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修)倒顯得她上趕著要……
趙明臻動作一頓,緩緩抬起眼簾。
燕渠沒有看她,只抬手抓住了自己的領口,道:“長公主,臣自己來。”
他這副抗拒的姿態,落在趙明臻眼中,儼然是另一種意味。
她松開手,退回去冷笑了一聲,說話時也不看他的眼睛:“倒是本宮多管閑事,燕將軍自己整理好吧,別一會兒到了席間,丟本宮的臉。”
——
紫宸殿中,跪倒了七八個噤若寒蟬的大臣。
地上,是如山般傾倒的奏折和筆墨。
趙景昂站在御案后,原本溫潤的一張面孔,此刻已是怒意橫生。
這位年輕的帝王,很顯然是動了真火。
“好啊,你們就拿這種東西來糊弄朕!”
說罷,他抄起手里的奏章,狠狠地往地上一擲。
落針可聞的殿內,這一下過后,更是安靜得可怕。
“以為朕不能把你們全都發落了,所以有恃無恐?”趙景昂冷笑道:“看在今日節慶的份上,朕最后正告你們一次,來年開春的考試勢在必行,到時候,就是朕親自做這個主考官,朕也要把這件事做下來!”
只是他的狠話過后,底下跪著的重臣們還是鴉雀無聲。
氣氛尷尬至極,趙景昂被氣得胸口生疼,還是一旁的戴奇上前,稟道:“陛下,長公主和駙馬來向您問安,已經在外殿等候多時,可要傳他們進來?”
在場的都是人精,都聽得出,戴奇是在打圓場。
想想今日也就這樣了,逼得再緊也沒有結果,趙景昂幾不可察地嘆出口氣,頹然坐回了龍椅上,擺擺手道:“請皇姐和駙馬進來——你們給朕滾出去!”
紫宸殿鬧出這樣大的動靜,殿外不可能沒聽見。趙明臻進來時,卻是昂首闊步,不見一點忐忑。
她的目光掠過弓著腰后退的這幾個大臣,見吏部尚書徐樂成都在其中,不免訝異地挑了挑眉。
連徐家都不支持嗎?
公主府的消息并不閉塞,趙明臻很清楚今日趙景昂是因為什么在發作。
先帝倉促駕崩前兩年,對幾個兒子的防備達到了最頂峰,身為太子的趙景昂首當其沖,并未培養出自己的班底。
再加上繼承的是這樣一筆積弊已深的爛賬,趙景昂有心從吏治開始改革,自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
這些人未必在明面上與皇帝對抗,但實際做起事來,卻可以推諉塞責、陽奉陰違,讓皇帝的政令落空。
而趙明臻毫不避諱,竟趁著這些大臣還沒走掉,直接在詭寂的大殿內開口了。
“參見陛下——要我說,人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陛下還是太好脾氣。砍幾個挑頭的,我倒是不信,剩下的大人們,還能這么沆瀣一氣。”
她這話當然是在渾說,可卻切中了趙景昂的下懷。
特別是看到,退出去的幾個老頭兒因過于囂張的架勢,腿下意識一哆嗦。
趙景昂哈哈大笑,道:“皇姐,這些大人都是國之重臣,若都砍了,誰來給朕做事?”
趙明臻眼睫輕垂,彎唇一笑道:“只是玩笑而已,各位大人不會與我生氣的。”
趙景昂眉宇間雖然還有陰霾,但到底是因為這三言兩語的緩釋了不少。
一旁的戴奇看向趙明臻的眼神,比看天神下凡也差不了多少了。
趙景昂捏了捏自己發緊的眉心,旋即皮笑肉不笑地道:“倒叫阿姐和燕卿看了笑話,來,不必緊張,距開席還早,且陪朕坐會兒吧。”
從皇帝的位置,可以很清楚地把其他人的動作收入眼底。
察覺到趙明臻與燕渠之間的氛圍微妙,他不自覺挑起了眉梢。
趙景昂倒是沒看錯,趙明臻確實有點生氣。
她一貫嚴于待人寬于律己,她疏遠燕渠是一回事,可剛剛他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就是整理一下領口,倒顯得她上趕著要做什么似的!
而燕渠此刻的心情亦是微妙,龐雜的念頭在靠近趙明臻的那刻起,都變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噯昧情緒。
這種情緒讓他感覺很危險,因此也下意識與她保持了距離。
趙景昂看在眼里,倒是呵呵一笑道:“這新婚燕爾的,戴奇,你什么眼力見?還不把長公主和駙馬的座位擺得近些?”
趙明臻:……
趙景昂只是玩笑,見戴奇真要上前,他揮了揮手,讓他也退下了。
他旋即正色同趙明臻道:“今天的情形,皇姐也得見了,不如給朕出出主意,可好?”
趙明臻狐疑地看他一眼:“我前腳說完,后腳母后就得把我提過去訓斥一頓。”
趙景昂目露悵惘,道:“母后把你我姐弟想得太見外了。現在,朕倒是覺得,皇姐你又何須對朝政諱莫如深,不管時局如何變化,至少皇姐和朕的立場,總是統一的。”
在這一點上,趙景昂說的是真心話。
趙明臻并不感動,她心里門清——
這是趙景昂覺得朝堂之上徹底忠誠于他的支持者太少了呢,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親姐姐。
前些日子,禁衛大換血,要重新從官宦子弟里選人上來,她的公主府也送了幾個人進宮,倒是都被趙景昂留下了。
原因很簡單,無論姐弟倆是否有嫌隙,他們的利益總是綁在一起的,就算真的吵翻了鬧掰了,相比外人,趙景昂還是更信任自己的姐姐,至少不擔心她刀尖朝內要捅死他。
不過,趙景昂既然開口了,趙明臻也不推三阻四,只道:“這些人不答應,無非是害怕損傷自己的利益。陛下既然鐵了心要做這件事情,只能強硬到底。”
趙景昂自嘲般笑笑,道:“朕又何嘗不知,只是掣肘之事良多。朝堂上盤根錯節,朕這個皇帝若是不遂這些士族的意思,也要被他們架著走。”
“大梁積弊甚多,朕是最清楚的,很多問題,已經沒有留待以后解決的余地了。”
他說得可憐巴巴,趙明臻的內心卻毫無波瀾。
趙景昂確實勤政,平素也算宵衣旰食。但他是萬人之上的皇帝,還輪不到她來心疼他,替他分憂。
不過,趙景昂也就是隨口感嘆一下,畢竟能聽他這樣感慨的人也不多了。
他輕咳了一聲,道:“阿姐前頭舉薦的那兩個士子,朕已經考察過了,學問確實不錯。一個放出去外任練練,另一個么……”
說到這兒,他仿佛才注意到燕渠在一旁,呵呵笑道:“哎,說起來,兩個人里有一個,也是北地人士,不知他可來拜見過燕將軍?”
燕渠的眉梢微微一動。
這話聽起來,倒像是在試探公主府的決策,和他有沒有干系。
只是他還沒開口,趙明臻的眼刀就飛了過來,旋即冷聲道:“本宮舉薦的人,為何要拜見駙馬?”
燕渠沉默一瞬,抱拳道:“長公主所為,臣不敢置喙。”
趙明臻轉過頭去不看他:“你心里有數就好。”
趙景昂其實正在打量這兩人。
說實話,他這個皇姐,和這位泥腿子出身的大將軍,坐在一起是真的登對。
兩人的皮相都生得極好,細看還都是心高氣傲那一掛的,眉眼間極具攻擊性。
不過……不論是夫妻還是別的什么關系,總是要有人低頭遷就的,顯然,這二位都不是什么軟和人,誰又愿意遷就誰?成婚也只月余,又能培養出什么投契的感情?
趙景昂心下笑自己多慮,面上還是在打圓場:“皇姐這話就說錯了。你們是由朕賜的婚,燕將軍既是你的駙馬,不論什么事,總該有商有量才是。”
趙明臻別扭著敷衍了兩句,未置可否。
好在這會兒,殿外內侍通傳,言道皇后娘娘來了。
王幼璇穿著一身清麗的宮裝,只施了薄薄一層粉黛,手上提著一只黑檀木的食盒,與堆金砌玉的趙明臻擦身而過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參見陛下。”王幼璇走進殿中,柔柔一禮:“聽御前的人說,陛下今日忙于政務,連午膳都還未用過,妾便想著送些點心來。”
說著,她還含笑看了趙明臻一眼,道:“早知長公主和駙馬也在,我也好多備些來。”
王幼璇一禮還未起身,趙景昂便緊張地走了下來,親自攙扶她。
趙明臻識趣地很,她早就起身了,見狀笑道:“皇后娘娘都這么說了,那下回我可得到鳳儀宮討一口嘗嘗。今日時辰不早,我們還要去給母后請安,就先走了。”
——
從徐太后那兒再請了安出來之后,已經差不多到開宴的時辰了。
長公主夫婦相攜入席,引來不少人的注目。
韓祭酒被罷官,告老還鄉,禁衛亦是大換血,而聶家送來為質的那個小兒子,也是被徹底軟禁了起來。樁樁件件,有心人都看在眼里,也很清楚,這些事情與誰有關。
察覺到外人的視線,趙明臻磨了磨牙,終究還是放慢了一點腳步,等著燕渠和她并肩而行。
入席之后,她還是保持著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態,秀麗的眉心微微蹙著,連唇峰也下意識抿得薄薄的。
燕渠難得見她這副神情,不由問道:“長公主還在想方才的事情?”
趙明臻沒好氣地道:“不然呢?”
趙景昂的試探之意毫不遮掩,她是傻子才感覺不出來。
燕渠沒接話,只倒了點水在桌上,用指尖蘸了蘸,在兩人面前的長案上畫出一條分界線。
趙明臻眼睛一掃,示意坐席旁的宮人都推開了,才皺著眉道:“倒不只是這個意思……”
宴席上人多眼雜,禍從口出。
她沒繼續說下去,心下卻仍在思考。
今日,趙景昂的意思昭然若揭——只要她旗幟鮮明地做他的擁躉,他就不介意她這個長公主參政與否。
但在她成婚之前,他對于徐太后令她不許參政的態度其實是模糊的。
那皇帝的態度,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轉變,根源,在這場賜婚上嗎?
又或者說,他突然提點,是想要她做什么?
趙明臻若有所思地看了燕渠一眼。
燕渠似乎也懷揣心事,并未察覺她的注視。
沒過多久,帝后也入席了,席間眾人起身行禮。
坐下后,碧瑛悄悄和趙明臻附耳道:“殿下,興湖長公主那邊,好似動了胎氣,肚子有些不舒服呢,她的婢女問您借兩個人過去,好扶她去休息。”
數趙明臻身邊隨侍的人最多,找她借人也不奇怪。
雖然和興湖公主不對盤,但是這種事情,趙明臻答應得很爽快:“叫凝荷她們去吧,興湖那要是缺人手,也不必急著回來,多幫襯著點。”
宮宴流程大同小異,趙明臻不知參加過多少次了,并不在意,她只記掛著方才紫宸殿中的交談。
只是越想,心里念頭越亂,趙明臻有些煩了,拾起面前的酒杯,咕嘟咕嘟喝了一盞,又讓碧瑛給她再斟滿。
燕渠挑眉看她,終于還是在碧瑛斟第三次時,出言打斷道:“長公主這是打算,醉醺醺地回府嗎?”
趙明臻蹙了蹙眉,見碧瑛真的因為他的話而停了倒酒的動作,不愉地道:“本宮讓你斟就斟,醉了有的是人能送本宮回去。”
燕渠看出了她在和自己賭氣,也就沒再勸了。
他如今也算摸到了一點這位長公主的脾性,這種時候越說,她越逆著來。
只是冷酒吃得有些快,趙明臻漸漸也開始頭暈了。
奇怪,她酒量有這么差嗎?
趙明臻皺眉,問一旁的宮婢:“這是什么酒?”
宮婢張了張嘴,應該是回答了的,但是她有些聽不清楚。
壞了,好像真醉了。
趙明臻深吸一口氣,托著隱隱有些作痛的額顳起身,拽著碧瑛的手道:“吃得有些醉了,扶本宮去找間偏殿歇息。”
她的酒品一般,不排除失態發瘋的可能,不能在席間丟臉。
碧瑛忙依言攙上她,扶著她離席了。
燕渠的眉心針扎般一蹙,視線不自覺追隨趙明臻的背影一路離開。
盡管她身邊跟了不少人,他心下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警惕。
燕渠擰眉,正要去拿她面前那壺酒,一旁侍候的宮婢,卻突然滑了一跤,撲在了案前。
小宮婢像是唬了一跳,急忙跪下請罪道:“駙馬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冒犯!”
燕渠反應倒快,但也只扶住了搖晃的方案,沒有接住酒壺。
他的眼神微妙起來,卻只淡淡道:“無妨,起來吧。”
案前一片狼藉,旋即便有宮人來換,燕渠仿佛無事發生一般,端坐在自己的坐席,目光卻落在,方才悄無聲息地撈下的那只、趙明臻喝過的酒杯上。
杯子里,還有一絲殘存的酒液。
第42章 第42章我來帶我的妻子走,還要……
酒液清冽,幾乎可以倒映出,薄薄的杯壁邊緣,所沾染的她口脂的顏色。
燕渠略一遲疑,還是把它湊到鼻尖聞了聞。
氣味倒是很正常……
除了聞著性烈一點。
但能呈到長公主面前的酒,不該是奔著把她灌醉來的。
燕渠很信任自己的直覺。戰場上瞬息萬變,不是每一刻都有時間條分縷析,理智思考,很多時候,都是直覺救了他的命。
真正讓他踟躕的,其實是趙明臻方才的態度。
也許出去醒酒休息,只是她找的借口。
她這會兒沒準并不想看到他。
燕渠尚在思索,皇帝身邊的戴奇正巧滿臉堆笑著過來了。
戴奇拱了拱手,道:“大將軍。”
見他瞄了一眼趙明臻空下來的坐席,燕渠定了定神,放下酒杯,道:“長公主多喝了兩杯,去了偏殿醒酒。”
“長公主酒量不佳,偏有時飲起來也不節制。”戴奇了然,倒也不以為意:“只是可巧陛下有事傳召,本是讓您和長公主一道去的,長公主既不在,不若大將軍先過去吧?一會兒老奴再著人來找公主。”
燕渠往趙明臻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到她身邊一直
有三四個隨從跟著,也就不再多想,隨戴奇去了。
“不知陛下何事急召?”
方才燕渠就見趙景昂匆匆離席,只是不知為了何事。
戴奇倒也沒賣關子,答道:“燕將軍別擔心,不過北境趕巧來了客人,陛下才傳您來一見。”
燕渠頷首:“原是這樣。”
內殿之中燈火通明,這邊也擺開了幾桌小宴,趙景昂坐于上首,正側坐著與殿前站著的青年男子說話。
“……實令家父愧疚難安,聽聞消息之后,特命我星夜兼程,趕來京城,與陛下賠罪。”
在青年男子身后,有一箱打開了的金銀珠寶,并一把久經風霜的佩劍。
“家父自知教子無方,讓我送來了這把劍,只道君父也是父,愚弟既做出這等混賬事,是打是殺,聽憑陛下處置。”
青年男子言辭恭謹,姿態謙卑,配上他身著的靛色襕衫,顯得十分沉穩。
趙景昂露出了隨和的表情,道:“聶都督也是為朕鎮守邊關,才連疏于對孩子的教養,朕又如何舍得怪罪?好在事情沒有釀出什么后果,否則,豈不是叫聶卿與朕生了嫌隙。”
見戴奇引燕渠進殿,趙景昂朝他們的方向抬了抬手,道:“燕將軍也來了,來,這位是聶都督的愛子聶聽淵,你們應當見過。此番在京城,也好敘敘舊。”
燕渠站定,拱手禮道:“陛下,聶二公子。”
怪不得趙景昂匆匆離席,原來是聶修遠把另一個兒子也派來了。
不得不說,姿態做得很足——聶修遠子嗣單薄,膝下一共就倆兒子,已經有一個在京城為質了,這次還舍得派一個趕來賠罪。
無論如何,趙景昂是會領情的。
身著靛色襕衫的聶聽淵身形微頓,側過身朝燕渠回禮的動作有一絲微妙的僵硬:“燕將軍。”
短促的見禮過后,他便轉頭與趙景昂繼續道:“我與燕將軍……確實有過面緣。不過燕將軍乃是豪杰,我弗如遠勝。”
趙景昂示意宮人請這兩人都入座,又笑道:“聶小將軍又何必如此自謙,當年你不也曾深進敵陣,斬了那北狄大王的首級?在朕心中,你和燕將軍一樣,都乃人中龍鳳。”
聶聽淵尷尬地抓了抓手,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燕渠。
察覺到他的視線,燕渠挑了挑眉,坦然對視了回去。
聶聽淵擦了把不存在的冷汗,別開話題道:“都是年少氣盛時的事情了,陛下謬贊。”
在場三位,有兩個都很清楚當年是怎么一回事。
唯獨趙景昂不知情。
聶聽淵的局促太過明顯,趙景昂以為他這是自慚形穢了——畢竟除了六年前這一樁,后續也沒見有什么建樹。
趙景昂沒再說什么,只看了一眼形單影只的燕渠,問戴奇道:“長公主何在?皇姐從前還與朕說,想一見當年聶公子的真容來著。可巧聶公子來了,怎么不見她?”
戴奇答道:“長公主多喝了幾杯水酒,正在偏殿稍息。老奴已派人去知會了。”
“那可真不趕巧。”趙景昂目露遺憾,不過很快又道:“無妨,左右聶公子還會在經常歇兩日,到時再引見吧。”
聶聽淵拱手應是,抬眼一見對面的燕渠神色漸冷,心里忽然又有點發起怵來。
——
又聊了些無關痛癢的話之后,粉飾太平的一場會面便結束了。
離殿之后,明明能感受到身后那道腳步聲跟了上來,燕渠步子卻沒停。
“等等!燕將軍。”聶聽淵三步并作兩步,趕到了他身前,攔下他道:“燕將軍……可還記怪當年的事情?”
燕渠無心與他交談,淡淡道:“舊事已了,聶公子還想說什么?”
見他態度如此,似乎并不想提當年被冒功的事情,聶聽淵方才松了一口氣。
想想也是嘛……聶聽淵心想,那個時候的燕渠那么狼狽,如今功成名就,怎么還會主動提起不體面的過去?
他心下稍安,還想再說些什么,燕渠卻已經沒了耐心,大步流星地走了。
趙景昂不會無端提起,讓趙明臻與那聶聽淵見面,說明她應該和自己的弟弟,提起過不少次……想見當年的那個人。
以她熱鬧的性子,應該會來瞧一眼才是。
可她卻沒有出現。
燕渠快步回到席間,卻見趙明臻的坐席上還是空空如也。
這會兒還沒回來,難道吃醉了酒,提前離席了?
他皺了皺眉。
不,她雖驕橫,但基本的禮節卻不會出錯,若要提前離開,至少會派人去和皇帝太后知會一聲。
燕渠眸色漸深,正要逮個宮人問問休息的偏殿是在何處,一旁,一個小宮女卻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不好了燕將軍!”小宮女跑得急,連話都說得有些喘:“長公主那邊出事了!請您去看看——”
——
趙明臻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有些醉了。
只是相比醉意,她此刻更有些……微妙的氣惱。
重陽那回,她離席醒酒,那男人都曉得跟一跟,今日倒好,瞧著一點也不在意,問都不問一句,依舊穩坐如山。
細碎的情緒連她自己都不想承認,更不足以對外人道。
趙明臻揉了揉緊到發痛的太陽穴,半邊身子靠著碧瑛,問道:“怎么還沒到?”
前頭引路的宮女恭聲回答:“稟長公主,東面的偏殿沒有空的宮室了,西邊的要勞駕多走兩步。”
離開熙攘的席間之后,趙明臻的腦子略微清醒了些,模糊地聽到了宮女的回答。
宮室占滿了也不奇怪。
宴席上達官貴人們都在酬酢,喝暈了的大有人在。
趙明臻勉勉強強維持著儀態,聲音微啞:“給本宮找個清凈地方,把好了,別讓其他人進來。”
她可不想遇到什么醉鬼發瘋。
引路的宮女溫聲應道:“是,長公主。”
碧瑛則提著小心,一邊扶著趙明臻注意腳下,一邊掃視著周圍的環境。
不過,在宮里生活過多年,即使趙明臻閉著眼睛一個人走,旁人也哄不了她去錯的地方。
到了空置的宮室后,嗅著屋子里的檀香味,趙明臻的頭又昏了起來。
她在碧瑛的攙扶下,歪在了紗櫥后的貴妃榻上,嘟噥道:“本宮的酒量,怎么還變差了?”
碧瑛服侍趙明臻解下外衫,又拿了薄被來,正要給她輕輕蓋上,一轉身,動作卻不自覺一頓。
她的髻發依舊一絲不茍,長睫卻因為困倦而生出的淚水微微濡濕,洇在了桃粉色的面頰,仿若海棠春睡、露濕牡丹。
衣襟隨著臥下的姿態稍有些松散,明明只吝嗇地漏出了一點瑩白的頸項,卻讓人怎么也挪不開眼。
碧瑛抿抿唇,提著被子搭在了她的身上,用哄孩子一般的語氣陪她道:
“殿下在席間都沒動筷,光喝酒了,中午還只進了一點薄粥,這會兒腹中空空,能不醉么?”
趙明臻想了想,覺得也是,不過嘴上還是道:“宮宴上的菜,看都看膩了。”
她無力地抬了抬手,只是手背還沒抬到唇邊,一個哈欠就先打了出來:“好困,我要小睡一會兒。幫本宮,看著點……”
不待碧瑛回應,她的眼簾,便徹底合上了。
——
趙明臻陷入了一場很深的眠夢。
夢里夢外似乎都有人聲,可這些聲音只浮在她耳廓,影影綽綽的,怎么也聽不真切。
比這些聲音更清晰的,是來自軀體的感受。
她感到焦渴異常,喉嚨里的水分似乎都被蒸干了,渾身的鮮血,更是被燒得滾燙;
可很快她又覺指尖發冷,仿佛渾身上下所有的灼熱,都被匯聚了起來,在血脈里亂碰亂撞,尋找一個出口。
好難受……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主殿下,不舒服了,第一反應就是喊人。
趙明臻檀口輕啟,可不知是嗓子干得發不出聲音還是如何,總之,沒有人理她。
不對!
她勉強睜開眼。
然而黑黢黢的宮室內,只有黃銅的燈架上,立著一盞暗燈,再無旁人。
她身邊怎么會沒人侍候?
碧瑛呢?還有其他人……
趙明臻的酒意瞬間醒了個透。
她勉力從貴妃榻上起身,一抬步,卻不小心踩到了滑落在地的薄被。
她的手腳作軟、渾身無力,本就是掙扎著才站起來,這一趔趄,實打實地摔了一跤。
咚的一聲,疼得趙明臻眼淚都出來了,她窩窩囊囊地跌坐在地上,還來不及消化,一陣很近的腳步聲,竟是在朝她這兒走來。
來自身體的感受已經告訴她不對勁了,趙明臻的心突突地在跳,緊接著,她又聽到了一道陌生男人的聲音。
“奇怪,什么東西摔了?殿里還有旁的什么人嗎?怎么搞的……”
趙明臻一時都想不了那么多了,她受不了自己在人前這么跌倒在地這么狼狽,即使虛軟無力,也要先撐著冰冷的磚地,掙扎著站起來。
一片靛藍色的衣擺,停在了她跟前。
“女郎怎孤身在此?”面容清秀的男人朝她彎腰伸手,溫聲道:“可是和隨從走迷了路?我送你出去吧。”
像是落水之人遇到了一截浮木,趙明臻幾乎沒有猶豫,扶上這人的胳膊,站直了身。
她仰起臉的瞬間,聶聽淵瞳孔微顫,連呼吸都幾近停滯。
他從北境一路趕來,疲憊得很,面見完皇帝后,便讓宮人給他找處地方坐坐休息休息,卻聽到殿后有動靜,故而過來瞧瞧。
京城中,他不認識幾個人。但見趙明臻的衣著打扮,也知她肯定是哪家的貴女。
宮室內光影昏昏,只夠他勉強分辨出她的輪廓,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被眼前這張動人心魄的面孔,驚得一時無話。
趙明臻緩緩抬眸,看向眼前的青年男子。
很陌生的一張臉,可又有點熟悉,像是在哪見過。
好似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她鼻尖微皺。
心底的癢意,似乎也在隨這股浮動的香氣,愈演愈烈。
“女郎……”聶聽淵囁嚅著開口:“你的手……”
趙明臻低下眼簾,這才發現,自己還抓著他的小臂。
屬于男人衣料的冰冷觸感,停留在她掌心,很微妙,也很不對勁。
她沒松手,反倒挪移著虛浮的腳步,更上前了一步。
香氣更近了,喉間焦渴的感受也更甚。
男人似乎還想說什么,下一瞬,面泛潮紅的女人卻突然提起了他的手腕,厲聲喝問:“你是何人?為何接近本宮?身上佩的,又是什么……”
只是不待他理清回答,說完這句,已是強弩之末的女人閉了閉眼,身形微晃,竟是已然支撐不住,直要往后倒去。
聶聽淵下意識一怔,本能先腦子一步去扶她,然而下一瞬,宮室的門,被人轟的一聲——竟直接踹開了!
刺目的光線照了進來,門扇上的灰塵飄然落下,讓光有了痕跡。
聶聽淵抬頭,看向門口身形高大的男人:“燕將軍?你……”
看見趙明臻倒在這人肩上,甚至還一副人事不省的樣子,燕渠的臉色沉到不能再沉,一言不發地闖入了殿中。
硬實的靴底在地上踏出重響,他強硬地上前,徑直拽住了趙明臻的手腕,不等誰反應過來,竟是直接將她撈了起來,打橫抱在了懷中。
一時間,雅雀無聲,殿外零星幾個侍候的宮人,還有引燕渠來此的婢子,都不敢說話了。
懷里的人燙得像個火爐,連額上都微微泛著紅,這狀態明顯不對。燕渠無心他顧,大步就要帶她離開。
猶在狀況外的聶聽淵皺了皺眉,憐香惜玉的毛病突然犯了,竟是攔下他道:“等等,你要帶這位女郎去哪兒?”
燕渠腳步未停,只冷笑道:“我來帶我的妻子走,還要看誰的臉色?”
——
趙明臻的意識雖然昏沉,但仍能察覺自己,仿佛被誰抱了起來。
好結實、好心安的感覺……
她的雙眼緊閉,一雙手無知無覺地扒拉著這人的肩膀,像是鬧覺睡不著的貓一樣,蹭在他懷里胡亂扭動。
懷中人,明明已經燙到他心口都有些發麻了,搭在他頸邊的指尖,卻還是冰涼的。
燕渠抓了她作亂的手,輕輕捂在了掌心里。
事到如今,傻子也知道她中了什么。
軟玉溫香在懷,燕渠的神色卻是一片冰寒。
她的狀態已經很不對勁了,如果他去得再晚一些,又或者,下手之人的動作再快一些……
那現在,她又在誰懷中?
已經不能再想下去了,燕渠深吸一口氣,抱著趙明臻去了另一間空置的偏殿。
先前被人打暈的碧瑛,還有其他兩個婢女都醒了過來,正惶恐不安著,見燕渠抱著閉著眼睛的長公主進來,更是嚇得臉都白了。
碧瑛倒是先回過神來,她趔趄幾步,上前道:“燕將軍,公主她……”
燕渠鐵青著臉,沒說話。
碧瑛瞧見趙明臻異樣的臉色,瞳孔驀地一縮:“公主這是……中算計了。”
她的臉色也冷了下來,隨即鎮定起身,與殿內其他宮人道:“你們都出去,沒有詔令不得入內。”
燕渠捏緊了拳頭,彎下腰,正要把趙明臻放到榻上,她卻忽地一扭,勾住了他的脖子不松手。
再坐懷不亂之人,被她蹭了這么一路,呼吸也要燙起來。
燕渠別開視線,與碧瑛道:“你對宮內熟悉,快去找御醫來。”
她中了毒,是毒就有解。
碧瑛這會兒又急又尷尬,見狀慌忙點頭,疊聲道:“好,奴婢這就去請御醫。”
察覺到自己要被放下,趙明臻纏在他脖頸上的胳膊卻越來越緊,不見一點要松開的意思。
“難、受。”她的髻發早已散亂,此刻正用灼熱的腦門胡亂地頂他的下巴:“公主府……公主府……”
燕渠哪還敢動半點,可聽到她喃喃著“公主府”三個字,卻忽然福至心靈地明白了什么,啞聲問她:“你的意思是,要回公主府,對不對?”
趙明臻抬起沉重的眼皮,朝他艱難地,眨了眨眼。
酒意消退了一點,只是這樣,對此刻的她來說,不是什么好事。
醉時,所有的感受尚且模糊,她沒有完全被情香所掌控,可等到酒勁開始消退,她的五感,已經開始銳利到無法忍受的地步了。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可以……
要是在這皇宮大內里丟了臉,還不如死了算了。
她要回公主府,她要回自己的地方。
燕渠看明白了趙明臻的意思,閉上眼,無意識把她摟得更緊,道了聲好。
第43章 第43章(小修結尾一丟丟)什么……
從宮門口到公主府,不過十幾里地,道路平坦開闊,并無顛簸。
素擅騎射的燕大將軍,這一路卻騎得極其艱難。
驕橫跋扈的長公主殿下,平時就不是什么好脾氣的。此刻她身體不適,又中了那床笫間助興的東西,更是有一點不舒服都要發作,在他的懷里胡攪蠻纏、亂攀亂撓。
燕渠已經數不清楚把她擰他耳朵的手抓下來了多少次。
可一低頭,見她酡紅如醉的面頰泛著痛苦之色,連眼睫都緊閉到發顫……
他的心就軟得厲害,索性任她揪著了。
他心軟,趙明臻可沒有。
無知無覺的她,毫不體恤燕渠的難言之隱,一面繼續掙扎,一面哼哼唧唧地道:“難受,你抱得我好難受,好硬,硌死了,我不要你抱。”
明知她此刻已經沒多少思考的能力,燕渠還是心頭一澀。
他把懷里滾燙的人兒掖得更緊了些,以防她從馬背上掉下去,隨即別開臉,輕輕問她:“是嗎?那你想要誰抱?”
“唔……”
聽見趙明臻當真發出思考的聲音,燕渠垂下眼簾,自嘲般輕笑了一聲。
方才看見她與聶聽淵共處一室的時候,他就已經明白,幕后之人的用意何在。
倒真是狠毒,給她千挑萬選了這么個“姧夫”。
聶聽淵沒見過趙明臻,不知她是長公主。而此人在北境就有風流名聲,美人投懷送抱,他大
抵不會拒絕。
沒有哪個丈夫,會在撞破妻子和旁人好事時不勃然大怒。
幕后之人,想必是帶著挑唆皇家、他還有聶家三方的關系,把這攤渾水攪得更混的心思來的。
很下作的手段,可確實是好算計。
如果他去得再晚一些……
他確實不敢想象,自己會做出什么事情。
燕渠閉了閉眼,偏開頭,不愿再聽趙明臻接下來的答案。可懷里的她,卻忽然仰起了臉,貼向了他的下頜。
他的臉被冷風吹得冰冰的,發熱的額頭貼上去,讓趙明臻舒服得發出了一聲喟嘆。她像是發現了什么好東西一樣,憑著本能和直覺,又去尋他的唇角輕啄。
燕渠板著臉,偏開頭問:“不是不要我?”
懷中人哪里肯依,揪著他的耳朵,想把他的臉扳回來。可她不是男人的對手,扳不動,只好咕噥著妥協了:“要你,你給我,你給我……”
燕渠把馬韁騰到抱她的手上,用空出來的那只,握住她作亂的手,低頭,輕輕貼在自己的側臉,啞聲道:“快了,公主府快到了。”
他終究還是沒敢直接問,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誰。
……
寢殿內,燈火通明。
燕渠向來冷峻的臉上,此刻也已經微紅,不知是這迎面的寒風吹的,還是被她在身前馬背上蹭出來的。
只是他的眼神,依舊冰寒如刀。
他一手撩起了垂下的帳簾,一手就要放下緊抱著的趙明臻。
許是感受到了熟悉的環境,被放下時,她雖然不自在地扭了幾下,卻也沒太掙扎。
燕渠松了一口氣。
可等到托在她腿彎的那只胳膊要拿開時,她卻不依了,已經松了一半的手,忽而又緊緊勾住了他的脖子。
燕渠來不及卸力,又舍不得用勁掙開她,倏忽間,竟是被她直接帶倒在了鳳榻上。
趙明臻撐著他的肩,一點一點直起身。燕渠靠在床頭的背脊一僵,以為她醒了,下意識喚了一聲“長公主”,可緊接著,卻還是發現不對。
她雖看著他,可瞳孔微微失焦,像是喝醉了一樣。
燕渠的理智猶在,制住了她拽在他衣領上的那只手腕。
他不會趁人之危。
況且此刻,她根本也不清醒。
“長公主,你忍一忍。”他深吸了一口氣,回避著她的視線:“御醫馬上就到,臣先去弄些水來。”
她喊了一路的渴,去倒口茶吧……也許他也需要,喝口水冷靜一下。
但趙明臻根本不放人,還反握住他的手腕,在榻上立直了膝蓋。
以燕渠的力氣,掙掉她的束縛易如反掌,可還不待他起身,就聽得她委委屈屈地開口了。
“我好難受……我難受得要死掉了。我憑什么要忍,你是我的夫君,我……”
聽見這聲稱呼的瞬間,燕渠漆黑如墨的瞳孔顫了顫,啞聲打斷她:“你叫我什么?”
他沒再抵抗,趙明臻滿意地撐回他肩上,獎勵一般親了親他的唇角:“夫君呀——你忘啦?我是天上的仙女,你是地上的凡人,我悄悄下凡,私逃到人間找你……”
……果然高興得太早。
燕渠被她氣笑了。
他扭開頭,避開她的啄吻,卻正好看見枕邊放著的東西。
兩本薄薄的、像是話本子的書。
并一只小木匣。
跟她那寶貝匣子放在一起的,能是什么好東西!
想及昨晚的情形,燕渠沒忍住磨了磨牙,壓抑在心底的隱慾一點點浮出了水面,骨節分明的手指,也不知不覺把上了她的腰際。
被她磨蹭了這么久,他也不可能是沒有火的。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誘引她說自己想聽的話,聲音喑啞:“夫君……那你記得,你的夫君,是誰嗎?”
只要她還有一絲理智,知道他是誰,今夜,哪怕她要將他敲骨吸髓,他也由她。
只可惜,趙明臻懵了,連亂飄的眼神都沒有了落點。
燕渠看得分明,眼底的神色變得晦暗不已,他喉結微動,還想再說些什么,撐在他肩前的趙明臻,卻突然推了他一把。
燕渠本就抵在床頭,這下紋絲不動,趙明臻自己倒是跌坐進了錦被里。
她打掉燕渠伸過來攙她的手,賭氣道:“我想起來了,我不是仙女,我本來就是人間的公主!”
這話聽著倒是對勁一些,像是要清醒了,但是有前車之鑒,燕渠還是不敢掉以輕心。
果然,她緊接著又開始大嚷了起來:“我的八個面首呢,怎么一個都沒來?”
八個?
她的后院可真宏偉!
燕渠坐直了,倒還想聽聽她能說些什么,冷笑道:“他們不會來的。”
“為什么?”趙明臻天真地發問,渾然不覺,眼前的男人已經開始在解外袍了:“難道還要本宮親自去找他們?”
她自問自答,甚至還真的坐起身了,像是打算下床:“好吧,那我……”
燕渠眼皮一跳。
好在她很快意識到了哪里不對勁,皺了皺眉,繃著臉,威嚴地道:“什么男人還要本宮親自去睡?你——去把他給我捆過來!”
她一邊大放厥詞,一邊推搡燕渠,似乎是在示意他去捆人來。
推了半天他也不動,她似乎真生氣了,收了手,就要負氣背過身去,面前的男人,卻忽然聲音喑啞地開口了。
“長公主……真打算找別的男人嗎?”
趙明臻愣了愣,像是才發現面前有個男人似的。可緊接著,她就是一聲冷哼:“你推三阻四的,我當然要找旁人。你滾——”
一句“滾開”還沒有說完,她的聲音忽然就頓住了。
說話的功夫,面前的男人已經干凈利落地甩掉了上衣,露出了一副遒勁有力的身軀。
趙明臻睜圓了眼睛,本就漲紅的臉頰,更是紅得能滴出血來。
她的腦子本就一團混沌,連現實與幻想的邊界都分不清。這下,更是完完全全的懵掉了。
他的身形健碩,厚薄均勻的肌肉緊貼在身上,從上到下每一寸的力量感,都恰到好處。
迷蒙之間,趙明臻忽然有一點意識回籠了。
“你……”
她本能地感到有一點危險。
高大如山的男人卻像是感受到了她的退縮,在她面前,緩緩沉下了肩膀。
他的腦袋耷拉下去,聲音也已經啞到不能再啞,像是緊繃到極點的琴弦才會發出的聲音:“長公主總是看不見臣,臣怎敢冒犯?”
與她成婚以來,也許只有那三天——只有新婚那三天,他勉強還能算是她的駙馬。
那紙狗屁契約之后,她就像是當公主府沒他這號人一樣,府內府外,看見他,也不過高傲地抬一抬下巴,算作招呼。
他不甘心,卻又無法靠近。
從他心動開始,脖子上就像是被她套上了索套,能控制這一切的人,從來不是他自己。
他又怎敢趁著她不清醒的時候,稀里糊涂地發生點什么?
偷來的東西,還回去時,是要挨打的。
好委屈的樣子……
趙明臻緩緩眨了眨眼。
不知為何,她只覺血脈中燒灼的熱意漸漸冷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堪稱瘋狂的心跳。
咚咚、咚咚。
而眼前的這個男人,在沒有得到她的拒絕之后,竟也踏著她的心跳作為鼓點,一點一點、膝行著靠近了……
像是夏夜里的飛蛾,執著地奔尋一個亮點,哪怕那是可以將它焚燒殆盡的火焰。
他已經離得很近,見他低下頭,趙明臻以為他要吻她,下意識閉上了眼。
可他只是抱住了她。
用他冷鐵般的臂膀,緊到她連氣都快喘不過來。
他附在她耳邊,啞聲道:“我是你的駙馬,你別找旁的男人,可以嗎?”
第44章 第44章明臻、明臻
燕渠沒打算從趙明臻口中聽到答案。
她現在意識根本不清醒,連自己都未必想得起來是誰。
不過她不知道沒關系,他自欺欺人地想,都這個時候了,他告訴她,也是一樣的。
他松開了一點桎梏,想要往后靠一靠,以讓她看清他的臉孔。
可是趙明臻卻仍然扎在他的懷里,一動也不肯動,貼著他肩鎖的臉滾燙。
燕渠終于開口:“長公主,臣……”
臣臣臣,臣他個頭。趙明臻聽得不耐煩了,用腦門在他肩上拱了拱。
“煩死了煩死了!我知道,你是燕渠,是本宮的駙——噫!”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扣倒在了枕上,眼前的視角倏而就翻了個兒,世界忽也亮了起來,連帶燕渠棱角分明的輪廓,也映入了她的眼瞳。
沙場之上運籌帷幄的大將軍,此刻揚著眉梢,滿是她一人的鋒利眼眸,正因不可置信而微微顫動著。
趙明臻在枕上別扭地扭了兩下,把底下的被子絞成了麻花:“你很好認嘛……”
她的臉頰依舊泛著桃粉色,語氣和動作也不似清醒過來了的樣子,燕渠不知自己現在高興會不會太早,于是低下頭,用一種詭異的溫和語氣,悄聲問道:“哪里好認?”
被他攏在兩臂之下的女人偷眼望他,視線的落點卻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胸口。
趙明臻咬了咬下嘴唇,支吾了兩聲。
……
那天下雨,她醒得早,在公主府的閣樓上,聽到了底下破開的風聲。
她心里有氣,因為燕渠那回躲她,這次本來也不想看,可是不知不覺中,她還是循著風聲,走到了窗前。
連綿的風雨聲落在窗外,沙沙的,像是底下這幅畫卷背后的聲音。
她隔著細雨,在閣樓悄悄望他。
好扎實的功法,好俊俏的身手,還有……好硬朗的身體。
他應該是剛打完了一套拳,很熱,熱到在這蕭索的冬日清早,額角都掛了汗。
汗纏在身上,反倒會風寒,于是,在去拿劍前,他脫掉了身上的褂子。
他周身氤氳著一層水霧,叫她分不清楚,是他身上蒸騰出的熱汽,還是細雨濛濛。
他的肩膀很寬,背肌卻不算厚,平常穿著衣裳的時候,只會覺得他身形高大,并不顯得很壯。可這會兒脫了上衣,顯出精干的身體來,她才發現,原來在衣料覆蓋下,他的臂膀,竟如此飽脹。
閣樓上的趙明臻下意識別開眼,轉而卻憤憤地想,誰許他在她的公主府,這樣、這樣不要臉的!
她再不樂意,他如今也都當她駙馬了,這幅樣子,怎么能被別人看到……
一會兒等他走了,她就要讓碧瑛告訴滿公主府的下人,白天都不許往這里來!
可是她的視線,還是沒忍住,悄悄移了回去。
……
屬于燕渠的溫度炙烤著她,眼前人的身影和記憶里的漸漸重合,趙明臻仿佛又嗅到了那時清新微妙的水汽,混沌的識海中,稍有一絲理智回籠。
她在錦被間難耐地蹭了蹭,朝他撐在她身側的一邊胳膊側了過去,嘟囔道:“憑你也配窺探本宮的心思?”
見她轉過身去,甚至又伸手去摸索枕邊那只木匣,燕渠額角青經一跳。
受藥性的作用,她的肢體還是酸乏無力的,纖細的食指扣在匣子的搭扣上,嘗試了幾下都沒能打開。
他寬厚的手掌,倏而握在了她的手背上。
“長公主想找什么。”燕渠啞聲道:“找見了,是不是就不肯再看我了?”
搖曳的燭光,將他的影子完完全全覆在了她的身上。趙明臻的心跳徹底失去秩序,她察覺到了某種危險,想要縮回手來。
男人揚眉俯視著她,全然不顧這小小的掙扎,攥著她的手,緩緩往下。
塵柄的束縛終于解開,而他也終于讓她看到了他想讓她看到的。
感受到那家伙的熱意就快要燙上她的掌心,趙明臻盈著水霧的眼眸遽然一顫。
她狠狠地別開臉,咬著牙道:“不……”
她拒絕的態度,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燕渠的眼神,瞬間變得晦暗不明。
即便已經到了這種時候,她還有這么嫌惡他嗎?
只可惜,金尊玉貴的長公主不知道,箭在弦上,已經由不得她了。
沒道理她在旁處處撩火,他還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克制自己。
今天,她就算把他的心剖出來,放在火上烤了吃了,他也要把事情做完。
燕渠磨了磨牙,露出一點兇惡的表情,正要抓著她的手去握,她卻又扭了兩下,把大半張臉都貼向了枕面。
“好丑……”她紅著臉,拉長了音調,很小聲地說:“好丑——”
聽清趙明臻的點評之后,燕渠瞳孔放大了一瞬。
趁著他失神的瞬間,她果斷把手抽了回來,還不待燕渠再反應,她竟然背過去,伏在了枕上。
她趴得規規矩矩,聲音悶在枕頭里:“你、你別讓本宮瞧見那丑……聽見沒有?”
她一向愛俏,連貼臉的枕頭巾都要挑上好的蘇繡,若非情況特殊,怎能容這等丑物近身!
恍然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之后,燕渠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了,什么理智克制運籌帷幄,全都在她含嬌帶怯的聲音里燒得一點不剩。
偏偏這個女人完全不講道理,就這一會兒沒馬上回她,她竟然還偏過頭,不滿地瞪他一眼,催促道:“本宮都沒喊旁人,你怎么還不快點——呀!”
最后這一聲驚呼,是從嗓子里被硬擠出來的。
她老實了。
燕渠此刻更不好受,他繃得死死的,連眼眶都在發燙。即使溪谷早成澤國,他還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礙,只能勾下脊背,湊到她耳邊,一句一句輕聲哄著。
她埋著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聽見微弱的抽氣聲,像是在啜泣。可不論多少句“好公主”“乖公主”下去,還是寸步動不得。燕渠咬著牙,心一橫,附在她耳邊換了句渾話。
見她果真呆住,奸計得逞的燕渠輕笑了一聲,趁她分心,還抬起蒲扇似的大掌,變本加厲地往她坐骨上重重一拍。
趙明臻長這么大,還沒聽過這種話、受過這種打,她氣惱極了,想要直起身罵他,卻被捻到谷實的手激得卸了力。手的主人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條鐵臂隨即就被把她撈了起來。
這下果然順遂許多,只是他到底還顧忌著她,沒有繼續過分,每回連一半都沒有。但這已經足夠搗得她悶在枕頭里,連罵他的話都說不全了。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在成婚以前,盡管已經對這位長公主殿下產生了微妙的好奇,但燕渠自知身份,也曉她傲慢,并沒有生出什么妄念;
可慢慢的,隨著距離一點點拉近,他看到的更多,想得到的也更多,今晚之前,他絕不敢肖想的明月落在他懷中,而他竟然還嫌不夠,想繼續索取。
他深吸一口氣,從背后緊抱著她,仿佛要將她每一寸的觸感,都深深印進心口里。
等她醒來,一切會都煙消云散嗎?
不論結果如何,他清楚的是,只擁有這片刻的綺夢,他并不滿足。
燕渠埋首于她頸側,閉著眼,輕喚道:“明臻、明臻……”
——
鳳榻上的女人,雙目輕闔,已然睡下。
雖還是閉著眼,但她的臉頰上,已經瞧不出什么痛苦的神色,纖密的眼睫,也顯出一股輕盈之態,只有眼尾還泛著嫣紅,隱約可窺得方才青慾的一角。
她蓋著被子,一手搭在被子上,一手順著床沿自然地垂了下來,可以看出有人給她換了寢衣,也仔細清理過了。
暖閣里,燕渠把自己洗好了,緩步走了出來。
該收拾的已經收拾了,但寢殿內那股如蘭似麝的味道猶在,叫他很不自在。
只是趙明臻已經睡下,她本就心緒起伏,又受了那藥性作用,這會兒想來怎么都吹不得風。所以他想了想,還是沒有開窗去透。
他已經醒過來了,也許該想想之后怎么辦了……
宮里的事情,不必他或者趙明臻操心,從他抱趙明臻出宮回府開始,就一定有人稟告趙景昂。
有人敢在皇宮里對他姐姐下手,這是其一;
這些人有這個本事,又會不會對他這個皇帝下手,這是其二。
不用任何人提醒,趙景昂一定會把這個事情查得清楚、透徹。
真正讓燕渠擔心的,只有床上還未醒覺的趙明臻。
還有他和她的關系。
燕渠坐在床邊,彎下腰,手肘支在膝蓋上,抓著頭思考了一會兒。
但,想不出半點辦法。
他索性直起腰,也不揪自己的頭發了,自暴自棄地放棄了思考。
算了,他還能怎樣,又能怎樣?
等她醒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只要她別一怒之下把他給閹了,倒都可以接受……
心里的念頭暫且壓下后,身體的感受顯得更無法忽視——她到底是不清醒的,而他是清醒的那個人,也很清楚是為了什么才發生的。
所以,待她體溫平復、解了藥性,他便松了手,沒有繼續撻伐。
只是他放過了她,卻沒放過自己,兩髀間這會兒比最開始還緊,剛剛洗沐時胡亂碰了碰,非但沒有得到紓解,反倒像被火燎了一樣。
燕渠打算再去一趟暖閣,至少沖個冷水澡,可他正要起身時,身后的趙明臻,卻忽然翻了過來。
一雙柔軟的藕臂抱在他腰上,他渾身一僵,旋即便聽見她開口喃喃。
“別走……誰許你走了?”
第45章 第45章半跪在榻邊吻她
寢殿內,光線昏暗。
只有床尾燈臺上,點了一只燭。
她額前的碎發,有些戳在了他的腰上,細細癢癢的,還有點麻。
燕渠定住了,猶豫片刻后,正要托開她的手,卻聽得身后的趙明臻繼續道:
“睡完了就想跑,你把本宮當什么人了?”
是熟悉的、頤指氣使的語氣。
這一句,足夠燕渠確認,她醒了。
想及方才的荒唐,燕渠難免有些不自在,再加上他也沒想好怎么面對突然醒來的趙明臻,因此并未轉身看她,只用肯定的語氣確認了一句:“殿下醒了?”
見他不走,趙明臻“嗯”了一聲,松了環在他腰上的手,坐了起來。
隨即,她直截了當地道:“從你喊本宮名字的時候,就醒了。”
她都聽見了?
燕渠怔了怔,神情陡然變得古怪了起來。
那剛才他替她清理的時候……
趙明臻披著長發,正跽跪在床上找她不知道掉到哪里去的發簪,渾然不覺燕渠落在她背后的眼神漸深。
摸索到金簪后,她信手在后腦勺上綰了一個低髻,再抬起頭時,才挑眉回看過去。
燕渠避開她的視線,冷峻的面上微紅:“直呼長公主名諱,是臣冒犯。”
好在殿內唯一的光源是紅燭,暖紅的光暈下,倒也沒人能瞧出來這點異樣。
趙明臻看起來心情頗佳,還笑盈盈地看他一眼:“床笫間的琴趣而已,難道本宮還會和你計較?那未免也太小心眼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叫燕渠一哽。
他低下頭,哂笑一聲。
倒是他想得太多,還以為她會介意。
介意那些涌動著的情緒,還有那些晦暗莫名的心思。
原來,這些在她眼里,都只是情動之時琴趣而已。
燕渠垂下眼簾,袖底的拳心攥到發緊,面上卻淡淡:“……是,臣日后定不冒犯,絕不在床下這樣叫長公主的名字。”
趙明臻覺得不對,皺起眉尖,下意識想反駁:“你……”
他這話說的,好像她許他在床上這么叫了一樣。
可她一時竟不知如何回嘴。
難道要說,床下也可以叫她名字?還是床上也不能叫?
等等,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然而燕渠此刻,卻已經沒有心情再和她你來我往了,他站起身,平靜地道:“事急從權,多謝長公主不治臣冒犯之罪。長公主既醒了,那臣就先退下,去傳下人進來伺候。”
高高在上的長公主,從來都是前呼后擁,被一堆人侍奉著。即使意識到自己現在身上為何干爽整潔,也不覺得有什么。
她不害羞,反倒是說明她不在意,沒把他當男人看。
她只會覺得,這是他侍候的本分。
和公主府其他的下人沒有區別。
“等等。”
趙明臻叫住了他。
燕渠本不欲頓足,緊接著,卻聽得她繼續道:“燕將軍確定,要這樣走出去嗎?”
他眉心一跳,顯然是聽懂了“這樣”是哪樣。
他轉過頭,便見床上的女人已經斜坐起身,支肘撐在床頭軟靠上。
她笑靨明麗,眉眼間滿是秾艷的風情,唇角抬起了一點志在必得的弧度,就這么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視線停留在一個噯昧的地方。
……好像只是這樣被她注視著,就有點受不了了。
燕渠偏開視線,冷聲道:“不勞長公主掛心。”
趙明臻捋了捋頭發,慢條斯理地勾了勾唇:“你這么出去了,豈不是丟本宮的臉?”
燕渠這下,是真的冷笑了一聲。
雖沒明說,但他哪兒還能不明白?這位金枝玉葉的長公主殿下,分明是得趣了。
她是真拿他當……
可他也是真的不甘心。
燕渠轉頭看她,本就晦暗的眼瞳愈加深邃:“如果我拒絕,長公主還打算說什么?”
不待趙明臻回答,他便繼續道:“是不是又要說一些,臣如果拒絕,你就要去找別的男人之類的話?”
趙明臻瞪圓了眼睛——他怎么猜到她要說什么的!
見她這副表情,燕渠心知自己猜中,又是冷笑一聲。
“長公主是不是還很想問,臣是怎么猜到的?”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了過去:“因為這樣的話,長公主剛剛人事不省的時候,已經說過一遍了。”
察覺到燕渠展露出的攻擊性,趙明臻下意識覺得不妙,往軟靠上縮了縮。
方才,她雖腦子一片混沌,可并沒有昏沉到完全失去意識,不論是來自身后之人溫柔的撫觸,還是他誘引著施予的愉悅,她都感受得……很真切。
她確實是喜歡的,喜歡這種被珍重著的感受。所以醒來之后,難免有點遺憾。
那些連足尖都繃緊、背脊也輕顫的體驗,就像是鏡花水月、隔靴搔癢,總隔了一層。
雖然該發生的已經都發生了,他是她的駙馬,一切也都天經地義。但她還記著新婚那日他的拒絕,不可能直白提起,所以想勾得他開口。
她的算盤打得飛起——這樣的話,就是是她紆尊降貴體諒他,而非她主動。
想到也許還能讓他求一求她,趙明臻心里莫名就生出一點快意。
她這駙馬,除了出身,再找不到一點可挑剔的地方,讓這樣威名赫赫的大將軍做她的裙下之臣,當然是一件值得快慰的事情。
只是現在,看著眼前一步步迫近的男人,她的心跳卻開始失序起來。
像之前碧瑛說的那樣,她這個駙馬,冷著臉時,很兇。
此刻,他的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散發著一股冷冽的殺氣。
趙明臻從未見過他這樣看她,立馬打起了退堂鼓。
但她還記得自己公主的身份,沒再往后縮,反倒直起背,呵斥道:“怎么,燕將軍還管教起本宮了?以本宮的身份,難道說不得這些話?”
“當然說得。”
“殿下是公主,不僅說得,還做得。”
說話的功夫,男人已經走到了鳳榻邊。
殿內只點了一只燭——在她脫力睡著后,燕渠便吹熄了所有的燈燭,但黑燈瞎火的,不方便善后清理,就又點起了一只蠟燭。
此刻,燕渠背著光,大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中,唯有棱角分明的輪廓清晰。趙明臻看不清他的神色,愈發害怕了起來。
她心里噔噔咚咚的,胡亂地想著:別是她剛才意識不清的時候,真的做了什么很過分的事情吧!
怎么辦怎么辦,現在只她和他兩人,他要是想報復……她可打不過他,也不知道叫人來不來得及。
趙明臻抿了抿唇,暫時放下了那副色厲內荏的作派,卻也不愿仰視看他,扭頭道:“你……你靠本宮
這么近做什么?”
籠罩著她的陰影緩緩降下,燭光重新照了過來,趙明臻愣了愣,轉頭卻見高大軒昂的男人,半蹲在了榻邊。
朦朦朧朧的光影里,他抬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她:“臣說過,會用侍君之禮侍奉公主。”
“但殿下也答應過,我若效忠,殿下的心里,也只會盛著我一人,不是嗎?”
趙明臻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微晃。
只是哄人的好聽話而已。
況且……況且那時候說的,跟現在,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好嗎!
趙明臻移開視線,然后就能理直氣壯地質問:“你還拿本宮的話要挾上了?”
可見燕渠默然看著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猶豫之下,趙明臻又有些心軟。
回想起他剛剛服侍得還算溫柔小意,她輕輕哼了一聲,道:“好了好了,本宮答應你,我不找旁人就是了。”
她頓了頓,見他還沒反應,用兩個指頭往他肩上推了一下,小聲重復:“不找旁人,你聽見了沒?”
他怎么沒聽懂?
不找旁人,那該他來侍候了呀!
只是輕輕一戳,并沒有用幾分力,燕渠的身形卻是一晃,趙明臻愣了愣,抽手不及,被他捉在了掌心。
這一下,他卻是用了力的,拽著她徑直跌在他肩上,還不待她反應,便吻上了她的唇。
燕渠單膝觸地,幾乎是半跪在榻邊,這個姿勢,要微微仰起頭,才能親吻到她。
這是他在她意識清醒時的第一個吻。
屬于兩個人的呼吸交織在一起,趙明臻心如擂鼓,面上也發燙了起來,她捶了他肩膀兩下,才勉強從他緊密的束縛之中掙脫出來。
可男人卻依舊不依不饒,見她掙脫這一點,就又補了上來,翻身擁她一起上了鳳榻。
燕渠的聲音微啞:“長公主既答應,臣可就真信了。”
也許這句承諾,聽起來都有些好笑。
他已經是她的駙馬,現在能索求的,也不過是她別找其他男人。
沒有人教過他,應該怎樣面對這些復雜的感情,直到現在,他也無法準確衡量自己對她的情愫。
這世上并沒有一桿秤,可以幫他把心里揣著的東西,全部都拿出來稱一稱,算算辛酸多少、苦辣幾何。
可他很清楚,今日看到她和聶聽淵在一處時,他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在憤怒,在嫉妒。
絞落敵首的功勞被聶聽淵冒去時,他心中的憤怒與嫉妒,遠不及今日萬一。
他不懂的東西,在他這條命還沒有被誰斬去之前,還有機會去學,可她若身畔有了旁人……
他無法想象,也不愿去想。
貼得太近,來自燕渠的鼻息打在耳廓,燙得趙明臻半邊身子都是麻的。
她忽然又有點兒后悔了,對剛剛那句承諾。
總感覺許下這句之后,他會狠狠地叼住她不放,哪怕是咬下一塊肉來。
她忍不住咕噥著,給自己找補:“我沒說完呢,你若死在戰場上,我是絕對不會給你守寡的。”
“有殿下這話,”明知她這話絕不是在關心,他的聲音還是越發沙啞:“臣倒是不敢死了。”
“你……”趙明臻又捶他一下,別開話茬道:“新婚時,你不還拒絕本宮嗎?”
那時親他還不愿意,這會兒倒是把她按在懷里啃!
“后悔了。”
燕渠輕描淡寫地說著,松開了一點對她的桎梏,趙明臻剛松了口氣,他的吻卻又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
他把她抵在臂膀和錦被之間,吻得又兇又狠,不給她一點反應的余地,只有扣在她頸后的大掌,還在溫柔地輕撫。
趙明臻氣急,張嘴想咬他,反被這人鉆了空子,連她的齒關一道撬開了。
暈暈乎乎的,她倒還沒忘把這一口咬下去。血腥味逐漸彌漫在唇舌間,他的攻勢卻絲毫不減,直到她真的支撐不住,連后頸都軟了下來,完全倚在他掌心,他才終于肯停下掠奪。
趙明臻羞惱極了,稍緩過勁后,揚手就照他臉就是一下。
可惜離得太近,沒辦法蓄力,啪的一聲,只拍到了燕渠的下巴。
趙明臻捏著自己的手指抱怨:“你怎么連臉上的骨頭都這么硬!”
燕渠挑了挑眉。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視線幽深不明。
燈臺上的紅燭輕輕一曳,終于是滅了。
……
趙明臻再睜眼時,窗邊已經有朦朧的晨光透了進來。
見她醒來,盤坐在床尾的燕渠別開眼道:“長公主。”
趙明臻緩了一會兒,看到眼前的男人,想及昨晚的情形,生氣了,卷著被子往床內側過身去。
只是背過去沒一會兒,她便一骨碌坐了起來,從被子下踢他一腳,冷聲質問:“你怎么還在這兒?”
結果這個不要臉的男人,居然隔著錦被,攥住了她的足腕,還揚眉又看了過來,反問道:“不是長公主說的,不讓臣睡完就跑?”
這人記性都用在什么地方!
趙明臻更氣了,想要再蹬他一腳,可他的手竟用了力,像昨晚那樣攥住了她腳踝……
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記性也有點太好了。
燕渠大概也想起了一些畫面,很快松了手,不太自然地垂下眼眸問她:“時辰還早,長公主可要再睡一會兒?”
趙明臻伸了個懶腰,平靜地吩咐道:“也不早了。不知道派來公主府的是哪位御醫,勞煩燕將軍去幫我知會一聲,傳他過來。”
昨晚在宮里出的事,趙景昂肯定知道了,也絕對會派御醫到她府上候著。
這一點囑咐下去就能做到的關心,還不至于沒有。
綺夢過后,她似乎迅速冷靜了下來,燕渠看她一眼,應下后,起身道:“此番有人下藥,是該讓御醫把把脈。”
趙明臻輕笑一聲,抬手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鬢發,道:“把不把脈倒是無所謂,重要的是……”
她頓了頓,揚眉看向燕渠:“讓他給本宮煎一副避子湯來,燕將軍。”
燕渠步子一頓。
第46章 第46章長公主還想要誰當駙馬?……
見他頓住,趙明臻扁了扁嘴道:“是本宮吃藥,苦也苦不到你嘴巴里,你愣什么愣?”
避子湯傷身,而且不是萬無一失的法子,若非昨晚情況特殊,來不及準備蛟綃,她也不愿意吃。
她本就身體寒涼,每月的小日子都要疼一疼。
不過嘛……也是因為反正要吃藥,昨晚她才覺得一次很虧。
當然,個中原因她是不會同燕渠說的。
見燕渠依舊遲疑,趙明臻不滿地道:“本宮沒記錯的話,早在望春樓和你見面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了。”
她絕不做賢妻良婦,更不會為誰綿延后嗣。這是她不會逾越的底線。
燕渠若想要孩子,她是沒可能答應他的。在這段婚姻存續的階段,她也不可能容他去外面找別的女人。
聽完她的話,燕渠的臉上倒是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他只垂下眼簾道:“長公主誤會了,臣只是有些意外。”
他無父無母,更談不上有什么家人,本就是飄蓬一朵,自然對誕育子嗣沒什么執念。
他只是從未想過這些事情,所以此刻,聽趙明臻說起,才有些愣怔。
兩個截然不同的人,憑借本能的慾望貼合在一處,竟就能孕育出一個,融合著彼此骨血的……孩子?
他皺了皺眉,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燕渠的表情落在趙明臻眼中,卻儼然是另一種意味。
她昂了昂下巴,本想呵斥他癡心妄想,可想到他孤苦的身世,再加上幾分床上的情分,她抿唇忍住了,難得地搜刮了兩句好聽話出來。
“你別多想。”趙明臻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虎口:“本宮沒有嫌棄你的意思,不論駙馬是誰,我的想法都不會變。”
到底還有合作關系在呢,她也不想他誤會她。
聞言,燕渠眉心“川”字卻是更深:“長公主還想要誰當駙馬?”
這是重點嗎?
她好言安慰,怕他多想,他還挑起刺來了!
趙明臻氣得拿枕頭扔他:“滾出去!再叫御醫給我滾進來!”
燕渠克制住閃避的本能,吃了她一枕頭,又輕巧地勾手一拋,把它拋回床上。
“臣遵旨。”他輕笑一聲,利落地應道:“這就滾出去。”
——
晨光熹微,天邊泛著蛋青的顏色。
御醫黃亞盛在公主府候了一宿,這會兒已是哈欠連天。
終于見到一個燕渠從內院出來,他回過神,連忙起身行禮道:“見過大將軍。大將軍,這會兒長公主她……”
說著,他的尾音越來越輕了。
昨夜,駙馬是如何抱著長公主離開的,宮里宮外,許多人都瞧見了。
風言風語就像碰到了干草的火星子,霎時間就燃成了一片。
黃亞盛的眼里,揣測之意極為明顯。燕渠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只道:“長公主已經醒了,有勞黃大人去替她瞧瞧,昨日到底是怎么了,可會對身體有什么影響。”
燕渠心里隱隱有些猜測——
呈到長公主跟前的酒水,要經過層層試毒,想要下藥還不被驗出來,實在有些難度。但若只是換上更烈些的酒,引她生出醉意,再去偏僻的宮室休息……
宴席之外,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就多了,抱回來的時候,馬背上那樣凜冽的寒風,都吹不散她身上沾染的馥郁香氣,估計問題,就出在哪里燃的香上。
黃亞盛自是點頭,正要拔足,又聽得燕渠道:
“另外……長公主還要你,為她煎一副避子的湯藥來。”
雖然昨夜發生了什么昭然若揭,但是說起時,燕渠難免還是有些不自在地偏開了視線。
黃亞盛能混到御醫署監正的位置,自然是懂分寸知進退,他并不置喙,應下后便側身先去和藥童吩咐了一通。
他正要往內院去,見這位一貫行事果決的燕將軍,立在一旁,踟躕間似乎還有話要講,于是試探著問道:“不知……長公主還有何吩咐?”
燕渠掃了一眼他的藥箱,若有所思地問道:“這避子湯,吃了可會傷身?”
黃亞盛婉轉答道:“是藥三分毒,況且這些避子的藥材,都是大寒之物。”
他沒有把話說得更直白,看著燕渠的眼神卻有點兒憐憫的意思。
嘖嘖,這長公主是寧可服這避子湯,也不愿意……
緊接著,他卻見燕渠挑了挑眉,忽然問道:“那請問黃大人,這避子的方劑,可有給男子服用的?”
——
寢殿內,趙明臻靠坐在床頭,正聽一旁的碧瑛說著昨天的情形。
“您歇下之后,奴婢和杜若就都不知被誰給打暈了,再睜眼時,就已經是燕將軍帶著人來找。”
趙明臻的身上依舊虛乏,沒什么力氣,所以還靠著。不過她已經梳了頭、換了能見人的衣裳,這會兒正舀著一碗肉糜粥吃。
……折騰了大半個晚上,她快餓死了。
也不知燕渠哪來的那一把子力氣,就像不曉得累一樣。
她垂著眼道:“本宮身邊,也該有兩個武婢才是。”
碧瑛抿抿唇,不知怎么接話,只囁嚅道:“是奴婢不中用,沒有保護好殿下。”
趙明臻淡淡道:“本宮又沒怪罪你,別說這種話。”
她慢條斯理地舀著碗里的稠粥,沒再說什么,只在心里一點點梳理昨天的經過。
醒來之后,她便意識到了,在偏殿遇到的那個陌生卻眼熟的青年郎君是誰。
她雖沒見過他,但在京城這一畝三分地里,多少與他的弟弟,聶家留下的那個質子、聶聽楓打過照面。
這兩人是一個爹,怎么都有些相像的地方。稍一回想,就能反應過來。
但,很奇怪的是……
趙明臻不知不覺蹙起了眉心。
她以前是想見一見這位素未謀面的聶公子的。畢竟,如果不是他當年的大義之舉,這會兒,她不定還能安坐在這兒,當她金尊玉貴的長公主。
可現在回想起昨晚的事情,他明明表現得風度翩翩,沒有趁人之危,樣貌也還算儀表堂堂,可不知為何,見到他,她卻沒有生出什么可稱感慨的心緒了。
趙明臻琢磨不透這是為什么。
她正想著,外間的屏風后傳來腳步聲,是燕渠引著黃亞盛進來了。
戰場前線,總是缺醫少藥的,燕渠對所有醫者的態度都挺尊敬。這會兒帶著黃亞盛進來,連門都先一步替他推開。
黃亞盛幾乎有些受寵若驚了。
他連道不敢,隨即走入寢殿中,給趙明臻行禮:“微臣參見長公主。”
都是熟人,趙明臻也不見外,擱下手里吃了半碗的肉粥便道:“嗯,起來吧,來給本宮瞧瞧。”
黃亞盛拿出脈枕,輕輕墊在她的腕下,開始替她把脈。
趙明臻一動不動著,覺得無聊,抬頭一瞥,卻見燕渠也正盯著她的手腕,眉頭深鎖。
這是……在擔心她?
趙明臻揚了揚眉,唇角勾起一點愉悅的弧度。
勒他簽下的那紙契約,趙明臻已經不打算再提。
她原本介意,自己因燕渠而起伏的微妙情緒,可昨夜的情事過后,她忽又覺得,只要不是全身心投入,任他喜歡她,好像也可以。
畢竟,被愛包裹著的感覺很好,她好像也不是很介意他靠近了。
見黃亞盛收了脈枕,趙明臻還沒出聲去問,一旁的燕渠就先開口了。
“黃大人,長公主的情況如何,可有大礙?”
碧瑛微微睜大了眼睛,視線忍不住在兩人之間逡巡。
她怎么記得,赴宴之前,長公主與駙馬還不是這個氛圍……
黃亞盛朝趙明臻告了聲罪,以針取了她指尖一點血,在小缽里研開觀察了一會兒,稍加思忖后道:“微臣猜測,長公主所中,應該是某種迷香。”
“好在駙馬去得及時,吸入得還不多,微臣一會兒開些解毒的方子,長公主悉心調養幾日,也就無妨了。”
正說著,小藥童就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黑糊糊的藥汁散發著辛苦的氣息,趙明臻眼睛都沒眨一下,端起來就是一飲而盡。
碧瑛趕忙接過空碗,又給她端茶漱口,一面卻有些疑惑地道:“黃大人才剛把完脈,怎的藥就煎好了?”
見黃亞盛眼睛滴溜溜轉,又看燕渠又看天,趙明臻覺得好笑,倒是直接道:“因為這不是解毒的方劑,是避子湯。”
碧瑛愣了愣,她自覺多嘴,垂下眼沒說話了。
——
酉時剛過,燕渠回了公主府。
寢殿內,趙明臻這會兒才睡醒——她身子虛乏,睡了一整個白天,才勉強回過勁來。
聽到男人的腳步聲,倚在床頭看書的她也不抬頭,只道:“皇帝怎么說的?”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燕渠自然是要進宮和趙景昂說明情況。
“正在徹查。”燕渠言簡意賅地回答了四個字,隨即又道:“另外,那位聶公子,想登門給殿下致歉。”
趙明臻翻過一頁書,不以為意地道:“本宮知道。不止他,今天,興湖那邊也派了人來傳話,說想來給我賠罪。”
也許是巧合,也許不是巧合。
總之,是興湖長公主那邊有事,借走了她的人。
燕渠揚眉,視線落在趙明臻竹青色的寢衣領口上:“殿下沒有見他們。”
她這副慵懶的模樣,一看就是在床上窩了一天。
趙明臻“嗯”了一聲,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眸子,似笑非笑地看著燕渠道:“本宮是重諾之人,既答應了燕將軍不去找旁的男人,又怎么會私下里見那聶公子呢?”
這都什么跟什么……
察覺到她的戲耍之意,燕渠別開頭,聲音冷冽:“長公主明知,臣不是這個意思。”
“管你是不是呢。”趙明臻丟開手上翻著的書,伸了個懶腰道:“本宮要去洗沐了,你也收拾收拾。”
睡了一天,這會兒總算有點神清氣爽的感覺了,趙明臻歡快地下了床,又去洗了個干干凈凈的澡。
可等她從暖閣出來,看到寢殿內的情況時,原本微
翹的唇角,很快就耷了下來。
——華貴精致的鳳榻旁,又出現了那張四四方方的可憐地鋪。
“燕將軍這是什么意思?”她的聲音有一絲慍怒之意:“本宮還沒有這么卸磨殺驢。”
燕渠垂眼回避著她的視線,解釋道:“長公主需要靜養,臣只是怕打擾殿下好夢。”
他居然連看她都不看了!
她好不容易勸自己,接受了他對她的一點心意,他居然說退就退?
趙明臻幾乎有些不可置信,旋即便生起氣來:“好啊,你要是怕打擾本宮,那就干脆滾出去好了!”
這句“滾出去”和早上那句玩笑話,明顯是不一樣的意味,是真的帶了薄怒。
燕渠沉默一瞬,朝和她相反的方向偏了偏頭,下頜緊繃:“長公主息怒,臣只是……”
他何時變得這么吞吞吐吐了?趙明臻覺出不對,到底還是再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她的目光,身形高大的男人似乎變得更沉默了。
良久,他才一字一頓地道:“今晚,還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
趙明臻狐疑一瞬,緊接著,便聽得他繼續道:“臣找黃監正,開了男子吃的藥方,沒有這么快起效。”
趙明臻瞳孔驟縮。
意識到燕渠在說什么之后,她的臉騰地一下就紅透了。
第47章 第47章許你上本宮的床
心底那股無名火,倏而就消散了。
趙明臻意識到自己臉紅,抬起手背碰了碰,馬上就跟被火燒了似的收回手。
燕渠這話是什么意思?
說得好像她多么心癢難耐,一天都等不及了就要把他吃干抹凈了一樣。
不對!她剛剛也沒打算與他……
越想越亂,趙明臻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旋即轉過身去,道:“什么起效不起效的?你渾說些什么,本宮聽不懂!”
說著,她便頭也不抬地蹬掉軟底的寢鞋,翻身上了床。
她的口是心非,燕渠已經里里外外領教過很多次了,這會兒見她這副張牙舞爪的作派,也只微微一笑。
趙明臻擁著錦被,偏頭看向床內。聽見男人的腳步聲停在床邊,她咬牙切齒地道:“睡你的地鋪去,誰許你過來了。”
燕渠沒說話,只彎下腰,拾起被她踢開的兩只寢鞋,規規整整地在床邊擺好,才低聲道:
“今日,臣問了御醫,他說避子湯是寒涼之物,對女子身體有礙。”
趙明臻不免訝然,挑眉看他:“你還問這個了?”
燕渠點頭,見她的視線掃了過來,垂下眼簾繼續道:“臣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了想,如果要吃這種東西,不該是公主來。”
他的語氣平淡,仿佛說起的只是吃飯喝水一樣理所應當的事情。
趙明臻抿了抿唇,頰邊粉云仍未化開:“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被你收買。昨天是權宜之計,我……我可沒打算和你……”
她說口是心非的話時,總是會忍不住摩挲自己的虎口,燕渠看得分明,卻不點破,只是道:“這些事情,自然是由長公主做主。”
這句話滿足了趙明臻奇異的虛榮心,她哼了一聲,道:“當然該由我做主。哼,看在你這么識相的份上,今天勉勉強強,許你上本宮的床。”
好可愛的語氣,燕渠低眉失笑,道:“好,臣謹遵長公主諭旨。”
平時君臣相稱,趙明臻都不覺得有什么,這會兒聽他這么說,她卻總覺得像在調情。
她昂了昂下巴,道:“你快去洗沐,又是騎馬回來的吧,身上臟死了。快去快去,本宮一會兒就睡了。”
燕渠聽話地轉身去了暖閣。
聽到他的腳步聲消失,趙明臻扒到床邊,回頭確認了一眼,才像終于放心了似的,折下腰,捂臉埋進了被子里好一通亂蹭。
她是真沒想過,燕渠會主動去吃避子藥。
趙明臻緊咬著下唇,揉了揉自己發燙的臉頰,深吸一口氣,又覺得哪里不對。
她狐疑地往地鋪上掃了一眼。
她又沒趕他下去,這人剛剛是不是在她面前故意裝可憐啊?好讓她開口叫他上床?
應該是她多想了吧……
“裝可憐”這個形容,和燕渠此人實在是不搭。
趙明臻甩了甩腦袋,把多余的念頭拋之腦后。
她倚在床頭,翻起書來打發時間。
她今日看的是兵法,沒翻幾頁她就困了,歪倒在了繡枕上。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蒙蒙間,她察覺自己好似被人輕輕摟住了。
摟著她的人,很小心很小心的,把她往被子里放。
不過趙明臻白天睡得太多,這會兒只是瞇了瞇,倒還是醒了。
“唔……”
她緩緩抬眼,便見燕渠的臉,就在她眼前。
他的眉弓高挺,眼窩深邃,一雙眼睛大而有神,眉毛大抵是從來沒有修過的,但是他本身的眉形生得很好,即使有些逸斜的眉毛,也只更顯出幾分凌厲來。
冷不丁對上趙明臻的目光,燕渠動作一頓。
見她盯著自己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垂下眼,松開了攏在她肩上的手。
意識到自己在盯著他看,趙明臻下意識也想回避視線,可見他垂眼躲避,她忽然就不想躲了,反而起了玩心,伸手摸了摸他的眉毛。
燕渠保持著垂眼的姿勢,沒動,于是趙明臻更肆無忌憚了一點,又摸了摸他的睫毛。
從眼睫,到鼻梁,她的指稍輕移往下,最后,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也很好看。
上唇偏薄,下唇稍厚一些,看起來很好親。
她有點想親,但是又不想讓他太囂張,改成了扯扯他的嘴巴。
“長公主。”燕渠無奈開口,伸手捉住了牽扯他嘴角的手,道:“是臣吵醒你了嗎?”
趙明臻收回手,捂著嘴小小地打了個呵欠:“沒有,我沒睡熟。你洗好了?”
她本是隨口一問,話一出口,卻又覺得有些說不出來的噯昧意味。
好在燕渠并未在意,只“嗯”了一聲,隨即便道:“時辰不早,公主不如干脆歇下?”
連一天都沒過,解毒的藥都沒吃幾副,昨夜終歸還是有影響。趙明臻這會兒還覺得腦子是鈍鈍的,反應也不靈敏,于是點了點頭,沒拒絕他的提議。
可等寢殿陷入一片黑暗,躺下后,她忽然又不困了。
聽見身旁男人的動靜,趙明臻沒忍住朝他側過身,問道:“你……是怎么想的?”
在子嗣之事上,她很清楚,世上的男人多會怎么想怎么做。
燕渠所為,實在是讓她感到意外。
盡管知道她在問什么,燕渠也沒馬上回答。
良久,他的聲音才在黑夜里傳來:“臣沒想太多。”
趙明臻覺得這個回答很敷衍,抱來他的胳膊擰了一下。
只是這人皮糙肉厚,不松勁時,她居然有點兒擰不動。
她繼續追問:“沒想太多,那總是想了的,你說一說,我要聽。”
燕渠似乎笑了一下,聲音很輕:“真沒想什么,說起來,我倒是想知道,長公主為何不愿?”
他原本確實以為,趙明臻是嫌棄他出身微賤,但她早上否認了這個說法。
以趙明臻的身份,沒必要說假話來哄他。
那就是她當真不愿了。
“我問你你不回答,還反問起我了?”
她輕斥道,隨即又擰他一下。
這回倒是擰動了,有人松了胳膊給她擰。
趙明臻脾氣稍順,還是扭扭捏捏地開口了:“好吧,我……”
——也許她本也想找人傾訴,心里那些落了灰的事。
“我本該還有一個哥哥一個
妹妹的,就是都早早沒了。”
燕渠沉默一瞬,道:“抱歉。”
似乎提到了她的傷心事。
趙明臻倒是無所謂地道:“說實話,他們夭折得太早,我和他們根本就沒有什么感情。”
“我只是害怕。”她的聲音漸漸放輕了,額頭逐漸抵上他的肩膀:“當年,我母后生那個妹妹的時候……很艱難,差點就一尸兩命了。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那么多血,我現在閉上眼,那些血水,好像都流淌在我面前。”
她吸了吸鼻子,咕噥道:“我怕死。我好日子還沒過到頭呢,我不想死。”
燕渠被她逗得想笑,但是話說著說著,她又習慣性貼得很近,讓他不敢笑,怕被打。
“那你呢?”趙明臻忽然又想起什么,問了一個一直很想問的問題:“你怕不怕死?”
“不是很怕。”
她“唔”了一聲,又問:“為什么不怕?”
燕渠的聲音依舊平緩:“死人見多了,覺得也就那樣,有時候急行軍累了,看到倒在路邊的死人,還挺羨慕的,也想往旁邊躺一躺。”
“急行軍?你們一天能行多少里?”
“輕騎一日夜,能行近二百里。”
“二百里。”她靠在身畔男人的肩上,伸著指頭算:“一個時辰是……糧草輜重不要了嗎?”
“急行軍顧不上,先落在后面。”
……
床帳內,兩個人的聲音都漸輕。
趙明臻靠在身畔男人的肩上,抱著他的胳膊,睡著了。
——
整出鬧劇的來龍去脈,宮里查得很快——
有人偷換了長公主面前的酒,讓她有了醉意,又引她去往偏殿休息。而偏殿里,則燃著助眠的香,叫人神思不屬、昏昏欲睡。
席間手忙腳亂,上錯了酒也是有的;偏殿里都是休息的貴人,點助眠的香更沒錯,只是稍微燃得濃了些。
真正的問題,在于聶聽淵隨身佩戴的香囊。
他對宮內不熟,服侍他更衣的宮人,替換了他的香囊,在里面添了一味香料。這味香料與偏殿內燃著的香一起作用,有催情之效。
真相已經大白,至于背后的主使是誰……
公主府內,看到信報時的趙明臻倒也不意外。
事情敗露后,配合著完成這一環又一環的細作,雖然大多自戕了,但總有沒死成的,在拷打之下吐露了真言。
——是遠在封地的齊王。
趙景昂登基兩年,齊王仍不死心。
當年,齊王在朝堂之上也是有名望的,支持者眾。身為太子的趙景昂又一貫保持著仁德的名聲,不可能在自己還沒站穩腳跟的時候,就對兄弟下手,只能捏著鼻子,放他和淑妃一起去了封地。
雖然后來,趙景昂也后悔了——齊王素來孝順,當時至少應該扣下淑妃在宮里才是。
天下太平,齊王不死心也得死心,可若天下不太平了呢?
所以,他想要在漩渦中心,引起爭端。
——當朝長公主,輔國大將軍燕渠的妻子,居然和他的政敵私通,想想也知道會鬧得有多精彩。
雖不意外,但是趙明臻心下還是覺得有些嘲諷。
算計來算計去,最終卻算計到她的羅裙之下。
所謂男人的縱橫捭闔,可真是沒趣。
——
趙明臻把自己養得很好,一日三餐都精細,從不在吃食上虧待自己,有空的時候,也時常游園散心、打馬射箭。
因此,她的身體不錯,此番中藥,并未傷及她的元氣,躺了兩天就全好了。
不過她雖好了,但也故意好幾天沒出門,表現出受傷的一面。
宮里的安撫和賞賜,更是流水般送進了公主府,但趙明臻還是沒動靜,直到徐太后坐不住了,都打算親自出宮來看自己的女兒,她才沒再裝下去,進宮請了趟安。
公主府有了動靜,先前她閉門謝的客就又登門造訪了,趙明臻雖不耐煩,還是要見一見。
首先來的就是興湖長公主。
重陽時,她便有孕在身,這會兒早該顯懷了,厚重的冬衣也掩蓋不了她隆起的肚皮。
見到趙明臻,興湖就眼淚汪汪地開始哭:“是妹妹的錯,竟然識人不明到這種地步。若非這次的事情,我竟不知,身邊信任的婢子,一直都是淑妃的人。”
“我懷相本就不好,冬至那日,那賤人居然還給我下藥,令我動了胎氣……”
趙明臻有點不想理她。
不管事實,是如興湖自己開脫的這樣,皆為婢子暗害;還是她也心向淑妃,主動借走她的人,結果都沒有區別。
她瞄了一眼興湖麻桿似的手腕,道:“別哭了,本宮不樂意看,到時候又要說本宮不仁慈,欺負孕婦了。”
興湖臉色一白,確實沒再哭了,可是眼眶里的眼淚還是在往下掉:“陛下……陛下撤了我駙馬的官位。他是受我牽連,這件事……真的不能轉圜了嗎?”
趙明臻輕笑一聲,道:“你那駙馬的官位,本就是因你而來的,這回受你牽連撤了,不是理所應當?”
興湖囁嚅道:“我只是……”
趙明臻覺得和她這樣的人說話沒趣,起身道:“我不想聽你求饒,你也不必和我辯解,你的侍女到底是受誰指使。做主子的,既有管束下人的權力,那下人做錯了事,自然都要擔責。”
趙明臻擺了擺手,一面示意下人請興湖走,一面道:“本宮不想和你深究,否則,小懲大誡,就不會只到你的駙馬為止了。”
興湖公主還想說些什么,但見趙明臻神色淡淡,卻極威嚴,她心下畏懼,只得白著張臉退下。
興湖走后,那位北境來的聶公子亦是前來造訪。
面對聶聽淵,趙明臻的脾氣稍順。
畢竟,當年若是沒有他斬落那北狄大王的首級,令情勢急轉直下,她就真要被送去和親了。
趙明臻與他對坐,道:“聶公子此番也是無妄之災。你若懷歉,倒叫本宮不知如何自處了。”
“萬幸陛下沒有怪罪。”聶聽淵笑得溫文:“總歸是我不夠提防,也才差點著了道。”
趙明臻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聶聽淵長相昳麗清俊,其實很適合這樣笑,只是這人一邊笑,一邊抬眼若有似無地看著她,讓她覺得很輕浮。
她沒再說什么,只舉杯道:“既然聶公子有緣來這一趟,本宮便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吧。若無聶公子六年前的義舉,那場戰爭,我大梁又要多折進去許多。”
聶聽淵的神色一僵,有些微妙地輕抬唇角。
旋即,他也舉杯站起,道:“長公主言重了,聶家世代鎮守邊關,這本就是分內之責任。”
說罷,他便飲盡了杯中茶水,試探般道:“北境風物,與京城大有不同,不知燕駙馬……可曾與長公主言及北境的事?”
聶聽淵這話的語氣很正常,趙明臻卻覺出一股刺探和挑撥的意味。
她不動聲色地放下手中的細瓷杯,四兩撥千斤地道:“本宮長于深宮,對這些事情并不感興趣,聶公子若想敘舊,晚上可以留下來用頓飯,燕將軍晚間會回來。”
看起來,是不知道六年前的事了,聶聽淵松了口氣,旋即又覺得很正常。
政治聯姻嘛……而且是這樣天差地別的搭配,這兩位恐怕沒什么感情,更少交心,那日燕渠會闖入宮室帶她走,想來也只是因為身份擺著。
聶聽淵抱了抱拳,道:“多謝長公主好意,只是在下今晚尚有旁事,恐怕是沒這個機會叨擾了。”
趙明臻本也不是真心在留,客套幾句后,便讓人送了他出去。
看著聶聽淵走時的背影,趙明臻眉梢輕蹙。
六
年前,她也才十八歲,正是懷春的年紀。
險些從云端跌落,又突然輕飄飄地被人救回了云端,這樣的經歷,讓她難免對那個沒見過面的英雄,產生一絲影影綽綽的好感,也幻想過,他應該是什么模樣。
可不知為何,這種感覺,在真的見到這位時,悉數煙消云散了。
明明聶聽淵也算身形俊逸,卻和她想象中的樣子,完全對不上號。
怎么會這樣?趙明臻若有所思地想,也許今晚,等燕渠回府,她可以具體問一問,當年北境的情況。
只是這晚,直到夜幕低垂,燕渠也沒有回來。
這很不尋常。
成婚以來,不管她疏遠于否,他每晚都會回公主府,即便她不過問,每回他因故要回來得很晚的時候,也會提前派人和公主府先打聲招呼。
但今天……
趙明臻站在前院的照壁后,抬頭看向天邊堆疊的烏云。
今夜無風無月,不知為何,她的心里有些毛毛的。
碧瑛疾步走了過來,垂手道:“長公主,去燕府和衙門問話的人都回來了。他們說,今日傍晚,燕將軍像是得了什么消息,便從燕府匆匆忙忙地進宮了。”
燕渠是重臣,進宮并不稀奇,趙明臻的心卻是咚地一跳,追問道:“還有沒有旁的事情?”
碧瑛咬了咬唇,低聲道:“宮里的人說,皇帝和燕將軍,似乎是有了爭執,在紫宸殿吵起來了。”
從燕府出發,那就是得了軍報,進宮后又和皇帝有了爭執……
趙明臻瞳孔微縮,當機立斷道:“備馬,本宮現在就要進宮。”
她的聲音堅決,落到磚石地上都能砸出個坑,碧瑛愣了愣,立馬應道:“是,奴婢這就去牽白虹來。”
趙明臻半刻也未猶豫,正要一起去馬廄時,公主府外,卻忽然傳來一陣踢踏的馬蹄聲。
馬蹄聲很快停在了公主府門口,趙明臻意識到了是誰,轉身,越過照壁,提著裙擺往門檻外看去。
果然,無邊的夜色之下,是燕渠回來了。
他長腿一跨就下了馬,神情冷峻、面色霜寒,銳利的目光像箭一樣直射往前,卻在看見了照壁前的趙明臻時,倏而頓住了。
“長公主。”
他抱拳一禮,很快垂下了眼簾。
趙明臻直覺不對,抬手,示意讓碧瑛帶著一旁的下人都退下。
開闊的公主府大門,驟然冷清了下來。
趙明臻深吸一口氣,朝定住腳步的燕渠走了過去:“發生什么事了?告訴本宮。”
她昂著頭,等他的答案,而這個一身冷氣的男人,卻在她靠近的瞬間,直接撲了過來。
“我今夜要走。”燕渠緊緊地抱住她,閉了閉眼:“對不住了長公主,怕是要牽累你。”
若是出征,何談連累?
趙明臻柳眉倒豎,抓著他的領口,從他的懷里掙扎出來:“不許走!你給我把話說明白!”
第48章 第48章你別讓我失望
風獵獵地在吹。
趙明臻騎在雜毛的馬背上,耳朵都被凍得發木。
年關將至,天已經很冷了,遑論是這樣的夜里。
向來嬌生慣養的她卻恍若未覺,眼睛只盯著越來越近的宮墻,心想,終于快到了。
在她的逼問下,燕渠毫無保留——
他不相信上一份粉飾太平的軍報,故令其駐在京外的親信日夜疾馳、趕回北境。
悄悄抵達北境的親兵很快讓信鴿送回了真實的線報——北狄原本的王世子、如今在烏爾霄汗國扶持下的新王萬俟浚,果然沒等到水草豐茂的時候,就緊抓這個冬日對大梁發動了攻擊。
而桓陽府的那位大都督巴不得北狄此時來犯。
他一面且戰且退,一面控制住軍中忠于燕渠的部將,偽造了假的軍報送來京城。趙景昂派去北境的兩位欽差大臣也被他收買,沒有把真實的情況送抵紫宸殿的案頭。
北境是聶家世代經營的地方,聶修遠的本意想來也不是將北境全都拱手相讓,只是想利用這場仗,清洗異己的勢力,放大自己的作用。可惜的是,戰場上的結果,往往不以人的本意為轉移——
明明上月里,前線斥候幾度來報,都說烏爾霄不過送了些糧草馬匹,只是幫北狄人重新占領了他們丟掉的居處,可等北狄這回兵臨城下,城上的守軍,卻都看到當中那些棕發碧眼的怪面孔。
山脈另一邊的烏爾霄汗國,何止給了糧草輜重,竟是直接派兵增援了!
連打兩年,大梁這邊也是兵疲馬乏,新收復的十三城又攤薄了守備的兵力,聶修遠這一下玩火自焚,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情勢急轉直下,燕渠進宮稟報軍情。按理說,趙景昂雖然提防,但也并非不信任這個自己一手提拔的寒門將領。
可巧的是,聶聽淵剛巧往皇帝案前,送了一些與燕渠有關的奏報。
奏報里只有一件事——
輔國大將軍帶人墾荒屯田,幾乎要將軍隊收攏作自己的私兵。
只是聶聽淵所奏,趙景昂未必會信,但偏偏,奏報的末尾上,還有他派去的兩位欽差親筆所書,以作證實。
趙景昂本就起疑,偏偏燕渠此時來報,懇請讓他帶兵出征,回北境救急。
京城與北境本就相隔千里,軍情如火,燕渠無心虛與委蛇,然他的急切,落在皇帝眼中,儼然成了另一種威逼的意思。
爭執之下,君臣不歡而散。
……
烏蒙蒙的夜色之下,燕渠抬手,輕輕搭在了趙明臻握在他領口的手背上,聲音沉靜得可怕:“臣沒有時間等陛下再做決斷,故打算今夜離京。”
他不在,他的部下群龍無首,被聶聽淵針對得死死的。一人之力無法逆轉大局,但他在與不在,卻不一樣。
趙明臻松開了他的領口,卻沒撤回手,反還替他整理起皺亂的衣領來。
“你告訴我,聶聽淵所奏,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
聞言,趙明臻勾了勾唇角,輕聲又問:“那你知道,將軍未旨先動,是什么罪名嗎?”
她沒問他怎么出京城。
若他是城防的守衛能攔得住的人,也不會在短短兩年內,就在腥風血雨中躍居到這樣的高位。
燕渠抬著黑沉沉的眼珠看她,沒說話。
趙明臻后退兩步,注視著他,一字一頓地質問道:“本宮要如何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的眼神很冷,冷到像是刀子絞入他的心尖。可不知為何,燕渠竟然從這樣鮮血淋漓的感受里,品出了一絲快慰的滋味。
他輕垂眼簾,不與趙明臻對視:“口說無憑,除非臣即刻就能帶公主飛回北境。”
“你有這樣的本事,先帶皇帝去好了。”
趙明臻輕笑了下,又道:“那本宮,再問你最后一個問題。”
“為什么要回來見我一面?你既打算好了,左右都是頂著悖逆之名,闖出京城直取北境。”
說話的時候,她的視線落在燕渠的眉眼間,若有所思。
她看不出,燕渠是真的沒想那么多,還是已經算透了。
貿然離京,乍一聽是一個不顧后果的莽招,卻能把趙景昂架在火上烤——他這等于是幫趙景昂做了決定。
燕渠出身寒微,根基不穩,所以需要皇權背書;而趙景昂又何嘗不是無人可用?
武將私自屯田墾荒,無異于擁兵自重,若趙景昂有底氣,方才在紫宸殿起爭執的時候,就該把他直接拿下。
燕渠垂著眼,道:“陷長公主于這樣的境地,本就愧疚難當,臣做不到連話也不說一句,一走了之。”
他是她的駙馬,皇帝更是她的弟弟,若有風吹草動,本就是夾在中間的她處境最為尷尬。
這也是她起初不愿接受這場賜婚的原因。
趙明臻笑了下:“那本宮倒是要多謝你。”
其實一走了之也沒什么。
反正等到他回到他自己的位置,就沒有什么以后了。
這幾日能嘗到的甜頭,本就只是鏡花水月。
她還遠沒有心悅他,心悅到愿意隨軍的地步;而他也更不可能放下他的一切,就像其他公主的駙馬一樣,和她們窩在京城,去過平靜而安然的生活。
趙明臻緩緩抬頭,露出了在一切開始之前時那種,矜持又倨傲的神情。
“燕將軍,本宮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是為了你我的感情,所以返身回公主府一趟,還是想要利用我、提醒我,我們的合作關系……”
她頓了頓,隨即斬釘截鐵地道:“這一次,我都全然地信任你,你別讓我失望。”
說罷,她的視線淡淡掠過,朝他伸出了手。
見燕渠皺了皺眉,沒理解
她的意思,趙明臻不耐煩地輕“嘖”一聲,直接上手,一把奪過了他握著的馬韁。
“天亮之前,我會騎著它回來的。等我一晚,到時你再走不遲。”
……
宮門已經落鑰,門口把守著的禁衛見有人來,立馬警醒地提起長槍,喝道:“來者何——長、長公主……”
趙明臻并未下馬,反倒迎著他們的槍尖繼續向前。
灑金的裙邊在漆黑的夜里依舊閃閃發亮,她毫不客氣地道:“給本宮開門!”
她的氣勢太強,服從她幾乎是一種本能。幾個禁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終于有一個小頭目敢試探性地開口道:“不知長公主何故進宮,可有陛下的旨諭?”
趙明臻不答,只催促著她**的那匹雜色馬繼續向前。
槍尖寒光閃爍,可禁衛哪敢真的傷到這位金尊玉貴的殿下,見狀趕忙收起長槍:“長公主……您這就是為難我們了……”
“若要治罪,本宮替你們擔著。”趙明臻不緊不慢地笑一聲,隨即緩聲道:“本宮也想看看,我臨時起意回家一趟,皇帝會不會砍了我的腦袋。”
第49章 第49章夜犯宮禁
趙明臻身份特殊,宮門口的禁衛不敢強攔。
別說真讓這位抹了脖子,她但凡是吹破一點油皮,回頭宮里只怕都要怪罪。
沉重的宮門被緩緩推開,熟悉而又陌生的四方宮城映入眼簾,趙明臻昂起頭,催馬向前。
夤夜,宮道上都上了凍,這個時候也沒有輦轎可傳,提著裙裾不知要走多久,她干脆就騎馬進了宮。
反正連夜闖宮禁這樣的事情都干了,也不在乎多一樁在宮墻內縱馬。
她離開之后,守門的一個禁衛忽然感慨:“這天子胞姐還真是行事囂張啊,連宮禁都敢闖,嘖嘖,這可是犯禁的大罪。”
一旁另一個禁衛卻是睨他一眼,隨即道:“你當真以為,她是不計后果地來闖?”
“此話怎講?”
“你何時見過這位孤身出入,哪回不是前呼后擁的?但今夜,她卻是一個人來的。”
他的同僚很快了然,驚呼道:“還真是,若帶了隨從來闖,性質可還真不同了。”
“也不知這長公主夜闖宮禁,為的是什么大事?”
“別扯閑篇了。”另一個一直沒說話的禁衛突然道:“快去向統領大人匯報,否則上頭怪罪下來,處置不了長公主,還處置不了我們嗎……”
——
紫宸殿燈火惶惶,黃銅的燈架上,燃著徹夜不息的明燭。
殿內瞧不出什么異樣,一如往常,風平浪靜。
只是御前的侍從早就都被遣退了,唯獨一個戴奇仍在案邊侍奉。
看到殿門口那個衣袂飄飄的身影,戴奇下意識張了張嘴,然而一轉頭,見身著赭黃色常服的皇帝依舊埋頭在案前寫些什么,沒有抬頭的意思,于是縮了縮脖子,眼觀鼻鼻觀心,只當自己是睜眼的瞎子,什么也沒看見。
“更深露重,阿姐怎么突然來了?”趙景昂淡淡開口,卻并未抬頭:“也不通傳一聲,叫朕好生意外。”
趙明臻站在門檻外,背后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她拾起裙擺,緩步走入偌大的殿中。
通明的燈火,將她眼底神色照得分明。她抬起頭,直視著趙景昂道:“我都來了,沒必要打啞謎了吧。”
趙景昂持筆的手一頓,繼而笑道:“好。那阿姐告訴朕,你現在夜闖宮禁,為的是什么?”
他的臉上雖有笑意,聲音卻是霜寒無比:“是為了血脈至親,還是為了你的丈夫。”
戴奇甚少聽到皇帝用這樣的口氣說話,霎時間,腿肚子都是一抖。
空寂的殿前,他的話幾乎都能響出回音。趙明臻聽得出他話里危險的意味,面色卻無半分變化。
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珠,看著御案后的趙景昂,道:“我是為了我自己。”
趙景昂終于放下了筆,看向她:“阿姐此話怎講?”
趙明臻盯著趙景昂這雙和她很像的眼睛,道:“燕渠若是真有了反叛之心,你會對他的枕邊人一點芥蒂也無嗎?”
和親和聯姻的本質是一樣的,不論嫁給異族還是豪強,公主都只不過是一個高貴的籌碼而已。
一旦關系惡化、兵戎相見,她的丈夫當然會斬下代表皇家的妻子以示決心;
而若是朝廷向她的丈夫舉起屠刀,即便她僥幸活下來,到最后,也會成為失去丈夫孩子的可憐人,在尷尬的邊緣了卻殘生。
前朝今朝,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趙明臻看得很清楚,所以今夜,她不只是為了燕渠走的這一遭。
賜婚的圣旨落下后,她就必須充當聯系君臣兩人的紐帶,哪怕是為了她自己的榮華富貴。
所以她方才,攔下了燕渠意欲直接離京的舉動。
他走了,這君臣倆的關系是真的完了。
趙景昂垂下眼簾,深褐的瞳孔隱匿在眼睫的陰影之下,晦暗不明。
他沒有回答,還反問道:“阿姐這話,是不信任他,還是不信任朕?”
趙明臻輕輕一笑,也沒回答,只道:“但陛下可以信任我這個親姐姐,不是嗎?”
“今夜,我是來為我自己斡旋轉圜的。我是天底下最希望你們君臣相得的人,也最希望大梁江山穩固,才好一直踏踏實實地做這個長公主。”
她的話并不好聽,卻用一種尖銳的真誠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聽到這兒,趙景昂緊繃的眉心,微妙地松下了一點。
純然的、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感情,本就不存在,遑論是在皇家。
趙明臻若把自己說得多么心向他無所謂燕渠,他反倒信不了半點。
良久,趙景昂如釋重負般長出一口氣。
“方才禁衛來報,長公主夜闖宮禁之時,朕是真的很擔心……擔心阿姐,把朕當成敵人了。”
他頓了頓,繼而緩緩抬起眼簾,看著趙明臻道:“眼下的局面,阿姐易地而處,又會怎么做?”
趙明臻眉梢微挑,沒有一點避諱的意思,完全以皇帝的視角道:“孤例難證,也不能盡信經燕渠手送上的軍報。可以先派先頭部隊及糧草,隨他一起加緊支援北境,等證實的消息傳來,再令大軍開拔。”
趙景昂勾唇一笑,道:“阿姐說的有道理,只是有些太小瞧朕了。朕很清楚,他今夜送上的軍報,九成九是真的。”
聞言,趙明臻倏而一怔。
趙景昂沒察覺她神情的細微變化,自顧自地繼續道:“朕派到北境的欽差,這個月送來的奏報,結合發信的時間,有數處自相矛盾的地方。朕早就起了疑心,已經秘密派人前往北境,最晚不過這兩日便能有回信。”
他的聲音清越,卻更顯冷漠:“燕渠今夜送來的軍報,正好證實了朕心里的猜測。此人忠直、孤高,朕倒是不懷疑他上報的軍情是假的。”
“可北境地遠,無風不起浪,聶聽淵所奏想來也不都是假的。朕若是不加以敲打,如此輕易地就加重他手中的權柄,他怕是更要生出驕橫之心。北境那邊,聶家也還在,援軍不過遲上個幾日,出不了大問題。”
聽到這兒,趙明臻的臉色,已經差到她都快控制不住的地步了。
只是遲上幾日,出不了大問題……
趕來的路上,她頂著馬背上的寒風,在心里想了一路該如何讓趙景昂相信燕渠,下旨讓他帶兵出征。
——因為她沒想過,趙景昂會明知軍情是真,還有枉顧人命,反復拿捏燕渠的心思。
此時此刻,她忽然又想明白了一點從前沒想明白的事情。
她原以為,在趙景昂心中有一桿秤,之于能交托北境的人選上,左邊放著燕渠這樣的寒門將領,右邊放著的,則是像聶家這樣的地方豪強。
聶家把手伸得那樣長,都到了膽敢阻止她婚儀的地步。可在查出事情真相之后,他卻還是沒有松口,委派燕渠回到北境。
趙明臻一度以為,這是趙景昂性格的原因。
畢竟,他雖算個勤政的好皇帝,宵衣旰食、夙興夜寐,但也確實溫吞,時常瞻前顧后,下不了決斷。
在他還是太子的那些年里,很多決斷,都是徐太后和她一起做的。
可現在,趙明臻卻驚覺并非如此。
趙景昂的心里確實有一桿秤,只是,所有的權臣,不論是聶修遠還是燕渠,都在與他對立的另一端。
聶修遠的肆無忌憚,只會讓趙景昂,連帶對所有人都更升起忌憚,包括燕渠。
想清楚這些后,趙明臻的唇邊漸泛起一點戲謔的笑,忽有些后悔方才攔住燕渠了。
就讓燕渠威逼一回趙景昂又如何?朝中將才凋零,趙景昂手中可用之人少之又少,在找到能替代燕渠的人之前,他是不會與他撕破臉的。
局勢如此,燕渠漏夜離京,他反倒得在后面維護描補,派兵也好增援也罷,不會在群臣面前打自己的臉。
無非就是事后,燕渠會成為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兩人的君臣關系就此破裂。
說起來……燕渠這么做,于他自己,才是最吃虧、最里外不是人的。
而他得到的,不過是幾日轉瞬即逝的戰機,多活一點連秤都上不了的人命。
趙明臻垂著眼簾,有點難過了。
她也忽然明白,以燕渠沉穩的性格,又為什么會在這種節骨眼上,和皇帝鬧得不歡而散。
趙景昂的意圖,他一定有所察覺。
也許也覺得好笑吧。
趙明臻的沉默太久,御案后的趙景昂終于覺出不對,下意識叫了她一聲:“阿姐?你……”
趙明臻抬起頭,扯起唇角笑了笑:“說到底,你無非還是不敢信任他。”
趙景昂沒反駁,只挑眉道:“和那泥腿子相處久了,朕怎么覺得,阿姐說話也越來越直接了?”
趙明臻保持著溫和的笑,復又垂下眼簾道:“不信任也有不信任的用法,只是不知,陛下是否有心聽我一言。”
——
燕渠沒走,卻也沒進公主府。
他在照壁前坐著,閉攏的眼睫在夤夜的寒風中輕顫,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著急,旁邊的三兩親兵卻已經急得團團轉了。
項飛鵬繞著照壁踱了好幾圈,終于是沒忍住,開口道:“大將軍,我們當真要等下去嗎?萬一長公主只是與您虛與委蛇,她其實是打算和皇帝一起制住我們怎么辦?那我們就連先行一步的機會也沒有了。”
聞言,燕渠緩緩抬起了眼簾。
闃寂無聲的夜里,他的眼瞳顯得愈發深邃,仿佛整片無星無月的天空,都倒映在他的眼底。
燕渠看向天際的方向,淡淡道:“等到天亮。”
他收回視線,在腦海中復盤北境的局勢。
……還有剛剛發生的事情。
燕渠出宮后直往公主府來,確實沒有如趙明臻猜測的那般,懷揣著想讓她做些什么的目的。
他只是覺得……
如果他不告而別,那么她也一定會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在他走后,輕飄飄的,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
也許她會遵守與他的約定,等到哪日他戰死的消息傳來,便歡天喜地地結束這樁婚事,去換新人;
又或者她根本等不及他死,反正她是當朝長公主,這些口頭上的話,只要她不愿意,對她沒有任何的約束力。
天邊的遠山之間,漸漸泛起了些魚肚白。
夜闌將盡,天快亮了。
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
燕渠深吸一口氣,正要站起身,仍在宵禁中的寂寥街道,卻忽然傳來一陣颯沓的馬蹄聲。
是趙明臻。
她騎著他的那匹雜色馬,一路從宮門口疾馳到此,連鬢角都結了霜。
燕渠神色一凜,跨步上前道:“參見長公主。”
趙明臻在馬背上揚起笑,舉起手中握著的明黃色卷軸,高聲道:“燕將軍,請接旨吧——”
第50章 第50章一記清脆的耳光
燕渠打起衣擺,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他身形筆挺,即使跪著也像一桿青松。
趙明臻沒有下馬,直接在馬背上就宣讀起了旨意。
“……茲有逆狄犯境,悖逆天常,朕心實為痛切,今特命輔國大將軍燕渠,統復征討,總制諸軍……”
她的聲音沉穩而堅決,帶著一股不容分說的威嚴,與平時小打小鬧時放狠話的語氣截然不同。
這封旨意中表明了兩個意思,一,收復祖宗失土不易,此戰不退;二,由燕渠為主帥,征領統御。
讀完旨意后,趙明臻這才翻身下馬,她的臉頰被冷風吹得微紅,眼里眉梢卻掛著自滿的顏色。
燕渠向皇城的方向稽首一拜,旋即起身,高舉雙手,接下了趙明臻手中的圣旨。
“臣遵旨,謹遵圣諭——”
她微微揚起嘴角:“燕將軍,你不用火急火燎地出城了。”
她從懷中拿出一塊犀角制得的虎符,同樣遞給燕渠后道:“大軍籌措需要時間,皇帝已急召六部官員進宮,商討各路調度事宜。你先去城北大營,領三千精兵,即日出動。其他各路,會緊隨其后。”
京城附近布防,能打仗的兵馬不過五千,三千已經是能立即調動的極限。
見燕渠緩緩抬頭,趙明臻在他問之前便繼續道:“名義上的副手,會是聶家那位二公子,但實際上,依舊是由昌平侯督戰。”
燕渠眉梢微動,抬眼看向趙明臻。
她鬢角的頭發依舊一絲不亂,仍是那副長公主高高在上的姿態,細看卻能發覺她眼底微紅,笑容里也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疲倦。
不過幾個時辰,皇帝的態度就發生了如此之巨的變化,不知是發生了什么。
而趙明臻也正在打量他。
只一晚上,他的下巴上,居然就冒出了細細的青色的胡茬。
察覺到他的目光,趙明臻有點兒不自在地催促道:“軍情緊急,燕將軍還在等什么?后續再有變故,本宮會處理。城北大營那也已去了人通傳,你持符前往即可。”
燕渠后退兩步,將圣旨交予了身后的親兵。
趙明臻以為他要走,正要側身給他讓路,卻見面前高大如山的男人頓住腳步,朝她一拜。
燕渠突然的鄭重,幾乎讓趙明臻措手不及。她的眼睫顫了顫,在他舉手躬下之前,抬手扶住了他。
她偏開頭,不自在地道:“你拜本宮做什么?”
燕渠緩緩握住了她的手,抬起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看著她:“長公主……便如此信任臣嗎?”
他的手心寬厚,有繭也有疤,盡管他的動作放得很輕,她柔嫩的手背上,還是被粗糲的觸感磨得一縮。
趙明臻下意識想把手抽回來,可想了想,最終還是沒有。
她合攏雙手,反握住了他的,隨即認真道:“本宮信任的不是燕渠,而是戰功卓著的燕將軍。燕渠,你明不明白?”
在公主府的這段時日,不過是她與他人生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片段,還不足以讓趙明臻多么了解他,更不足以讓她,冒著這樣大的風險,去做今晚的選擇。
只是,她雖不懂那些沙場上的縱橫捭闔,但她知道,是眼前這人收復失土,也是他保衛大梁的百姓,他
的拳拳之心,不該成為被反復拿捏的那一點籌碼。
燕渠瞳孔閃爍,最終,還是一揖到底。
他一字一頓地道:“長公主今日信重,臣,絕不辜負。”
——
還未到上朝的時辰,各部及軍機要務有關重臣,就已經被從府上薅了出來。
一路上,大臣們在傳召的內侍口中,得知了今日情形——
烏爾霄汗國出兵增援北狄,大軍十萬已經直指大梁北境。北境守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先前收復的十三座城池,已經丟了四座。
烏爾霄這個名字,對于大梁人來說,雖不陌生,但也算不上熟悉。兩國之間隔著北狄、和一整座堪稱天險的浮斷山脈,并沒有直接交手過。
他們是強是弱,意在何為,沒有人知道。
一時間,群臣心念各異。然而皇帝沒有表態,這樣大的事情,沒有人敢貿然開口。
趙景昂立于上首,目光掃向噤若寒蟬的眾人,淡淡道:“烏爾霄汗國氣焰如此囂張,我大梁怎能繼續輕縱。”
“朕已下旨,令輔國大將軍率兵馳援增北,今日便率城防軍開拔。軍情如火,朕急召諸位愛卿入宮,正是要商議此戰該如何籌措,諸位有何見解建議,盡皆可提。”
此話一出,原就安靜的大殿中,更是落針可聞。
趙景昂雖未疾言厲色,但話里的意思卻是強硬而分明的。這位年輕的帝王已經做好了決斷,那就是打。接下來要商議的,無非就是要怎么打。
在場的都是人精,很快就聽懂了皇帝的意思。
不過,趙景昂很少表現出這樣的堅決,有人誤以為他這是故意說反話,等著臣子勸阻,于是試探著開口道:“萬萬不可啊陛下!這……這烏爾霄不過北地蠻夷,成不了氣候……”
“先帝在時,素來也是隨這些邊鎮自生自滅,說句實話,那十三城地處荒涼,長臂難轄,能打回來是喜事,但若留不住,其實也……”
說話的人,都開始覺得自己越說越有道理了,而上首的皇帝,卻沒有給出半點回應。
偌大的殿中,隨著話音的漸漸熄滅,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妄自開口的這名大臣發覺自己揣度錯了皇帝的心意,撲通一聲跪下了。
從上到下,鴉雀無聲。
肅立著的趙景昂,卻只是往底下掃了一眼。
他抬起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側臉,旋即哂笑一聲。
冠冕堂皇的道理,他可以說出更多。
趙景昂閉了閉眼,眼前忽又浮現起,趙明臻方才失望的眼神。
……
賜婚的風波過后,他這皇姐在他面前,再也沒有過任何失儀之舉。
今夜雖她冒著大不韙闖入宮中,真的到了他面前的時候,也依舊進退有度,并無冒犯。
她甚至是來給他解燃眉之急的。
此番他不可能真的去處置燕渠,可又鬧成了這樣,皇帝的面子需要安置。而她也成了君臣之間的橋梁,給了他臺階下。
她還為他獻計,言道不必擔心,她在燕渠身邊安插了人手,還道若是擔心燕渠在北境坐大,成為第二個聶家,此番大可以同時委任那聶家的郎君為副,與其兩邊一起打壓,倒不如一起重用。
聽她說這些的時候,趙景昂甚至還在好整以暇地想,她的行事風格,和她本人的性格,當真是一模一樣。
大開大合,就是利用也利用得坦坦蕩蕩。
不過到最后,他依舊是不緊不慢地道:“阿姐的考量,朕會考慮進去的。只是多消耗聶家一段時間,倒也不是壞事。”
邊鎮連年打仗,而先帝在時對朝政的掌控力微弱,之于桓陽府,名義上依舊節制于朝廷,但實際上聶家手底下的,就是只聽他們的私兵。
“今日早朝,朕會和軍部大臣草擬出一個方案來,看看打是不打、要打幾分。時候太晚了,朕派人送阿姐出宮吧。”
他還是沒打算即日便打。
有山脈阻隔,想來那異國之外的異國,能提供給北狄的援兵也是有限的。他這樣想。
而且說實話,即便到此刻,趙景昂心里也不太能領會燕渠急切的是什么。
聶家還在試圖隱瞞前線情況,說明情況沒有惡化到完全不可控的程度。
如果沒有連綿的大火,怎么凸顯出平時靡費金銀建起的一座座望火樓的重要呢?前線事態越緊張,到時候,不是越凸顯出邊關救急的將軍威武嗎?
趙景昂話音已落,趙明臻卻沒走。
她看著他,澄明的眸子,不可置信地輕顫著。
趙景昂被她看得一怔,不過也沒當回事,以為是自己終究沒給準話,她有些氣惱。
他這個姐姐一貫是有脾氣的,犯起倔來,莫說是他,就是母后的面子也不給。
他撣了撣衣擺,上前幾步,打算紆尊降貴,親自送她出去。
只是趙景昂沒有想到的是,等他走到趙明臻身邊,一句“阿姐”還沒喚出口,一記清脆的耳光,已經劈在了他的左臉。
他完完全全地被打懵了。
等趙景昂反應過來,下意識抬起手,去摸自己的側臉時,那里已經浮起了一個滾燙鮮紅的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