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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我是只屬于你的奇跡

    樓道里很安靜。

    方旬才發現, 安靜的人就連哭泣時,都格外安靜。

    推開逃生通道的門, 白晝燈暈到人眼睛刺痛。他看見林光逐大約坐在樓梯中端的位置上,身前身后的臺階上都是其他家屬留下的煙頭,似乎預示著這兒不僅林光逐坐過。

    人類青年瞧上去很疲倦,將額頭枕在膝蓋上,整個人都有向前栽倒的趨勢。

    指尖攥住被揉出褶皺的病危通知書,用力到指腹都發白。

    似乎是聽見了后面的腳步聲, 林光逐回頭看了一眼,還沒有讓方旬來得及看見他的眼睛, 就立即轉了回去,臉龐偏向煞白皸裂的墻面。

    “…………”

    方旬下了幾節臺階,一句話也沒有說,從兜里拿了包紙,彎腰塞進林光逐的手中。

    林光逐依舊沒轉過頭,安安靜靜從中取出一張紙, 面對著墻用紙緊緊按住眼眶。

    沒一會兒紙就濕潤了。

    “你別……看我。”他的嗓音格外沙啞。

    方旬:“嗯,我不看。”

    方旬往回走上幾節臺階, 不顧逃生通道階梯上的灰塵,直接坐了下去。雙臂搭在曲起的膝蓋上,抿唇看著林光逐的背影。

    林光逐也知道他沒有離開。

    兩人就這樣一上一下, 沉默不語坐了幾個小時, 林光逐一直都沒有哭出聲音, 只是不斷用紙按住眼睛,紙巾濕透了就低頭換一張。

    待天光破曉,第一縷陽光從東方散射下來,樓道里的白晝燈熄滅了。黎明正介于白天與黑暗的交界線處, 整個樓梯間都灰蒙蒙的,能看見人,但也僅僅是能看見。

    “紙用完了。”林光逐開口。

    方旬起身:“我去買。”

    林光逐:“……嗯。”

    **

    icu重癥監護室所屬樓層就有自動販賣機,方旬買了紙巾,回去的路上看見家屬等待區有一個十分眼熟的身影。

    那人看見他,也是一愣。

    “方旬?”

    方旬看看這人,又看看icu重癥監護室的方向,頓了幾秒鐘,忽然反應過來。

    “他進icu了?”

    那人唏噓點頭:“對啊,也就幾年的功夫。誰都沒想到會這么快。”

    他們此時正聊的人,是一條早于方旬上岸的人魚,上岸以后當了模特還沒幾年老婆出軌,立即被催進假性發情期。得不到好的安撫,軀體化的癥狀越來越嚴重,拖延到今天人快不行了,才被經紀人緊急叫了救護車,直接送進icu。

    方旬不認識這條人魚,但他在互幫互助人魚群里看見過這人發言,還不止一次。

    言辭帶有明顯的自毀傾向,還看不得別人秀恩愛,別人一秀就冒出來潑冷水。

    “前幾天他老婆和他提出離婚,他整個人突然就像瘋了。杭州那天下了一場大雨,他沖到了雨里……”經紀人嘆息:“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吧,明明人魚都可以有一次反悔的機會。”

    方旬皺眉:“反悔的機會?”

    經紀人意識到說漏嘴,連忙止住,干咳一聲尷尬笑了笑,“你怎么在這兒。”

    方旬沒接話,問:“什么反悔的機會。”

    經紀人遲疑片刻,左看右看掩唇說:“這事兒我本來不能告訴你的。你也知道你們族群都……”戀愛腦三個字,經紀人不好意思當面指出來,春秋筆法潤色說:“都過于被感情支配。公司怕你們哪天和配偶吵個小架,一氣之下就做傻事兒,明令禁止告知。只有像他這種真正走進死胡同的人魚,公司才會告知,將命運的選擇權交給他個人。”

    “告知什么?”方旬迷茫。

    經紀人聲音壓得更低,“上岸不是得和女巫做交易嘛,剝鱗。你知道這些鱗片的去向嗎?”

    方旬沉默幾秒,眉頭皺得更緊。

    “……收藏?”

    經紀人失笑,說:“女巫又不是收藏癖,收藏鱗片做什么。人做事總有目的,她當然也有自己的目的。”頓了頓,繼續:

    “剝下去的鱗片能通過特殊手段制成靈藥,延長女巫的壽命。上岸的人魚要是服用靈藥,就能重新變成人魚,回歸大海……在上岸人魚死亡前,女巫都有好好保存你們的鱗片,只有確認人魚死亡后她才會制藥自己喝。”

    方旬瞳孔微縮,半晌沒說話。

    經紀人又是一聲長嘆,指了指icu道:“我們也告知他這件事了。不過他不愿意回大海,寧死也要在陸地上死,也不知道在徒勞堅持著什么。剛剛公司還給我發消息呢,說等這位過世,就將消息傳回塔斯曼海,看樣子女巫又能多活幾十年了。”

    整個醫院都亂糟糟的,宛若鬧市敲鼓鳴鐘,可icu重癥監護室附近卻死寂。病人家屬們安靜坐在等候區,均一臉疲憊之色。

    方旬忽然間想起——

    林光逐兩年前前往塔斯曼海,不也是為了那個虛無縹緲的傳聞嗎?

    傳說人魚的鱗片制成油,能用作長明燈燈油,保佑人長命百歲。

    這是《航海奇遇》八點特性中的一點,其余七點特性都被證實為真。

    只此一條,在方旬看來假到不能再假。

    可……

    明明其他七條都是真的啊!

    方旬心跳加速,剎那間就感覺到腎上腺素在體內奔流,聲線不穩問:“如果靈藥給人用呢?”

    經紀人愣滯:“你的意思是……”

    方旬打斷,說:“女巫,原本不就是人類嗎?”說完他低頭急匆匆給李樂天發了條微信,叮囑李樂天給他訂前往塔斯曼海域的機票,立刻馬上,就現在,他要坐最近的航班去。

    收起手機往逃生通道的方向走出幾步,他又快步回來重重擁了一下經紀人。

    經紀人都傻了。

    “你干嘛啊?!”

    方旬松開他,激動到眼眶都泛紅。

    剛剛坐在樓梯上的幾個小時,堪稱他人生中最煎熬的幾個小時,甚至比當初剝鱗都煎熬得多!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林光逐難受,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每一張被淚濕透的紙,都是他心疼到碎了滿地的心,從頭到尾都覺得無力。

    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如果我這次能成功救下林光逐的媽媽,我們婚禮的時候,你一定要坐主桌!”

    說完這句話,他扔下一臉詫異的經紀人,飛快跑進了逃生通道。

    啪——

    醫院步梯的門厚重。

    推開這扇門需要一些力氣,可方旬卻半點兒感受不到大門的厚重。這次他總算沒有停留在林光逐的背后,而是快步下了幾節階梯,將紙巾塞入林光逐的手中,說:“我要出國,大概三天。”

    “…………”

    山洪好像在此刻崩塌,傾斜倒灌入四肢百骸。林光逐宛若遭受一次重擊,愣了幾秒鐘,想要挽留。

    賀霞很可能就這幾天了。

    即便他再不想承認,他也不得不承認。在方旬說要出國的那一瞬,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真的很需要眼前這個人的陪伴。

    他非常需要。

    “你……”林光逐僵持了足足有十幾秒鐘,才輕輕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方旬微滯,他以為林光逐會多問幾句。

    不過看林光逐現在魂不守舍的狀態,應該也顧不上其他事情了。

    他不放心道:“這幾天要好好吃飯,我在機場候機時給你提前訂三天的外賣,到了你就吃。”

    “嗯。”林光逐臉色蒼白點頭。

    方旬還想再叮囑一些,但他能明顯感覺出來林光逐在走神,紅通通的眼睛雖然看著他,視線卻飄忽不定,顯然聽不進去他說的話。

    事不宜遲。

    方旬遲疑幾秒,不再猶豫,轉身往樓道上跑。指尖搭在門把手上時,身后突然傳來低低一聲喚,“方旬。”

    方旬轉回頭看。

    就看見林光逐搖搖晃晃站起了身,也許是在步梯上坐了幾個小時一動未動,林光逐腿腳酸軟已經有些站不穩,撐著右側的墻面才能站直。

    呼吸聲急促,每一聲都像正在虧空氣血,說話時聲音變得更輕:“婚前協議寫過了,甲乙任何一方都能提前中止婚約。你要是現在想去挪威,我們就先把婚離了。”

    方旬:“…………”

    明明是一聲威脅性十足的話語。

    但方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明確地看清楚人類應激般豎起渾身倒刺的全過程,也能清晰窺見這尖銳盔甲下的脆弱。

    林光逐的話幾乎可以直接翻譯成——

    “別走好不好,留下來陪我。”

    ……

    ……

    林光逐聽見后面沒有聲響,心都涼了半截。

    他深深閉眼,正想撐著墻面坐回地面,繼續發呆。這時候有人從后方疾步走下來,攥住了他的手臂,幾近將他拉了起來。

    方旬看著他,說:“你為什么覺得我會去挪威?”

    林光逐:“……不知道,隨口說的。”

    低頭道:“有人說過你喜歡的人在挪威。”

    方旬眉頭緊皺:“我之前沒去過挪威,唯一去的一次,是和你一起領結婚證那天。”頓了頓,他強調:“我要去的地方是塔斯曼海。”

    林光逐這才能抬起頭,大腦一片混沌。他一晚上都沒有睡覺,精神一直持續在高度緊繃的狀態,以至于思維都變得格外緩慢。

    大約是凌晨六點多,窗外的鳥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樓道里的窗戶半掩,細碎的天光泄露進來,照亮逃生通道里這狹窄的一隅。

    方旬的手掌沿著他的手臂,向下滑,輕輕牽住了他的手。

    “你認為奇跡兩個字,可以是人為的嗎?”

    “……”

    方旬放柔了聲音,“我認為可以是。”

    不等他開口說話,方旬繼續說:“我有藥物能夠救你媽媽,但時間很急,我現在就得去一趟塔斯曼海取藥。”

    迎上林光逐震動的瞳孔,方旬鼻尖一酸,彎唇說:“林光逐,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

    林光逐恍惚:“明白什么?”

    方旬:“我以為我做得已經夠明顯了。我第一天見你,就在電梯里給你放美人魚。你進我家時,藍牙音箱放的一直也都是美人魚,就連演唱會唱美人魚,我都當著鏡頭打電話唱給你聽。”

    “……”

    “我對你的喜歡從來都沒有遮掩過。”說到這里,方旬聲音輕顫,帶著一絲哽咽:“我喜歡你。比你記憶中更早認識你,更早愛上你。”

    話音落下,醫院樓墻外有救護車呼嘯而過。這聲音極其刺耳、緊迫,讓人不自覺的就頭皮發麻,心臟像被突然間攥住,心跳宛若擂鼓。下層的步梯有醫護人員急匆匆從大門前經過,腳步聲,交談聲。

    一切都朦朦朧朧隔著層墻,變得不清晰。

    方旬抬頭看了眼逃生出口,低下頭輕聲說:“網傳的白月光就是你,我準備了好多話想說,但現在不是表白的好時機。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未來一周無論發生什么,我都會陪在你的身邊,共情你的痛苦,分享你的喜悅。”

    “……”

    方旬向前一步,林光逐感覺到對方掌心的溫度,熾熱滾燙。醫院是一個寒冷的地方,逃生通道更顯冰寒,方旬的手掌幾乎成為他此時能夠感受到的唯一熱源。

    “下次想哭的時候,在我面前,”方旬深邃清透的瞳盯著他,低聲說:“不用忍著。”

    **

    接下來三天林光逐過得很混亂,護士給他什么讓他簽,指哪兒他就在哪兒簽名。

    他像一個提前設定好的機器人,外賣到了就下去拿外賣,吃完上來繼續在icu門口等候。身邊的病人家屬換了一波又一波,不斷有蓋著白布的人被推出來,旋即就是一陣家屬們的哭嚎。

    隨著推床遠去。

    他陡然間才意識到,明明賀霞檢查出癌癥后的這幾年間,他曾做過無數次心理準備。可當他真的坐在icu外的家屬區時,面對一波又一波虛弱又哀慟的家屬面孔,他發覺過去做的所有心理準備在這一刻全部崩塌,毫無用處。

    醫院的白墻比教堂聆聽過更多的禱告,林光逐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在第三天時,賀霞從icu轉入了普通病房,但這并不意味著情況好轉。院方的人建議他,今天就可以將賀霞接回家。

    林光逐從不在百度上查病,比起網絡,他更信任醫生。可此時此刻他還是忍不住打開了手機,百度上搜索一番,網上都說醫院勸家屬把病人帶回家,意味著病人可能撐不過當夜了。

    賀霞已經陷入昏迷,躺在病床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林光逐堅持不辦理出院手續。

    為此主任醫師發動了張謹言來勸他,張謹言知道事關重大,干脆請了假在病房陪著。

    黃昏時分,大約在六點鐘左右。病房外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彼時張謹言正在為賀霞調試血氧飽和度探頭,轉身正好看見方旬風塵仆仆從外跑進來,身穿一件已經有些臟污的白t。

    進來后一句話也沒說,直奔床頭柜。

    拿著一次性杯子,倒了開水與涼水兌,而后取出一包藍色粉末,攪勻了后單手扶起賀霞。

    就要喂下去。

    張謹言渾身汗毛都要立即,下意識去抓方旬的手臂,低聲呵斥:“你在喂賀阿姨什么東西?”

    方旬甚至沒偏頭看他,“松手。”

    張謹言不和他談,眉頭緊皺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林光逐,道:“你幫忙攔他一下啊。”

    “松手。”

    林光逐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說話,開口時嗓子已經有些啞了,聽起來有些虛弱。他似乎是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方旬回來了。

    立即站起身,眼眶通紅,張了張嘴想要問,又沒將話說出口。

    張謹言收回視線,焦急看向方旬。

    “聽見沒?讓你松開賀阿姨!”

    “我說的是你,張謹言。”林光逐不顧張謹言呆滯的眼神,接過方旬手里的水杯。

    他一定是瘋了。

    他心想,

    一杯用料不明的藥水,他要給他的媽媽喝下去。一杯藥水能救活一個癌癥晚期的病人嗎?

    林光逐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方旬也夠瘋的。

    可他們如今巧得很,瘋到了一起去。

    他臉色蒼白喂賀霞喝下這杯藥水。

    這個過程花去了將近半個小時,窗外的天已經完全暗下,病房里靜悄悄的。護士第三次來查看血氧儀后,沒半個小時,主任醫生也來了。

    林光逐看著主任醫生。

    主任醫生什么也沒說,皺著眉讓護士抽一管血,而后離開了病房。

    林光逐不敢懷有期盼,但他還是忍不住的想……是不是奇跡,真的發生了?

    后半夜。

    主任醫生下班休息,接替的是住院部醫生,這位也是在一旁抱臂皺眉看了半天,拿著血檢報告嘟囔,“咦?異常指標怎么升回來了……”

    林光逐舔了舔干澀的唇,聽見自己更干澀的聲音,“我母親的身體好轉了嗎?”

    住院部醫生不可能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否則事后要擔責。因此只是對他笑了笑,轉身時又面帶困惑回頭看了眼病床上的賀霞。

    真正讓林光逐燃起希望的,是第二天清晨,賀霞蘇醒了。

    像是再普通不過的,入夜后睡了十分香甜的一覺,在本就該睡醒的時間醒過來,容光煥發。

    一大早上就有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帶領著幾近二十幾名實習生模樣的醫生,嘩嘩啦啦走進了病房。

    一群人說著林光逐聽不懂的術語。

    但大概的意思林光逐能聽懂。

    賀霞降下去的生命指標,不知道什么緣故正在重新回升。

    毫無疑慮,醫生們也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匪夷所思的情況。

    “本來撐不過昨天晚上。”

    主任醫師驚訝收起鋼筆,與實習生們交談完后,才轉過身看向瞳孔微微睜大的林光逐。

    “你母親的身體狀況在好轉。”

    這一聲幾乎就是定心石,林光逐心放回了原處,如釋重負。他都還沒有來得及說什么,實習生們一下子嘩然,圍攏了上來。

    “這怎么可能啊。”

    “為什么會這樣?”

    林光逐在一片嘈雜聲中靠近賀霞,后者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見他眼睛紅彤彤,抬手輕撫過他的眼角,有氣無力說:“別怕,媽媽還在。”

    林光逐重重點頭,高興回頭尋找方旬的身影,想要分享這喜悅。

    周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足足有二十多個,都身穿白大褂,也有好奇的病人家屬們走進來圍觀。小小的病房里堆滿了人,林光逐只能找人群的縫隙中,看見方旬正抱臂站在病房門口,身上依然穿著那件有些臟污的白t,兩人在人流涌動中對視了幾秒。

    黎明破曉,方旬揚眉沖著這邊笑了笑,俊美的面容被映照在光里,那雙琥珀色的瞳孔盛滿了藏也藏不住的溫柔愛意。

    “你認為奇跡兩個字,可以是人為的嗎?”

    林光逐突然想起方旬臨走前說的這句話。

    這一刻,他覺得方旬好像在發光,好看得不可思議。

    即便四面八方紛紛擾擾,可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變為黑白,只有方旬清粼粼站在光里。

    晃了下眼,他才意識到原來是窗外的陽光瀉到了這人的眉眼處。

    這時候,方旬頗為驕傲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臉,笑彎了眼角,口型像是在對他說——

    “林光逐,我是只屬于你的奇跡。”

    第五十二章 回家嗎?去你家

    賀霞的身體恢復很快, 短短一個星期的時間,各項指標都恢復正常。院方為賀霞做了個骨穿刺小手術, 檢查到原本已經擴散到胰腺的癌細胞居然盡數消失。

    林光逐冥冥之中有預感,他不敢耽擱,火速給賀霞辦理了出院手續。

    院方后續的相關事項,都被張謹言單方面扛下了壓力。

    而賀霞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邀請老友們一起吃頓飯,算作大難不死的慶祝。

    她的至交老友, 充其量也就兩人。

    正是張謹言的父母。

    算起來也有兩三年了,自從兩個孩子踏入工作崗位以后, 兩個家庭很難有機會聚齊。

    席間,張母萬分感慨說:“也不知道是誰高中時說自己絕對不可能談戀愛。”

    林光逐正夾菜,聞言無奈抬頭。

    “阿姨,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張母掩唇笑說:“我和你叔叔不太會用手機。那天突然有好多親戚來問我,問你發在網上的結婚證是怎么回事。你也真是的,結了婚都不告訴我們。”

    林光逐笑回:“是我的錯, 我對象職業比較特殊。這樣,以后辦婚禮時我多敬您酒。”

    張母啐道:“你那個酒量, 算了吧。”

    她又轉頭催婚自己兒子,“比你小幾個月的都結婚了。你怎么還沒情況。”

    張謹言一直沉默吃飯,頭也不抬。

    張母狐疑看向林光逐, 問:“他是不是偷偷談戀愛呢?”

    林光逐微頓, 搖頭報以笑容:“我不知道。”

    張謹言擱下筷子, 聲音沒什么起伏。

    “我出去抽根煙。”

    “誒——”張母困惑喊人* ,賀霞猶豫看向林光逐,不放心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追出去看看。

    林光逐假裝沒看見, 低頭擺弄手機。

    大概幾分鐘前,方旬給他發了條微信:

    【杭幫菜好吃嗎?】

    林光逐抬頭看了眼桌上的菜品,低頭回:

    【你怎么知道我在吃杭幫菜。】

    方旬:【你媽發了朋友圈。】

    林光逐點進朋友圈看,才發現賀霞半小時前拍了個短視頻,原本是在拍桌上的菜色,鏡頭順便帶到了他,以及坐在他身側的張謹言。

    兩人都在低頭吃飯,鏡頭很快就轉開了。

    不得不說,鏡頭有時候的確很會欺騙人。林光逐與張謹言的氣氛其實有些尷尬,但在賀霞的手機鏡頭里,也許是角度緣故,他們坐得很近。

    看起來非常熟絡自然。

    林光逐:【還可以。你要來么。】

    方旬:【我可以去?】

    林光逐:【你為什么不能。】

    方旬:【這不是你們的家庭聚餐?】

    林光逐:【你來不來。】

    方旬隔了幾分鐘才回:【我在頒獎典禮現場,等會兒還有散場宴。】

    今晚有一個圈內的演員頒獎典禮,方旬作為頒獎嘉賓被邀請參加。林光逐上網搜了一下,搜到了方旬的紅毯圖——

    灰西裝,胸前別了朵藍色的玫瑰,身形高大挺拔,妝發精致又俊美。

    他截圖發給了方旬,彎唇點評:【帥的。】

    對面,張母瞥著林光逐,手肘拐了拐賀霞。

    兩姐妹對視,偷笑搖頭。

    “和誰發微信呢?一個人坐著傻笑。”

    林光逐從屏幕里抬頭,干咳一聲將手機倒扣在桌面,吃飯時玩手機確實很不禮貌。

    他解釋:“我對象。”

    “噢~”張母笑容更加放肆,調侃道:“那他和你說什么了?”

    林光逐翻開手機又看了眼聊天頁面。

    方旬拍了張手持香檳的圖發過來。

    頒獎典禮臺下的燈光很昏暗,燈光顯得方旬的手指更加修長,骨節分明攥著高腳杯底端,指尖用力到隱隱發白。

    【難喝的酒。】

    【我想坐在你旁邊吃杭幫菜。】

    **

    半小時后,飯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張謹言的父母與賀霞閑聊著過往的歲月,時不時大笑出聲。這次不需要賀霞使眼色,林光逐自覺出去找張謹言,順手把單給買了。

    他在二樓走廊和男廁所找了一圈無果,最后是在飯店側面的小巷道里找到了蹲著抽煙的某人。彼時張謹言腳下已經堆了一堆煙頭,整個巷道里煙云繚繞,嗆鼻得很。

    他走到張謹言對面,靠墻站定。

    抱臂沒說話。

    張謹言抬頭看到他,牽唇嬉笑說:“干嘛。”

    林光逐:“……”

    林光逐:“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雨,早點散場吧。以后還有機會再聚。”

    張謹言“嗯”了聲,問:“你的婚禮再聚?”

    林光逐抿唇,眉頭輕輕皺起。

    張謹言看見他的表情,低頭將煙在地上摁滅,聲音低低道:“那個藥是怎么回事,你有問過方旬嗎?”

    林光逐垂下眼簾:“沒問。”

    張謹言:“……”

    張謹言長呼出一口氣,苦笑說:“所以你怎么想的。”

    林光逐淡淡道:“和你想的一樣。”

    張謹言:“波塞冬號一定發生過什么。只是我忘記了,你也忘記了。”

    林光逐靜默點頭。

    “我可能丟失過一段重要的記憶,現在想把它找回來。”

    張謹言頓了頓,眉頭緊皺問:“你和方旬是假結婚嗎?”

    “以前是。”

    林光逐抿唇說:“現在可以不是。”

    張謹言沉默又點燃了一根煙,火光將臉龐映亮一瞬,又很快暗了下去。

    “如果一周前拿出那瓶藥水的人是我……”

    林光逐打斷:“我不是因為他救了我媽才喜歡他。你用這種事情來假設,挺沒意思的。”

    張謹言:“……”

    林光逐說:“你爸媽對我來說算是很重要的親人。我不想和你關系變尷尬,導致和他們見面也變尷尬。但如果你一直都是這種憋著股氣的態度,那我能做的也只有減少和你們的接觸。”

    “我的處理方案已經告訴你了。你要么調整你的態度。要么就維持現在的原狀,我們連朋友也別做了。”

    “…………”

    張謹言取下煙抖了抖,煙都抽斷了。他嘴角抽搐罵了句臟話,說:“差點兒被你說哭。”

    林光逐詫異:“你還哭過呢?”

    “哭過好幾輪了,他媽的。”張謹言沉默很久,聳肩笑說:“小事一樁,看著吧。過幾天我就找個對象,把你扔犄角旮旯里去。”

    林光逐看張謹言一眼,笑了。

    “你如果高中就喜歡我,當時應該早點表白的。”

    張謹言愣愣抬眼:“我錯過好時機了?”

    林光逐挑眉:“這樣你就會早點兒被我拒絕然后死心,不至于浪費這么多年的青春。”

    “……”張謹言罵罵咧咧起身踢了腳地上的土堆,灰塵揚向林光逐,后者快步躲開。

    剛要回身說話,揣兜里的手機嗡嗡震動,林光逐取出看了眼,眉頭微微皺起。

    是李樂天。

    他們加上微信后,幾乎不聯絡。

    這人怎么突然間給他打電話了?

    林光逐接聽電話。李樂天應該是在一個非常嘈雜的地方,省略了寒暄,語氣急促問:“方旬去你那兒了嗎?”

    林光逐:“沒。”

    李樂天:“……”

    李樂天:“他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林光逐眉頭皺得更緊,“沒。他怎么了?”

    李樂天心感焦急:“不知道啊,我還想問你呢!剛剛走紅毯的時候在下小雨,真的是很小很小的雨……方旬淋了點兒雨,然后……”

    林光逐聽不明白,為什么突然講淋雨。

    他又聽見李樂天繼續說:“進場后也不知道誰惹了他,一杯香檳接著一杯的喝。那個酒精度數還挺高的,我看他人好像都有點兒不清醒了。然后頒獎典禮散場,人太多了,我一轉身就沒瞧見他了,整個晚會現場都沒找到他人。”

    “……”

    “他估計都已經離場了,但外面現在還在下小雨。”李樂天急得前言不搭后語,“這怎么辦好啊,他喝了酒,又淋雨,雨要是下大了……”

    林光逐聽得稀里胡涂,說:“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方旬不見了,你找不到他?”

    “對,對!”李樂天說:“我給他打電話他不接,你試試。”

    林光逐:“行。”

    掛斷電話后,他調出方旬的微信,指尖頓了一下。

    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四十多分鐘前。

    【難喝的酒。】

    【我想坐在你旁邊吃杭幫菜。】

    林光逐當時看見這消息,思緒都被“杭幫菜”這三個字占領了,這會兒重新看才看見了真正的重點——

    我想坐在你旁邊。

    方旬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才會一杯酒接著一杯酒的喝。

    香檳喝著時感覺不到有什么,和酸酸的果酒一樣。但后勁兒大,等喝醉的時候都已經來不及了。

    “怎么了?”張謹言問。

    林光逐搖頭,迅速給方旬打了個微信電話,好在那邊響了數聲后遲緩接起了電話。

    聽筒另一頭是一道為難女聲:“您好,這里是oline線下專營店。請問您是方先生的朋友嗎?他,咳咳……”停頓了幾秒鐘,女聲繼續:“他讓我和您說他不在。”

    林光逐:“……換他接電話。”

    電話另一頭似乎推阻了一會兒,才傳來一道低落的聲音,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走來就是一句。

    “飯好吃嗎?”

    “……”真吃醋了。

    林光逐無奈,放柔聲音問:“你在哪兒呢,我去接你好不好。”

    方旬含糊嘟囔道:“沒我的飯,林光逐你吃的明白嘛。”

    林光逐順著他來:“吃不明白,所以你在哪兒?定位發過來,我去找你吃飯。”

    方旬說:“你愛和誰吃和誰吃。我不在乎,我一點兒都不在乎。”

    嘴上雖然這樣說,但方旬身體還是很誠實,發了個微信定位過來。林光逐打開一看,定位離頒獎典禮很近,估計方旬離開會場后徑直去了附近的商城,這個時間點附近有很多粉絲。

    林光逐說:“你換店員接電話。”

    方旬憤懣道:“你連話都不想和我說嗎?”

    林光逐扶額,原來人在極其無語時真的會笑出聲,他彎唇笑道:“我沒有不想和你說話啊。你開個外放。”

    “……”

    “開了嗎?”

    “開了。”

    林光逐與店員協商包場,先將店門關了。而后切出李樂天的微信界面,告知找到了方旬。

    那邊回復一個:“牛逼。我給他打八百個電話都不接,你五分鐘就找到他了。”

    做完了這些,林光逐才重新對手機另一頭的男人說:“待著別動,我去找你。”

    方旬:“我要走了。”

    林光逐:“你去哪兒?”

    方旬冷哼:“換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

    林光逐:“……”

    方旬:“但是你如果挽留我,我就會留下來。”

    林光逐:“我挽留你。”

    方旬不滿道:“你就這樣來挽留我?!”

    手機還開著外放呢,林光逐甚至都能聽見店員們的偷笑聲。他面上隱隱發熱,快步走到車旁邊,捂著手機對張謹言說:“我有事先走了。幫我跟我媽還有你爸媽說一聲。”

    張謹言無奈問:“飯吃一半你就走?”

    林光逐晃了晃手機,笑了笑。

    張謹言吐槽:“有種侍寢到一半,皇上被其他妃子裝病叫走的宮斗即視感。”

    林光逐:“……”

    張謹言身為醫生的職業習慣漫上來,嘆氣道:“回去記得搞點醒酒藥給他。看樣子醉得不輕,明天宿醉得難受死。”

    林光逐點頭上了車,戴上藍牙耳機。

    方旬說:“我聽見了其他男人的聲音。”

    林光逐面不改色:“誰?”

    “你說是誰。”

    “你聽錯了吧。”

    方旬:“……”

    方旬啞聲說:“我要回大海。”

    林光逐原本還在笑,聽見這句話,唇邊的笑意微微僵住。他踩下油門加快車速,輕聲說:“如果我挽留你,你就會留下來嗎?”

    方旬:“會,但是你不挽留我。”

    林光逐:“沒有啊,我正在挽留你。”

    方旬:“你也不喜歡我。”

    林光逐:“我喜歡你。”

    “…………”手機另一頭靜悄悄的,沒幾秒鐘后,林光逐聽見了低低的哽咽聲。

    “你不喜歡我。”方旬說。

    **

    雨勢變大,林光逐緊趕慢趕,也才將將在半小時后趕到那個定位。商場建得極其復雜,人還多,他在幾層樓里繞來繞去,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店員說的oline專營店。

    以防方旬離開這家店,林光逐一直保持電話暢通,一邊在商場找店,一邊回應方旬。

    他都記不清自己說了多少個“我喜歡你”。

    等真站在緊閉的店門前時,林光逐啞然看著外面的廣告牌,才意識到這家店是賣什么的。

    某奢飾品旗下分公司,賣鉆戒的。

    店里大概有七八名員工,跟做賊似的,在他一進去后就把店門重新關上。

    一排人坐在待客的沙發椅上,規規矩矩將手放在膝蓋上,目光卻灼灼盯著他看。

    林光逐面紅耳赤上前,禮貌鞠躬給經理道歉。

    經理認出了他,連忙擺手,掩唇笑著說:“能理解、能理解!”其他員工也紛紛偷笑迎合。

    林光逐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更不好意思。

    有種學生時代被同學們起哄的羞怯感。

    方旬似乎身體很不舒服,坐在高椅上,雙手交叉枕在柜臺上,額頭埋進臂彎間,又將手機死死圈在臉龐下。

    林光逐走近,這時候才掛掉電話。

    方旬察覺到了什么,將臉從臂彎中偏出幾寸,眼尾覆著層酒醉氤氳的薄紅。

    “我不喜歡你和他單獨吃飯。”

    林光逐很冤枉:“沒單獨啊。他爸媽還有我媽都在。”

    方旬說:“更不喜歡了。”

    他將臉重新枕回去,“我像個局外人。”

    林光逐微頓,坐在了旁邊的高腳凳上,湊過去輕聲說:“我們現在回家好不好。”

    方旬:“我要回大海。”

    林光逐眼尖瞥到他脖頸上有青紫的痕跡,遲疑伸手將他后脖子處的衣領往下拽了幾厘米,而后一秒拉上,呆坐了足足五分鐘。

    他看見了形似魚鱗的東西。

    上一次在挪威登記結婚時,挪威也好死不死的下了一場大雨。方旬與迎接他們的蓋爾娜一同淋了雨,兩個人的狀態都極其詭異。

    且剛才李樂天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也一直莫名其妙地在強調“雨”。

    林光逐怕看走了眼,眉頭擰著要再拉開衣領細看一眼,方旬卻突然間呼吸聲加重。

    似乎壓抑著疼痛,嘶聲連連。

    林光逐手足無措,才想起來問店員要了件黑色的雨衣,而后攙扶起方旬。

    臨走前還不忘問店員。

    “他有看中哪一款婚戒嗎?”

    ……

    ……

    商場外雨勢很大。

    林光逐攙扶著方旬,一路跌跌撞撞走到車里,剛將方旬扶進后座,衣領被后者一拽,他就跌在了方旬身上,慌亂時爬起來將車門關上。

    他的身上、雨衣上,全都是雨水。

    水滴順著他的額頭,沿著鼻梁往下滴,落到了方旬的臉頰。

    方旬悶哼一聲,像是疼極了,偏頭避讓。

    林光逐意識到雨水似乎會對方旬造成傷害,立即想起身拉開距離。

    方旬卻長臂一伸緊緊箍住他的腰,用力將他向下一拽。

    這么一上一下的折騰,又有更多的雨水順著林光逐的頭發向下滴。

    方旬被雨水蓋了滿臉,劇痛無比下意識仰了仰下顎,卻死活不肯松手。

    很快耳廓上漫起若隱若現的藍金色魚鰭,魚鰭的尖端抵住了車門,微微彎曲。與此同時,幽藍的鱗片順著方旬的脖頸向下蔓延。

    林光逐呼吸都停滯,瞳孔微縮看了半晌,下意識抬手按了一下頂部的車燈。

    將后排的車燈給熄了。

    車子就停在馬路邊上,下雨天鮮少有人在外走動。

    但車流不斷,也陸續有鳴笛聲。

    香檳的味道縈繞在鼻尖。

    黑暗的車廂里安靜了片刻,林光逐才聽見自己恍惚的聲音,“我身上全是雨,你先別碰我。”

    “你讓我……別碰你?”方旬手指摸索到他的后脖頸,將他向下按,想要吻他的唇。

    只是下唇剛蹭到他臉上的雨,就“嘶”一聲條件反射后退幾厘米,疼到魚鰭都立起。

    “…………”

    緩了足足五秒鐘才緩過來,方旬捂著嘴,另一只手臂后撐微微往上坐起,連帶著身上的林光逐也往上起來了點兒。

    一滴淚順著方旬的眼角,側滑過高窄的鼻梁。

    林光逐盯著這滴懸而未落的淚,心臟像被揪住,腦袋里昏昏沉沉的,再一次浮現出微末毫無印象的記憶碎片——

    全都是破碎的記憶,有時候是被冰封住的海面,有時候是一只在樹梢中撲騰的海鸚。有時候又會變成一只被他拿在手中的錄音筆。

    “方旬,無論發生什么。”他聽見自己對錄音筆說:“我都喜歡你。”

    許是酒精給的勇氣,方旬臉色蒼白固執看車座說:“我知道沒道理生氣,很正常的一頓飯,是人就會有社交。”

    “可是林光逐,持之以恒的關照才是愛。忽遠忽近,忽冷忽熱是在扯狗鏈。”

    方旬自嘲勾唇:“我上周向你表白后,你忙你媽媽的事情忙得昏天黑地,一時間顧不上響應我,這我能理解。忙結束了,你媽媽今天出院了,你有空和張謹言一起吃飯,沒空打開微信和我說一聲你是個什么態度,你當扯狗鏈呢?”

    林光逐搖了搖頭逼迫自己清醒過來。

    “我本來打算等和你見面再說。”

    方旬:“現在見到面了。是死是活給個準話。”他破罐子破摔般,眼眶更紅,尾音顫抖道:“不行我就回大海,一輩子都不上岸了。反正你也不挽留我。”

    “……”

    林光逐盯著方旬耳廓上的藍金色魚鰭,語速很快說:“來的路上我都說過一萬遍了。我說我也喜歡你。你別……”

    頓了頓,他放輕聲音繼續:

    “別回大海。你今晚受了委屈,想對我做什么就做什么,這樣挽留你可以嗎?”

    方旬愣了幾秒鐘,緩緩轉過通紅的臉,神情一片空白,說話時都嗆到。

    “你……咳、咳咳,你什么意思?”

    林光逐頂上這道過于滾燙的視線,耳根發熱道:“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他問:“回家嗎?去你家。”

    第五十三章 夢里的你也好漂亮

    回家的這段路程雨勢變得更大。

    林光逐本來就一天到晚醉心雕塑,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攙扶著方旬走到一半,他就有些撐不住這個人了, 方旬不斷往下滑。

    “你好重。”他說。

    方旬披著件黑色的雨衣,手與下半張臉都露在外面,被雨淋濕。

    疼到黑睫輕顫,沒有回話的力氣。

    林光逐咬牙遲疑了幾秒,跌跌撞撞將方旬扶到路邊的雨亭下,脫掉身上的雨衣又給方旬的頭上披了一層。

    旋即一鼓作氣將方旬攙到樓層。

    下電梯, 樓道中。

    1601的門就在左手邊,林光逐轉眼看了眼右邊的自己家, 壓低聲音問:“鑰匙在哪。”

    他已經開始后悔回家了。

    應該就近開個賓館的。

    “在袋里。”方旬回。

    這聲音沒有刻意壓低,小區樓棟走廊的隔音效果不好。林光逐一個激靈,連忙捂住方旬的嘴巴,求饒說:“小點兒聲,我媽這個點已經回家了。”

    方旬從他的手掌心里垂睫看他,眼角彎下, 聲音果然變小,“鑰匙在褲子側袋里。”

    林光逐將雨衣的拉鏈拉開, 伸手進去胡亂摸索,待摸到鑰匙正準備抽出手。

    方旬突然攥住他的手,呼吸聲陡然變重了點兒。

    “你是想在這里……”

    “我沒有。”林光逐眼皮一跳。

    方旬嘟囔:“那你瞎摸什么。”

    林光逐:“我在摸鑰匙啊!!!”

    他可能近些年來第一次這樣破防, 鑰匙在鎖眼處捅了好幾次都沒捅進去, 急匆匆開了門他一秒關上門, 這時候心才勉強揣回肚子里。他又將方旬攙扶到浴室,方旬近乎摔在了浴缸里。

    似乎是磕到了哪里,悶哼一聲。

    “痛嘛?”林光逐打開浴霸放水,一時也沒顧上是冷水還是熱水, 先對著自己一陣亂沖,將雨水沖洗掉。

    他冷得哆嗦,待水熱后又將水對準浴缸。

    浴缸里的水漫過方旬的腹部,方旬才說:“疼,你自己來試試看。”

    林光逐關掉水。

    “你剛剛磕到哪兒了?”

    方旬:“不是被磕疼的。”他泡在溫水里,俊俏的臉龐浮著一層酒精逼出的薄紅色,整個人的眼下、脖頸,和耳廓都在泛紅。

    林光逐狐疑問:“你喝了多少酒?”

    方旬閉上眼睛,眉頭緊皺:“沒多少,一杯。”

    林光逐:“……”這看起來可不像一杯。

    他自己是個喝醉了酒,能把一杯說成五瓶的。方旬與他恰恰相反,無論喝了多少,到這人的嘴里就是只喝了一杯。

    在浴缸的溫水里待了十分鐘,方旬的狀態不僅沒有轉好,反而隱隱變得更加嚴重。

    方旬耳廓上的藍金色魚鰭已經完全顯形,脖頸上的鱗片蔓延到兩邊臉側,蜷縮在浴缸里一動不動的模樣,看起來像一件妖異的藝術品。

    林光逐蹲在浴缸旁邊,愣愣盯著魚鰭,伸手去觸碰。

    指尖碰到的一瞬間觸電般縮回。

    觸感硬邦邦的,有些冰涼。

    他有預感方旬可能是人魚,但真正親眼看見時,他還是難以置信。

    “你的尾巴呢?”

    林光逐啞然問:“人魚不是都有尾巴么。”

    方旬沒睜開眼,也沒說話。眉頭隱隱皺得更緊,側顏有種固執又執拗的少年感。

    又過了幾分鐘,方旬疼到受不了般仰起下顎,薄唇輕啟,兩顆尖尖的獠牙抵住下唇。

    林光逐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當機立斷拿出手機想給李樂天打電話,詢問解決方案。可他的手機電量只剩1%了,只能轉身出浴室,去沙發上尋找方才被方旬胡亂扔到上面的手機。

    找到手機后,林光逐沖浴室喊了聲:“你手機密碼是什么?”

    “……”方旬:“你的生日。”

    林光逐指尖微凝滯,抿了抿唇后輸入自己的生日,很快解鎖。

    他用方旬的手機給李樂天打電話。

    電話被秒接通。

    李樂天不等他說話,一股腦在另一端道:“你是不是進入假性發/情/期了?外面好大的雨!你可千萬別淋雨啊!這都幾次了,第三次了吧?你這次要是再生扛過去就死定了……”

    林光逐打斷:“我是林光逐。”

    李樂天焦急的聲音戛然而止,憋了半晌憋出一聲半尷不尬的:“啊……你好。”

    林光逐:“方旬現在在我旁邊,但他的情況很不對勁。能送醫院嗎?”

    李樂天頓時發出了尖銳爆鳴:“不能!”

    林光逐皺眉:“那怎么辦。”

    李樂天:“……”

    李樂天:“你看見他……”

    話說到一半停住,林光逐知道李樂天是什么意思,輕聲應道:

    “我看見了,他的……嗯,鱗片。”

    李樂天問:“你想幫他嗎?”

    “想。”

    “行,那我調整一下他后續兩天的工作安排,把日程空出來。你最好也調整一下,別到時候你的同事去警局給你報失蹤。”

    林光逐:“?”

    話題跳轉得太快,突然跳到了工作,林光逐有些反應不過來,問:“這之間有什么關聯嗎?”

    電話另一頭,李樂天詭異沉默了很久,說:“你想幫他,今晚別走就行了。”說完干咳數聲,道:“我先掛了哈,你別走,你千萬不能走。”

    嘟——

    電話被掛斷。

    林光逐啞然看著手機,再重新撥打過去,對面直接是忙音占線。他無奈放下手機,正要鎖屏,卻恰好看見了微信聊天界面。

    翻別人的手機非常越界,這點林光逐再清楚不過,但他的視線牢牢被微信幾個置頂吸引。

    最上面的置頂,是他的微信,備注是三顆紅色的心。

    再往下是他的粉絲群。

    他遲疑幾秒,心想:“不能亂翻別人手機。”

    晚上十一點,粉絲群消息還不斷,主頁不斷彈出群消息預覽。

    在最新一條“林光逐不可能真的愛方旬”彈出后,林光逐還是點進了那個群。

    【結婚又怎樣,現在這個社會,結婚并不能代表什么。一張證而已。】

    【關注了他十年,我太了解他了。】

    【我喜歡他的雕塑作品,也能感受得出來,他本人不相信愛情。intj人格底色是慕強,他和方旬在一起,絕對只是慕強。】

    【到了該結婚的年齡,沒辦法,只能隨便找個外在條件優渥的人將就著結婚了。】

    最近他們的事情鬧得全網皆知,熱搜都上了好幾輪,幾個群的聊天內容都大差不差。林光逐眉頭緊皺在過往聊天記錄里搜索方旬的微信號,發現方旬自始至終都沒有在群里發過言。

    但是群里有一個星期不冒泡就會被踢掉的規定。于是方旬每個星期都會在大片的“他不愛他”聊天信息中,簡短發送一個句號。

    ……方旬每天都在看這些對話?

    林光逐不敢想象方旬看見這些對話時,是個怎樣的心情。

    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

    群主的頭像很熟悉,是他加過微信的人。他將群里的聊天內容截圖發給自己的微信,又用自己手機最后1%的電量給群主發了截圖,以及一段話:

    【請替我解散這幾個群聊。】

    【解散之前,再幫我轉達大家一些話:很感謝大家的喜愛。二十多年前,我出生時就被戴上有色眼鏡看待,所有人都覺得精神疾病會遺傳,我最終也會像我父親一樣,走不出原生家庭的困局,自殺。我知道網上有很多人都在等著我自殺,讓家族的悲劇形成完美又藝術的死循環。】

    【只有喜愛我的人,只有你們能從我的作品里感受得到生命的可貴與靈魂的重量。】

    【只有你們堅信我不可能重蹈覆轍。】

    【我的確沒有重蹈覆轍,可那是因為我一直在試圖自救。結婚的確代表不了什么,但我既然選擇了方旬,就代表著他是唯一能夠把我從泥潭里拉出來的人。】

    【沒有他,我可能活不過明年開春。】

    群主收到他的消息很驚訝,畢竟加上了偶像后,她一直不敢打擾,只敢偷偷窺屏朋友圈。

    然而林光逐又是個性格冷淡的人,朋友圈壓根就沒發過。

    群主秒回:【啊啊啊啊林哥你別生氣!我最近在考試沒管理群,我現在就去提醒大家別亂說,能不能不解散群呀QAQ】

    林光逐下意識想回“我沒生氣”,但他無法撒謊,他剛剛確實有點兒難受——

    長達兩個星期,每天群消息都是這些無聊的話,方旬還全都看見了。

    【可以不解散,但是話勞煩你幫我傳達到。我喜歡的人,希望喜歡我的人也能去欣賞。】

    【而不是認為他于我而言是將就。】

    群主:【好!!!】

    群主將這些話轉發到群里,群里都是小姑娘,見正主發這么大的火——林光逐從前一直溫柔禮貌示人,不管心里想什么,面子功夫都做得很到位,從來不對粉絲群體說重話。

    上面那些話對林光逐而言,算是非常重的話了。

    小姑娘們都有些慌神,紛紛在群里道歉。

    林光逐用方旬的手機看群消息,也不能回復。

    “砰——”身后突然間一聲重響,林光逐立即回頭看。

    方旬買的這個房子,房屋大體布局和他家一樣,有一個主臥和一個客臥。但客臥似乎被作為雜物間,林光逐上回來的時候,客臥的門緊鎖,現在卻大開,里面黑乎乎一片。

    “……方旬?”

    林光逐起身走到客臥門口,摸索著想開燈。

    手摸到了開關,但摁下去沒反應。

    燈是壞的。

    他只能借著客廳的光,瞇著眼往里走。腳底下堆放著許多紙箱,每一個還都特別重,不小心踢上去紙箱分毫不動,像鐵塊一樣焊在地上。

    兩邊是貨架,林光逐伸手去摸,摸到了不少類似于書本的東西,湊上前看——

    《五年高考三年模擬》

    《歷年中考真題》

    《英漢互譯大詞典》

    “……”林光逐:“?”

    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方旬是把小時候的教材都留下來了嗎?可書本的封皮摸上去很新,不像是堆放十幾年的樣子。

    他再一次踢到某個紙箱,整個人向前一趔趄,險而又險撲在貨架上,被一只手臂撈起。

    回頭看時,他看見紙箱外殼被扯開,里面同樣是教材與試卷。

    他還看見了方旬,上衣已經不知所蹤,上身布滿水漬,腹肌與人魚線都在淌水。

    正壓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腰將他牢牢抵在貨架上,又低頭嗅他的頸窩。

    “我忍不住了。”方旬瞳孔微微散神,漫出非人感的幽藍色,魚鰭緊緊貼著他的臉。

    方旬才參加完頒獎典禮,妝發都沒來得及卸掉,眼尾的暗色被雨水暈開,像落了一片糜亂的光斑。林光逐盯著這人眼底的興奮,心跳都停滯了一瞬,說:“你不是不舒服嘛。”

    方旬在他耳邊喃喃:“抱一下你就舒服了。”

    不等林光逐回話,方旬將他的臉向右邊掰,就著這么個無比別扭的姿勢吻了上來。這個吻帶著雨水的潮意,急切又渴求,像是要將他吞吃入腹,迫不及待掠奪走他的氧氣。

    林光逐被親得難受,呼吸不上來,想要轉身后腰卻被禁錮住。

    他下意識用手肘往后拱了拱提醒。

    方旬攥住他的手腕,向后退開幾厘米。尾音啞得不可思議:“在這里行嗎?”

    “…………”林光逐很不想秒懂,但是他偏偏就是秒懂了!

    當下膝蓋都有些發軟,突然間明白了李樂天在電話里意味深長的那句:“你想幫他,今晚別走。”

    他說話時舌頭都打結,“地板好硬,貨架也很冰,我、我不想在這里。”

    方旬:“這里,還有外面的走廊,選一個。”

    林光逐:“……你真是喝醉了!!!”

    方旬低頭笑了聲,“我是喝醉了。”他再一次重重吻了上來,咬著林光逐的下唇,尖尖的獠牙蹭過林光逐的舌尖。他合眼呢喃說:“我夢見我在親你,我抱著你,你也不抵抗。你怎么會不抵抗呢,你不可能不抵抗。”

    林光逐:“……”不是夢!要不是嘴巴被堵住,他一定能說出口。

    方旬一邊親他一邊在換氣的間隙說:“人魚上岸要接受九年義務教育,才能去見愛人。其他的都簡單,數學好難……好難啊。但是數學沒你難搞,林光逐,你比數學難搞多了。”

    林光逐一直有種缺氧的錯覺,可能是臉一直被向右掰,姿勢不對,導致他好像突然間忘記了人該怎樣自主呼吸。即便是中間有換氣的間隙,他也被親到缺氧,整個人不斷往下滑。

    沒一會兒就渾身發麻,方旬托著他的腰,將他抱到貨架上,雙臂撐在他的身體兩側。

    黑睫微垂,無聲盯著他看。

    貨架上的試卷撲簌簌往下掉落,客廳的燈光從虛掩的門中露出一束。

    林光逐被盯得不好意思,臉紅偏開了眼睛,心臟怦怦跳看著地面的教材與試卷。

    “你好漂亮。”他聽見方旬聲音低啞對他說:“夢里的你也好漂亮。”

    “……”

    “就在這里,行嗎?”

    第五十四* 章 碎覺

    人魚是一種非常渴求愛的生物, 在親密關系中,不斷尋找被愛的痕跡。這個特性到了另一個區域, 對于人類戀人來說就過于超出了。

    林光逐到后面精神迷亂,中途睡著了……也可能是昏迷。

    醒來了天都亮了,他們在客廳沙發。

    再醒來時是黃昏,如果說一開始方旬是喝醉了過于興奮,那么后面就是難以抑制,徹底臣服于人魚族的本能。每一次觸摸都能讓人魚的痛感消散, 每一次擁吻都能填滿空缺的心房。

    小腹上放著一只手掌,正輕輕揉著他微微隆起的腹部。

    頸窩處也被方旬的魚鰭抵著, 呼吸聲清淺,林光逐以為方旬睡著了,正要爬起來去廁所。他剛顫顫巍巍坐起,方旬就扯著他的腳踝將他拉了回來,翻身上來用一種占有欲爆表的姿勢困住他,湛藍的瞳孔直勾勾盯著他。

    “去哪。”

    林光逐嗓子都啞了, 回:“去清理一下,我肚子漲。”

    方旬:“我幫你清理。”

    “不、不了。”話音剛落, 方旬就打橫抱起他,帶他去了浴室。

    期間方旬屬于人魚族的特性一直沒有消散,魚鰭在耳廓邊挺立, 藍色的鱗片深到隱隱泛黑。方旬幫他清理的時候, 時不時會難以自持湊上來吻他, 嗅他的味道,呢喃著說:“我好愛你。”

    林光逐已經聞不到酒精的氣味了,但他能明顯感覺到,方旬的狀態依舊很不對勁, 就像李樂天說的“假性發/情/期”,陷進去了出不來。

    回到房間后。

    一地亂扔的衣服和方形包裝袋。林光逐看著就臉紅心跳,到床上后抱著枕頭,拿充了電的手機告了個假,而后趴著裝睡。

    他真的有些扛不住了。

    無論方旬在他的旁邊搞出什么樣的鬼動靜,他都緊緊閉著眼睛,將裝睡進行到底。

    方旬又湊上來咬他的肩膀,將已經有過痕跡的地區再一次標記。像是聞貓薄荷上了頭一般,從昨天到今天都神志不清,林光逐忍無可忍推開方旬的頭,說:“不行。”

    方旬的下唇抵著兩顆尖尖的獠牙,呼吸時胸膛起伏明顯,有水珠滑落進腹肌。藍瞳罕見露出一絲迷茫,低聲說:“可是還不夠。”

    林光逐難以置信:“這還不夠啊?!”

    ——他都好幾次了!

    可能人魚和人類的身體構造不同吧,時長也不同。但他都好幾次了,不能再來了。

    這時候放在枕邊的手機屏幕亮起,電話鈴聲響起。他們一同偏頭看向屏幕,來電顯示是三個字,張謹言。

    等到電話自動掛斷,他們倆都沒動。

    過了幾秒鐘,方旬沉默不語拉開床頭柜的抽屜,從里面取出新的T,冷峻著一張臉用嘴角咬住邊緣,單手撕開。

    林光逐:“……”

    林光逐:“…………”

    床頭柜里還擺著一件無比眼熟的東西——

    錄音筆。

    林光逐曾在塔斯曼海域丟失一只一模一樣的錄音筆。他偏頭猶豫盯著錄音筆,伸手將錄音筆拿起。剛要點開播放鍵,方旬按住他的手腕,將他的手牢牢固定在床頭的靠板上。

    低頭吻他。

    林光逐有記錄工作進度的習慣,他很好奇自己到底弄丟了哪些記憶。

    那些曾經與人魚相處的過往被他忘得干干凈凈。

    但錄音筆里一定有留存部分遺跡。

    他一邊迎合著方旬的吻,一邊指腹微微用力,按動了錄音筆。

    錄音筆里頃刻間傳出他的聲音,先是報出了日期,而后是姓名,緊接著就是工作目標:“我在首都國際機場,前往塔斯曼海域的航班馬上就要起飛了。我即將獵殺人魚,帶回尾鱗。”

    這聲音的語氣冷漠,殘酷。

    在空曠的臥室里顯得有些失真,平平淡淡地將獵殺計劃和盤托出。

    林光逐一驚,瞳孔微縮想要關閉錄音筆。

    慌亂時手腕不經意間在床頭一磕,錄音筆落到了枕頭邊。

    “長明燈的設計稿已經畫了十幾版,我卻都不大滿意,總覺得有什么地方差了點。可能真正抓住那條人魚后,我才會有靈感吧。”

    “……”

    “等那條人魚上船,我就提煉出他魚尾的魚油,制作成長明燈。”

    “……”

    “那條人魚說他喜歡我。可我不相信一見鐘情,所有的一見鐘情不過是見色起意。”

    “……”

    兩年前射出的箭如今正中自己的膝蓋,林光逐在換氣的空檔轉身,神色僵硬想要關掉錄音筆。

    方旬低聲說:“我聽過了。”

    林光逐啞然轉眼看他,“……”

    方旬:“無數次。”

    林光逐:“那你怎么還會……”

    “還會喜歡你?”

    方旬輕撫林光逐的臉頰,指尖在后者的眉眼處描繪著,說:“接吻時不要分心。”

    “……”有個錄音筆在那兒放怎么可能不分心?!

    林光逐一直沒有找到關錄音筆的機會,前期的錄音每一句都在往人魚的心窩子里捅,于是怨念轉化為行動,方旬也捅了回來。

    分不清楚是黃昏還是黎明,方旬趴在他身上,湊到他耳邊問:“你想弄死我嗎?”

    林光逐的聲音斷斷續續。

    “現在是……你、你想弄死我……”

    等錄音放到結尾,幾小時過去,最后一句是:“方旬,無論發生什么,我都喜歡你。”

    方旬這才像真正感到身心滿足,胸膛與脖頸側面的鱗片稍稍褪去,魚鰭消失不見。

    **

    方旬是在翌日清晨清醒過來的。

    陽光從窗簾縫隙里鉆出來一縷,他睜眼時第一眼看見的是滿地散亂的衣物,與方形小塑料包裝袋。他僵硬了很久,過往兩天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涌現,待消化完畢,他才寸寸扭頭看向旁側。

    林光逐趴著,精致的臉枕在枕頭上朝向這邊,桃花眼下浮現淡淡的青色,唇色也發白。

    一看就是被折騰慘了。

    完了。

    方旬唯一的念頭是,忍了這么久,功虧一簣,現在全完了。

    假性發/情/期,他太沒節制了。

    林光逐一定會生他的氣。

    他掀開被子,爭取不弄出半點兒聲響,爬起來把衣服穿了。

    林光逐一個睡眠非常淺的人,這次睡得也真是沉,他跌跌撞撞一會兒踩到塑料袋,一會兒撞到柜子,床上的人愣是連眼睫都沒顫一下。

    準備好早餐后,方旬感覺天都塌了,在門邊站了好久,才敢進去叫人起床。

    他來到林光逐身邊,指尖戳了戳林光逐的臉。

    沒反應。

    他又輕輕晃了晃林光逐的肩膀。

    林光逐總算有了反應,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閉上眼將臉轉向另一側,不看他。

    方旬:“……”天果然塌了!

    方旬正搜腸刮肚地想該怎么道歉好,床上傳來一道沙啞的聲音,“床頭柜上,你自己拿。”

    方旬轉頭看床頭柜,上面放著錄音筆,旁邊還有個黑色的絲絨質地小方盒。他打開方盒,里面是兩枚男士婚戒。

    他呆呆看著婚戒,“這是……?”

    林光逐:“店員說你喜歡這款,我就買下來了。結婚怎么能沒有婚戒。”

    方旬:“……你沒生氣?”

    林光逐微頓,莫名其妙轉回頭看他,問:“我生什么氣?”

    “!!!”方旬頓時心花怒放,連連道了幾聲“沒什么”,取下其中一枚婚戒戴上,左右轉著手掌欣賞。

    林光逐見他如獲至寶的模樣,笑了,“喜歡嗎?”

    “喜歡,你送的都喜歡。”方旬知道林光逐沒生氣才放心,說:“我給你戴嗎?”

    “好。”

    戴上婚戒后,方旬:“我給你穿衣服嗎?”

    “你……”林光逐報以十分不信任的眼神,遲疑片刻說,“你昨天也是這樣說的。”

    方旬理虧,說:“我保證不會動你了。”

    林光逐:“我不相信。”

    他撐著床起身,方旬已經非常上地道從衣柜里扒拉出來自己的衣服,端到了他的面前。

    他拿起衣服剛下床,腿腳就一軟,要不是方旬眼疾手快撈起他,他很可能就要與地面來一次親密接觸了。

    他的后背緊緊貼著方旬的身體,隔了幾秒后感受到了什么般,十分憤怒往回看。

    “你怎么又?!”

    方旬第一次見林光逐這么憤怒,哦不,應該說第一次見到林光逐直白將憤怒的情緒表露出來,顯然已經忍無可忍。

    情緒一直淡淡的人突然生起氣來,眼眶紅紅的模樣,瞧著還挺……澀情。

    方旬并指發誓說:“我憋著。”

    林光逐:“你的假性發/情/期結束了嗎?”

    “結束了。”方旬嘴上這樣說,但心里很清楚,他一直有一種不滿足的感覺。按理來說人魚的發/情/期結束了就是結束了,不會有這種感覺,可他依然感覺不滿足,總覺得缺了什么,就好像拼圖的最中央始終少了一塊。

    這種感覺在林光逐洗澡時更加強烈,林光逐的身體很不舒服,走到浴室的這段路都腿軟腰酸,到了洗手間撐著洗手池緩了半天。實在沒有辦法,才需要方旬在一旁協助。

    洗完澡穿好衣服,方旬見林光逐在餐桌邊遲遲不坐下,盯著椅子面露難色。忽然間懂了什么,端著早餐來到茶幾,“坐沙發上吃?”

    “嗯……”

    林光逐走近坐下,直接靠到了方旬的懷里。

    方旬僵住。

    開過葷就是不一樣,身體接觸都變得格外自然。原本他應該感到甜蜜,可他現在本來就憋著,沒一會兒鼻梁上就憋出了細汗。

    滿腦子都是前夜沙發上他們做過的事。

    林光逐渾然不覺,單手拿豆漿喝,另一只手解開手機鎖屏,低頭玩手機。

    方旬這個角度,只能看見林光逐頭頂的發漩,以及又黑又長的睫毛。

    沐浴露的檸檬清香蓋過了平日里的苦橘香水味,香香的甜甜的。他的手臂搭在林光逐的肩膀上,好似也染上了這種味道。

    到底為什么不滿足?

    方旬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只有一個說法,那就是:林光逐沒有恢復記憶。

    在他的心中,如果林光逐海島上對他的喜歡有50分,杭州相處后又有50分,那么加在一起就有100分。可林光逐失去了那段記憶,于是對他的喜歡也就只剩下了50分。

    “方旬。”林光逐突然叫了他的名字,“你喝醉酒在婚戒店里被人拍到了。”

    方旬想起來,以前在塔斯曼海域的無人島上時,林光逐都是喊他大小姐的。

    他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失落感,可能情緒被發/情/期放大了吧,他只能安慰自己,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50分就50分吧——

    已經丟失的記憶,永遠都不可能再找回來了。

    “方旬?”林光逐又叫了一聲,迷茫偏頭看他。

    他眼神向下一瞬,掃了眼林光逐咬著吸管的唇,口干舌燥收回視線問:“網上怎么說?”

    林光逐笑了:“說我們婚變。”

    好巧不巧,被拍到的那一段是林光逐拉著方旬要走,方旬卻臥在柜臺上死活不愿意走,光看畫面,瞧上去像他們起了爭執。

    方旬也笑了,“營銷號瞎寫。”

    網上傳婚變,當夜他們就睡了。

    瞎寫都沒個草稿。

    林光逐:“輿論還挺大的。”

    方旬:“要澄清嗎?”

    林光逐不太確定,他的職業無所謂這些花邊新聞,但方旬的職業不一樣,可能會受到影響。不過他也不是相關從業人員,這種事情問他屬于問到門外漢了,應該問李樂天的。

    剛說起李樂天,李樂天就來了。

    在外頭咣咣敲門。

    方旬起身打開門,李樂天走進來直接說:“公司有個演員出了事兒,爆了戀情最近要避避風頭。他參加的幾檔綜藝節目急需咖位相當的人救場,那個導演我認識,欠過他人情。三天后你幫他一把行嗎,算是幫我還個人情……”

    話還沒說完,李樂天看見沙發上的林光逐,靜默片刻說:“……我來的不是時候?”

    方旬瞇眸看著他,“你說呢。”

    李樂天:“哈哈,我來的不是時候。”說完就尷尬要轉身走,林光逐無奈叫住他。

    說:“我本身也要回家了,再不回去我媽會擔心。你們聊正事吧。”

    在李樂天說綜藝相關事項時,林光逐快速吃早餐,爭取早點吃完回家。

    李樂天嘴上說著話,眼睛卻一直控制不住往林光逐那邊瞥,在他第三次瞥向林光逐時,方旬抱臂身體傾斜,占有欲頗強擋住他的視線,語氣不爽:“你自己沒對象?老是看我對象干什么。”

    “咳咳……”林光逐聽見這句話,被嗆了一下。趕緊拿起豆漿喝,假裝沒聽見。

    方旬起身,拿水杯接了杯水過去。

    語調放輕:“慢點兒吃。”

    李樂天眼睛都看直了,他就沒看見過方旬這么好的態度,平日里拽得要命,脾氣大又嬌氣龜毛,只有他伺候方旬的份兒。

    等方旬坐回來,他才繼續:“三天后,錄制地點在西安。”

    方旬道:“不行。”

    李樂天心態微崩:“你好歹考慮幾秒吧!”

    方旬果然考慮了幾秒,果斷搖頭說:“不行。生是杭州人,死是杭州魚。”

    “你他媽,你他媽戶籍是北京的。”李樂天沒忍住小聲噴了一句,然后曉之以理:“這個導演的綜藝熱度都很高,口碑也好。你去救場,對你自己的事業發展也有幫助。”

    方旬:“……”

    方旬不是不想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假性發/情/期尚未結束,隨時都有可能克制不住。只有待在林光逐的身邊,他才能被安撫。

    李樂天開始動之以情:“咱倆認識也有兩年多了吧?你知道我以前從來沒有安排你去救場,如果不是真的解決不了,我也不想搖到你頭上。我當你經紀人的這兩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方旬彎唇說:“開始道德綁架了?”

    李樂天心態大崩,“是的!就是道德綁架!你這次不幫忙,我就從你家窗戶跳下去!”

    “噗嗤——”林光逐在沙發上沒忍住笑出聲來。見李樂天幽怨看過來,他笑著說:“西安嗎?風景不錯。”

    李樂天頓了下,好像萬里長征看見了終點,又好像在沙漠里看見了綠洲,眼睛“唰”一下子亮起,“你一起去吧,機票住宿我們公司全包。”

    “啊?”

    林光逐愣了下,“我去西安干什么。”

    ——因為只有你去了方旬才會跟過去呀!

    這話不能明說,李樂天最擅長曲線救國,當即編出了一套理由來:“你不是失憶了嘛。《航海奇遇》古籍的原件在西安博物館里,展出的只是部分。你要是想看全書,我可以調動人脈幫你聯系,說不定全書有寫怎么恢復記憶呢。”

    方旬嘴角抽搐,“我一個人魚都不知道怎么辦,寫這本書的作者是個人類,他能知道?”

    “……”

    林光逐:“行,我去。”

    方旬僵住,眨了下眼睛,看向林光逐。

    “你想去?”

    “嗯。”林光逐說:“我想恢復記憶。”

    他很好奇在那艘郵輪上到底發生過什么,錄音筆只有陸陸續續的段落,他很難將這些碎片拼湊成完整的真相。他更好奇的是,究竟是什么樣的絕境,方旬才會心甘情愿消去他的記憶。

    想到這里,林光逐說:“但我有一個條件。”

    此時此刻李樂天的反應最激烈,“什么條件?什么都行!”

    林光逐遲疑看了眼李樂天,對方旬勾了勾手指。

    方旬舔了舔下唇,眼角彎下美滋滋被勾了過去,有那么點兒神魂顛倒的意思。

    李樂天眼前一黑:“……”

    還沒到西安,已經開始吃起了狗糧。

    前途一片黑暗。

    另一邊,林光逐小聲向方旬確認,“你的發/情/期真的已經結束了吧?”

    方旬喉結上下動了動,面不改色說:“對。”

    林光逐:“那我們緩一段時間,開個雙床的房間,我……我腿都快合不攏了。”

    方旬心尖重重一跳,脖頸側面的鱗片微微顯露出來,覆上一層淡淡的薄紅色。他看見林光逐同樣耳尖泛著紅暈,雖說只是在陳述事實,但這話說出來讓他們兩個人都心中悸動。

    “好,到了西安我們開雙床房。兩張床的中心就是楚河漢界,”方旬嗅著檸檬沐浴露的香味,道:“誰要是越界,誰就不是人。”

    林光逐這么聰明的人,怎么可能聽不出這么小兒科的文字游戲。

    當即瞇著眼說:“你本來就不是人。”

    方旬見林光逐非常認真,也跟著認真起來,壓低聲音說:“不開玩笑了。人類的身體素質比不過人魚,你不舒服,我肯定不碰你。”

    心疼都來不及,再難受也會忍住。

    擔心林光逐多想,方旬狠了狠心道:“到了西安誰要是越界,誰就是狗。”

    第五十五章 公費談戀愛

    三天后, 蕭山機場。

    天氣晴朗,萬里無云, 陽光暖洋洋的曬在人身上,舒服到街邊的流浪貓都在伸懶腰。

    林光逐上飛機時,才意識到李樂天這人嘴巴也是個沒真假的。

    前幾天說得那叫一個十萬火急,可事實上,被爆出戀情的男演員依然選擇出鏡,沒有避風頭。帶著一起鬧緋聞的助理小姑娘一起登機。

    男演員叫作單磊, 前幾天,就方旬喝醉酒的那一天, 單磊與助理小唐被狗仔拍到牽手逛街,霸屏熱搜。

    現在的微博熱搜第一是:

    【林光逐方旬婚變】

    第二就是:【單磊戀情】

    同一架飛機的頭等艙,兩對上熱搜的情侶剛好都在。

    方旬去完洗手間回來,瞄了眼小唐,目不斜視坐到林光逐旁邊的座位。

    詫異低聲說:“她還哭呢。”

    從上飛機開始就在哭,一小時過去了, 居然還在哭。單磊坐在旁邊一動不動,也不安慰, 就那么臉色漆黑坐著,瞧著很暴躁。

    林光逐也看了眼那邊,咂舌點頭。

    單磊與小唐的情況與他們很不一樣, 方旬從出道起就一直說自己有個白月光, 多次發表類似“白月光只要一回頭我就秒結婚”的言論……當然實際上說得沒這么露骨, 這是網友調侃的。

    總之方旬一直在給粉絲打預防針,再加上林光逐本身也算半個公眾人物,自身知名度夠高。他倆爆了戀情,網友更多的只是吃瓜。

    同行的這兩位可就慘了。

    男演員事業巔峰爆戀情, 甚至還有熱播劇,嗑cp的劇粉都氣瘋了,將小唐人肉扒了個干干凈凈,單磊被罵到微博評論區直接關了。

    這種情況下,兩人還一同出行去拍綜藝,林光逐也是蠻佩服的。

    “那個單磊為什么都不安慰一下女朋友?”

    “他現在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人魚族本來就戀愛腦,因為自己的緣故導致戀人遭受網絡暴力,方旬只是想想都一哆嗦。他又瞧了眼那邊,低下頭彎唇說:“還好不是我倆。”

    林光逐好笑說:“你幸災樂禍。”

    方旬將手掌攤開放到座位中間,林光逐看他幾秒鐘,無奈彎著眼角將手放了上去。

    兩只手交迭,十指相扣。

    方旬笑了聲,湊近低聲說:“你說我們要不要下了飛機裝吵架,上個熱搜把他們的黑熱度蓋下去?咱倆cos一回救苦救難的活神仙。”

    林光逐:“你認真的?”

    方旬說:“哇,你看我像認真的嗎?”

    林光逐立即抽回手掌推了一下方旬的肩膀,方旬裝作被重擊,喊了聲“疼”,又眼睛亮晶晶重新牽起林光逐的手說:“我要摸回來。”

    林光逐笑著縮手:“飛機上!別鬧!”

    空姐推著餐車從中間的過道走過,路過單磊和小唐時,被這邊的低氣壓冷到頭皮發麻,溫柔遞給小唐一包紙巾道:“唐女士,擦擦眼淚吧。”

    小唐一把鼻涕一把淚接過,啞聲:“謝謝。”

    空姐頷首回應,又路過方旬和林光逐,此時兩人正在扯吧扯吧,無聲地嬉笑打鬧,熱戀期的氛圍隔著一米都能感覺得到。

    空姐回到后間,將見聞說給其他空中乘務員聽,描述得繪聲繪色:“他們好愛!坐座位上都在黏黏糊糊在牽手,根本不像婚變。”

    “另一對呢?”眾人八卦。

    “另一對呃……另一對也是上飛機了。”

    飛機停穩。

    兩名空姐站在機艙門邊引導旅客,等明星乘客下飛機時,兩位表面上還一臉淡定,實際上精神抖擻,紛紛豎起了耳朵。

    她們聽見方旬對林光逐說:“我把戶籍遷到浙江你覺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林光逐:“北京戶口有多難上你知道嗎?別遷,以后領養孩子跟你戶頭。”

    方旬不高興:“但我想和你一樣。”

    林光逐:“你當浙江的女婿也挺好……不對,是媳婦兒。”

    方旬看他一眼,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彎唇,故意拉長聲調說:“林老師還愛爭這個呢。嘖嘖,我無所謂,給個名分就行,林老師說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空姐悄悄對視,根本藏不住飛揚的唇角:“!!!”這兩位就很甜啊!

    林光逐往下走了幾步發現有個坡,涵養使然,他下意識回頭對小唐客氣道:“小心臺階。”

    小唐愣了下,眼眶通紅點頭,聲音低低的。

    “謝謝。”

    林光逐看了眼她,覺得小姑娘也挺可憐,剛大學畢業出社會就迎來了全方位暴擊。

    這次行程是公開行程,西安的機場聚集了不少粉絲,當然了,更多的是單磊破防的死忠回踩粉,拽著血紅色的大橫幅在機場外,橫幅上書:德不配位。下書:必有災殃。

    橫批兩個字:去死。

    這個惡意漫到撲面而來,林光逐走出機場就看見了橫幅,以及一大群大喊大叫沖過來的人,甚至有人拿著雞蛋往這邊砸。

    方旬護著林光逐的頭,急匆匆說:“快上車!”

    林光逐快步往車上走,他們和單磊坐得不是同一輛車,上車后車子一時沒有發動,兩人趴在玻璃窗旁邊一起往外看,一陣又一陣驚嘆。

    等李樂天過五關斬六將殺到車上來時,那邊的場面都能算得上是聚眾斗毆了。李樂天一上車就爆發了一連串國罵:“靠靠靠!我外套都□□碎了!新買的啊!——快跑,他們一時半會兒上不了車,咱們別等了,先去酒店安置行李。”

    車子開出十米,李樂天回頭看見后排的兩人一左一右都趴在車窗邊往后看,姿勢無比對稱,還真別說,瞧著挺有夫妻相的。

    他樂了,提醒說:“錄制周期為三天,您兩位可注意點兒了少秀恩愛。單磊那對在鬧分手。”

    方旬:“我什么時候秀過恩愛?”

    林光逐:“誰要分手啊?”

    兩人同時說話,李樂天頓了幾秒,選擇回答林光逐:“小唐要分手,單磊不愿意。”

    **

    當夜,賓館的雙床房都是商務型房間,酒店設施還不錯,可隔音不太好,林光逐洗澡時就聽見隔壁噼里啪啦的,有爭吵聲。

    出了浴室。

    方旬拿多余的被子在兩張床中間鋪了條線出來,美其名曰楚河漢界。

    林光逐懶得理他,靠在床上玩手機。

    方旬沒一會兒就摸了過來,“林光逐你手機癮好重啊,別玩手機了。”

    林光逐:“不玩手機玩什么。”

    方旬彎唇笑,低聲誘哄道:“玩我。”

    林光逐:“…………”

    林光逐:“誰越界誰是狗,你自己說的。”

    方旬也不是真想干什么,前幾天把林光逐折騰慘了,他都怕林光逐被弄出心理陰影,以后都不和他做了。他就是發/情/期尚有留存癥狀,心里癢得慌,抱著喜歡的人會好受點兒。

    怎么會不喜歡林光逐呢,他覺得林光逐眼睛好看,嘴唇好看,在郵輪上喝紅酒的樣子好看,橫眉冷對他的時候也好看。他正要往林光逐的床上爬,隔壁忽然間“砰”一聲巨響。

    “……”

    兩人都是一僵,沉默中對視了好幾秒鐘。

    林光逐啞然道:“……是在家暴嗎?”

    方旬也驚愕,搖頭說:“不可能。單磊是人魚,不可能家暴自己的戀人。”

    林光逐:“你們那個……那什么,吃醋了或被拋棄不是會進入假性發/情/期嘛,這期間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

    方旬很肯定:“人魚的領地意識很強。同為雄性人魚,單磊要是進入假性發/情/期,他第一個沖過來找我麻煩。”

    說著爬到了床上,圖窮匕見道:“打不過打不過,好害怕,今晚林老師保護我。”

    林光逐輕嗤一聲,沒回答,繼續低頭玩手機。每晚睡前必備項目,刷短視頻。

    方旬的體溫很高,比正常人類都要高很多,側睡著手臂攬住他的腰,大腿搭在他的膝蓋上,將他夾在懷里。林光逐覺得這個姿勢不方便刷短視頻,但也硬著頭皮忍下來了。

    可沒一會兒,方旬忽然默不作聲爬起來,進了浴室。

    出來后到另一張床上躺下。

    林光逐刷手機的手微微一頓,偏頭看了眼方旬。

    誰越界誰是狗,是指不能做那種事情,沒說不能睡一張床。

    他張了張嘴,想了想又閉上。

    春天了,快入夏了,也挺熱的。

    還是各睡各床吧。

    今晚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隔壁有一對對抗路情侶,從晚上吵到了天亮。清晨起來,工作人員敲門進來接方旬去做妝發,方旬開門應了聲,回來看見林光逐雙手撐著額頭,頭發凌亂,表情麻木坐在床上。

    兩人對視,眼下皆青黑。

    方旬自己也沒睡好,他是純燥的,他以為林光逐被吵得沒睡好,無奈道:“我和李樂天說一聲,晚上我們換個房間睡覺。”

    “嗯……”林光逐揉了揉太陽穴,說:“我白天去博物館看看,要是能找到恢復記憶的辦法,發消息告訴你。”

    “找不到也沒關系。”

    工作人員催得急,方旬只來得及晃了晃手機,彎唇說:“既然確定了關系,老公的消息記得秒回。”

    “老公”兩個字一出來,林光逐冷淡抬睫,像看死人一樣看了眼方旬,“你再說一遍。”

    “老婆老婆老婆,我愛你。”方旬扔下一句話,迅速關上門跑了。

    林光逐一個人坐在床上,揉了會兒太陽穴,突然笑出聲來,好無語啊。

    但是心情意外得很不錯。

    這份好心情一直持續到了早餐以后,李樂天單獨找到他,說小唐不能跟去錄制現場,可又怕小唐一個人待在賓館會出事,委托他帶領小唐去西安博物館轉轉,算是散散心。

    林光逐可以說算得上是個沒有同理心的人,車上有個哭哭啼啼的陌生小姑娘,他能做的只有紳士遞紙巾,心里默默槽一聲太能哭了。

    ……

    ……

    小唐感覺世界都昏暗了。

    談個戀愛,祖宗十八代都被人給扒出來了,就連非主流時期發的追星黑歷史言論也被扒出來了。甚至是上了熱搜后,她才知道她的男朋友不是人,而是人魚——

    多可怕,非人類。

    昨晚吵架,她著重提了這點,單磊氣急時嗆她:“那方旬不也是人魚!林光逐也照樣喜歡他!我是人魚又不是妖怪,你怕個屁啊。”

    哭到天崩地裂時,小唐吃到了個驚天大瓜。

    ——原來在演唱會萬丈光芒的歌手大明星,居然也是條人魚,難怪演唱會總是唱美人魚。

    嗚嗚,絕美愛情。

    到了博物館,林光逐遞給小唐一個醫用口罩,順手將墨鏡摘了遞給她。

    “戴上吧。別擔心,這里沒有黑粉。就算有,我也會在能力范圍內照應你的。”

    小唐感激接過,正要說話,林光逐手機響了。她眼尖瞄到了林光逐的手機屏幕,給方旬開了消息特別提示音,此時方旬發來了一張對鏡自拍,男人對著鏡頭酷酷比了個耶。

    “妝造完成。”

    林光逐彎唇,低頭回復:“帥。”

    方旬:“你不愛我了,你已經開始敷衍我了。”

    林光逐笑出聲,回:“別上鏡了,這么帥,給我一個人看就好。”

    方旬這才滿意:“不工作你養我啊。”

    林光逐:“不養,苦了你也不能苦到我自己。”

    “哈哈哈哈哈哈林光逐你的嘴巴過安檢怎么沒被扣下,算管制刀具吧。”

    過了幾秒,方旬又發消息:“開工了,節目組要收手機。”

    方旬:“怎么辦,我已經開始想你了。”

    小唐臉紅心跳收回視線,不敢再偷看別人的手機聊天內容。她戴上口罩,悄悄打量林光逐的側臉,是很漂亮、非常精致冷淡的一個人。

    皮膚透白,在和煦的陽光下都有距離感,這樣的人看起來和愛情兩個字無關,仿佛學生時期就應該站在最高點,情書收到手都軟。

    林光逐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明明看起來很好相處,可所有人都能看出來這個人的內心世界是封閉起來的,像一座難以攻克的堡壘。

    可現在堡壘被撬動,露出了只能容納一人進入的破綻。

    這樣的人,怎么會喜歡上一條人魚呢?

    小* 唐感到不解。

    她也是夠虎,直接問出了口。

    林光逐收起手機,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我以為你是因為網絡暴力才想分手。”

    小唐:“……”怎么這種小事都傳到林老師的耳朵里了啊!

    不等她說話,林光逐溫和笑了笑,戴上了社交假面,點到即止道:“人魚上岸,付出的代價遠比你想象得要多。”

    下午拿到《航海奇遇》的古籍原件,林光逐戴著手套,很小心翻閱原件,花去整整四五個小時才將整本書看完。他合上書籍,在博物館的椅子上坐了整整五分鐘都沒動。

    小唐疑惑問:“林老師,有什么問題嗎?”

    林光逐搖了搖頭,聲音淡淡的。

    “我突然發現,李樂天挺適合干詐/騙。”

    小唐:“?”

    林光逐:“……”

    原件和復制件一模一樣,壓根就沒有多出的內容,沒提怎么恢復記憶。李樂天用這個理由將他騙到西安,順帶的將方旬也騙了過來。

    他發消息將事情原委說給了方旬聽。

    方旬上鏡被收手機,直到晚上才回復:“過分,一會兒我收拾他。”

    林光逐以為方旬在說笑,結果晚上方旬收工后,居然真將李樂天給提溜進來了。

    真“提溜”——

    拎著李樂天后脖頸的衣物,跟拎小雞仔似的把人拎進來,關上門把人往里一甩,方旬瞇眸盯著李樂天,表情十分不善。

    林光逐茫然從床上坐起。

    就看見李樂天一臉便秘狀,雙手老老實實握在一起,對他鞠了一躬,“對不起。”

    林光逐笑了,道:“你要是早點和我說清楚,我也不至于在博物館白耗一下午。”

    李樂天更老實了,“對不起!!!”

    方旬:“你明知道這就不是可以用來玩鬧的事……”說到這里,方旬突然頓住,似乎顧忌著林光逐的心情,眉頭緊皺沒再繼續。

    李樂天覺得自己攤上事兒了,雙手合十求饒說:“我當時是真急了,誰也沒想到單磊還會參加節目。要不然我哪兒能撒這種謊?”

    說起單磊,隔壁又有咚咚咚的響聲。

    方旬收工,單磊自然也收工。

    在酒店碰面后,對抗路情侶又吵了起來。

    李樂天聽了會兒墻角,瞠目結舌問道:“天啊,昨晚你們是怎么睡著的?”

    “……”

    “……”

    迎上兩道欲言又止的視線,李樂天懂了,立即:“我給你們換一間房。”他正要走,突然想起來什么,回頭多嘴一問:“還是雙床房嗎?”

    方旬:“你覺得呢。”

    “我覺得……”李樂天視線在兩人臉上轉悠了一圈,不太確定問:“呃,換成大床房?”

    林光逐正要點頭說“可以”,方旬先他一步開口:“當然還是雙床房。”

    林光逐微頓,側目看向方旬。

    方旬同樣看了過來,并指道:“你放心。還是那句話,誰越界誰是狗。”

    林光逐:“…………”

    新換的房間在同一個樓層,距離單磊小唐很遠,安靜到兩邊隔壁都好像沒住人。

    林光逐洗完澡出來,看見窗戶大開,三月春風嗖嗖往里飄,帶動亞麻色的窗簾一起飄。

    公司訂的酒店樓層不高,林光逐之前聽說過有那種變態的狗仔趴對面樓層偷拍的案例,說:“窗簾拉上吧,別被拍到。”

    方旬聲音悶悶的:“有點熱。”

    林光逐:“可以開空調,溫度打高點。”

    方旬在床頭柜抽屜里找到遙控器,回頭問:“多少度?”

    林光逐好笑:“多少度你都要問我嘛。你想開多少度就開多少度。”

    方旬試探:“十六度?”

    林光逐詭異沉默了會兒,說:“二十六度。”

    方旬麻了:“二十六度和沒開有什么區別。”

    林光逐:“十六度太冷了,冰窖。”

    方旬討價還價:“那二十度。”

    林光逐:“二十三度。”

    方旬:“二十二。”

    林光逐正在喝礦泉水,聞言停下動作,拿著礦泉水挑眉看他:“二十二和二十三又有什么區別?”

    方旬被這一眼看得心思都飄飛,渾身燥熱起身關窗拉窗簾,打開空調,溫度調到二十三。

    他今天一整天都不在狀態。

    錄制綜藝時滿腦子都是手機,錄制空檔拿到了手機,又滿腦子都是林光逐的臉。空檔一般只有十分鐘,十分鐘他甚至都不一定等到林光逐的回復,就又要上繳手機了。

    心里都像有螞蟻在爬似的,鬧得慌。

    進浴室沖了個冷水澡,出來時已經十一點了,第二天凌晨六點又要起來做妝發。方旬躺在床上蓋好被子,閉眼準備睡覺。

    旁邊床上一直有刷短視頻的聲音,音量調得很低。人魚的五感都超凡,方旬能聽見林光逐在床上翻來覆去的聲音,弄得他腦子亂糟糟的。

    大概二十分鐘后,林光逐叫了他的名字。

    他起身打開床頭燈,“怎么了?”

    林光逐看著他,說:“冷。”

    方旬愣了會兒,三月開空調,對于人類來說是有些冷。

    他低頭摸遙控器,“那我把空調關掉。”

    林光逐:“你不是熱嗎?”

    方旬拿起遙控器關掉空調,應聲:“沒事,我可以不蓋被子睡覺。”

    林光逐:“……”

    林光逐都無語了,往上坐起來一點兒,無聲盯著方旬看。

    方旬:“嗯?”

    林光逐意識到這人是真的沒聽明白,放棄般嘆了聲氣,側身將手機充上電,順手將床頭燈給關了。才語氣平淡道:“汪。”

    “…………”左邊陡然間安靜了下來,沒半分鐘,方旬迅速抱著枕頭一步跨了過來。掀起被子往里鉆,手掌順路就摸到了林光逐的腰。

    又沿著衣服往里鉆。

    林光逐被撓到了笑穴,一邊笑一邊躲避,道:“你聽不懂你就別上我床了。”

    方旬叫屈:“你說話拐個山路十八彎的,我哪兒能聽懂啊。”

    真正將林光逐抱在懷中時,方旬心底那種奇異的燥熱感才微微消減,動蕩了一整日的心有被撫慰到。

    他力道收緊,扣住林光逐的腰。林光逐感覺到不對勁,道:“我汪不代表同意……”

    方旬打斷:“我知道,你身體還沒恢復。”

    林光逐松了一口氣,說:“那睡覺。”

    方旬啞聲:“你睡你的,別管我。”

    林光逐:“…………”

    林光逐以為方旬要干什么喪盡天良的事情,但躺了一會兒,人魚只是不滿足抱著他,時不時湊上來嗅他的脖頸側面,蹭來蹭去埋進去深嗅。

    弄得他睡不著,忍無可忍單手抵住方旬的額頭,道:“你能不動彈嗎?”

    方旬聲音更啞,引誘道:“我真忍不住。要不我們做點兒其他事?”

    林光逐茫然:“你是指什么事。”

    話音落下,他就看見人魚的鎖骨上隱隱有藍金色鱗片浮現,還沒反應過來時,人魚又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不進去有不進去的做法。”

    風水輪流轉,這下子輪到林光逐聽不明白了。酒店的空氣香氛是綿長濃郁的花香,這味道有些過于濃郁,聞起來暈乎乎的。

    距離過近,他能明顯感覺到身上人的視線向下飄了一瞬,似乎是從他的眼睛,沿著鼻梁,一路盯到了唇。而后停留在唇上,他當即心中一悸,反應過來后臉龐浮熱,一腳就給方旬踹了下去。

    “方旬,”他坐起來,抱臂看著床下,微笑說:“你是真敢想。”

    方旬按著床沿爬起,被踹下床也不見一點兒惱意,彎著眼睛說:“那換一下?”

    “……”林光逐噤聲。

    今天下午剛去過博物館,《航海奇遇》中有過記載,人魚和人類的身體構造不同,閾值不同,刺激源頭更是天差地別。人類更注重身體上的感官,會被一些挑逗行為弄得丟盔棄甲,感到興奮。可對于人魚來說,身體感官都是其次,真正能對他們產生刺激的,是戀人的G潮臉。

    林光逐知道方旬在想什么,這個酒店的隔音很不好,做那種事情又很難克制住不叫出聲。按理來說,他應該馬上拒絕,但……

    房間里的床頭燈早已經關掉,唯一的光源是窗簾的透光。他看見方旬單手撐著床沿,手掌托住下顎,俊俏的眉眼下是微微彎起的唇。

    就在不久前,這唇還抵著話筒,在星芒萬丈的演唱會現場唱歌,千萬粉絲為歌聲瘋狂。

    林光逐看著看著,不知道怎么回事,心跳忽然間加速。

    這時候方旬翻身上床,暗示意味極強,伸手用食指輕輕挑了挑他的眼睫,促使他不得不閉起一只眼。

    “想要嗎?”他聽見方旬含笑的聲音:“想要的話,喵一聲給我聽聽。”

    **

    早上六點就要起床去做妝發。

    路上,李樂天困得直打呵欠,轉眼在后視鏡看見方旬精神抖擻,他忍不住說:“還得是人魚啊,你都不累的嘛。”

    方旬:“有對象陪著,公費談戀愛,累什么累。”

    “組里禁止秀恩愛。”李樂天受不了,對林光逐說:“你也是牛,六點鐘都能陪他進組工作。”

    林光逐:“……”他絕對不會說自己是在什么情形下同意了六點起床,陪同進組。

    到了妝造間,節目組將嘉賓分為AB兩組,分開做妝造,早上八點鐘匯合。方旬坐到大鏡子前,閉眼任由妝造師擺布。

    李樂天則是坐在后排沙發,與節目組對后面的流程,“等會兒還要進山區啊?!”

    工作人員離開后,李樂天心感崩潰,“來的時候也沒說啊,后面兩天錄制居然是在山區里錄。”

    林光逐不懂這個,問:“山區錄怎么了?”

    李樂天心有余悸:“山路難走,酒店環境也不好。一會兒你上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顛幾小時都能給你顛暈車。”說罷他起身道:“我先買點暈車藥備著。”

    正要出門,小唐從外進來,手里拿著一大袋外賣包裝袋,道:“我來送早餐。”

    李樂天茫然:“你不是單磊老師的助理嗎?”

    小唐靜默片刻,尷尬笑道:“對……對。我想著離你們更近,干脆我來送你們的早餐。”

    小唐是單磊的私人助理,不是節目組的場務。李樂天尋思著這兩人估計昨天晚上又吵架了,還吵得特別兇,今天干脆連面都不想見。

    林光逐也明白,打圓場道:“正好餓了。”

    小唐立即越過李樂天,眼巴巴湊到林光逐面前,蹲下來拆外賣包裝袋。將里面的塑料盒拿出來擺放整齊后,她順手打開腰間的小包,說:“林老師,我聽說后面要進山區,您可能沒這方面的經驗。我這里有暈車藥、感冒藥,還有驅蚊水創口貼之類的,您到了后要是缺什么,找我就行,我這里什么都有。”

    林光逐笑道:“謝謝。”

    李樂天一聽有暈車藥,又坐了回來,說:“你們當助理的心就是細。”

    小唐羞怯笑了笑,又挨個拆外賣,問方旬,“旬哥。您是北方人,我專程買了甜豆漿。林老師是南方人,我買的是咸豆漿。不知道有沒有出紕漏,要是您喝不習慣,我重新去買。”

    方旬閉著眼,化妝師拿著刷子在他的眉骨處輕輕掃著。

    聞言,他說:“不用了,我今天不吃早餐。”

    小唐:“啊,對!您是藝人,藝人戒碳水。”

    林光逐掰開一次性筷子,彎唇說:“他哪兒是戒碳水啊。他就是怕水腫,上鏡不好看。”

    方旬舔了舔唇,不滿:“我會怕不好看?”

    他似乎動彈了一下,化妝師小聲提醒了句,他坐端正,不依不饒道:“林光逐,說話啊。你就是看我現在不能動,在那兒口出狂言。”

    林光逐低頭喝豆漿,笑而不語。

    李樂天狗糧吃到撐,哀嚎往后一躺,“還能不能安靜吃早飯了啊。”

    小唐左看右看,偷笑了一聲。

    戀愛這種東西,還是看別人談最有意思!

    “怕水腫是一個理由,不過還有另一個理由。”方旬忽然改口說:“我昨晚吃太多了。”

    “咳……咳咳……”

    在小唐的視角中,林光逐本來在喝豆漿,聞言猝不及防嗆了一下,梗了幾秒鐘,將頭埋得很低很低。

    李樂天狀況外:“昨晚收工后你還點外賣了?”

    方旬:“林光逐給我點的。”

    林光逐的臉已經快要埋到豆漿塑料碗里了,耳根染上一層薄薄的粉紅。方旬透過鏡子看他,彎唇繼續:“昨晚吃了,早上睡醒也吃了。”

    “……”

    “是吧林光逐?”

    林光逐面紅耳赤抬起頭怒視方旬,從鏡面反射中,他看見方旬好像一直就等著他抬頭呢。待兩人的視線在鏡子里交匯,他又看見方旬戲謔將眼角彎下,無聲地對他做了個口型:

    “喵——”

    第五十六章 輸的人主動親贏的人一下……

    進山區之前, 節目組請嘉賓錄制一個棚內開場白。類似于在建筑物內接收到任務,而后嘉賓們原地一跳, 通過剪輯手法轉場,直達山區。

    錄制現場氣氛極差。

    后勤工作人員都在互相看眼色,咖位小的嘉賓們紛紛一臉尷尬,坐在鏡頭前低頭不語。側面,單磊和小唐正在吵架——

    好像在吵小唐早上沒有送早餐。

    場務忍不住逼逼叨叨:“我真搞不明白,這么小的一件事, 有什么好吵的。”

    燈光呵斥:“別抱怨。”

    場務:“可再吵下去耽誤工作進度啊。十點鐘必須要出發,不然到山區都快黃昏了, 光線太差鏡頭拍出來都灰蒙蒙的,全是噪點。”

    那就要額外打光了,燈光師不想加班,跑去找導演。

    導演也很為難,將充滿希冀的目光投向鏡頭前的各位嘉賓,希望這個時候有人能站出來。

    與導演對視上的嘉賓全都一秒挪開視線——

    這種沾一身腥的事情他們可不干。

    僵局下, 燈光師興奮道:“旬哥站起來了!”

    導演松一口氣:“這位脾氣也不小,估計忍不下去了……”

    話都還沒有說完, 他們就看見方旬目不斜視經過正在吵架的小情侶,徑直走到了鏡頭外。穿過足足四五個攝影機三腳架,才在人群夾縫里找到了正靠著墻玩手機的林光逐。

    站定后, 方旬彎唇靠在了林光逐的身邊, 微微彎腰湊過去看林光逐的手機屏幕。

    燈光師:“……”

    導演:“…………”

    林光逐縮了縮腦袋, 偏頭道:“你這個時候過來干什么。”

    方旬學他的動作。

    林光逐:“……不要學我。”

    方旬才笑:“怕什么,合法夫夫。半天都不開機我干坐在那兒,我又不傻。”

    說罷,話鋒一轉, “那邊又吵上了。你猜猜看誰會先低頭認錯?”

    林光逐順著他的視線看向幾米外。

    兩個人吵架,一個氣得臉紅脖子粗,一個啪嗒啪嗒掉眼淚。工作進度已經被耽誤了快十分鐘,這對于打工人來說是難以想象的滅頂之災,想想看——全組的人都停下來,等他們吵完才能繼續工作。

    林光逐代入想了想,說:“小唐吧。”

    方旬:“為什么?”

    林光逐:“我要是她,會先解決問題,再解決情緒。不管怎么樣,不能因為我私人情感問題耽誤所有人的工作進度。”

    方旬點了點頭,“我猜單磊先低頭認錯。”

    林光逐:“為什么?”

    方旬:“不為什么,和你反著選。”話畢彎著眼睛停了幾秒,壓低聲音道:“打賭嗎?”

    林光逐:“賭兩百塊?”

    方旬說:“賭注太小。”

    “兩千?”

    “還是小。”

    “超過三千算賭/博,要被拘留。”林光逐斜睨一眼,道:“我拒絕參與這種高風險活動。”

    方旬視線轉了過來,眸子清透又戲謔。

    “不賭錢,輸的人主動親贏的人一下。”

    “……”

    “你不敢賭?”

    “……”林光逐這才意識到方旬在開玩笑,他單手拿著手機,另一只手插在外套的兜里。方旬在眾目睽睽之下十分自然地環住他的腰,手掌也鉆進他的兜里,黏黏糊糊將他的手握在掌心。

    感覺到四周的視線火熱起來,林光逐渾身發熱,面色微紅正要說話。

    方旬突然一僵,看向單磊那個方向,低聲嘟囔了句,“我還沒牽夠呢。”

    林光逐:“怎么了?”

    方旬:“單磊情緒不穩定,要浮鱗了。”

    說罷方旬抽出手,依依不舍親了親林光逐的額頭,旋即快步走向那邊。

    他拉住單磊的胳膊,隔開小唐,低聲說了句什么。單磊起伏不止的胸膛才稍緩,黑臉站了幾秒鐘,蠻不甘心坐回了位置。

    小唐則是哭哭啼啼被其他工作人員接走,開場白的錄制這才繼續。

    因為早上才發生過一場爭執的緣故,導演組擔心同乘又出問題,特地隔開這兩位對抗路情侶。

    方旬與單磊同坐一輛越野車,小唐則是被塞到了林光逐所乘坐的車上。

    車子出發半小時后,狹小的空間里依然死寂。副駕的李樂天受不了這種氣氛,回頭打破沉默:“小唐,你是四川人吧?”

    小唐眼眶通紅抬頭,心中驚訝:“對的。您怎么知道,我有口音嗎?”

    李樂天:“沒,你普通話很好。主要是之前單磊老師還在北京接受九年義務教育時,在公司老是嚷嚷著要往四川跑,我有這個印象。”

    小唐低頭:“真來四川他就后悔了。”

    李樂天笑:“后悔什么?”

    小唐:“他總是找我吵架,我們戀情還沒曝光的時候,他就不喜歡待在四川,說四川地震多。想帶我去北京生活,但……我在四川長大啊。”說到這里,她羨慕看了眼林光逐,說:“林老師,您是怎么說服旬哥留在杭州的啊?”

    林光逐溫和笑了笑,“我們好像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

    李樂天舉手拆穿:“他倆和你們情況不一樣。別說杭州了,你林老師就算想待在深山老林里,方旬肯定也毫不猶豫跟著去。”

    林光逐:“……”

    小唐更羨慕了,“旬哥尊重您的意見,真好。你們吵過架嗎?”

    林光逐點頭:“吵過。”

    小唐根本想象不出來林光逐發脾氣的樣子,更想象不出來方旬對林光逐發火的模樣,她覺得這兩個人好愛,都舍不得對方受委屈。

    李樂天聽了,沒忍住默默吐槽:“那你可小瞧林老師了。他還沒和方旬在一起的時候,方旬幾次被折騰到……”

    迎上林光逐的視線,李樂天抬起手在嘴邊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明智保持沉默。

    小唐左看右看,突然悟了,問:“你見過人魚的獠牙嗎?”

    林光逐想了想,干咳一聲用拳抵唇,尷尬回:“見過。”在床上興奮起來時,方旬兩顆尖尖的犬牙就會露出,抵住下唇。屬于人魚的非人特征在這一刻彰顯,用牙尖輕咬他的……

    小唐:“每次單磊私下里兇我的時候,犬牙就會露出來!好可怕!”

    林光逐陡然回神,艱難拽回跑偏的思緒。

    小唐哆嗦道:“太怪異了!林老師,您是不是每次也覺得挺折磨的?”

    林光逐答非所問:“呃……是有點兒。”

    加上李樂天,一輛越野車上共有三位“人魚家屬”,各自交流彼此的感悟,車上的氛圍居然十分和諧。大約四五個小時后,汽車開進了盤山公路,整體地勢蜿蜒向上,車座晃蕩不止,人坐久了,五臟六腑都顛到挪位。

    稀稀拉拉的小雨落在車窗上,林光逐開窗,伸手出去感知了幾秒,關窗道:“下雨了。”

    李樂天:“沒事,天氣預報說就這兩小時有雨。等咱們到了目的地雨就停了。”

    人魚不能淋雨。

    小唐顯然也知道,慌慌張張拿起隨身帶的大背包,拉開拉鏈翻騰一會兒,找到雨傘后才放心將背包放回地面。

    林光逐看她一眼,問:“你帶了幾把傘?”

    “一把。”小唐道:“等會兒到現場要是還下雨,這把傘您拿去給旬哥用。”

    林光逐:“那單磊怎么辦?”

    小唐氣憤:“給他淋!”

    林光逐收回視線,好笑地搖了搖頭。

    一會兒要是真下雨,小唐一定分分鐘就拿著傘去接單磊了。

    他心感無奈,低頭打開手機。

    看天氣預報。

    “前面的車怎么突然停了?”李樂天突然出聲,解開安全帶,好奇湊近擋風玻璃看。

    林光逐聞言抬起頭。

    節目組的車隊共有十三輛,工作人員約四十人,滿載錄制設備。他所在的越野車大約在車隊中間的位置,往后數三輛就是方旬所乘越野車。

    此時前面的車停下,他們也緊跟著一個急剎熄火,汽油味鋪滿車廂。

    “嘟嘟嘟——”

    不知是哪一輛車開始摁喇叭,導演的聲音從無線電里傳出來:“前面怎么了。”

    “最前面那輛車……”李樂天看不清楚,不太確定問:“是不是在調頭?”

    林光逐解開安全帶,左右手各扶著前面的兩個車座,往前坐了點兒。

    瞇眼看了幾秒,“是在調頭。”

    李樂天:“為什么要突然調頭啊。”

    林光逐:“可能路不通?”

    兩人湊近細看,擋風玻璃前視野寬闊,能明顯看見前面幾輛車與他們一樣茫然,被堵在了路上。只有最前面的頭車瘋狂按著喇叭,見無法調頭,司機索性直接倒車,一邊倒車還一邊打開車窗,副駕上的工作人員探出來,揮手時焦急大喊:“后退!所有人快后退!”

    車窗緊閉,后面的人只能看見他的動作,聲音模模糊糊的。李樂天正要說話,面前的擋風玻璃突然間“啪嗒”一聲,一顆小小的碎石落在了玻璃上,砸出蛛網狀的裂紋。

    林光逐與李樂天均一愣,喉嚨像被塞住,無聲盯著那顆滾落的石子。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根本沒有留給他們反應的時間,山巔的石塊像下雨一樣射了下來,路邊被巨石砸得迸裂。土黃色像霧一般的泥濘瞬息蓋住車隊,在擋風玻璃被砸碎的那一刻,越野車被高高拋起,尖叫聲、失重感——

    碎石不斷劃開黃土灰塵,他下一秒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

    ……

    這場混亂足足持續了十五分鐘才停歇,車隊總共十三輛車,第五輛車往前的車子,盡數被泥石流卷到了阻止車子跌落的竹林里。第五輛以后,恰恰好停在迸裂的道路上。

    第五輛車,是生與死的界限。

    柏油路已經看不出原狀,入目所及皆斷壁殘垣,堪稱一片廢墟。

    導演顫顫巍巍從車上下來,一觸地腿立即就軟了,看著前面喃喃道:“完了,出事了。”

    后方有腳步聲。

    導演往后一看,眼疾手快拉住要往廢墟里沖的單磊,掩著口鼻大聲道:“先別過去!”

    唰唰——

    另一道身影快步從他的左肩掠過,導演看見方旬三步并作兩步,動作矯健踏著碎石攀爬,急到耳廓與脖頸都充血,整個人好像都在發抖。

    “松手。”單磊面色不善。

    導演這才轉過頭,與單磊對視時,他看見這人的黑瞳隱隱轉藍,變得幽深又充滿戾氣。

    就好像他不松手,這只胳膊就別想要了。

    他恍惚時,下意識松開了手。

    單磊遲方旬幾秒,卻也沒有慢太多。兩人各自沿著廢墟往上攀爬,手掌被碎石劃出血痕都毫無感覺般,輕巧從碎石堆上翻了過去,動作干脆又利索。其他車輛的工作人員們這時候才敢下車,趴在圍欄邊往右側面的竹林里看。

    竹林下就是萬丈深淵,若非有竹林在其中充一個延緩作用,前面的五輛車下場可想而知——跌入山下,粉身碎骨。

    到時候遇難者連尸首可能都找不到。

    此時乍一看就能看見竹林被壓彎,有幾兩黑色的越野松松垮垮掛在其中,有車側翻,有車倒著,干脆還有車像倒插蔥一樣栽了進去。

    導演愣了許久,下定決心沖后方大喊:“快!大家快去對面救人——”

    “不能讓他們滑下山崖!”

    **

    下午五點鐘,各戴維視插播新聞。

    “現在插播一條緊急新聞。位于西安的xx縣突發泥石流,附近村莊均有不同程度的房屋坍塌。救援搶險隊已集結完畢,駛入災區……”

    “從北京時間下午三點整,XX縣開始頻繁降雨。根據我臺記者特別報道……”

    “……據悉,位于災區中心的第十三號盤山公路,是某文件綜藝節目錄制組必經之路。我臺已聯系制作方,目前無人應答。請看畫面。”

    無論調到哪個臺,新聞都在播報這一突發事件。

    畫面中,消防車與救護車拉響長笛,呼呼駛入災區,無人機拍攝的畫面均濃塵滾滾。

    微博上早已經亂作一團。

    粉絲們急于向參與節目的嘉賓工作室進行求證,其中只有某童星工作室響應:“山區里沒有信號,目前我們也聯系不到他們,不知道具體傷亡情況。但我們和駐扎在錄制地點的節目組工作人員聯系到了,對方說一個小時前大家就該到了。請大家先不要過度發散,我們能做的只有祈禱所有人平安!”

    這個回應一出來,變相左證節目組出事了。

    長時間聯系不上,熱搜上同樣亂作一團,同公司的藝人們紛紛發布微博,祈禱平安。

    林光逐是被李樂天喊醒的。

    他睜開眼睛時頭痛欲裂,半個身體都往后傾斜,靠著竹根。李樂天額角破了,左手手臂也松松垮垮掛著,似乎脫臼,見他醒了大松一口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你可千萬別睡,你是被我騙來西安的,要是你出了事,方旬還不得弄死我啊。”

    “……”在林光逐聽來,這些話就像穿堂風,內容他根本就聽不清。

    耳鳴陣陣。

    他臉色蒼白低頭一看,瞳孔驟縮,痛到腰背都佝僂抽搐了一瞬——

    一顆被撞斷的細竹,從下往上穿透了他的小腿。

    小腿處的衣物被劃破,皮膚上全是血。

    除了這處明顯的外傷,其他地方應該也有傷,林光逐幾乎動彈不得,呼吸時鼻腔帶著腥氣。

    他和李樂天在泥石流發生的前一刻松開了安全帶,因此越野車被掀下山崖時,他們二人全都被甩出了車子,傷得格外嚴重。越野車離他們不遠,從這個視角看,林光逐能看見車的最前方,擋風玻璃已經碎裂,司機不知所蹤。

    小唐趴在后座,喊:“他醒了嗎?”

    李樂天:“醒了!”

    小唐:“那你們別動!這雨混著土,很臟,傷口不能碰水,我把傘拿過去。”

    李樂天見小唐要從擋風玻璃里爬出來,當即嚇得魂不附體。

    那輛車壓彎了竹子,眼看著隨時都可能滾落山崖,別說車子了,就連他自己在傾斜的山坡上動都不敢動,生怕一個腳滑就滾了下去。

    “你別過來!”李樂天焦急喊。

    小唐虎得很,默不作聲提著包,從擋風玻璃缺口爬出,又壓低身形脫了鞋和襪子,赤腳在無比滑的泥地上爬來。

    李樂天瞠目結舌,喃喃道:“四川人,牛逼。”

    林光逐沒有回答的力氣,閉上眼睛只能深呼吸,仿佛這樣就能緩和小腿的撕裂劇痛。

    等小唐靠近,李樂天:“你丫的是多少場地震練出來的反應啊。”

    小唐不語,將傘打開撐在林光逐的小腿上方。又打開包,在里面翻出無線電對講機。

    節目錄制時都會準備無線電對講機,原本只是為了劇組工作人員交流方便,此時卻成為了救命的東西。

    她摁住對講機,“對面有人嗎?我們在……”她抬眼看了下附近,滾滾濃塵中無法描述出地形地貌,只能道:“林老師受了重傷,快來救我們。”

    對講機另一頭很快響應,是導演的聲音,“你們在哪?我們不敢下去,地面太滑了,站都站不穩。現在只有方旬和單磊下了竹林找人,不少人都被背上來了,你們那輛車我們沒找到。”

    “等方旬或者單磊回來我把對講機給他們。”

    雙方交流地形地貌,林光逐閉眼忍痛。李樂天怕他出事,欲哭無淚求他睜眼。

    林光逐才睜眼,虛弱啟唇。

    李樂天湊上前聽,只聽見林光逐說:“我愛我媽媽,我也愛……”李樂天登時渾身汗毛都立起,大叫出聲:“臥槽,現在不是交代遺言的時候。你、你別說話了,你別嚇我。”

    林光逐舔了舔干澀的唇,小腿的疼痛往上蔓延,連著整個尾椎都頓痛。

    等待的時間最磨人,這一劫難突如其來,三人沒有任何的交流,均坐在竹堆里,腦子里像走馬燈一樣迅速掠過一些沉甸甸的畫面。

    都覺得在劫難逃,死定了。

    不知道過了一分鐘,還是五分鐘,對講機里有滋滋電流聲。

    林光逐與小唐幾乎同時看向對講機。

    里面傳來方旬焦急的聲音,尾音都在顫抖:“林光逐,你傷哪兒了。”

    小唐失落了一瞬,很快就打起精神,眼眶通紅將對講機遞給林光逐。

    林光逐按住那個按鈕,斷斷續續道:“腿。我的小腿……被竹子扎穿了……”

    另一邊。

    導演大氣都不敢出* 一聲,杵在一旁呆呆看著方旬脖頸上藍金色的鱗片,以及耳廓上的魚鰭。林光逐說完話后,這些鱗片的顏色變得濃郁,被雨水沖刷得異常妖異,公路上的所有人都看見了,事態緊急大家忙著救人,都裝看不見。

    事實上不止方旬,單磊身上也出現了類似的鱗片。兩個人上上下下數趟,全劇組的人視線都黏在他們身上似的,啞然又震驚。

    方旬握著對講機的手收緊,指節用力到發白。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氣,才能將對話勉強繼續下去,“我喊你的名字,如果聽見了我的聲音,就用對講機響應我。”

    “嗯……”

    林光逐沒力氣說話。

    小唐接過對講機,說:“等一下!導演、旬哥,我,如果我沒能活下去,幫我和單磊說一聲,我沒有要和他分手,我那是氣話。我愛他。”

    “知道了。”方旬的回答很簡略。

    這都算遺言了。方旬單手撐住護欄,翻下竹林,對講機再一次有“滋滋”電流聲,這一次,是林光逐叫了他的名字,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氣。

    方旬握緊對講機,緊緊咬著后槽牙。

    一字一頓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不想聽。”

    林光逐頓了很久,將原本要說的那三個字咽了回去。改口道:“打賭嗎?我賭你能找到我,這次你還要和我反著選嗎?”

    方旬聲音無比凝滯:“我也賭我能找到你。”

    林光逐:“賭注是什么。”

    方旬:“兩百塊。”

    林光逐笑了,牽動傷口,嘶了一聲:“賭注太小。”

    “兩千?”

    “還是小。”

    “超過三千就要被拘留了。”方旬低啞罵了一聲,再開口時聲音哽咽,“我們就賭三千。出了事兒一起承擔,你不可以留我一人面對。”

    “……”

    林光逐低下頭,輕聲應:“好。”

    第五十七章 長痛不如短痛

    數輛消防車駛入災區, 后面緊跟救護車。盤山公路上,有人用消防車大喇叭向前后喊話:“注意四周泥石坍塌。公路上還有余震的可能性, 我們盡可能全力搜尋失蹤人員。”

    “收到!”

    “收到!”

    微博上,單磊的黑熱搜前幾天還掛著呢,方旬與林光逐婚變的傳聞也甚囂塵上。一場突如其來的浩劫,網友們紛紛開始為他們祈禱。

    不斷有人轉發祈禱平安,也有人在超話里焦急討論:

    “劇組都遲到幾小時了,出事的概率很大。”

    “別忘壞處想, 可能碎石擋路,他們沒辦法繼續前進, 被堵住了。”

    “被堵住了可以原路返回啊,現在他們沒有到原定目的地,也沒有回去。大概率是中途出事了。”

    “天啊,希望大家都能平安回來!”

    ……

    ……

    方旬是半小時后才找到林光逐一行人的。

    在他尚有一段距離時,竹堆里的三人就靜默盯著他看。等他踉蹌沖下來一把將林光逐擁入懷中時,小唐啞然提醒道:“旬哥, 你的魚鰭冒出來了。”

    他緊擁林光逐幾秒鐘,才退開一些距離, 臉色難看問:“除了小腿,其他地方有受傷嗎?”

    林光逐渾身都疼,唇色發白虛弱搖頭:“我不知道。小腿格外痛。”

    小腿都被細細的竹子扎穿了, 當然會格外痛。方旬低頭看向細竹, 眉頭緊皺, 薄唇幾乎抿成一條線。

    小唐見狀,趕忙安慰道:“林老師現在還能感覺到痛,說明沒有傷到神經系統。如果什么都感覺不到了,那才是真的麻煩了。”

    方旬點了點頭, 說:“我現在……”他似乎很難開口,隔了幾秒鐘才尾音沙啞繼續:“我現在要掰斷竹子。會很痛,你忍著點。”

    林光逐深深閉眼,臉上血色流失,“嗯”了聲。

    方旬:“你抱著我,痛就咬我。”

    林光逐依言照做,下顎靠在方旬的肩膀上。李樂天和小唐都不忍心看創口,紛紛將視線轉向旁側,渾身都在發抖。

    “啊——”幾乎是方旬用力掰著細竹的那一瞬間,林光逐就痛呼出聲,條件反射般身體痙攣,向前弓了剎那。

    細竹傾斜,挑動皮肉,血窟窿冒出潺潺紅血。方旬立即止住手上的動作,林光逐顫抖著吸著氣說:“不行……太痛了!”

    方旬抬起手臂,輕拍林光逐的后背安撫。

    小唐正臥坐正他們的后方,因此也能明顯看到,方旬似乎極其痛苦和無措,額角滲出細汗,眼眶都被逼紅了。

    兩顆尖尖的獠牙從人魚的唇縫中探出,淺淺抵著下唇。幾個小時前,在車隊進山區時,小唐還在車里蛐蛐人魚的獠牙可怕呢,可現在親眼看見方旬這個模樣,她頓時有了新的感觸。

    方旬換了個方式,默不作聲俯身,湊到林光逐的小腿下側,用牙尖磨著細竹。

    鮮血順著藏青的竹身滴到他的眼眶,又順著眼眶滑過鼻梁。

    “咔擦”一聲輕響,細竹被磨斷。

    在場幾人均逃出生天般,大松了一口氣。

    方旬起身,左右手各把住林光逐的手臂,將后者背到背上。回身道:“我先帶他上去,等會兒來接你們。”

    李樂天眼前一黑,“那你快點啊!”

    小唐則是哽咽說:“你讓單磊來接我,我想見他。”

    事態緊急,災區任何變故都有可能發生,很可能遲幾分鐘,就會天人永隔。方旬知道這時候時間就是生命,沒有一句廢話,沿著竹林往上快步走。

    雨水比來時更大。

    林光逐被雨沖刷得睜不開眼,抬手抹眼淚說:“你不能淋雨。”

    “……”

    “你現在是不是也很痛?”

    方旬靜默幾秒,咬著牙粗喘說:“我以后一定和你坐一輛車。”

    劇組的車全都長一樣,被掀到竹林里以后分辨不出哪輛才是林光逐所乘坐的車輛。方旬與單磊下竹林救援,每一次都是找到其他車,只能先將傷員背上去。消耗掉的每一分每一秒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巨大的心理考驗與折磨。

    到后面他們兩個人都快急瘋了,幾乎要棄其他傷員不顧。

    要不是小唐找到了對講機主動聯系導演,他們可能現在還無頭蒼蠅一般亂找。

    公路上堆積滿碎石,方旬將林光逐放在靠近欄桿的地方,遲疑著不肯離開。

    單磊急匆匆沖過來,“我女朋友在哪?!”

    “……”

    “快帶路啊!”

    方旬要了一把傘,塞到林光逐的手中。

    “我下去救人,等會兒就回來。”

    林光逐見方旬臉上有血,下意識伸手去擦,怎知自己手上也有血,導致血跡越擦越多。

    “你自己也要小心。”

    方旬動了動唇,“剛剛拿著對講機的時候,你有話要和我說,對不對?”

    “……”

    “等真正安全了,你再說。”

    將小唐和李樂天救上來以后,公路上七七八八躺倒了不少人。方旬一聲不吭摟著林光逐,兩人一同縮在傘下避雨。導演也想過將傷員搬到碎石堆的另一端,眾人自救乘著車原路返回。

    但一來很多傷員都不知道傷到了哪兒,他們不敢隨意挪動。

    二來車子裝不下那么多人。

    小唐數過人數后,同導演說。

    導演趴在地上呆滯道:“摔下去的車不是全找到了嗎?怎么還少一個人啊!”

    小唐反應過來,“是我們那輛的司機。”

    導演:“他沒被一起救上來?”

    小唐:“出車禍的時候他被甩出越野車了,估計還在附近。”說著快步跑過去找單磊,兩人站在欄桿邊對話,沒一會兒單磊翻下欄桿,下了竹林。小唐則是撐著傘焦急站在原地往下看。

    另一邊,李樂天不斷點數據流量按鈕,試圖找網,給老婆打電話。

    多次嘗試無果后,他哭喪著臉說:“天馬上就要黑了,晚上山區氣溫很低。”

    他問林光逐,“我們進山的時候開了幾小時來著?”

    林光逐虛弱垂著眼睫,沒回話。

    方旬:“你現在不要找他講話。”

    李樂天又去問別人,回來時崩潰說:“臥槽,開了四五個小時。也就是說救援隊開車進來也需要四五個小時,我們肯定要在這里過夜了。好多人的身體情況可能熬不到明天。”

    “…………”

    李樂天看了眼林光逐的腿,后知后覺發現說錯了話,補救說:“吉人自有天相,你的腿肯定會沒事。”

    方旬看向李樂天,動了一下。

    林光逐扯了扯方旬的衣袖,低聲說:“往里面靠點兒,別淋到雨。”

    劇組總共四十六人整,其中有一半的人坐在第五輛越野車以后,毫發無損。翻下山崖的人們也大多系了安全帶,頂多輕傷磕成腦震蕩,或者摔斷胳膊和腿,算起來是重傷不能輕易挪動的,也就五六個人。

    很不幸的,林光逐就是重傷之一。

    災區現場除了雨水聲,一片死寂。有人起身往這邊走,默不作聲放下一把雨傘。

    方旬撐開雨傘。

    陸陸續續又有人過來,放下雨傘就走。

    慢慢的,他們這邊已經撐了好幾把雨傘,各色的傘帽遮擋住人們探究的視線。但人魚的耳力極佳,能夠聽見雨幕中詫異的交談聲:

    “他們的耳朵上……你看見了嗎?”

    “那是魚鰭嗎?”

    “脖子上也有鱗片。”

    “旬哥和單磊老師鱗片的顏色還不一樣!”

    林光逐若有所感,遲疑轉眼看向方旬。

    方旬與他對視,立即就轉開了視線,眉頭緊皺盯著旁側的碎石,倔強將唇抿緊。

    山區的天黑得很早,等雨停了,竹林下才有動靜。

    “你找到了!”小唐興奮高呼一聲,“司機還活著嗎?”

    單磊:“活著。”

    單磊背著司機翻回欄桿,將人放下,環顧四周,而后突然一言不發擁住小唐。

    小唐不解其意,還以為是大難之后劫后余生的擁抱,立即抱回去,含淚說:“我們不分手了,我們以后一直在一起,不分手了。”

    方旬一直盯著那邊,像猛獸戒備起來的姿態一般,神色不善扶著地面站起。

    李樂天見他站起來,茫然道:“你干什么?”

    方旬不回答,視線一瞬不瞬盯著單磊。

    林光逐頓了頓,開口:“方旬,別沖動。”

    方旬沒回頭,聲音沙啞:“想都別想,我死都不同意。”

    “……”

    林光逐:“我……知道。”

    兩人的對話沒頭沒尾,神情一個賽一個僵硬。李樂天更看不明白了,但他能過感覺到氣氛不對勁,撐坐起來小聲問:“你們在說什么啊?”

    劇組的人也發現異常,好奇的視線在兩邊轉悠。借著昏暗的月光,人們能看見單磊輕輕松開小唐,低著頭問:“人全都找齊了嗎?”

    小唐:“齊了。”

    單磊還是低著頭,半晌道:“齊了就好。”

    話音落下,往后退了兩步。方旬幾乎就在單磊啟唇的那一刻沖了出去,林光逐阻攔不及,連忙轉向李樂天,“快去拉架——”

    在小唐的尖叫聲中,方旬重重將單磊撞倒,兩人在碎石上滾了幾圈,迅速雙雙撐地半跪著,瞳色由黑轉藍,本已經銷匿下去的魚鰭又唰唰挺/立,面無表情地針鋒相對。

    人群驚呼聲不斷,不少人從地面上站了起來,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李樂天直到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跑過去后眼疾手快拉住要上前的小唐:“別靠近!”

    小唐驚慌失措:“旬哥怎么突然——”

    李樂天語速極快解釋:“人魚的存在不能讓世人知道。單磊想消除在場所有人類的記憶。”

    小唐啞然,她愣愣看向單磊,單磊不看她,沖方旬一字一頓道:“公司有規定。你我都太清楚人魚暴露會有怎樣的下場。”

    直到聽見“人魚”二字,眾人才知道方旬與單磊身上的異常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們面面相覷,震驚到失去言語,很快,又聽見單磊凝滯的聲音:“方旬,長痛……不如短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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