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和我談什么?”云人背著手飄到了季洵身邊,隨意地蹲下,歪著頭去看依然沒法動彈的季洵。
夜幕下,季洵合攏了身下的云朵,與云人平視道:
“我沒有寫過的地方,也是需要創造力來運作的嗎?”
季洵語氣平緩,在云人耳中卻更像是某種質問,云人的表情瞬間變得奇奇怪怪:“為什么突然問這個,這個問題想想都知道……”
季洵忽然嘆了一口氣,云人抬頭看他,與季洵視線相對時不知怎地竟有一絲心虛。
“你應該清楚先前我為什么會被你騙到,文字能玩的把戲太多了,但面對面的話,《絕塵》,你沒和人真正打過什么交道,騙不了我的。”
“我很不喜歡對人發號施令,不想再逼你必須正面回答問題。”
話說到這,季洵直起身子,似乎比方才有了些力氣:“我寫時從未琢磨過凡人一界是何種模樣,但在這個世界里依然有許許多多的凡人繁衍生息至今,‘留白’從來都是作者不會主動下筆、主動創作的地方,那么同源的創造力,在這些地方也不會起多大的作用。”
“唯一能補全這些留白的……是這個世界本身遵循的許多規律。”
“是你,對不對?”
季洵定定地望著云人,云人已愣在原地,像塊木頭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過了許久發現季洵仍然在看他,才扭過臉說:“是我,但你也有份,我可沒有創造規律的權力。”
“已經足夠了,”季洵輕聲道,“不瞞你說,只要和你確認了這一件事,我就有辦法讓你活下去了。”
云人小臉一皺:“你能有什么辦法,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嗎?我先說啊,丟我在這里自生自滅可不算辦法。”
“你也知道我一定要走?”季洵躺回了云板,隨口一說,云人卻瞬間想到了什么,刷地站了起來:“你……”
“我今日坐在這兒的時候想,這個世界其實很好,即便我沒有成玉的身份,在這里也能努力和沈修遠一起過得很好,留在這里似乎同樣是個很好的結局。”季洵遙望星空,緩緩道。
“但你在這里只會有沈修遠一個真正的家人,一個是比不過許多親朋好友的。”云人搶道。
季洵轉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微妙:“這不是數字就能衡量的,你這個……小朋友。”說完又繼續望向星空:“對了,哪邊是南?”
云人指了個方向,季洵心念一動,南方星空就已轉到了眼前。
“我沒能把你寫完,這是我未盡的責任,同樣的,我原本的親朋好友,他們身上也有我未盡的責任,感情也是這個道理。我對不起你是事實,要是再留在這里,那我會對不起更多人,更對不起我自己的原則。”
“所以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和你確認一下。”
季洵說完,低頭去看自己手上纏滿的黑線,他一言不發,試探著挪動自己的手,云人不知道季洵在想什么,卻清清楚楚地看到黑線漸漸牽制不了季洵的行動,首先能動的是右手的食指和拇指,繼而是左手的拇指、食指……沒過多久,季洵的五指就已活動自如。
接著是手腕、手肘、整個手臂……
最后不用任何人攙扶,季洵就已普通地站了起來,仿佛他真的只是在那兒坐了一會兒而已。
云人驚愕得不敢說話,只能聽季洵說:“如果我帶沈修遠一起走,會如何?”
云人徹底愣住了。
而這時,日上三竿,季洵瞧見了遠方些許烏云之中閃動的電光,心道莫非又出什么事了,但此時此刻還是以當下為重。
“別的事你不用管,我只需要你回答我,我帶走沈修遠的話,沈修遠會怎么樣,你會怎么樣?”
云人慌了,他連忙抓住季洵的衣袖,語氣中是止也止不住的惶恐:“你知道了什么,你非要離開不可嗎,留下來吧,求求你留下來,我們不想死!”
“我,我什么都告訴你,我確實沒法逼你做任何事,你隨時都可以離開,我只是你的造物而已,我對你什么都做不了……我錯了,對不起,求你,求求你不要走……”
云人的淚水撲簌簌落下,季洵早在自己能動那一刻就知道了真相,他望著面前這個哭成了淚人的小孩,即便對方曾給自己使了不少絆子,他終究只是嘆了一聲“孽緣”,便蹲下身,帶著數不盡的黑線一同抱緊了哭個不停的小孩。
“對不起。我始終欠你這一句。”季洵低首道:“對不起。”
虛境正上空雷云涌動,電光閃爍,此般可怖景象已在青霜峰盤踞了三月有余,執明君幾乎每天都要來瞧瞧,千山派其余幾人也不例外,可到底還是沒能得見沈修遠出虛境。
沈修遠對外界變化一無所知,只一個人在虛境中游蕩,三月前他就已跨越了化神,連他的心魔都累了,勸他:“你要找人倒是趕緊出去啊!”
沈修遠卻說:“還不夠。”
心魔累了,這個男人早就已經接受了自己有心魔的事實,還把心魔當成數月以來的解悶對象,時不時說上兩句話,但實際上就是在自言自語。
直到又過了三個月,沈修遠才提著又開始嗡個不停的決疑離開虛境,只是這一次,他不再和決疑說任何話了。
天雷早已迫不及待,沈修遠剛跨出虛境一步便有電光破空而來,他不慌不忙,決疑甚至都未出鞘,只一揮就將電光打進了身后虛境中。
阿洵是在這里找到我的,沈修遠想,不能讓天雷毀了。
不過眨眼之間,第二道天雷倏然即至,沈修遠神態從容,頃刻就將電光斬斷,左手一起就是三道劍氣,竟以劍氣為階凌空而起!
天雷攔不住沈修遠的步伐,攻勢竟逐漸減弱,甚至于沈修遠只一側身就能躲過,沈修遠卻面不改色,決疑出鞘即是極狠厲的一擊,連雷云都被洞穿,露出背后湛藍的天空。
沈修遠一躍而起,直往那一抹湛藍而去,他鐵了心要去尋季洵,世間一切都不能阻擋,然而就在此時,決疑停止了嗡鳴,劍身霎時崩成了片片白光,在沈修遠面前與雷云一同匯聚成了人形,那人形倏忽之間便從成人高縮為孩童大小,仿佛一個云人一般抓住了沈修遠的手。
“我帶你去。”云人露出了一張略顯眼熟的臉,順著沈修遠的方向引著沈修遠穿越了雷云,向北而去——
“你果然是天道。”沈修遠說。
“騙了你們這么久,對不起。”云人小聲說。“但我對你,對不知我者都沒有惡意……”
“我只是……更想親近他一些而已。”
“你想怎么做?”云人慢慢止住了淚意,抽噎了兩聲,板著臉說:“反正我想不出除了你留下之外的任何辦法,還有,快放開我。”
季洵暗道當真是個孩子脾性,就松了手,與云人平視:“你先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云人揉了下眼睛,不情不愿地開口:“如果我能活,不論輪回與否,我都能把這個漏補全了,但如果不能,那就只有他一個人能活。”
“他的話……要看你那個世界意識同意不同意,”云人說,“同意的話總會有辦法,不同意的話,你帶走也是白費力氣。”
“而且還有一件事……”云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和盤托出道:“你回去的路對你沒有問題,但對他來說,平安到達的可能雖然不是沒有……但趨近于無。”
看到季洵愣住,云人又補了一句:“天下沒有那么多心想事成的好事,你要帶他回去,只能賭。”
季洵移開視線沉默了很久。
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他遠遠地望著南方平靜的天空與云朵,許久之后,才重新看向云人。
“這不是我能來賭的事情,但在那之前,《絕塵》,我要讓你活下去。”
季洵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云人的腦袋,隨后站起身來,張開雙臂讓黑線自然垂落。
他低頭望著神情茫然的小云人,笑了笑,喊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絕塵》。”
“我放你自由。”
云人睜大了雙眼,仰頭怔愣著,忽然聽不懂季洵說了什么。
“你說……什么?你剛才,說了什么?”
季洵伸手擦去了云人眼角的淚水,緩緩道:
“我說,我放你自由。”
更多的淚水止不住涌出,云人卻不肯移開視線,他張開了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能聽季洵繼續道:
“從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的創造者,你也不再是我寫的書,這個世界不再存在既定的命運,只遵循普世的真理,所有的事物,包括你在內,都自由了。”
黑線自季洵指縫滑落,云人伸出手抓住季洵的衣袖,卻見他自己手上那一根線都滑落了。
“你怎么,怎么……你怎么能……”淚水不斷涌出,云人哭腔更重,索性直接撲進季洵懷里嚎啕大哭。
“爹,爹……”季洵聽到懷里的小孩哭著喊他,自己的眼眶也有些酸澀,但他沒有應,只輕輕摸了摸云人的發頂。
“爹?”沈修遠聽見云人輕喊了一聲,抬眼時,對方已哭成了淚人。
季洵這邊,哭聲慢慢停止,云人也別別扭扭地退了小半步,抬眼望望季洵,再望望自己撲過的地方,悄悄抹掉了季洵衣服上的淚痕。
“你感覺怎么樣?”季洵關切地問。
云人垂眸感受了一下,點點頭:“好了,不過這一個輪回只能到此為止,否則這個世界沒法自己運行,之后我回溯一遍時間就好。”
季洵聽到這話可算松了一口氣,至少解決完一件事了,不過云人似乎比他還著急,跟著就又問:“那你要去把沈修遠帶走了嗎?最好快一點,這個輪回我能維持的時間也不剩多久了……”
季洵笑笑說:“還沒到那一步,在那之前,我得先問問他愿不愿意和我走。”
想了想,季洵又補充道:“我不能替他做這個決定,就算我再舍不得留他在這里,我也必須征求他的意見。他是一個人,不是一張紙或者幾個字,我必須告訴他真相。”
云人不是很理解季洵的意思:“你確定要告訴他嗎,路上他很可能沒法……萬一他不肯和你走呢?”
季洵不擅長剖白自己,但事已至此,他還是搖搖頭說:“但我愛他,我尊重他的意志。”
“我當然非常希望他和我一起走,但我和他兩個人的事,不應該只由我做決定,他同樣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有做決定的權利。”
話說到一半,季洵抬起右手,上面空落落的,一根黑線也不剩,倒讓季洵感到一絲惋惜。
里面說不定……有沈修遠的那一根呢。
季洵收回了跑遠的思緒,望著遙遠的南方,聲音放的很輕:
“他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誰不想活著,人之常情,我不會苛責他什么。只是回去以后,也許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不想找別人了。”
“但他要是愿意和我走……我這輩子,都愿意守著他,生就廝守一生,死……也守他一生”。
季洵眼中光華流轉,映出不遠處撲進云樹下的白色云團,季洵看不出那邊是個什么東西,心頭卻猛地一動,他驟然轉身——
他要找的人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