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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第二天早上, 游嘉茵九點剛過就到了辦公室。

    不管前一晚玩得再瘋,醉得再厲害,睡過一覺后, 還是要神清氣爽, 衣冠楚楚地去上班,這是職場默認(rèn)的規(guī)矩。

    雨果比她到得更早,已經(jīng)坐在桌前回郵件, 淺灰色的襯衫平整服帖, 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

    昨晚他在舞池里風(fēng)姿綽約大跳Macarena的名場面,仿佛只是在場所有人酒后集體出現(xiàn)的幻覺。

    “早啊。”他抬頭看了一眼,言簡意賅:“咖啡?”

    游嘉茵把包扔在座位上:“好。”

    周五大清早的咖啡機前空無一人,不需要像往常那樣排隊。他們各自接了一杯,然后走到外面的陽臺上吹風(fēng)。

    廣場中央高高聳立的銅像沐浴在初夏燦爛的陽光下,俯瞰著周圍車水馬龍。

    雨果問她:“你昨天呆到幾點?我后來沒怎么看到你。”

    “不到一點。我和瑪塔是同時離開的。”

    “噢。你玩得開心嗎?”

    “很開心。碰到了很多新同事,大家都很親切,謝謝你把他們介紹給我。”

    “太好了。”雨果牽起嘴角, 突然話鋒一轉(zhuǎn), “還有……你和你的‘中國朋友’聊得怎么樣?”

    這個代稱指的是誰, 在這個語境下不言而喻。

    游嘉茵被問得猝不及防,心跳快了一拍, 謹(jǐn)慎地反問:“……你在說BalzArt的天翔?”

    “沒錯。瓦萊莉告訴我,昨晚她去船頂抽煙時, 剛好看見你們兩個在那里單獨聊天, 她說她挺詫異的。”雨果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我說那是因為你們都是在法國的中國人, 年紀(jì)也差不多, 碰巧因為工作認(rèn)識, 聊得來很正常, 沒什么好奇怪的。”

    游嘉茵用微笑來掩飾內(nèi)心緊張的情緒,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雨果八卦地追問:“你們聊了些什么?“

    “沒什么特別的,主要聊工作的事。”游嘉茵面不改色地胡扯,“我問了他一點BalzArt業(yè)務(wù)和組織結(jié)構(gòu)上的細(xì)節(jié),這些信息網(wǎng)上找不到。”

    “不錯。等你們混熟了,說不定還能順便幫我們打聽點別的事。”

    “比如?”

    游嘉茵茫然地打量著身邊的同事,搞不懂他在說什么。

    “比如他的個人經(jīng)歷和家庭背景,瓦萊莉和我都很感興趣。”雨果狡黠地朝她眨眨眼,“BalzArt是由Valmont介紹來的,瓦萊莉曾經(jīng)對你提過,對吧?”

    “對……”

    “這兩間公司的行業(yè)和性質(zhì)都不同,看起來似乎沒什么關(guān)系,但事實上,Valmont不僅給BalzArt投資,從去年起還持有他們5%的股權(quán)。”雨果故意停頓了一下,問她:“那么在你看來,像Valmont這樣的老牌企業(yè),為什么會特意選擇BalzArt這個小公司押注?”

    游嘉茵越聽越糊涂,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說不知道,只好試著猜測:“因為他們有潛力?”

    “那也不至于扶持到這個地步,又不是做慈善。最近幾年遍地都是初創(chuàng)公司,但Valmont偏偏只選了BalzArt。”

    雨果一口氣喝光咖啡,用手指把紙杯口捏扁,繼續(xù)說:“所以我們一直都很想不通,直到瓦萊莉聽到一些傳言,據(jù)說天翔和Valmont集團的某個重要人物走得很近。可他作為一個外國人,也不是在法國出生長大的,怎么會隨隨便便和Valmont的高層攀上關(guān)系?怎么想都很奇怪對吧?”

    “是有點……”

    “他的背景太神秘了。你要是能從他嘴里問出點什么最好不過。問不出來也不要緊,不需要有心理壓力。”雨果輕輕把話題帶回原點:“總之,BalzArt的四個創(chuàng)始人里,目前對COZAR而言,他是最需要顧忌的。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和他保持良好的關(guān)系。”

    “……”

    游嘉茵終于聽懂了。

    雨果的這一大段話,總結(jié)下來無非就是七個字:【不能得罪吳天翔】

    ……為什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她聽得目瞪口呆,心情復(fù)雜到難以形容,帶著些許后悔,和更多懊喪。

    昨晚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回想起剛才的眼淚和那場不歡而散的對話,她已經(jīng)清楚意識到,自己對吳天翔的指責(zé)和遷怒,源自一種只有面對他時才會產(chǎn)生的焦躁感和發(fā)泄欲。

    除了吳伯和俞阿姨外,他們是受吳天佑的死影響最大的兩個人。

    一夜之間,她失去了珍貴的初戀對象,他也和從小朝夕共處的同胞哥哥生死兩隔。

    那起事故聯(lián)系著他們,給他們帶來了難以磨滅的痛苦,也為他們的人生留下一個填不上的大洞。

    他的哥哥,是他們共同的禁區(qū)。

    如同她從來沒有向巴黎的熟人提過少年時代死去的初戀男友,他或許也只是單純不想談?wù)撃嵌魏诎档倪^去,所以才有了“獨生子”的說辭,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避免任何人踏入禁區(qū)。

    只不過,久別重逢時,當(dāng)她慢慢了解現(xiàn)在的他,一下子被嫉妒沖昏了頭腦。

    她誤以為他決定繞過那個洞,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心里立刻泛起了一種微妙的恐懼和不平衡感。

    于是便借著醉意和滿腔怨氣,向他噴灑出內(nèi)心的毒液。

    潛意識中,她其實也在試探,他的血液里是否還殘留著同樣的成分,確定他還沒有走遠(yuǎn)。

    而他后來的那句話,既是對她的反擊,在某種程度上,也道出了她不想面對的事實。

    她什么都明白,但她可以選擇不聽。

    雨果的“告誡”讓游嘉茵越想越心神不寧,坐立難安。

    她猶豫了一整天,終于在臨下班前拿定主意,單獨給吳天翔發(fā)去一封郵件——

    Date:25 juin. 2021 18:29

    Objet:抱歉

    昨天說的話不是我的本意。

    希望你不要介意,也希望我們合作成功愉快。

    周末愉快。

    謝謝——

    她原本打了一大段話,經(jīng)過反復(fù)刪減,最后只剩下短短幾行字,看上去簡單又客套。

    她反復(fù)讀了好幾遍,確認(rèn)語氣不顯得諂媚,也隱晦表達(dá)了自己求和的態(tài)度,這才按下發(fā)送鍵。

    然后她合上電腦,不敢看他的回復(fù)。

    又或許,他根本就不會回復(fù)那么這封毫無誠意的郵件。

    游嘉茵慢悠悠地整理好東西,搭電梯下樓。剛剛走出公司大門,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她猜又是常見的詐騙電話,便直接按掉,沒有理會。

    對方執(zhí)著地打了好幾遍,一直到她走到地鐵站都沒有放棄,似乎有著無限的耐心。就在她準(zhǔn)備把那個號碼拉黑時,一條中文短信跳了出來。

    『是我。』

    她停下腳步,幾乎不用思考,就已經(jīng)猜到是誰,但還是故意回了一個問號。

    『接電話。』

    又一個電話緊跟著打了過來。游嘉茵遲疑了片刻,按下接聽鍵,安靜地等待對方先說話。

    “為什么掛我的電話?”吳天翔的語氣聽上去十分無奈,但并沒有生氣。

    “我又不知道是你,看到不認(rèn)識的號碼,當(dāng)然不會接了。”她從地鐵站入口一路退回路邊公寓的雕花木門前,好奇地問,“你怎么會有我的號碼?”

    “夏洛特給我的。”

    “噢,好吧。”她靠在門上,平靜地問:“你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你先聯(lián)系我的嗎?”

    游嘉茵一怔,這才意識到他已經(jīng)看到了剛才的郵件。

    她有些尷尬,但繼續(xù)裝腔作勢:“你直接回復(fù)我就行了,不用特地打電話來。”

    “我不想用工作郵箱回私人郵件。”

    “那才不是私人郵件,我明明提到了工作。”她理直氣壯地辯解:“而且我沒有你的聯(lián)系方式,發(fā)郵件比較方便。”

    “現(xiàn)在你有了。有話直接電話里說吧。”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澳銥槭裁赐蝗坏狼福俊?br />
    “……”

    這個問題把游嘉茵噎住了。

    接到這個電話時,她站在嘈雜的馬路邊,周圍都是來來往往的人群,與他隔著手機信號,不用直接看見他的臉。

    日光和距離感讓她感到放松,也因此能夠心平氣和地和他進(jìn)行這場對話。

    可現(xiàn)在,她不得不回想起昨晚,霓虹燈下的眼淚和他緊抓住她不放的力度,以及她冷漠地拋下追上來的他一走了之前,隔著馬路看見的那張悵然到近乎痛苦的面孔。

    拒絕對話的是她,逃避的是她,如今主動示弱的也是她,也難怪他會覺得奇怪。

    可要她怎么解釋,發(fā)出那封干巴巴的郵件,并不是真的發(fā)自內(nèi)心想要道歉,只是在完成一項工作任務(wù)?

    “我也欠你一份道歉,因為我也對你說了一些不恰當(dāng)?shù)脑挕!眳翘煜柙谒聊目障独锝又f:“但我希望我們能當(dāng)面交流,坐下來把一些話說清楚。既然最近要一起工作,我們會有很多接觸。至少讓我們找到一種讓雙方都不會覺得不舒服的相處方式。明天晚上你有空嗎?”

    “……唉?”

    游嘉茵沒有料到最后那句轉(zhuǎn)折,徹底愣住了。

    他絲毫不理會她的遲疑:“明晚七點來我家,我會把地址發(fā)給你,不要遲到。”

    作者有話說:

    emo人中場休戰(zhàn)

    ? 第八十二章

    游嘉茵在貨架前徘徊了好幾圈, 還是拿不定主意,直到背后傳來有人靠近的氣息。

    “你好。”店員停在離她兩米遠(yuǎn)的地方,笑盈盈地問:“你想找什么?”

    她只好回答:“朋友搬新家, 我在挑禮物。”

    店員興致勃勃地為她介紹起店內(nèi)的熱門商品:“這個香薰蠟燭賣得很好, 能燒很久,燒完還可以當(dāng)花盆用,彩色馬賽克貼面特別漂亮……這個氣泡燈是觸控的, 用指尖輕輕點一下, 燈就會亮起來,另外附帶一個小遙控器,一共有三檔亮度可調(diào)節(jié),很適合送人……如果你想買實用性比較高的禮物,自動開瓶器或醒酒器基本不會出錯。或者,就是抱枕、貼畫之類的裝飾品,那邊的貨架上有很多選擇……”

    他一口氣說完,補了一句:“主要還是看你朋友的喜好。他喜歡什么?”

    “我不知道。”游嘉茵一時沒能掩飾住臉上尷尬的神情, “我和他很久沒聯(lián)系了。”

    時間倒退回昨天下班路上接到的那通電話。

    當(dāng)她聽見吳天翔指定的見面地點時, 在驚訝之余, 第一反應(yīng)自然是拒絕。

    “為什么要去你家?”她問,“不能在外面見嗎?”

    昨晚兩個人都說了氣話, 最后鬧得不歡而散。但既然還有工作上的牽扯,為了之后能正常相處, 她愿意接受提議, 坐下來和他談一談, 周六晚上也確實沒有別的安排。

    但雙方都是成年人了, 忽然被異性邀請去家里, 很難不去多想。

    “別誤會, 我不是讓你單獨來我家。”他當(dāng)然知道她在顧慮什么,淡定地解釋,“我前兩周剛剛搬家,明晚會請一些朋友過來玩。你要是不介意,我們就趁這個機會見面,這樣不用另外約時間。”

    游嘉茵猶豫了一下,輕輕說:“好吧。”

    既然他直言是為了省事,她也沒必要表現(xiàn)得扭扭捏捏。

    況且,接近他的生活圈子,說不定還能順便打探到雨果和瓦萊莉想知道的那些八卦。

    她用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服了自己。

    去參加喬遷派對,當(dāng)然要準(zhǔn)備禮物。但經(jīng)過漫長的八年空白,她對他現(xiàn)在的品味和愛好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家的裝飾風(fēng)格,頓時沒了方向。

    “謝謝,我再稍微看一下。”

    游嘉茵打發(fā)走店員,走到一旁翻起靠在墻角的裝飾畫,繼續(xù)尋找靈感。

    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糾結(jié)的樣子很可笑,心里涌起一股煩躁的感覺,就出門去花店買了一盆蝴蝶蘭,另外包了一瓶香檳。

    最常見的喬遷禮物,不會顯得太費心,也不會出錯,很安全。

    吳天翔的新家緊鄰圣馬丁運河,離地鐵站步行不到三分鐘,從地圖上看,是一幢有著寬闊陽臺的新式公寓。

    天氣晴朗的初夏周末,沒有一絲風(fēng)。綠色緞帶似的運河水面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忠實地反射出天空和兩岸建筑物的倒影。

    岸邊的地面上早早坐滿了來野餐的年輕人。他們聚在一起聊天喝酒,愜意地吞云吐霧,不時爆發(fā)出陣陣歡笑。還有人抱著吉他彈唱,溫柔的弦樂和歌聲飄散在空氣里,氛圍十分浪漫,也難怪總會有電影來這里取景。

    游嘉茵順著河畔大道往北走,穿過往來人群,不一會兒就找到了那幢樓。

    她輸入事先收到的密碼,通過第一道自動門,然后在門禁系統(tǒng)里翻到“WU”,按下呼叫鍵。

    短暫的撥號音后,門鎖咔噠一聲打開了。

    揚聲器里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坐電梯上五樓,我家在左邊走廊盡頭。”

    她明明沒有說話,他卻直接說了中文,就好像知道站在樓下的是她。

    游嘉茵沒有察覺到不對勁,徑直走進(jìn)了電梯。

    轎廂隆隆上升,將她送達(dá)目的地。

    走廊里鋪著厚實的深灰色地毯,人走在上面,腳步聲被吸收得一干二凈。

    “你遲到了。”

    吳天翔幾乎在她摁響門鈴的同時拉開了門,居高臨下地打量她,“我們約了七點,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點半了。”

    今天他沒有穿正裝,套著一件墨綠色的薄連帽衫,袖口挽到手肘,下身是淺色長褲。清爽休閑的打扮讓她回想起了他十七歲時的樣子。

    “不用那么嚴(yán)格吧。”她伸手遞上禮物,“恭喜你搬新家,這里地段太好了。”

    “……謝謝。”他不再計較,往后退了一步,讓她進(jìn)屋。

    游嘉茵卻站在門外,一動不動。

    “我是第一個?”

    她的視線迅速掃過他背后空無一人的客廳,不動聲色地問:“你的朋友一個都沒到?”

    屋子里安靜得過分,除了輕柔的音樂聲外,沒有其他人說話的動靜,根本不像在開派對。

    她從門打開后就注意到了這點,警惕性陡然提高。

    “不用害怕,我沒有耍你,也不會把你怎么樣。”吳天翔的眼神很平靜,彬彬有禮的語氣透著一絲淡漠:“我讓他們八點以后來,這樣我們可以有一個小時的時間單獨聊聊。但因為你晚到,現(xiàn)在只剩下半個小時了。”

    游嘉茵愣了一下,尷尬地抿緊嘴唇,低頭走了進(jìn)去。

    她為自己剛才的反應(yīng)感到窘迫。

    潛意識里,她還在以他們過去的關(guān)系揣測他的行為和動機,但他早已長大,不再是多年前那個對她抱有好感,即使被拒絕了許多次,依舊不顧一切想要靠近她的少年。

    她對他的防備根本就是多余的,他坦蕩的態(tài)度把她襯托得像個自作多情的小丑。

    公寓內(nèi)部是典型的星型結(jié)構(gòu)。客廳和開放式廚房靠左,連著好幾米長的陽臺,視野開闊,能俯瞰到底下熱鬧的河岸;右邊則是衛(wèi)生間,廁所和堆滿紙箱的臥室。

    烤箱的燈亮著,仔細(xì)一聞,空氣里確實飄著食物的香氣。

    “不好意思,家里有點亂。”吳天翔把她的包和外套放進(jìn)臥室,順手掩上門,“最近太忙了,我在家的時間很少,很多行李還沒來得及收拾。”

    游嘉茵好奇地問:“你以前住在哪里?”

    “七區(qū)。”他反問,“你呢?”

    “八區(qū)和十七區(qū)的交界,蒙梭公園邊上。”

    “哦,從你家來這里很方便。”

    “對,三號線直達(dá)。”

    “剛才你是從幾號口出來的?”

    “我忘了。車站太大了,我就隨便走了一個,反正有導(dǎo)航。”

    “下次來的時候記住了,四號口最近,不要繞遠(yuǎn)路。”

    他們在寒暄中回到客廳,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游嘉茵一下子愣住了。

    ……下次?

    她條件反射地朝吳天翔望去,但他正背對著她打開冰箱,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你想喝什么?”

    “我不渴。”她移開視線,把疑惑咽回肚子里。

    他回頭看了一眼,給她倒了一杯水。

    離八點不到三十分鐘,留給他們的獨處時間不剩多少。

    雙方都沒有忘記這次見面的初衷,坐下后醞釀了片刻,不約而同地以道歉開場。

    “那天晚上很對不起。” 吳天翔率先開口,“我沒想把你弄哭。”

    “是我先對你發(fā)脾氣的。”游嘉茵配合地回應(yīng),“我不了解你的情況,卻說了很傷人的話。”

    “是很傷人,但我大概能理解你為什么那么生氣。”他苦笑一聲,“畢竟我提起他時的態(tài)度那么隨便,表現(xiàn)得像什么事都沒有,也沒有到處向人哭訴我有一個死掉的孿生哥哥,所以你才會覺得我已經(jīng)走出來了,對不對?”

    “……”

    “但你看看我的臉。”他直視她的雙眼,沒有絲毫的躲閃,“我怎么可能會把他的事忘掉?”

    擁有同一張臉的雙胞胎兄弟,他們的生命是緊緊纏繞在一起的,哪怕死亡也無法將其中的一個從另一個的生活中抹消。

    游嘉茵用手指磨挲玻璃杯,避開他的目光,沉默不語。

    她確實低估了他承受的痛苦。

    這種情況下,除了一聲蒼白的“對不起”,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能任由氣氛變得沉重。

    門鈴忽然響了起來,打斷了這段剛要進(jìn)入正題的對話。

    游嘉茵低頭看了一眼時間,才七點四十五分。

    吳天翔同樣露出意外的神情,遲疑了一下后,起身過去接聽。

    “已經(jīng)有人來了。”他解開門禁,朝她轉(zhuǎn)過頭,臉上寫著無奈,“別的話留到晚點再說吧。”

    “……好。”

    游嘉茵木然地點點頭,心里稍微松了口氣。

    門外隱約傳來了電梯運行的聲音。吳天翔立刻開門出去,將她獨自留在室內(nèi),隨即便聽見一陣模糊的交談。

    是女人的聲音。

    游嘉茵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向玄關(guān)靠近,有些弄不清眼前的狀況。

    朋友上門,為什么要搞得那么神秘,非要站在門外聊天?

    房門在她湊近貓眼的同時再一次被推開,幸好她及時往后躲閃了一下,才沒有被迎面撞到。

    “……你在干什么?”

    吳天翔詫異地看著她,用眼神示意她讓一讓。

    偷窺不成,還被抓了個現(xiàn)行,游嘉茵尷尬得無言以對,連忙低頭閃到一旁。

    然后,她看見了那個跟在他背后走進(jìn)來的人。

    那是個年輕的法國女人,身材瘦高,打扮考究,一頭金棕色的卷發(fā)剛剛過肩,藍(lán)眼睛神采奕奕,臉上帶著友善自信的笑容。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但不知道為什么,游嘉茵總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

    她的五官輪廓和神態(tài),都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你就是天翔以前在中國的朋友吧,我聽他說起過你,很高興終于見到面了。”

    對方似乎很清楚眼前這張陌生的東方面孔是誰,落落大方地與游嘉茵貼面,清新馥郁的香水味從她身上傳來,“我是克拉拉。”

    作者有話說:

    這周工作超級忙,家里的娃還生病了,先把這章寫完的部分發(fā)上來吧……

    克拉拉的法語是clara,非常常見又好聽的一個名字,但寫成中文有一種憨厚感哈哈哈

    作者求生欲很強的,說1v1就是1v1,絕對沒有前女友未婚妻之類的狗血,大家放心

    寫了75章的修羅場,下卷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問題吧

    ? 第八十三章

    “今晚有誰會來?”

    “都是你認(rèn)識的, 我沒有請很多人。但瑪儂和艾蓮娜來不了,她們在倫敦,下周我也會過去。”

    “薩沙呢?他來不來?”

    “他當(dāng)然會來。他可不會錯過任何能免費喝酒的機會。”

    “哈哈, 那倒是。記得上次跨年的時候嗎?他在我家陽臺上醉暈過去了, 怎么拍都不醒,嚇得我趕緊打電話叫來了消防員。”

    “別提了,后來他全部吐在我身上, 還是我把他送回家的。”

    “你請羅曼了嗎?”

    “沒有, 你也知道我和他合不來。”

    “我知道,他絕對會發(fā)酒瘋,把你家弄得亂七八糟。但他其實挺喜歡你的,老對我抱怨你不回他的消息。”

    “這和我沒關(guān)系,他太煩了。”

    “他才十八歲,想想你十八歲的時候是什么樣的。”

    “比他成熟多了。”

    “……你說得對。”

    “我最近可能會抽空去看看克洛蒂,你想和我一起去嗎?”

    “好啊,八月初?”

    “不行, 我要回中國, 你忘了?”

    “七月底?我應(yīng)該能擠出一天時間。”

    “可以。”

    “那就這么說定了, 我來安排一下。克洛蒂一定會很高興的。”

    ……

    游嘉茵靠在沙發(fā)上玩手機,手指在屏幕上劃來劃去, 但心思和目光都在往邊上飄。

    不遠(yuǎn)處的開放式廚房里,背對著她的兩個人正在準(zhǔn)備酒水和零食, 嘴里聊個不停, 其樂融融的氛圍把她襯托得像個隱形人。

    那些陌生的名字構(gòu)成了一個她一無所知的世界, 也讓她有了一種被排斥和冷落的感覺。

    “需要我?guī)兔幔俊彼龑嵲谧蛔? 試著加入他們。

    “不用, 你是客人。”吳天翔遞給她一個空酒杯, 用眼神指指冰箱,“飲料都在里面,想喝什么就自己倒。”

    ……難道她不是客人?

    游嘉茵瞥了一眼正在埋頭切奶酪的克拉拉,差一點脫口而出,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從克拉拉進(jìn)門的那一刻起,直覺就告訴她,這個法國女人和吳天翔絕對不只是普通朋友。

    之后聽到的那番親密的對話,更是一步步證實了她的猜測。

    游嘉茵并不覺得意外。

    過去八年里,即使是她,也曾經(jīng)在傷口沒有愈合的情況下試著談過戀愛,又有什么資格要求他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

    無論他和克拉拉是哪種關(guān)系,只要他不提,她也不會問。

    成年人的邊界感,說的大概就是這種情況。

    八點開始,客人們陸續(xù)趕到。不到太陽落山,公寓里已經(jīng)塞了不下三十個人。

    到處都是握著酒杯,圍在一起說笑的青年男女。他們中的許多人過去就已經(jīng)互相認(rèn)識,一見面就熟稔地寒暄,交流起近況,看到游嘉茵這張陌生的新面孔,也會友善地過來和她搭話。

    “你和天翔是怎么認(rèn)識的?”有人八卦地打探。

    吳天翔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xiàn)在她背后,手掌輕輕搭住她的肩膀,為她提供了標(biāo)準(zhǔn)答案,“我們的父母是朋友。”

    肢體接觸讓她戰(zhàn)栗了一下,但她沒有躲閃,臉上保持著微笑,默認(rèn)了對方的介紹。

    那個漫長又短暫的夏天被濃縮成了簡短的一句話,省略的除了那個不愿被提起的名字,也有他們之間發(fā)生過的許多事。

    之后兩小時里,他們各自與不同的人交談,只在來回走動中擦肩而過,沒有停下來說話。

    酒精融入血液,稍微舒緩了緊繃著的神經(jīng)。不時有人去陽臺上抽煙,玻璃門一直敞開著。白色煙霧飄散出去,清涼的夜風(fēng)倒灌進(jìn)來,讓人在微醺帶來的興奮感中時不時清醒一瞬。

    為了防止醉得太快,游嘉茵故意只喝白葡萄酒,同時吸取教訓(xùn),事先吃了不少東西墊饑。

    奧利維亞發(fā)來短信,問她要不要明早見面,一起去逛街,然后吃個午飯。

    她這才想起打折季已經(jīng)開始,立刻回復(fù):『好啊。』

    雖然頭腦還很清醒,身體也不累,但她不打算呆得太久,計劃在十一點離開,回家好好睡一覺。

    當(dāng)她去廚房接最后一杯時,隔壁一個正在往杯子里倒伏特加可樂的黑發(fā)青年主動和她搭話。

    “聽說你是天翔的老朋友?”他笑得很燦爛,但說話有點大舌頭,綠眼睛微微瞇起,似乎已經(jīng)喝高了,“真奇怪,為什么我以前從沒見過你,也沒聽他說起過?”

    游嘉茵如實回答:“我們很久沒見面了,最近才偶然聯(lián)絡(luò)上。”

    她故意說得很含糊。畢竟COZAR和BalzArt的合作還沒有公開,今晚的所有對話中,她都對他們工作上的交集避而不談。

    黑發(fā)青年沒有深究,和她碰了一下杯,熱情地自我介紹:“我是薩沙。”

    “啊……”

    游嘉茵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幾乎可以確定,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吳天翔和克拉拉剛才在閑聊中提到過的那個“薩沙”。

    “你和天翔是怎么認(rèn)識的?”她順勢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對方頭上。

    “我們學(xué)生時代當(dāng)過幾年室友,后來又一起開了間公司。”薩沙一臉驕傲地說道,“你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它叫BalzArt。”

    “我知道。”游嘉茵依舊不動聲色,“你是做什么的?”

    “所有技術(shù)方面的累活。平臺最早的網(wǎng)頁和數(shù)據(jù)庫都是我搭的。”

    BalzArt的最后一位創(chuàng)始人,雨果口中低調(diào)神秘CTO,此刻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

    這時又有幾個人來到廚房,耳邊頓時變得過分吵鬧。

    薩沙再次把杯子灌滿,又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朝她晃了晃:“要去陽臺上嗎?”

    游嘉茵當(dāng)然不會放過和他聊天的機會,點點頭跟了上去。

    濃重的夜色正在侵蝕這座城市,但窗外卻比白天更加熱鬧。運河兩岸坐滿了人,幾個喝醉的年輕人在橋上跑來跑去,忽然翻過欄桿,一頭扎進(jìn)水里,轉(zhuǎn)眼又浮出水面,慢悠悠地游回岸邊,引起圍觀人群的陣陣歡呼。

    水面倒映的燈光被他們攪渾,像被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

    那些夾在指尖的香煙燃起的火光,在夜色中閃閃爍爍,仿佛漂浮在人群里的橘色螢火蟲。

    薩沙是個開朗健談的人,尤其聊到BalzArt時,更是滔滔不絕,一說就停不下來。

    “我們賣出的第一幅畫,是天翔的作品。”他靠著護(hù)欄,說起了創(chuàng)業(yè)初期的糗事,“當(dāng)時我們沒經(jīng)驗,打包時不小心把畫弄臟了,沒法修復(fù)如初,也來不及讓天翔重新畫一副,更不想隨便取消客人的訂單,只好試著改了一下,然后親自送貨上門,當(dāng)著客人的面道歉。”

    “后來呢?客人怎么說?”

    薩沙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從手機里翻出一張照片,展示給游嘉茵:“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一幅抽象畫,作畫者用低飽和度的繽紛色彩涂抹出了礦石切割面般的幾何色塊。但在畫面左邊的留白處,有一小灘格格不入的灰色污漬,破壞了整體的和諧。

    她保守回答:“鉆石?”

    薩沙特地把灰色的部分放大,好心提示:“看這里,看這里。”

    游嘉茵湊近仔細(xì)看了看,忽然意識到,那團灰色的污漬,似乎有點像鳥的虛影。

    細(xì)節(jié)上的微妙差異讓她眼中整幅畫的主題發(fā)生轉(zhuǎn)變。

    陽光底下閃閃發(fā)亮的鉆石,頓時化作了從空中俯瞰到的原野和街區(qū)。

    “買家是個經(jīng)常飛來飛去的商人,他說他更喜歡改后的版本,就收下了那幅畫。”

    薩沙肯定了她看到的內(nèi)容,把手機塞回口袋,“但虧你能看出來,我可欣賞不來抽象藝術(shù),要是天翔不解釋,我死也看不出那是只鳥。我問他為什么不能修得具體點,他說太像就沒意思了,還怪我想象力太弱。”

    “他的畫,現(xiàn)在還掛在你們的平臺上賣嗎?”

    “應(yīng)該沒了吧,最早的都賣完了,后來他的賬號就沒更新過……怎么了,難道你想買?”

    “我就隨便問一下。”

    “別不好意思。”薩沙自來熟地拍拍她的肩膀,“反正你和天翔是朋友,直接問他不就行了?”

    “問我什么?”

    背后忽然響起的聲音讓他們同時顫抖了一下。

    吳天翔跨出陽臺,盯著不遠(yuǎn)處循聲回過頭的兩人:“薩沙,你把車停到付費車位上了,警察正在沿路貼條子,快去挪一下。”

    “……該死!”

    薩沙咒罵了一句,捻滅煙頭,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吳天翔與他擦肩而過,走到游嘉茵身旁,填補了好友空出的位置。

    “你們剛才在聊什么?”

    “聊你的事。”

    “如果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問我。”

    “我們只是剛好說到了你而已。”她輕描淡寫地回道,又低頭看了一眼時間,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十一點過半,于是仰頭喝光杯子里的最后一點酒:“我回去了,明天還要早起。”

    臥室里堆滿客人的隨身物品,層層疊疊壓在一起。吳天翔翻了一會兒,無奈地用眼神向她求助。

    游嘉茵只好走了進(jìn)去。

    房間很大,也很空曠,除了床和衣柜外沒有別的家具,地上堆著好幾個沒打開的紙箱。

    她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包和外套,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卻看見了一樣讓她在意的東西。

    床邊的地面上,擺著一盞浮木臺燈。

    “這是我的……?”

    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身邊的人,內(nèi)心百感交集。

    八年前的永興島,她在舊貨市場看中了這座燈臺。他當(dāng)作禮物買了下來,但在離開時,她沒有把燈帶走。

    不曾想到,它竟然會飄洋過海,來到這個萬里之外的陌生國度。

    “如果你想要,可以拿回去。”吳天翔迎上她的視線,目光柔和,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我無所謂。”

    “不用了,謝謝。”她擠出笑容,“放在這里挺好的。”

    房門在背后合上,派對的音樂和歡聲笑語都被隔在門板的另一頭。獨自走進(jìn)電梯的瞬間,游嘉茵終于松了口氣。

    這個奇怪的夜晚,總算結(jié)束了。

    她脫力地靠住轎廂一側(cè),盯著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等待電梯下行。可在梯門關(guān)上的前一刻,一個高大熟悉的身影忽然閃了進(jìn)來。

    “……你來干什么?”她驚愕地看著面前的人,他們明明已經(jīng)說過再見。

    “我送你去地鐵站。”對方坦然回答,“我們還有話沒說完。”

    “……”

    游嘉茵暗自慶幸,這間公寓的電梯足夠?qū)掗煟茏屗麄兏髡家挥纾3职踩嚯x。不像她家樓里的老式電梯,狹窄到只能勉強塞進(jìn)兩個人。那樣的環(huán)境里,她恐怕會緊張得直接吐出來。

    還沒等她組織好語言,電梯已經(jīng)到達(dá)底樓。

    “你還是快點回去吧。”在推開第一道玻璃門時,她下定決心,對身后的人說,“其實也沒什么好多說的……啊!”

    她光顧著回頭,沒有注意到腳下的臺階,不小心一腳踩空,差一點狼狽地摔下去。

    吳天翔及時拉住她,聲音里帶著隱約笑意,落在她的耳邊。

    “你確定你能自己走到車站?這一帶可不像你家附近那么冷清,半夜橫著走都沒關(guān)系。”

    “別小看我。”游嘉茵推開他的手,“要是你女朋友看見你陪我出門,說不定會生氣。”

    “誰是我女朋友?”

    “克拉拉。”

    他的臉色變得古怪:“你認(rèn)為她是我女朋友?”

    “難道不是嗎?”體內(nèi)的好奇心滿溢出來,讓她忘記了之前“不主動詢問”的承諾。她借著醉意大膽猜測:“那……炮友?”

    所謂的成年男女關(guān)系無非就是這兩種可能性,非此即彼。

    吳天翔難得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露出了一臉?biāo)菩Ψ切Φ谋砬椋骸澳愫茉谝猓俊?br />
    作者有話說:

    下卷的關(guān)鍵人名已經(jīng)全部出現(xiàn)了,保證不再加新的人物了

    ? 第八十四章

    這個問題過于直接, 游嘉茵當(dāng)場愣住,隨即心里隱約有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對方微妙的表情和語氣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那種試探性的目光, 幾乎刺痛了她。

    但她不想再和他起沖突, 一臉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說也不要緊。”

    然后便撇下他,急匆匆地向第二道門走去,希望能盡快結(jié)束這段對話。

    吳天翔略微一怔, 快步跟上她, 伸手擋住了開門按鈕。

    “我和克拉拉沒有你想的那種關(guān)系。”

    游嘉茵抿著嘴,垂眸避開了他的視線。

    【那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她知道他在等她問下去,但她偏偏不問,因為那會顯得她很“在意”。

    高大,俊朗,自信,個性直率,還是前途無量的創(chuàng)業(yè)者。這個剛滿二十五歲的男人同時擁有原始的性吸引力和不斷增長的社會價值, 他身上的魅力確實會吸引不少人前赴后繼, 這點毋庸置疑。

    但不管他的私生活是什么樣的, 都和她無關(guān),沒必要多管閑事。

    剛才的詢問, 只是她酒后一時心血來潮的錯誤。

    “哦。”

    她敷衍地應(yīng)了一句,用力按下他覆在按鈕上的手背, 間接打開了那扇玻璃門。

    涼颼颼的夜風(fēng)立刻灌了進(jìn)來, 挾裹著外面的喧囂, 煙草味和食物香氣, 繞著他們打轉(zhuǎn)。

    運河兩岸的商鋪早已關(guān)門, 漆黑一片的店面將櫥窗變成了一面鏡子, 映出行人和城市燈火繪成的流動畫卷。

    游嘉茵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只要稍微偏過頭,就能看見身旁那道沉默的影子。

    他從出門后就沒怎么說話,一直走在落后她半步的位置,步伐和呼吸都很平穩(wěn),似乎在想心事。

    她受不了這樣的氛圍,但又不可能拔腿甩掉他,干脆放慢腳步,主動尋找話題,想用心平氣和的閑聊結(jié)束今晚的相處。

    她在BalzArt的主要聯(lián)絡(luò)人是夏洛特。下一次和這位COO見面,估計就是開幕活動當(dāng)天了。

    “你下周要去倫敦出差嗎?”

    她回想著派對開始前偷聽到的那段對話,隨便找了個切入點。

    “……是的。”吳天翔回過神來,認(rèn)真回答道:“因為英國脫歐,物流方面受了很大影響,所以我們今年年底會在那里建倉,最近有很多事要處理。”

    “你經(jīng)常需要這樣跑來跑去?”

    “沒有。我們暫時只在里爾有倉庫,現(xiàn)在我每周去一次,見見那里的團隊,火車來回很方便。”

    “歐洲以外呢?我記得你們拿到了很多投資。”

    “正在計劃中。明年我們的業(yè)務(wù)重點在美國,會開分公司招人。那里的市場和歐洲不一樣,不能照搬現(xiàn)有的結(jié)構(gòu)和模式,需要招聘本地檢驗和銷售團隊。”

    “到時你會去美國嗎?還是留在巴黎?”

    “我肯定會去,但不會很久。薩沙說他愿意常駐一兩年,我沒什么興趣,最多去幾個月吧。”

    “千萬別把分公司開在大農(nóng)村,你們會無聊死的。”

    “怎么可能選大農(nóng)村。”他聽到這里,表情終于變得鮮活,朝她露出一絲笑容,“我們應(yīng)該會到紐約去,那里有很多潛在的買家和賣家,機會更多。”

    工作話題轉(zhuǎn)移了注意力,也讓他們之間凝固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

    他們在融洽的一問一答中離開河岸,慢慢走上了一條直通地鐵站的寬闊街道。

    聊到一半,游嘉茵忽然聽見手機連續(xù)震動的聲音。她回過頭,正好看見吳天翔按下拒接鍵。

    “你可以接,沒關(guān)系的。”她停下腳步,客氣地表示。

    “是薩沙,不用管他。”他滿不在乎地說完,低頭掃了一眼剛剛收到的兩條短信,臉上的表情發(fā)生了細(xì)微的變化:“哦……他問我你去哪了。”

    “回家睡覺。”

    遲來的倦意在說出這四個字時涌了上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他還問我,能不能把你的聯(lián)系方式給他,他想約你出去。”吳天翔繼續(xù)做傳聲筒,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禮貌性地征求意見,“要給嗎?”

    游嘉茵脫口而出:“不要。”

    “為什么?你有男朋友?”

    “沒有。”

    “那你為什么拒絕得那么快?”他凝視著她的雙眼,語氣令人難以捉摸:“薩沙很聰明,性格也開朗,我周圍的人都很喜歡他。和他在一起絕對會很開心的。”

    雖然嘴里說著推銷朋友的話,但他的手指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打字回復(fù):『她說不行。』

    游嘉茵坦言:“我不喜歡他的長相,再開心也沒用。”

    況且,她也不想和他親近的朋友扯上任何關(guān)系,那太奇怪了。

    “那你喜歡哪種長相?”他繼續(xù)追問。

    “你不是知道的嗎?”

    “……”

    “……”

    這句話讓兩個人同時安靜下來。

    游嘉茵只覺得腦袋里“嗡”地一聲炸開,后悔得想咬舌頭。

    她在沖動之下說了實話,卻完全沒有考慮到,眼前的人和她念念不忘的初戀有著同一張臉。

    尤其是這一刻,他的表情沉靜,專注,仿佛游離在河畔的熱鬧之外,眼底晦暗不明,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郁,讓她難以自控地想起了他的雙胞胎哥哥。

    如果吳天佑順利長大,他看起來或許就是這個樣子的。

    鼻腔深處突然漲得難受,眼眶也在發(fā)熱。心里有根神經(jīng)在他無言的注視下越抽越緊,酥麻的感覺一路傳遞到末梢,讓她情不自禁地曲起手指。

    游嘉茵努力緩了口氣,恢復(fù)鎮(zhèn)定,試著補救:“你別誤會。”

    沒事的。不用覺得丟臉,也不可以哭。

    “誤會什么?”吳天翔又一次按掉薩沙打來的電話,把手機塞回口袋里,夜色與路邊餐館透出的燈光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我還沒有自戀到以為你說的是我。”

    然后他們默契地翻過這一頁,繼續(xù)朝前走。

    腳下這條街道的盡頭,是地鐵站所在的共和廣場,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到聳立在廣場中央的紀(jì)念碑。

    距離他們正式說再見,還有不到五百米的距離。

    經(jīng)過剛才尷尬的一幕,此刻游嘉茵完全沒有說話的心情,只想安靜地走完剩下這段路。

    卻沒有想到,驚喜又一次降臨在她的頭上。

    這條路上有一間知名夜店,當(dāng)晚有特別的主題活動,因此人氣比平時更旺。

    臨近午夜的現(xiàn)在,門外排著二、三十米長的隊伍,事先已經(jīng)在家喝到東倒西歪的年輕人們穿上活動主題指定的奇裝異服,嘰嘰喳喳地等待保安放行,也將馬路一側(cè)的人行道堵得水泄不通。

    穿過人群時,游嘉茵的肩膀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緊接著,一頭燦爛的金發(fā)躍入視線。

    “嘉茵!”

    一個扎著復(fù)古頭巾的金發(fā)女孩興奮地呼喊著她的名字,從邊上跳了出來。昏暗夜色中,燈牌上的霓虹光照進(jìn)她淡綠色的眼珠,散發(fā)出寶石般的光彩。

    那是她的朋友勞拉。

    勞拉是游嘉茵在巴黎的第一位室友,天生長著一張冷酷的臉,時常被人誤會為不好相處,但其實是個善良熱情的好人。

    她們在二十歲出頭的年紀(jì)一起生活,共同經(jīng)歷了許多事,是過去幾年彼此人生的參與者。

    “……勞拉!”游嘉茵被她嚇了一跳,很快露出驚喜的笑容,張開雙臂和她擁抱了一下。“怎么那么巧!?你是和誰一起來的?”

    勞拉總是用同一款香水,甘甜的花香和琥珀香刻到記憶里,聞起來熟悉又安心。

    “朱利安,凱文,瓦內(nèi)薩,伊洛伊斯,還有幾個你不認(rèn)識的。”勞拉回頭努努下巴,幾張笑容燦爛又醉醺醺的面孔從她背后露出來,整齊地朝游嘉茵揮手致意。

    游嘉茵懶得和他們輪流貼面問好,就統(tǒng)一打了聲招呼。

    “你呢?你在這里干什么?”勞拉的目光越過游嘉茵的肩膀,落在她身后的某個位置,意味深長地問,“他是誰?”

    游嘉茵反應(yīng)迅速:“一個中國朋友,工作上認(rèn)識的。”

    她沒有回頭,也不打算將她的朋友們介紹給背后等待的人,因為覺得沒必要。

    “噢?真的嗎?”勞拉漂亮的綠眼睛微微瞇起,語氣里透著強烈的懷疑。

    游嘉茵不為所動:“我為什么要騙你?不信你去問他。”

    勞拉無奈妥協(xié):“……好吧。”

    隊伍忽然快速向前移動起來,舞廳門口的保安正在往里放人,很快就會輪到勞拉他們。

    “下次和我們一起來玩啊!”

    勞拉依依不舍地和游嘉茵道別,臨走前又和她緊緊擁抱了一下,趁機湊到她的耳邊感嘆:“你的同事和文森遠(yuǎn)看有一點點像,我差點弄錯,還以為你們倆又搞上了呢!”

    “怎么可能,我和他很久沒聯(lián)系了。”

    游嘉茵面不改色地放開好友,心跳卻快得厲害。

    已經(jīng)喝醉了的勞拉情緒亢奮,手舞足蹈,根本無法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控制說話的音量,呼吸里滿是濃烈的酒氣,耳語幾乎震破了她的鼓膜。

    她十分懷疑,離她不過幾步之遙的吳天翔也聽到了最后那句話。

    這一點很快得到了驗證。

    那時他們已經(jīng)走到地鐵入口,沉入地下的階梯離她只有兩米,他們之間只剩下今晚最后的道別。

    “我們就不用像法國人那樣了。”游嘉茵掏出月卡,向他抬起手,“那么再——”

    后面那個字,隨著對方的動作被她吞回喉嚨里。

    吳天翔輕輕抓住她的兩側(cè)肩膀,朝她俯下身,紳士地與她左右各貼了一次面。

    坦然、放松的舉動,像是單純出于禮節(jié)。

    她能清楚感覺到他皮膚的溫度,他的鼻息,和他身上之前已經(jīng)在他外套上聞到過一次的香水味。

    那股清新豐沛的自然香調(diào)中,她聽見了他的平緩而不帶情緒的聲音。

    “文森是誰?”

    游嘉茵屏住呼吸,心猛地一沉。勞拉的話,他果然聽到了。

    但她沒有因此驚慌失措。

    “你很在意嗎?”

    她往后退了一步,語氣譏誚地反問,內(nèi)心忽然洋溢起了一種以牙還牙的快感。

    “非常在意。”他直視她的雙眼,面無表情地說道。

    逆光環(huán)境下,他瞳仁的顏色深不見底,讓她有了一種陌生的錯覺。

    她被他認(rèn)真的眼神狠狠刺了一下。

    “……”

    “告訴我。”

    見她一聲不吭,他給出了明確的要求。

    “……”

    游嘉茵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沒有說任何話。

    她一點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這是她的私事,和他毫無關(guān)系,誠實作答甚至可能會招來諷刺,進(jìn)一步加劇他們之間的矛盾。

    這種情況下,是轉(zhuǎn)身逃跑,還是隨口編個故事來糊弄他比較好?

    她在兩者之間搖擺不定。

    可身體卻替她做出了與大腦背道而馳的選擇。

    “文森是我的前男友。”

    漫長的沉默后,她迎著吳天翔的視線,唇瓣輕啟,輕柔的聲音毫無波瀾,仿佛是在機械地講述別人的故事,“他和你們長得有點像。”

    作者有話說:

    弟弟:什么?你不在意?可我很在意啊!

    ? 第八十五章

    第一次見到文森, 是在一個風(fēng)大浪大的八月午后。

    當(dāng)時游嘉茵被同學(xué)奧利維亞邀請,和另一個同專業(yè)的女生一起,去她家在阿卡雄的度假屋住上一周。

    她們從巴黎坐火車南下, 兩小時后在波爾多轉(zhuǎn)車。又經(jīng)過一個小時的顛簸, 終于到達(dá)了濱海小城那座小而精致的火車站。

    “我哥和他的兩個朋友也在,家里房間不夠,晚上我們需要擠一擠睡覺。”奧利維亞提前給她們打預(yù)防針:“不過別擔(dān)心, 他們周四早晨就出發(fā)去土倫了, 之后房子和車全歸我們用。”

    這對兄妹來自法國東部的貝桑松,年紀(jì)相差兩歲,都在巴黎念書,但各自有自己的圈子,平時很少見面。

    除了“文森”這個名字外,游嘉茵對奧利維亞的哥哥一無所知,也不是很好奇。

    度假屋離海灘不到一公里,坐落在一片安靜的住宅區(qū)。路上的車和行人都很少, 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咸味。

    盛夏的午后, 房子里空空蕩蕩沒有人在, 只有陽光透過落地窗,鋪滿淺灰色的磨砂地磚。

    但通過院子里裝著碳渣的燒烤爐, 廚房角落堆積成山的空酒瓶和啤酒罐,以及茶幾上塞滿煙頭的煙灰缸, 很容易能猜到前幾晚這里熱鬧的場面。

    “怎么搞得那么臟都不收拾……”奧利維亞頭痛地?fù)艽蚋绺绲碾娫? 想要興師問罪。

    漫長的撥號音后, 電話轉(zhuǎn)入了語音信箱。

    奧利維亞朝天翻了個白眼:“他們肯定去沖浪了。”

    女生們也不想呆在亂糟糟的房子里, 上樓放好行李, 把泳衣穿到衣服底下, 出門走去海邊。

    這里的海岸線很長,白色細(xì)沙在陽光下閃爍,隨處可見盡情曬日光浴的當(dāng)?shù)厝撕陀^光客,孩子們嬉笑著在沙灘上跑來跑去。

    湛藍(lán)的海水在風(fēng)中卷起形狀漂亮的海浪,的確是一個適合沖浪的好天氣。

    坐下后不久,奧利維亞就接到了文森的電話。她站起來左顧右盼了一番,朝一個方向用力揮手:

    “這里!這里!”

    游嘉茵專心涂防曬霜,直到有人擋住了她面前的陽光,才后知后覺地抬起頭。

    正在和奧利維亞說話的青年穿著藍(lán)黑相間的連體沖浪衣,面料勾勒出健康結(jié)實的身材。一頭濕漉漉的卷發(fā)還在往下滴水,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散發(fā)出光澤,也把他的藍(lán)眼睛襯得很亮。

    她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瞬間從茫然轉(zhuǎn)為驚愕。

    說起來簡直不可思議,但從這個法國男人身上,她竟然能看出一絲吳天佑的影子。

    “文森。”

    對方在彎腰與她們貼面時報出自己的名字,就連笑起來時左臉頰上淺淺的酒窩,都巧合得過分。

    這不現(xiàn)實,游嘉茵恍恍惚惚地想,自己一定被太陽曬糊涂了。

    三男三女在那間房子度過了接下去的幾天,但因為生物鐘和每天的行程安排大相徑庭,他們多數(shù)時間都各玩各的,只偶爾在見面時聊上幾句。

    一次做晚飯的時候,文森主動和游嘉茵搭話。

    “你是哪里人?”他用簡單的問句開場,順手切起了她面前幾個剛剝了皮的洋蔥。

    “中國。”

    “中國哪里?”

    “上海。”

    “那里我去過。”文森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小時候住在巴黎,那時我媽是空姐,經(jīng)常飛巴黎上海那條線,也帶全家人去旅游過,反正我們不用出機票錢。”

    “我知道,奧利維亞對我說過。”

    “你法語說得很好啊,來法國很久了嗎?”

    “沒有,但我從高中就開始學(xué)了。”

    “真厲害。我從高中開始學(xué)德語,可到現(xiàn)在只會講三個詞。”

    “哈哈,那是因為德語太難了。”

    “你在巴黎生活得習(xí)慣嗎?”

    “還行。”

    “我不習(xí)慣,巴黎太嘈雜了,我以后大概會去波爾多找工作。”

    “波爾多也很好啊。”

    比起面前這個一臉陽光,落落大方尋找話題的男人,游嘉茵始終回答得很簡單。

    雖然不是故意表現(xiàn)得冷淡,但也絲毫沒有和對方深聊的心情。

    因為只要一看到文森,她就感到緊張又別扭。

    他讓她想到吳天佑,但他并不是他。

    她很明白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從性格到生活背景都毫無共同點,卻掙脫不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好像被困在回憶和現(xiàn)實的夾縫中,無處可逃。

    文森察覺到了她敷衍的態(tài)度,不再勉強。

    他在沉默中切完剩下的土豆和西葫蘆,轉(zhuǎn)身回院子里和朋友喝酒聊天。

    奧利維亞在背后偷聽完整段對話,等到哥哥離開,一臉無奈地抱怨:“他記性好差。我明明已經(jīng)跟他提過好多次你的事了,他非要再問一遍,真煩人。”

    男生們離開前的夜晚,七個人一起外出吃飯,然后去酒吧放松心情,算是為他們踐行。

    周三夜晚的酒吧很熱鬧,吧臺前擠滿猛灌shots的年輕人。深處的舞池里,十幾個人在復(fù)古懷舊的燈光效果下隨著音樂搖頭晃腦,讓人有一種回到八十年代的錯覺。

    “你們明天去土倫干什么?”

    提問的是奧利維亞和游嘉茵的同學(xué),一個名叫克勞蒂亞的德國女孩。

    她看上了文森那位黑白混血,長相帥氣的猛男好友埃德加,想多了解一些關(guān)于對方的事。

    “我們找了一份在船上的假期兼職,會出海兩星期。”埃德加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我想在開始工作前多留點有趣的回憶。”

    文森不知不覺又?jǐn)D到了游嘉茵身邊:“你畢業(yè)后想留在法國工作嗎?還是想回中國?”

    “不知道,我不確定。”游嘉茵不留痕跡地向奧利維亞身邊靠去,“如果碰到好機會,我可能會先在巴黎工作幾年,然后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比如哪里?”

    她被問得有點不耐煩,一時沒能控制住語氣:“我還沒想過!那是幾年后的事了!”

    文森沒有被她的態(tài)度冒犯到,依舊笑得十分友善:“你會說三國語言,學(xué)歷也高,無論在哪都能過得很好。”

    “……謝謝。”

    游嘉茵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刻薄得莫名其妙,感到十分內(nèi)疚,只好借口去上廁所走開。

    凌晨兩點,酒吧停止?fàn)I業(yè)。店員關(guān)閉音樂,調(diào)亮燈光,把椅子全部疊到桌上,開始滿場轟人。

    還沒玩夠的他們原本打算去隔壁舞廳,卻被門外夸張的長隊嚇退。但又不想馬上回家,就順路到附近的海灘上散步。

    所有人都喝得爛醉,腳下一深一淺,東倒西歪地走在沙灘上,身體不受控制,神智卻很清醒。

    從背后城鎮(zhèn)里透出的微弱燈光落在海面上,被寂靜無邊的黑暗吞噬殆盡。

    “好冷啊!”

    克勞蒂亞頂風(fēng)抱怨,借著酒勁大膽地抱住了埃德加,然后在其他人不懷好意的笑聲中靠進(jìn)他的懷里。

    “真的好冷!”奧利維亞表示贊同,“往年的八月可沒那么冷!今天幾號來著?”

    文森看了一眼手機,回答:“九號。”

    “九號!?現(xiàn)在明明應(yīng)該是最熱的時候!”

    游嘉茵獨自站在一旁,裹緊身上的毛衣,出神地望著黑黝黝的海面,一言不發(fā)。

    今年的八月九號,吳天佑的忌日,這個對她而言永生難忘的日子,開始于被夜幕包裹的大西洋。

    還真是一個奇怪的巧合。

    “我們?nèi)ビ斡景桑 泵湍邪5录油蝗慌d沖沖的提議。

    然后在其余人表態(tài)前,他已經(jīng)迅速扒光身上所有衣服,只留一條內(nèi)褲,邁著大步?jīng)_進(jìn)遠(yuǎn)處翻涌的黑色海水中,發(fā)出一陣凄厲的慘叫:“這他媽也太冷了吧!!!!!!!!!!!!!!!”

    文森和另一個名叫皮埃爾的男生對視了一眼,毅然選擇加入埃德加。

    “……這群白癡。”

    奧利維亞嘆了口氣,冷酷地做出總結(jié)。

    她撿起男生們?nèi)釉诘厣系囊路f了幾件給游嘉茵,“幫忙拿一下,這里風(fēng)太大了,衣服會被吹走的。”

    白色V領(lǐng)T恤,藏藍(lán)色的飛行夾克,褐色短褲,是文森的衣服。

    游嘉茵把它們整理了一下,挽在手上。

    起初還能看見三人在海水中沉浮,互相潑水吵鬧。但漸漸地,他們越游越遠(yuǎn),最后消失在女生們的視野中。

    克勞蒂亞踮腳眺望,變得憂心忡忡:“都十分鐘了,他們怎么還不回來……”

    “沒事,沒事。”奧利維亞用腳底搓著沙子,滿不在乎地說:“這三個人每年夏天喝醉了都要搞這么一出。但他們水性很好,不會有事的,我早就習(xí)慣了。”

    又過了幾分鐘,埃德加率先游回岸邊,從海水中站了起來,大呼著“好冷”向她們沖刺過來。

    同樣瑟瑟發(fā)抖的皮埃爾緊隨其后。

    奧利維亞奇怪地看著他們:“文森在哪?”

    “……唉?我以為他已經(jīng)回來了?”

    埃德加和皮埃爾抹掉皮膚上的水珠,胡亂套上衣服,面面相覷。

    站在不遠(yuǎn)處的游嘉茵聽到這里,忽然被一種強烈的既視感擊中,心臟猛地收縮,意識被呼嘯而過的海風(fēng)吹散。

    八月九號,無星之夜,洶涌翻滾的大海,明明水性很好,卻悄無聲息地沉入黑暗水底的那個人。

    糾纏她多年的夢魘,此刻幻化成詛咒,在陌生的國度,降臨到了一個無辜的人身上。

    尤其,文森看起來有點像他。

    “他在那里!”克勞蒂亞無比激動的聲音落在耳邊,喚醒了她,“我看到文森了!”

    濃稠夜色中,只見文森浮出水面,帶著一臉勝利者的笑容跑回沙灘,揮舞著手上的東西:“看我找到了什么!”

    那是一個青色的玻璃浮標(biāo)球。

    游嘉茵呆呆地盯著他看,連把他的衣服掉在了地上都渾然不覺。

    當(dāng)這個男人走出黑暗,臉龐和身體被微弱燈光染亮的那一刻,他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那股蓬勃生機,一下子將她以為的詛咒擊得粉碎。

    他沒有被黑暗的大海帶走。

    文森撿起落在她腳邊的衣服,把浮標(biāo)球遞給她:“能幫我拿一下嗎?”

    “……好。”

    游嘉茵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接過。

    “怎么了?”文森沒有留意到自己制造出的緊張氛圍,好奇地問,“你看起來好嚴(yán)肅。”

    “……”游嘉茵轉(zhuǎn)身走開,只當(dāng)沒聽見。

    回去的路上,他們抄了一條近路。

    兩邊的住宅早已陷入黑暗,只有路燈依然亮著。

    溫柔的橘色燈光穿過夏夜的霧氣,棲息在他們的發(fā)梢,也將一行人的影子拖得老長。

    游嘉茵和奧利維亞慢悠悠地走在隊伍末尾,互相攙扶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暑假剩下的安排。

    但同時,耳邊卻留意到了一些奇怪的動靜。

    像隱約的雷鳴,又像動物的哀嚎,斷斷續(xù)續(xù)順風(fēng)而來,在這樣的深夜讓她感到心里毛毛的。

    她忍不住東張西望,尋找聲音的來源。

    “那是馬戲團的動物在叫。” 文森放慢腳步,來到她們身邊,主動解釋:“他們每年夏天都會到這里來巡演,營地就扎在這條路的盡頭”

    兄妹倆默契地對視了一眼,奧利維亞點點頭,小跑到最前面,讓他們獨處。

    “你什么時候回巴黎?”

    “下周五。”

    “我可以問我妹妹要你的聯(lián)系方式嗎?”

    這句話剛問出口,遠(yuǎn)處的馬戲團營地里忽然爆發(fā)出一聲野獸的怒吼。

    聲音震顫了空氣,也把游嘉茵嚇了一大跳,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幾乎要躍出喉嚨。

    她穩(wěn)住情緒,望著燈光下那對湛藍(lán)清澈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說:“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可以直接問我。”

    她想,或許這個人能將她從漫長的夢魘里帶出來。

    但她沒能如愿以償。

    文森和奧利維亞一樣,是在愛中長大的孩子,物質(zhì)與精神世界都很富足,因此熱情、純粹、天真爛漫,對世間的一切充滿善意和體貼,以至于有些不諳世事。

    交往不久后的一次閑聊,他們說起了人生中經(jīng)歷過的最大的挫折。

    文森回憶了一下,率先開口:“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收到一臺很貴重的相機做禮物。但有一次出門旅游時,我不小心把它忘在了大巴上……”

    ……這叫最大!?

    游嘉茵啞然失笑,一下子失去了講下去的興趣。

    她慢慢明白,他們對“挫折”的認(rèn)識,和對“痛苦”的闕值,都相差甚遠(yuǎn)。

    那年圣誕節(jié),她被文森和奧利維亞帶去貝桑松,以女友和好友的身份介紹給他們的家人。

    寬敞的豪宅,和藹的父親,溫柔的母親,以及其他熱情友善的親戚。

    游嘉茵從來沒有生活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忐忑,不知道該怎樣與他們相處。

    “別害怕。”文森察覺到了她的緊張,安慰道,“我家里人說話速度很快,如果你有什么聽不懂的地方,一定要立刻告訴我,我會為你解釋。”

    晚餐桌上,文森公布了他在巴黎找到工作的好消息。

    全家人舉杯慶祝的時刻,游嘉茵卻感到茫然。

    ……他不是不喜歡巴黎嗎?

    文森有理有據(jù):“因為你不可能跟我一起去波爾多,那里留給外國人的工作機會太少了。”

    于是,他婉拒了波爾多的工作,選擇留在巴黎。

    游嘉茵突然意識到,她已經(jīng)不能再出于齷齪的私心,把他留在身邊了。

    因為歸根結(jié)底,她不愛文森。

    她擅自把他當(dāng)成替代品,想通過他追尋某個已經(jīng)逝去的影子,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不是真誠的。

    以至于連情侶間的親密行為,都變成了煎熬。

    現(xiàn)在她明白了,他無法取代她思念的那個人,填補不了她心中的黑洞。

    她永遠(yuǎn)無法通過文森觸到那片虛影,無法回報給他同等價值的愛,自然也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付出和犧牲。

    她不能自私地把不知情的他拖向她的深淵。

    “還是去波爾多吧。”她試著說服他,“我生在大城市,其實對巴黎沒什么興趣,還有一年多的時間,我一定會在波爾多找到工作的,相信我。”

    幾個月后,文森如愿搬去波爾多,游嘉茵也開始為分手做鋪墊。

    消息回得越來越慢,電話里越來越敷衍,見面時的態(tài)度越來越冷淡,直到最后以找工作壓力太大為借口正式結(jié)束了那段關(guān)系。

    她拉黑了文森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拒絕和他見面,不愿給出解釋,表現(xiàn)得十分決絕。

    但幾乎可以確定,即便在分手后,文森也從來沒有在家人面前說過她的壞話。

    正因為如此,她和奧利維亞的友情才能得以繼續(xù)。

    ……

    游嘉茵想,她一定是真的醉了,才會把關(guān)于文森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吳天翔,覺得就算看著他的眼睛講出來也沒關(guān)系。

    當(dāng)然,她隱去了部分細(xì)節(jié),和她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吳天翔沉默地聽完她的敘述,表情變得茫然,眼神也有些失焦,似乎在消化剛才聽到的內(nèi)容。

    良久,他終于開口說話。

    沒有譏笑,沒有諷刺,也沒有做任何評價。

    “謝謝你告訴我。”他的眼神柔軟下來,語氣恢復(fù)到彬彬有禮的狀態(tài),對游嘉茵說:“再見,到家后給我發(fā)條信息。”

    “……好,再見。”

    她舒了口氣,轉(zhuǎn)身走下階梯,沒有再看他的臉。

    短短十幾分鐘的地鐵,游嘉茵順利到家。洗漱完畢,上床準(zhǔn)備休息時,她忽然想起自己忘了剛剛的承諾,連忙伸手摸到了床頭柜上的手機。

    吳天翔的WhatsApp沒有頭像,和他的其他社交帳號一樣,絲毫不透露個人信息。

    『我到家了。』

    她打出這四個字,正要發(fā)送,忽然看見對面顯示“正在輸入”,就把手指從發(fā)送鍵上移開。

    然后,她收到了他的信息。

    Tianxiang:『這是你的嗎?』

    隨即發(fā)來的照片里,是一枚眼熟的珍珠戒指。

    “……!?”

    游嘉茵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這枚戒指是她買給自己的二十歲生日禮物,平時只在比較正式的場合把它戴在右手無名指。

    因為珍珠屬性脆弱,她不得不格外小心,連洗手時都會特地摘下來,放到干燥的地方,避免沾上肥皂和洗手液。

    她完全不記得自己今晚把它戴了出去,更不記得把它漏在了吳天翔家里。

    比起失而復(fù)得的喜悅,此刻她的內(nèi)心卻被一陣強烈的窘迫占據(jù)。

    如果回答“是”,會不會被對方誤會成居心叵測,故意把戒指留在那里制造聯(lián)系的?

    她知道自己容易多心,但無法控制不去多想。

    猶豫不決之際,手機再次震動起來,提示她收到了一條來自Linkedin的好友添加請求。

    而在看清那個名字時,游嘉茵的頭腦徹底清醒了。

    【Clara Valmont】

    頭像里的那張面孔,她今晚才近距離觀察過。

    ——“我把克拉拉也加進(jìn)了邀請名單。”

    ——“Valmont不僅給BalzArt投資,從去年起還持有他們5%的股權(quán)。”

    ——“據(jù)說天翔和Valmont集團的某個重要人物走得很近。”

    ——“我是克拉拉。”

    所有零碎的線索,突然之間全部連了起來。

    作者有話說:

    文森是個善良包容的炮灰好人,也是個重要角色。但為了不搶戲,我努力把他的戲份濃縮到一章里了,之后他只會在尾聲部分出現(xiàn)一下

    弟弟:我就當(dāng)你是故意的!手指尺寸get!左右手都一樣!

    ? 第八十六章

    Valmont家族的成員結(jié)構(gòu), 在網(wǎng)上不難搜到。

    集團創(chuàng)始人亨利,今年八十六歲,出生于法國與瑞士接壤處的汝拉省, 來自一個富裕的醫(yī)生家庭。

    他為Valmont奉獻(xiàn)了一生, 六年前才正式退居二線,指名次子貝特朗接任CEO。

    克拉拉是貝特朗的長女,至今已經(jīng)在Valmont工作了七年, 去年被提拔為創(chuàng)新總監(jiān)(Innovation Director)。

    雖然她行事低調(diào), 不常在媒體上露面,但已經(jīng)是集團內(nèi)部公認(rèn)的下一位接班人。

    游嘉茵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心情復(fù)雜地讀完以上信息。

    毫無疑問,Valmont對BalzArt的大力扶持,一定和克拉拉脫不開關(guān)系。

    那她和吳天翔到底……

    游嘉茵忽然覺得很后悔。

    明明都已經(jīng)和當(dāng)事人聊到了這個話題,她卻因為一時賭氣沒有問下去,白白浪費了機會。

    她同樣不明白,為什么克拉拉會主動添加只有一面之緣的自己。

    除了剛見面時的簡短問候, 一整晚的派對中, 她們甚至沒有單獨說過話。

    雖然內(nèi)心感到十分微妙, 但她還是按下了“接受”,決定暫時不去思考其中深意。

    周一早晨, 游嘉茵神清氣爽地回到工作中。

    雨果陪妻子進(jìn)行產(chǎn)前最后的常規(guī)檢查,請了一上午的假。

    瓦萊莉則像往常一樣穿梭于各個會議中, 一大清早就忙得不見人影。

    游嘉茵回復(fù)完郵件, 更?婲新了一些內(nèi)部文檔, 又和市場部的克洛伊開了個簡短的接頭會, 確認(rèn)她在項目中負(fù)責(zé)部分的工作進(jìn)度。

    然后她在十一點準(zhǔn)時下樓, 倒了杯咖啡, 去預(yù)定好的會議室和夏洛特視頻連線。

    這是她們第一次單獨進(jìn)行工作會議,彼此都覺得很新鮮。

    “你在辦公室嗎?”視頻接通后,游嘉茵好奇地問。

    屏幕里的人似乎處在狹窄逼仄的環(huán)境中,后背緊貼灰色墻面,光線從她頭頂上落下來,投下濃重的陰影,也把她的五官輪廓刻得格外清晰。

    “我在phone booth。”夏洛特露出無奈的笑容,“所有會議室都被占了,我只好來這里。”

    “你們公司平時有多少人在?”

    “巴黎有七十個。”夏洛特掰著手指計算:“我剛進(jìn)公司的時候,總共才不到三十人,當(dāng)時辦公室里還能擠得下,但現(xiàn)在越來越勉強,不過據(jù)說明年我們會換新的辦公室。”

    “真的嗎?那太好了!”

    “但我很喜歡這里。哪天下班要是有空,你可以過來看看,我們有一個很大的露臺,每周四晚上還會供應(yīng)免費啤酒。”

    “好啊,謝謝,我會來的。”

    耳邊傳來“叮”的一聲,又一個人加入進(jìn)來,是剛到里爾的昆庭。

    因為BalzArt已經(jīng)收到了許多入選合作活動的藝術(shù)家作品,他一大早就被單獨派去北部倉庫,遠(yuǎn)程為她們播報最新進(jìn)展。

    “我和分揀團隊的洛倫佐在一起。”

    昆庭把攝像頭朝左邊歪了一下,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的長發(fā)青年出現(xiàn)在屏幕里,有些害羞地向?qū)γ娴膬晌慌繂柡谩?br />
    所有人到齊后,昆庭打開一份電子表格,緩緩念出上面的數(shù)字。

    “到昨天中午為止,我們一共收到了全部300件作品中的233件。剩下67件里,有51件正在運輸過程中,還有16件尚未發(fā)出。”

    “為什么沒發(fā)出?”游嘉茵做著筆記:“下周末前所有畫都要送到巴黎,這樣來得及嗎?”

    “來得及,別擔(dān)心。”夏洛特安慰她:“我們的銷售團隊正在和那些藝術(shù)家進(jìn)行溝通,如果他們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難,我們會提供解決方案。但哪怕最后趕不上也沒關(guān)系,我們有備用計劃,不知道雨果有沒有告訴你。”

    游嘉茵點點頭:“他說過。”

    為了防止意外狀況,COZAR從BalzArt庫存的VIP作品中額外選出了50件,以備不時之需。

    夏洛特接著說:“倉庫里的233件作品已經(jīng)全部通過檢驗,我們的攝影和鑒定團隊正在準(zhǔn)備它們的實拍圖片和詳細(xì)介紹材料,我會在今晚之前把它們上傳到共享文件夾,然后通知你。”

    “麻煩把我B2B的同事維克多也加進(jìn)分享列表。”游嘉茵將一個郵箱地址發(fā)送過去,“他負(fù)責(zé)在我們的網(wǎng)站上傳這些作品。”

    “好的,沒問題。另外,你們的市場和社交媒體團隊選好想要特別采訪的藝術(shù)家了嗎?”

    “選好了,今天早上我剛剛從她們那里拿到名單。會后我會把名單和問卷發(fā)送過來。藝術(shù)家可以選擇直接通過文字回復(fù),如果愿意,我們也可以安排電話采訪,甚至線下見面。”

    “太好了!謝謝你!”

    “對了,”游嘉茵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們特別問我,F(xiàn)EMI的成員會不會來參加開幕活動。我們至今沒收到肯定回復(fù),但她們真的很想做一些關(guān)于FEMI的內(nèi)容。”

    FEMI是一個來自尼日利亞拉各斯的藝術(shù)團體,成員是一群處在社會邊緣的女性。

    她們有的嚴(yán)重殘疾,有的智商低下,有的有過犯罪前科,有的迫于生計、從事特殊行業(yè),有的因為戰(zhàn)爭背井離鄉(xiāng),有的因為反抗父權(quán)與暴力和家人決裂,有的身患艾滋,還有的因為同性戀的身份受到迫害,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熱愛繪畫是她們的共同點。

    當(dāng)她們聚在一起,用畫筆描繪交流彼此的內(nèi)心世界,仿佛能暫時忘記現(xiàn)實生活中的所有苦難。

    這個團體已經(jīng)存在了許多年,始終處于自娛自樂的狀態(tài)。

    成員們的生活條件都不寬裕,連購買基本繪畫材料都很勉強。能夠一直延續(xù)下來,并不斷有新人加入,純粹是因為對藝術(shù)和美的不懈追求。

    直到一位外派到拉各斯的法國女性無意中闖入了她們的集會,并看到了那些質(zhì)樸卻充滿勃勃生機的作品。

    而那個人,恰巧是BalzArt創(chuàng)始人瑪儂的姐姐喬安娜。

    那些充滿異國情調(diào)和奇思怪想的畫作讓有藝術(shù)背景的喬安娜一見傾心。她也意識到,如果它們能以歐洲市場價賣出,一定能夠幫助到這些女性,從根本上改變她們的命運。

    于是,在喬安娜的鼓勵和幫助下,今年五月,F(xiàn)EMI在BalzArt平臺開設(shè)了團體賬號。

    同時考慮到情況特殊,BalzArt決定為她們免去一切傭金。

    上線僅僅幾周,F(xiàn)EMI就賣出了好幾幅作品。這次COZAR和BalzArt的合作,無疑也是一個將她們展示給更多人的絕妙機會。

    游嘉茵曾經(jīng)在項目資料里看到過一些FEMI的作品。

    雖然照片毫無拍攝技巧,光線和像素都很差,但畫面中飽滿和諧的色彩和靈動的筆觸,依然讓她這個外行震撼不已,對那些生活在遙遠(yuǎn)國度的女性們繽紛的內(nèi)心世界感同身受。

    這樣的畫不該被埋沒,這些熱愛藝術(shù)和生活的人,也應(yīng)該得到命運的眷顧和回報。

    FEMI的參與,也讓她對整個合作項目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我們正在想辦法為她們辦簽證,但手續(xù)實在太復(fù)雜了,你也知道法國的行政系統(tǒng)很……”

    夏洛特嘆了口氣,“不過也有好消息。FEMI的畫目前已經(jīng)全部送到了,我很確定,它們一定會引起很大的市場反響。如果有機會,我也想聽聽她們的創(chuàng)作故事。”

    一小時的會議很快結(jié)束。

    交換完所有信息后,洛倫佐主動提出,要帶游嘉茵虛擬參觀BalzArt的倉庫。

    游嘉茵不急著吃午飯,欣然答應(yīng)。

    洛倫佐用手機接入視頻通話,和昆庭一起離開會議室,漫步在大樓里,邊走邊做介紹。

    這座由廢棄工廠改造成的倉庫比想象中更大,風(fēng)格也很特別。

    辦公區(qū)純白的墻面和地面看上去空曠又明亮,檢驗和鑒定區(qū)部門則到處擺滿藝術(shù)品,簡直像一座摩登的現(xiàn)代博物館。

    大樓四周的走廊里安著玻璃頂,陽光傾瀉而下,讓人感到溫暖。

    “我有一個小問題。”當(dāng)洛倫佐和昆庭下樓走到分揀區(qū),看著傳送帶上源源不斷的包裹,游嘉茵突然開口:“你們是怎樣從那么多包裹里找到要送到COZAR去的那些作品的?”

    “我們給那些藝術(shù)家提供了和平時不同公司的運輸標(biāo)簽,做分揀的人看一眼就能辨別。”洛倫佐回答道,“打包送去巴黎前,我們也會在它們的包裝上貼一枚巴掌大的熒光粘紙,確保不會拿錯。”

    “那些粘紙是我提供的,圖案特別可愛,待會兒我把圖片發(fā)給你。”昆庭驕傲地說,“我媽媽做紙藝花紋的設(shè)計,家里這種存貨太多了。你要是喜歡,我可以送你一大包。”

    “哈哈,謝謝。”

    游嘉茵越來越覺得,總是笑嘻嘻又自來熟的昆庭,很像一只友善的金毛獵犬。

    ……

    午飯過后,雨果來到了辦公室。游嘉茵向他大致匯報了會議內(nèi)容,并問起雨果妻子的情況。

    “一切都好,寶寶特別精神,動個不停。”雨果燦爛地笑了笑,“但醫(yī)生說,從現(xiàn)在開始,她隨時可能會出生。今晚我得把嬰兒床裝起來,以防萬一。”

    下午的工作時間一晃而過。傍晚六點,同事們陸陸續(xù)續(xù)起身回家。

    再過幾天就是七月了,所有人都想著即將到來的假期,人變得懶散,工作態(tài)度也敷衍起來。

    瑪塔和雨果在六點半相繼離開。

    游嘉茵做完手頭的事,掃了一眼空蕩蕩的辦公室,也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她抬頭看見屏幕上的名字,一下子愣住了。

    是吳天翔。

    他們上一次交流是前天晚上。

    派對結(jié)束后,他找到了她不小心遺落在洗手臺上的戒指,特地發(fā)消息過來詢問。

    『是我的,謝謝你!』當(dāng)時游嘉茵故作驚喜,禮貌地道過謝,順口問了一句,『但你怎么知道這是我的戒指?』

    『我記得你來時手上戴著。』

    “……”

    她不知道該怎么接這句話,正在猶豫不定,對方又發(fā)來一條。

    『你想什么時候拿回去?』

    『沒事,我不急著用。』她果斷打字回答,『等到下下周活動那天,你幫我?guī)砭托小!?br />
    『知道了,晚安。』

    『晚安。』

    游嘉茵稍微松了口氣。

    這樣一來,他就不會懷疑她在故意制造見面機會了。

    ……

    ……為什么他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

    游嘉茵躲到辦公區(qū)外的走廊里,滿腹狐疑地按下接聽鍵。

    “喂?”

    “我在你公司樓下。”吳天翔開門見山地問,“你什么時候下班?”

    她吃了一驚:“……你來干什么!?”

    “我想在去倫敦之前,把戒指還給你。”他的回答依舊很直接:“克拉拉認(rèn)出了牌子。那么貴重的東西,放在我這里不太好。”

    “……”

    ……怎么又是克拉拉。

    游嘉茵心里一沉,把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客套話一口咽了回去。

    不知道為什么,只要一聽到他語氣親密地提起這個名字,她就會覺得很不舒服。

    作者有話說:

    雖然工作部分無人在意,但還是要解釋一下,femi在尼日利亞(和其他幾個非洲國家)是olufemi(一個很常見的名字+短語,意思是上帝愛我)的縮寫,可以解釋成“愛我”,也恰巧是femini□□的前四個字母

    弟弟:你不來找我?沒關(guān)系,我去找你。

    克拉拉:冤枉啊!雖然我是誰還不能說,但我明明是后文中的助攻隊長

    ? 第八十七章

    “給。”

    剛一見面, 吳天翔就把戒指遞給她。

    他等在COZAR辦公樓外的街邊,很有分寸地避開了正門口。

    今天他穿了一件充滿夏日風(fēng)情的藍(lán)白豎條紋襯衫,搭配米色長褲, 肩上挎著電腦包。

    清爽的打扮順應(yīng)季節(jié), 介于休閑和職業(yè)之間。

    “謝謝。”游嘉茵把戒指戴回右手,聲音里帶著歉意:“其實你不用特地跑一趟的……”

    皮膚感受到金屬表面殘留的體溫,這枚戒指似乎已經(jīng)被他握了很久。

    “沒關(guān)系, 還給你我也心定了, 否則我會一直想著這件事。”他將視線從她的手指上收回,自然地問:“你現(xiàn)在準(zhǔn)備去哪里?”

    “回家啊,我下班了。”

    “正好,我也坐三號線,陪你一起去車站。”

    游嘉茵沒有拒絕。

    雖然公司里的人已經(jīng)走了一大半,但瓦萊莉還在樓上。只要把頭伸出窗外,就會看見下屬正在和BalzArt那位背景神秘的COO私下見面。

    夏日派對才過去沒幾天,要是再讓她目擊到這種場面, 天知道瓦萊莉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聯(lián)想。

    于是, 他們在燦爛的陽光下走向車站, 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你什么時候去倫敦?”

    “明天早上的火車。”

    “要呆多久?”

    “十天,下周五晚上回來。”

    “……十天!?” 游嘉茵回想起他們之前的對話:“就因為建倉的事?”

    “不全是, 還有一些別的工作。”吳天翔娓娓道來,“我們在和一間百貨公司談合作, 計劃明年第二季度開一個小型展覽模式的快閃店。如果反響和銷售結(jié)果能讓雙方滿意, 商場同意在家居區(qū)給我們一個商鋪, 簽一整年的合同。但因為我們還沒有線下經(jīng)驗, 整個流程有很多需要跟對方團隊商量的細(xì)節(jié), 我作為負(fù)責(zé)人必須到場。”

    她只是隨口一問, 沒想到他會答得那么詳細(xì),不禁有些吃驚。

    “這種商業(yè)機密,你隨便告訴我不要緊嗎?”

    “不要緊。我們的公司不是競爭對手,你也不是那種會到處亂說的人。”

    “……嗯,我不會說的。”

    “另外,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要是我們和COZAR的項目出了什么問題,你可以聯(lián)系我。”

    “你都已經(jīng)忙成這樣了,我怎么好意思麻煩你。”游嘉茵自動將這句話理解成客套,用官方態(tài)度回應(yīng),“有事我會找夏洛特,她是我的對接人。”

    吳天翔愣了一下,點頭說:“也是。”

    很快,地鐵站外高聳的“M”標(biāo)志出現(xiàn)在視野中。

    他們的家由三號線連接,位于這一站的東西兩側(cè)。兩人理應(yīng)在穿過閘機后說再見,前往相反方向的站臺乘車。

    游嘉茵停下腳步,正想開口道別,卻聽吳天翔說:“我和你坐一班車。”

    她感到奇怪:“你不回家嗎?”

    “我還有事。”

    “噢……見朋友?”

    “不是。”他把交通卡塞回口袋,淡定地說,“我去看看我們的新辦公室。”

    “啊,夏洛特今天剛剛跟我提過!”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已經(jīng)選好地方了啊。”

    “基本定了。我們有幾個候選,但薩沙他們都傾向于我現(xiàn)在要去看的地方,各方面都很合適,唯一的缺陷是要重新裝修。”他順勢發(fā)出邀請:“你要是沒有別的計劃,要不要跟我一起來?那邊離你家不是很遠(yuǎn)。”

    “……還是算了。”游嘉茵稍微猶豫了一下,婉言拒絕,“我又不是你們公司的,要是被人知道的話不太好。”

    “隨便你。”

    吳天翔無所謂地笑了笑,沒有堅持。

    他們拾階而下,來到站臺上。

    陰冷潮濕的空氣,滲著水漬的拱形墻面,破敗的自動售貨機,不斷閃動的列車到站計時屏。

    巴黎的地下世界,時間凝固在這里。

    遠(yuǎn)方傳來模糊的隆隆聲,古老的列車呼嘯著駛來,帶起一陣風(fēng),在站臺前減速停下。

    周一晚高峰的車廂照常擁擠。離車門最近的幾位乘客友善地后退,為他們騰出兩個人的位置。

    上車后,他們?nèi)谌氚察o的氛圍中,不再交談。

    一時間,耳邊只剩下隧道里風(fēng)的嘶鳴,和列車碾過鐵軌時發(fā)出的,有規(guī)律的“哐哐”聲。

    地鐵行駛到歌劇院站,不少人下車換乘,又有更多人上車。乘客們像被洋流挾裹的魚群那樣移動起來。

    游嘉茵被稀里糊涂地推到車廂另一頭的角落,后背抵著一塊廣告牌,被夾在車門旁的護(hù)欄和一截金屬折疊梯之間。

    吳天翔擋在她面前,紳士地用身體將她和幾個背著大號登山包的游客隔開。

    她被圈在這個狹窄安全的空間里,不再受到人群的推搡擠壓,呼吸順暢了許多,心卻隨著列車的搖晃和震顫七上八下。

    這樣近距離的面對面,實在太難熬了。

    接近滿載的車廂里,她和他腳尖相碰,在無言中默契地避免身體接觸。

    兩人的身高差距讓她的臉正對他敞開的襯衫領(lǐng)口。藍(lán)白條紋的布料間,露出鎖骨和健康的小麥色皮膚。

    他忽然嘆了口氣,胸膛明顯起伏了一下,呼出的氣息全部落在她的額頭上。

    游嘉茵下意識地抬起頭,視線一路向上,掃過他的喉結(jié),下頜,嘴唇,鼻梁,最終落在那對明亮的琥珀色眼眸中。

    “怎么了?”吳天翔挑起眉毛,迎著她的目光問道。

    她被他搶了臺詞,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干巴巴地反問:“你什么時候下車?”

    “還有兩站。”

    “噢……”

    問答到此結(jié)束,誰也沒有繼續(xù)說話。游嘉茵轉(zhuǎn)開臉,看向車廂里的其他乘客。

    每到夏天,人們的著裝顏色就會變得豐富起來。一眼望過去,不再像秋冬那樣壓抑,充斥著簡單的灰和黑,仿佛一片籠罩在迷霧中的樹林。

    突然,列車重重頓了一下,毫無征兆地急剎車。

    ——“啊!”

    車廂里的尖叫聲頓時此起彼伏。

    不少人被慣性甩了出去,摔得東倒西歪,疊成一團,正在發(fā)呆的游嘉茵也不例外。

    她一個趔趄,迎面撞進(jìn)吳天翔的懷里,整個人都懵了。

    幸好他及時抓住欄桿站穩(wěn),才沒有被她帶倒。

    “……好痛。”

    她捂著被狠狠磕到的鼻子,手忙腳亂地扶住他的手臂,想要站直身體,卻感到頭皮上傳來撕裂的疼痛,不由倒抽了一口氣。

    “別亂動。”他托住她的后腦勺,“你的頭發(fā)卡在我衣服上了。”

    下一秒,四周燈光驟滅,陷入黑暗。

    驚魂未定的人群再度嘩然,他們也保持著別扭的姿勢僵在那里。

    技術(shù)故障?恐怖襲擊?下一班車會不會追尾?

    隧道里的應(yīng)急燈光透過車窗,為一切覆上朦朧的薄紗。影影綽綽的環(huán)境中,氣氛顯得更加詭異。

    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搞不清眼前的狀況,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一陣嘈雜的電流聲后,列車廣播姍姍來遲。

    ——【親愛的乘客們,我們的線路因為電路問題暫時停運。技術(shù)人員正在搶修中,大約十分鐘后重啟,請大家稍安勿躁,感謝大家的耐心……】

    這段解釋終于讓車廂里的騷動趨于平息。

    人們紛紛松了口氣,悠閑地刷起手機,也有人和鄰座閑聊,交換這些年坐地鐵遭遇的奇葩事。

    游嘉茵緩過神來,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那顆被她的頭發(fā)糾纏住的紐扣。

    吳天翔問:“要我?guī)兔幔俊?br />
    “不用,很快就好。”她推開他伸過來的手,“放心,我不會把你的衣服扯壞的。”

    車廂里沒有一絲風(fēng),氣溫從剛才起就在不斷升高,哪怕兩側(cè)頂窗全部打開也無濟于事。

    悶熱難耐的空氣中,兩人之間被壓縮的距離讓她的心臟狂跳起來,臉頰和耳根都在發(fā)燙,背上也出了一層薄汗。

    但在黑暗的掩飾下,她可以繼續(xù)假裝若無其事。

    游嘉茵繃直背脊,手指揪著紐扣,一點一點拆掉上面的頭發(fā)。

    即使胳膊酸痛,她也沒有把手腕靠在他胸前借力,因為不想間接碰觸到布料底下的那具散發(fā)著朦朧熱氣的身體。

    托住她后腦勺的寬大手掌忽然移開了。

    她能感到他的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穿過她的長發(fā),取出其中的一縷打量。

    “我記得你以前的頭發(fā)很直。”

    吳天翔的聲音再次落入耳畔,溫柔地像是在夢囈。

    “去店里拉的,那時很流行。”她實話實說,“現(xiàn)在的頭發(fā)是我每天早上用卷發(fā)棒卷的。我真正的頭發(fā)不直不卷,打理起來很麻煩。”

    “哦。”

    “怎么了?”他的反應(yīng)讓她有些茫然,忍不住問:“你覺得直的好看?”

    “對我來說沒區(qū)別。”他把那縷頭發(fā)繞在指尖,“都很好看。”

    她干笑了一聲:“你真會說話。”

    半小時后,電力依舊沒有恢復(fù)。無奈之下,司機只能組織所有乘客下車,沿著軌道步行到下一站疏散。

    應(yīng)急通道很窄,幾百個人排成一列,在黑暗中借著應(yīng)急燈微弱的亮光緩慢前行。

    游嘉茵穿著不方便走路的涼鞋,一路很小心,但鞋跟還是嵌進(jìn)了石頭縫里,卡得死死的。

    跟在她背后的吳天翔蹲下身,握住她的腳腕,幫她把鞋跟拔|出來。

    “你的疤還在……”

    他忽然小聲感嘆了一句。

    游嘉茵立刻心領(lǐng)神會。

    她的小腿側(cè)面,至今留著十六歲那年在雙牛巖留下的疤痕。多年后的現(xiàn)在,傷口早已愈合,光滑的皮膚底下隱約透出一道淺褐色的印子。因為遠(yuǎn)看不是很明顯,她不是特別在意。

    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淡淡地說:“你還記得啊。”

    說的是這道疤痕,也暗指少年時代的那段往事,她確定他能聽懂。

    那是她人生中少有的驚險時刻,即使長大后的現(xiàn)在也難以忘懷。

    幽深的樹林,沙沙的聲響,到處充斥著植被和煙霧的氣味。那個夏夜,他們在海邊被野豬追趕。她記得篝火在遠(yuǎn)處跳動,月光在他的肩頭傾瀉,她的長發(fā)揚在風(fēng)里。他們握緊對方的手,跌跌撞撞地沖入翻滾的海水,越走越遠(yuǎn),直到被黑暗包圍,繁星在頭頂閃爍……

    她很少回想那個夏天發(fā)生的事,尤其是關(guān)于他們的,可是忘不掉。

    “當(dāng)然記得。”

    晦暗光線中,他重新站了起來,嘴角彎起一絲弧度,但眼睛并沒有在笑:“我怎么可能忘記。”

    作者有話說:

    大家好,我來黑巴黎地鐵了

    這種事故有但其實很少,比較常出現(xiàn)的是“可疑包裹”。

    我碰到過的最奇葩的是“小偷鉆進(jìn)隧道里跑了我們沒法開車請大家耐心等!”,然后所有人一臉懵逼地悶了半小時

    “你真會說話”在前文也出現(xiàn)了一次,當(dāng)時是對哥哥說的(這種細(xì)節(jié)只有作者會記得哈哈哈哈)

    ? 第八十八章

    接下去的幾天, 這起地鐵停電事故成了游嘉茵和同事們閑聊時的一個話題。

    當(dāng)然,她沒有談及和她一起被困在黑暗中的另一個人。

    “我在網(wǎng)上看到了新聞,原來你在那輛車?yán)锇。 辈簧偃藶樗龖c幸, “沒事就好!”

    “我碰到過比這更倒霉的情況!”也有人順勢分享自己的經(jīng)歷:“有一年跨年夜, 我坐六號線去朋友家,經(jīng)過比爾阿克姆橋時突然斷電了,所有人被困在橋上足足兩個小時, 直到凌晨一點才從車廂里出來, 連跨年都沒趕上。你猜發(fā)生了什么?”

    游嘉茵茫然地看著對方,搖了搖頭。

    “據(jù)說有個英國來的小鬼偷偷爬到車頂上,想玩‘列車沖浪’拍視頻耍帥,沒想到在列車過橋的時候被電死了,尸體……”

    “為什么要在吃飯的時候說這些!”瑪塔不滿地打斷了他,“太惡心了!”

    進(jìn)入七月,晴朗的好天氣仍在繼續(xù)。天空藍(lán)得耀眼,越發(fā)熱烈的陽光讓歐洲人激動起來。

    每到午飯時間, 同事們都會浩浩蕩蕩地沖去公司附近的公園, 在草坪上圍坐成一圈, 吃著簡單的法棍三明治或沙拉,期盼膚色能被曬得更健康, 盡情享受這個夏天。

    “你想好休假去哪里了嗎?”雨果把油醋汁倒進(jìn)沙拉,邊攪拌邊問, “你準(zhǔn)備在歐洲旅游, 還是回中國見家人朋友?”

    游嘉茵不好意思地說:“我還在考慮。”

    最開始她根本沒有為今年夏天安排度假計劃, 畢竟她還在試用期, 也需要在雨果去休產(chǎn)假后分擔(dān)他的一部分活, 因此做好了全心撲在工作上的準(zhǔn)備。

    沒想到上司瓦萊莉主動提出, 讓她在項目上線后的八月請一兩周假,趁業(yè)務(wù)清閑出門放松心情。

    這種情況下恭敬不如從命。

    游嘉茵將八月第一周登記為假期,卻遲遲沒有決定目的地。

    夏天回上海太熱,去阿卡雄找奧利維亞怕撞見文森,臨時約別的朋友也有點晚,更何況各大熱門避暑勝地的機票和住宿價格都已經(jīng)飆升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

    她實在懶得折騰,又想不出特別想去的地方,干脆做好了在家休息的最壞打算。

    “我能坐這里嗎?”背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游嘉茵和瑪塔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

    提問的是一個名叫杰西的黑人女孩,人高腿長,性格開朗,一頭蓬松的卷毛,打扮總是很亮眼。

    她負(fù)責(zé)運營COZAR的官方社交賬號,對工作充滿熱情。

    她們默契地往兩邊讓讓,為杰西騰出一個空位。

    “我今天早上把你做的quiz模板發(fā)給BalzArt的人看了。”

    游嘉茵笑盈盈地看著杰西,主動引出話題:“他們特別欣賞,說你的想法太棒了。”

    根據(jù)和COZAR和BalzArt的協(xié)議,活動上線期間,雙方都將通過自家?guī)ぬ柊l(fā)布合作相關(guān)內(nèi)容。

    周一收到BalzArt發(fā)來的圖片和文字素材后,杰西建議增加幾個quiz模式的story,讓用戶們根據(jù)自身對作品的理解猜測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以此提升話題度和互動率。

    杰西一臉開心:“他們喜歡就好!”

    “我要看!”瑪塔頓時被勾起了好奇心:“是什么樣的?”

    杰西打開測試賬號,向她展示具體效果。

    游嘉茵繼續(xù)吃甜點,忽然感到放在腿上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收到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

    『你好,我是薩沙,我們上周六在天翔家見過面。』

    “……”

    游嘉茵對著屏幕上的文字皺起眉。

    她明明告訴過吳天翔,不要隨便把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給薩沙。

    這算什么意思?他是故意的嗎?

    雖然心里有些不爽,但她還是禮貌地回復(fù)了薩沙。

    『你好,我記得你。』

    然后她將薩沙的消息截圖,附上一長串問號,想發(fā)給吳天翔討說法。

    可在按下發(fā)送鍵前,她猶豫了。

    自從周一傍晚在疏散出站后分開,他們再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對方。他在倫敦出差,她也忙于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他們重新變成了兩條不相交的平行線。或許她不該破壞這份心照不宣的沉默。

    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游嘉茵嘆了口氣,把消息刪除,退出了聊天界面。

    走神的當(dāng)口,薩沙又發(fā)來兩條短信,邀請她參加他即將于明晚舉辦的生日派對。

    『人來就行,不需要帶禮物。』他特地強調(diào),又表示:『但這次天翔來不了,你要是介意沒有熟人在場,可以多帶幾個朋友。』

    游嘉茵稍微猶豫了一下。

    她和薩沙不熟,也不太想和他走得太近。但如果拒絕參加生日會,似乎有點不通人情。

    點開對方剛剛發(fā)來的活動頁面,又發(fā)現(xiàn)是一間奧利維亞和勞拉提過幾次的高級俱樂部,入場制度嚴(yán)格,據(jù)說經(jīng)常能看到模特明星。

    如果能帶上她們,就可以當(dāng)作跟朋友一起出來玩,皆大歡喜。

    權(quán)衡過后,她順?biāo)浦鄣卮饝?yīng)下來。

    周六晚上,當(dāng)三個女生趕到那間位于藝術(shù)博物館底下的夜店時,黑壓壓的人群讓她們面面相覷。

    “你朋友居然把這個地方包下來了?”勞拉滿臉震驚,“怎么看都有好幾百個人啊,真的只是在辦生日會?這也太夸張了!”

    “應(yīng)該是……”游嘉茵跟著東張西望,猶猶豫豫地說,“畢竟要邀請函才能進(jìn)來。”

    “到底是哪個朋友?”奧利維亞后知后覺地打探:“我從來沒聽說過你身邊有這號人唉。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

    “他是我朋友的朋友。”

    “哪個朋友的朋友?”

    “說了你們也不知道。”游嘉茵心虛地瞥了一眼勞拉:“而且他今天不在。”

    迷幻絢麗的燈光,令人血脈僨張的音樂,免費暢飲的酒水,以及周圍來來往往、打扮考究入時的男男女女。陌生的環(huán)境反倒讓人變得自在,她們迅速把驚訝拋在腦后,像落入大海的水滴那樣,融進(jìn)現(xiàn)場的熱鬧喧囂中。

    “嘉茵!你真的來了啊!”

    薩沙撥開人群,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笑嘻嘻地張開雙臂,擺出歡迎的姿勢。

    今晚他穿了一件浮夸的花襯衫,一頭黑發(fā)用發(fā)膠往后梳,搭配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很像電影里走出來的花花公子。

    歡樂的氣氛下,女生們挨個與他擁抱,祝他生日快樂。

    游嘉茵問他:“你今年幾歲了?”

    “剛滿二十七歲!”薩沙唯恐她聽不清,用手勢比劃:“但我只比天翔大一屆,因為我上高中時成績太差,不小心留過一級,哈哈哈哈……”

    奧利維亞和勞拉坐到一旁,和薩沙帶來的一對雙胞胎朋友聊得火熱,無暇顧及他們的對話。

    “左邊是拉斐爾,右邊是蒂莫西。”薩沙注意到了游嘉茵的目光,為她介紹:“他們倆是同卵雙胞胎,是不是長得一模一樣?我這輩子就認(rèn)識這么一對,實在太稀奇了。”

    游嘉茵敷衍地附和:“是很稀奇。”

    “你呢?有兄弟姐妹嗎?”

    “有一個小妹妹。”

    “真好,我是獨生子,沒想到吧?”薩沙指指自己,“我爸媽花了好大功夫才生下我,之后也沒能懷上別的孩子。我從小就特別想要一個弟弟,所以和天翔一起住的那幾年特別開心。不過他明明也是獨生子,卻比我更像個哥哥,多數(shù)時候都是他在照顧我……”

    這番話讓游嘉茵的心隱隱抽痛起來。

    她同樣意識到,即使對薩沙這樣親密無間的好友,吳天翔也沒有說實話。

    薩沙很快被其他賓客包圍。作為派對主人的他,整晚都得滿場應(yīng)酬。臨走前,他為游嘉茵留下兩瓶香檳和一瓶伏特加,約好晚點再聊。

    游嘉茵回頭尋找自己的朋友,卻發(fā)現(xiàn)奧利維亞和雙胞胎中的一個消失了。

    “他們出去抽煙了,馬上回來。”勞拉朝她做了個按打火機的手勢,同時朝里挪了挪,在沙發(fā)上空出一個位置,招呼她坐下。

    “我去下廁所。”游嘉茵把喝了一半的酒杯遞給勞拉,“幫我保管一下。”

    她憐憫地看了一眼勞拉身邊滿臉興奮的拉斐爾。他并不知道眼前的金發(fā)美女是同性戀,哪怕再獻(xiàn)殷勤都是白搭。

    廁所里果然排起長龍。游嘉茵靠墻站著,頭腦放空,等得昏昏欲睡。

    忽然,有人把手伸到她眼前揮了揮。

    她猛地驚醒,視線朝旁邊一瞥,撞上了一對神采奕奕的藍(lán)眼睛。

    是克拉拉。

    “晚上好!”她連忙換上笑臉,和對方貼面打招呼。

    雖然有些意外,但克拉拉也是薩沙的朋友。在這里碰到她,并不是一件值得驚訝的事。

    “我到外面去等你。”克拉拉同樣笑著對她說,“這里說話不方便。”

    “好的。”

    這一天總算來了。

    從克拉拉主動添加她的那一刻起,游嘉茵就知道,在不久的將來,她們一定會再見面。

    她對克拉拉充滿好奇,對方似乎也對她抱有同樣的想法,她能夠清楚感覺到。

    幾分鐘后,她們一前一后地走上螺旋階梯,來到俱樂部二樓的平臺,面朝底下的舞池并肩坐下。

    這里遠(yuǎn)離音響,不受音樂的干擾,很適合聊天。

    克拉拉抽出冰桶里的香檳,倒了兩杯。

    “干杯。”她向游嘉茵露出友善的笑容,“我不知道你今晚會來。”

    游嘉茵和她碰杯,“我昨天才被薩沙邀請。”

    “感謝薩沙。”克拉拉朝樓下正和朋友們鬧成一團的薩沙揚起酒杯,“上次在天翔家,我沒有找到和你單獨說話的機會,一直覺得很可惜。”

    游嘉茵笑了笑,安靜地看著她,等她繼續(xù)說下去。

    克拉拉身份特殊,她不得不謹(jǐn)慎言行,將這場對話的主動權(quán)交給她。

    她可不想因為一時失言,得罪“Valmont的克拉拉”。

    繽紛的冷色調(diào)燈光在克拉拉的頭頂流瀉,為她金棕色的頭發(fā)覆上一層月光般的清輝,看上去朦朧又夢幻。她將酒杯放到一旁,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雙腿交疊在一起,又把頭發(fā)全部攏到腦后,露出流暢的頸部曲線。

    這些細(xì)微的小動作讓游嘉茵明白,對方其實和她一樣忐忑不安。

    “我想問你一個關(guān)于天翔的問題。”

    克拉拉緩慢開口,“你和他在來法國前就認(rèn)識,那你一定也認(rèn)識他的哥哥,對嗎?”

    游嘉茵驚愕地看著她,喉嚨里發(fā)不出一點聲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難道她知道?

    克拉拉誤以為她的反應(yīng)是在裝傻,語氣認(rèn)真補充道:“天翔是雙胞胎,有過一個哥哥,這件事我知道,你可以對我說實話,不用那么小心。”

    原來她真的知道。

    那個不幸死在十七歲夏天的,被刻意隱藏在記憶里的“哥哥”。

    這一刻,游嘉茵的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眼前的這個女人,果然是“特別”的。

    作者有話說:

    雖然我恨不得下章結(jié)局,但還是要按照大綱來,畢竟算時間重逢才一個禮拜哈哈

    弟弟:果然我一出差你們就要開始搞事了

    ? 第八十九章

    凌晨時分, 薩沙吹滅蛋糕上的蠟燭,然后跳進(jìn)舞池,頂替了DJ的位置。

    滿場沸騰中, 游嘉茵和勞拉縮在沙發(fā)角落, 喝著飲料,時刻留意遠(yuǎn)處正和蒂莫西貼面熱舞的奧利維亞,誰也不想過去當(dāng)電燈泡。

    “你剛剛在和誰說話?”勞拉用眼神指指樓上, 笑得十分曖昧:“我看到你們兩個了。那女的挺漂亮的, 她叫什么名字?你不介紹給我嗎?”

    “她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和她不熟,剛好碰到就聊了幾句。”

    “怎么又是‘朋友的朋友’?”勞拉調(diào)侃她:“你該不會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人際關(guān)系吧?”

    “哈哈哈……”

    游嘉茵用一陣干笑掩飾過去。

    一個多小時前發(fā)生在二樓的那段對話,其實并沒有持續(xù)很久。

    她驚訝于克拉拉竟然知道吳天佑的存在,內(nèi)心掀起一陣波瀾,但沒有表露在臉上。

    “對,我認(rèn)識他。”她聽見自己用干澀的聲音答道。

    “太好了……”

    克拉拉注視著她,眼神和聲音都變得很溫柔:“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能跟我說說嗎?”

    為什么你想知道?你到底是誰?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游嘉茵微微蹙起眉。

    她至今沒能弄清克拉拉和吳天翔的關(guān)系, 一直壓抑著自己的好奇心。可現(xiàn)在, 對方竟然連吳天佑的事都要打探, 這不禁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抵觸感。

    她一點也不想和眼前這個這個陌生人分享那些回憶。

    于是她控制住情緒,不動聲色地反問:“你和天翔關(guān)系那么好, 為什么不直接問他?”

    “我問過,但他不肯告訴我。”

    克拉拉的目光閃爍了一下, 無奈地苦笑道, “我已經(jīng)試過很多次了……”

    “如果是這樣, 很抱歉, 我也不方便說。”

    游嘉茵找到了完美的借口, 順勢拒絕:“既然天翔不想說, 我相信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那是他的哥哥,我不想在他背后自作主張。”

    “……你確定?”

    她再次表明態(tài)度:“對不起。”

    克拉拉的臉上流露出肉眼可見的失落,但并沒有咄咄逼人地追問下去。

    “沒關(guān)系,那今天就先到這里吧,很高興能和你說上話。”

    她重新綻開和煦的笑容,撫平裙子上的褶皺,款款起身,舉手投足都很得體。

    “假如哪天你愿意告訴我了,我洗耳恭聽。”

    游嘉茵安靜地目送她離開,直到酒杯里綿密的氣泡逐漸平息。

    克拉拉單薄瘦高的身影緩慢穿過熱鬧歡騰的人群,散發(fā)著一種格格不入的寂寥感,最后被出口處的暗影籠罩。

    “我想出去透個氣,你來嗎?”勞拉給自己卷了一根煙,朝她晃晃。

    游嘉茵回過神來:“……我記得你說過要戒煙。”

    “哈哈,下個月,下個月。”勞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走啦。”

    露天吸煙區(qū)是一個奇妙的地方。晦暗夜色中,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互相借火,然后在吞云吐霧間迅速拉近距離。

    勞拉很快鎖定目標(biāo),和一個模特身材的拉丁美女閑聊起來。

    游嘉茵呆在她們身旁,偶爾應(yīng)上幾聲,同時冷淡地打發(fā)走幾個過來搭訕的人,迎風(fēng)放空頭腦。

    七月初的午夜,氣溫只有十幾度,空氣涼爽宜人。

    這對從小習(xí)慣了上海濕熱夏季的她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從室內(nèi)流淌出來的音樂轟鳴和馬路上的車流聲融合在一起,組成了這座城市夜晚的和弦。

    周圍煙民們的高談闊論,是一段段現(xiàn)場譜寫的歌詞。

    她置身于這片喧鬧中,卻感到興致索然,就連攝入的酒精都無法讓她打起精神。

    無聊,空虛,和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充斥心頭,有點悶悶的。

    游嘉茵定定神,問勞拉:“我們什么時候走?”

    她現(xiàn)在只想回家,舒服地躺到床上。

    “隨時都行,我無所謂。”勞拉已經(jīng)和拉丁美女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聳聳肩說:“但得看奧利維亞還想呆多久。”

    “她和我朋友忙著呢,你們千萬別去掃興。” 薩沙悄無聲息地擠到她們中間,嘴里叼著一根沒點燃的煙,笑嘻嘻地問:“這里誰有火?”

    勞拉把打火機遞給他。

    薩沙低頭把煙點上,又伸手指指游嘉茵,態(tài)度直接:“能不能讓我和她單獨說兩句?”

    拉丁美女識趣地離開,勞拉卻站在原地沒動。她轉(zhuǎn)頭看向游嘉茵,用眼神征求好友的意見。

    “沒關(guān)系,你先進(jìn)去找奧利維亞。”

    游嘉茵將手輕輕按在她的背上,肯定道:“我一會兒來跟你們會合。”

    “……好的。”勞拉點點頭。

    她亮閃閃的金發(fā)消失在人群背后,薩沙收回視線,吐了口煙,幽幽地說:“你身邊的人對你還真是保護(hù)過度。我是那種需要防備的壞人嗎?”

    這個開朗的黑發(fā)青年和上次見面時一樣,渾身酒氣,醉得幾乎站不穩(wěn),說話時的思路卻很清晰。

    游嘉茵解釋:“這是女生之間出去玩時的互相照應(yīng),不是針對你,千萬別介意。”

    “不,我說的不只是她。”

    薩沙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天翔也是,上次你走后,我問他要你的聯(lián)系方式,但他死活不肯給我。”

    “是我讓他不要給的。”游嘉茵有些尷尬,但還是選擇實話實說,“對不起……”

    “我知道,天翔也是這樣告訴我的,但我還是想當(dāng)面確認(rèn)一下。”薩沙大度地擺擺手,“你不用道歉,也別有心理負(fù)擔(dān)。我不是那種經(jīng)不起拒絕的人。你今天愿意過來,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以后就讓我們做普通朋友。”

    酒精逐漸上頭,大腦的轉(zhuǎn)速變慢。游嘉茵還在回味剛才聽到的話,后知后覺地問:“你說天翔沒給你我的號碼,那你怎么……”

    “秘密。”薩沙狡黠地眨眨眼,拒絕透露更多信息。

    雙方把話說開后,氣氛變得輕松起來。

    之后他們隨便聊了一會兒,當(dāng)說到今晚這場派對的盛況時,游嘉茵假裝不經(jīng)意地提到了克拉拉。

    “我上次在天翔家也見過她。”她問得很含蓄,“你們一群人認(rèn)識很久了吧?”

    薩沙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圖,毫不留情地拆穿:“你想問克拉拉和天翔是什么關(guān)系?”

    游嘉茵的笑容僵在臉上。

    “你不是第一個問的,我都習(xí)慣了。”薩沙不以為然,“我和天翔認(rèn)識的時候,他和克拉拉就已經(jīng)很熟了。他們比朋友更親密,但從我的角度看,絕對不是情人。說句老實話,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所以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對不起。”

    “你沒問過他嗎?”

    “有啊,很久以前問過一次,當(dāng)時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就放棄了。”薩沙呼出口腔里的最后一股煙霧,把煙蒂扔到地上,用腳碾滅:“天翔的性格很坦率,凡事不會遮遮掩掩。如果他不想說,我猜多半有他的苦衷,所以我不會逼他。每個人都有秘密,都有一些難以說出口的事,等到哪天他準(zhǔn)備好了,一定會親口告訴我,這點我很相信他。”

    交談間,勞拉攙扶著醉醺醺的奧利維亞向他們走來。

    “我已經(jīng)叫了車。”她的目光在游嘉茵和薩沙之間徘徊了一下,“你準(zhǔn)備好回去了嗎?車再過五分鐘就來。”

    “當(dāng)然。”游嘉茵向薩沙道別,“謝謝你今天邀請我們。”

    “我的榮幸。”

    薩沙和她們自拍了一張合照,美其名曰留作紀(jì)念,然后禮貌地將她們送出俱樂部外。

    一上車,奧利維亞就昏睡過去。

    勞拉讓她靠在她的肩頭,神秘兮兮地對游嘉茵說:“你猜我剛才看到了什么?”

    “什么?”

    勞拉低頭瞄了一眼奧利維亞,確認(rèn)她睡得正香,把聲音壓得更低:“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和拉斐爾搞在一起,我猜她沒發(fā)現(xiàn)那對雙胞胎中途換人了。”

    游嘉茵啞然失笑。

    順著這個話題,勞拉大大咧咧地繼續(xù):“同卵雙胞胎真的太刺激了。要是有一對美女雙胞胎想和我搞一搞,我不介意三個人一起……”

    “噗——”

    uber司機沉默地開車,直到聽到這番狂放的發(fā)言,終于忍不住笑噴出來。

    凌晨兩點,游嘉茵回到了自己家。

    她鎖好門,在WhatsApp的三人群里報過平安,忽然發(fā)現(xiàn)有兩條漏看的消息。

    當(dāng)時她正在車上跟勞拉和司機閑聊,沒有注意到手機震動——

    Tianxiang:『你去薩沙的生日了?』- 1:26 am——

    Tianxiang:『我看到照片了』- 1:49 am——

    游嘉茵想了想,輸入兩個字:『對啊。』

    消息剛剛發(fā)送,手機又震了。

    Tianxiang:『你不是對他沒興趣嗎?』

    游嘉茵正在擠牙膏,瞥到這行字,頓時愣了一下。

    大半夜的不睡,就為了問這個問題?

    還是說,他也在外面喝醉了?

    她覺得微妙又好笑,故意晾著沒回,慢悠悠地洗漱完畢,換上睡衣,才抄起手機繼續(xù)。

    Jiayin:『這沖突嗎?』

    屏幕很快暗了下去,很長時間都沒有重新亮起。

    游嘉茵耐心涂完護(hù)膚品,喝掉一大杯水解酒,上床時再次聽見手機震動,有新消息彈了出來。

    她興沖沖地點開,想看他的反應(yīng)。

    但這一次,是勞拉和奧利維亞分別發(fā)來的感謝和晚安。

    懸起的心重重落下,砸起一片說不清的失落。

    眼看已經(jīng)過了兩點半,游嘉茵把手機扔到一旁,關(guān)燈睡覺。

    閉上眼,醉意隨著血液循環(huán)涌了上來。

    腦海中的世界在旋轉(zhuǎn),但她卻奇怪地沒有半點睡意。

    她感覺精神抖擻,帶著一絲亢奮,簡直可以出門上班,在一會議室的人面前侃侃而談。

    輾轉(zhuǎn)反側(cè)之際,枕邊又傳來嗡的一聲,房間被光線映亮。

    Tianxiang:『你到家了嗎?』

    Jiayin:『我睡不著。』

    消息變成了已讀,她才意識到自己發(fā)的四個字答非所問,但已經(jīng)來不及撤回。

    Tianxiang:『要我打電話給你嗎?』

    黑暗中,手機屏幕透出的亮光刺得她淚腺發(fā)酸,這行字也讓她的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她還沒來得及思考,手指已經(jīng)自動打出了兩個字:

    『好啊。』

    幾秒鐘后,屏幕上出現(xiàn)了“Tianxiang”的通話請求。

    而且……

    還是視頻電話。

    如果是平時,半夜三更被人要求視頻,游嘉茵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掛斷。但這一刻,醉意,無法入睡的困擾和一些別的情緒混雜在一起,讓她變得無所顧忌。

    她擰開床頭燈,稍微整理了一下頭發(fā),按下接聽鍵。

    作者有話說:

    弟弟:都說了我長大了不會隨便瘋了,現(xiàn)在我做什么都要征得同意!

    ? 第九十章

    “……你真的接了啊。”

    這是吳天翔在視頻接通后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他倚在床頭, 背后墊著枕頭,隨意的拍攝角度讓他看起來懶洋洋的。

    沒有開燈的室內(nèi),遠(yuǎn)處柔和變幻的熒光投射在他臉上, 也將他的雙眼映得更加明亮。

    “你在看電視?”游嘉茵直接忽略了他的開場白, “你在酒店?”

    “對。”

    “今天是星期六哎,你怎么沒出去玩?”

    “太累了,不想出去。”他伸手打開床頭燈, 聲音里帶著一絲沙啞的困倦:“今天我一整天都在Gateway, 八點多才回到市區(qū),和同事吃過晚飯就回酒店了。”

    屏幕隨即亮了起來。

    燈光下,游嘉茵看清了他的T恤顏色。不是黑色而是藏藍(lán),和她身上穿著的睡裙一樣,一個細(xì)微的巧合。

    “那你為什么不睡?”她表示不解,“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點多了。”

    “跟你一樣,我睡不著。”他把枕頭往下扯了扯,半躺在床上, 鏡頭幾乎懟著臉, 放大了他優(yōu)越的五官細(xì)節(jié), “反正明天不用工作,可以休息一整天, 隨便吧。”

    “原來你拿我當(dāng)陪聊啊。” 游嘉茵啞然失笑:“我就想嘛,你怎么會無緣無故等我到現(xiàn)在。”

    醉意讓她心情放松, 渾身輕飄飄的, 少了幾分拘束, 甚至有興致和他開玩笑。

    吳天翔說:“我確實在等你。”

    聲音通過揚聲器擴散, 干脆的語氣把她噎住了。

    “……等我干什么?”她陡然清醒, 表情和態(tài)度并沒有因為這句話而動搖, “我就去了你朋友的生日會,又不是什么危險的地方。”

    “不是你的問題。”

    “那是誰的問題?”

    “我想確認(rèn)你安全到家。”他一語帶過,沒有正面回答。

    “謝謝,但你不用擔(dān)心我。”她也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我二十五歲了,能自己保護(hù)好自己。”

    “二十四。”他糾正道,“你的生日在十月份。”

    “差三個月而已,別那么較真。”

    “你準(zhǔn)備怎么慶祝?”

    “不知道,還沒想過。”游嘉茵記得他的生日在五月底,便反問:“你當(dāng)時是怎么過的?”

    “我不過生日。”

    “……我能理解。”

    如同對暗號般的兩句話后,雙方沉默下來。

    “不說這個了。”

    “還是說點別的吧。”

    眼看氣氛就要變僵,他們又不約而同地開口轉(zhuǎn)移話題。

    吳天翔問她:“你明天有什么計劃?”

    “睡到自然醒,打掃一下家里,晚上去朋友家吃飯。你呢?”

    “上午睡覺,醒來如果天氣好,我就去跑步。”他翻了個身,朝右側(cè)臥:“下午去美術(shù)館。”

    屏幕中的畫面跟隨他的動作旋轉(zhuǎn),肩膀后的白床單變成了緊拉著的銀灰色窗簾。

    “你一個人去嗎?”

    “對,怎么了?”

    “沒什么,單純覺得佩服。”她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影響,身體向左靠去,“一個人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去美術(shù)館,這在很多人看來,都是很簡單平常的事吧?但我卻做不到。這是我的問題,我從小就很怕‘一個人’。”

    她在孤獨中長大。忙于工作的父母和他們破碎的婚姻讓她的內(nèi)心充滿不安定感。

    因此她喜愛熱鬧,渴望陪伴,害怕落單,總是習(xí)慣性地依賴身邊的人,靠他們的愛和關(guān)心確認(rèn)自我價值。

    馬上要到二十五歲,她依舊無法把自己的狀態(tài)稱作“獨立”。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要出國?”吳天翔把胳膊墊在頭下,茫然地看著她,“遠(yuǎn)離上海的家人和朋友,不會讓你覺得更孤單嗎?”

    溫柔寂靜的夏日深夜,他們身處兩座城市,在各自的床上側(cè)臥。一個向左,一個向右,透過手機屏幕注視彼此,仿佛真的在面對面長談。

    游嘉茵被這種氣氛感染,再加上體內(nèi)的醉意推波助瀾,忍不住對他說出了心里話。

    “剛開始確實很難,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她緩慢地眨眼道,“至于原因……我想在一個不會讓我想到你哥的地方重新開始,離家越遠(yuǎn)越好。”

    失去戀人的鈍痛,比她以為的更加持久。

    當(dāng)初對吳天佑來上海念大學(xué)的所有期盼,在他走后都變成了一層籠罩在故鄉(xiāng)上空的陰霾。

    熟悉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他的影子,和那些由思念編織而成的幻想。

    久而久之,反復(fù)的觸景傷情讓她的精神狀況越來越差,逐漸對生活失去了熱情。

    她意識到自己必須暫時遠(yuǎn)離這個環(huán)境,于是在大三時借著出國交換的機會遠(yuǎn)走高飛。

    然后她幸運地愛上這座城市,完成學(xué)業(yè),找到工作,慢慢安定下來。

    “那以后呢?”吳天翔沒有對她的話發(fā)表意見,冷靜地問:“你打算一直留在巴黎?”

    “不一定。”游嘉茵坦言:“我想趁年輕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在不同的城市生活,給自己留點以后回想起來,會覺得‘哇,好厲害’的回憶。說不定我過兩年就搬去別的國家了,誰知道呢。”

    “說得對。”他頓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我以為你喝醉了,沒想到你居然那么清醒。”

    “哈哈哈,酒量好是我的優(yōu)點。”

    他不認(rèn)同地挑眉:“我沒有忘記你在我面前喝到吐的事。”

    “那是多少年以前了……”她說到這里,忽然斂起笑意,露出了一本正經(jīng)的神情:“但如果你真的想聽醉鬼的胡言亂語,正好,我這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你說。”

    “這些年里,你看到過你哥嗎?”

    “什么意思?”

    “鬼魂,幽靈之類的東西。你見過嗎?”

    “……”

    吳天翔壓住內(nèi)心的驚愕,沒有立刻回答。

    隔著屏幕,他靜靜地望著對面的人,心里泛起一種混合著無奈,悲傷和酸澀的復(fù)雜情緒。

    這個夜晚,他們之間的所有對話,到最后都回到了吳天佑的身上。

    她嘴角天生攜帶的笑意,讓他忽略了她臉上細(xì)微的表情變化。不知不覺中,濃密睫毛后的那對明澈的眼睛里,已經(jīng)覆上了一層朦朧的水霧。

    “你在聽嗎?”她在他發(fā)呆的間隙里提醒道。

    那張比少女時代更精致、也更令人心動的面孔,此刻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紅。

    “我沒見過。”吳天翔實話實說。他下意識地想要打探這個問題的動機,但思考過后,只是謹(jǐn)慎地反問:“難道你見過?”

    “也沒有。”她嘆了口氣,垂下眼,不再與他對視,“其實我很怕鬼,但他的話我能接受。”

    他繼續(xù)不動聲色:“如果能看見,你有什么想對他說的話嗎?”

    “我不知道,也沒想過。”她依舊半瞇著眼,聲音柔和地仿佛在夢囈,“我都說了,這是個醉鬼的問題,沒有任何意義,你不用太當(dāng)回事。”

    “……”

    從內(nèi)心深處溢出來的無力感壓迫著渾身神經(jīng),讓他說不出半個字。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顆眼淚落下,由重力牽引,順著眼角沾濕她側(cè)臉下的枕頭,卻無法穿過這片屏幕,為遠(yuǎn)在另一座城市,獨自沉浸在過去的她做些什么。

    沉默許久后,吳天翔忽然萌生了一種想法。

    “你今年夏天有假期嗎?”

    “……有一周。”遲來的困意終于將游嘉茵擊倒。她闔上眼,憑著僅存的意識含混說道,“在八月初。”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永興島,去見見他?”

    “……”

    回答他的,是一張還帶著淚痕的安詳臉龐,發(fā)紅的鼻尖,睫毛投下的陰影,和隨著呼吸規(guī)律起伏的肩膀。

    她真的睡著了。

    吳天翔盯著她的睡臉,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將這個畫面截圖,切斷了通話。

    然后他關(guān)上燈,平躺在床上,對著黑黝黝的天花板發(fā)了會兒呆,從胸腔里擠壓出一股氣,轉(zhuǎn)身把臉埋進(jìn)枕頭里。

    ……

    第二天早上,游嘉茵醒來時,已經(jīng)過了中午。

    周日的街道很安靜,很少有車經(jīng)過。拉開窗,溫和的風(fēng)鼓了進(jìn)來,也帶來了鳥鳴和底下路人們的閑談?wù)f笑。

    燦爛陽光下,氣溫正在攀升,夏日的暑意日漸明顯。

    四肢乏力,頭腦昏沉,宿醉感像沼澤似的包圍她,讓她不想立刻起來。

    游嘉茵躺在床上,在腦海中將昨晚發(fā)生的事過了一遍。

    她去了薩沙的生日派對,在那里見到了克拉拉,和她有了一段短暫的對話;回家后,難以入睡的她借著酒勁和遠(yuǎn)在倫敦的吳天翔視頻聊天,最后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一覺醒來,褪去的醉意帶走了關(guān)于那段通話的大部分記憶。

    她只記得當(dāng)時氣氛很融洽,雙方心平氣和地你來我往,沒有發(fā)生不愉快。

    屏幕那頭的人有著線條硬朗的五官,但在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一臉純真的溫柔。

    ……到底聊了些什么呢?

    她試著回想,但腦海中卻只剩下模糊的只字片語,無法連成完整的對話。

    游嘉茵起身倒了杯咖啡,坐到沙發(fā)上,點開了他們的聊天頁面。

    吳天翔的WhatsApp在一小時前登陸過。他已經(jīng)醒了,卻沒有發(fā)來任何消息。這讓她打消了向他道謝的念頭。

    算了,沒必要。

    想想也是,昨晚失眠的不只是她。他們只是互幫互助,誰也不欠誰。

    她放下手機,揉著因為饑餓擰成一團的胃,想去冰箱里找點吃的。

    剛走出幾步,又聽見了嗡嗡震動聲。

    是一封雨果發(fā)來的郵件。

    周末收到工作郵件,這種情況并不常見。游嘉茵猜測是項目發(fā)生了緊急狀況,連忙點開。

    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紅彤彤、胖乎乎的,嬰兒的臉——

    Date:05 juillet. 2021 13:07

    Objet:歡迎羅克珊

    親愛的同事們,

    請讓我介紹我的女兒羅克珊。她于今日凌晨五點出生。

    祝周末愉快。

    誠摯的,

    新手爸爸雨果——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更新晚了,昨天寫到兩點本來想發(fā),但看看覺得不滿意,把寫好的4000字擦掉3000重寫

    女主的性格在第一卷是被不少讀者詬病的,我也沒怎么回應(yīng)過畢竟作者不該給大家做閱讀理解哈哈。但寫到這里還是講一下我的想法。

    我的設(shè)定下,女主是一個敏感缺愛,本質(zhì)又很善良負(fù)責(zé)的人,整個故事從她的視角展開,孤獨是她的一個關(guān)鍵詞:被家人忽視的孤獨,被朋友誤解的孤獨,被戀人拋下的孤獨,這些孤獨都是沒法向別人排解的,她不敢向別人求助,一直在獨自消化,也因此顯得很憋屈。

    到結(jié)局的時候她會直面孤獨,跟自己和解,不再拒絕別人伸向她的手,真正變得堅強(放心結(jié)局是HE再強調(diào)一遍!)。

    兩個人一起回島上的flag插下(指向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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