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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紀九關闕 > 20-30
    第21章

    關闕停下挽衣袖的動作,視線順著那青果慢慢上移,停留在紀九臉上。

    紀九豎起一根手指:“只吃一口,就一口。”

    關闕只坐下穿鞋,待穿戴整齊,便提步走向前方樹林。

    紀九跟在他身旁,拐杖急促地點著地:“我們很久沒吃過水果了,我的嘴唇老是起皮,鳥崽的毛也開了叉。我看看你,哎?這皮膚變得好粗糙。”

    關闕目視前方,眼風也不給他一個,他便一直小聲念:“阿寶,阿寶,阿寶……”

    “叫魂嗎?”

    關闕被他念得不耐煩,停下腳步,一把將他手里青果拿走,重重咬了一口。

    接著突然僵住,面部似乎有著剎那的扭曲,神情也變得有些怪異。

    紀九一直盯著他,連忙問:“是有什么問題嗎?”

    關闕沉默著沒有做聲,喉結上下滾動,直接將嘴里果肉咽了下去。再一抬胳膊,剩下的青果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遠遠掉入海里。

    “嚼都不嚼,就這么吞了?”紀九驚訝。

    關闕緊閉著嘴,好一會兒后才問:“試毒還要求方式?”

    紀九趕緊搖頭:“那肯定不用,隨你的喜好。”

    回營地的路上,關闕在河邊剖魚洗凈,回到營地后,切成薄片,和野菌一起做了魚湯。

    紀九很快便將碗里的魚肉吃光,一抹嘴:“現在感覺怎么樣了?”

    關闕低頭喝湯,沒有回答,只朝放在石板上的那堆青果做了個請的手勢。

    紀九搓搓手,喜不自禁:“那我就去了。”

    紀九拿起一個青果,正要咬時,發現關闕已經沒有喝湯,只靠在椅背上看著他。

    他覺得關闕似乎對他吃青果這件事很感興趣,并從那雙看似平淡的眼里瞧出了一絲期待?

    而鳥崽也盯著他和那青果,兩只翅膀和兩只腳桿都張開著,整只鳥寫滿了緊張。

    紀九:……

    “你們這是干什么?”紀九失笑,又伸出手指點了點關闕,“你看你那一臉鬼祟,我知道的,這青果味道肯定不好。”接著又眨眨眼,“但我還是要嘗嘗。”

    關闕微微頷首,再次做了個請的手勢。

    “看著啊,都仔細看著,看我紀南瑾給你們表演生吃青果。”

    紀九舔了舔唇,一口咬了下去,頓感一股酸味在舌尖炸開,迅速席卷整個口腔,讓每一顆味蕾都在收縮,顫抖,再順著呼吸道直沖天靈蓋。

    他縮著脖子弓起背,緊閉著眼,整張臉皺在一起。關闕一直看著他,見他這副模樣,眼里閃過了一絲笑意。

    但紀九緩過那口勁兒后,便睜開了眼,深深吸了口氣:“過癮!”

    關闕:……

    接下來的時間,關闕低頭吃飯,紀九坐在他旁邊啃青果,手里還拿著一條毛巾,擦拭被酸味刺激出的眼淚。

    “啊……”他一邊咀嚼一邊倒抽氣,“嘶,啊……”

    關闕用舌頭頂了下自己的牙,有些忍無可忍:“不要讓我再聽見你發出的任何聲音。”

    紀九了然:“你的牙也跟著酸了?魚肉都咬不動了?行,我不出聲。”

    咔嚓!咔嚓!咔嚓!

    “也不要啃出動靜!”

    紀九笑著看了他一眼,只用門牙一點點咬,盡量不發出聲音。鳥崽在旁邊看著,伸長脖子張開嘴,啾啾叫著討食。

    “你要吃嗎?這可有點酸的。”

    “啾啾啾啾。”

    紀九啃下一塊青果,喂給鳥崽。鳥崽迫不及待地往下咽,但接著又咔咔地吐了出來。它用翅膀扼住自己喉嚨,瘋狂甩腦袋,尖嘴在石板地上蹭,刮出嗤嗤的聲音。

    紀九大笑,去端來水,蹲著喂給鳥崽喝。鳥崽將腦袋埋進水杯時,他對關闕道:“酸是真酸,但你不覺得那酸得很過癮嗎?本來我還有點胸悶,現在就感覺特別舒坦。你要不要再試一下?”

    關闕垂眸看著他,他回視著關闕,并將青果遞到嘴邊,啃下一大口,緩慢地,響亮地咀嚼。

    咔嚓……咔嚓……咔嚓……

    關闕便沉默地放下碗,起身走得遠遠的。

    接下來的日子,關闕依舊每天去修理飛行器,紀九也依舊負責做飯。他在做飯方面勇于創新,想法大膽,不再局限于一鍋燉,而是致力于將簡單的食材都玩出花來。

    他會將野菌和一種辛辣樹葉一起炒,再加入林子里找到的野蜂蜜。或是在整只樹貍肚內塞滿野菜上鍋蒸,直到野菜融為稀爛的藍色汁水,將樹貍肉糊得青紫斑駁,像是生了一身毒瘡。

    但不管他做出多么驚世駭俗的飯菜,味道多么一言難盡,關闕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區別在于正常的那頓會多吃點,特別惡心的那頓便減少一定食入量而已。

    時間一天天過去,紀九已在這島上呆了三個月。

    他的腳傷已經痊愈,也主動從關闕手里接過了捕獵的活兒,說要活動活動手腳。但他想離開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情緒也逐漸開始焦躁。

    他不知道紀北宴如今怎么樣了,銀盟軍有沒有放松對他的監管。而他一直沒有自己的消息,一定非常擔心著急。

    他也會經常想起那230名士兵。不管是在逗弄鳥崽,或是在同關闕說話時,只要某個話題涉及到曾經過往,他便會突然陷入沉默,情緒也瞬間低落。

    他越來越迫切地想回到銀輝星,可他卻不得不呆在這顆荒蕪水星上,每多呆一天,就多一天的煎熬。

    今天晚飯時,紀九兩人吃著飯,如平常那般不時交談兩句。

    “還在補艦橋端口嗎?”

    “嗯。”

    “那個東西修補起來是有點難,要是能像小部件那樣帶出水就好了,我和你一起補,就能加快不少進度。這是我在東邊林子里找的那種小豆野菜,你多吃點。”

    ……

    吃完飯,關闕繼續修補從飛行器上帶回來的小部件,紀九則去打火燒開水,嘴里輕輕哼著歌。

    “春風得意喜事多,陳連長洞房見老婆。高低肩,長短腿,凸胸縮脖駝個背——”

    紀九正蹲在行軍爐前,突然就停下了聲音,搭在爐子上的手也頓住了動作。

    他猛然意識到,這歌詞里的陳連長也去了赤牙城,也在那次任務里犧牲,是那二百三十名陣亡士兵的其中一名。

    鳥崽正在一旁搖頭晃腦地聽歌,見他不唱了,便啾啾兩聲催促。

    紀九垂著頭,抿著嘴,一聲不吭地打火。但這行軍爐有點小毛病,有時候要打火很多次才能點著。現在又是這樣,他只能蹲在爐前,一次次地摁下開關。

    啪、啪、啪……

    鳥崽見他不打算再唱,便在重復機械的打火聲中玩著一團線球。關闕也在專注地焊接部件,并沒有察覺到紀九的異樣。

    咣——

    突然一聲重響,嚇得鳥崽差點打滑,身上那層淺淺的絨毛立即炸開。關闕聽到這動靜后也抬起頭,將罩在眼上的防護鏡推到了頭頂。

    紀九站在放行軍爐的地方,胸脯急促起伏,垂在身側的兩手緊握成拳。但那爐子卻已不在原地,而是咣咣鐺鐺地滾到了石板地邊緣,爐上的座圈也散落在地。

    鳥崽看看爐子又看看紀九,急急跑上前:“啾?”

    紀九閉上眼深深吸氣,片刻后再睜開眼,對仰頭看著自己的鳥崽道:“沒事,我不注意把它碰翻了。”

    剛才那一瞬間,他在機械重復地按下打火鍵時,那些焦躁、擔憂、痛苦和無能為力的挫敗感,齊齊涌上心頭,讓他終于控制不住地爆發,一腳將爐子踢了出去。

    鳥崽歪著腦袋看著他,確定他的確沒事后,便放心地跑回去玩線團,關闕也戴好防護鏡,繼續焊接部件。

    紀九慢吞吞地走前去,將那踢飛的爐子拎了回來,安好座圈,重新打火。這次很快便點燃了,他架上鍋開始燒水,卻聽見關闕平靜的聲音:“還有三天。”

    紀九轉過頭,關闕正將一塊金屬板舉在眼前,半瞇著眼查看曲度。

    “飛行器還有三天就修好了?”紀九問。

    關闕沒有看他,只嗯了一聲。

    紀九埋下頭,片刻后啞聲道:“那挺快了。”

    最后一抹光線消失在海平面,天上繁星如織,木屋外也亮起了一盞燈。

    關闕在燈光下繼續修補部件,紀九則躺在他身旁的石板地上,雙手枕在腦后,翹著腿,左邊是被他搬出來曬星星的機器人,右邊趴著鳥崽。

    “說實話,我天天都盼著能離開這里,但真的要走了,還覺得有些舍不得。”紀九抬頭看著滿天星子,聲音帶著些悵然,“其實這兩個月,是我這幾年來過得最平靜的兩個月。沒有戰火和炮彈,沒有鮮血和尸體,也沒有哭泣和哀嚎……”

    紀九怔怔地停下了聲音,片刻后反應過來自己和關闕說這個不太合適,便又岔開話題:“而且我還胖了一圈,這個肚子是越來越大,連腹肌都快沒了。”

    關闕已經修補好了部件,正在收拾工具,聞言朝紀九那邊看了眼。

    紀九正將T恤下擺撩在腰上,左手拿起一個青果在啃,右手一下下拍著肚皮。那袒露的小腹微微隆起,有著比較明顯的圓潤弧度。

    關闕盯著那肚子看了片刻,又看向紀九的臉、肩和手足,發現他并沒有長胖,只是小腹變得凸起。

    “你是不是懷孕了?”

    當紀九聽到關闕的這聲詢問,嚇得青果差點脫手,有兩秒都回不過神。

    “你說什么?”他驚訝地轉過頭,懷疑自己沒有聽清。

    關闕便重復了一遍,目光緊盯著他的雙眼:“你是不是懷孕了?”

    “你是在和我開玩笑嗎?”

    “你覺得呢?”

    紀九和關闕對視幾秒后,慢慢笑了起來:“阿寶,我只是長胖了。”

    關闕卻沒有笑,只平靜地問:“你最近一次和別人發生關系是什么時間?”

    紀九聽到他用這么淡定的語氣問出這么私密的問題,不由愣了愣,下意識回道:“我從來就沒和人發生過關系。”

    但他剛說完這句,就想起了什么,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古怪。

    關闕一直看著他,也就捕捉了他的這點神態變化,微微瞇起了眼。

    紀九側頭看向黑洞洞的森林,抬手揉著額頭,片刻后改口:“其實有一次。”

    關闕垂下眼眸沒有吭聲,紀九又道:“但是懷孕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因為我和……我和那人已經分手了,而且我也沒有植入孕囊。”

    他并不想將那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告訴關闕,特別是那名和他發生關系的士兵,在尚不知道姓誰名誰的情況下,就已經在赤牙城任務里犧牲。

    紀九覺得,他只能當做這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關闕抬起頭,淡淡地問:“分了?”

    “對,分了。”紀九毫不遲疑地回道。

    “嗯。”關闕靠向椅背,翹起腿,又思索了下,“孕囊是什么?”

    紀九有些驚愕:“你不知道孕囊?”

    “不知道,第一次聽說。”

    “塔柯人和我們銀輝人一樣,男性如果想要懷孕,都需要種植孕囊,你居然不知道?”

    關闕坦然道:“我不是塔柯人,我也從來不關心這些。”

    “是了,你是序列者,不,你是虞人。”

    既然關闕問起,紀九也就詳細解釋:“不管是銀輝人還是塔柯人,如果男性想要懷孕生育的話,就要在腹腔內植入孕囊。孕囊植入男性身體后,內核會結合身體基因,凝成一個可以受精的基因生殖細胞。而外部囊袋成為子宮,還能分泌某種激素,在幾個月時間內改造身體的……嗯,某個部位,讓它成為可以順利分娩的產道。雖然植入孕囊是很普遍的事,操作也非常簡單,但我和我那個……那個前任已經分手了,所以我不可能去植入孕囊,更不可能懷孕,只是長胖了。”

    關闕認真地聽著,聽完后點點頭:“明白了。”他似乎心情很不錯,難得地耐心解釋,“我們虞人男性可以懷孕,但不需要植入孕囊。虞人男性的精液里含有一種叫做亞魯素的物質,會自然催發配偶生成可以受精的生殖細胞和胎床,也就是你們所說的孕囊。”

    “亞魯素?從來沒聽說過,什么意思?”紀九驚訝。

    關闕想了想:“亞魯,在虞人的語言里,代表著生命。我的父母雙親都是男性,所以我看見你身形發生了變化,首先就想到這個。”

    紀九的重點卻放在別處,他伸手指著關闕,露出恍然的表情:“原來你是胎生啊。”

    關闕默默看著他,閉上嘴不再吭聲。

    兩人說了一陣話,紀九低頭看自己肚子,有些好笑地拍了拍:“喂?是有個小孩兒在里面嗎?快叫聲爸讓我聽聽。”

    “啾啾啾啾!”鳥崽在旁邊一連串叫。

    關闕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兩條長腿交疊,他聽著鳥崽的啾啾,突然開口道:“它說它才是你的小孩。”

    紀九愣了下,伸臂將鳥崽摟進懷里:“是是是,你才是我的小孩。”

    “啾啾。”

    “是在叫爸嗎?”

    “它說它知道。”關闕微笑補充。

    “還請了個鳥語翻譯?”紀九轉過頭,“你什么時候能聽得懂鳥語?”

    “一直都可以。”關闕回道。

    紀九笑了起來,但見關闕一臉正經,不像是在說笑,便又疑惑地問:“你說真的?”

    “我們虞人族能聽懂部分其他生物的語言,不過要分種類,只有高智生物才行。”關闕道。

    “……居然這樣,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紀九喃喃,又摸了下鳥崽的頭,“我就說它這么聰明,原來扈恣是高智生物。”

    “我對扈恣不太了解,但它們生活在旋4,應該是的。”

    鳥崽又對著紀九叫了兩聲,紀九忙道:“快翻譯。”

    “是母親的意思。”關闕伸手抵住唇,輕咳一聲。

    紀九頓時哈哈大笑。

    “啾啾。”鳥崽又沖關闕叫了兩聲。

    關闕神情立即變得有些古怪。

    “它在對你說什么?”紀九問。

    關闕轉過頭:“沒聽清。”

    紀九也沒在意,只使勁揉著鳥崽腦袋:“其實吧,我那天早上覺得肚子漲,就咯咯噠咯咯噠地叫了半晌。我找了個窩,剛蹲下,咦?下了個蛋。那蛋殼一破,鉆出來的就是你。”

    “啾啾啾……”鳥崽將腦袋在他腿上蹭,歡喜地撒嬌。

    紀九低頭看著鳥崽,嘆了口氣:“可你現在連老鼠都不會抓,怎么辦?”

    鳥崽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紀九心里卻在犯愁。

    怎么辦呢?

    鳥崽太小了,也沒有在這森林里獨立生存的能力,只能將它帶走。可自己正被銀盟軍通緝,還有很多的事要做,前路危機重重,帶著它合適嗎?

    關闕似是看出了他的顧慮,伸出食指捋著鳥崽腦門上的那撮毛:“它不會捕獵,不會飛行,這樣的雛鳥如果留在島上,不出半個小時,就會進了其他野獸的肚子。”

    紀九沉默著,看鳥崽揚起腦袋,輕啄關闕的手指,被關闕將它的長嘴給鉗住。

    “好吧,那就把它帶上。”紀九終于開口,“雖然跟著我也不安全,但總能想法給它找一條活下去的路。”

    既然做出了這個決定,紀九也就不再瞻前顧后,他把鳥崽抱起,舉在眼前,認真地道:“崽,以后不管去哪兒,爸爸都把你帶著,咱爺倆在一塊兒。”

    “啾啾。”鳥崽側過腦袋,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我的乖崽。”紀九將它在空中拋了兩下,接住,對關闕道:“真沉呢,你來掂掂?而且沒毛,是凈重,這肯定能燉一大鍋。”

    “啾!!”鳥崽趕緊掙扎著要下地,紀九大笑著將它抓住,作勢往行軍灶邊走。鳥崽又再次掙脫,急急沖到關闕身后躲了起來。

    第三天下午,關闕終于完成了整個星艦修復工作。兩人吃過晚飯后,便開始收拾東西,將一些必需品用大袋子裝好,由關闕提前送到星艦上。

    夜晚來臨時,石板地上顯得有些空蕩,只剩下桌椅和鍋碗瓢盆,以及那棟木屋。

    紀九坐在木屋內的地鋪上,將機器人裝進一個行軍大背包,又在背包夾層里摸索,掏出了那個鎖著光明之眼的密碼盒。

    密碼盒一直在他這兒,就那么隨手放在背包里,關闕也知道,卻始終沒有拿走。

    紀九垂眸看著密碼盒,大拇指在那光滑的金屬面上摩挲。

    這一共四個月的相處,特別是最近三個月,他雖然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和距離,卻也會在某一個瞬間,對關闕生出一種微妙的親近感。

    其實他內心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雙方立場和敵對身份,這四個月一起經歷的風風雨雨,的確會讓他將關闕當成最親密的朋友。

    明天就要離開這里,這會是他們相處的最后一晚,從此兩人就要形同陌路,甚至兵戈相見。

    他想在即將分別的這一刻,把光明之眼還給關闕,也將密碼告訴他。

    第22章

    紀九將盒子揣進衣兜,走出了木屋。

    屋外繁星滿天,天幕極低,星子像是觸手可及。遠處的海洋蕩著柔光,似乎已和天空融為一體,流曳星辰一直淌進了海里。

    關闕坐在石板邊緣,正低頭用鑿子在雕著什么。一陣柔風吹過,他的頭發在額頭上輕輕飄拂。

    紀九在他身旁坐下,看清他正在雕的依舊是只狐貍。不過這次用的是塊白潤的海石,狐貍的大尾巴沒有擋在臉部,蓬松地繞在身側,還伸出兩爪在伸懶腰。

    “阿寶,飛行器明天是先飛哪兒?”紀九問。

    他和關闕還未談過離開這里后的路線問題。他的目的地是銀輝星,但關闕應該是要回塔柯星,那么飛行器是先去銀輝星域,還是先去塔柯星域?

    關闕頭也不抬地道:“去銀輝星。”

    紀九沒想到他打算將自己先送回去,心頭頓時一熱:“我在被通緝,到時候你把我放在β4空域的補給站就行,我自己想辦法去到銀輝星,然后你就駕駛飛行器回塔柯星。”

    關闕吹走石雕上的碎屑:“我也要去銀輝星。”

    “什么?”紀九很是詫異,“你去銀輝星做什么?你可是塔柯人,不怕被銀盟軍抓住嗎?而且你根本通過不了身份檢查,在關卡就會被發現的。”

    “你不也一樣嗎?你現在同樣沒法通過身份檢查,和我有什么區別?”關闕淡淡地問。

    紀九立即反駁:“有區別。”

    “什么區別?”關闕反問。

    紀九心里清楚,就算他被通緝,他和關闕也有本質上的區別。他是一名銀盟軍軍人,保護銀輝人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責任,當一名塔柯高階序列者說出他要去往銀輝星,哪怕這個人是朝夕相處的關闕,也立即讓他戒備警惕起來。

    紀九看著關闕,目光里漸漸多了幾分冷意。關闕繼續刻著石頭,嘴里卻道:“放心,我只是去銀輝星辦點事,辦完就離開。我向你保證,我不會驚動到銀輝人,也不會主動去傷害他們。”

    紀九觀察著關闕,突然想到了什么:“你是去找那個叫車西朝的人?”

    關闕知道他在H58時,聽見了自己殺死阿攀前的那番對話,所以也不隱瞞:“對,我是去找他,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做出對你們銀輝人不利的事。”

    他接著又抬起頭,“你會將我的行蹤報告給銀盟軍嗎?”

    他定定地看著紀九,臉龐在星光下分外立體,眼睛深邃如夜空,其中點綴著閃爍星芒。

    紀九被他這樣看著,有些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下意識移開了視線。

    一陣風吹來,林中樹葉嘩啦作響,紀九心頭更是紛亂。

    他知道關闕還在等待他的回答,也知道此時還沒成功登上飛行器,自己最好是說出讓關闕滿意的答案。

    那些糊弄的話他平常隨口就來,此時卻怎么也無法出口,沉默片刻后,只回道:“如果你只是去找人,安靜地去,安靜地走,我可以當做不知道。如果你做出了危害銀輝星的事,那么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你消失,包括聯系銀盟軍。”

    關闕沒有再追問或是說些什么,只拿著布料擦拭剛雕好的小狐貍。紀九看著他的側臉,隔著衣兜布料捏了捏密碼盒,終究還是沒有拿出來。

    一顆彗星拖著長尾劃過天際,紀九正看著天空怔怔出神,突然感覺到手中一沉,低下頭,看見掌心多了個潤白的石雕小狐貍。

    他拿起小狐貍,看它蓬松的長尾和狡黠的眼,手指摸了摸它的耳朵。他發現小狐貍的身形有點奇怪,舉到眼前仔細看,發現這的確是只小胖狐貍,白白的肚子有些鼓。

    紀九有些無語,關闕卻已經將工具收好,拿掉搭在腿上的擋布站起了身。

    “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們會出發去往柏亞行星,然后在那里降落。”關闕道。

    紀九聽關闕說完路線,立即便清楚了他的想法。

    柏亞行星是一個隸屬銀輝星系的改造行星,秩序混亂,人員復雜,軍火販子和走私者如魚得水。銀輝星整個空域被防守得嚴嚴實實,但柏亞星沒有,他們可以在柏亞星降落,并將它作為一個中轉站,乘坐那里的走私運輸艦去往銀輝星。

    夜里,躺在黑暗中的兩人都沒有說話,紀九聽著關闕綿長平穩的呼吸聲,腦中亂糟糟地想著很多事情。

    通過這兩個月的接觸,他覺得關闕雖然心機深沉,但說出口的話都是真話。

    當然,沒說出口的就不知道了。

    但既然關闕保證只是去銀輝星找那個車西朝,不會傷害其他人,那應該就是他真實的想法。但就算如此,一名高級序列者即將進入銀輝星,還是讓他感覺到了不安和緊張。

    第二天一早,兩人吃過簡單的早飯后便出發。

    到了海邊時,關闕游往飛行器沉沒點,紀九則背著行軍背包坐在岸邊等待。他背包里裝著鳥崽和只剩下上半身的機器人,從背包蓋兩側各探出個腦袋。

    紀九一直看著遠方,看見那海面上突然掀起層層波瀾,一架銀白色飛行器破水而出,在轟鳴聲中緩緩爬升,懸停在翻騰海水之上的半空。它的排水系統正在運行,艦身一周往外噴涌著艙內積水,那水層在日光作用下,如同一面環繞艦身的七彩簾幕。

    飛行器轉瞬便至,紀九抓著垂下的滑降繩進入艦艙。艙門關閉,飛行器加速上升,不過短短半分鐘,便沖破大氣層進入了太空。

    “三個小時后,星艦會到達A325躍遷點。通過這個躍遷點,我們便離開了豎琴星系進入銀輝星系,再飛行四個小時便抵達柏亞行星。我們的飛行器可以降落在X346,Y4367,這里剛好避開空監區域。”紀九指著空域圖上的一點。

    關闕手握著操縱桿:“那里離航空港有多遠?”

    “五百多公里。”紀九放大整個柏亞星,“但是距坐標點40公里的地方有個老式列車站,顯示去往航空港的列車會經過那里。但那片區域經常在交戰,不知道列車有沒有在正常運行。”

    “應該沒問題。”關闕飛快地瞥了眼放大的地圖,“柏亞星空域不允許有民用飛行器飛行,那這條連接著航空港和柏亞城的列車線就非常重要。那些走私犯和軍火販子都需要這條線路,就算白天被炸掉鐵軌,他們也會連夜搶修好。”

    星艦在太空中急速航行,兩人之間除了偶爾互報數據,便沒有其他交流,一貫話多的紀九也表現得很是沉默。

    自昨晚以后,紀九刻意和關闕保持距離,關闕立即就察覺到了這一點,也不主動和他交談。兩人之間的關系不動聲色地發生了改變,似乎又倒退回到了H58,而在水星上那一段可以算得上是親密的時光,從來就不曾存在。

    星艦于中午十二點通過A325躍遷點,當可視窗外的線條和噪點變成廣袤太空,星艦已經從豎琴星系躍遷到了獵馬星系。

    “再過五個小時,我們就能抵達柏亞星。”紀九在腕表上輸入了柏亞星坐標,表面上的數字信息開始變化,“柏亞星現在是午夜兩點,我們到達時剛好天亮。”

    星艦進入了平穩飛行,紀九便去準備午飯,做好后,先給鳥崽裝了半飯盒肉,再叫上關闕一起吃。

    兩人沉默地吃飯,誰也不說話,鳥崽也察覺到氣氛的異常,茫然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直到窗外出現一個灰白色星球,紀九這才開口:“你看那顆星,W467,我在上面打過一場仗。那里重力很輕,大家全都穿著航空服,打近了后干脆肉搏。你劃拉我的航空服,我砸你的氧氣面罩,低空里到處都是人在飛,那場面可真是好笑。”

    紀九邊說邊笑,但漸漸就沒了聲音,單手撐著頭,勺子在湯碗里一下下攪動。

    片刻后,他低聲問:“你說這么打來打去的有意思嗎?我還在幫里的時候,被誰砸了場子,兄弟被欺負了,我們都必須要打回來。我們知道為什么打,為了錢,為了面子,為了兄弟。銀輝人從生下來就知道要和塔柯人打仗,可這場打了上兩百多年的仗,死了那么多的人,究竟又是為了什么……”

    關闕放下勺子,抬起眼,目光幽深地看著他。艦內突然安靜下來,只聽見鳥崽篤篤啄食肉塊的聲音。

    可視窗外的灰白星球漸漸遠去,紀九才放下手,坐直身。

    “突然情緒波動,發了一點牢騷,別在意。”他深深吸了口氣,沖著關闕笑了笑,“只要銀盟軍還需要我,我就還得和塔柯人打,不為別的,為了我的那些兄弟。上了戰場,那就沒有對錯,只有勝負。殺一個塔柯軍,就等于救了一名銀盟軍,不殺塔柯人,就是在送我兄弟們的命。”

    關闕一言不發,卻一直看著他。紀九抬起手,端起面前的湯碗:“干!”

    關闕嘴角勾了勾,收回視線,也端起了自己的湯碗,和他輕輕相碰。

    柏亞星時間上午五點五十分,天空微泛起了白,成群的山脈若隱若現。一架飛行器從天而降,驚得一群鳥四散飛走。

    這片山脈綿延數里,但山脊鋒利薄峭,猶如一條長長的龍骨,一直延伸向遠方。飛行器來回尋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處稍寬的地勢,以艦身兩側都懸空的狀態,險險降落在山頂。

    艦門打開,關闕抓著滑降繩降落地面,紀九背著行軍包緊跟其后。

    山頂很不好走,風又大,紀九將腦袋抵在關闕后背,讓他在前面擋住風,自己打開即時地圖儀查看地形。

    “還有四個小時,去往航空港的列車就會途經那個小車站,我們必須準時趕到……糟了。”紀九突然停下腳步,“再走出兩公里,前面有道斷崖。”

    關闕轉過身,紀九指著屏幕:“這道斷崖橫貫整個山脈,兩座山峰間相隔一百多米,我們除非變成鳥兒才能飛過去。”

    關闕看了片刻,搖搖頭:“前面有路的。”

    “有路?”

    紀九趕緊仔細瞧,這才發現那處散落著一些不明顯的白色小點,還在緩緩移動。

    “這些小點是什么?”紀九問道。

    “那就是我們的路。”

    十分鐘后,前方果然出現了一處斷崖。紀九舉起望遠鏡,透過鏡頭看到的清晰場景,讓他有些驚訝地啊了一聲。

    只見斷崖半空里漂浮著一片灰白色隕石群,大大小小足有上百塊。它們沒有規律地左右漂浮,輕輕碰撞上后又分開。

    “柏亞星表層含有豐富的熔嶼礦,那是一種常溫超導體,礦石本身具有的磁場在柏亞星磁場的作用下,就會出現這種浮空的現象。”關闕站在紀九身旁解釋。

    紀九放下望遠鏡,喃喃道:“我聽說過這種礦石,但還是第一次見到。”

    遠處看時還不覺得,當紀九站在崖邊,才發現那些礦石每一塊都足有一間屋子大小,與其說是礦石,不如說是小浮空島。

    這些礦石形狀不一,還在無規律地轉動,相互碰撞,要借助它們去到對面也相當不容易。他再探出頭,看見懸崖下方深不見底,只半腰處翻滾著濃濃霧氣。

    “下面有條地縫,這要是摔下去,尸體都找不著。”紀九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你可以嗎?”關闕站在他身旁問。

    紀九不服輸的性子被挑了起來,瞥了他一眼:“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關闕挑了下眉,似乎想要說什么,紀九已看見一塊礦石從右邊浮浮沉沉地飄來。

    “車來了,我先上車了。”紀九緊了緊背包帶:“崽兒,坐穩了,爸爸帶你坐無軌城際列車。”

    “啾啾!”鳥崽倏地收回腦袋,整只鳥縮進了背包。

    當那塊礦石飄到離斷崖邊只有四五米時,紀九后退幾步,沖出,右腳用力蹬動崖壁,身體朝著前方撲去。

    他在空中時便在尋找落點,下落的瞬間,雙手便摳住了礦石上的一塊凸起,同時迅速調整位置,移到了礦石頂。待到雙腳踩穩后,他第一時間便轉過頭,沖著站在崖邊的關闕露出了笑容。

    “怎么樣?”他微微昂著下巴,眼睛閃閃發亮,整個人看上去神采飛揚。

    關闕一直注視著他,此時彎了下嘴角:“不錯。”

    紀九半蹲在礦石上,沖著關闕勾了勾手指,關闕在看見另一塊石頭靠近崖邊后,也一個飛身躍出,穩穩站到了那塊大石之上。

    礦石群無規律地四處漂浮,一邊還在自轉。紀九手足并用地在翻轉的石頭上爬,嘴里問道:“你知道水棲豹嗎?”

    “聽說過。”

    “耀熾城動物園里有幾只,我有次休息時去看過。它們生活的那片水域里有幾根木頭,它們喜歡踩在木頭上走圈,就和咱倆現在一樣。”紀九忍不住笑。

    但他轉過頭,卻看見關闕只站在他那塊大石上閑適踏步,便又悶悶地收住了聲音,繼續沉默地爬行。

    兩人隨著石塊浮浮沉沉,朝著對面飄去,但紀九很快察覺到不對勁,他發現關闕踩著的那塊石頭越飄越遠,已經到了這片石群的邊緣。

    他正要提醒關闕,只聽嘩啦一聲,關闕踩著的那塊礦石竟然從中裂開成兩半。其中一半還算完整,而另一半卻成為一堆浮在空中的碎石。

    “小心!”紀九同時出聲。

    關闕在完整的那一半上調整腳步穩住了身形,但由于自身體重的原因,那半塊礦石不勝負荷地往下沉了半米,石面上也出現了幾道深深的裂痕,隨時都有可能再次碎裂。

    關闕的位置在石群邊緣,身周漂浮著的礦石稀少,離他最近的也有七八米遠,而且都是一些承不住成年人體重的碎石。

    紀九見狀,立即朝他喊道:“你別動,千萬別動,我馬上來接你。”

    他見身旁一塊石頭滾過,盡力探出身體,伸出腳,猛力一蹬。踹中那塊礦石的同時,他身下的大石便朝著關闕方向移動,但也在左右劇烈搖晃。

    他手足并用地在石頭上來回爬行,有兩次險些從石面上滑下去,驚得背包里的鳥崽啾啾叫個不停。

    好在礦石終于開始平穩,紀九也終于可以緩下來,一串冷汗順著他額頭往下淌,蟄得眼睛生疼,也不敢抬手去擦。

    他一路去踹身周石頭,借著那反作用力,極其驚險地飄向關闕。而整個過程里,他并沒去想對方是名高階序列者,就算墜崖也不會真的致命。也沒想過他已經到了柏亞星,完全可以不需要關闕,可以任由他墜崖,沒準還能阻止他去銀輝星。

    他此時腦中只有一個想法,快點飄到關闕身旁去,不然他可就真的要墜崖了。

    “別慌,也別亂動,我馬上就到了。”紀九左右挪動,雙手摳緊劇烈搖晃的礦石邊緣,還不忘出聲安撫關闕。

    關闕依舊站在那只剩下一半的礦石上,面朝紀九看著他,神情并不慌張,身姿也很挺拔,但目光卻有些復雜。

    礦石在空中漂浮前進,離關闕只剩下六七米。紀九顫巍巍地站起身,朝著關闕伸出手:“你等會兒跳過來的時候,我會抓住你,現在先別動。”

    他話音剛落,耳里突然聽見咔嚓數聲響。他第一反應是關闕踩著的那半塊石頭也碎了,卻見人還好好地站著。他慢慢低下頭,看見自己身下的這塊礦石已經遍布裂痕。

    紀九腦中頓時嗡一聲,心臟都停跳了一拍。他立即就要撲向身后的一塊礦石,但還沒來得及行動,便聽見嘩啦的石塊碎裂聲,同時腳下一空,整個人往下墜落。

    他徒勞地去抓身旁石塊,視野里便出現了一道黑色身影,像是一只張開翅翼的大鵬,迅速撲至他的眼前。

    關闕以一種驚人的力量撲向紀九,一把抓住他的背包帶。接著雙腳在碎石上用力一點,又帶著紀九往左邊躍出,再次飛縱過七八米遠,落在了一塊旋轉的礦石上。

    關闕抓住紀九后背肩帶,雙腳微分,站得很穩,黑色風衣在空中獵獵翻飛。紀九面朝下身體懸空,視野里只有關闕的雙腳和不停旋轉的懸崖,既心驚肉跳又頭暈目眩。

    關闕沒有將他放下來,而是帶著他再次躍向了前方的一塊礦石。他雖然拎著一名成年人,卻以一種普通人無法想象的爆發力在那些礦石間飛縱撲躍,身形靈活而矯健,迅速朝著對面懸崖靠近。

    第23章

    紀九被關闕拎到了懸崖對面,卻坐在地上悶聲不吭。關闕因為剛才那一番動作,只靠著一塊大石劇烈咳嗽,臉色也有些蒼白。

    “啾啾。”鳥崽從背包里探出頭。

    紀九反過手拍了拍背包,這才開口:“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啾?”

    “沒說你,別打岔。”紀九側頭看向關闕,“你明明能自保,卻看著我想盡辦法去救你。你覺得很好玩?還是想用那樣的方式試探我?如果我沒有去救你,當我石頭碎掉的時候,你是不是就不會出手,任由我掉下去摔死?”

    關闕停下咳嗽看向他,聲音略有些沙啞:“如果你沒有打算救我,那我也不會救你,這難道不是很合理?

    紀九沒有做聲,只抿著唇,沉著臉瞪著他。

    “覺得被我傷害了?”關闕問。

    “是。”紀九坦然回道。

    “為什么?”

    紀九冷笑一聲:“為什么?因為我肯定不會用這種方式去試探你。”

    他撐著地慢慢起身,緊了緊肩上的背包,轉身往前走。

    “為什么?”關闕繼續追問。

    紀九停下腳步,側過頭:“我們決定一起去往銀輝星,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我都把你看做我的同伴。而我從來不會去試探我的同伴。”

    紀九說完,便邁開長腿繼續往前,關闕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幾秒,也大步追了上去,和他并肩而行。

    “只有之前的那段路難走,過了這道崖,后面的路就好走了。”沉默地走出一段后,關闕開口。

    紀九板著臉一聲不吭,關闕從自己背包里取出水壺,遞到他面前:“喝點水。”

    紀九目視前方:“拿開!”

    “你嘴唇有點干。”

    “關你什么事?”

    關闕收好水壺,沉默地走出一段后,又道:“你在我背包里放了一袋青果,現在要吃一個嗎?”

    “不吃!”

    “真不吃?”

    紀九倏地停下腳步,面朝關闕站住。

    “不要用這種蹩腳的方式來求和,我現在心很硬,知道嗎?”紀九拍拍自己胸口,“這里,刀槍不入。關闕,我現在和你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就當做從來不認識。”

    他說這番話時,情緒有些激動,臉色發紅,語氣急促,胸脯也拍得啪啪作響。

    關闕目光幽深地看著他,見他轉身又要走,便道:“其實我剛才不是在試探你,是因為我的傷一直沒好,那時候脫力,只能站在那里,在你下墜的時候才突然恢復。”

    “這么巧?”紀九連聲冷笑:“那我還得感謝你救我了。”

    關闕沒有再做解釋,只一言不發地看著紀九。

    紀九便轉身繼續往前。

    “紀九。”

    “我們現在是陌生人,注意保持距離。”

    “紀九。”

    “先生貴姓?”

    紀九板著臉走出幾步,突然伸手在兜里摸,掏出來兩個小東西,一把扔向關闕。

    關闕伸手接住,看清是一黑一白兩只石雕小狐貍。

    接下來的路程,兩人果然就如同陌生人,一前一后,彼此不說話,連眼神都沒有一個。

    剩下的路好走了許多,再沒有遇到那種斷崖,他們順利地走到小列車站所在位置,并找著一處緩坡下了山。

    山下是一片平原,一條長軌蜿蜒至遠方,他們順著長軌又走出二十分鐘后,便看見了那座小列車站。

    紀九抬腕看了眼時間,顯示列車還有二十分鐘進站。他目不斜視,卻用余光瞥了眼右前方的關闕,發現他穿著的那件制式風衣軍裝,左臂上還有一塊深藍色塔柯軍軍徽。

    “崽。”

    “啾啾。”鳥崽從背包里探出了頭。

    紀九大聲道:“等回了銀輝星,爸爸給你做件新衣裳。左翅膀上繡一塊塔柯軍軍徽,茶杯蓋那么大,讓你不管走到哪兒,別人一眼就能看見,知道你是塔柯軍。”

    “啾。”鳥崽不是很感興趣地應了一聲。

    紀九再偷偷去看關闕,看見他刺啦一聲將那左臂上的軍徽給撕掉,隨手拋在了泥土里。

    這座位于荒漠上的小列車站已修建多年,外墻脫落,屋頂上的列車站標志只剩下一半。車站由幾間平房構成,其中一間的門框頂上有售票廳三個歪歪扭扭的手寫字。

    站上的乘客還挺多,都是一副滿面風霜的潦倒模樣,提著破破爛爛的行李。關闕和紀九走進站臺后,他們只冷漠地掃視一眼,又不感興趣地轉開了視線。

    兩人在站臺上一左一右地站著,中間還隔了好幾個人。

    “不買票嗎?”關闕目視著前方。

    柏亞星主城遍布軍火販子和走私者,那些做得大的還擁有自己的地方武裝。關闕看上去氣勢十足,就像一名途徑此地的軍火販,站在他身旁的人便囁嚅了下嘴唇:“還,還要買票嗎?我們都沒買過。那,那我去買。”

    “不買。”紀九眼睛看著列車進站的方向,嘴里回答關闕的話。

    那人又看向紀九,看見他一身作戰服,渾身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便又停下腳步:“好,好,不買。”

    遠處傳來尖銳的鳴笛聲,一輛長列風馳電掣而來。

    這種古董級別的有軌列車,在其他星球早已消失。只有戰亂不斷,民用飛行器不能使用空域,運輸量卻又挺大的柏亞星才能見著。

    長列進站后便減緩速度,站臺上的所有人都拎起了自己的行李,等到列車停下,車門開啟,便一窩蜂地往上沖。

    “哎哎哎,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列車員只探頭在門口喊了一聲,就被撲來的人群給沖回了車廂。

    紀九挽起衣袖便往前,轉頭見關闕還站在原地,趕緊吼道:“有些人是傻的嗎?這車只停兩分鐘,不快點擠上車,還在那里愣著。”

    人群太過擁擠,紀九前胸后背都貼著人,鳥崽被擠得啾啾大叫。他便艱難地取下背包頂在頭上,一只手扶著背包,一只手艱難地去夠車廂門旁的把手。

    紀九突然覺得后背一空,接著背心被一只大手給托住,身旁那些抵著他的人也被一條胳膊給撥開。

    他看見那胳膊上的布料,便知道是關闕,也沒有吭聲,只頂著鳥崽上了車。

    紀九剛進入車廂,列車便咣當啟動,車門也開始緩緩關閉。他轉過身,看見關闕身后一名壯漢正伸手去抓他后背,便上前半步,照著那人胸口踹出一腳。

    那人往后踉蹌幾步,關闕進入車廂,車門也砰一聲合攏。

    車廂內擁擠不堪,車門旁都全是人,紀九想好好站著都無從下腳。他頭頂背包四處張望,最后往車廂里面走:“勞駕,讓一讓,勞駕,讓一讓……”

    他往前擠,關闕便跟在他身后,不動聲色地將旁邊擠來的人撥開。

    車廂里也很擁擠,原本可坐三人的長椅上都坐著五人,但比車廂兩頭還是要稍松一點,起碼紀九能將背包放下來抱在胸前。

    “啾啾。”

    “沒事了,沒事。”紀九低聲安撫鳥崽。

    “人都塞不下,還把雞都帶上了。”旁邊的乘客小聲嘀咕。

    列車疾馳在荒漠上,窗外是一片茫茫黃土。紀九的目光在乘客們臉上掃過,看見他們大部分像是走私集團的雇傭兵,身形魁梧,面目不善,穿著各種樣式的野戰服。還有少部分逃難者,膽怯畏縮地坐在座位上或是蹲在過道里。

    車內沒有誰說話,紀九看見行李架上擱著不少長口袋,那形狀看著像是狙擊炮,座位下面也放著口袋,袋口露出一截黑洞洞的槍管。

    紀九和關闕面對面站著,眼睛各看一個方向。兩人站得很近,被夾在中間的鳥崽啾啾叫了兩聲,紀九輕輕拍了下背包:“再堅持一下,等會兒就會松一些。”

    車廂內人太多,空氣不能流通,還有人在吃一種味道很沖的當地食物。紀九聞到這些味道,覺得胸腹陣陣發悶,只一言不發地緊閉著嘴,生怕一開口就會開始干嘔。

    列車突然剎了一下,車廂內的人都跟著前傾。關闕單手撐住旁邊座椅背,紀九則一頭撲到了他的懷里。

    “啾!”鳥崽發出一聲大叫。

    列車繼續往前行駛,紀九身體往后退了些,給鳥崽留出了一些空間。但腦袋卻沒有再抬起,依舊靠在關闕的肩上。

    他撲到關闕懷里時,鼻端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那味道他形容不出,但覺得清爽好聞,不光沖淡了車廂里的怪味,也讓他悶脹欲嘔的感覺好了不少。

    紀九現在太難受,也顧不上還在和關闕冷戰,只一直將腦袋擱在他肩上。關闕也沒有推開他,任由他靠著自己,單手扶著旁邊座椅背,眼睛看著前方。

    “不要擋著廁所門,往那邊走一點。”列車員的聲音在車廂接頭處響起。

    關闕轉頭看了一眼,便抬手撐住紀九的腦袋。紀九以為他不想再讓自己靠著,便站直了身體,卻看見他轉身走向了車廂那一頭。

    “擠什么?”

    “這么多人,他媽的還在擠來擠去。”

    ……

    過道上的人發出不滿的聲音,關闕也不做聲,只從他們中間穿過,停在了列車員面前。

    紀九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一直注視著,看見他和列車員說了幾句。列車員先是搖頭,接著遲疑,最后帶著他進入了旁邊的乘務室,關緊了門。

    半分鐘后,門打開,列車員走出了乘務室,關闕跟在他身后。兩人路過紀九身旁時,關闕看了他一眼,他心領神會,立即抱著背包跟上。

    列車員帶著他倆穿過好幾節車廂,最后停在了緊閉的貨廂門口。他和守在那里的另一名胖列車員小聲交談幾句后,那人點了點頭,轉身打開了密碼鎖。

    “這節車廂里全是貨,不能碰也不能動。我能從監視器里看著你們,所以你們要有別的心思,我不光要把你們趕出去,還要告訴給前面那些負責送貨的雇傭兵。”胖列車員出聲警告。

    紀九已經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即保證:“我們只是沒有座位,想找個地方歇歇腳,對那些貨根本不感興趣。”

    兩人進入貨廂,身后門砰一聲合攏。這節車廂里碼放著成堆的貨物,紀九也懶得去打量,只取下背包,背靠貨物堆在通道里坐下,疲憊地閉上了眼。

    “啾啾。”

    “出來玩吧,別亂碰那些東西。”紀九眼也不睜地道。

    鳥崽鉆出背包,在通道里好奇地走來走去,關闕也在紀九對面坐下,兩條長腿伸在他身旁。

    貨廂里不再擁擠,也沒有那些令人窒息的難聞氣味,紀九終于緩過來,不再胸悶欲嘔,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一絲血色。

    他睜開眼,盯著前方那排貨物:“你剛才給了他多少好處?”

    關闕正側頭看著一邊出神,聞言收回視線,目光落在了紀九身上。

    “銀輝幣五千。”關闕回道。

    紀九愣住,接著坐直了身體,不敢置信地問:“多少?你給他轉了五千?”

    關闕點了下頭。

    “五千……”紀九伸手扶住了額頭,又問,“你知道我一年的薪水是多少嗎?一張車票又是多少?”

    “你的薪水和我給他多少有關系嗎?畢竟我們是陌生人。”關闕道。

    紀九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心里頓時冒起了火氣。他扭頭看向關闕,語氣咄咄地問:“你倒還先委屈上了?我把你當親密戰友,拼死冒險去救你,但你呢?你是怎么對我的?你裝,你就站在那里看好戲,看傻子演的好戲。”

    紀九轉身抱住自己的膝蓋:“結果又是一次試探,是一個圈套,心眼多得跟篩子似的,只讓人心寒。”

    “我沒騙你。”關闕嘆了口氣。

    “隨便了。”紀九擺了擺手:“我們還要同程一段,這列車上也不安全,就別打這些肚皮官司了,平安到達銀輝星才是正事。”他想了想后又補充,“其實我不想原諒你。當然,我現在依舊沒有原諒你,只是不得不向現實妥協。”

    “那你要怎么樣才能原諒我呢?”關闕問。

    關闕的語氣很真誠,目光也很專注。紀九回視著他,看見雙黑瞳里清晰倒影著自己,就像關闕的眼睛里只有他一個人。

    紀九的心跳突然就亂了一拍,他垂下視線,掩飾地看向前方。

    “再說吧。”他含混地道。

    “再說?”

    紀九心頭的那點異樣很快過去,重新看向關闕,見他還在認真等著自己的答案,便道:“如果你誠心求我原諒,那去吃個青果,吃了青果我就原諒你。”

    茫茫荒漠無邊無際,一輛列車轟隆著向前疾馳,驚得途徑鐵軌的小動物驚慌逃竄。車廂里,關闕手拿青果一動不動,紀九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鳥崽也仰頭盯著,兩腳和翅膀緊張地張開,眼珠都已經定住。

    “可以換一個條件嗎?”關闕問。

    紀九晃了晃手指:“不行。”

    關闕注視著青果,像是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接著毅然決然地咬了下去。

    咔嚓!

    紀九看見那果子頓時少了三分之一。

    關闕大口咀嚼,每一口,咬肌都緊緊崩起。他的表情還勉強維持著正常,但緊閉的眼角溢出淺淺水痕,額角也凸起了兩道青筋。

    咔嚓,咔嚓……

    關闕無比艱難地將嘴里果肉咽了下去,又抬起手,準備咬下第二口。

    但他還沒張嘴,那剩下的大半個青果便被一只手從旁拿走。

    紀九拿著青果,也不介意那果子被關闕吃過,只重重啃了一口,一邊嚼,一邊含混地道:“嘶……啊……這么好的東西,別給你浪費了……嘶。”

    關闕已經說不出話來,只緊閉著嘴看著他,重重點了點頭。

    一直圍觀的鳥崽回過神,急忙去到關闕背包旁,用翅膀抱起放在里面的水壺,遞給了他。

    關闕將一壺水喝了個精光,這才緩過氣。他聽著紀九咀嚼和抽氣的聲音,在他吃完整個青果之前,沒有轉頭看一眼。

    紀九將剩下的果核扔掉,剛擦干凈手,便聽見關闕道:“你的東西掉了。”

    “什么東西?”紀九問。

    “地上。”

    紀九低下頭,看見自己腳邊多出一黑一白兩只小狐貍。

    他無聲地笑了下,將兩只小狐貍揀了起來:“喲,沒發現掉在地上了,謝了。”

    “不客氣。”關闕平靜地回道。

    冷戰解除,兩人都靠著貨物堆休息。經過這件事,原本因關闕也要去銀輝星而生出的那點嫌隙,竟然也奇妙地消散,兩人又回到了在水星時的那種相處方式。

    只不過紀九總會想起那五千塊,越想越心疼,不時還會冒出一句。

    “一點社會閱歷都沒有,以后不知道還要吃多少虧。你要提前給我說一聲,最多給他三百。你把那五千信用點轉給我不好嗎?我可以一路背著你去航空港。”

    關闕只靠著貨物堆閉著眼,神情頗為放松,甚至還帶著隱約笑意。

    紀九終于數落完,拿過背包,從里面取出煮熟的肉和蛋。肉是給關闕和鳥崽準備的,他自己只吃得下蛋。

    兩人一鳥都填飽了肚子,紀九坐在搖晃的車廂里,拍著自己略有些圓凸的肚子,疲憊如潮水般涌來,腦袋慢慢靠上關闕的肩,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關闕側頭看看他,又收回視線,自己也閉上了眼。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紀九醒來時,發現自己側躺在關闕懷里,腦袋枕在他的大腿上。鳥崽貼著他的后背,也呼呼睡得香。

    紀九慢慢坐起身,活動有些僵硬的脖子。他見關闕還靠著貨物堆閉著眼,便沒有叫醒他,只小心地起身,在通道里來回踱步,不時活動一下手臂和脖頸。

    這些貨物都包裝得很嚴實,最外面還覆了層干草防止碰撞,不知道是什么,但想來無非就是些走私品。

    右邊車廂壁上有個小小的窗口,他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湊在那里往外看。

    現在已是傍晚,天色開始變得昏暗,這一帶呈現出石質荒漠的地貌,視野里是遭受強烈風化和風蝕的基巖地表,偶爾可以看見幾棵枯樹或是一片野草。

    紀九正看著,突然像是聽到了什么,警覺地抬起眼看向天空。

    天邊堆疊的厚重云層,被恒星的余暉勾勒出蜿蜒金邊,此刻那云層里卻出現了兩個黑色小點,正朝著這邊迅速接近。

    紀九猛地轉回頭,正想喊關闕,卻發現關闕就站在他身后,正俯低上半身,透過那小窗注視著天空。

    “是塔柯軍的飛行器。”紀九聲音緊繃。

    “對。”關闕回道。

    “你別緊張,那些軍火販子和走私者經常走這條路線,他們肯定有應對的辦法。”

    關闕平靜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我不緊張。”

    “嗯,我只是說萬一你緊張——”紀九突然頓住,“我安慰你做什么?你被炸飛了也不會死,我才是會死的那一個。”接著沖鳥崽招手,急促地催,“快快快,崽兒過來,讓爸爸抱著。”

    第24章

    話音剛落,前面車廂里便響起了大聲喧嘩和疾聲喊叫,顯然其他人也發現了天上那兩架飛行器。

    列車還在荒原上疾馳,紀九推高車窗,將腦袋探出去,看見前方幾節車廂的車窗也被打開,伸出七八根地面對空迫擊炮筒,遙遙對向天空。

    “發射!”

    隨著一道聲嘶力竭的男聲,七八顆光炮帶著尖銳的嘯鳴,拖著長長的白色尾翼,飛向了那兩架正在逼近的塔柯軍飛行器。

    但那兩架飛行器靈活閃避,所有炮彈都沒有命中,只擦過機身,在遠方天空上炸成一團團絢麗火光。

    “發射!”男聲繼續下令。

    又是一批炮彈出膛,紀九在看見它們依舊落空,而飛行器腹下噴出兩道白光后,立即轉身拉住關闕:“趴下!”

    轟!

    劇烈的爆炸聲在前方響起,列車發出刺耳尖銳的剎車聲,車輪在軌道上擦出一排火星。

    紀九隨著慣性飛了出去,又被關闕一把拽住,但那些堆疊的貨物卻紛紛飛出,在車廂里撞成一團。

    前面車廂里也傳來驚慌的叫喊聲。

    “前方軌道被炸斷,列車停了!”

    “下車,所有人先下車!”

    “貨呢?貨怎么辦?”

    “你說怎么辦?你現在還能去把貨背上嗎?”

    “繼續開炮!發射!”

    ……

    各種喊叫里夾雜著光炮出膛聲,兩架飛行器雖然不敢靠近,卻也一邊攔截閃躲,一邊對這列列車進行遠距離轟炸。

    紀九正仰頭看天,視野里便出現了一道刺目白光。他被關闕拉離車窗的瞬間,白光落在車廂旁,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

    整個車廂劇烈搖晃,炸起的泥土從車窗濺入。紀九剛抓住關闕的胳膊穩住身體,后方便又傳來一聲巨響,半截被炸飛的車廂從窗外飛過,砸落在遠處的荒地里。

    “我們得趕緊下車。”紀九道。

    關闕走向車廂門,紀九趕緊去傾倒的貨物堆里扯出自己背包,再去掀堵在門口的貨物。只聽見前面車廂響起奔跑腳步聲,其他人也在下車。

    整扇門很快顯露出來,他拉動兩次沒有拉開,被從外面反鎖。門外沒有反應,想來那守門的列車員忘記了他倆,已經逃下了車。

    窗外又是一道白光,車廂在爆炸聲中左右搖晃。紀九退后兩步,對著面前的門狠狠踹了上去,踹得整條腿都隱隱發麻,門扇卻依舊緊閉。

    “讓開。”關闕的聲音在后面響起。

    紀九讓到一旁,關闕提著一個滅火器上前,照著門鎖位置砸下。轟一聲重響,白色泡沫噴涌而出,車廂門應聲彈開。

    關闕扔掉滅火器,大步跨了出去,紀九也趕緊跟上。

    那兩架飛行器還在遠處天空上朝這邊進行轟炸,人群正狂奔向荒原的四面八方,也在朝著天上開炮。

    紀九和關闕下了車,剛跑出十幾米,就聽身后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紀九邊跑邊回頭,看見列車中段又被擊中,一節車廂的頂蓋被整個掀開。

    飛行器的火力轉移到荒野,朝著奔跑的人群發射炮火,在地面上炸起一個個碩大的彈坑。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飛濺的泥土里混著炸斷的四肢殘骸。

    紀九抱著鳥崽,背著機器人跟在關闕身后,剛跳進了一處彈坑,一道白光便從頭頂飛過。他立即又爬上坑壁,露出腦袋大喊:“不要到處跑,先進彈坑,躲進彈坑。”

    慌亂的人群總算回過神,大家都在往彈坑里跳。

    “繼續開炮,不要停火!”

    右方傳來一道聲音,紀九轉頭看去,看見旁邊彈坑里趴著一名身著野戰服的人,拿著對講機在指揮地面作戰。他身旁左右各趴著一名炮手,正扛著炮筒朝著天空發射。

    光炮陸續從地面發出,卻都被飛行器躲開,讓紀九看出這些人的協同作戰能力不行。他正想開口,后背突然覆上一只有力的大手,將他瞬間拉到坑底,再壓在了地上。

    紀九頭頂擦過一道炫目白光,緊跟著身旁響起了爆炸聲,地面都在跟著顫動。不待爆炸聲消失,壓在他后背的力道一松,關闕已經從他身旁沖出了彈坑。

    紀九也迅速取下背包,將緊抱著自己脖子的鳥崽放在地上:“就在這兒等爸爸,別亂跑。”

    說完也飛快地爬上地面,跟著關闕沖向旁邊彈坑。

    那坑里倒著三具尸體,正是那名指揮和兩名炮手。關闕跳進坑,扛起一架炮筒對著天空,紀九便也沖入坑里,從泥土里扒拉出另一架炮筒,拎起來架在肩上。

    “我主你副,0.1秒,目標右方飛行器,-345,7645,飛行弧度4.2。”

    關闕眼睛盯著瞄準器里的目標飛行器,嘴里報出坐標刻度。

    “收到。”紀九立即回應,同時調整坐標。

    “3,2,1。”隨著關闕的倒計時結束,一枚光炮從他肩上飛出。紀九也在倒計時結束的0.1秒后按下發射鍵,另一枚光炮便緊跟著飛向了天空。

    空中的兩架飛行器一邊進行轟炸,一邊躲避地面攻擊。右邊那架在捕捉到關闕發出的光彈軌跡后,立即躲向左側。

    駕駛者輕車熟路地進行閃避,滿以為已經躲過了這枚光彈,卻驚駭地發現那道攻擊軌跡上居然還藏著一枚。

    因為初始路線的高度重合,他并沒有察覺屏幕上的那條彈道軌跡其實是重疊的兩道,直到后一枚光彈因為飛行弧度的不同,在飛至一半后分支出另一道軌跡時才暴露蹤跡。

    飛行器立即要提升高度進行躲避,但根本來不及,被第二枚光彈正中動力艙,轟然炸出一團火光。

    被擊中的飛行器冒出滾滾濃煙,慌不擇路地朝著另一架飛行器靠攏,希望得到掩護。但關闕已經預判了它的躲避路線,在紀九發出光彈的后一秒便再次按下發射鍵。

    光彈瞬間即至,不偏不倚地擊中正在躲藏的飛行器駕駛艙。

    地面上的人見狀,立即抓緊機會反擊,各處又飛出了四五枚光彈,盡數擊中飛行器艦身。轟隆爆炸聲中,那架飛行器拖著長長的黑煙,呼嘯著墜向遠方地面。

    “打掉了一架!”

    “終于搞掉了一架!”

    四處響起了歡呼聲,紀九也高興地大叫一聲:“漂亮。”

    關闕繼續調轉炮筒,將瞄準器對準剩下的那架飛行器。

    “-389,9645,0.1秒,飛行弧度4.5。”

    “收到。”紀九扛著炮筒回應。

    兩枚炮彈再次匯合成同一軌跡,前后飛向了半空。但有了前車之鑒,這架飛行器的駕駛者已經有了準備,只朝著反弧度的方向躲避,同時對紀九兩人所在位置發起了攻擊。

    “趴下!”

    紀九丟下炮筒撲進坑底,只覺得視野里突然一片慘白,耳朵嗡一聲,被震得差點失去了聽覺。

    待到身下大地停止震蕩,他顧不上甩掉頭身上的泥土,飛快地爬起身,探出頭。

    四周白光在不斷閃爍,炮火在頭頂上方交織成密集的網。而一道矯健靈活的人影,正飛縱穿梭在那些光束之中。

    紀九立即大喊:“你不要命了?快找個彈坑躲進去!”

    關闕橫抱著一架迫擊炮,在飛奔中也看向了紀九,隔著重重煙火朝他喊:“……輔助!”

    紀九低低罵了一聲,立即滑下坑底,又拿起那架迫擊光炮扛在肩上。

    “-449,10365,0秒,飛行弧度-4.9。”

    紀九就站在坑底,舉高炮筒,迅速調整坐標。關闕朝著他這方向奔跑,身后是不斷落下的白光和炸開的彈坑。

    “3、2、1。”

    關闕在奔至坑旁時,倒計時結束,兩人同時按下了發射鍵,時間不差分毫。

    兩枚光炮剛出膛便重疊在一起,融成同一軌跡沖向高空,并在接近飛行器時分成正負兩道軌跡,分別擊中了駕駛艙和動力艙。

    但飛行器被擊中的同時,它發射而出的光束也已到達地面。紀九來不及躲避,正想原地撲倒,卻只覺身體突然被人抱起,騰空飛縱出去。

    他一陣天旋地轉,只聽見身后發出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

    紀九被關闕抱著沖出了爆炸點,直到雙腳接觸地面才回過神。他仰起頭,看見那架飛行器正冒著濃煙,搖搖晃晃地逃向遠方。

    地面還在連續朝它發射光炮,艦身上不斷涌起一團團火光。它終于再也撐不住,在空中劃出一條長長的弧度,斜著墜向了地面。

    遙遙一聲爆炸聲響,地面上騰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在所有人的高聲歡呼中,翻滾著升向高空。

    “呀!”紀九也握住拳頭,發出一聲低喝,再轉頭看向關闕,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我們搞掉了兩架飛行器!兩架!咱倆剛才那段配合堪稱完美,如果有錄下來的話,絕對會成為軍校反復學習的經典戰斗片段。”

    他朝著關闕舉起手,雖然滿臉糊滿泥土,一雙眼睛卻閃閃發亮。他見關闕只看著他沒有動作,嘖了一聲,干脆拿起他的手,和自己擊了下掌。

    “啾啾。”

    紀九轉過頭,看見鳥崽已爬出了彈坑,正跌跌撞撞地朝他沖來。他迎上前,一把撈起奔跑的鳥崽:“看見爸爸剛才打飛行器了嗎?帥不帥?”

    “啾啾!!!”鳥崽激動地叫。

    紀九笑著將它拋向關闕:“接著,我去找吳思琪,它還在坑里。”

    地面上滿是彈坑,也躺著不少人的尸體,但剩下的人對這一切早已司空見慣,所以看見同伴的尸體也沒有多少悲傷。他們在短暫地慶幸自己再一次存活下來后,便迅速圍向列車,檢查自己負責的貨物。

    紀九背上背包爬出彈坑時,天上響起雷聲,他抬起頭,看見烏云翻滾,一場大雨就要來臨。

    “組裝好起吊機,解開車廂間的連接裝置,把單獨的車廂推正后再連接上……”

    紀九順著聲音看去,看見一名打手正拿著擴音器在喊。距他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名穿著作戰服的魁梧男人,身旁圍著幾名持槍打手,還有幾名正陪著笑點頭哈腰的列車員。

    紀九猜測這不是某個走私團伙的老大就是軍火商,看了片刻后轉開視線,便見關闕抱著鳥崽坐在車廂旁的大石上,像是在出神。他頓住腳步想了想,這才走過去,在關闕身旁坐下。

    “一二一,一二一……”

    不遠處傳來號子聲,一群人如螞蟻般聚成一團,協助一輛剛組裝好的小型起吊機,要將一節拆下的車廂扶正。

    紀九兩人都看著那處,紀九語氣低沉地開口:“你打掉塔柯軍的飛行器,不用覺得內疚或是產生負罪心理,畢竟不打掉他們,我們都會很危險,你的行為純屬自衛。”

    “我沒有內疚,也沒有什么負罪心理。”關闕卻道。

    紀九微微一愣:“對,我差點忘記了,你就不是塔柯人。”接著語氣變得松快起來,“那就簡單了,再來我們就再打,像剛才那樣配合,打他十架八架的不成問題。”

    他想了想后又道:“你剛才吸引了全部火力,那種舉動實在是太冒險了。我知道你被炸了也不會死,但炸成碎片后,尸塊都找不著。然后他們都走了,就我一個人呆在這兒,等著你慢慢長囫圇。”

    紀九低下頭陷入沉默,黑鴉似的長睫微垂。關闕轉頭看向他,嘴唇動了動,紀九卻又道:“夜黑風高,半夜的時候,你就在開始長肉,想想那場景就可怕。”

    關闕便又閉上了嘴。

    紀九設想一番后,嘆了口氣:“你真的一點也不怕死嗎?”

    關闕沒有回答,紀九也沒在意。天上卻響起雷聲,他抬起頭,感覺到有冰涼雨絲飄在臉上。

    “我還是怕死的。”

    紀九正看著天空,便聽見關闕的聲音。

    “我不喜歡死亡的感覺。”關闕又道。

    紀九很自然地就想起自己曾殺過他兩次,其中一次還是勒死的。他心里突然就有些不好受,眨了眨被水珠濡濕的睫毛,雙手在膝蓋上來回搓,坐立不安地左右張望。

    “如果早知道我倆會是現在這樣,我當時肯定不會對你動手。”半晌后,紀九才吶吶解釋,“當時那種情況,我也沒辦法。那個,過去了就過去了,誰能想到呢?對不對?”

    關闕轉過頭,目光幽深地看著他:“所以你要記得,你欠我的。”

    “哎,不是,我們得考慮那時的——”紀九的視線和他撞上,只覺那目光中隱隱還有著幾分委屈,頓時心頭一軟,所有的話都咽了下去,最后只得道,“行行行,我欠你的。”

    震天的號子聲里,天上的雨逐漸變大,那名像是老大的魁梧男人走了過來。

    男人站在雨里,身后依舊跟著那群打手和列車員。他目光在關闕和紀九二人臉上掃過,最后朝著更好說話的紀九伸手:“剛才多謝你們倆的幫助,我們才能擊落那兩架飛行器。我叫曲剛,很高興能在這里認識二位。”

    關闕一動不動,臉上也沒有表情,紀九便站起身,伸出手和那人相握:“我叫紀帥,他叫關阿寶,很高興能有機會認識曲哥。”

    曲剛看上去對兩人很感興趣,但現在列車傾翻,道路未通,他也沒有時間多談,只轉身對一名列車員道:“這雨太大了,給我的兩位新朋友找個地方休息。”

    “好的。”列車員趕忙應聲。

    曲剛對紀九點了下頭,帶著人走向鐵軌后方的貨廂。鐵軌上已經被扶正了三節客車廂,列車員指著其中一節對紀九道:“走吧,上去躲躲雨,把濕衣服換了,我拿去洗衣房。”

    紀九沒有推拒列車員的邀請,站起身走向那節車廂,關闕也抱著鳥崽跟在了他和列車員的身后。

    “主城那邊剛發生了一起小規模空戰,那兩架飛行器應該時塔柯軍撤退時經過這里,恰好發現了我們,后面應該不會再遇到飛行器了。”

    列車員一邊解釋,一邊帶著他們上了軟臥車廂,推開其中一間房門:“這也是曲老大的專屬車廂,有單獨的水電備用,你們可以沖個熱水澡,再好好休息,其他事都不用管,等鐵軌修好后就能出發了。”

    紀九走進房內,對列車員道:“大哥,我倆對柏亞星不熟,請問那位曲大哥是什么身份?”

    “不敢當不敢當,叫我老許就行了。”列車員態度恭敬,“曲哥是柏亞星廊城勢力的老大,這條線運送的貨大半都是他的。”

    “喔唷,厲害。”紀九由衷地道。

    列車員離開后,關闕才進了屋。這間軟臥布置得還不錯,雖然只有一架單人床,但床身頗寬,旁邊還有單獨的衛浴間。

    兩人輪流去沖澡,紀九用毛巾將鳥崽也擦干凈,丟上了床。列車員期間也進來過一次,送來了干凈衣物和熱水。

    窗外雨聲漸漸小了下去,人聲愈加明顯。紀九再站起身去到窗前,發現所有完好的車廂已經被扶上鐵軌,那些人正在搶修被炸斷的軌道,還停著幾臺機械,發出轟轟震響。

    紀九看得稀奇,對剛走出衛浴間的關闕道:“你來看哎,搶修道路的機械工具一應俱全,這怕是帶了個施工隊吧?”

    “這一帶經常開戰,鐵軌時不時會被炸斷,所以列車上都帶著機械工具。”關闕也走到窗邊,俯身往外面看,“鐵軌差不多也要修好了,列車很快就能通行。”

    “嗯,半個小時差不多。”

    兩人正交談著,就聽房門被人敲了兩下,接著拉開,一名手下模樣的人站在門口:“兩位,曲哥想見你們,請二位去他房間聊天喝茶。”

    紀九看向關闕:“去看看?”

    關闕在床邊坐下:“不去,無非就是想讓咱倆跟著他搞走私。”

    “反正也沒事,去聽一下也無所謂。”紀九道。

    關闕慢慢抬起頭:“你還真的想跟著他干走私?”

    “那肯定不會,但認識一下也沒關系,多個朋友多條路嘛。”紀九走出房間,攬住那名手下的肩,“走走,帶我去見曲哥。”

    關闕看著他的背影,半晌后才喃喃道:“不愧是混過幫派的,聽見這些就上頭。”

    第25章

    曲剛的房間離他們不遠,也在這一節車廂。紀九進去后,不過短短十來分鐘,兩人就已經稱兄道弟,坐在同一座沙發上熱絡攀談。

    “紀老弟,你和你那阿寶兄弟真是好身手。既然你們是在老家犯了事,逃到了柏亞星,那不如就留下,和我一起干一番大事業?”曲剛問道。

    紀九剛才已經拒絕過兩次,現在只得再次婉拒:“曲哥,如果能跟著您做事,那真是求之不得。但我真有難處,家里還有好多事沒有處理,您的好意也只能心領了。”

    曲剛見他言辭真切,想來的確是有難處,便只得惋惜地道:“既然這樣,那我也不強留。不過我曲剛有恩必報,這次多虧兩位老弟,才保住了我們這一車人和一車貨,以后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需要說一聲,我必定盡力而為。”

    紀九覺得這名勢力老大頗有胸襟,如果是換成以前,他說不準就真的要留下一起干。但現在他早已脫離幫派,便只能拒絕,同時在心里琢磨有恩必報四個字。

    “曲哥,我還真遇到了麻煩,需要您的幫忙。”紀九道。

    “別說幫不幫的話,有什么要我做的,盡管開口。”

    紀九湊近了些:“我和阿寶兄弟是悄悄潛回銀輝星的,不方便通過關卡,擔心身份泄露,不然會惹上麻煩。”

    曲剛聞音知意:“放心,我會將你們送進關卡。”

    “謝謝曲哥。”

    “舉手之勞而已。你們到了銀輝星,如果遇到其他事,盡可以找我。”曲剛從懷里掏出一張卡片,“這是我在銀輝星的聯絡方式。當然,我更希望你們聯絡我是因為想通了,愿意和我一起做事。”

    關闕坐在床上,鳥崽趴在他身旁,腳爪將床單布料抓得嗤嗤作響。

    “啾啾?”鳥崽看了下房門,又看向關闕。

    “他馬上就回來了。”關闕回道。

    他說完這句,也抬腕看了下表,時間已經過去了快二十分鐘,紀九還沒有回來。

    他正想著要不要去看一下,房門就嘩啦一聲被拉開。

    紀九站在門口,一手撐著門框,一手抄進褲兜,嘴里還叼著一張卡片,微昂著下巴,滿臉得意地看著他。

    “啾啾。”鳥崽歡喜地叫。

    關闕上下打量著紀九:“這是入幫了?”

    紀九取下嘴里的名片夾在指間:“再猜。”

    “直接堂主?”

    “思想受局限,眼光狹隘。”紀九伸手點了點他,走到他身旁,往床上一倒。

    他將那張名片丟進關闕懷里,再撈過旁邊的鳥崽抱著:“記得我說過什么嗎?多個朋友多條路。這下我們終于有路,可以順利進入銀輝星了。”

    關闕瞧著他那眉飛色舞的模樣,勾了勾唇,倒也沒有再說什么。

    “不過你說對了一點,曲哥的確是邀請我倆去他幫里做堂主。”紀九摸著下巴笑,“如果曲哥知道他在邀請一名高階序列者做他的手下,不知道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他又翻了個身,看向身旁關闕:“對了,你耳朵后的鰓怎么辦?要是被人看見就麻煩了。”

    “不會。”關闕回道。

    紀九坐起身,伸手去撥他的耳朵,他往旁側頭避開,紀九嘖了一聲:“躲什么?我看看又怎么了?又不是沒見過。”

    關闕沉默地看著他,黑眸是無機質的冰涼。要是換做三個月前,紀九肯定會收手,但他現在反而靠得更近:“別擺出這幅樣子,好像能嚇到誰似的,讓我看看。”

    關闕沒有再避開,紀九順利地撥開他的耳廓,卻發現耳后的那片皮膚完好一片,瞧不見半分鰓痕。

    他疑惑地咦了一聲,立即就反應過來:“你是涂了什么?”

    “鄔膠,一種偽裝修容材料。”

    “聽說過,我們軍部就有。”

    紀九一手按在關闕肩上,一手扶著他耳朵,仔細查看耳背后。呼吸間,他溫熱的氣息一下下撲打在關闕耳廓上,讓那片皮膚也微微泛起了紅。

    “真不錯,遮蓋效果很好,我這么近都沒有看出來。你別動,我再看看,哎,你別動!”

    關闕往旁邊側了下頭,紀九卻越湊越近,他突然就站起身,走到小桌旁,拿起水壺往杯里倒水。

    “你干嘛走了?我都還沒看仔細。”

    關闕垂眸道:“不用看了,你看不出來的。”

    “再看一下,就一下。”

    “你看著看著就要伸手指蹭,不行。”關闕放下水壺,淡淡地道。

    列車發出咣當一聲重響,車窗旁的景物開始倒退。紀九便將這事拋在腦后,去了車窗旁往外看,驚喜地道:“鐵軌已經修好了。”

    關闕也看向窗外:“對,如果不再遇到塔柯軍,那么明天一早,我們就能抵達航空港。”

    列車急速駛向了航空港,此時已是下午六點,放晴的天空上出現絢爛晚霞,將整個平原映得橘紅一片。

    列車員送來了晚餐,雖然只是簡單的兩菜一湯,清炒豆芽、紅燒豆腐和肉末茄子,但紀九終于不再吃自己做的那些飯,只風卷殘云般掃蕩,吃完一碗,立馬又添了一碗。

    關闕依舊吃得不緊不慢,不過紀九從他也添了一次飯的情況判斷,他此時的感受和自己也差不多。

    紀九原本還有些擔心鳥崽不吃這些素食,不想它也吃得很歡,在自己的小碗里篤篤啄個不停。

    “好孩子,不挑食。”紀九一邊刨飯一邊夸它。

    兩人一鳥吃過晚飯,天色已經盡黑,紀九挺著飯后更顯圓凸的肚子癱在床上,一下下揉著同樣癱著的鳥崽腦袋。

    “阿寶,我覺得應該給它取個名字,孩子大了,總不能老是鳥崽鳥崽地叫。”紀九懶洋洋地道。

    鳥崽頓時抬起頭,豎起了耳朵:“啾!”

    關闕在衛浴間洗手,聞言問道:“你準備給它取什么名字?”

    “讓我想想。”

    紀九沉思片刻:“紀小鵬?”

    “啾!”鳥崽不滿意。

    “紀小梟?”

    “啾!”鳥崽搖頭。

    “紀小鳥?”

    關闕站在衛浴間門口,用毛巾擦手,視線輕飄飄地掃過紀九某個部位。

    紀九察覺到他的目光,心頭一突,連忙改口:“紀大鳥?”

    “啾!”鳥崽使勁搖頭。

    晚上十點,房間內的大燈關閉,只留下墻角一盞昏暗小燈,將室內物體勾勒得影影綽綽。

    紀九和關闕并肩躺在床上,兩人都閉著眼,但每過一陣,紀九嘴里還是會蹦出一個名字。

    “紀飛羽?”

    鳥崽蜷縮在他腿邊,困得啾啾聲都不想發出,只用翅膀尖扇了下他的腿,表示反對。

    “我再想想,紀……紀……”

    “紀雀。”關闕突然出聲。

    “紀雀?這個名字也太平凡了吧?”

    “啾啾啾!”鳥崽卻突然坐了起來,發出驚喜的叫聲。

    關闕微微睜開眼,轉頭看向紀九:“它說它喜歡這個名字。”

    “虧我想了這么久,你居然喜歡這個名字?”紀九抬了抬腿,將鳥崽掀在床上。鳥崽一骨碌爬起來,兩只翅膀抱住他的腿,央求道:“啾啾。”

    紀九無奈:“行吧,紀雀就紀雀,你喜歡就行。”想了想又道,“大名叫紀雀,小名是雀寶。”

    給鳥崽取好名字,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車廂內終于安靜下來,只聽見列車碾過鐵軌的咣當聲。

    紀九雖然這段時間都和關闕同吃同住,但還從未睡過一張床。這張床不算窄,可要容下兩名并肩躺著的成年男人,還是顯得有些擠。特別是關闕身形高壯,紀九就算緊貼著墻壁,也依舊能感覺到兩人的肩和胳膊都抵在一起,大腿也時不時會碰上。

    “阿怪,你能不能進去點?我半個身體都懸空了。”

    “我已經貼著墻了。”

    “怎么可能呢?”

    “你到底睡不睡?要不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算了算了,我不喜歡擠在里面。”

    紀九沒有吭聲,關闕也重新閉上了眼睛。但他立即就感覺到一只手伸了過來,在他的腰側輕輕摸索,像是一只靈活的小動物。

    關闕躺著沒有動,直到那只手在順著他的腿側開始往下,他才伸手,不是太用力地將它握住。

    “做什么?”關闕低聲問。

    “我就說你沒有貼緊墻壁,你還不承認。我的手不光能插進你身體和墻壁的縫隙,還能握成拳!”紀九不滿地道,“你摸我,你摸我這邊,已經懸空了!”

    紀九去拿關闕的另一只手,卻又被關闕給抓住。

    關闕將他兩只手都放回去,再坐起身,下了床。

    “你起床干什么?不睡了?”紀九問。

    關闕打開床鋪上的小柜,從里面抽出一床被褥:“我打地鋪。”

    “沒想起來還有多的被褥。”紀九探頭看著在地鋪上躺下的關闕,“要不你睡床,我睡地鋪?”

    “不用。”關闕伸手調暗車廂內的燈。

    “我其實不介意——”

    “紀南瑾,現在已經很晚了,請你不要再發出任何聲音。”

    車廂內再次安靜下來,紀九聽著關闕綿長平穩的呼吸,腦中開始胡思亂想。他想起這四個月的經歷,想到他和關闕到了銀輝星便會分離,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隱隱還有些不舍。

    他悵惘地眨了眨眼,翻過身。

    地鋪就鋪在床邊,他看著關闕線條分明的側臉輪廓,輕聲道:“阿寶。”

    關闕沒有回應,像是已經睡著了。

    安靜中,紀九伸出拳頭,很輕地在關闕胳膊上撞了下,又低聲嘆息:“阿寶,希望我們不會有在戰場上遇到的那一天。”

    列車奔馳在黑暗的荒原上,車廂有節奏地輕輕搖晃,紀九將鳥崽抱在懷里,終于沉沉睡去。

    關闕卻在這時睜開了眼,長久地注視著車頂。昏暗光線里,那雙眼如同兩弘深潭,平靜卻深沉,盛滿了各種復雜情緒。良久后,他才翻了個身,重新閉上了眼睛。

    列車在第二天上午抵達了航空港。

    這里是柏亞星最大的民用港口,每天有數架星艦起落。港口附近空域飛行著銀盟軍巡邏艦,地面上裝甲巡邏隊來來往往,將整個航空港保護得密不透風。

    列車在港口站停下,全副武裝的士兵開始檢查人員和貨物。每個人都要出示自己的身份芯片,經過核實后才能進入登艦樓。

    貨車廂前的站臺上停著數架運輸車,穿著黃色背心的工人忙忙碌碌,將貨物從車廂里抬出來,再裝車送上星艦。

    “小心點,這是批瓷碗,是用柏亞星的琿土燒成的,摔壞一個你可賠不起。”

    一名站臺主管正監督著這些工人下貨運貨,就見右邊過來了一隊銀盟軍。他連忙笑著迎了上去,掏出一盒煙,遞給為首的小隊長:“陳隊,今天您值崗嗎?辛苦了。”

    陳隊將他的手隔開:“這次是什么貨?”

    “是銷售給銀輝星的一批貨,有豆類、瓷器、毛皮、蔌云膠……”主管指點著那一地的貨物。

    陳隊目光在站臺上逡巡,看見兩名工人正抬著一箱貨物裝車。那倆工人皆是身形挺拔,哪怕穿著可笑的黃色背心,在一眾工人里也很是引人注意。

    “你倆把那一件抬過來。”陳隊指著那兩名工人,“打開,抽檢。”

    但那兩名工人像是沒聽見似的,只背對著陳隊將貨物放上運輸車。主管趕緊將身旁的一箱貨推到陳隊面前:“陳隊,抽檢這箱吧,那些還要拆包,挺麻煩。”

    陳隊冷眼看了過來,主管小聲提醒:“這些都是曲老大的貨。”

    聽見曲老大三個字,陳隊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前段日子,銀輝星耀熾城C區出現了一批來歷不明的能量彈,那制造能量彈的於石礦可只有我們柏亞星才有。”

    主管嘆了口氣:“陳隊,這兵荒馬亂的,時不時就要和塔柯軍干一場。雖然有銀盟軍護著大家,但遠水解不了近渴。亂世之中,有時候得手里拿著武器,才能更好的保護自己和其他人,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陳隊沉默下來,目光在那些貨物上掃過,倒也沒有再要求拆包檢測。但他目光落在那兩名工人身上,看見他倆爬上了運輸車,便伸手指著:“那兩人是誰?怎么從來沒見過?”

    “是我們物資運輸站新招的工人。”

    “報備了嗎?資料錄入沒有?”

    “還沒有,只是試用,試用合格了才會正式錄用,那時候再去報備。”主管站去陳隊身前,擋住了他的視線,“對了,曲老大給您帶來了吳山園產的咖啡豆,我現在帶您去拿。”說完便立即要引著他去往站臺辦公樓。

    陳隊還想說什么,見那兩人已經駕駛著運輸車進入了送貨通道,也就收回目光,跟著主管去往辦公樓。

    關闕穿著黃色工人背心,駕駛著運輸車進入寬敞的停艦坪,駛向那架處于預熱啟動狀態的大型星艦。紀九坐在副駕駛位置,手肘擱在窗上,看著艦門下方那列正在登艦的長隊。

    “啾啾。”鳥崽的腦袋也探出窗外,紀九伸手將它按回胸前背包,“別動,先坐好。”

    運輸車到達星艦尾艙,從連接板駛入了星艦內部。車輛停下,機械臂開始自動卸貨。

    關闕和紀九下了車,一名星艦工作人員對著他倆點點頭,轉身走向旁邊小艙。兩人便也跟了上去,途中脫掉黃背心,隨手扔在旁邊貨架上。

    “這里是給你倆準備的衣物,還有新身份芯片和艦票。”工作人員將兩個包分別遞給了他們,又叮囑幾句后便從小門離開。

    紀九打開自己的那個包,里面裝著全套衣物,包括深灰色西服長褲,銀灰色襯衫領帶,還有皮鞋和皮帶。

    小艙里沒有其他人,他和關闕便各自取出衣物,背對背開始更換。

    紀九換好西裝,打好領帶,背靠貨架雙手環胸,擺出一個瀟灑的姿勢:“雀寶,爸爸帥不帥?”

    “啾啾。”鳥崽正在玩地上的一堆塑料繩,看也沒看,卻也在重重地點頭。

    “就是褲子長了點,會拖在地上,西裝也有些肥……”

    紀九遺憾地轉身,看見關闕也換好了衣服。

    關闕是一件棕色皮夾克,拉鏈敞開著,露出里面的米色T恤。紀九看慣了他穿著風衣,襯衫扣得一絲不茍的禁欲模樣,突然見他這幅打扮,只覺得眼前一亮,心臟也突突跳了兩下。

    他承認關闕穿著風衣時很帥,肩寬身長,像是行走的衣服架子。但現在穿著夾克便是另一種風格,沖淡了幾分嚴肅,多了幾分隨意,卻照樣賞心悅目。

    紀九打量著關闕,關闕同樣也打量著紀九,目光微微閃動。

    紀九扯了扯自己過長的褲腿,發現關闕穿著的米色休閑褲有些短,腳踝露在了褲腿外。夾克雖然敞開著,卻也看得出不合身,袖子短,前襟局促,如果要完全拉上拉鏈,絕對會繃在身上。

    初初的驚艷過后,兩人的目光逐漸都有些一言難盡。

    他們沉默地對視片刻,什么話也沒說,都背過身,飛快地脫掉衣褲,再互相交換,重新穿上。

    紀九穿好關闕的夾克休閑褲,長短大小非常合適,關闕換上他那套襯衫西裝后,也如同量身定做一般。兩人再次互相打量,滿意地收回視線,齊齊提步,順著向上的旋梯去往客艙。

    途中,紀九掏出自己的艦票,看見幾排打印出的信息。

    姓名:劉金福

    年齡:二十四

    C區五艙四號房01床鋪

    ……劉金福?

    紀九的嘴角抽了抽,趕緊將自己的艦票收好,又探頭去看關闕手里的艦票。

    但關闕只低頭瞟了眼,在他看清楚姓名之前,便將那張艦票收回衣兜。

    “你叫什么名字?”紀九問。

    “沒注意。”

    “沒注意……”紀九低笑一聲,“其實是不想說吧?陳發財?張寶柱?”

    關闕沒應聲,只抬手將那湊到自己面前的腦袋推開。

    第26章

    這艘星艦的客艙一共三層,分為四個大區,可容下六千多名客人。紀九兩人順著旋梯到達第三層,推開艙門,眼前便是一條長通道。

    剛登艦的人拖著行李袋來來往往,在尋找各自的房間。兩人迅速匯入人流,循著指示牌找到了C區五艙四號房。

    他們這間房有兩架床,陳設簡單卻干凈。紀九關上門,放下背包,把機器人取出來透透風,也將鳥崽放在了地上。

    “雀寶,門旁柜子里有一次性拖鞋,給爸爸拿來。”

    “啾啾。”

    紀九剛換上鳥崽叼來的拖鞋,便聽見走廊里響起幾聲大喝:“臨時檢查,所有人都打開房門,準備好證件和艦票。”

    四周響起房門開啟的聲音,紀九看向坐在對面床上的關闕,還沒來得及說話,門扇便被人敲響:“檢查了,四號房開門。”

    關闕沖紀九點了下頭,紀九便吸了口氣,鎮定地回道:“門沒鎖,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門口站著一名銀盟軍軍官,肩章顯示為少尉軍銜,身后還跟著兩名士兵。少尉的目光在紀九和關闕兩人臉上掃過,然后問關闕:“姓名。”

    紀九坐在床沿,飛快地瞥了眼關闕,又移開視線看著軍官,神情表現得略微有些不安。

    “林浩知。”關闕回道。

    紀九一怔,接著垂下頭,面朝地板咬牙切齒。

    居然不是陳發財!

    為什么他有這么正常的名字?!

    紀九腹誹兩句,又抬起頭,繼續緊張地看著軍官。

    “年齡。”

    “27。”

    一名士兵進入屋內,檢查過關闕的艦票和身份芯片,對少尉點頭:“信息沒有問題。”

    雖然檢查結果正常,但那名少尉卻像是產生了某種懷疑,一直盯著關闕,讓屋內氣氛也陷入了某種緊繃的安靜。

    紀九現在是真的開始緊張,但臉上神情反而平靜下來,只不動聲色地按住腰間匕首。

    關闕則一臉漠然地任由少尉打量,只低頭收拾自己的包,將艦票和證件收好。

    少尉盯著他看了片刻,終于收回視線,又看向了紀九。

    這讓紀九緩緩松了口氣,也收回了放在腰后的手。

    “姓名。”

    “……劉金福。”

    “什么?大聲點。”

    “劉金福。”

    “年齡。”

    “24。”

    士兵檢查過紀九的身份信息,對少尉匯報:“信息屬實。”

    少尉點點頭,準備去往下一間房,但他剛轉過身,又突然轉回來,問關闕道:“你家在哪兒?”

    關闕拉好背包拉鏈,抬起頭:“銀輝星耀熾城。”

    “詳細地址。”

    “耀熾城D區鴻榮街14號。”

    少尉緊盯著關闕,繼續追問:“那附近有一家挺有名的商場,大家把它稱作什么樓?”

    紀九心頭頓時一陣狂跳。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在一次邊吃獸肉邊干嘔時,眼淚汪汪地對關闕提過耀熾城D區鴻榮街,說那里有一種很美味的小吃,現在只想能嘗一口。

    關闕應該把那地名給記住了,也成了他唯一知道的耀熾城詳細地名,現在當少尉問起時,就順口答了出來。

    但自己從未對他講過附近的商場,他也不會知道那棟地標建筑的名稱。

    “軍官,你說的是云樓嗎?”紀九突然出聲。

    少尉皺起眉,但還沒來得及開口,紀九便問關闕:“我們來柏亞星之前,在云樓商場里訂了一架嬰兒床,不知道這次回去,那床到貨了沒有。”

    關闕很自然地接道:“已經半個月了,應該到貨了。”

    兩人一問一答,站在門口的少尉忍不住出聲:“你們是什么關系?”

    “軍官,他是我伴侶。”紀九道。

    “他是你伴侶?”

    紀九心一橫,干脆撩開夾克,往前挺起肚子,單手扶著腰:“是啊,他姑父住在柏亞星,身體不太好,所以我們來看看。”

    他里面是件比較貼身的T恤,少尉的目光在那凸起的肚子上停留了半秒:“這是……”

    “兩個月了。”紀九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

    “才兩個月?”少尉驚訝,那兩名士兵也面面相覷。

    紀九立即意識到這個回答不對,下意識看向關闕。

    關闕接受到他的求救信號,糾正道:“已經三個月了。”

    他嘴里在回答,眼睛觀察著少尉和士兵的神情,又進行調整補充:“馬上四個月。”

    “四個月,差不多。”少尉點頭,“我伴侶也是孕夫,快生了,所以我清楚。”

    “我有時候腦子會突然短路,加上遇到檢查,就有點緊張。”紀九趕緊解釋。

    “有些人懷孕后是這樣,孕激素的原因。”少尉反而理解地安慰,語氣也柔和了許多。

    少尉不再盤問關闕,卻又看向正在地毯上溜達的鳥崽。

    “家禽能帶上星艦嗎?”他問身旁的士兵。

    “……好像能的吧。”

    少尉完成了對這間房的檢查,帶著士兵轉身離開,臨走前又吩咐紀九:“注意不要讓它隨地便溺。”

    紀九點頭:“知道,它很乖的。”

    房門關閉,紀九先是長長舒了口氣,接著又教訓關闕:“你看你,隨時都是這幅樣子,差點就壞事。普通人遇見臨時檢查,看見銀盟軍軍官,怎么都會有些緊張。你倒好,目光如炬,板著個臉,搞得像是你在檢查別人似的。你得展露出適當的不安,那才是正常人遇到檢查的表現。”

    關闕看了過來:“哦?那要怎么才是適當的不安?”

    “你剛才看我了嗎?”紀九立即演示,“看我的眼神和表情。我的眼神沒有躲閃,表示我不心虛,但是又有一些緊張和茫然,這完全是普通人遇檢時的正常反應。你看我的眼睛,注意,這些都是軍事心理課和微表情課上學過的……不是,你在笑什么?這有什么好笑的?”

    關闕斂起神情,輕咳一聲后道:“不過我看你表現得也不緊張,還在亮你那肚子。”

    “這叫機智,就是考驗反應力。”紀九說到這兒,抬手拍了拍小腹,“正是有了這個肚子,有了胎寶,才讓他相信了我們的關系,也迅速消除了對你的嫌疑……關闕!你是覺得我很好笑嗎?啊?”

    “不好笑,我也沒笑。”

    “你撒謊,我看見你笑了。”

    “沒有,你看錯了。”

    紀九有些惱怒,閉上嘴沉默,關闕便也不吭聲,只安靜地坐著。

    足足過了半分鐘,紀九才繼續道:“不過中間還是有點險,差點露餡。我又沒有懷過孩子,怎么知道這像是幾個月孕夫的肚子?就隨口說了兩個月。可你怎么也差點說錯呢?還三個月。”

    關闕反問:“難道我就懷過了?”

    “我怎么知道你以前有沒有懷過?說不準都三胎了,只是不承認,畢竟你這人謊話連篇。”

    “我對你說過謊話嗎?”

    “你剛才就在說謊話。我明明看見你笑了,你說沒有。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笑得很快,半秒。”紀九飛快地咧了兩下嘴,“看見沒有?就是這種速度。總是在嚴肅的時候露出不合時宜的表情,你要是我的士兵,早被我收拾得哭都哭不出來……看看看!你又笑了!被我抓現行,你承不承認?!”

    兩人小聲斗著嘴,最后以關闕的沉默結束。

    紀九站起身,在屋內逛了兩圈,看著艦窗上的倒影,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肚子。

    他深吸一口氣,收起小腹:“阿寶,你看我現在像孕夫嗎?”

    正在喝水的關闕轉過身,瞥了他一眼。

    “像不像?”紀九問。

    “不像。”

    “看仔細了。”

    紀九忽地松氣,那小肚子瞬間腆了出來,將T恤頂起一小團圓潤的弧度。

    關闕:“……”

    “四個月!哈哈哈……”紀九發出一連串大笑。

    他對著艦窗收腹,挺肚,收腹,挺肚,忍不住嘿嘿地樂,又搖頭嘆氣:“不能再這樣胖下去了,必須得恢復體能鍛煉。瞧瞧這肚子,要不是沒有植入孕囊,我都認為我是懷孕了。”

    紀九慢慢后仰倒在床上,一把攬過鳥崽,笑著問:“爸爸身材好嗎?”

    “啾!”鳥崽點頭。

    “這肚子里面像不像有個小孩?”

    鳥崽使勁搖頭,腦袋頂上的幾根毛都在晃:“啾!”

    “我的好寶,雖然年紀小,眼睛卻清亮。”紀九摸了摸它的腦袋,“幸好這肚子里沒有老二,不然你這個老大也別想有好日子過,天天都得帶娃。”

    鳥崽頓時僵住。

    十分鐘后,艦門關閉,星艦升上太空,飛向遙遠的銀輝星。

    白天很快過去,夜晚來臨,房間里只亮著一盞小燈。紀九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他側頭看向另一張床上的關闕,看見關闕雖然仰面躺著,卻同樣地睜著眼。

    “阿寶。”

    “嗯。”

    紀九翻過身,面朝著關闕躺著。

    “星艦快要降落了,我們也要分開了。你現在可以給我講一下,你為什么被暗影軍團追殺嗎?”紀九問道。

    昏暗光線中,關闕的喉結動了動,但過了快半分鐘才低聲開口:“如果還能見面,那下次再告訴你。”

    紀九勾起嘴角:“說話算話。”

    “好。”

    “就算下次見面是打架,你也要告訴我原因后再開打。”

    關闕也側頭看向他:“就那么想知道我的事情?”

    “對,很想知道。”

    “為什么?”

    “人都有好奇心的吧。”紀九曲起手肘撐著腦袋,“比如你雖然嘴里不問,實際上也很想知道我身上曾經發生了什么。”

    “我不想。”關闕干脆地回道。

    “那是因為你已經知道了我不少事,如果你對我一無所知,我不信你就忍得住不向我打聽。”

    “我不會。”關闕又道。

    紀九伸出手指凌空點了點:“不老實,撒謊。”

    關闕一言不發,紀九叫了兩聲后見他不應,也重新躺了下去。鳥崽往紀九被子里拱,他便一把將它抓到身旁,手指去掏它翅根窩,嘴里發出撓癢癢的哈氣聲。

    “啾啾啾啾……”

    鳥崽大叫著掙扎,紀九嗤嗤悶笑,關闕閉著眼,嘴角卻輕輕勾起。

    第二天上午九點,星艦抵達銀輝星,在幾艘銀盟軍巡邏艦的護送下,穩穩降落在耀熾城停艦坪。艦門打開,升降梯連接地面,乘客被擺渡車送往艦坪出口。

    出口處也有銀盟軍在檢查,紀九排近后,出示票根和身份芯片。滴一聲響,綠燈亮起,再跟在關闕身后,不緊不慢地步出了停艦坪。

    停艦坪外便是馬路,紀九和關闕并肩站在車水馬龍的路口,看著一輛輛出租車靠近,排到的乘客便登上車,關門駛遠。

    這些都是紀九熟悉的場景,他終于回到久違的耀熾城,心頭卻生起了一種恍惚感。

    直到背包里鳥崽輕輕啾了一聲,他才回過神,對關闕道:“你在這兒等我一下。”

    關闕便站在原地,看著紀九走向路邊的提款機。

    既然到了銀輝星,那處處都需要用錢。紀九原本存了一點錢,是他這幾年的軍餉,但現在不敢取用,不然銀盟軍立即便會察覺到他的行蹤。

    他想起自己念軍校時,使用的是母親的存款賬號,每次用上一筆后,紀北宴便又補上,保證那賬號里始終有一萬塊。

    這數額既讓他不至于大肆揮霍,卻也算得上手頭寬裕,不會過得拮據。

    銀盟軍不會發現這張卡的存在,但他不清楚那卡注銷了沒有,紀北宴還有沒有往里面充錢,只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輸入卡號和密碼。

    屏幕上跳出一串數字,顯示這張卡依舊能使用,而卡里數額也正好是一萬元。

    紀九注視著那串數字,只覺得心頭發熱,鼻子也又有些發酸。他眨眨眼睛,將一萬現金都取出來,數出三千放進衣服里,剩下的七千則塞進背包。

    紀九重新走回關闕身旁,和他并肩站著,目光看著街對面。一輛出租車駛來,停在了兩人面前。

    “我們就在這兒分開了,等會兒你就自己打車。耀熾城的出租車司機挺黑,你得盯著導航,別讓他們帶著你在城內繞圈。”紀九低聲叮囑。

    關闕沒有應聲,只沉默地看著他,一雙眼睛漆黑幽深。

    紀九挽住了關闕的胳膊,密碼盒從手心滑落,掉入他的西裝口袋,又道:“密碼是3個3,兩個2,一個1。”

    “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煩,需要我幫忙的話,就在晚上十點鐘,去D區呈孚街的大鐘下找我。”紀九瞇起眼看向遠方,“當然,前提是你不能傷害其他人。”

    “這一周內,我每天晚上會去那鐘下等你半個小時。當然,前提是我沒有被抓。”

    紀九說完這些,抿了抿唇:“對了,你還有沒有錢?你之前買車票就花了五千,現在還剩多少?”

    關闕一直看著他,目光晦暗不明,卻一言不發。紀九瞧他這模樣,了然地嘆了口氣:“沒錢就別亂花,節約一點。我總共只有六千銀輝幣,現在分給你一半。你把這三千拿去用,打車吃飯什么的——”

    “你們到底上不上車?”面前突然響起一聲大吼,一直開著車門的出租車司機從車門探出頭,“有什么話就不能上車后再說?”

    紀九愣了下,趕緊掏出衣服里的三千塊,塞進關闕手里,回道:“來了來了,這就上車。”接著對關闕道:“你先走吧,我等下一輛。”

    關闕垂眸看著自己手里的一疊錢,直到紀九又催了一次,他才開口:“你先走。”說完便伸手將車門拉得更大,示意紀九上車。

    身后等車的乘客還排著隊,紀九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咽下,低頭鉆入車內,關上了車門。

    “啾啾!”鳥崽發現關闕沒有上車,著急地用翅膀去拍紀九的胳膊。紀九只得哄道:“他要辦點事,過幾天就能見到了。”

    “你老公不上來?”司機見關闕還站在車外,也轉頭問紀九。

    “啊?哦,他現在不走。”

    “那你去哪兒?”

    紀九嘴里報出個地址,司機一踩能量板,出租車便朝著前方駛去。紀九急忙回過頭,目光穿過后車窗,看見關闕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路邊,右手拿著那疊錢,左手拎著背包,目送著他這輛出租車。

    耀熾城的路面滿是坑洼,出租車上下顛簸,紀九的視線也跟著上下晃個不停,卻一直鎖定著人群里那道頎長高大的身影。

    直到出租車拐過彎,那道身影徹底從視線里消失,這才轉回身,靠著椅背坐好。

    路兩旁是低矮的商鋪,狹窄的人行道上人來人往。這是紀九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那些縱橫交錯的街道,就如同生長在他身體里的血管,他清楚它繁華和貧窮的兩面,清楚它每一處光華和每一塊傷疤。

    但他現在看著車窗外飛速后退的景物,只覺得一切都變得有些陌生,腦中那道身影縈繞不去,伴之而來的,是突然涌起的傷感和孤獨。

    紀九靠著座椅背,眼睛漸漸有些發澀,直到鳥崽輕輕啄了下他的手背才反應過來,眨了眨發紅的眼。

    他突然就有些羞愧,為自己的脆弱和多愁善感。也許是這四個月和關闕的朝夕相處,讓他逐漸習慣了這個人,陡然分開后,心理上還有些不適應。

    他又開始后悔不該藏錢,只分了關闕三千。關闕在這兒人生地不熟,還要四處找人,說不定很快就把三千花光了,饑腸轆轆地站在面包店前,在每個衣兜里翻硬幣……

    紀九越想越不安,最后深深吸了口氣,強行將那些胡思亂想,包括那道站在面包店前的身影都一并趕出腦子,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行動步驟。

    既然已經回到了銀輝星,那么按照他原本定下的計劃,他第一個要見的人,便是也參與了赤牙城任務的陳軒然大校。

    雖然不能直接去軍部找人,但他知道陳軒然的住宅,所以出租車現在便是去往那處——

    ——這他大爺的是去哪兒?

    “你把我拉到哪兒了?你在城里繞圈?”紀九突然沖著司機喝問。

    “那邊很堵,所以我繞了一小段。”司機有些心虛地道。

    “萬成路很堵?”紀九神情冷了下來,“堵不堵的你九哥心里有數,馬上穿過這條巷子,回到正路上去。”

    司機從后視鏡看了眼紀九,不敢再繞圈,這次很快便到了目的地。紀九下車,看了眼計費表,掏出一張錢遞給司機,再扶著車門彎下腰:“找我八十,扣掉你多繞的錢。”

    這是一片繁華的商業區,四處高樓林立,每過上一兩分鐘,頭頂上方便有一列城市快車飛馳而過。

    紀九選擇的停車點并沒在陳軒然住宅附近,而是在離他家還有好幾條街的地方。出租車離開后,他便背著裝了機器人的背包,抱著鳥崽,埋頭走在人行道上。

    “走路看著點。”一名被他撞上的行人斥道。

    紀九也回過神,連忙道歉:“對不起,沒注意。”

    行人離開,紀九繼續往前,突然又頓住腳步:“糟糕,青果也忘在他那里了。”

    “啾啾?”

    紀九摸了摸鳥崽的腦袋,勉強笑了下:“沒事,走,我們找家修理店,也該叫你思琪叔起床了。”

    第27章

    紀九在旁邊小店里買了一頂棒球帽和墨鏡口罩,再花四百買了一個二手電話,最后進入了一家智能人修理店。

    “要多久?”紀九斜靠在柜臺上,懷里抱著四處張望的鳥崽。

    “重新啟動一下就行了,也就十分鐘。”店員打開了機器人后背蓋,查看型號編碼,“這是軍用機器人?那不行,我們不允許修理軍用智能產品。”

    紀九:“加五百。”

    “……不行,要是被查到就麻煩了。”

    “一千。”

    “……那我去把記錄信息的傳送器關掉,但你一定要保密,不然我們會被高額罰款。”

    “放心,我肯定保密。”店員轉身,紀九又喊住他,“等等,再給它加兩條腿。”

    “原裝腿加不了,我們沒這種材料,但可以給你用上最接近的S7型材料。”

    “多少錢?”

    “不貴,兩條腿也就三十萬。”

    紀九:“……”

    “有便宜的腿嗎?”紀九問。

    店員:“您的預算是多少?”

    紀九張開五指。

    “五萬?”

    “不,五千。”

    店員搖頭:“那肯定做不了,我們這兒最便宜的材料都要三萬出頭。”

    “哥,想想辦法吧。”

    “再怎么想,幾千塊也不行啊。”店員道。

    紀九左右打量:“那你這兒有滑板車嗎?要實在不行的話,就給它安一輛滑板車。”

    好看的外表總是會給人帶來好感,店員看著紀九,思索著道:“其實我們剛要處理一個報廢機器人,你要愿意的話,我可以把它的腿送給你。”

    “那肯定愿意啊。”紀九立即站直了身,“謝謝,非常感謝。”

    半個小時后,店員撥弄著調試器,嘴里問道:“它的情緒值好像太高了,我還從來沒見過情緒情感值百分百的機器人。是誤調了嗎?這個調高了可就沒法再調回去了。”

    機器人的情緒值越高,也就越發具有鮮明的個體特點,甚至會有自己的喜好和思維邏輯。但這也意味著它不太聽話,所以一般人都只會給自己的機器人調到50%這個階段。

    “不是誤調,沒事。”紀九想了想后又問,“可以給它裝填子彈嗎?只需要一百發。”

    店員抬頭看向他:“客人,我們是正經的店,沒有那些東西。”

    待到店員給機器人裝好腿,取下它后腦上的連接管,封好后蓋,紀九抱著鳥崽蹲到機器人面前:“來,我們一起喊你思琪叔起床。”

    “啾啾。”

    紀九伸手按下啟動鍵,機器人屏幕上出現了一個亮點,接著化為一雙緩緩睜開的眼睛。

    “吳思琪,睡了幾個月,該醒了。”紀九微笑著道。

    再走出這家店時,紀九身旁便多了個機器人。它上半身是銀白色,線條流暢圓潤,表面光滑,兩條腿卻是啞光深黑色,有棱有角,漆面斑駁,一看便是最粗糙的那一類工業機器人部件。

    它邊走邊低頭打量:“這個腿的皮膚顏色不一樣,還短,我起碼矮了十厘米。我那一批機器人都是140,我現在卻成了130,以后碰見它們該怎么解釋?還不如再給我裝個滑板車,腿和車就沒法比。”

    “以前的顏色偏單調,現在這樣混搭,另是一種風格。而且矮點不好嗎?矮點更靈活。”紀九雙手抄在褲兜里,壓低棒球帽帽檐,注意躲開街上的那些監控,“滑板車雖然不錯,但是你都沒法上樓梯。打架的時候,人家抓著你的滑板一掀,你爬都不爬不起來,如果被你一批的機器人看見了,那不更丟人?”

    紀九摸摸機器人的腦袋,安慰道:“等我有錢了,就給你換最好看的腿。”

    機器人的神情更加失望:“那我一輩子都沒有好腿了!”

    “說什么呢?你就認定我一輩子沒錢了?你說這話傷不傷人?話又說回來,我還是存了幾萬塊的,只是現在不敢取出來。”

    機器人沉默下來,卻又看向紀九背包,指著一直好奇盯著它的鳥崽:“你背一只雞做什么?”

    “啾啾啾啾!”

    “它不是雞,它是扈恣幼鳥。”

    “啾啾!”鳥崽探出腦袋,去看紀九的臉。

    紀九便又改口:“是我生的。”

    “什么?”機器人震驚。

    紀九對它擠擠眼:“等會兒給你仔細說。”

    機器人頓時明白過來,所謂生的只是紀九隨口說說而已。但它見紀九不時反過手拍拍背包,或是從兜里摸出一條肉干喂到身后,而鳥崽對他也是一副親熱模樣,不由頻頻盯著鳥崽看,屏幕上的眼睛也微微瞇起。

    走過幾條街區,穿過兩條寬巷,面前出現了一片破舊的低層樓房。它們被擋在了繁華高樓的背后,像是一塊被漂亮掛歷遮擋住的破舊墻皮。

    其中有一套面積不大的小院,一眼看去,灰撲撲的墻身和其他舊房子沒什么區別,但兩人高的圍墻和墻頭院角藏著的監控,又讓它和其他房子有所不同。

    這是陳軒然的住宅。

    雖然銀盟軍高官大多住在城北別墅區,但也有本地軍官還是喜歡自己原來的家,比如陳軒然。

    陳軒然出身貧寒,可就算成為大校,也依舊住在自己的這套老房子里。

    清灣旅社的前臺一邊看電視,一邊在登記冊上記錄旅客信息。

    “302室,一晚一百塊,付兩百押金。”前臺看了眼年輕旅客懷里的鳥崽,“家禽可以放去后院籠子,自己記得喂食。”

    “好,我馬上把它關去籠子里。”機器人立即就要去捉鳥崽。

    “啾……”鳥崽趕緊抱住了紀九胳膊。

    “它不是家禽。”紀九安撫地拍了拍鳥崽,“它是我家小孩。”

    鳥崽在他胳膊上撒嬌地蹭了蹭,機器人冷眼旁觀。前臺繼續看電視,嘴里道:“攜帶寵物押金三百,洗浴房在通道盡頭,晚上十點后沒有熱水。”

    紀九付了錢,拿了鑰匙,一手拎著裝了水和方便食品的塑料袋,一手抱著鳥崽去往三樓,機器人便背著包跟在他身后。

    打開302號門,一股霉味迎面而來。紀九皺著眉進入房間,第一件事便是打開窗戶通風。

    “你臉色很不好。”機器人在旁邊看著他。

    “突然有些想吐。”紀九站在窗邊深呼吸好幾次,才驅走胸腹的悶脹感。

    機器人立即擔心地問:“你是生病了嗎?”

    “沒有生病,就是這屋子里的霉味兒太沖了。”

    “啊?”機器人愕然,“就只是氣味?”

    紀九解釋:“我剛才在路上就給你講過,你被擊暈的這段時間,我流落到了一顆全是水的星球上。那里的野物太腥了,我這輩子就沒嘗過那么腥的肉,吃一口吐一口。”

    “可是你胖了這么多。”機器人疑惑地道。

    “那是虛胖,缺少鍛煉的虛胖,只胖了腰和肚子。”紀九為自己解釋,“我真是吃什么吐什么,然后就傷了腸胃,稍微不對勁就犯惡心。”

    “那怎么辦?這真傷到腸胃了,以前你可是埋伏在旱廁旁邊都能吃下兩碗面的男人。”機器人憂心忡忡。

    紀九不在意地道:“沒事,過段時間就會好的。”

    紀九坐在窗臺上,隔著一條巷道,斜對面便是陳軒然的住宅。他放下鳥崽,從塑料袋里拿出一瓶水,擰開蓋子喝了幾口,眼睛盯著那棟房門緊閉的小樓。

    “傷了腸胃就別吃速食品,我去借用一下旅店廚房,給你做晚飯。”

    機器人說著,一把抓住鳥崽的翅膀,拎起它往門口走。

    紀九轉過頭:“你做晚飯帶上它干什么?”

    機器人道:“給你做清燉雞肉。”

    紀九:“……”

    “吳思琪,我給你說了好幾次了,它不是雞,是我在那顆水星上撿的鳥——”

    “啾啾!”

    “——是我在水星上生的蛋,孵出了鳥孩子,也是你的侄子。”

    機器人低下頭看著鳥崽,屏幕上的五官沒有什么表情。

    紀九便道:“雀寶,快叫思琪叔。”

    “啾啾。”鳥崽仰著頭叫。

    紀九又道:“那袋子里有我剛才買的泡面,你去燒壺開水,我吃泡面就行。”

    機器人沒有吭聲,只松開手,讓鳥崽掉在地上,接著拎起水壺去了門外。鳥崽看著它的背影,也不敢在屋里亂轉,只緊貼著紀九,雙翅抱著他垂在地面的小腿。

    紀九便把鳥崽撈起來,讓它也坐在窗臺上,自己則繼續盯著對面的院子。

    機器人打了一壺開水回來,撕開泡面包裝袋,問紀九道:“你不去看紀北宴嗎?”

    紀九閉了閉有些干澀的眼:“銀盟軍在抓到我之前,肯定會嚴密監視他,所以我暫時不能和他聯系,免得把他也牽連進來。”

    “那什么時候可以去看他?”

    “等把事情辦完后再說吧。”

    “我們得小心一點,不要被銀盟軍發現,要是你被抓了,應該會被判死刑,連紀北宴都救不了你。”機器人想了想,“在銀輝星執行死刑,最后的礦場就不太應景,我會選一首更合適的曲子在你的葬禮上播放。”

    “我的葬禮上放什么曲子都無所謂。”紀九的聲音里帶著一些茫然,“但我得弄清楚,到底是誰害死了我的士兵,誰才是那名泄密者。”

    機器人泡好面,讓紀九來吃。紀九卻將鳥崽抱到桌子上,將面碗放在它面前。

    “那是你的面!我還在里面放了蛋餅和火腿肉!”機器人立即阻止,接著拿起空面袋,“這里面還有好多碎渣,喏,專門留著給它吃的。”

    “吳思琪。”紀九喊了機器人的名字,卻看著它不說話。鳥崽慢慢挪到面碗后,縮起身體,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看著機器人。

    “吃吧,沒事。”紀九摸了摸鳥崽。

    鳥崽開始吃面,眼睛卻一直盯著機器人。它小心地吸溜半截面條,見機器人沒有阻攔,才繼續吸溜,將剩下的半截面吸進嘴里。

    機器人站在旁邊看了片刻,又重新撕開一袋面,開始給紀九準備晚餐。

    紀九走到它身后,俯下身,將下巴擱在它的頭頂:“寶貝兒,你是不是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我很開心。”機器人聲音平板地道。

    紀九側頭去看它的屏幕,它立即收起五官顯示,那屏幕上只有一片雪花點。

    “不喜歡雀寶?”他看了看正在吃面的鳥崽,放輕聲音問道。

    “喲,還是寶哦。”機器人道。

    “你也是寶,是我的琪寶。”紀九雙手抱著它的肩,左右輕輕搖晃,嘴里唱起機器人每次鬧別扭時,他用來哄它開心的一首歌,“鐵打的身軀鋼鑄的魂,勇敢機智無比可靠,上天入地雙臂開炮,琪寶琪寶是琪寶……”

    紀九唱第一遍時,機器人不為所動,但當他開始循環第二遍時,機器人情不自禁地跟著節拍搖頭晃腦,一只腳輕輕點著地。當紀九唱到了最后一句時,它便看向鳥崽,聲音響亮地跟著一起唱:“——琪寶琪寶是琪寶!!”

    機器人唱完這首歌,心情明顯變好,屏幕上的雪花點消失,又重新顯出了五官。

    紀九哄好機器人,開始吃剛泡好的面,并給它仔細講述這三個月的經歷。

    夜幕降臨,窗邊桌上已經擺了三四個空礦泉水瓶,陳軒然一直沒有回家。紀九坐在窗臺上,機器人端著小凳子坐在他面前,鳥崽假裝在它身旁踱步,不時偷偷瞧它一眼。

    “你和關闕一直在一起……”機器人有些唏噓,“那這三個月里,你殺了他多少次?”

    “我說了那么多,你還沒聽明白嗎?我們那時候已經不是死敵了,而是互相依存的同伴關系。”

    紀九一邊說一邊看了下腕表,發現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

    “吳思琪,你幫我盯著陳軒然,我要出門一趟。”

    “這個時間了,你要去哪兒?”機器人問。

    “辦點事,很快就回來。”

    “我也要去。”機器人道。

    “你得留下來盯人,要是陳軒然回家了,馬上給我打電話。雀寶,你和思琪叔一起在這里,爸爸回來時給你帶好吃的。琪寶,對你大侄子耐心一點,它可是你親侄兒,血濃于水的親侄兒。”

    鳥崽看了看機器人,見它瞧著沒有剛才那么兇,便沖著紀九點了下頭:“啾。”

    紀九戴上棒球帽和口罩,離開小旅館,去大街上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

    霓虹燈灑落在車窗上,汽車慢悠悠地搖晃。紀九一直看著外面發呆,直到發現已經坐過了站,這才回過神,一邊叫著停車,一邊起身往后車門走。

    司機踩下剎車,紀九往前趔趄了半步,旁邊座椅上的人立即伸手扶住他,對著前方喊:“司機慢點,這是個孕夫。”

    紀九:“……”

    “別著急,你慢慢下車,當心摔倒。”

    “謝謝。”

    D區呈孚街夜市開張,路邊撐起了各色各樣的攤位,板凳桌椅都架在了大街上。這一帶管理較松,幫派小弟在夜宵攤上喝酒爭吵劃拳,衣著暴露的妓女和牛郎站在街邊大聲說笑,空氣中混合著油炸食物和廉價香水的味道。

    呈孚街靠著城內河,紀九逛了會兒路邊攤,給鳥崽買了肉干,給機器人買了個小掛墜,給自己買了一包果脯,接著便坐去河邊的一片陰影里,不時抬頭看一眼前方大樓。

    那尖尖的樓頂掛著一面圓形大鐘,顯示時間是九點五十五。

    片刻后,大鐘敲響十下,他打量著來往行人,卻沒有看見他等待的那個人。但他依舊安靜地坐在河邊,整個人和夜色融為一體,直到指針指向了十點半,這才慢慢站起身,和旁邊一名賣棉花糖的小販搭話。

    “大叔,今天有什么新聞嗎?”

    “新聞?”小販遲疑,“那是當紅影星和人開房,然后被捉奸?”

    “不是這種,這種是八卦。”紀九笑了笑,輕描淡寫地道,“我說的新聞,是比如軍部什么高官被刺殺,執政大廳被敵人闖入,銀盟軍和塔柯潛入者在街頭大戰,數十人死亡那種?”

    小販:“……”

    得知今天的耀熾城和往常一樣平靜后,紀九買了一個棉花糖,一邊吃,一邊慢慢走向公交車站。

    他抬起頭,看著天上不甚明晰的星光,突然想起在水星的那些夜晚。

    那些安靜的夜里,他總是躺在石板地上,看頭頂的星光一路流淌入海,有句沒句地和關闕說著話。而關闕就坐在一旁,大多時候不開口,偶爾也會應上一聲。

    他今晚沒有等到關闕,也沒有得到有關關闕的任何消息,說不清心里是慶幸抑或失落。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在燈光下的倒影,忍不住想,關闕此時在做什么?

    耀熾城最大的賭場設在呈孚街,此時正是賭場最熱鬧的時間,輸紅了眼的賭徒死死盯著骰盅,剛贏了錢的則得意大笑,隨手將紙幣塞進身旁兔女郎的胸衣里。

    大門打開又關上,走進來一名年輕的英俊男人。他身形高大挺拔,穿著一套合身的西裝,神情冷肅淡漠,散發著令人不敢輕易接近的氣場。

    幾名兔女郎和貓耳少年看著他竊竊私語,終于有膽大的湊上來,還沒開口,就被他看也不看地抬手擋開。

    關闕經過那些賭桌,徑直走向賭場的另一頭,那里是一扇紅漆大門,幾名身形魁梧的打手守在門口。

    “做什么?”一名打手問。

    “找人。”

    “這里沒有你要找的人。”

    關闕從懷里掏出一張銀色卡片:“你把這個拿給你們會長,他就知道我是誰。”

    打手接過卡片,遲疑幾秒后道:“你等著。”

    富麗堂皇的房間內,所有手下都被遣走,一名染著黃色頭發的中年人坐在沙發上,看看手里的銀色卡片,又看向坐在對面的英俊男人。

    “關闕,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但銀輝星不是你能來的地方,這里對你來說很危險。我知道銀盟軍的一個內部機密,每隔七天,軍部便會啟動铦電磁力器,只要城里有序列者,不管躲在哪里都會被發現。”中年人對關闕有些畏懼,卻又帶著一些焦躁,“到時候不光你被抓捕,也會暴露我的塔柯人身份。”

    “車西朝,你不用擔心,雖然你是暗影軍團想要抓捕的情報販子,但我對你的那些事不感興趣。”關闕手指輕輕叩著沙發扶手,“而且不需要七天,我只要辦完事就會離開這里。”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車西朝問。

    關闕微微趨前身:“我要見幽冥。”

    車西朝神情一變,接著又道:“這個我恐怕辦不到,誰都不知道幽冥——”

    “不要對我撒謊,我知道你有辦法聯系他。”關闕打斷他,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我不用你做其他事,你只要告訴他一句話就行了。”

    “什么話?”

    “你告訴他,虞人來拿回自己的東西。”關闕注視著車西朝,目光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就這一句。”

    車西朝在心里一番盤算,終于咬了咬牙:“行,我幫你轉告,你等著我的消息。”

    賭場大門打開,身穿西裝的高大男人走了出來。隨著身后的門扇合攏,那些涌出的喧囂聲和音樂聲也被攔腰截斷。

    關闕走向街道對面,一名躺在路邊的醉鬼嘟嘟囔囔,擋在了他的腳邊。他徑直抬腳跨過那名醉鬼,按下手里車鑰匙,登上停在街邊的一輛價值不菲的越野,啟動車輛,駛向了本城最豪華的酒店。

    現在已是深夜,街上車輛和行人都少了許多。關闕駕駛著越野路過一個十字街口時,緩下車速,看向右窗外的尖頂大樓。

    大樓上掛著一面大圓鐘,顯示時間已是十一點。

    他又看向左側車窗,看著那一排光禿禿的河畔扶欄。此時很多小販都已經收攤,只剩下一個賣棉花糖的還坐在那里,旁邊陰影里站著兩名年輕人,正擁抱在一起接吻。

    越野緩慢地駛過這條街,直到拐過彎,這才加快了速度。

    第28章

    紀九回到旅館,推開房門,看見機器人還站在窗戶旁監視著對面院子,但是屋內沒看見鳥崽。

    “雀寶,雀寶。”

    “啾啾。”鳥崽從床底下鉆了出來,歡喜地撲向紀九。

    紀九抱起鳥崽,機器人轉頭看了眼:“是它自己要去床底下的,一點不愛干凈。”

    “啾……”鳥崽抱緊了紀九的胳膊。

    紀九摘掉鳥崽身上的蜘蛛網,摸出兜里的掛墜,走到窗邊遞給機器人:“寶貝兒,這是給你的禮物。”

    掛墜是那種幾塊錢一個的小玩意兒,捏一下便會發光。機器人接過來看了看,將小吸盤吸在自己前胸,便去墻邊照鏡子。

    “雀寶,嘗嘗爸爸給你買的肉干。”紀九又掏出肉干,捻起一條喂進那嫩黃的嘴里,“好吃嗎?”

    “啾啾。”

    機器人從鏡子里看見這一幕,立即轉身問:“我的肉干呢?”

    紀九一愣:“你也要肉干?你都不用進食的。”

    “進不進食是我的事,買不買卻是你的事。”機器人語氣咄咄地道,“抓住一個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你沒有聽說過這句話嗎?”

    紀九只得在身上摸,摸出了一包果脯:“這個,這個是我買來抓你胃的。”

    紀九將機器人安撫下來,便去了窗口,看見對面院子依舊是一團漆黑。

    “他沒有回來過嗎?”

    “沒有。”機器人走向房門,“旅店十點鐘就沒有熱水,我去給你燒些熱水,你對付著洗個澡。”

    紀九洗完澡,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到了這個時間點,陳軒然大概率是不會回家了,但他還是不太放心,讓機器人今晚就別關機,隨時注意著對面。

    機器人清楚這是正事,所以難得地不鬧著要關機休息,只守在窗戶旁盯著小院。

    紀九扯開被子,蓋住自己和鳥崽:“睡吧,明天要早起。”

    鳥崽卻用翅膀推了推他的胳膊,很輕地啾了一聲。

    紀九側過頭,見鳥崽歪著腦袋盯著自己,知道它在想什么,便道:“他很忙,這幾天都見不著。”

    鳥崽便沒有再出聲,只失望地趴了下去。

    紀九伸手摸著它的腦袋:“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以后都見不著他了……”

    鳥崽倏地抬起頭,那雙眼睛瞪得溜圓,紀九連忙改口:“我就隨口說說,沒事沒事,過幾天應該就能見著。”

    “啾啾……”

    “我知道的,明天我就去找他,好不好?”

    “啾!”

    機器人原本一直沉默著,此時突然冷冷開口:“我很想休息,但我不能休息。你們兩個能休息,卻一直在說話。那能不能讓我休息,你倆來盯著他呢?”

    紀九趕緊將鳥崽塞進被窩,自己也閉上了眼睛:“我睡了,馬上就睡了。”

    紀九躺在床上,明明身體疲倦,但大腦卻很清醒,怎么也睡不著。

    旅館里時不時有人走動,踩得木地板吱嘎作響。那些聲音只讓他煩躁,無比懷念住在小木屋時,那些風吹過樹葉的嘩啦聲,林中野獸偶爾的鳴叫,雨點落在房頂時的動靜。

    還有……

    還有關闕平穩綿長的呼吸聲。

    紀九的聲音再次響起:“吳思琪,你能模仿人的呼吸嗎?要不要模仿一會兒?”他開始一呼一吸地示例,“保持這樣的頻率,聲音再輕一點,直到我睡著——”

    “不能!你要是睡不著的話,可以來接替我的工作。”

    “好好好,我睡覺了,晚安。”紀九扯起被子將自己蓋住。

    接下來兩天,紀九都在旅館里等著陳軒然,但那小院始終大門緊閉,沒有任何人出入。他也會在每天晚上九點時,搭乘公共汽車去往呈孚街,可連接兩晚上也沒能見著關闕。

    他每天都向周圍小販打聽這座城市的動向,打聽有沒有銀盟軍高官遇險,或者某處發生了戰斗,抓住了潛入的塔柯人之類的情況,好在得到的答案都是一切正常。

    這讓他在感到安心的同時,又有了其他猜測,比如關闕會不會已經花光了那三千塊錢,正提著背包,一臉窘迫地站在面包店外,或者其實他已經辦完了事,也已經離開了銀輝星。

    紀九冒出關闕已經離開銀輝星這個猜測后,心里既有些悵然,又有些莫名的煩躁,還隱隱帶著氣憤。

    不知道兩人以后還能不能再見面,也許就算碰見了,也是在戰場上,雙方還要拼個你死我活。

    他難道就不能在走之前來一趟這里,和自己告個別,互相道一聲珍重?難道那四個月的朝夕相處,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心里就完全沒有一點掛念?

    何況還有鳥崽。

    人家鳥崽天天都在問他,他就不來問一下鳥崽的情況?

    冷血。

    令人心寒。

    紀九越想越生氣,生氣之余又有些懊惱,后悔之前沒有給關闕買個二手電話再分開,現在想找人都找不著。

    他如同前幾晚上那般,安靜地坐在扶欄旁,低頭看著躺在手里的兩只石雕小狐貍。直到對面的圓鐘敲響了十一下,這才揣好狐貍起身,買了一支棉花糖,走向搭乘公交車的方向。

    他身后較遠的地方停了一排車,其中有一輛黑色越野。車內,車西朝坐在副駕駛,對駕駛座上的關闕道:“幽冥今晚就可以見你。”

    關闕看著窗外,手指輕輕敲擊著方向盤,問道:“他在哪兒?”

    “其實我也沒見過他,只是可以通過某種方式和他聯系。你耐心等一會兒,他自然會來找你。”

    車旁就是河堤,不時有散步的人經過,探頭往車內看。車西朝雖然知道這車是防窺窗,他們看不見自己,卻也有些不安。

    “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等?”他小心地問道。

    關闕目光注視著右前方,淡淡地道:“不用。”

    車西朝察覺到他的視線,便也看了過去,但那里并沒有什么異常,只有一個棉花糖攤位,老板在低頭攪糖。還有一名剛離開的客人,身穿棕色皮夾克,戴著一頂鴨舌帽,口罩將臉遮得嚴嚴實實。

    “現在沒你的事了,你下車吧。”關闕突然道。

    “好。”車西朝推開了車門,卻又遲疑著沒有立即下車,“銀盟軍會在明晚啟動磁力器,你得盡早離開銀輝星,不然一旦被他們發現……”

    關闕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車西朝在他的注視下,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咽下了剩下的話,飛快地下車,關上車門。

    關闕待車西朝離開后,再看向前方,河堤上已經沒有了那道人影,遠處一輛公交車正緩緩起步,朝著前方駛去。

    他正要像前兩晚上那般,遠遠地跟著公交車,直到那人安全回到旅店,便聽見衣兜里叮地響了一聲。

    他掏出電話,看著上面顯示的隱藏號碼,按下了接通鍵。

    “現在開車,去往下一個街口,然后右轉。”話筒里響起一道沙啞的機械音,顯然對方使用了變聲器,“不要中止通話,跟著我的提示前進。”

    關闕沉默地戴上耳機,啟動越野車,駛向了下一個街口。

    黑色越野在長街和巷道里左穿右行,最后停在城西郊外的一片樹林旁。關闕關掉車燈,熄了火,副駕駛門便被拉開,一名全身罩著黑斗篷的人坐了進來。

    黑斗篷整張臉被金屬面具蓋住,只露出了一雙眼睛。關闕側頭看向他,問道:“幽冥?”

    “是我。”經過變聲器處理的機械音響起,“關闕。”

    “你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但大長老他們在四處搜尋你的下落,我就知道你遲早會來找我。”幽冥也打量著關闕。

    “你挺謹慎的。”關闕點了下頭,“車西朝三天前就把話帶給了你,你今天才見我,是一直在觀察我吧。”

    “當然,我必須要確定你的身份。”幽冥道。

    “那現在確定了嗎?”

    “是的。”

    關闕也不廢話,直接說出來意:“我來找你,是要拿走暗影之牙。”

    “你為什么要拿到暗影之牙?”幽冥問。

    關闕抿了抿唇,目光直視著對方:“大長老正帶著虞人走向一條不歸路,所有反對他的虞人不是被清殺,就是被抓捕。我想結束這一切,讓所有虞人回到家鄉,重獲自由。”

    “為什么是你?”幽冥問。

    關闕抬起右手,掌心里托著一個銀白色密碼盒,他輸入密碼打開盒蓋,露出了那枚菱形碎片。

    “光明之眼!”幽冥失口出聲。

    待幽冥看過,關闕合上盒蓋,將光明之眼重新放回衣兜。幽冥再看向他時,那雙露在面具外的眼睛里,滿滿都是震驚和激動。

    “隕石碎片一共有三塊,我已經拿到了光明之眼,現在需要你手里的暗影之牙。”關闕道。

    幽冥的情緒還沒有平復,聲音有些不穩:“你說你能讓所有虞人獲得自由?”

    “能!”關闕語氣干脆果決,“也包括你。”

    幽冥沒有沒有出聲,但放在膝上的手伸直又握緊,像是正在進行激烈的內心掙扎。

    關闕也沒有催促,只安靜地等待著。

    片刻后,幽冥像是終于作出決定,他深深吸了口氣,抬起手,摘下了覆在臉上的面具。接著又伸向耳后,輕輕揭起一層類似皮膚的偽裝層。

    車里沒有開燈,但隱約天光從車窗透入,還是讓關闕看清了他的臉,也看清他耳后那片肌膚上,布滿了燒灼后的瘢痕。

    “大長老也想拿到暗影之牙,我為了躲避追殺,就逃到了銀輝星。可這里每過上幾天,便會開啟磁力器查找虞人,我為了不被發現,不得不毀掉虞根……”哪怕經過了變聲器處理,幽冥的聲音也有些暗啞,“我現在只是一名普通人,不再是虞人了。”

    關闕一直安靜地聽著,就算看見他的容貌,看清他耳后的那片瘢痕,神情也沒有露出半分異樣。

    幽冥垂著頭,將捏在指尖的偽裝層重新貼在耳后,讓那片肌膚看上去完好無損。接著再戴上面具,遮住了自己的臉。

    關闕注視著他,緩緩開口:“你只是暫時失去了虞人的能力而已。但不管你身體變成什么樣,不管到了哪兒,你都是虞人。”

    幽冥沉默著沒有回話,那雙放在膝上的手卻微微發著抖。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情緒已經平復下來,啞聲道:“暗影之牙并沒有在我手里,我只是知道它的下落。”

    關闕略微挑了下眉,卻也沒露出驚訝。

    “十幾年前,云長老被大長老重傷,帶著暗影之牙出逃,最后死在了一顆不明行星上。他的尸體被銀盟軍發現了,也發現了他攜帶的暗影之牙。銀盟軍推斷它是個珍貴之物,卻不明白它珍貴在哪里,所以只當做一般貴重物品,保存在軍二部的物資庫里。”

    “我原本想將它弄出來的,但又怕被大長老發現。后來覺得放在銀盟軍的軍資庫里,其實比拿在我手上更安全,也就一直沒有行動,只蟄伏在耀熾城,守在它的附近。”

    “所以說,暗影之牙現在在銀盟軍手里?”關闕問。

    “可以這么說,不過既然你來了,就可以將它從銀盟軍手里拿回來了。”幽冥回道,“銀盟軍并不知道暗影之牙的價值,所以保存在軍二部物資庫,只需要鑰匙和口令就能進入。但就算這樣也不容易,因為鑰匙和口令分別由兩名軍部高層保管,要全部獲得后才能進入庫房。”

    “是哪兩名高層在保管?”

    “陳軒然和紀北宴。”幽冥又道,“而且你必須得在明晚之前拿到手,并在銀盟軍啟動磁力器之前離開銀輝星。”

    兩人又交談了片刻,越野車門打開,幽冥下了車,走向停在前方陰影里的另一輛車。

    “等等。”關闕突然出聲。

    幽冥停下腳步,關闕降下車窗:“前段時間,銀盟軍離開旋五行星赤牙城,遭遇塔柯軍的伏擊,死了兩百多個人。你知道是誰將那消息泄露給塔柯軍的嗎?”

    幽冥雖然有些奇怪他會問起這件事,卻也還是認真地回道:“這事肯定是銀盟軍內部的人做的。根據幸存者提供的證詞,泄密者是那次任務的戰場指揮,一名叫做紀南瑾的上校軍官。”

    “不,他不是。”關闕道。

    關闕的語氣太過肯定,讓幽冥眼里浮起一絲疑惑。但關闕沒有解釋,只追問:“你的意思,那場戰役并沒有全軍覆沒,除了紀南瑾以外,還有其他的幸存者?”

    “是的,還有一名士兵。”幽冥道。

    今晚又沒有等到關闕,紀九坐在搖搖晃晃的公交車上回旅館。他壓低鴨舌帽,將口罩一邊摘下,咬了一口棉花糖,側頭看著窗外。車上沒有幾名乘客,都垂著頭在打盹,只聽見車載電視的新聞播報聲。

    “……微光工廠的數名員工今天來到了兢誠醫院,要求醫院就這次重大醫療事故進行賠償。”

    兢誠醫院?

    紀九心頭動了動,抬高帽檐,看向了前方的車載電視屏幕。

    兢誠醫院就在他們軍營旁邊,也是他們四營的體檢定點醫院。這家醫院學科齊全,醫療技術雄厚,居然會出重大醫療事故,這讓紀九有些好奇。

    “……微光公司于四個月前在兢誠醫院進行了員工體檢,卻因為醫療人員操作不當,給八十多名男性員工種植了孕囊,導致五名男性員工意外懷孕……”

    紀九覺得這個新聞有些匪夷所思,透出一種荒誕感。他不感興趣地收回視線,將剩下的棉花糖丟進垃圾袋,重新戴好口罩,也開始閉目養神。

    公交車到站,他走入旅館前的巷道,看向左邊的院子,那里一片黑暗,陳軒然依舊沒有回來。他抬起頭,看向旅館三樓某扇窗戶,看見機器人正站在窗口朝他揮手,鳥崽也在窗臺上使勁蹦跶。

    這讓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沖著那方向雙手比心,再大步往前,進入了旅館大門。

    前臺正嗑著瓜子看電視,看見他后提醒道:“早點洗澡啊,等會兒就沒有熱水了。”

    這旅館是公用浴室,此時沒有人,每個隔間都空著。紀九匆匆洗完澡,穿上長褲,發現皮帶又緊了些,得往后再松一扣。

    他赤著上半身走出隔間,端詳著鏡子里的自己,伸手摸了下小腹。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在公交車上看見的那則新聞,心里也浮起了一絲不安。

    他側過身,收腹,看見那凸起的小肚子縮了回去,小腹重新變得平坦。

    他確定那只是長出來的肉,收下腹就能縮回去,那絲剛冒出的不安也煙消云散。

    紀九穿好新買的T恤,套上皮夾克,端起盆往外走。他習慣性地看了眼窗戶,突然就頓住了動作,瞳孔也驟然緊縮。

    只見對面的小樓底層已亮起了燈,透過落地窗簾,隱約還能看見走動的人影。

    陳軒然終于回家了。

    浴室里傳出砰的一聲,像是臉盆掉在地上。機器人和鳥崽連忙走出房間,看見紀九從浴室沖了出來,旋風般卷過它們面前,一直沖到樓梯口,再抓住扶手往下翻,人就到了二層。

    “你去哪兒?”機器人問。

    “你們先回屋去,等我和你聯系。”紀九只簡短回道。

    陳軒然雖然是銀盟軍大校,但家里布置得樸素簡單。客廳不大,只擺放了幾件半舊家具,沙發巾和窗簾洗得有些脫色,因為主人連續數日不在家,茶幾花瓶里的鮮花已經枯萎。

    靠墻音響里播放著輕音樂,陳軒然穿著睡袍走下樓,用毛巾擦著頭發上的水。他目光掃過客廳,看見窗簾在隨風飄蕩,放松的臉上隨即變得警惕。

    他的配槍在樓上,便抓起墻角的棒球棍,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一把拉開窗簾。

    窗外院子空空蕩蕩,他探頭左右看,再放下棒球棒,伸手去拉敞開的窗戶。但窗戶剛合攏,他身體便是一僵,后頸被什么硬物抵住,耳旁同時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別動。”

    陳軒然果真便沒有動,同時道出了身后人的名字:“紀南瑾。”

    第29章

    不大的客廳里,兩人隔著茶幾對坐。陳軒然雙手被繩索縛住,目光復雜地看著紀九。紀九眼簾微垂,看著手里轉動的匕首。

    “紀南瑾,你知不知道你私闖我的住宅,還把我捆在這里,是犯下了重罪?”陳軒然問。

    紀九撩起眼皮:“陳大校,和我身上的其他罪名相比,這個又算什么?”

    陳軒然坐直了身,目光變得嚴厲:“你身為銀盟軍精心培養的指揮官,卻里通外敵,向塔柯人出賣情報,造成赤牙城任務失敗和230名銀盟軍士兵死亡。”

    “我不承認,這是你們硬扣在我頭上的罪名。”紀九盡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陳軒然微微趨前身:“如果你認為你被冤枉的,或者另有隱情,那在H58時就不應該拒捕,還殺害前去抓捕你的行動小組隊員,并搶奪飛行器逃逸。”

    盡管紀九告訴自己要冷靜,但聽見這話后,呼吸還是變得有些急促:“他們不是我殺的。我不清楚塔柯軍為什么也到了H58,但經過一場對戰,雙方所有人員都已經死亡后,我才駕駛著星艦離開。你們后面肯定派人去過H58,就可以看見那里還有塔柯軍的飛行器和尸首。”

    他雖然說出了塔柯軍也去到H58的事,但在講述的過程里,隱瞞了關闕的消息。

    陳軒然打量著紀九,神情變得有些奇怪:“軍部和行動小組失去聯系后,確實派人去過H58,但只見著了他們的尸體,并沒有你所說的塔柯軍尸體和飛行器。”

    紀九愣住,但立即就回過神:“我很確定H58留有塔柯軍的尸體和飛行器,應該是塔柯人比軍部的人更早到達H58,然后將尸體和飛行器弄走了。”

    陳軒然不置可否,只道:“就算他們是被塔柯軍殺害的,那你現在回到了銀輝星,就不應該出現在我家里,而是應該去軍部自首,接受軍事法庭的調查審訊。”

    紀九冷笑:“你們要抓我去晨曦星軍法部,那是根本沒有給我辯護的機會。我如果不逃,唯一的結果就是在牢獄里關上半年,接受一次又一次的審訊,被你們扣上各種罪名。”

    “胡說!軍部在徹底調查清楚前,絕不會隨意給你扣上罪名。”陳軒然又抬起被捆住的雙手,“看清楚,你在說你自己無罪的情況下,正在進行犯罪行為。”

    “別和我玩那一套!你們罔顧事實,惡意陷害,在沒有任何證據和證人的情況下,已經將所有罪名栽在我頭上。”紀九再也維持不住平靜的表象,忍無可忍地低吼出聲。

    陳軒然瞪視著他:“那你有什么證據能證明你是無辜的?你沒有。但軍部有證據和證人,證明那一切都是你干的。紀南瑾,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無人察覺?你現在所有的反抗和狡辯,都是在給你自己罪上加罪。”

    紀九聽見他的話,猶如被悶頭一擊,整個人頓時怔住。

    “什么證據?什么證人?”他啞聲問道。

    陳軒然閉上了嘴不吭聲。

    “問你,什么證據?什么證人?”紀九追問。

    陳軒然依舊不開口,紀九猛地起身,一步跨過茶幾,抓住他的睡袍衣襟,一字一句地道:“證據在哪里?證人是誰?陳軒然,我現在懷疑你就是那名幕后黑手,你參與了整個赤牙城行動的計劃制定,熟悉我們的每一個行動步驟。是你出賣了我們,是你設下了一個圈套,讓我那兩百多名士兵喪了命!”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陳軒然咬著牙問。

    紀九一手揪住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握著匕首橫在他的頸間:“你讓我證明自己無罪,我拿不出,我百口莫辯。那我問你,你又能拿出什么證據,證明你是清白的?”

    “我能。”陳軒然道。

    半個小時后,被紀九叫來的機器人站在廳內,屏幕上不斷掃過藍光,正在飛速瀏覽一段長長的視頻資料。

    “這是那晚我所有的行動監控視頻,長達六個小時,當制定作戰計劃結束,直到你們出發前這段時間,我做過什么都一目了然。這段視頻沒有經過任何剪輯和修改,這一點的話,智能人可以判別。”陳軒然坐在沙發上,神情里帶著幾分疲憊。

    “制定好計劃,我就回到了調控室,開始著手安排各項任務,直到你們出發。這期間我沒有向下屬透露過任何行動步驟,沒有使用過任何通訊工具和外界取得過聯系,也沒有離開調控室半步。”

    雖然機器人還在快速瀏覽視頻中,尚未給出最終結果,但紀九內心已經大致相信了陳軒然的說辭,只沉默地盯著它。

    陳軒然嘆了口氣:“我調出這視頻給你看,已經是違反了軍規,但只有這樣,你才能相信我不是你猜想的那名幕后黑手。”

    “那在制定出任務和出發之前,我也沒有和誰聯系過!”紀九道。

    “不,你有。”

    “什么?”紀九聽見這個回答,只覺得驚訝。

    陳軒然沒有再說什么,目光鎖定在紀九臉上,像是在觀察他的每一個神情變化。紀九盡管已經將那晚回憶了數遍,但被陳軒然這樣一提,他還是想起了某個被自己忽略的片段。

    “我以前在幫派的時候,有個朋友,叫小祝。他那天白天給我打過電話,說家里父母生病了,缺錢。因為當天白天我不在營里,就讓他晚上去軍部,結果晚上又在制定行動計劃,我就直接讓士兵將一張卡給他送了出去。”

    紀九坐直了身體:“可我沒有和他接觸,而且那卡里只有五千塊錢,你們可以去查。”

    陳軒然意味深長地回道:“他并沒有取那卡的錢,而軍部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具尸體,卡也不翼而飛。”

    紀九只覺得仿似又回到了H58的夜晚,他站在空寂冰冷的荒地里,寒意從腳底蔓延而上,將他整個人都裹住,鉆入他每一個毛孔里。

    “陳大校,這是一場針對我的,有預謀的構陷。”他握緊的手指用力,指甲陷入了掌心,“小祝的死亡,也是為了栽贓我……”

    紀九眼睛發紅,呼吸粗重,反復回憶那一段經過。陳軒然也沒有出聲,只安靜地坐著,審視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紀九強行讓自己鎮定下來,先將這件事摒在一旁。片刻后,他終于平靜了許多,對陳軒然道:“陳大校,我從小就生長在銀輝星,父母是銀輝人,我哥哥紀北宴更是銀盟軍將領。我24歲就已經成為銀盟軍上校,帶領士兵完成過數次任務,我對未來有很多的期望,對銀盟軍沒有任何不滿。這段時間我思前想后,也找不出任何我會叛敵的理由。”

    “可我們看到的也只是你的表面,不是嗎?”陳軒然低聲問。

    “陳大校,你和我哥是多年的朋友,你也算是看著我長大的。”紀九抬起頭,輕聲問道,“陳哥,你并不想讓我死,對嗎?”

    陳軒然看著紀九,紀九迎上他的視線,目光不躲不閃。年輕人沒有遮掩自己的情緒,那雙通紅的眼里,既有著委屈和茫然,也有著不甘和憤懣,唯獨沒有閃躲和慌亂。

    透明得讓人一眼就看到底。

    陳軒然收回目光,長長嘆了口氣。

    “我還在H58時,和軍部取得了聯系,是你和我通的話。我當時問你,我的那些士兵有沒有安全返回,你說他們都回來了。如果我是泄密者,那么我應該很清楚那些士兵已經死亡,你這樣回答,等于是在提醒我,軍部正在誘捕我返回銀輝星,讓我逃得遠遠的。”紀九看著陳軒然,輕聲問道,“你不想我死的,是不是?”

    “但我沒有逃,我在等著軍部來接我。因為我真的什么不知道。”紀九抿了抿干澀的唇,又道,“赤牙城行動,除了我和你能提前泄密,還有吳思宇將軍和戰備總指揮劉衡。現在你證明了你不是,我也很清楚我不是,那就只能是他倆了。”

    “你不要胡亂猜疑。”陳軒然搖搖頭,“而且他倆的家就在軍部,不像我這樣單獨住在市區,你要是再像今晚這樣貿貿然行事,立即就會被抓住。”

    紀九心頭一跳,他從陳軒然的這句話里,聽出了他內心已經在松動,便趕緊道:“這個任務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圈套,包括赤牙城有人質都是假消息。那當初這個消息是怎么來的?又是誰發布的任務?”

    陳軒然道:“我們也調查過情報來源,但那并不是誰提供的,而是情報部門截取的一段敵方高層對話。當然,現在已經知道那是塔柯軍發出的假消息,但當時并沒有識破,軍部認為情報真實可靠,并向執政官匯報,也是執政官親自下達的可以任務的指令。”

    紀九明白,執政官是所有銀輝星人的最高統領,他當然不可能是幕后者。

    他沉默下去,片刻后才繼續問:“陳哥,那你剛才說的證據是什么?證人又是誰?為什么能證明我就是泄密者?”

    叮一聲響,兩人都轉頭看了過去。

    機器人屏幕上的藍光消失,對著紀九道:“我剛將視頻快進看完,沒有發現視頻中人有泄露消息的嫌疑。”

    紀九再次看向陳軒然,語氣更急切了些:“陳哥,你肯定也想找到那名真正的泄密者,想把整件事搞個水落石出,那就告訴我證據和證人都是什么。”

    陳軒然神情有些掙扎,紀九屏住呼吸看著他。

    “證據其實我不太清楚,據說是一段足可證明你罪行的影像,只有軍部總司令和執政官看過。”漫長的沉默后,陳軒然終于開口,“證人是你的一名士兵,他也是那次行動里唯一的幸存者。”頓了頓后又補充,“除了你。”

    紀九的心臟砰砰狂跳:“那證據現在保存在哪兒?還有證人,他叫什么名字?他在哪兒?”

    陳軒然看了他一眼:“證據你拿不到,被保存在軍二部物資庫的資料間里,要打開大門必須得口令配合鑰匙。雖然我有口令,但如果告訴了你,一旦被軍部發現,我也會受到你的牽連。”

    紀九趕緊保證:“陳哥你放心,我只是想看看那段影像的內容,不會將它拿走,也不會讓軍部察覺到。”

    陳軒然又遲疑了半晌,這才緩緩開口:“我可以告訴你口令,但鑰匙卻不在我這兒。”

    “鑰匙在哪兒?”紀九已經想到了一個人,下意識握緊了拳。

    陳軒然看著他,嘴里輕輕吐出三個字:“紀北宴。”

    紀九心頭一顫,卻只平靜地問:“那么證人呢?他現在在哪兒?”

    陳軒然這次閉上嘴不吭聲,紀九便道:“陳哥,我不怕死,我也可以死,但我只能死在戰場上,不能含著冤屈,背著不屬于我的罪名和恥辱死在絞刑架上!”

    “可我現在沒法替我的士兵報仇,還牽連了我的哥哥,讓他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抬不起頭。”紀九垂下頭,喉結輕輕滾動,“我想見那證人,除了問出真相,我還想問他,我的那些士兵在走的時候,痛不痛苦,難不難受,有沒有遭過什么罪……”

    一顆水珠滴落在他面前地毯上,瞬間濺開,隱沒,留下一小團深色的痕。

    陳軒然看著他,眼里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終于低聲開口:“他叫王成義。”

    “王成義?”紀九倏地抬起頭,“他是我的直屬隊員。”

    “他在那次任務里活了下來。因為涉及到軍隊內部泄密事件,所以他的存在需要保密,特別是不能讓軍隊里的人知道,軍部便將他秘密安置在一個叫做水月緣的酒店里,派了人手保護著,你要見到他的話挺難。”陳軒然道。

    難怪城子不知道還有名證人。

    紀九想了想:“總會找到辦法的。”

    半個小時后,紀九背著裝了鳥崽的背包站在大街上,身旁跟著機器人。他已經從陳軒然那里拿到了口令,決定先去軍二部看看那所謂的證據,只是必須還得去一趟紀北宴家,拿到那把鑰匙才行。

    “陳軒然是個好人,就這么把口令給我們了。”機器人有些高興地道。

    “但我不知道他說的究竟是不是真的。”紀九卻高興不起來,皺著眉看著前方,喃喃道,“我現在不敢相信軍部里的任何人,我不知道哪些人說的是真話,哪些人其實在給我設置另一個陷阱。”

    機器人愣住,接著追問:“那陳軒然告訴你的口令是真的嗎?”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真的吧。”紀九搖搖頭,“但不管是真是假,我都要去一趟軍二庫,這是我唯一可以尋找真相的線索。”

    紀九在街邊踟躕,他很清楚紀北宴的脾氣性格,相比起陳軒然,紀北宴更加方正講原則,哪怕自己是他親弟弟,也不一定能讓他交出鑰匙。

    他在H58和水星時,只想盡快見著紀北宴,讓他知道自己一切平安,不要為自己擔心。但真正回到銀輝星后,突然就有些不敢見他,怕被他訓斥,怕他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泄密者,怕看見他面對自己時失望的眼神……

    街上的行人變得稀少,公交車也已經停運,只有霓虹燈還在閃爍。他看看時間,現在已經是夜里十一點,便腳步拖沓地朝著前方走去。

    “我們這是去哪兒?”機器人問。

    “去紀北宴家。”紀九低頭回答,看著手里的小金屬盒。

    這個小盒子是他剛在陳軒然那里要到的密碼提取器,可以用來讀取電子鑰匙的密碼并進行復制。他打算悄悄進入紀北宴家,在不驚動他的情況下,用這東西復制一把出來。

    機器人聽說去看紀北宴,明顯有些高興,左右張望著:“那里太遠了,我們要攔輛出租車才行。”

    機器人停在路邊攔車,紀九收好密碼提取器,心思紛亂地靠在墻邊。他側頭看著旁邊的取款機,想到前幾天自己取了錢,不知道紀北宴會不會查看這張卡,發現他已經取過錢的事。

    他一邊想著,一邊隨手輸入了賬號密碼。但當余額數字出現在屏幕上時,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

    一萬塊?

    他再數了一遍,的確是一萬。

    紀九盯著那一串數字,放在鍵盤上的手指輕輕顫了兩下,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眼睛也泛起了一層水氣。

    紀北宴已經知道他取了錢,知道他回到了銀輝星,便將那張卡里的錢再次補足。

    這同時也在向他傳遞一個信息:不要怕,不要慌張,來找哥哥,一切有我。

    這段時間以來,紀九不管是流落到H58還是被銀盟軍追捕,都能冷靜地應對,但此時看著那串數字,只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委屈和悲苦,眼淚大顆涌出,瞬間便模糊了視線。

    他惶然的心終于落到實地,像是迷路的小孩兒找到了依靠,盤桓的孤鳥終于見到了巢,心里既傷心,又高興。

    他沒有取錢,只匆匆擦掉眼淚,轉身問:“吳思琪,攔到車了嗎?”

    “還沒有。”

    “走,我們去前面十字路口,那里應該能攔到。”

    紀九迫不及待地想去見紀北宴,便興沖沖地走向十字路口。但他還沒走過拐角,便看見前方路邊停著一輛銀盟軍巡邏車,還有幾名士兵站在車旁。

    “紀九。”機器人低聲提醒。

    “我知道。”

    巡邏隊正在檢查來往行人,紀九左右看了眼,看見旁邊有一家24小時醫院超市,便帶著機器人進去,暫時躲一躲。

    現在已是深夜,大廳里空空蕩蕩,沒有醫護人員也沒有病人,只有一名機器人引導在無聊地閑逛。它看見吳思琪后,屏幕上閃起亮光,吳思琪也看著它,兩名機器人便開始互相打量。

    “你的腿有些奇怪。”那名機器人道。

    “我以前的腿顏色偏單調,現在這樣混搭,另是一種風格。唔,我還有過滑板車的腿,拉風得不得了。”吳思琪回道。

    那名機器人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銀白色下肢,又看看吳思琪:“那我還是喜歡這樣單調的。”

    吳思琪又道:“我主人說了,他以后會給我換最好的腿。”

    “哇喔……”機器人想了想:“那你主人很有錢哦?”

    吳思琪沉默兩秒:“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

    兩名機器人又開始對視,遲遲找不著新話題,直到紀九往旁走了幾步,那名機器人引導這才注意到他,趕緊殷勤地迎了上來:“親,我是醫院超市機器人引導015,您需要什么幫助嗎?”

    紀九往后看了眼,看見巡邏隊還在檢查行人,便回道:“謝謝,暫時不需要。”

    “親,我們這家醫院超市醫療設施齊全,醫療技術雄厚,而且就算您有什么難言之隱,也盡可以告訴015,015會為您尋找合適的醫生,并絕對為您保守秘密……”

    紀九覺得巡邏隊肯定還要一陣子才會離開,自己要躲在這里,一直被這名機器人引導糾纏,必須找個合適的理由才行。他目光在廳內掃過,看見墻上掛著一張自助體檢價格表,便道:“對了,其實我是想來做個體檢的。”

    “那就讓我帶你去做體檢吧,現在沒人,你一個人體檢很快的,十幾分鐘就好。”機器人015終于接到工作,表現得很是高興。

    紀九又朝外面看了一眼,便將裝著鳥崽的背包遞給吳思琪,小聲叮囑:“我去做個體檢,順便躲躲,你注意盯著外面。”

    吳思琪面無表情地看著鳥崽,單手勾著背包帶。鳥崽仰頭看看它,又看向紀九,有些緊張地道:“啾啾。”

    紀九摸了下它的腦袋:“沒事,爸爸很快就來。”接著又對機器人015介紹道,“你已經認識我的機器人了,它名叫吳思琪,背包里的是它的幼鳥大侄子。吳思琪非常全能,還特別有耐心,帶幼鳥帶得非常好。”

    “哇喔……”機器人015道。

    吳思琪便把背包抱緊:“你們去吧,我會好好看著雀寶的。”

    第30章

    紀九跟在機器人015身后,去了位于地下一層的體檢樓。

    “請將手伸到儀器下面。親?親?”

    紀九正注意聽著樓上動靜,機器人015連接催了好幾次,才捋起袖子伸出手:“……嘶。”

    “抽了一點血,用棉球按住針孔。”機器人015拿著體檢表走向屋外,“現在去旁邊鏡像室查看內臟情況……親?”

    “來了。”紀九便又跟了上去。

    紀九穿梭于各個體檢室內,在各種儀器上爬上爬下。他豎起耳朵聽著樓上動靜,給015說不用再檢查了,自己在這兒站一會兒就行,但這名機器人非常盡職盡責,立即拒絕:“您已經繳納了體檢費用,那必須要做完全部檢查才行。”

    紀九也不知道到底做了多少項檢查,只知道自己已經換了七八間房,才被這名鐵面無私的機器人引導放過,回到了大廳。

    吳思琪就抱著鳥崽站在大門口,鬼鬼祟祟地往外張望。

    “吳思琪?”紀九問道。

    吳思琪轉過身,朝他點了下頭,表示巡邏隊已經離開了。

    紀九朝著大門走去,那名機器人015追在后面叮囑:“一個小時后出結果,親不要忘記來拿報告單喲。”

    “到時候看情況吧。”紀九敷衍。

    “如果您不方便的話,可以再付二十元,由我將報告單送去您家。”機器人015跟著追出了醫院超市大門。

    “不用了。”紀九心不在焉地回道,并抬手招了輛出租車。

    出租車在紀九面前停下,他和吳思琪上了車后,那名機器人引導也跟著要往車上鉆。

    “你上來做什么?”紀九愕然地問。

    機器人015坐在他身旁:“親,您已經付過了體檢費用,那就一定要來拿報告單哦。您要拿了報告單,我才算圓滿完成了這次工作。”

    吳思琪坐在副駕駛,扭過頭看,語氣涼涼地對紀九道:“它工作很認真,我覺得你應該答應它。”

    兩名機器人都盯著紀九,司機也從后視鏡看著他。紀九清了清嗓子,轉過身,鄭重地對那名機器人引導道:“好的,015,我一個小時后一定來取報告單。”

    機器人引導終于滿意地下了車,站在街邊對著駛出的出租車揮手,喊道:“親,我會等你喲。”

    紀北宴的別墅位于A區綠意園,那里住著不少銀盟軍高官,所以小區戒備森嚴,大門口也有士兵值崗。

    紀九讓出租車停在一條街外,再步行來到了綠意園外。他沒有從大門進入,而是沿著鐵柵欄往右,走到一片林子附近,熟練地去掰其中一根鐵欄。

    他經常忘記攜帶紀北宴給他的小區門卡,值崗士兵便不予放行。他某次圍著小區打轉時,發現這兒有一根松動的鐵條,鉆進去也不會觸動圍欄上的警報,于是他每次忘記帶門卡時,就從這里鉆。

    鐵條掰開,紀九帶著背著鳥崽的機器人進入了小區。每條岔道上都有值崗的士兵,他們放輕了腳步,在茂密林木的掩映里,朝著小區右邊潛去。

    紀北宴的家位于小區最右,紀九剛摸到附近,便發現別墅周圍有晃動的人影。仔細一瞧,那是些荷槍實彈的士兵,每隔十米站一人,將整棟別墅給嚴密看守起來。

    他透過層層樹影,看見二樓陽臺上有一道坐著輪椅的人影,一看便是紀北宴。紀九多日沒和兄長見面,見他現在已被軟禁起來,清楚是因為被自己牽連的緣故,心里涌起一陣難受,堵得喉嚨發哽,胸膛發痛。

    機器人也看見了紀北宴,雖然一聲不吭,卻頻頻轉頭去看紀九,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無聲地進行催促。紀九便定下心神,對他做了個安靜的手勢,開始琢磨能進入別墅的辦法。

    他原想去打昏兩人,但發現事情有些棘手。這些看守紀北宴的士兵不少,就算打暈一兩個,也會被另外的人發現。

    紀九正想著辦法,機器人湊到他耳邊,極小聲地道:“我可以上去奪槍?”

    紀九側頭看它,它又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動作:“把他們全打昏。”

    “你的核心使命是什么?”紀九也壓低了聲音。

    “忠于銀盟軍,絕對服從銀盟軍的命令。”

    “我看你的核心使命是管他是誰,想打就打吧?”紀九指著那些值崗士兵,“那些可都是銀盟軍,無法無天了你。”

    機器人自知理虧,小聲道:“我就是說說。”

    紀九不再出聲,打算繞去別墅另一邊,看能不能找到機會。

    他正要行動,便見從前方走過來了一個人,趕緊給機器人打了個手勢,兩個一起躲去了一棵大樹背后。

    那人就站在林子邊緣,手里有著一星火光,應該是過來這里抽煙。

    當他再一次將煙遞到嘴邊時,突然亮起的煙頭照亮了他的臉。紀九對那張臉孔很是熟悉,一下便認出,他竟然紀北宴的貼身副官劉成。

    紀九心頭一陣狂跳,但一名士兵也跟了過來,就站在離劉成不遠的地方。

    眼見劉成一支煙就要抽完,紀九怕他要走,便將手指含在嘴里,吹出了一聲鳥鳴。

    鳥崽知道不能讓人發現,所以一直安靜地趴在機器人背上。它聽見紀九發出鳥鳴,猛地轉頭看向他,滿眼都是驚喜,卻也忍住了沒有吭聲。

    劉成抽煙的動作頓了頓,微微側頭,看向了紀九藏身的方向。紀九也探出了小半個腦袋,但這里光線太暗,他不知道劉成有沒有發現自己。

    劉成又轉開視線,將煙頭彈向了林子右邊。那道微弱的紅光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形,落在林子里的一塊大石旁。

    “這林子里最近鳥兒挺多,眼尖的小鳥才有蟲吃。”

    劉成隨意嘀咕了一句,便走向別墅大門,接著停在大門前的車道旁,像是在等人。

    大門口原本就守著兩名士兵,另外那名一直跟著他的士兵也站去了他的身旁。

    林子邊沒了人,紀九貓腰靠近那塊被丟煙頭的大石,伸手在石頭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個密封袋,感覺像是裝的衣物。

    他打開袋子封口,拿出了一套深藍色的牛仔布工作裝,只略一思忖,便迅速脫下外套和長褲,將那套工作裝給穿上。

    車道遠處投來兩束燈光,一輛滿載著貨物的小卡車從遠到近,停在了別墅大門外。

    幾名身穿深藍色工作服的工人跳下車,立即便有士兵上前,查看他們的身份信息。而通過檢查的工人,便在劉成的指揮下去后車廂卸貨。

    “等等,先在車旁等著。”一名士兵喝道:“等我們檢查了再卸。”

    后車廂裝著被泡沫紙封好的大件貨品,士兵爬上車,將那些貨品的外包裝拆掉,顯出里面的新家具,并逐件進行檢查。劉成便站在車頭,和運送家具的負責人核對貨品信息。

    一名戴著鴨舌帽的工人站在車旁,見大家都在忙碌,無人注意,便一個轉身,迅速鉆入了旁邊的小樹林。

    半分鐘后,那名工人重新從樹林鉆了出來,垂著頭站在車旁,鴨舌帽的帽檐壓得很低,擋住了大半張臉。他身旁的工人側頭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看向車廂,什么話也沒說。

    士兵檢查過貨品,確定無誤后便跳下車:“行了,現在可以卸貨。”

    工人們抬著家具,進入了別墅大門。劉成跟在他們旁邊,嘴里不斷叮囑:“這批家具很貴的,大家手腳都輕一點,不要磕著碰著,等會兒安裝的時候也要小心。”

    “我們明白的,您放心。”有人回道。

    紀九扛著一只床頭柜,在進入樓內大廳后,迫不及待地低聲問劉成:“成哥,我哥還好吧?”

    “挺好。”劉成目不斜視。

    紀九又問:“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紀將軍猜到你會偷偷回家,在那鐵欄洞口處安了個小玩意兒,只要有人鉆洞,他那里便會收到提示,我就去接應你。”劉成目視前方,只有嘴唇在翕動。

    紀九不由一愣。

    他以前怕被紀北宴責罵,所以從來沒將自己鉆柵欄的事告訴他。不想他其實早就知道,還做好了接他的準備。

    紀九心頭發熱,卻也沒有再問什么,只跟著劉成上到二樓,進入了通道盡頭的主臥室。

    劉成沒有進屋,繼續去指引其他工人,紀九則反手關上門,將那些對話和腳步聲都關在了門外。

    屋內安靜下來,他將床頭柜放去床邊,再微喘著氣,看向落地窗外陽臺上的那道身影。

    陽臺上的人轉動輪椅,進入屋內,按下墻邊開關,落地窗簾緩緩關閉。

    “哥。”紀九嘴唇顫動,啞著聲音喚了一聲。

    紀北宴沒有回答,目光將紀九全身打量,雖然極力克制著情緒,但雙手卻握緊了輪椅扶手。

    紀九也看著他,發現短短數日不見,紀北宴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雖然看上去依舊英俊,但臉部輪廓卻顯得更加鋒利。

    紀九的淚水涌了出來,聲音哽在了喉嚨里:“哥,我……”

    “小九。”紀北宴的眼睛也泛起了濕,開口時嗓音帶著沙啞,“你這些天去哪兒了?”

    “我離開H58后就到處躲藏,最后在一顆無名行星上躲了三個月。”紀九回道。

    “那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一點傷都沒有。”

    紀北宴閉上眼,緩緩舒了口氣,像是一顆心終于落到實處。但他再睜開眼時,那些擔憂和激動已散去,目光變得凌厲起來。

    “紀南瑾,你到底瞞著我干了多少事?你是不是和塔柯人聯系上了?那件事是不是你做的?”紀北宴厲聲低喝,伸出右手指著他,“你現在把整件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半點都不準隱瞞。”

    “哥,那些事都不是我干的,我是被冤枉的。”紀九上前兩步,急促地為自己解釋,“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紀九盡量簡短地將整件事講了出來,包括他在任務中昏迷,再醒來后就已經在H58。銀盟軍前來抓捕他,卻被一隊塔柯人擊殺,他找到機會逃離,在通過不穩定躍遷點時,被拋到了一顆無名行星上。

    他將自己這段時間的經歷大致講了一遍,卻沒有提到關闕。

    并不是他想隱瞞自己和一名高階序列者共同生活了幾個月,而是一旦講到關闕,就勢必會受到紀北宴的追問,那么關闕已經到了銀輝星這件事也許會被問出來。

    而紀北宴絕對不會容許一名高階序列者潛入耀熾城,也不會因為自己和關闕相熟,保證他不會有什么危險性就放過他。

    紀九講述了除關闕以外的那些經歷,越說越委屈,越說越憤怒。

    “我不知道那人是誰,但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陷害,我不知不覺進入了陷阱。”紀九胸脯急促起伏,“哥,你那么了解我,你覺得我會成為塔柯人的奸細嗎?”

    “我覺得?我覺得你性子頑劣,頭腦簡單,做事從來不考慮后果。你自己說說,從小到大,你惹了多少麻煩,我為你收拾了多少爛攤子?”紀北宴咬著牙,伸手指著他,“紀南瑾,什么事是你干不出來的?當我聽說你和塔柯人勾結的時候,真的是一點都不意外。”

    “你胡說!”紀九被他的話刺中,心中頓時大怒,也顧不得樓外便有士兵,音量不自覺提高,“紀北宴,你也來誣陷我是吧?你和軍部那些想栽贓我的老東西是一伙的對吧?”

    “聲音小點!”紀北宴一聲低喝。

    紀九只氣得心口發疼,繼續怒道:“那些老東西里肯定有人是泄密者,你寧愿相信他們,也不相信你親弟弟?”

    “老東西老東西,就憑你這句話,就該抓進去。”紀北宴轉頭看向落地窗,又厲聲低喝,“我讓你聲音小點,是不是真想被抓走?”

    紀九便沒有再吭聲,只梗著脖子望向一旁,呼呼喘著粗氣。紀北宴一臉慍怒地看著他,那目光卻又很復雜,還帶著幾分心疼。

    “你說的都是事實?”紀北宴問。

    “從小到大,我做了不少錯事,但我在你面前撒過謊沒有?”紀九語帶哽咽地開口,“是,我是不聽話,我是闖了很多禍,但我再怎么頑劣,也不會去做背叛銀輝人的事,那是我的底線。”

    屋內安靜下來,只聽見樓下傳來搬動家具的聲音。紀北宴放緩了語氣:“那九月十九日晚上,就是你們制定作戰計劃的那天夜里,除了你,還有誰提前知道整個任務的細節?”

    “還有吳思宇將軍,陳軒然大校,戰備總指揮劉衡。”紀九頓了頓,“不過可以暫時排除掉陳軒然。”

    “為什么會暫時排除陳軒然?”紀北宴問。

    紀九略微有些遲疑,正思索著該怎么說,就聽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接著門被推開,劉成閃身進來。

    “紀將軍,王參謀長和吳議員來了。”劉成低聲道。

    “他們怎么來了?”紀北宴有些驚訝。

    “不知道,好像是想問點關于紀上校的事。”劉成看了眼紀九,“他倆就在樓下等著。”

    紀九頓時有些緊張,無措地看向紀北宴。

    紀北宴略一思索:“你先去接待著,說我正在洗澡,過會兒就下去。”

    “好。”

    房門再次關上,紀北宴推著輪椅迅速去往床頭。

    “如果有人陷害你,那他的目標應該是我。小九,你現在很危險,我讓劉成在E區租了一套房子,沒有任何人知道。你先去那里住著,別到處跑……”

    紀北宴背朝著紀九按下床內側開關,床旁的墻壁往旁邊移動,顯出了一個密碼箱。

    紀九還記得自己的來意,一雙還含著淚的眼睛四處打量。他看見紀北宴的公文包就放在旁邊桌子上,便一步跨過去,拉開公文包拉鏈,從里面掏出了一串電子鑰匙。

    他并不打算將自己要潛入軍二庫的事告訴紀北宴。如果潛入失敗被捕,軍部開始追責,這鑰匙是他從紀北宴手里偷來的,紀北宴承擔的責任便會相對會輕很多。

    紀九取出隨身攜帶的密碼提取器,將一把電子鑰匙嵌入盒中,按下按鍵,綠光一閃,電子鑰匙的信息便被記錄。

    紀北宴已經打開了密碼箱,正從箱里往外拿東西,嘴里不停叮囑。

    “我已經準備好了現金,你就安心地住在那里。小九,你不要沖動地亂來一通。我們不能任人陷害,但也必須要走合理合法的途徑。你放心,一切交給哥哥。我會暗自調查,也會直接去找最高統領執政官,向他提出申訴……”

    紀九不知道哪一把才是軍二庫鑰匙,正將幾把鑰匙都輪流嵌入盒中,聽見紀北宴的話后,動作頓了頓。

    但他腦中只掙扎了一秒,便按下按鍵繼續復制。

    他覺得紀北宴一直呆在軍隊,行事作風頗講規則,現在沒將他這個弟弟直接交出去,也是他做過的最沒有原則的事。但幕后的人既然敢動手,那必定是已想好了一切后著和應對之策,紀北宴就算去找執政官也沒什么用。

    他自己很早便開始混幫派,就算后面加入軍隊,身上的社會氣息看似被洗刷殆盡,心里卻對規則什么的并不在意。

    他不打算勸阻紀北宴,但也會采取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找到證據和證人,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直接抓出那名幕后黑手。

    紀九將鑰匙復制完畢,紀北宴也轉過身,推著輪椅過來。他趕緊往旁邊挪了半步,反手將那串鑰匙偷偷放回公文包。

    紀北宴并沒察覺到他的動作,只將一個背包遞給他:“小九,東西都在里面,給你準備了可以使用的假身份,還有現金、房卡和車鑰匙,車就停在后門那里。你安心呆在那房子里,什么都別管,我會讓劉成每天去看你,有什么需要你都告訴他。”

    紀九接過背包,眼睛發紅地看著他:“哥……”

    “走吧。”紀北宴揮了下手。

    “哥,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堅持吃藥和康復訓練。”

    “我知道的。”紀北宴又問:“547呢?它怎么樣?”

    “它很好,老是在念叨你。它現在就在林子里,剛才還看見你的。”

    兩人抓緊時間說了幾句,房門又被推開,劉成在門口小聲道:“紀上校,你先和我離開,紀將軍過兩分鐘再下樓。”

    紀九走向門口,紀北宴看著他的背影,問道:“你那肚子是怎么回事?”

    紀九吸了吸鼻子:“長胖了。”

    紀北宴皺起眉:“那像是長胖了嗎?”

    紀九頓住腳:“真是長胖了。我逃亡的那段時間,每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

    紀北宴略一愣怔,露出怒其不爭的神情,隨即又無奈地嘆了口氣:“等安穩下來,你找家醫院檢查一下,我看你不像是長胖了,別是生了什么病。”

    紀九點了點頭:“我來之前就體檢過了,等會兒就去拿報告單。”

    “那就去吧,一定要注意安全。”紀北宴不放心地叮囑。

    “哥,他們的目標肯定是你,你也要注意,不要相信軍部里的任何人。”

    “我心里自然有數,你先顧著你自己。”

    紀九在紀北宴的注視下,戀戀不舍地走出房門,再下到了底樓。

    工人們已經將新家具放置在各處,分別抱著包裝箱和泡沫紙往外走。紀九也從墻邊抱起一個包裝箱,跟在工人們身后,經過客廳時往左瞧了眼,看見兩名中年人一臉嚴肅地坐在沙發上。

    身后的樓內電梯門打開,傳出紀北宴的聲音:“王參謀長,吳議員。”

    “紀將軍。”那兩人站了起來。

    ……

    紀九目不旁視地走出別墅,走到卡車旁,見那些士兵沒有注意自己,便竄入了旁邊樹林。而那名一直蟄伏在林中的工人也鉆了出去,迅速爬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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