弱,擊落一塊甲衣,便也已經折斷。
可凝辛夷身后被風吹得輕輕搖擺的柳枝,還有千百條。
……
等到最后一塊胸甲也被柳枝巧妙地挑落墜地,何呈宣的身上雖然沒有一點傷,卻已經傷痕累累,無以復加。
凝辛夷有些氣喘,殺人簡單,傷人更易,但要在這樣的劍風殺意中,不傷人,卻極難。
但她的眼瞳卻極其明亮,像是要將這不知何時才會破曉的黑夜點亮。
被劍氣震斷的枯枝在凝辛夷的腳邊堆成了一片小山,何呈宣沒有傷,倒是她的衣袖上有許多被劍氣劃開的小口子,也有血從中滲出,挽起的發也有些微亂。
可敗的人不是她。
將軍被卸甲,鏗然跪地,神色頹然,他這一生哪里受過這種奇恥大辱,可婆娑密紋卡在他的四肢和咽喉,他便是此刻想要自戕,也已經來不及。
“方才我便說了,我不會殺大將軍。因為該殺你的,應該是宣威北軍孤魂,是因你而死的蒼生百姓,是這個天下。”
*
臘月皇天。
南渡之前,在舊都之時,每年冬至日的祭天都奢靡盛大,洋洋灑灑的車架十余天前就開始從舊都長德皇宮起駕,將祭天所用的一應物什準備齊全,而皇帝本人也要從祭天前三日便移駕齋宮,進行齋戒。整個祭天的流程更是繁瑣隆重漫長,一整套流程下來,不少宮中的貴人都會抱病不起。
如今百廢待興,在南渡遷都后,大朝會的第一日,徽元帝便當著百官的面說過,祭天在心,消災在人,此后祭天一切從簡,不必勞民傷財興師動眾,地點就定在神都城外伽藍河畔的永寧寺。
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百官隨行,車輦從清晨起便擠滿了朱雀長街,難得出現了堵車的現象。負責疏通道路的官吏從街頭跑到街尾,滿頭大汗,一邊是累的 ,一邊是急的,畢竟誰先誰后,誰的馬車讓誰的,雖說早有章程,可真到了實施的時候,還是碰撞頗多,其中彎彎繞繞的人情更多,一不留神可能就會得罪人。
一想到此等事情等到黃昏將近,祭天結束,百官歸來時,還要再來一次,流下來的汗里,苦澀之意頓時更濃了。
朱雀大街向北的盡頭是朱雀門,向南則是闕門。
闕門外,有一口登聞大鼓。
凡有冤屈想上達天聽之人,無論身份,皆可以敲響這鼓。
只是這鼓周遭總是守著一眾人,便是有人想要敲,也會被京兆府的差役迅速拖走,久而久之,這鼓早就成了擺設,甚至積了一層薄灰。
平素如此,更不必說皇帝出宮祭天要路過此鼓之時。值守此處的護衛更是里三層外三層,連一只額外的蒼蠅都不會放進去,務必不能驚擾了圣架。
蒼蠅進不去,凝辛夷可以。
她不挑清晨,因為祭天乃是為天下祭,而蒼生無辜。
所以黃昏將近,御駕將至,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時候,一襲白衣悄然從天而降,像是這昏沉冬日浩瀚城墻外的一抹最圣潔的素縞。
“什么人!速速退下!”方才還有點發呆的護衛驚醒過來,厲聲喝問。
“吾乃持天下冤屈之人。”凝辛夷朗聲應道:“今日來此,請敲登聞鼓。”
她這一聲里帶著三清之氣,話語出,便已經響徹了闕門之外,傳入了這一行車輦之中。
御駕之上,被十二重冕旒遮掩了神色的徽元帝微微抬眼。
凝辛夷輕巧穿過那些護衛,如白紙蝴蝶般俯身,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提起了神都城闕門前登聞鼓的鼓槌。
咚——
第175章 神都花開,雪落,冬雷……
這一日的黃昏如殘血,天邊斜陽下墜的速度也似被鼓聲所驚,要比平素里更慢一些。
那鼓聲已經很多年沒有想起來過,可普一響起,便已經驚起了城樓上棲息的飛鳥,城中今日躲著貴人們的百姓,如一條動線排列的天潢貴胄門的車輦,還有最為浩大的御駕。
御駕后,一輛儀仗稍遜的馬車里,有一襲莊重華服的青年掀開車簾:“前面發生了何事?”
一旁的隨侍躬身道:“回太子殿下的話,乃是有人敲響了登聞鼓。”
原來這車駕中的,正是三年前立儲后,如今已經入了東宮的姬承熙。所謂承天之佑,熙熙向榮,雖然如今銅雀三臺還沒有立中宮,但太子的地位卻十分穩固。
“哦?”太子微微擰眉,他相貌英俊周正,眉眼間有權勢滔滔帶來的凌厲和威嚴,目光卻平和清正:“倒是許久未曾聽過鼓響了。擊鼓者何人,有何冤屈?”
神都大,可凝家這位三小姐也著實太過出名,且不論她一地狼藉的聲名,那張臉也已經足夠讓人見之不忘,沒人認不出來。
只是凝三小姐敲登聞鼓,卻不僅僅是三小姐的事,畢竟她姓凝,而如今這世間最有名的那位凝司空,是她的父親。
隨侍輕輕搖頭:“尚不知有何冤屈,只是那擊鼓之人倒是并不陌生,乃是凝府的三小姐,凝辛夷。”
太子微微挑眉,露出幾分意外之色,目光向著身后的車輦看去。皇帝與儲君領百官祭天,那排成一片烏泱泱的黑的馬車之中,自然也有凝司空的車輦。
“可通知凝司空了?”太子問道。
隨侍頷首:“自然,已經有人去了。另外還有一事……平北候府無人應門。”
太子擰眉,輕輕揮了揮手讓隨侍退下,心底卻在想,平北候才得封侯位,駐邊三年第一次歸朝,卻竟然不來祭天,也不稱病,更無其他征兆,說不來便不來,怎么想都覺得這其中大有蹊蹺。加之昨夜有人來報,說平北候深夜披甲闖宵禁出城,一路向著凝家別院的方向去了,卻不敢跟得太近,不知之后如何……
他抬眉看向路盡頭那登聞鼓和鼓下太過模糊的白衣身影,心頭驀地一跳。
這兩件事之間,難道有什么聯系?
同樣或相似的對話,還發生在這一路的無數車輦旁。凝司空車輦旁的那位隨侍的神色顯然要比其他人要更慌亂一些,然而等到他說完,自家老爺的臉上卻竟然沒有半分意外亦或是惱怒之色,隨侍等了片刻,忍不住小心翼翼問道:“主子,要去將小姐帶下來嗎?”
“帶下來?”凝茂宏平靜地掃了他一眼:“蠢貨。”
隨侍雙膝一軟,就要跪下。
便聽凝茂宏淡淡道:“登聞鼓旁今日守著的,可是神衛軍。一隊神衛軍都阻止不了她擊鼓,你去有什么用?在下面喊兩句,還是罵兩句?還是讓護院一擁而上,把她抓下來?”
隨侍滿頭大汗,也不明白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錯,怎么向來一無是處凡體之人的三小姐還有這等本事了:“那、那也總不能就這樣看著三小姐胡鬧吧?!滿神都誰認不得咱們三小姐,若是前面來人問……要怎么回?”
凝茂宏笑了一聲:“女兒大了,由不得爹。”
隨侍苦著臉,小步退下,不過片刻,這八個大字便傳到了所有人的馬車之中。
鼓聲不斷,一聲接一聲,凝辛夷一邊敲,唇邊卻忍不住浮現了一絲冷嘲的笑。
滿朝文武皆在身后,卻竟然無人敢上前相詢。
……
同樣的冷嘲也浮現在徽元帝的唇邊,他重復了一遍凝茂宏的話,嗤笑一聲,道:“女兒大了,由不得爹,難道由朕?”
梁倚公公哪里敢回這話,只是他在宮中久了,知道的秘辛自然也要比別人更多一些,比如這孩子的爹娘究竟是誰,所以他眼底的異色也更多幾分:“陛下,可要老奴……上前詢問?”
徽元帝淡淡道:“登聞鼓何時歸成了宮里的事?”
這話一出,梁倚公公已經明白了陛下的言下之意。
少頃,京兆府的京兆尹便汗流浹背地站在了登聞鼓下,擺足了官威,喝問:“擊鼓者何人,有何冤屈?本官既已在此,斷無不管不問之事,還請姑娘隨下官走一趟京兆府,本官自會為姑娘升堂。”
凝辛夷停錘,折身,在高臺上向京兆尹一禮:“請恕小女子一問,大人是何官職?”
自有人大聲喝道:“這位大人乃是神都京兆府的京兆尹大人,無論姑娘有何冤屈,大人都會為你秉公查辦!”
豈料臺上的姑娘聞言,卻慢慢搖了搖頭:“這事兒,大人查辦不了。”
京兆尹一愣。
他的隨侍也一愣。
隨侍怒聲道:“哪有我們大人查辦不了的事情,你且說說,究竟是何事!”
京兆尹下意識覺得不妥,想要去攔,卻已經遲了。
凝辛夷笑了一聲,她等的便是這句話,這個時機。
“是前朝事,是當今事,也是天下事。”凝辛夷抬手下壓,一展手中之物。
那是一張臟舊的布料,有人隱約認出,那似乎是舊時軍中所用的布料。布料上鮮血潑灑,觸目驚心,竟是一整片的血手印,手印下,則是一個又一個名字!
凝辛夷揚聲,一字一句將那血書上的字念了出來。
“宣威左軍,什長高大柱,什長許狗農,以旗下百人之血為證,何呈宣與北滿里應外合,通敵叛國,陷我宣威左軍于陷阱之中,致五萬左軍全殲于瀾庭江邊!
何狗不死,五萬軍魂冤魂難散,死不瞑目!吾等愿以血為證,七魂不寧、不散、不滅,請君招魂,為我左軍平怨昭雪!”
殘陽如血,將那舊布料上的陳舊的暗紅染得有如剛剛滴落的明紅。
不知何時,漫天的風雪更大了一些,像是想要將她的話語和聲音一起掩埋,也將何呈宣的累累罪行一并掩埋。
“無稽之談!一派胡言!”一片寂靜中,有人大聲駁斥:“且不論其他,前朝已亡,怎么拿前朝之事于當今升堂?!”
“前朝已亡,可百姓沒有亡!大徽的百姓,也是如今大鄴的百姓!五萬左軍亡于瀾庭江畔,無人斂尸,無人招魂,他們的親眷家人卻還或者我大鄴的土地上,他們的冤屈,難道便要無處可訴,無人可說嗎?”凝辛夷向前一步:“更何況,何呈宣私通北滿,平北候這三個字,諸位不覺得荒唐嗎?!”
這個罪名太重,無人敢說,無人敢辯。有人悄然將目光落向凝茂宏的車駕,心道凝司空啊,這可是你的女兒,真要這樣由著她捅破了天嗎?更何況,要論前朝舊臣,何呈宣彼時怎么也算是凝茂宏一手招安而來的,朝中從來將其視作凝黨的一員,如今卻被自己的女兒來了這么一手釜底抽薪,真的不用管教一二嗎?
豈料那馬車竟然寂靜一片,連車簾都沒有半分翕動,像是車駕上的人早就已經睡著了。
于是有人敏銳地覺察到什么,心想,這莫不是凝司空的又一手棋?又或者是陛下假借凝司空之手,想要卸了平北候的軍權?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太過很辣的一手,只是可惜了臺上這位小娘子,恐怕今后的婚配更是困難。
太子仔細傾聽著這一字一句,又透過馬車,遙遙看向那少女手中的血書,手指扣緊,終是嘆了口氣:“滿朝文武,為何唯唯諾諾。”
……
滿朝文武,的確唯唯諾諾。
被迫站在最前面的京兆尹恨不得此刻能有人給自己一個悶棍,讓他當場暈過去,也好過要面對如此局面。
雖是庶女,可這卻實打實地是凝司空的女兒,在陛下面前擊鼓,狀告平北候通敵叛國,請為五萬冤魂平怨昭雪。雖說事是前朝的事,可敵國,卻也依然是如今的敵國,五萬冤魂,也實打實也是大鄴的百姓。
此事牽扯太大,所涉太多,御駕不動,誰敢動,誰敢上前找死?
梁倚公公一動不動地躬身在御駕旁,御駕之上,卻久久沒有言語傳出。
又過了不知多久,最前面的御駕終于動了。
梁倚公公有些尖細的聲音穿透風雪:“今兒乃祭天吉日,此事陛下已經知曉,擇日再議——!”
闕門打開,那明黃御駕竟是要就這樣越過登聞鼓,向著內城而去,踏上朱雀大道,再入厚重宮墻之后。
御駕動了,身后的所有車輦便是有再多其他的想法,也變作了跟在其后的沉默的動線。
風雪凄然,掛落在登聞鼓下高臺上的少女肩頭和額頂,刮起她的衣袖裙角,白衣拂動,讓手捧血書的纖細身影顯得有些凄涼,有些蕭瑟。
好像這件事便要這樣高高揚起,輕輕落下,便如那血書上一個又一個凄厲的血手印和下面實在微不足道的名字,就要被淹沒在瀾庭江邊的泥沙之中,縱七魂不滅不甘,也無人在意,無可奈何。
白衣少女的那張臉太美,若是落淚,想必十分凄楚動人,有人的心中已經有了一絲不忍。
可那張臉上卻依然平靜,沒有淚水,也沒有凄楚。
凝辛夷很認真地收好血書,撫平上面的褶皺,放回身上,然后俯身,再一次提起了地上的鼓槌。
該說的已經說了,愿意聽到的人,自然已經聽到。
而鼓就在那里。
咚——
“青天為證,我心如鑒。”鼓聲之中,清越的聲音重新響起,她像是毫不在意這一隊車輦的去向,也不在乎別人的目光,只是認真地掄起鼓槌,一字一頓道。
三清之氣將登聞鼓的聲音送往城內,也將她的聲音高懸于空。
再渺渺然送入那座玄天白塔之上。
“若我所言無錯,血書無假,罪名無虛——”
咚——
又是一聲沉沉鼓響。
凝辛夷抬眼,眼瞳之中,鬼咒瞳術流轉,三清翻涌。
“一敲,冬日花開。”
她的聲音不大,卻在這一刻,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再落入所有人的眼中。
因為所有人都下意識轉頭看向了冬日光禿的枝頭,衰敗的花壇,空蕩的泥土。再看到那枯枝染綠,花壇發芽,泥土生花。
剎那間,神都姹紫嫣紅。
咚——
“二敲,雪落花不敗。”
風雪依舊,寒風呼嘯。
那些不屬于冬日的盡態極妍的花朵在顫抖,在瑟縮,卻終究頂著寒冬的酷烈,像是承載了那五萬將士堅毅不屈的魂魄,在冬日的神都繼續綻放。
平妖監中,宿綺云看著眼前倏而盛放的蠱花,有些愕然,有些苦惱,最終卻還是搖頭笑了笑,道:“胡鬧。”
銅雀三臺里,青梧殿內,重重帷幕的背后,凝玉嬈蹲在一盆花旁,注視著花朵盛開,芬芳撲鼻,倏而笑了一聲,抬起剪刀,將剛剛盛放的花咔嚓一聲剪落,輕聲道:“平北候,宣武何氏。”
車輦之中,凝茂宏平靜的眼瞳中,終于出現了一抹異色,他霍然轉頭,像是要穿透重重的車壁,重新看向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女兒:“凝神空渡?!”
咚——
“三敲,驚雷滾滾天神怒,上達天聽——!”
神都花開,雪落,冬雷涌。
無數百姓驚懼地聽著滾落的冬雷聲,那雷聲穿透蒼穹,也穿透玄天白塔,和登聞鼓的鼓聲一起,讓那位白發如雪的國師九方青穹捻起了一根巫草。
巫草上有靈火燃起。
那些聲音傳遍神都,自然也傳入了他的耳中。此卜,便是問此女所說,是真是假。
可靈火才燃,又滅。
九方青穹微微擰眉。
又一根巫草燃起。
依然閃爍片刻,驟而熄滅。
九方青穹頓了頓。
既卜天下,卦則不達自身。他可以算天下運,卻唯獨不能再算到與自己有關的一星半點。
可九方一族已經全部死在了抵御北滿入侵之時,他在這世間空空蕩蕩孑然一人,又有誰……能阻他這一卦?
此刻敲登聞鼓的人,又是誰?
“阿爹。”
一道甜糯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那個穿著鵝黃衣衫,梳著雙丫髻,杏眼彎如月牙的身影似乎快要突破某些桎梏,變得越來越清晰,讓他忍不住想要起身,從玄天白塔向外望去。
饒是他的眼瞳,已經看不清什么。
他沉默了許久,終于道:“我要出塔。”
角落里的道童滿面震驚,猛地抬頭。
第176章 師兄沒有招魂,他日夜……
鼓聲陣陣,如冬雷,如夏花。
神都從未下過這么久的雪,也從未有花瑟縮在寒冬之中,卻并不凋零。
這一日的夕陽好似比平素更久,殘陽落下的速度也要更滿,但是再慢,也總要迎來寂靜的黑夜。便如祭天百官的車輦隊伍再長,也總有全部都進入神都城內的時刻。
車馬在朱雀大道的石板路上壓出碌碌聲,這平素里有些擾人有些吵鬧的馬蹄與車輪聲卻被那鼓聲蓋過,讓人無端覺得不安。
便如那至今依然緊閉的平北侯府的大門。
也如那緩緩向前,讓人窺探不出圣心的御駕。
百花深處,今夜無數書房的燈都長明一夜,派出去的侍從一波一波地回來,卻沒有帶來任何消息。
所有人都在等。
等百花深處最深處的凝府有什么動靜,又或者是否會有哪位公公揣著旨意,一路從皇宮深處小跑到闕門之外。
息夫人摔了茶碗,又摔了幾個花瓶,滿臉惱怒道:“吵死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她以為她是什么東西?!居然敢參平北候,她難道不知平北候和老爺的關系嗎?!這是要將老爺架在火上烤嗎?”
陳嬤嬤也是一臉咬牙切齒,罵得也更臟一些:“這小雜種哪來的膽量?居然還敢敲登聞鼓?夫人,不然老奴走一趟?”
息夫人沉默許久,道:“你走慢一點,聲勢大一點,若是無人攔你,便是老爺允了。雖然是雜種,但到底姓凝,我雖是后宅夫人,也不能真的不管不問。”
陳嬤嬤領命而去。
夜更深了些,鼓聲還在響。
陳嬤嬤冷得牙齒打顫,身后的幾個粗使婢子也走出了一路火氣,一行人氣勢洶洶,向著闕門之外走去。
神都今夜的宵禁,注定什么也禁不了。禁不住想要看熱鬧的神都百姓,也禁不住一隊一隊前去闕門之外的人馬,守門將顯然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那厚重城門竟是將關未關,開了一條小縫。
陳嬤嬤氣勢洶洶地站在登聞鼓旁,氣沉丹田,陰陽怪氣,扯開嗓門:“喲,這才幾日未見,瞧瞧這是誰在這里這么出息,我竟不知……”
才剛剛起了個腔,開了個頭,一道勁風已經不偏不倚地掃了過來,正打在了陳嬤嬤的側臉,將她整個人都掀翻過去,摔倒在了地上!
幾個粗使丫頭忙亂一片,就要去攙扶陳嬤嬤,卻被陳嬤嬤一把甩開:“你竟敢打我!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
鼓聲依舊,凝辛夷的聲音含笑傳來,眼瞳在她臉上輕慢掃過:“陳嬤嬤,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
作為龍溪凝氏息夫人身邊最得力的嬤嬤,便是入了銅雀三臺,對上那些娘娘們手下的掌事姑姑,也能有幾分臉面,從來都是她掌摑別人,哪有反過來的一日!
陳嬤嬤丟了好大一個臉,寒風刮臉,氣血上涌:“你這個小雜種,你當真以為自己姓凝,就真的流著凝家的血嗎?!”
凝辛夷眼瞳中的幽秘之色一閃而過,她本不想節外生枝,可既然陳嬤嬤來了,便讓她這一趟不算白來。
她輕笑一聲:“不是嗎?”
“當然不是!你不過是老爺那年不知從哪里抱回來的野種——”
一個巴掌驀地落在了陳嬤嬤臉上。
那個巴掌極重,比凝辛夷方才隔空以三清之力擊的那一掌要更重,更無情,竟是一巴掌下去,便讓陳嬤嬤的牙齒斷了三顆,吐出了一口血!
陳嬤嬤被打得兩眼冒火星,怒極的同時,心底卻也一凜。
她、她怎么把這件事當眾說出來了?!
就算是老糊涂了,她也絕不會將這種事情掛在嘴邊的!
陳嬤嬤轉念之間,已經想到了其中的癥結所在,踉蹌直起身,指著凝辛夷的背影:“是你……是你這個賤蹄子!你使了什么妖術詐我?!”
“息夫人,不如你來告訴她,也告訴我。”卻聽凝辛夷輕聲道:“我究竟是誰?”
轟隆隆——
冬雷滾滾。
息夫人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她才放陳嬤嬤出府便已經后悔了,這事兒就算該有人出頭,也不該是她。可惜她緊趕慢趕親自追上來,卻還是晚了,她著身后的凝八出手,將陳嬤嬤一巴掌扇開,豈料對方竟然已經給自己捅了這么大一個簍子!
“息夫人,你敢告訴我,我究竟是誰嗎?”登聞鼓臺上,那道聲音偏偏還如索魂般落入她的耳中。
息夫人的腦中瞬息出現了過去自己窺探見的一幕幕,寬袖下的手指攥緊,臉色越來越差,終究只道:“把這個口吐妄言腦子不清楚的老奴給我帶走!”
言罷,息夫人臉色蒼白,頭也不回地走了。
夜漸深,但這個夜終歸不會平靜。
有人開了頭,于是朱雀大街上的車馬人,便開始悄然變多。
京兆尹硬著頭皮又來了一次,勸了一遭,旋即是五部都遣了人來。三更的梆子敲響時,兩部尚書在朱雀街頭下路相逢,馬車停下,探出兩個腦袋了,一起嘆氣,搖頭。
更不必說大將軍平北候麾下的那些中郎將衛將軍云云,這些曾受過何呈宣恩惠的舊部們在家來回踱步,想要坐下,可鼓聲陣陣,雷聲滾滾,院中花開更是惹人心煩。
然而來的人和去的人一波又一波,鼓聲卻沒有間斷,好似就要這樣一直一直敲下去,直到平北候府的大門打開,亦或是皇城之中那位九五之尊終于愿意將閉著的眼睜開。
*
鼓聲也傳遍了平妖監的每一個角落。
此處不同于其他地方,捉妖師們不涉朝政,說話多少更放肆一些,作息也更隨心所欲,此刻一個個都精神抖擻,絕不至于像是那些府邸之中的大人們,心中憂慮重重,面上無精打采。
“真的假的?那人真這么說?凝三小姐不是凝家的種?”有監司嗑著瓜子,湊過身來:“能讓凝司空忍著帶這么久的綠帽子……誰有這個能耐?”
這個話頭一起,話題自然一路跑偏,天馬行空,反正胡亂說說,法不責眾,責也責不到平妖監來,天塌下來,還有玄天塔頂著。
謝玄衣沉默地坐在一旁,宿綺云更沉默。
因為宿綺云已經因為那瓶沒有被拿走的藥知道了程祈年的死訊,也知道了那一場火的來龍去脈,和最后他為之葬身的虛無美夢。
倘若這是以往,宿綺云定然會嗤笑一聲,譏笑一句“值得嗎”。
可這一次,她竟然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心里像是被壓了一塊巨石般沉沉,更不必說,此刻在闕門外擊鼓鳴冤的凝辛夷,也正是為了這一諾千金,為了這一方不公。
縱使有王法,但這個天下未必總是有公平的,在這個活著都已經很難的時代,那是對大多數人來說太過奢侈的兩個字。
這個道理,宿綺云從小就知道,比任何人都知道。
不止她知道,其實天下人,都知道。
可縱使如此,即便如此。
總有人愿意為了最微不足道的黎民百姓付出姓名,也總有人愿意只身一人,在風雪臘月,賭上一切地提槌敲響登聞鼓,想要將這黑白不分的世間,斬出一道乾坤朗朗的大道。
“凝辛夷”三個字比以往更頻繁地落入他們的耳中,宿綺云終于起身:“我去看看。這么多人去勸她阻她……我總要讓她知道,這世上,也有人是站在她這邊的。”
謝玄衣的手指也捏緊了劍,卻被宿綺云按住,她看向他比平時要更枯寂麻木的雙瞳,輕輕搖了搖頭:“你不要去。除非你想天下人知道,你不僅僅是玄衣玄監使。”
謝玄衣的眼瞳更加黯淡,許久,他才慢慢點了點頭,眼看著宿綺云的身影消失。
可平妖監卻顯得比平時更嘈雜,那些聲音涌入他的耳中,讓他終于忍不住推門而出,抱劍走在空無一人的街上,寧可讓風雪割開肌膚。
這一夜,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闕門外的登聞鼓臺上。
卻也有人踩了一路雪色,站在他的面前。
“阿滿。”街角的馬車不知停了多久,他面前的人也不知等了他多久。
謝玄衣神色木然地抬頭,看向面前姣美的面容,這是本該成為他真正阿嫂的人,可陰差陽錯,竟然成了如今這般局面。
他慘笑一聲,連禮都懶得行:“凝大小姐,別來無恙。”
凝玉嬈撐著一把傘,傘面上落了薄薄一層白,她注視著謝玄衣,笑了一聲:“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我是來要挾你的。”
如此直白的話語反而讓謝玄衣愣了愣,他抬眉,有些譏誚地看向凝玉嬈:“謝家都沒了,只剩我爛命一條,我還有什么可被要挾的?”
凝玉嬈張開手心,一點如冰晶般脆弱卻璀璨的東西在謝玄衣眼中一閃,后者的神色瞬變!
他幾乎是毫不遲疑地直接出劍,向著凝玉嬈的面門而去:“還給我!”
一路平妖而來,他的境界早已站在了合道化元的邊上,更不必說,他這一劍怒極,距離又極近,更隱隱將他這段時間而來的郁氣與怒氣都折在了劍意之中!
可凝玉嬈不避不閃,只是將掌中的東西悄然放在了謝玄衣的劍風之下。
于是謝玄衣身形一頓,自己逆轉劍風,竟是自己舍身而上,為了護住那樣東西,自己擋了自己這一劍的余勢!
他如此三清逆行,氣血翻涌,更不必說接下的這一擊,唇角頓時泛出了血漬,但他甚至在吐出這一口血之前,先向著一側偏了偏身子。
凝玉嬈微笑站在原地:“你看,我的確可以要挾你。”
謝玄衣氣喘吁吁,持劍立在原地,神色狠絕:“你想要什么?”
“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凝玉嬈合掌,轉身到一半,又想起什么,豎起一根手指,輕輕擺了擺:“對了,你與我的事情是秘密,不要告訴我阿妹。”
*
神都城中的貴人在等,凝辛夷也在等。
平北候的舊部沒能隨他出城,卻好似明白了凝辛夷擊鼓的意義,于是在這個后半夜里,沉默地來到了闕門之外,密密麻麻站了一片,像是一片肅穆出鞘的劍,靜默蟄伏的獸,所有的殺氣與怒氣都凝成一股氣,沉沉落向登聞鼓臺上。
一道身影慢悠悠從城里走了出來,女子的長發被編成細碎的麻花辮,她不慌不忙地走過來,走過那些氣勢洶洶的舊部,就這樣施施然在凝辛夷他們中間一站,于是所有那些戾氣便都被她擋在了身后。
凝辛夷勾了勾唇,鼓槌在她的手中一下又一下不知疲憊地敲擊,像是要將這天都敲破一個洞。
而她也確實在將如今大徽的朝堂撕扯出一個缺口來。
所有人都在盼她累了。
可是第一天,鼓聲沒有停,冬雷沒有停,夏花也沒有敗。
第二天,鼓聲也沒有停,冬雷依舊,夏花亦然。
第三天,神都的百姓幾乎要習慣那鼓聲,有不怕死的甚至在城東賭坊里偷偷下了注,說這鼓聲要敲多少天,平北候的命到底保不保得住,天下人的口到底堵不堵得住。
這一日的黑夜將盡,燈火飄搖時,終于有馬車與地面摩擦的聲響傳來。
這一次的馬車似乎比平時都要穩且慢,馬車上的人甚至沒有下來,只是隔著一層車壁,開口道:“還回家嗎?”
這句話出聲,周遭的人已經跪了滿地,行禮道:“凝司空。”
凝辛夷彎了彎唇:“既然不是我家,就不回了。”
凝茂宏沉默少頃,依然端坐在馬車之上:“一定要這樣嗎?”
“血書在身,五萬條冤魂在心。”凝辛夷應道:“一定要這樣。”
凝茂宏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然后才慢慢問道:“我若說,我之所為,亦是為了天下,你可相信?”
凝辛夷道:“信。可為了天下,也當有所為,有所不為。”
凝茂宏倏而道:“我會殺你。”
凝辛夷一槌掄下,平靜道:“這種已經失敗過很多次的事情,就不必再強調了。”
至此,這場生硬的對話似是就要結束,但那馬車中終于飄出來了一句話:“你就一次都沒有懷疑過是阿嬈?”
凝辛夷反問:“我應該懷疑她嗎?”
凝茂宏似是很輕地笑了一聲,又似是沒有。
他的問題問完了,于是輪到凝辛夷:“息夫人不敢說的答案,您會告訴我嗎?”
凝茂宏平淡道:“既然長湖的封印已經破了,你不是都想起來了嗎?”
凝辛夷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倏而問道:“您想要復活的人,是我阿娘嗎?”
這句話似是觸動了凝茂宏內心深處的什么,馬車上的那道素來如淵如山的氣息竟是第一次有了不穩,凝茂宏急促地喘了幾口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遮掩自己的心緒,隨即,他的聲音極冷硬地短促應道:“不是。”
“真遺憾。”凝辛夷卻是輕慢地笑了一聲:“我還以為您對我阿娘情根深種,所以才會想要舉天下之力,森森白骨,層層人命,想要復活她一個人。”
那馬車中的氣息不穩得愈發厲害,凝辛夷卻似未覺,轉而道:“幸好不是,畢竟被復活,實在是一件太過殘忍無趣的事情。”
凝茂宏沒有再出聲。
問與答都結束,這對本也不甚熟悉的父女之間,便也言盡于此。
凝茂宏的馬車就要離開,這個天地之間,似乎沒有什么能再阻止這鼓聲。
可馬夫的馬鞭才要揚起,凝茂宏的聲音驀地從馬車中再響了起來。
“你在等什么?”
回應他的,是腳步聲。
密密麻麻,踉蹌跌撞的腳步聲。
凝辛夷的鼓聲終于停了一剎,她的臉上也有了些疑惑,心道自己分明拜托善淵師兄以何日歸布返魂陣,一回生二回熟,若是不成,就再多來幾遍,她會盡力拖延到他成功召出那些不散的英魂,以這些冤魂聚于闕門之前,雖然屆時她必然逃不了驅魂亂世的聲名,卻定然可以逼得宮中低頭,至少也要為她打開宮門,給她和這些英魂一個交代。
而她恰也知曉,每年永寧寺中都會有佛國洞天的高僧前來,屆時正好請這幾位高僧祝頌,為彼岸忠魂超度。
可這些腳步聲是什么?
召魂再多,魂魄也是不會發出聲音的。
還是說,只要魂魄夠多,也可以在這個世間發出真正的吶喊?
馬車的車簾終于掀開一角,凝茂宏的目光從馬車里投出來,落在凝辛夷身后的官道上。
宿綺云一人站在最前。
平北候的親衛和舊部雖跪著,卻依然像是筆直的、不會折戟的槍,與其說求情,倒不如說,他們像是在找尋一個可以一擊必殺凝辛夷的機會。
可那些黑甲親兵之后,有披麻臟衣狼狽不堪的百姓開始出現,一個兩個,成群結隊,逐漸變成了烏泱泱的一片。
他們有些恐懼地看著面前極高的城樓,看著城樓上不太識得的字,相互依偎得更緊了些,像是在給彼此力量。
然后,他們的目光落在了登聞鼓前持鼓槌的少女身上。
于是那些驚懼慢慢散去,變成了輕輕松開的一口氣。
為首的那個人屈膝跪了下來。
于是他身邊,身側,身后的所有人,也跟著他的動作,一起跪了下來。
膝蓋與臘月冰冷的地面碰撞出綿延的聲響,除此之外,竟然靜默無聲。
沒有人交談的聲音,沒有言語聲,也沒有所謂的高聲呼喊,意圖上達天聽。
鼓聲便是他們的心聲,他們的高呼聲,他們的吶喊聲,所以他們什么都不必說,只用沉默。
凝辛夷怔然回首,眼中倏而落下一滴淚。
因為她已經認了出來,這些便是她與師兄在途徑雁北郡時,見路邊衣衫襤褸寒苦不堪,所以為他們點燃了一簇又一簇微不足道的取暖之火的百姓們。
他們……怎么會在這里?
凝辛夷想要從這些人中看到熟悉的身影,她也確實看到了,元勘和滿庭在稍遠的地方肅容向她頷首,她下意識去尋找那個更散漫淡漠,也更挺拔冷冽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可她知道,若是沒有師兄,這些人,絕不會來這里。
師兄沒有招魂,他日夜兼程,為她帶來了真正的黎民蒼生。
她沉默片刻,終于從懷中掏出一張黃金儺面,在眾目睽睽下,慢慢帶在了臉上。
帶上這張儺面,她便是天下四方開山神母娘娘,這身份一旦昭示天下,她就再也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
東方啟明。
第一縷的晨光悄然灑落。
那停頓了片刻的鼓槌重新揚起,重重一槌落下。
凝辛夷的一槌,是震動滿神都的鼓鳴。
天下四方開山神母娘娘的一槌,登聞鼓面先是有了一道裂紋,然后從中轟然裂開。
梁倚公公的身影終于出現在朱雀大道上。
闕門緩緩開啟,尖細的宣旨聲回蕩。
“陛下口諭——宣凝辛夷,進殿覲見——”
第177章 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知……
距離神都更遠的地方,有人在群山之巔勒馬,遙遙看向神都的方向。縱使目力再好,這樣的距離,落入眼中的也不過一片陰影輪廓,甚至看不清城樓上那縱橫的神都二字,只能看到天地之間好似有璀璨的金光一閃。
可馬背上的人還是在看,像是哪怕只是這樣遙遙地看著那個方向,便已經足夠。
公羊春周身都籠在一片陰影之中,許久,那些模糊的影子才被他收入體內,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臉色因為過度透支而蒼白衰敗:“三殿下,該走了。余先生也在等著我們了。”
姬淵再看了那模糊不清的影子一眼,應聲蟲中,有滿庭與他傳音時,一身如裂般的鼓音和太監尖細的聲音混雜。
她之所愿,已經達成。
讓這么多的百姓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從雁北郡到神都,還不被察覺制止,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若非公羊春和他的門生們以偃影掩護相助,怕是再過三天三夜,也走不到神都。
姬淵沒有去看身邊有些虛弱疲憊的公羊春,只是調轉馬頭,平靜道:“有勞左相。”
“三殿下終于想通,肯跟著老臣走,老臣自然愿意為殿下肝腦涂地。”公羊春笑瞇瞇道:“君臣之間,怎需言謝?”
姬淵從轉身的那一刻起,神色已經變得一片冷淡,那種曾經鮮活的、擁有強烈的愛、恨與欲求的情緒像是被他徹底剝離開來,留在了遠眺神都的山巔,也扔在了他的身后。他甚至與三清觀中那個光風霽月溫柔卻疏離的善淵都全無關系,只剩下了這一身麻木無趣的皮囊。
公羊春這一路上,將大鄴舊部如今的情況巨細無遺地細細向姬淵講來,及至踏入扶風郡鹿鳴山下隱秘的小院時,已經說了七七八八:“……觀星而卜,天下亂象將至,群星黯淡,正是破軍出世之時。”
他洋洋灑灑說了這許久,口干舌燥,卻沒得到一點兒回應,結果他回頭去看姬淵,卻見到這位爺在看山。
公羊春道:“神都界與扶風郡以鹿鳴山為界,昔日的鹿鳴山上還有呦呦鹿鳴,如今也只剩下不愿離去的鹿妖作祟了。”
姬淵卻在想,他第一次為她擋劍時,她看著他滿身的血,一邊著急一邊生氣的樣子。那時她說神都到扶風郡天高路遠,翻山越嶺,鹿鳴山上妖影憧憧,她頂著金釵重冠涉水跋山,到了謝府門前卻是空空蕩蕩。
鹿鳴山都見過她金釵重冠華服紅蓋的模樣,他卻沒有。
成親那日,已非來時。
倘若那時,他站在謝府的門口,在認出她的時候,便俯身在她紅蓋頭邊告訴她,自己便是善淵呢?
姬淵冷冷移開目光,臉上甚至連一絲自嘲的笑都沒有,所有這些假如都只是在他冷硬麻木心底上再重重剁下的一刀罷了。
解血契的那位余先生以三清神魂仔細地“看”了他片刻,松了口氣:“的確如我所想。夫人與殿下結契時,殿下并無意識知覺,所以結不了死契。既然不是死契,便不必雙方都在,只需要夫人的一點舌尖血便足夠。”
他拿著手中的瓷瓶,瞅著姬淵的臉色,收回了自己慣常會再問的那句“可想好了”。
但余先生到底習慣了絮絮叨叨,他掌心結陣,順口道:“這世間的婚約血契其實有兩種。一種便是您與夫人所結的福禍同擔。另一種,則是枯榮轉輪。”
姬淵神色不動地看著他的動作:“有何區別?”
“哎喲,那區別可大了去了。所謂福禍同擔,顧名思義,自然是同享所有的災禍,傷勢,小傷也就罷了,就算是受到了致命傷,也能在瞬息之間轉區對方身上一半,保住自己的性命。”余先生掌中的法陣即將成型,他凝神盯著,慢悠悠道:“至于枯榮轉輪,則是單方面福祿逆轉,將所有的一切都逆轉到一個人身上。這東西過去常用,現在算是禁術了。過去不少世家子會為此專門養一個替身,將自己所有的傷勢都轉到這個人身上,實在是有些殘酷……”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面前一直色淡如水的三皇子殿下似是眼瞳微頓,那雙奇異的、他只在先帝姬珩臉上見過的淡色雙眸似是有子夜寒星般的鋒芒掠過。
旋即,便聽面前疏淡冷冽如修竹的青年開口道:“改成枯榮轉輪。”
余先生手一抖,猛地抬眼,下意識向著公羊春退出去的門外看了一眼:“殿下!萬萬不可!那可是……”
“不要想偷偷做什么手腳。”姬淵淡淡道:“既然我答應了你們,你們便要按照我想要的來做。”
余先生大驚,而門也吱呀一聲被推開,公羊春神色很差地站在門口,再對上姬淵如冰雪般的眼瞳。
有那么一個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要穿過那雙眼,看到先帝姬珩。
“好,好,好。”公羊春咬牙道:“你們姬家人,各個都是大情種,一個個的都非要載在情之一字上。我當時勸了先帝那么久,參上去的本起碼有一人高,他卻還是不肯廢了明貴妃,甚至不愿意用她去交換讓姬睿退一步,只要姬睿退一步,哪怕拖他十天半載,如今江山在誰手中,還未可知!”
姬淵靜靜地看了他片刻。
公羊春驀地悚然,這才想起自己方才說了什么,那位他隨口言說交換給當今徽元帝的明貴妃,又是面前這位的什么人。
“姬睿想要明貴妃?”姬淵慢慢道,邊說,邊隨意看了一眼呆立一旁的余先生:“繼續。”
余先生猶猶豫豫散了法陣,又換了枯榮轉輪,小聲道:“可能會有點疼。”
“我最不怕的,就是疼。”姬淵平靜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落在公羊春臉上,字句簡短,卻極具壓迫力:“公羊左相,展開說說。”
余先生掌心的法陣沒入他的肌膚,一種血肉被剝開的痛席卷了姬淵的全身,他覺得像是有什么被永恒地抽離,卻也有另外的什么留了下來。
這或許是他最后能為她做的了。
又或者說,除卻他手腕上的這一根紅繩兩顆鈴鐺,他執意留下的,與她之間最后的聯系。
而這一切,她不必知道。
便如她不必知道,他的母親便是那位大鄴最后的禍國妖妃。也不必知道,他如今選擇走上的這條路。
——興許是大鄴余火未滅,也或許是這世上真的有人心中念著舊朝;當然,更大的可能性自然是因為那些如今大徽洗盤般的權利分配已經危及了太多門閥世家的利益,讓那些在昔日大鄴富埒王侯的世家們如今卻只能聞著肉湯的味,連勺子都伸不進去一下。更不必說,有狡黠敏銳的世家家主早在扶風謝氏悄無聲息毫無緣由的覆滅后,已經窺見了這其中的一絲真相。
當今大徽的這位圣上,雖然也姓姬,身上卻并無老姬家那些依靠世家的遺風,看似倚重龍溪凝氏,甚至借著龍溪凝氏的手上位,可事實上,恐怕他刀斬世家之心已決。而這些曾鐘鳴鼎食的舊日世家,自然不甘坐以待斃。
總而言之,公羊春麾下的大鄴舊部早已成了氣候,值此亂世,那些世家私養的府兵早已成了氣候,如今更是悄然借著妖影妖瘴,藏身于神都周圍各處,包括他們此刻所在的鹿鳴山中。那些入夜不可看鹿鳴山夜晚的言說自然也是他們散布出去的,只為防止夜晚兵器交錯的反光被人察覺。
既然大鄴舊部、舊日世家與舊帝的勢力已經箭在弦上,其實無論有沒有他,都終將扯起一張反徽復鄴的大旗,倒不如讓他來躬身入局,來做這一場人間鬧劇的掌舵人。
是生是死,都是他咎由自取,命中……注定。
至少,與凝辛夷無關。
他本就是孑然一人來,自當孑然一人去。
也算是善始善終,不負師父用心良苦的善淵二字。
*
凝辛夷走過很多遍朱雀大街。
這條貫穿了神都東西的長街筆直光滑,石板整齊地鋪在路面,像是整個神都的顏面。
有那么一個瞬間,她有些恍惚地感到了什么,像是有什么早已深埋在心底的羈絆被抽離開來,讓她想要駐足回望。
但她不能。
她的身后像是有一座厚重的、不可撼動的、名為人間天下的山,在拱衛著她一步步向前,讓她不能停息,不能回頭,從此只剩下了向前這一條路。
可這個剎那,至少在這個剎那,她愿意縱容自己分神去想一剎那的姬淵。
是的,姬淵。
在明德英記憶珠子落在她掌心的剎那,她的記憶便已經進入了她的腦海,她知道了他的身世,知道了他的破軍離火之命,也知道了他真正的名字。
當然也知道,他又騙了她一次。
或許曾經有過那么幾個瞬間,他是想要開口的,可這樣的瞬息不過眨眼,便又重新被淹沒。
梁倚公公的腳步聲細碎卻穩定,厚重的朱雀宮門在她面前打開,有那么幾次,梁倚公公悄悄向后睨去一眼,想要說點什么,卻又驀地收回了目光。
那張面具……
梁倚公公不敢再想。
反而是凝辛夷先開了口:“梁公公,我阿姐可好?”
她問得毫不拐彎抹角,直白得讓梁倚苦笑一聲:“三小姐這問題,老奴實在是不好答啊。”
“梁公公是陛下身邊的老人了,想必早就知道我替阿姐出嫁之事。”凝辛夷淡淡道:“怎么還叫我三小姐?”
梁倚公公叫苦不迭,心道難不成要老奴明知您是替嫁,又明知昨夜謝家之事,還要喊您一聲謝夫人?
但梁公公到底是宮中老人,臉上掛著的一絲薄笑絲毫不改:“老奴也算是看著您長大的,一時半會兒的,的確不那么容易改過來。”
凝辛夷輕笑一聲:“我還以為梁公公知道,我究竟應該姓什么。”
梁倚更是一身冷汗。
原來她想要知道的,是這個!
難怪她臉上帶著這張他永生難忘的面具,她……她既然想起來了,那她是否記得兩儀菩提大陣……
梁倚公公第一次在領人上殿時出神,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覺,幸而這么多年以來的肌肉記憶提醒了他,讓他及時停住腳步,心底有些慶幸不必再繼續這個話題,拖長音調:“請——”
頓了頓,到底低聲提醒一句:“覲見天顏,不得遮掩容貌,這面具……”
“多謝梁公公。”凝辛夷道:“該取下來的時候,我會取下來的。”
今日并非大朝會,但這一日的議事,卻破例在太極殿中。
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朝會要議何事,所以比平日要更早地位列在了太極殿中。
朝服層層疊疊,朱紫絳紅綠松,象征著整個王朝最集中也是最厚重的權勢,此刻全都堆在這一處大殿之中。更不必說,位于最上首的那一張尊貴龍椅。
聽到門口的衣袂動靜,于是一張張臉都轉了過來,有的冷漠,有的探究,有的若有所思,也有的目光沉沉。
凝辛夷平靜地抬腿,跨過一張張這樣或是那樣的面容。
凝茂宏位列司空,自然站在最前列,從他再向前,便只剩下了太子,和上首的那張龍椅。他雖然熬了半夜,神色卻與平素看起來并無太大差別,好似凝府的馬車從來沒有出現在闕門之外過。
也如此刻帶著這張黃金儺面站在他一側的人,與他素不相識,毫無關系。
可凝辛夷站定時,他的余光還是悄然落在了她臉上的黃金儺面,再難移開。
直到上首龍椅有聲音沉沉壓了下來:“你,膽子不小。”
凝辛夷恭謹躬身行禮,朗聲道:“膽子若小,也不敢為前朝將士申冤,不敢送血書入神都。”
“前朝事,今朝議。”徽元帝拍了拍龍椅的扶手,不辨喜怒道:“眾愛卿說說,此事,該不該歸朕管,平北候當不當查辦。”
言罷,他的身子向前壓了壓,慢慢問道:“是了,平北候所犯之事,眾愛卿,都知道了嗎?”
剛剛要邁出半只腳的某位朝臣,將腳又收了回來。
前朝事今朝該不該議,這問題好答。
可平北候的問題,卻難答。
說不知道,說知道,都不對。
于是滿朝文武,再次鴉雀無聲。
太子位列最前,神色不變,眼底卻浮現一抹嘆息。
權傾朝野,不過如是。竟是讓滿朝無人敢議,無人敢說。
“看來是不知道。”徽元帝冷冷道:“血書呢?”
梁倚公公小步到凝辛夷面前,雙手接過,再小意看一眼徽元帝的臉色,站在一旁,展開,于是尖細逼人的嗓音將那段枕戈泣血痛心徹骨的血書又重新念了一遍。
“里應外合,通敵叛國,五萬宣威左軍全殲于瀾庭江邊死不瞑目,冤魂難散。”徽元帝咀嚼般重復一遍:“朕也是從前朝走到今朝,這事兒,朕,怎么不知道?”
他的目光慢慢掃過靜若寒蟬的臣子們:“諸位愛卿呢?你們可知道?”
“三日,朕給了你們三日時間。登聞鼓響了三日,冬雷響了三日,朕御花園里的花也開了三日!”御座之上,徽元帝的音色驟而拔高,怒叱道:“朕等了足足三日,但朕連一封折子都沒有等來!朕的御史臺呢?你們平時不是最能言善辯嗎?怎么啞巴了?!朕的五部尚書呢?朕的門下侍郎們呢!一個個的,都啞巴了?!”
一陣衣袂窸窣,圣上一怒,滿朝皆屈膝跪地,俯首在地:“陛下息怒——”
“陛下保重龍體——”
一時之間,整座太極殿中,唯一站著的人,就只剩下了凝辛夷一人。
“冬雷在天,夏花在地,公道在人心。”凝辛夷的聲音穿透所有的喧囂,靜靜響起:“想來諸位不是不辯,而是鐵證當前,自然百口莫辯,不如不辨。”
“一派胡言!”終于有平北候的舊部按捺不住,高聲道:“吾等不過是篤信陛下圣明,斷不會被你的妖法所惑,明辨是非,不會相信你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證據和說辭!”
此言出,群臣終于激沸。
“誰知道你那血書從何而來!”
“前朝事,前朝畢。大鄴之前還有大齊,江山迭代,難道如今還要將所有往昔之事都拿出來查辦?!”
“平北候乃國之重臣,鎮守北境多年,忠心不二,勤勤懇懇,怎容得你一女子在朝堂大放厥詞!”
“登聞鼓不是給你這等信口雌黃之輩用的!”
“上太極殿還遮掩面容,宵小耳!”
……
又有人出列道:“臣要參——此女煽動百姓聚于神都之外久久不散,實在是圖謀不軌,危險至極!此女所言,字字句句,斷不可信!還請陛下明鑒!”
口誅筆伐如潑墨般傾倒而來,凝辛夷的背脊卻依然挺直,她聽著每一句話,任憑那些話語落在她的耳中身上,直到群臣的激憤幾乎能掀翻太極殿的殿頂,凝茂宏卻始終不置一詞。
“是嗎?”凝辛夷佇立原地,冷冷道:“那么請問,平北候為何不敢上朝?平北候府,為何不敢開門?”
一言出,滿殿俱寂。
“因為五萬冤魂不寧、不散、不滅。”凝辛夷的雙手舉起一枚箭矢:“此乃軍制,臣女從雙楠村一路來神都,曾遭遇數次截殺,殺手訓練有素,進退有度,所用皆為軍中之物,所遣皆是平北候府親兵。若非平北候本就心虛,為何要數次截殺于我?”
“此乃物證之一。”
有人還想怒聲反駁,凝辛夷已經道:“平北候在北境征戰多年,黑甲軍聞名天下,更不必說平北候自己的那身黑甲。除非人頭落地,將軍枯骨,身心都再無抵抗之力,才會卸甲。”
她話音落,一聲清脆已經落在了太極殿的青玉石板地面上。
一片眼熟的黑甲出現在所有人眼中。
旋即是更多聲撞擊,直至一整副黑甲都被鋪陳在地。
“此乃物證之二。”
太極殿中,鴉雀無聲。
“你……你……”有平北候的昔日門生幾乎昏厥,死死盯著那副鎧甲:“你怎敢去、去偷平北候的黑甲!你是從何得來侯爺的甲胄的?!”
這話一出,并沒有人接。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平北侯府的戒備之嚴,知道平北候的戰力境界之深,又怎么可能有人能偷走他的黑甲!
“所呈血書與所呈書信,自有筆跡私印可以分辨真假。”凝辛夷繼續道:“此乃物證之三。”
“至于人證……”
徽元帝的眼神微抬,看向太極殿外,正有一名禁軍步履匆匆而來,在殿外抱拳跪地行禮,朗聲卻難掩顫意道:“啟稟陛下,平北候府的大門終于開了!”
一片嘩然。
有朝臣忍不住,已經出聲催問道:“然后呢?開了,然后呢?!平北候呢?平北候說什么?!”
“平北候以麻繩自縛于院中,自稱罪臣,無折可辨,無話可說,無顏面圣,請陛下……發落。”
三個無字落入太極殿中,原先還在為平北候找補辯解的朝臣們竟有幾人后退兩步,跌坐在地,兩眼發直,口中喃喃:“不可能,這怎么可能……通敵叛國……怎么可能!”
一片嘈雜之中,凝辛夷的聲音清越響起。
“此乃人證。”
她振袖,俯身,屈膝,行大禮跪于地,黃金儺面與地面碰撞出一聲很低的清脆。
“陛下,自古圣王,無不重民。前朝今朝,蒼生何辜!如今人證物證俱全,臣女請陛下以正治國,以正化民,長福百姓。臣女謹此再拜,伏望陛下圣裁!”
第178章 “你轉過來。”……
平北候下獄,天下震動,朝野俱寂,神都人人不敢高聲語,只有神衛軍踏過朱雀大街的馬蹄聲陣陣。
太極殿上,徽元帝聽著神衛軍已將平北候壓入詔獄待審、平北候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反抗的回稟,向前壓了壓身子,再看向凝辛夷:“前朝今朝,蒼生何辜。朕,會給天下一個交代。如今這般,你可滿意?”
凝辛夷再拜,道:“此事無關臣女,臣女滿不滿意并不重要,陛下圣明,自然天下歸心。”
御座之上,徽元帝似是長長嘆了一口氣,兩道有如實質的目光似是要穿透她的面具,將她就這樣釘在地上。
太極殿上竟是就這樣安靜了瞬息,徽元帝才道:“還有別的事嗎?”
凝辛夷袖下的手悄然攥緊。
為宣威左軍鳴冤,乃是彼時對高大柱,對程祈年的承諾。在凝家別院與謝盡崖對峙,逼問出白沙堤的真相,乃是她對草花婆婆和阿朝的承諾。
而現在,凝茂宏就在她的左近,雖然從頭到尾都沒有落半個眼神在她身上,可她知道,他的目光其實從未從她身上移開。
在居于大徽朝權力漩渦最中心的這個片刻,凝辛夷倏而再清醒不過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平北候何呈宣會如何,凝茂宏并不在意,又或者說,從她提起登聞鼓槌的那一刻,凝茂宏其實便已經知道了平北候如今的結局。所以即便兩人曾都有從龍之功,都是扶持徽元帝從登上皇位,衣冠南渡,建立大徽朝的老臣,甚至素來何呈宣都被歸為“凝黨”一派,他也從頭到尾都袖手旁觀,不置一詞,也沒有為何呈宣求情分毫。
因為這件事并沒有觸及他利益的根本,甚至在徽元帝將何呈宣封侯,與他司空之位分庭抗禮之時,他便已經隱約有了除去他的心。
而作為徽元帝最倚重信賴的重臣,他都知道的事情,徽元帝會不知道?
平北候如今的下場,究竟是一場她推動的必然,還是徽元帝與凝茂宏早就為平北候設好的結局,而她不過是順水推舟的那一葉扁舟?
凝辛夷輕輕舒出一口氣。
“有。”
在說出這個字的同時,她身側的凝茂宏倏而側頭,向她望來了如刀般冷冽的一眼,鋪天蓋地的壓力有如實質般灑在周身,便如她從小到大,做錯事,說錯話的時候。
可這也恰佐證了方才她的猜想。
她在說凝茂宏想要讓她說的話時,他自然樂見其成。可當她超出他的預料,他自然會將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在凝府這么多年,她太了解自己的這位心機深重位高權重的父親,甚至說出“有”字本身,也是對他的試探。
在對的前提下,她可以去做一葉扁舟。
但扁舟也有不按著水流方向前進的權力。
于是她繼續道:“臣女斗膽,想向陛下請一個恩澤。”
徽元帝微微挑眉:“什么恩澤?”
凝辛夷道:“臣女想入玄天塔。”
就在她說出“玄天塔”三個字的幾乎同時,凝辛夷只覺得三千婆娑鈴中的卻邪劍匣開始了猛烈的震動,像是感應到了什么,也像是在向她示警!
凝辛夷強壓下劍匣的不安和心中的疑竇,卻反而更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玄天塔中,一定藏著什么。
“國師繁忙,想入平妖監,不必再走一趟玄天塔。”徽元帝卻像是沒有聽懂她的意思:“此事朕準了,回頭你去平妖監領一塊腰牌便是。”
凝辛夷當然知道,這樣的避重就輕,便已經是婉轉的拒絕。
可她還是鏗然道:“臣女的意思是,臣女請開玄天塔門,允臣女入內一觀。因為臣女懷疑,有人借兩儀菩提大陣之力,行蠅營狗茍之事!”
徽元帝并非獨斷專行之人,因而無論是太極殿上的大朝會還是御書房中的小朝會,通常都人聲沸騰,群臣各抒己見,時而還會吵得臉紅脖子粗。像是今日這般,接二連三的死寂,卻實打實是大徽開國以來,第一次出現。
兩儀菩提大陣是什么,是大徽如今的立國之本,佑民之措,若是有人敢打這大陣的主意,那便是真正的動了國本,簡直等于是要將徽元帝吃飯的桌子都徹底掀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著徽元帝的下一句話。
可片刻后,徽元帝只是卻揮了揮手,語氣里已經有了明顯的不虞:“玄天塔乃是大徽最機密之處,豈能人人想入便入?若是真有此事,朕定當問責國師,給天下一個交代。”
話說到這里,梁倚公公自然已經知其意,高聲宣布,直接散了朝會,甚至沒有讓她取掉那張黃金儺面。
朝臣如水般向后退去,太極殿從摩肩擦踵到空無一人,總共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
凝辛夷站起身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時已經浸了一層薄薄的冷汗,甚至直到此刻,她也沒能松一口氣。
因為徽元帝至始至終都沒有問罪。
即便她自認是為宣威左軍的五萬冤魂敲鼓,可驚擾神都百姓是真,糾集百姓聚于神都之外是真,攪亂神都天象,惹得百姓人心浮動也是真。數罪并罰,凝辛夷早就做好了承擔所有后果的準備,可此刻她才驀地發現,沒有后果的結局,興許才是絕路。
也因為無論徽元帝是否答應,她都要去登那座高聳入云的塔。
——從敲響登聞鼓開始,她就已經斷絕了自己所有后退回頭的可能,走上了一條孑然一人追尋真相的未卜前路。
如今神都,她已經舉目是敵,只能拼命地向前跑,在真正燃盡自己之前,做完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踏出太極殿,平北候的故舊會殺她,方才她言及兩儀菩提大陣時,被觸動了真正利益的世家與勛貴會殺她,或許玄天塔上也會暗中派人來殺她,甚至徽元帝也會殺她滅口。
凝辛夷慢慢站起身,壓著三千婆娑鈴中劍匣越來越劇烈的震動,抬頭看了一眼空空蕩蕩的龍椅,再看了一眼懸于高粱之上寫著“正大光明”四個大字的牌匾。
然后拂袖轉身,向殿外走去。
她走路的速度不快,散朝之后才踏出太極殿,卻早有人在太極殿外等她。
那一行人的官袍色彩有深有淺,有濃有淡,但在攔住了凝辛夷繼續向宮外而去的路后,他們都毫不猶豫地將頭上的官帽取了下來,解去蹀躞帶,最后將那一身象征他們官職的袍衣脫了下來,認真疊好。
“成何體統!萬萬不可!這可是太極殿外,傷風敗俗,你們想做什么!”有御史臺的官員路過,急忙上前兩步,怒叱道。
可這樣的話語并不能阻止這一行人幾乎整齊劃一雷厲風行的動作。
那是曾在軍中的痕跡。
便見他們沉默地去帽,褪袍,最后再將那官袍放在地上,將官帽與蹀躞帶迭次擺好,內里竟然不是普通里衣,而是清一色的黑色勁裝,顯然是在上朝前便已經為這一刻準備好了,旋即,他們撩起衣擺,向著太極殿的方向重重跪地,俯首一拜。
“行此事,臣等已經不配為臣,自貶為賤民。為有通敵叛國之罪名之人伸張,實乃罪無可赦。只是大將軍對吾等有知遇之恩,救命之恩,提攜之恩。數恩加身,不得不為。”為首那人沉聲道:“還望陛下看在吾等曾為大徽出生入死,為陛下肝腦涂地,忠心耿耿,家中男丁所剩無幾的面子上,恕吾等家中妻兒一條生路。”
言罷,這一行人竟是齊齊起手!
行伍之人,便是久別沙場,殺氣沸騰之時,自然成軍。
這一行十余人剎那間已經對凝辛夷形成了圍剿之勢看,雖上殿之前都已經卸劍,在場俱為赤手空拳,然而殺意可為刀,并指也可為劍!
朱雀門內,三清禁行。
庇佑皇宮的陣法穩定緩慢地運行,將凝辛夷的一身三清之氣都死死封在體內,任她有一身凝神空渡的境界,卻施展不出一點。
凝辛夷站在這樣的包圍圈中,卻倏而笑了一聲:“我以為你們至少會等到出了宮門。”
“姑娘能從雁北郡一路平安至神都,怕是吾等在宮外設再多的伏,買再多的殺手,都奈何不了姑娘,況且,連大將軍都是姑娘的手下敗將,否則又怎會被如此輕易地卸了甲。”那人目光沉著,顯然對于平北候這一路上的布置了如指掌,“所以現在,就是吾等唯一殺你的機會。”
凝辛夷靜靜站著:“殺了我,何呈宣的罪名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一碼歸一碼。”那人靜靜道:“吾等當然知道那些罪名并非無的放矢,大將軍遲早有這一劫,否則大將軍也不會一路截殺。所以在殺了姑娘后,吾等也會自刎以向陛下、向天下人謝罪。”
“若你們失敗了呢?”
“姑娘未免小看我們。”那人不為所動:“我們要的只是結果。若是我們一行人失敗,也會有其他人前赴后繼,姑娘余生,都要當心。”
話說到這里,便是一場不死不休。
九點煙不能用,婆娑密紋不能被喚醒,白骨杖和劍匣都拿不出來,凝辛夷此刻的儀仗,竟然好似真的只剩下了一雙拳頭。
但她卻突然伸手,從尚未凋謝的樹上,折了一根還沾著幾片未凋零綠葉的樹枝,筆直地抬起了胳膊,指向了前方。
然后,她冷笑了一聲:“要殺便來,說了這么多冠冕堂皇的話,不過宵小爾。”
話音落,碗口大小的拳頭已經到了近前。
凝辛夷錯身,手中的樹枝卻從極刁鉆的角度如蛇般纏繞上去,她整個人向后一撤,劍勢已經穿過樹枝,順著那人的手臂而起,將他瞬息間掀翻在地!
一片綠葉貼著那人的下顎悄然劃過,像是最凌厲的利器,饒是他驚覺躲開,也已經被那片綠葉的邊緣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好劍法,好身手。”那人的手抹過下頜滴落的血:“我竟不知,凝三小姐竟然還會用劍,但這可不是凝家劍。”
凝辛夷才懶得聽他廢話,樹枝上挑,劍氣已經重新橫生。
最普通不過的樹枝與樹葉此刻在她手中,宛如一柄軟劍,一條游蛇,讓她整個人也亦如是地穿梭在拳影與腿風之間,有血珠從樹枝騰挪間灑落下來,下一個瞬間,凝辛夷的肩頭也實打實地吃了一掌,讓她悶哼一聲,倒退幾步,卻眼看就要撞上身后那人的手刀!
然而就在這一刻,天地之間空氣的流向似乎發生了什么奇妙的變化。
所有的一切像是在這一刻被強制按下了休止符,凝辛夷想要強行扭身來避開背后這一擊的動作停住,面前緊逼的掌風平息,就連眨眼的速度也被無限拉長。
一襲鴉青色的道袍出現在了太極殿前的青玉板路上,枯敗如灰雪的長發垂落下來,幾乎要與道袍的衣擺一般長短,那人走來時,幾乎悄無聲息,可天地好似也要為他讓開一條道,讓他即使雙眸已經幾乎看不清什么時,也能走到自己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那張面容對于這世間的大多數人來說,其實都是陌生的,但只要見到這張臉,腦中便也只能浮現出一個人的名字。
大徽朝的國師大人,青穹道君。
青穹道君的那張臉好似沒有太多歲月留下的痕跡,肌膚白若謫仙,劍眉冷眸,目如寒淵,英俊恍若神祇,唯有眼周有了些許枯萎的皺紋,顯然是業障反噬,動卜太多的結果。
他不知是何時站在那里的,也不知究竟看了面前的這一幕多久,可當他動念開口,什么皇城三清禁行,統統都會為他失效。
因為三清禁行的陣,是他親手畫的,哪有陣反過來還要束縛繪陣之人的道理?
所有一切的緩慢之中,青穹道君清越如冰雪的聲音響起:“你轉過來。”
什么殺局,什么合圍,所有這一切,都不是他這簡單四個字的一合之敵。
將凝辛夷圍困逼迫這一行人在短暫的停頓后,驀地被一股甚至肉眼難以真正看到的巨力擊中,口中悶出一口血氣,齊齊如紙鳶般向后折飛出去!
那道聲音落入耳中的幾乎同時,凝辛夷將將穩住身形,只覺得心底巨震,三千婆娑鈴中的劍匣像是幾乎要脫匣而出,發出一聲長長的劍鳴!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凝辛夷手指微顫,她手中的樹枝已經斷了一截,綠葉也只剩下一片,耷拉下來,像是風吹雨打去,她卻好似再也握不住般,任憑那樹枝從她掌心滑落,再緩緩地轉過身,目光穿過掩面的黃金儺面,與青穹道君的目光,驀地交錯對撞在了一處。
同一陣風吹起了凝辛夷的袖袍和青穹道君的衣袂。
太極殿前,好似也只剩下了風的聲音。
又或者說,連風聲都在此刻都不敢高聲語。
劍匣似是想要在這一刻掙脫所有的桎梏,就連白骨杖都開始了輕微的顫動。
風中倏而有鈴音一響,發出一整清脆。
叮鈴——
除了遇見妖祟才會響鈴示警的三千婆娑鈴,像是在這一刻變成了這世間最普通也最常見的鈴鐺,被風撥動,便會發出一聲一聲,直至連綿一片的鈴音。
叮鈴——
又或者說,撥動鈴音的,不是風,而是人。
九方青穹分明什么都看不清,但他早已不必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聽。
所以那鈴音落入他的耳中,那張面具與那雙眼睛落入他的心中。
像是有什么塵封太久的洶涌要破體而出,那是他太多年以來,都再也沒有感受過的情緒。
他見過這人世間的太多七苦,見過蒼生諸般無奈無望,他以為自己的心和神魂早就被這些太過沉重的情緒填滿,再也不會有分毫可以留給其他。
但這一刻,在看到面前帶著黃金儺面少女的這一剎那,他卻只想要距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凝辛夷怔然站在原地,看著面前長發如枯雪的人,鴉青色道袍隨著他向前的步伐如水般流淌,他的眼瞳中并沒有焦距,便如她曾經見過的聞真道君那般,可她卻清楚地知道,他在看她。
他的目光是陌生的,可這種陌生卻又是鋪天蓋地而來的熟悉,讓那些她記憶中最后缺失的碎片逐漸明晰,逐漸被點亮。
母親方相寰云帶著她的手一步步向上走的、純白環繞的臺階,那如同自曠野而來的風里卻分明帶著煙火的氣息。
原來她登的,是神都彼時尚未建好的玄天塔,那吹來的風里,是神都百姓的裊裊炊煙。
她在神都住了那么多年,只要轉頭就會看到那座高聳入云的塔,她也曾想過,高居其上會不會很孤獨,會不會很無趣,那里看到的風景會不會不一樣。
可這些念頭便如秋風過后的落葉般,在空中轉一個圈,就落在了地上。
因為白塔太高,那位傳說中已經六親絕斷濟世安邦的謫仙人雖近,卻也太遠。
卻從來沒有想過,塔尖上的那位謫仙人,有朝一日,會這樣一步步走向她,然后顫抖著、像是想要確認什么般,向她顫抖地抬起指尖。
……
尚未散盡的朝臣遠遠就看到了那幾人對凝辛夷形成的合圍之勢,見此形式,竟然無一人上前周旋,至于凝茂宏的那一輛馬車,早就壓著青石板路向著百花深處而去。
直到在馬車上一人靜處時,凝茂宏的臉上才出現了一抹異色。
黃金儺面。
那張黃金儺面覆蓋在凝辛夷的臉上時,他幾乎以為自己又看到了那個溫柔卻熱烈的女人。
方相寰云。
他當然知道那張儺面的意義,那是方相寰云親口對他說的。
帶上儺面,便是天下四方開山神母娘娘,她的眼中只有蒼生,她的身后,只有黎民。
便如今日今時的凝辛夷。
這便是方相之血嗎。
即便被封印,失去記憶,即便養在截然不同的家中,被賦予不同的姓氏,即便被打壓,被冷落,活得小心翼翼,被迫偽裝成聲名狼藉的模樣。
卻也還是會義無反顧一步不退地站在蒼生面前。
馬車的車輪與青石地面碾壓碰撞出他早已聽了日復一日的嘈雜,凝茂宏卻無端覺得煩躁。
那張黃金儺面不斷地在他的腦海中閃爍,像是要將那些已經被他深埋心底的畫面和記憶全部喚醒,逼迫他想起來。
凝茂宏深深地閉上了眼。
然后在馬車將要到凝府門口時,驀地想到了什么,驟而睜開!
這一連串的針對謝盡崖和平北候何呈宣的布置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候,然而從凝辛夷并未擊殺何呈宣,而只是卸了他的甲,逼迫他低頭,到敲登聞鼓讓天下知,再到神都之外的流民相逼……樁樁件件都出乎他的意料,雖然最后得到的結果并沒有脫出控制,但凝茂宏還是被分了一些心神。
這也導致,他直到此刻才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黃金儺面,為什么會在凝辛夷手中?!
電光石火間,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隱約覺得不對,卻始終未能串起來的一環在哪里了。
菩虛子到底背著他,留了什么后手!
為何會在封印解開的那一日坐化仙去!
他本以為,這是菩虛子鎮湖多年,一夕封印破碎,攻心反噬,也是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乃是一場雖然有些巧合,但再自然不過的歸去。
可……倘若那湖中,不僅僅只有凝辛夷依然不太完整的記憶呢?
她拿到了黃金儺面,還拿到了什么?
白骨杖?
若是她拿到了這些全部,玄天塔上那位……絕無可能毫無感覺!
他竟然忽略了這個!
便聽有隨侍一路從朱雀大街狂奔而來,口中急呼:“玄天塔門開了,國師……”
隨侍的話甚至沒有說話,馬夫也還沒來得及停車,凝茂宏已經一掀車簾,整個人便如同一只深紫的大鳥般沒入了空中,惹得一旁的隨侍一聲驚呼:“老爺——!”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想起來,這位位高權重,已經很久連路都不太用自己走的凝家家主,在年輕時也曾是能提劍平妖斬祟威震一方的捉妖師!
凝茂宏卻覺得自己的速度還不夠快。
過去他常覺得百花深處這路還是太短,他素來喜愛在在這一路上想政事,自然希望這路再長一些。可今天,他卻覺得這路怎么竟然這么長,長到他還需要好幾次起落,才能到盡頭,再去往皇城之中。
他甚至沒有按常理那般走朱雀門,而是冒大不韙,直接越過了高高的宮墻,在神衛軍怒叱和在看清了他面容的目瞪口呆中,三清之氣肆意洋灑出去,只為了能夠再快一點趕到太極殿前。
因為玄天塔開了。
因為他驀地意識到,他這些年來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或許就要在他的面前上演。
他知道九方青穹在登塔之時,已經忘卻了一切,他太過篤信那個封印,篤信方相寰云絕對不會留下任何后路,更篤信于自己御下的能力,卻從未想過,九方青穹自己是否會埋下什么種子,參與過這一切的其他人會不會另有所圖,悄然插手。
譬如菩虛子竟不惜以自己生命最后的燃燒,為方相一族和九方一族最后的血脈,指明一條通往蒼生的路。
可是已經遲了。
凝茂宏穿過朱雀門的那個剎那,所看到的,便是九方青穹的手指,已經顫抖著觸碰到了那張黃金儺面。
封印觸動,洶涌的、遺失太久的記憶如潮水般涌入腦中,金色的靈光將兩人包括環繞,吹起他們的衣袂與長發,那張儺面在這一刻似是變成了指下一抹璀金的虛幻,讓面具兩邊久別重逢后的父與女終于看清對方與自己太過相似的眉眼。
再化作一滴相隔十年的淚水。
“阿橘。”
第179章 “我們的女兒,就叫九……
九方青穹的手指觸碰到那片黃金儺面的幾乎同時,無數雙眼睛都向著太極殿的方向看來。
三清觀中,有猴子吱哩哇啦亂叫,眼瞳恢復了一片清明的聞真道君指中巫草燃盡,只余一截草灰,他起身,負手看向窗外,眉宇間難掩一抹憂色。
神都城外,永寧寺大雄寶殿之中,金紅袈裟的明覺上師剛剛念完一段經文,看著周遭新點燃的那些長明燈,再看向了面前香爐中的火。
火已經將以血為書的無數經文燃盡。
燃燈,燃經,燃長明燈。供己,供佛,供菩提上國。
無人知曉,這些年來,佛國洞天究竟不眠不休地寫了多少卷血經文,誦了多少經咒,渡了多少不甘不愿不平的冤魂,那些積年累月罄竹難書的業障早就將佛寺的四壁染黑,讓整座須彌山都變得寸草不生,如同一片生機絕斷的荒蕪之地。
長此以往,或許終將有一日,須彌山的佛國洞天也會如群青山上的報國寺一樣,被業障淹沒,最后變成一片尸骨無存的火海。
明覺上師的手不自覺地撫上自己金紅袈裟上的如意金扣,長長宣一聲佛號,在四壁沒入寺頂的長明燈火中,回首看一眼三清異動的方向,俯身再拜。
從選擇了為兩儀菩提大陣消弭業障,為如今陛下遮掩一切的那一刻起,他這一生,便已經落入無間地獄,他心甘情愿接受業障的反噬,只求天下蒼生,還有一線生機。
而現在,那一線生機已經邁入了太極殿中。
……
青梧宮內,凝玉嬈對著鏡子為自己畫上最后一筆眉間花鈿,今日她沒有穿群青宮裝,而是穿了一身大紅,那樣盛大熱烈的顏色讓她原本恬靜溫和的觀音慈悲面都帶上了一絲奇妙的秾麗,像是出水芙蓉被潑了一碗緋紅的顏料,顏料傾覆,終于逐漸讓那芙蓉失去了原本的清雅。
盛紅的拖尾掃過地面,華美的珠翠與金步搖的流蘇碰撞出清脆,她穿過重重的帷幕,笑吟吟地等在青梧宮門口,迎上大步而來的徽元帝,俯身一禮:“臣女恭喜陛下,又除去一位心頭大患。”
這里說的心頭大患,自然指的便是還在詔獄中的平北候何呈宣。
所謂的又,當然是說,繼扶風謝氏之后,如今既然何呈宣罪無可赦,那么他背后的隴原何氏也要一并被流放治罪。
徽元帝的目光落在她如此與平日不同的裝扮上,眉頭不易覺察地一皺,卻又不甚在意地轉開。
鋪陳謀算了這么久的大網在經年的等待后,終于收網,饒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也會忍不住彎起唇角。
修為高絕如何,凝神空渡又如何,就算他失去了所有的修為,只要他站在這個位置一日,他所擁有的,就是這個世間最至高無上的力量。
這種讓人更著迷的力量的名字,叫做權力。
“臣女知道,陛下曾與家父密談,南渡以后,便著手削弱世族之力。”凝玉嬈婉聲道:“這些年來,陛下用人不問出身,只求才能,打壓豪族奢靡之風,設平妖監,鑄玄天塔,世族們其實對于陛下的用意早有猜測。但有家父一直在前面頂著,所以世族們也在舉棋不定,一部分世族猜到了陛下的意圖,而另一些世族則覺得,這一切都是家父想要一家獨大,把持朝政,玩弄權術,蒙蔽陛下的手段。”
徽元帝扶欄而立,望向面前被養得極好的一池錦鯉,笑了一聲,目露懷念之色,道:“朕自小便與藺文一起長大,也有鮮衣怒馬少年時。藺文雖身為世家子,卻反而覺得世家的存在乃是毒瘤,更是世間此般亂象的不可推卸的起因,更是天下大一統自大的阻礙。藺文年輕時,曾洋洋灑灑寫過數十篇策論,字字句句皆是世家之弊。如何削了世家的權柄,如何讓所有有能力的捉妖師都心甘情愿為天下人服務……這些事情的構想,都是藺文一字一句為朕親筆寫下的。”
凝玉嬈靜靜聽著。
“可惜。”徽元帝話鋒一轉,似是有無限惋惜:“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人啊,都是會變的。藺文會助朕削去所有世族,助朕收攏天下之權,為此甚至不惜自污聲名,不惜犧牲自己一雙兒女。卻不知道,朕覺得這天下最刺眼的世家之姓,便是龍溪之凝啊。”
凝玉嬈當然明白他說的是什么,她伸出手,為徽元帝撫平衣袖上的一點褶皺,微微一笑:“家父可以做陛下手中的刀,臣女也可以。”
她紅衣獵獵,眼底藏起一點晦澀的瘋意,向著徽元帝福身行禮,聲音依然柔軟:“那么接下來,便是龍溪凝氏了。陛下,您準備好復活明皇后了嗎?”
若是凝辛夷在此,一定會在愕然后,想清楚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為何謝盡崖真的會心甘情愿為徽元帝所用,只為鑄就一顆他心中最完美的返魂丹。
為何徽元帝南渡十年,雖然立了太子,卻始終后位空懸。
因為他要為自己十年后的今日所行,找到一個完美的借口,一個冠冕堂皇的幌子。
有什么能比一個能夠驅使謝盡崖、在前朝就以妖妃之名著稱的臭名彰著的女人更適合呢?
徽元帝側頭聽完身邊梁倚公公轉述的、此刻太極殿前發生的事情,驀地大笑起來:“朕已經為了這一天,準備了十年。你呢?”
……
鹿鳴山外。
姬淵一身甲胄,翻身上馬的同時,垂眸看向自己的腕間。
叮鈴——
舊紅繩上的兩顆暗金色的鈴鐺發出一陣輕微的聲響,像是在向他訴說來自神都的輕語,那樣喑啞的清脆串成鹿鳴山上的輕風,再落入他的心底。
姬淵猛地按住鈴鐺,止住所有鈴音,然后看向一旁縱馬而來的公羊春。
公羊春面色鄭重,雙手捧著一面嶄新的軍旗,然后當著姬淵的面,霍然抖開。
軍旗上,赫然是一個巨大的“鄴”字!
他們的背后,是紅甲覆身,厲兵秣馬,蓄勢待發的府軍們,而這些各為其主的府軍們此刻全身上下的裝備,分明比大徽的正規軍看起來還要更精湛,更結實!
“三殿下,神都來報。”公羊春遙遙望向神都的方向:“何呈宣已經下詔獄,神衛軍與禁軍的統領皆為昔日何呈宣的部下,在下朝后向凝家三小姐舉劍復仇……”
說到這里,公羊春刻意地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姬淵。
卻見后者神色不動,冷冷掃來一眼:“都死了?”
“沒死,但也離死不太遠了。總歸如今神都守備群龍無首,聽聞玄天塔開,那位十年未下塔的青穹國師不知因何出了塔,想來或許是兩儀菩提大陣有變,也或許是那些世族們藉由兩儀菩提大陣所做之事,終于紙包不住火,被國師察覺。”公羊春笑道:“殿下,這可真是天時地利人和,簡直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為殿下鋪就了一條登上金殿的路啊!”
他話音落,卻見姬淵竟然抬手,將一身甲胄全部卸開,隨手扔在了地上!
“殿下?!”公羊春駭然道:“您這是——”
“一切照舊。”姬淵言簡意賅道:“我先去神都。”
言罷,他在縱馬而馳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公羊春一眼:“反正你也早就準備好了與我身形有五分相似的替身了,有沒有我,本來也不太重要,不是嗎?”
……
玄天塔下。
那日菩提樹搖,葉落如雨后,一切并平靜如往昔,好似那日的葉落從未發生過,不過是一場再偶然不過的事發,就像是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在某個午后醒來,稍微伸了一個懶腰罷了。
可那日第一個發現了落葉的小道童卻始終覺得有些不安,這些日子來,這種不安一直籠罩在他的全身。或許是他偶然抬頭時,曾見國師大人側頭看向空茫的窗外,也或許是他見過國師大人捻著巫草,卻久久不語,臉上的神情似是與平時的清冷如雪沒有區別,卻到底有著細微的、他也描述不清的不同。
有那么一個瞬間,他總覺得,國師大人的身上,像是多了一點紅塵的沾染,或者說,像是世間人的喜怒哀樂都短暫地重新填充入了那具身軀之中。
小道童不知這是對是錯,是好是壞。
便如他也根本不敢與任何人討論,高居白塔鎮守國運的國師大人,究竟應該更像個人好,還是真的應該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空余悲憫的神明。
小道童還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便聽到了塔外的鼓聲。
那是他的這一生中都沒有聽到過的聲響。
他左右看去,卻見其他道童神色淡淡,像是什么都沒聽見,于是連忙收斂了神色。
鼓似乎響了很長時間,又似乎不過幾個晨昏。在塔中這些年來,時間的概念早已模糊,直到他倏而聽到塔中一片驚呼聲跌宕起伏。
小道童驀地抬頭,卻只看見了一片鴉青色的道服衣袂。
國師青穹道君在入塔后十載,第一次踏出了這座入云的白塔。
那股奇特的不安越來越盛,小道童跪在原地,看著塔中人相互無措的神態,看著樹下那九名守陣人,似乎想要他們有所表態,也有人急急奔出塔去,似是向著平妖監的方向而去。
可守陣人的身軀也很快開始了顫動。
那種顫動似是來自塔下,來自大地深處,仿佛停息了許久的心臟倏而蘇醒,開始一聲一聲發出呼喊。
對兩儀菩提大陣的呼喊,對這個天下的呼喊。
也是對如今太極殿外人的呼喊。
……
“阿爹。”
凝辛夷呢喃著吐出這兩個字,她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人,伸出手去,想要觸摸他的眉眼,可眼淚卻先一步奪眶而出。
她極少這樣哭,可是在看到九方青穹的這個瞬間,她幼時的記憶終于徹底被拼湊上了最后一片名叫“父親”的碎片的時候,這些年來所有的那些曾經對她來說并不值得一提的委屈驀地涌上心頭,讓她在開口的同時,便已經哽咽。
原來在妖鬼之森深處的小屋里,不止有方相寰云,還有九方青穹。
那些方相寰云去平妖戡亂的日子里,也從來不是孑然,后來她踏入妖鬼之森時,手把手教她那些平妖之術的,也不止有方相寰云。
落在她頭上的那只手的溫度,從來都來自她的阿爹。
可她卻將他忘了。
像是這個人徹底蒸發般,被從她的記憶中剔除開來,干干凈凈,只剩下了一點不知來處的溫度。
九方青穹長久地看著她,他的目光穿過她,落在了遙遠的那些被遺忘的過去。
他想起了那張總是笑著的面容,她與他初遇時,也是帶著這張黃金儺面,他還沒來得及點燃巫草,她的白骨杖便已經一杖洞穿了面前大妖的頭顱,然后笑出一聲輕蔑。
那時的他哪里見過這么輕易的平妖,像是世間妖祟都不是她照面后的一擊之敵,她生來便是天克世間一切妖祟,不由得看呆了。
她回頭,興許是被他的眼神逗樂,于是笑著摘下了臉上璀璨卻猙獰的面具,甩了甩頭發,露出了真容。
那時有一縷天光打下,正落在她的身上,她身上還沾染著妖血,紅黑兩色的道袍看起來古怪又不好親近,可是少女的笑容比天光還要明媚,爛漫又灑然,天真卻傲然,帶著他這一生都從未有過的色彩,就這樣橫沖直撞地闖入了他的心底。
她說她叫方相寰云,是飄然乘云氣,俯道視世寰的寰云。
喜歡上這樣的女孩子,是再正常平淡不過的事情。
就算知道了方相這兩個字背后的含義,他亦不能從她的身上移開目光。于是九方家最天才卻也最懶怠的少主突然開始日夜不休地修煉,直到自己能夠被這樣光彩奪目的少女看見,能夠與她并肩平妖,與她一起出入妖瘴。
她沒有什么朋友,所以他便帶著她去認識自己自小的玩伴。他出身池廬九方氏,往來之人且皆有一身平妖戡亂的本事,比如彼時還是成王世子的姬睿,和龍溪凝家的大少爺凝茂宏。
凝茂宏擅劍,姬睿擅陣,他善卜,再加上一個能令萬妖俯首的方相寰云,凡是他們所至之處,沒有殺不了的妖,平不了的妖瘴。
那個時候,他們會在月下共飲,池中嬉鬧,山頂看星辰。
他們一起見蒼生,一起斬妖除祟,也曾為了形形色色的人間嘆息,為了不公不正的冤案震怒,為了餓殍滿地的蒼生而落淚。
那日醉酒,少年姬睿望著狼煙四起的邊境,砸了手中酒壺:“叔父沉迷酒色,不問政事,可蒼生何辜!邊境的百姓何辜!我等徒有這一身平妖戡亂的本事,可我們殺得了妖,卻……卻救不了這戰火之中的蒼生!”
“世族。蒼生。天下。”少年凝茂宏眉目冷峻如劍:“陛下的權柄被世族削弱太多,地方割據,捉妖師散落人間,如今天下,又有多少人,多少軍隊愿意聽虎符調令,愿意聽長德宮發出來的詔令呢?依我看,這天下的世族都應當土崩瓦解,唯有寒門士族皆有平步青云之機,這天下才能真正歸元。”
方相寰云靜靜聽著兩人的話語,轉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九方青穹:“你也這么想?”
九方青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了起來:“若是他們想,我這雙眼睛,便用來為他們指明平天下,利蒼生萬民的康莊之路。”
“不可!”回應他的,卻是驀地轉頭的凝茂宏:“你們卜師本就命短,你要去卜蒼生,還能活幾年?!”
少年九方青穹攤開手:“左右不過一死,若為天下亡,我命幸甚。”
少年姬睿一躍而起,拊掌道:“是極!有你我三人在,天下又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呢?我不信這天下會永遠如此,有朝一日,我要這天下海晏河清,天下歸一!”
……
再后來,姬睿回去繼承成王之位,凝茂宏也從凝家大少爺變成了凝家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家主。
而他卻不愿回到池廬九方家,而是站在了方相寰云的面前。
“阿云,我不想回去。池廬再好,不如與你走過的這天下好,我不想被困在一處家宅之中,我想與你一起走遍天下,平妖戡亂,四海為家。”
方相寰云想了想:“可以啊。”
九方青穹便知道,她其實沒有聽懂:“阿云,我說的這段話里的重點,是與你一起。阿云,我喜歡你,平生一顧,至此終年,我想娶你為妻,這個天下,我想我再也找不出如你一樣的女子,我也再難看到其他任何人,在我心里,你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姑娘,我……”
他一遍語無倫次地說著,耳根已經通紅,頭頂上的每一根頭發都像是在冒著熱氣,但他依然一瞬不瞬地看著面前的少女:“阿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方相寰云看著他的眼瞳,神色清澄,不染塵埃:“我姓方相,我此生不能屬于任何一個人,我有我的使命,我的職責,若有一天,蒼生需要我為他們而死,我也會拋下一切去赴死。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嗎?”
他于是笑了起來:“我姓九方,善卜,短命。族里的人都說我是九方一族這三百年來最天才的卜師,所以要比其他人更多看看蒼生和天下,如此以來,我應該還要比其他族人更短命一些。天下如此,總歸你我大約都活不長久,豈不正是天生一對?”
再后來,他們有了一個女兒。
他們去了極北之地,那是方相寰云長大的地方,那里有九方青穹只在書上聽說過的從極之淵的封印,那個封印里,是一片妖鬼之森。
他第一次踏入妖鬼之森的時候,只覺得詭譎恐懼,不敢高聲語,可方相寰云卻說,這里的每一棵樹,都是方相一族的前輩。
他們以身鎮妖,那些昔年上古的妖王和妖尊們,因為集了這世間太多怨氣,太多惡念,即使被劍斬碎,被三清之氣滌蕩,也極難真的就此消散在人間,所以方相一族的先烈們舍身鎮之。每一顆樹便是一位方相族人,一只或幾只妖尊。所以這妖鬼之森中,才氣息可怖酷烈,卻又好似有嚴厲卻溫柔的注視。
妖鬼之森的深處,有一間木屋,他們從此在這里深居簡出,凡人間有妖祟作亂則出,若無則回。
他們的女兒也如過去所有的方相族人一樣,在從極之淵長大,直至能夠接過鎮守從極之淵的權柄,以卻邪劍守衛這已經有些搖搖欲墜的結界,以蒼生為己責。
再然后呢?
九方青穹慢慢想著,可旋即,他像是被什么擊中一般,素來如松柏般挺直的腰背,驀地彎曲,再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阿爹!”凝辛夷一驚,欺身而上,一把扶住了九方青穹,然后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了自己的手。
鴉青色的道袍之下,九方青穹竟然已經消瘦到仿若一把枯骨,這些年來,他高居白塔,殫精竭慮,早已燈枯油盡,乃是強弩之末。
凝辛夷下意識抬手,她能以心頭血去消弭聞真道君的業障,自然也可以再一次驅動淵池虛谷,讓九方青穹的眼瞳重見天日。
可她才抬手,九方青穹就已經輕輕按住了她的手,然后搖了搖頭:“我的女兒不必用她的心頭血來救我,那太疼了。即使沒有這雙眼睛,我也可以看清你的模樣。”
他唇邊沾血,像是纖塵不染的薄玉上染了艷色,他“看”著凝辛夷,許久,才慢慢道:“阿橘,你的名字辛夷二字,是你阿娘起的。”
他這樣按著她的手,于是那些記憶便自然而然地經由他,到了她的腦海之中。
她看到了九方青穹想起來的一切,腦中也響起來了阿娘的聲音。
阿娘執筆垂腕,在紙上寫下“辛夷”二字,道:“辛夷高花最先開,青天露坐始此回。辛夷花開,春日將近。”
她吹了吹墨漬,將那兩個實在算不上好看的字舉起來,看向身后抱著女童的九方青穹:“我們的女兒,就叫九方辛夷吧。這天下倘若墜入寒冬,有她在,便總有花開春來的一日。”
九方辛夷。
原來她的名字,是阿娘起的。
她是阿娘留給這個世間的辛夷高花。
她的眼中驀地濕潤,那些記憶明明已經在她的腦海中,可某種預感卻讓她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她反手抓住九方青穹枯瘦的手:“阿爹,阿娘呢?”
九方青穹側過頭,他分明已經看不見了,可是這一刻他還是本能地逃避開來,似是不敢直視自己女兒的眼睛。
可他的神色也并不好受,那所有的一切都是無盡的痛楚,一刀一刀,將他徹底淹沒,再難承受。
他像是在這個瞬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大徽朝的國師大人敢面對天下蒼生白骨遍野,敢去看飄零不定的未來天下,卻不敢回答這樣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但下一瞬,九方青穹已經感覺到了什么,他閉了閉眼,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重新直起身子,側頭看向太極殿的一側:“既然來了,何必匿影藏形。”
凝辛夷若有所感,下意識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但她周圍倏而亮起了一圈咒陣,九方青穹帶著她,一步踏出,已經不在原地,只空留了一句話在身后。
“太極殿太臟,我在塔里等你。藺文,替我養了十年女兒,我總要對你說聲謝謝。”
第180章 “何日歸,登仙,返魂……
白塔之中,一片混亂。
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的小道童們六神無主地跪在原地,無措地看著又一次的菩提落葉。
這一次的落葉比上次還要更洶涌,那是一種肉眼可見的震動 ,像是要帶動整個白塔都天旋地轉,崩裂坍塌。
與上次不同的是,那些菩提落葉在下落的過程中便枯萎變黃,然后在落地時,瞬息腐朽成了一抔細碎的灰。
不過這么一會兒,玄天塔的地面竟然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灰。
葉灰落在地面,也落在那九名守陣人的肩頭和兜帽上。
終于有小道童反應過來,連滾帶爬地向外跑去,想要去塔外呼喊,可他才起身,那大開的大門口,便已經出現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國師大人——!”小道童哽咽出聲,哭喊道:“菩提樹,菩提神樹落葉了!葉子枯了——!”
面前的人卻沒有說話,沒有如往常那般冷淡卻溫柔地回應。
鴉青色的道袍拂過地面,半晌,國師大人的聲音才響了起來:“你看,菩提落葉了。”
小道童愣住,再片刻,他有些猶豫地悄悄抬頭,才發現國師大人的身邊,還有一位他從未見過的少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人與國師大人這樣并肩站在一起時,兩人的眉眼間竟然有……一絲相似。
是國師的族人?
可他在塔中這么多年,從未聽說、也從未見過國師大人有什么親眷。更不必提,傳聞中,國師大人六親斷絕,孑然一人……
小道童還在驚愕,卻見國師大人伸出一只手來,在他的頭上輕輕摸了摸:“好孩子,讓大家都走吧。”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滿塔的小道童們都聽見。
那些三四歲起便被選中,步入這高聳入云的白塔之后,再也沒有邁出玄天塔半步的孩童們有些茫然地看過來,其中稍微大膽的小道童開口道:“國師大人,是發生了什么嗎?為什么要讓我們走?我們……我們能去哪里?”
“這些年來,辛苦大家了。”九方青穹道:“去平妖監,去永寧寺,去書院念書,回自己的家中,又或是去三清觀,天下之大,諸位應當去平妖除祟,而不是在這塔中蹉跎歲月。”
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小道童卻從這話中聽到了訣別之意,他淚眼婆娑地看過來 :“國師大人,那您呢?您要和我們一起出去嗎?以后我還能見到您嗎?”
九方青穹的臉上浮現了很淡的一個笑,只道:“快去吧。”
小道童憋住淚,招呼著其他比他大一些,亦或是才七八歲的小道童們向著塔外走去,他卻留在了最后,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他才折身,將塔門關上。
塔外白雪皚皚,光線照耀在覆雪上,明亮得恍若仙境,小道童們已經太久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即便見到,也是偶爾透過窗戶的一瞥,而今他們卻也成為了窗外的這一瞥。
倏而有人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雪。
“冰的。”
再放在嘴里,舔了一下。
“咸的。”
又有人的聲音帶著嫌棄地響了起來:“你傻啊,雪是沒有味道的,咸的是你的眼淚。”
“眼淚?我……哭了嗎?”
……
白塔空蕩蕩,只剩下一層幾乎要將地上的陣線覆蓋的落灰,九方青穹看向面前的樹,再看向樹下依然一動不動的九名守陣人,驀地笑了一聲:“你們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沉灰的兜帽下,那仿佛雕塑般禁止不動的守陣人里,終有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你既然已經記了起來,我等自然不會再有什么活路。只是這世間人各有無奈,殺了我們也就罷了,還請不要牽連我們家中的妻兒和小輩們,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這么多年了。”九方青穹慢慢走到他們中間:“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暗示。你們都是九方家的舊人,為何連這樣一點提示都吝嗇給我?”
那兜帽下的人有些喑啞地笑了起來,兜帽在這樣的笑聲中終于滑落,露出了一頭花白的發,竟是一位年愈古稀的老者。那老者看向九方青穹,有些渾濁的眼神再慢慢滑向凝辛夷的方向:“這個世上的很多事情,很多命運,在做出決定的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結局。你是這個世上最厲害的卜師,難道卻不明白這一點嗎?”
那人邊說,便慢慢起身,他像是很久沒有做過這個動作了,一陣明顯的骨骼展開聲響起,然后才平淡道:“你來殺,還是她來殺我們?”
凝辛夷從進入玄天塔開始,就一直在看面前的菩提樹。
她如今記憶完整,從小到大的所有回憶俱在,所以她不明白,為什么她會覺得這樹看起來如此熟悉,她像是早已見過這棵樹,在夢里,在心中,也或許在靈魂深處,所以才讓她在普一見到這棵樹時,便忍不住想要靠近。
這棵樹確實比雙楠村的那一棵要更巨大,更枝繁葉茂,樹干是一種潑墨般的黑,從面前向上蔓延而去,似要將這塔戳出一個通天的洞。
原來這玄天白塔,之所以是高塔,是因為這塔中,養了一棵菩提高樹,又或者說,如今普天之下的最后一棵菩提樹。
“黑樹……”凝辛夷倏而開口,她一步步向著依然在震顫和落葉菩提樹走去,她的腳踩過地面的陣線,那些流線有的閃亮一瞬,有的喑啞無聲,隨著她越靠越近,她腕間的三千婆娑鈴再一次響了起來。
叮鈴鈴——
凝辛夷像是完全沒有聽到那些守陣人與九方青穹的對話,她徑直越過所有人,直到她的手指終于貼在了那菩提樹的樹干之上,再側臉,將臉頰和耳朵一起貼了上去。
看清了她動作的九方青穹倏而閉上了眼。
可他忘了,他已經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什么,所以即使閉上眼,他依然能看清自己的女兒依從本能般,懷抱了那棵樹。
樹的震顫在這一刻驟停。
她想起來了那日在姬淵的師父聞真道君那本藥典上看到的筆跡,聞真道君提到的那棵他以心血和三清之氣細心養護,卻依然枯敗的如是菩提樹。
倘若這世間真的有聞真道君所追尋的濟世菩提存在,而這菩提的生長,需要命定的那位至情至性至真至純之人的心血和三清之氣。
凝辛夷不敢去看九方青穹的回憶,可在撫摸上這棵樹的同時,她的心底已經隱約有了一個猜想。
一個她根本不敢細思的猜想。
樹干粗糙,貼在肌膚上并不舒服,凝辛夷卻任憑那堅硬粗糙的樹皮刮在自己的臉上,喃喃道:“白骨……”
隨著她的聲音,被九名守陣人日夜看守的陣線竟是在這一刻一并亮了起來!
九名守陣人的臉上出現了不加掩飾的慌亂,他們愿意在九方青穹踏入玄天塔時慨然赴死,卻在這一刻,齊齊出手,想要阻止凝辛夷將這片地面上的陣啟動!
但下一刻,一道鴉青色的身影已經站在了凝辛夷面前。
九方青穹是卜師,許多人都以為他只擅卜,不擅武力,卻忘了,昔日他也曾周游四野,平妖戡亂,死在他手下的妖祟數不勝數。
更不必說,他早已凝神空渡,高居玄天塔的這些年來,一直在清修,如今他的修為,恐怕已經算得上是這世間最高絕,再向前一步,便要能夠觸碰到羽化登仙的邊。
所以,縱使他面前的這九位守陣人一起出手,只要他站在那里,他們便不能再寸進半步。
他已經在女兒的生命中缺席了足足十年,如今這個世間,他決不允許任何人在他的面前傷害到她分毫。
刀劍與凌厲的風一并刮在九方青穹面前厚重的三清之氣上,只有一縷細微的風將他枯雪般的發揚起少許,根本不會影響到他身后的人分毫。
不過這樣一個頓挫,滿地的陣線已經盡數亮起,下一瞬 ,竟是將這一片厚重的石板地面都攪碎成了漫天的齏粉!
這里竟然并非玄天塔的底部,這一層之下,原來竟然還有一處地宮!
那九名守陣人面如死灰,原來這么多年來,他們枯坐此處,所為的 ,根本不是菩提樹的穩固,不是兩儀菩提大陣的運轉,而是為了掩埋塔下的這一片地宮!
因為這地宮之下的秘密,比他們的生命還要更沉重。便是如今九方青穹已經想起來了一切,至少也應該讓他從自己的尸體上踏過去,才算是他們已經盡力。
塵埃從煙起到散盡不過瞬息。
被掩蓋了這么久的地宮,終于展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是一片更空曠,也更安靜的空間,菩提樹粗壯的樹根在此深深沒入土地里,在白玉磚石的地面下,看不到那些龍蟠虬結的枝干,但若是以這樹的樹干粗細而論,想必整個白塔,乃至白塔之外,再到平妖監的地底,或許都是盤根錯節的樹根。
有碩大的夜明珠點綴在塔中四壁,讓整個地宮都呈現出一種柔和的、寧謐的白。
凝辛夷在漫天的落葉里下墜,九方青穹先一步在她的下方伸出了雙臂,但是比他更先一步托住了凝辛夷的,是那些落葉漫卷,將她下墜的速度變緩。
九方青穹接住了墜落而下的凝辛夷,將她小心托住,直至她站在一整片白玉鋪就的地面,然后將她一把攔在了身后。
凝辛夷越過他的衣袖,這才發現,這地宮中,早就有人在。
那人并不陌生,早些時候,她還在太極殿中與他對峙過,那時她帶著黃金儺面,俯首于冰冷的地面上,只為能給宣威北軍求得一場公道。
而現在,這位人間至尊的帝王穿著一身明黃錦衣常服,竟是孤身一人,負手而立在這玄天塔下深深的地宮之中!
“青穹。”徽元帝姬睿并不太意外地看過來,似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的發生:“好久不見。不必這么緊張,為了這兩儀菩提大陣,我們都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我早就沒有修為了,如今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絕非你一合之敵的凡體之人罷了。”
九方青穹的目光卻越過他,落在了他的面前。
那九位守陣人在見到徽元帝后,齊刷刷跪了一地,恰將徽元帝和他面前的東西圍住,為首那位守陣老者的頭壓得極低:“請陛下責罰。”
便聽徽元帝嘆了口氣,道:“你們這些人啊,我若是不罰,你們反而會不安。既然如此,擇日不如撞日,就用你們的靈火,來將這這幾塊木頭燃盡吧。”
凝辛夷才剛剛看清,徽元帝的面前好像是一具像是棺材一樣的東西,那棺材看起來華貴無比,乃是冰玉制成,棺蓋都是一整面的水晶,上面用不知什么材質的筆觸,繪制了一整面看起來華詭無比的咒陣,而那咒陣繪制到地面,再被幾段看起來實在有些眼熟的木墩壓住。
不等凝辛夷想起來那木頭究竟是什么,面前便發生了讓她瞳孔驟縮的一幕!
便見那九名守陣人竟然在對著徽元帝深深一拜后,默不作聲地就這樣站在了那些木頭旁邊,面對著那一具棺槨,然后足下驀地燃起了幽藍的火!
那樣洶涌的靈火剎那間便將那幾塊木頭點燃,于是靈火驟而攀升,不過眨眼,便已經將那九個人影全部吞沒!
甚至連一聲痛呼都沒有來得及發出,所有的一切就燒成了全然的灰燼!
與其說是被靈火吞噬,倒不如說更像是那棺槨周遭的陣線將幾人直接吞噬殆盡,化為了那棺槨的養料!
什么棺槨需要養料?
凝辛夷緊緊地貼在身后的菩提樹上,她在愕然之余,終于想起來自己究竟在哪里見過那些木墩了!
在白沙堤時,在王家大院中,在雙楠村的大火后。
那些分明……分明是草花婆婆枯敗后的樹根,歸榣留下來的最后一截真身,和雙楠村雙子菩提最后的一段樹尾!
彼時她從報國寺返回寧院查看端倪時,也曾發現過歸榣的那一截樹樁不見了,她雖然心底有疑,卻到底不覺得這東西能有什么用處,或許只是歸榣最后的那一段軀殼也歸化于天地之間了而已。
可如今……
火光熄滅的剎那,空氣中倏而彌散出了一片有些熟悉的味道。
腐爛,迷醉,過分甜膩的香。
“何日歸,登仙,返魂丹。”電光石火間,凝辛夷已經意識到了什么,低聲道:“謝盡崖窮盡其力,只為了一顆完美的返魂丹,卻最終功虧一簣,可明夫人在魂散之前卻說,謝盡崖真正想要復活的人,其實并不是她。陛下,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您面前的這個人,對嗎?您……要招誰的魂?”
她的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猜測,可她還是不想要說出那個名字。
可一道熟悉的聲音倏而從另一端響起。
“我也是才知道,原來陛下心心念念想要復活的人,與你也有莫大的關系。”
凝茂宏一步步從暗門里踏入地宮,他行進的路線很是奇怪,像是在刻意繞開那里,直至走到距離那棺槨不遠不近的地方,他才用一種極為古怪的眼神看向那棺木,再看向凝辛夷:“阿橘,你怎么不告訴阿爹,原來在扶風凝府中,與你拜堂成親結契之人,是前朝的那位隱姓埋名的三皇子姬淵呢?”
玄天塔被小道童虛掩的大門剛剛被打開一隅,泄入了一絲塔外的風雪,開門的人卻猛地頓住。
姬淵一路燃血,才能在這么快的時間里趕回神都,再順著三千婆娑鈴的感應找到這里,可還沒等他看到凝辛夷的身影,入耳卻是這樣一句話。
這個剎那,他只覺得所有的氣血都倒涌到了眉間,讓他幾乎難以將自己的氣息和身形繼續掩蓋。
他甚至想要折身而逃。
這句話將他想要掩埋、想要隱藏的一切直白且赤裸地撕開來,讓他無所遁形,更無從解釋。
他想走,卻也想要聽凝辛夷會說什么 。
“這是什么一定要告訴你的事情嗎?”凝辛夷的聲線卻沒有一絲慌亂,她甚至笑了一聲,才道:“連你不是我真正的阿爹這種事情都可以隱藏,謝盡崖沒有死,我嫁的人也不是真正的謝家大公子謝晏兮這種事情,你也沒有告訴我,禮尚往來,你不說,我也不提,這難道不是你我父女十年形成的默契嗎?”
凝茂宏喜怒不形于色,手指卻微微向下壓了壓,道:“如果連這么簡單的事情都需要我告訴你,你才能發現的話,這些年來,我也是白教你了。”
他早已習慣于以這樣壓迫式的話語對著家中的兩個女兒說話,凝辛夷也早就知道,他這樣的手勢,代表了不悅,按照以往,她應該是時候懂事地認錯請罪了。
可此刻,凝辛夷卻只是搖了搖頭,道:“這種話,我已經聽煩了。我和阿姐,都聽煩了。所以今天我不想聽,以后,我也不想再聽到了。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什么凝家的三小姐,我有自己的名字,而你甚至不敢告訴我,我其實名叫九方辛夷。”
凝茂宏靜靜看了她片刻,眼中有了明顯的不悅,然而卻有人不動聲色地一錯身,將她擋在了身后。
“九方辛夷。”凝茂宏慢慢念出這個名字,眼里閃爍著有些異樣的,讓人難以分辨的怒意,亦或是其他情緒:“我養你十年,一個人的人生,又能有幾個十年。你是想要恩將仇報嗎?”
“是啊,阿爹,這可是足足十年的恩情,十年的感情。阿爹難以舍棄,我也不能。”九方辛夷笑了一聲,聲音變得和以往面對他時一樣柔軟:“所以我想再阿爹最后一遍,除了我知道的所有這些,您還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嗎?還有什么事情需要利用我,然后再殺我嗎?”
九方青穹的手指驀地縮緊:“殺你?”
那棵菩提樹就在身后,他想要的宏圖就在眼前,凝茂宏素來冷峻堅毅的神色恍惚一瞬,到底翕動嘴唇,想要說什么。
可他才要開口,徽元帝面前的棺槨卻驀地動了一下。
有什么東西擊打在棺槨壁上的聲音響起。
咚——
不同于過去的所有招魂。
白沙堤中,草花婆婆雖然行招魂之事,可她到底是妖祟,卻忘了人不同于妖,便是魂體歸來,沒有肉身,也終究不過世間一縷幽魂。王家大院中,被封存于那面律法之鏡子中的姜妙錦,也曾血肉生長,卻也只來得及看這世間一眼,便重歸于永寂。至于雙楠村的挑生蠱,借命而生,那些將士的軀殼卻沉眠于瀾庭江的另一端。甚至于在凝家別院時,謝盡崖喚醒明德英時,站在院中的,也不過一具魂體。
可現在,那冰玉棺槨中,沉睡著的,是一具真正的,被保存了十余年的尸身。
此時此刻,在那九名守陣人獻祭了自己,以靈火點燃自己和棺槨上的詭譎陣法,燃盡那些菩提樹根后,棺中人終于伸出一只手,輕輕敲了敲扣在自己面上的水晶棺蓋。
很輕,也很重。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