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九九跟盧夢卿一起出了門, 盤算著去買塊墳地,再制備上棺槨和一干喪葬用品,等諸事都準備好了, 就去給溫氏遷墳。
她問盧夢卿:“想買塊墳地的話,該上哪兒去買呢?”
盧夢卿想了想, 說:“可以去京兆府問問。”
九九瞧著天色還早, 當即就叫上盧夢卿一道過去了。
門吏最會看人下菜,見兩人是腿著過來的,先自輕看了三分, 待二人近前,觀其形容——尤其是盧夢卿的形容——實在是很有派頭,又不自覺地把腰桿往下彎了彎。
九九略微一問, 門吏就示意她可以往不遠處的布告欄那兒去看看, 上邊張貼著東都城外良田荒山的買賣訊息,總會有她需要的。
九九向他道了聲謝,走過去一瞧,視線卻被另一個布告欄吸引住了。
那上邊也張貼著許多公文,幾行字下邊是配套的畫像,再近前去一瞧, 原來是懸賞的通緝榜。
九九就跟被牽住了似的, 湊過去, 踮起腳看最上邊的榜一通緝犯, 就見上邊詳細地記述著此人手上有整整二十多條人命, 同時擄走了十七個孩童,此時去向未明。
京兆府、大理寺和刑部聯名懸賞銀五百兩,附贈東都、西都、神都三都當中任一都市的戶籍名額。
后邊還跟著一行小字,若無需戶籍, 可將其售出。
九九想到這兒,趕忙從袖子里掏出自己那份戶籍文書,展開瞧了瞧,見上邊寫的是東都人氏樊九九。
她心想:到時候把戶籍賣掉,還能再賺一筆!
九九從頭到尾把通緝榜看了一遍,再試著閉上眼,所有的訊息便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了。
她心想:對于昊天上帝來說,這是完全正常的!
再一扭頭,那邊盧夢卿正抱胸而立,見她看過來,笑著將手上篩選過的那份賣地文書遞過去:“這個還不錯。位置不算壞,價格也公道。”
不禁又想:有個人幫忙可真好,都不用我自己看,他就給辦完了!
她將那一頁紙接到手里瞧了瞧,定下來就是它了,同時又忍不住問盧夢卿:“二弟,若我真是喬翎的話,我們當時是在從神都去往東都城的路上嗎?”
“不,”盧夢卿微微搖頭,說:“我們已經到東都城里安置下來了。”
九九應了一聲,又問:“那除了你之外,還有什么人跟我同行?”
她自己數了數,說:“小莊、梁氏夫人和貓貓大王我都已經知道了,哦,還有那個侯大——除此之外,還有別人嗎?”
“有的,”盧夢卿說:“譬如我,就不是孤身前往,一起往東都去的,還有我的弟子小奚。”
“你那邊人就要多些——畢竟你在做京兆少尹,手底下有許多人幫你做事。”
“第一組你已經知道了,是小莊和侯大,第二組么……”
說到這里,他略微頓了一下,才繼續道:“第二組看似只有一個人,但實則有很多個人。”
九九聽得云里霧里:“這是什么意思?”
盧夢卿便具體地解釋給她聽:“那位娘子姓李,喚作九娘,本領非凡,能夠做出如活人一般的紙人,甚至于那紙人還能自如地行動和思考。”
九九忍不住“哇塞!”了一聲:“好厲害!”
“是吧?”
盧夢卿哈哈一笑,又說起第三組來:“第三組三個人,拿主意的是你的表兄,他的名字叫公孫宴,他這個人……很有意思。”
表哥!
九九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溫柔又靠譜的兄長形象來。
那邊盧夢卿又說起另外兩個人來:“另一個是白應白大夫,年紀與你表哥相仿,很溫吞柔和的一個人,醫術高明,來歷神秘——不過我猜想,你應該是知道他的來歷的。”
大夫!
九九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帶著藥香味的溫柔大夫來!
“最后一個是白大夫的表妹,名叫柯桃,先前好像在國子學讀書來著,后來因為作弊被開除了……”
九九心想:哦,不良少女!
挨著聽了一遍,略有了些印象,她禁不住又問起另外一事來:“二弟,你跟小莊現在的模樣,就是你們在那個世界里的樣子嗎?”
盧夢卿頷首道:“不錯。”
九九又問:“那在那邊的時候,貓貓大王也跟現在的貓貓大王一樣,是一只漂亮神氣的貍花貓咯?”
盧夢卿又應了聲:“不錯。”
可如此一來,問題就出現了。
九九由衷地問他:“如若我果真是喬翎的話,那我為什么會變成九九呢?”
“為什么同行的其余人都仍舊是自己原本的樣子,唯獨只有我變了?”
說到這里,九九忽的想起了另外一個人來:“三姐!”
九九跟貓貓大王一起離開萬家的時候,在門外等候,告訴她小莊所在的三姐!
她意識到:“三姐不在你方才所說的那些人里邊!”
盧夢卿下意識反問一聲:“三姐是誰?”
九九說:“就是羊姐姐啊,她自稱家中行三,所以江湖上的人都管她叫三姐!”
盧夢卿驚疑不定地看著她:“姓羊?你是說少游的夫人?”
九九默然一會兒,說:“少游又是誰啊……”
盧夢卿會意到這是在雞同鴨講,又問了幾句三姐的形容,而后搖頭:“跟我想的不是一個人。”
同時他也說:“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在那邊世界里認識的人,只是從你我相識,一直到前往東都,再到這個世界里相逢這段時間里,我從不知道你有那么一個朋友。”
九九若有所思:“她知道貓貓大王,知道小莊。”
九九若有所思:“貓貓大王是婆婆的貓,我跟死了的越國公成婚的時間又很短,越國公死了之后我才做京兆少尹,才認識小莊……”
“她知道貓貓大王和小莊這兩個稱呼,就說明她上一次跟我發生交際,應該就是最近一段時間才對。”
九九若有所思:“但是貓貓大王和小莊卻都不認識她。”
九九若有所思:“她還知道我叫喬翎。”
九九若有所思:“她還說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
好像是頭腦之中忽然間有一根弦兒被繃緊了,很快又松開,這一緊一松,電光火石之間,九九腦海里忽然間冒出來一個念頭!
她駭然轉頭,視線與同樣情緒激烈的盧夢卿對上,二人不約而同地開了口!
“三姐是我到這個世界之后認識的人!”
“你曾經以喬翎的身份在這個世界生活過!”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笑了。
九九一邊笑,一邊點頭:“那就能說得通了!”
最開始的時候,喬翎跟盧夢卿、小莊和貓貓大王一樣,都以自己原本的身份來到了這個世界。
在成為九九之前的那段時間里,她結識了羊三姐,如后者所說,“對她有恩”。
兩個人的關系應該是很不錯的,所以喬翎選擇將自己同伴們的稱呼告訴羊三姐,并且請她暗中相助,搜尋同伴們的蹤跡。
“若真是如此,這其中隱含的訊息就很耐人尋味了。”
盧夢卿邊走邊道:“你請三姐幫忙尋找同伴們的消息,說明那時候你清楚地知道你會成為九九,并且失去之前的記憶。”
“先前三姐在萬府門外等你,也進一步佐證了這一點——你在失憶之前,就很明確地告訴她,該去哪里找你!”
他很確信:“大喬姐姐,你是自愿成為九九的!”
可如此一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喬翎成了九九,那九九去哪兒了?
為什么喬翎會選擇成為九九?
是九九身上,有什么特別之處嗎?
……
回去的路上,九九不免同盧夢卿說起了水生的事情來。
“雖說先前賈家給了一張房契,咱們也有錢往別處去賃房子,只是我總覺得,水生那里還大有秘密可挖。”
九九回憶起這次的事情來,怎么想怎么覺得水生來歷神秘,是個相當強大的謎團。
為什么在他說話之后,當天晚上,自己就夢見阿娘了?
這真是有點玄妙。
她一邊說,一邊在路邊的熟食店里買了幾斤蒸得爛爛的五花肉。
盧夢卿提醒她說:“天氣太熱了,吃不完可容易壞。”
“放心吧,吃得完的!”
九九拍著胸脯,很肯定地說:“我自己就能吃一斤,剩下那幾斤,你們四個人再加一只貓難道還吃不完?”
想了想,又說:“吃不完也沒關系,我拿來當夜宵。”
九九摸著自己的小胳膊,有點遺憾地說:“二弟,我覺得我現在有一點太瘦了,得多吃一點肉,長得胖一點,結實一點才好。”
又說:“我還不到十五歲呢,還會長個子的,多吃點,能長得更高!”
盧夢卿笑著說:“好好好,多吃點,壯實。”
兩個人一路回去,又盤算起接下來該做的事情了:“明天去看看那塊墳地,合適的話就給買下來,后天就給我阿娘遷墳。”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明天下午去看墳地,上午往舒小娘子家里走一趟,先前我不知道她在弘文館的時候幫過我,這回知道了,該好好謝謝她的。”
盧夢卿也都應了。
……
兩人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黑了,那兩扇烏頭門倒是照舊開著。
九九進門一瞧,就見院子里那張石桌上擺著五只海碗,廚房里有隱約的動靜傳過來。
小莊坐在天井的臺階上剝蒜。
貓貓大王趴在她旁邊,尾巴一掃一掃的。
見她回來,當下“喵”了一聲,小跑著跳到窗臺上,用嘴巴叼起原本壓在窗下的一份什么東西,跑到她面前去,高高地仰起毛茸茸的脖子來。
九九彎腰去取到手里,打開一瞧,才知道原來是份請柬,上邊字寫得漂亮,還沾有明光燦燦的金粉。
九九大略上瞧了一眼,還沒打開,就忍不住跟盧夢卿說:“鏤金錯彩的,還挺好看!”
盧夢卿有點無奈:“大喬姐姐,這個詞兒不是這么用的……”
九九嘻嘻一笑,也不在意,展開去瞧,里邊寫的是后天是玉照宮貴妃的二十三歲芳誕,宮中設宴,特邀樊九九樊小娘子出席。
請柬里邊還夾著一張制式古怪的文書。
九九問盧夢卿:“這是什么?”
盧夢卿探頭去瞧了眼,就說:“這是一次性的入宮門籍,日期都標注好了,就是貴妃過生日那天用的。”
九九“哦”了一聲,隨手丟開了。
小莊余光里瞥見,問了句:“娘子不去嗎?”
九九理直氣壯地說:“我跟她又不熟,她過生日,跟我有什么關系!”
本來也是嘛,一個非親非故的人忽然丟過來一封請柬,邀請去參加她的生日宴,她以為她是誰啊!
簡直太冒昧了!
小莊自己經歷過京兆府的職場,明了其中滋味,也說:“就是有這種厚臉皮的人呢,明明都不熟悉,喬遷嫁娶添兒的時候還上趕著去發帖子——哪是真心是發帖子,就是想要禮金!”
九九哼了聲,抄著手說:“真是厚顏無恥,想騙我的禮金呢——過分,我的錢本來就不太夠花!”
小莊和盧夢卿都忍不住笑了。
九九發覺院子里少了個人,左右看看,忍不住問:“木棉呢?”
小莊伸出一只手,貓貓大王伸出一只前爪,齊齊指向廚房。
小莊說:“木棉姐姐問了房租的事情,就說親兄弟尚且明算賬,更別說房東跟租客了,我們這么多口子人,一頓兩頓也就罷了,不好意思總是白吃人家的,借了廚房,在那兒忙活呢……”
說著,又把剛剝出來的蒜扔進蒜臼里,胳膊用力開始搗蒜泥。
貓貓大王鼻子左右動了動,感知到辛辣之后,趕忙跑開一點,很疑惑地說:“木棉買了菠菜、豆皮和鹿角菜。真奇怪,海里的草居然叫鹿角菜……”
文盲九九被問住了。
盧夢卿倒是知道:“鹿角菜并不只是生在海里,也會長在山上。《南越志》就記載過,因為形似鹿角,所以叫鹿角菜。”
貓貓大王完全沒接這一茬兒,貓步輕盈地走到九九面前,蹲坐下來之后,故作不經意地問她:“好香啊,九九,你提的是什么?”
頓了頓,又超級開心地跟她說:“木棉說明天給我炸脆脆的小魚吃!”
小莊在旁邊抿著嘴笑。
盧夢卿也樂了。
九九叫盧夢卿幫著提一下麻繩拴著的荷葉包,自己去洗了把手,就進廚房:“馬上就吃!”
貓貓大王快活地叫了一聲:“喵!”
廚房的門簾剛掀開,首先闖進鼻翼的就是飯香味兒。
那種味道很難用言語來形容,也不是單獨某個菜的味道。
青菜肉圓湯的清鮮,茄子燒豆腐的醇美,辣椒炒肉的香辛,鍋里邊燜著的魚的淡淡腥香,數種味道匯合在一起,別有一番滋味。
九九提著荷葉包,忍不住溜到了鍋前邊兒。
九九吸了吸鼻子,故作不經意地問:“好香啊,木棉,鍋里邊是什么?”
木棉系著圍裙,儼然是一位威儀的女主人,板著臉攆她:“去去去,馬上就好了。”
九九乖乖地應了聲,把五花肉擱在案板旁,從櫥柜里摸了只盤子出來,而后用菜刀將系著荷葉的麻繩割斷。
切肉。
糯糯的,香噴噴,爛乎乎的。
好大一盤!
小莊搗完了蒜,在外邊拌涼菜。
盧夢卿挽起袖子,很主動地到廚房來端菜。
貓貓大王興奮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木棉掀開鍋蓋,熱騰騰的蒸汽和魚香一起在廚房里蔓延開來,她麻利地把魚盛出來,端著出去,又很禮貌地去敲了敲后頭西邊正房的門。
木棉很客氣,同時又很有距離感地叫里邊的人:“水生太太,我做了飯,你也一起來吃吧。”
里頭短暫地安寂了一會兒,繼而傳來水生的聲音:“好,謝謝你。”
盧夢卿忍不住瞄了九九一眼。
九九不明所以:“怎么啦?”
盧夢卿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說:“沒事兒。”
……
飯桌上眾人各懷心思,反倒是九九和貓貓大王一心一意地在享受美食。
木棉神色關切地問九九:“沒出什么事兒吧,怎么天不亮就走了?”
她一邊給九九盛湯,一邊問:“是昨天晚上做噩夢了?”
九九想到昨晚那個夢,忍不住扭頭看了水生一眼。
木棉見狀,也不由得又將目光向水生掃去。
再回過頭來,就聽九九情緒有些低沉地說:“我昨晚夢見我阿娘了……”
“今天早晨,我跟二弟早早出門,往萬家門前去走了一趟,還跟萬相公說定要給我阿娘遷墳。”
小莊趁著給貓貓大王夾魚的機會悄咪咪地在小貓背上摸了一把,滑溜溜的,真軟和!
同時又問:“他同意了嗎?”
九九點點頭:“都辦好了,等把墳地買了,就著手去辦!”
說著,又從袖子里取了先前盧夢卿選的那張文書給她看。
小莊接到手里,一邊咀嚼,一邊快讀。
倒是木棉還沉浸在九九之前說的話里,嘆口氣,說:“原來是夢見溫太太了啊,能在夢里見一見母親也是好的,說起來,我已經很久都沒有做過夢了……”
這話說完,飯桌上為之一寂。
小莊愕然抬頭,訝異地看著她,盧夢卿也一樣。
木棉叫他們給驚了一下,有點忐忑地道:“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嗎?”
“不,不是。”
夕陽早已經消逝,夜色愈發濃郁,幾只幽藍色的織夢娘飛躍過屋脊,不知向何處去了。
小莊面帶怔然,環顧四遭,終于將視線定在了同樣神色驚愕的盧夢卿臉上。
她語氣有些飄忽地說:“我好像也很久沒有做夢了……”
這時候外邊那兩扇烏頭門被叩響,九九聽見有道熟悉的清朗聲音在外響起:“不只是你,東都無夢久矣。”
坐中眾人齊齊一怔,下意識扭頭看向門外。
九九不禁叫了一聲:“裴熙春?!”
裴熙春在門外,彬彬有禮地道:“我能進來嗎?”
九九起身迎客,同時下意識道:“當然可以了。”
這話說完,她忽的心有所悟,不動聲色地看一眼今夜始終緘默著的水生。
四目相對,水生向她溫和一笑,宛若輕柔的夜風。
九九放下心來。
她快走幾步出去,卻見裴熙春不知怎么,竟換掉了幾乎等同于中朝學士標志的那身紫袍,穿一件天藍窄袖圓領袍,手肘處夾著一頂竹編的斗笠,十分瀟灑。
門外掛著一盞羊角燈,大概是用得久了,外殼有些臟,照出來的光也稍顯昏暗。
九九從天井里過去,竟覺得裴熙春看起來比那盞羊角燈還要明亮。
她后知后覺地想起來,雖說認識他有段時間了,但好像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的臉!
九九忍不住盯著他多看了會兒。
裴熙春低頭看她,語氣含笑:“怎么這么看著我?”
九九很認真地說:“因為我之前沒看過嘛!”
頓了頓,又說:“你長得比我想得還要好看!”
裴熙春燦然一笑,背著手,前傾一點身體:“是嗎?”
九九伸手按在他肩膀上,讓他站直身體:“你不要這么說話,木棉看見要生氣的。”
九九說:“而且你這么說話的時候,我耳朵不舒服,有一點熱。”
裴熙春站直身體,深深地看著她,說:“哦~”
兩人一前一后地進了天井。
那邊眾人知道有客人來,不免起身來迎,只有貓貓大王滿不在乎,無所謂地瞟了一眼新來的人,繼續埋頭苦吃。
九九同眾人介紹:“這是我的朋友裴熙春。”
又同裴熙春介紹了場中眾人。
在介紹水生的時候,她格外地注意了一下裴熙春的反應。
可裴熙春也好,水生也罷,看起來俱都是無波無瀾,甚至于還不如在介紹盧夢卿的時候更讓他訝異呢。
聽完盧夢卿的名姓之后,裴熙春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問了一句:“兄臺姓盧?是長平侯府的那個盧嗎?”
盧夢卿微微頷首:“不錯。”
又很自然地問他:“尊駕想必是英國公府出身?”
裴熙春笑一笑,也不隱瞞:“是裴氏出身,只是并非公府那一支。”
九九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問起裴熙春先前所說的那句話來:“為什么說‘東都無夢久矣’?”
裴熙春臉上神色就如同蒙了一層霧氣似的,隨之變得縹緲起來。
他環顧左右,輕聲道:“因為此時此刻,我們正處在一場幻夢之中……”
這場夢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無人知曉。
這場夢要如何才能結束?
中朝同樣一籌莫展。
夢中發生的事情,夢醒之后是會被終結,發現只是黃粱一夢,還是會成為真實,變成的確發生過的事情?
誰也不知道。
九九深覺匪夷所思:“怎么做到的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裴熙春還真知道。
“在華胥之國,有一只活了很多年的織夢娘大妖,據說在高皇帝之前就存在了,它以自己的性命作為引子,在元城京氏后人的協作之下,織就了這場夢……”
小莊下意識道:“是我想的那個織夢娘嗎?”
夜色里翻飛的幽藍色的蝴蝶?
裴熙春轉目看她,頷首道:“不錯。”
九九聽得十分茫然:“華胥之國在哪兒?”
盧夢卿學貫古今,倒是聽說過這幾個字眼,只是此時此刻聽聞,也有點拿不定了:“華胥之國啊,關于它的記載有兩種。”
“第一種說,華胥是一個氏族部落的名字,有一個出身華胥部落的少女踩下一枚巨大的腳印之后成孕,而后生下了一兒一女,兒子是伏羲,女兒則是女媧。”
“還有一種說法,講這其實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古國。黃帝曾經在夢中進入華胥之國,因而得道,繼而實現了天下大治。”
他自己對此也有些遲疑:“仿佛都不是存在于當今之世的……”
盧夢卿捕捉到了一個細節:“你方才說,這場夢是那只織夢娘大妖在元城京氏后人的協作之下完成的。”
裴熙春道:“不錯。”
盧夢卿因而問道:“就是當年被高皇帝族滅了的那個元城京氏嗎?”
裴熙春聽得一怔,轉而欽佩道:“盧兄博古通今。”
頓了頓,他又多說了一句:“華胥之國里,多是高皇帝時代之前的人物及他們所留下的后代。”
“那的確是一個存在于當世的國度,只是世間絕大多數人從生到死,都不會與之產生糾葛罷了。”
盧夢卿露出了一種非常奇妙的表情來。
其余人其實也差不多。
這種感覺無異于發現自己的房子里其實還住著另一個人,但自己從頭到尾都不知道……
令人震驚,還帶著些微的恐怖色彩。
九九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從前水生說過的一句話。
“織夢娘是一種邪氣的蝴蝶,會把人關在夢里,慢慢地吸干……”
九九心想:那時候他就知道東都城覆蓋在一只蝴蝶織就的夢境之中了嗎?
還有,水生究竟是什么人?
英國公曾經說過,紫衣學士們的領袖又被稱為北尊,從前九九以為水生就是北尊,但依今日情形來看,他好像并不是北尊……
九九有些不安。
因為“慢慢地吸干”這五個字,讓她產生了一些非常不妙的聯想。
二弟先前所說的他們來時的那個世界里,東都城里死的那些人,其實都是被那只邪氣的蝴蝶困住,慢慢地吸干了嗎?
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
這時候,外邊那扇烏頭門又一次被人敲響了。
最先反應過來的卻是貓貓大王。
這只神氣的貓貓從飯盆里抬起頭來,遲疑著嗅了嗅,忽然間歡快地“喵!”了一聲,矯健又靈活地飛奔了出去。
左文敬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在門外問:“九九,你是住在這兒嗎?”
九九下意識喊了聲:“在的,在的!”
從門口到天井總共也沒多遠,左文敬幾步就邁過來了,他手里邊還拎著一只精巧的竹籃,魚香氣伴隨著晚風在升騰。
他看貓貓大王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著自己,不禁笑了,蹲下身去,替它打開了竹籃的蓋子,很友好地說:“吃吧,我專門給你帶的。”
貓貓大王心想:給貓貓大王帶禮物!
貓貓大王心想:這么香、這么脆的小魚!!
貓貓大王心想:唯一有眼力見的人!!!
左文敬看這只貍花貓咕嚕著大快朵頤,心想:九九養的小貓,就跟九九一樣可愛!
再一看天井里的眾人,尤其是水生和裴熙春……
左文敬臉上的笑容都變了一變:“……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九九還在懵著。
眾人也還懵著。
貓貓大王已經跺一下jio,義正言辭地反駁了他的話:“不,你來得正是時候!”
左文敬給驚得目瞪口呆:“貓會說話……”
第42章
左文敬今次過來, 的確是有事。
他先說第一件:“我先前使人去江州暗查樊家舊事,已經有了結果。”
說著,取了袖中文書遞給九九。
九九實在是很感激, 接到先行了一禮,這才將其打開。
樊康祖籍在北, 并非江州人氏, 只是因為被吏部派遣到了那兒去,所以才在那兒安了家。
江州富庶,魚米之鄉, 樊康在做的江州長史是個肥缺,左文敬先前便有所猜測——他到了江州,必定會置業, 哪怕不靠長史這官銜, 他自己也是不缺錢的。
先前運作得到江州長史這官位的時候,樊康可還沒到江州呢。
左文敬的親信到了那兒,先去尋訪找到樊康的舊宅,才知道從前的樊宅如今已經改姓了李。
再一打聽,原來是刺史舅兄在住。
樊康先前所置的鋪面田產,也都如王謝堂前燕一般散落各家了。
倒是聽說樊康的本家堂兄也曾經來問過, 只是那時候樊康之妻陸夫人已經過世, 宅中舊人也被遣散, 又哪里還能尋到痕跡?
至于樊家的家產去了哪兒——當然是被那個放了籍的妾侍偷走了。
那個妾侍去哪兒了?
早就遠走高飛了。
司馬出面, 好酒好菜地接待了來客, 叫他以樊氏族人的身份寫了張文書,確定樊家的事兒徹底了了,最后給他封了五百兩銀子,賓主盡歡地散了。
至此, 事情便已經很明確了。
那親信又去查訪樊康死前江州官場上的風吹草動……
這偌大的天下也如湖如海,一顆名為江州樊康的石子兒投進去,兩年之后,仍舊能在東都城的玉照宮內掀起漣漪。
左文敬神情凝重,關切之中,有些擔憂:“他告訴我,那時候作為莊尚書特使前往江州的,是宮里貴妃的兄長,如今的司農寺少卿尹文輝。”
“也就是在今日,我在玉照宮宴的賓客名單里,見到了你的名字……”
宮中每逢宴飲,金吾衛也會參與警戒,左文敬從金吾衛公廨的公文里見到九九的名字,實在吃了一驚。
若非“樊”這個姓氏實在少見,也不曾聽聞京中另有別人喚作“九九”,他簡直要以為是重名重姓了。
九九倒是沒想到這事兒——也就是貴妃請她入宮參宴的事情——居然會叫左文敬知道,當下頗覺訝異。
回過神來,倒是又想起先前盧夢卿在弘文館外說的那些話來。
當時聽來還只是猜測,現下再看,倒都成了實情。
莊家、萬家和尹家,如今已經擰成了一股繩……
貴妃的兄長,又曾經在莊尚書往江州行事時做過前鋒。
九九開始覺得這事兒有意思了:“看起來,還真得去一趟才行!”
想到這兒,她心頭一慌,趕忙站起來四下里找:“請柬呢,有人看見沒有?我丟哪兒去了?”
木棉看她忙著找,也跟著急了起來:“沒給扔廚房里燒了吧?”
院子里眾人數雙眼睛如同探照燈似的找了一圈兒,最后還是貓貓大王最頂用,叼著那張沾了魚腥味的請帖,神氣十足地走過去。
九九慈祥如一位老外婆,在人家身上摸了好幾把,連吃帶拿:“小貓,還是你最好!”
“摸摸你,摸摸你,摸摸你,喜不喜歡,嗯?!”
滑溜溜的可愛小貓!
貓貓大王:“……”
真是受夠你們人了!
左文敬專程來走這一趟,一是為了把調查到的結果告訴她,二來呢,也是專程給她打個預防針:“防人之心不可無,等到了宮里,別四處亂跑,看別人動了筷子,你再去吃也來得及。”
又說:“我看那日賓客云集,雖非休沐日,天子是否會去還未可知,但皇后是一定會去的。你既同寧國公府的世子夫人相熟,或許可以與她一道去拜見皇后,有中宮在,貴妃也不能把你如何。我請我嫂嫂幫忙盯著,要是有個什么,也好照拂一二。”
九九怔怔地看著他,有點愣神兒。
左文敬還當自己臉上有什么,下意識抬手摸了下,卻什么都沒摸到。
他疑惑道:“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九九十分感動,十分驚訝,十分感慨地說:“左文敬,我以為你是來勸我不要去的呢!”
左文敬就笑了。
他嘆口氣,有點無奈:“我勸你,你也不會聽啊。”
九九笑瞇瞇地看著他,說:“放心吧,我一定不會有事的!”
左文敬伸出手去:“一言為定?”
九九握住了他的手,用力地晃了兩下,語氣鏗鏘有力:“一言為定!”
左文敬來得突然,走得也迅速,很有武將的英武和果決:“我晚上還得率隊值勤。”向眾人致意之后,就此辭別。
九九又送他到門口,目送他身影漸遠。
快要拐出巷子的時候,左文敬回頭去看。
九九注意到了,像只八哥兒似的原地蹦了兩下,很快活地朝他招手。
左文敬看得笑了,也朝她揮了揮手,這才催馬離去。
等九九再回到飯桌上,就覺得天井里的氛圍似乎有點古怪。
裴熙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水生垂著眼睫坐在那兒,也不言語。
九九就問他們:“你們怎么了?”
兩個人都緘默了會兒,最后說:“沒事兒。”
“沒事就好。”九九點點頭,又問:“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
裴熙春說,如今整個東都,都被籠罩在一場盛大的夢境當中。
可是要如何從這場夢中掙脫?
不知道。
中朝對此一籌莫展。
他對于從中朝得到的訊息,還懷著一些疑慮,飯桌上不動聲色地看了水生一眼,而后說:“即便那只織夢娘大妖修為深厚,即便元城京氏的后人深得先代真傳,我也不太相信僅憑他們就能締造出如今這場夢來。”
裴熙春說:“我覺得在他們背后,還有隱藏著的一只手,或許只有找到那只手的主人,才能真正地打破這一場夢。”
水生沒有言語。
飯桌上的其余人就更茫然了。
困于夢中這事兒他們都是頭一次聽說呢,指望他們去查那個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幕后真兇?
未免太過于強人所難了。
裴熙春辭別離去。
九九則叫上盧夢卿,一起收拾桌上的碗筷盤碟。
木棉叫他們放著:“我來,我來!”
九九就叫她坐著去:“你也不欠我們的呀!”
小莊笑著拉住木棉,叫她一起去打水洗漱,錯開院子里眾人用水的時間。
井水清凌凌的,撫在臉上,似涼似暖。
小莊心里邊忽然間生出了一個猜測。
她隔著一扇窗戶,問里邊正挽著袖子在刷碗的盧夢卿:“盧相公,如果裴公子說的那個幕后黑手真的存在的話——你說,這個幕后黑手會不會跟我們那邊東都城的兇案有關系?”
小莊把心里的疑惑問了出來,越想越覺得靠譜:“就算沒有所謂的幕后黑手,現下織夢的那只蝴蝶跟所謂的元城京氏后裔,是否就是締造了我們那邊東都血案的兇手?!”
盧夢卿頓了頓,忽然間豁然開朗:“是啊!”
“這個世界里東都城里的人被困在夢里,我們那個世界里,死去的人和我們如今也被困在這里,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可如此一來,問題又出現了。
小莊由衷地覺得困惑:“這豈不就是說,那只蝴蝶跟京氏后人活了很多很多年?起碼他們要活到我們生活的時代才行!”
再一想自己都從未來回到過去了,想法不妨大膽一些……
她思忖著道:“除非,他們通過什么法子,打通了一條從過去通往未來的途徑,使得兩個世界連接到了一起!”
九九在旁邊聽得驚奇不已:“還有這種法子?”
木棉在旁插了一句:“你們都能從未來到這兒了,還有什么不能發生的?”
九九幾人對視了一眼,心想:也是!
又開始商量明天各自都做些什么。
九九先說:“我明天預備著去見一見世松小娘子,向她道謝,再去把墓地買了,相關的東西都給置辦上!”
盧夢卿則說:“我設法去翻一翻近年來的朝廷公文,我總覺得——這里邊大有內容可挖。”
小莊同木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道:“墓地的事兒,還是交給我們吧。”
九九也沒跟她們爭,笑著說了聲:“也好。”
又拿了錢給木棉:“木棉管賬!”
事情就這么敲定了。
幾人先后洗漱了,各自回房歇下。
九九洗漱得最晚,按理說回房也該最晚,只是她心里邊存著一點疑惑,沒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去敲了敲水生的門。
才敲一下,里邊人就說:“進來吧。”
九九推開門,只是沒敢進去,小聲說:“水生,我有點事情想問你,方便說話嗎?”
水生跪坐在書案前,笑著叫她:“進來就行,不必拘束。”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九九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眼,見前屋木棉和小莊住的房間里的燈暗著,心下稍安,但還是有點提心吊膽:“叫木棉知道,會罵我的。”
她說:“我問兩句話就走。”
水生笑得有些無奈:“什么?”
九九問起了許久之前見過的一個人:“現在朝中的呂相公,真的是呂相公嗎?”
水生聽得微露訝異,旋即莞爾。
他瞧著她,眼波輕柔,不答反問:“你要用什么來交換這個答案呢?”
九九就很客氣地朝他點了點頭,說:“打擾了,你睡吧。”
水生:“……”
而九九誠然也沒有欲拒還迎的意思,兩步退了出去,順手把門給掩上了。
動作之快,水生都沒來得及叫住她。
九九回了自己的房間。
熄了燈的前屋里,木棉蹲在窗臺下邊警惕地朝屋后張望,看九九回了自己的房間,才算松一口氣。
木棉這才往榻上去坐下,預備著要睡了。
小莊覺得她雖然只比自己和九九大幾歲,但卻好像是一位慈愛又嚴厲的鳥媽媽,努力地伸著翅膀庇護稚嫩的小鳥九九。
她忍不住說:“放心吧,九九是質樸了一些,但是不傻呀……”
木棉眉頭蹙著,看一眼水生所在仍舊亮著燈的正房,向她微微搖頭。
小莊見狀心下一動,會意地笑了笑,轉口說:“睡吧,時間真不早了。”
……
第二日,兩人一道出了門之后,木棉才說:“我覺得那個水生很古怪,比裴公子還要古怪。”
小莊附和了她的說法:“他這個人,是有些神異之處。”
“不,”木棉遲疑著,說出了自己的感覺:“他這個人,不夠‘真’。”
她說:“九九是我此生見過最真的人,但水生給我的感覺恰恰與她相反——他是最不真的那個人。”
……
貓貓大王跟著盧夢卿出了門。
盧夢卿還納悶兒呢:“怎么跟著我?”
“唉,真是拿她們沒辦法,”貓貓大王有點郁悶:“太討女人喜歡了,她們都愛(摸)我……”
盧夢卿:“……”
一人一貓走在一起,瞧著倒也協調,才剛出巷子口,對面就駛來了一輛朱輪車。
起初盧夢卿也沒在意,哪知道那輛車竟在他面前停下了,車簾一掀,流出一張稍顯熟悉的面龐來:“盧兄!”
雷尚書歡天喜地地從馬車上下來:“一別數日,盧兄近來可好?”
又禁不住問道:“先前樊小娘子往費家去的時候,盧兄是否同行?”
盧夢卿愕然頷首:“倒是真的在……”
“唉,”雷尚書扼腕不已:“早知道,非得請盧兄一道喝杯酒才行!”
又說:“我聽榮學士說樊小娘子住在這兒,猜度著你或許也在,好容易遇見休沐,就冒昧地不請自來了,沒成想你真在這兒!”
又殷切地問他:“盧兄這是要往哪兒去?”
盧夢卿倒也沒有瞞他:“想找家書局看看近年來的公文,了解一下時事。”
雷尚書先前曾經與他有過交談,知道他雖言辭精妙,對于時事卻不甚了解,還當他是剛從隱居避世狀態之下離開,此時聽聞,也不奇怪。
當下主動相邀:“嗨呀,去什么書局啊,他們那兒的公文根本不全——去我家!”
盧夢卿本也是個社交悍匪,聞言也不打怵,當即應了。
雷尚書又請他上馬車,看盧夢卿先叫貓貓大王上去,不禁奇道:“原來盧兄還養貓?”
盧夢卿懶得解釋,索性應了一聲。
雷尚書愛屋及烏,當下帶著姨母笑,朝貓貓大王伸出了手,摸摸摸:“小貓貓,你真可愛,不愧是盧兄養的貓,一看就很聰明……”
盧夢卿:“……”
貓貓大王:“……”
貓貓大王躲開他的手,絕望地往盧夢卿所在的那個角落里使勁地靠了靠。
早知道要被男人摸,還不如跟木棉她們在一起呢……
……
也是這個清早,九九用柳枝蘸了香鹽在刷牙的時候,西邊正房的門開了。
水生從里邊走出來,隔著幾步,輕輕問她:“九九,你生氣了嗎?”
九九嘴里邊還有許多沫兒,無暇張口,只是看著他,搖搖頭。
水生有些難以置信:“真的沒有生我的氣?”
九九含糊地說:“真的沒有生氣。”
本來也是嘛,水生又不欠她什么。
他愿意說,那當然很好,他不愿意說,也完全沒道理生他的氣呀。
九九倒是含含糊糊地說:“你看起來沒有表面上那么坦率呢。”
如果是盧夢卿在一個類似的問題上拒絕了九九,他根本不會覺得不自在。
他甚至都不會有“九九會不會生氣”這種懷疑。
水生對著她定睛看了會兒,不知道在想什么。
九九也不在乎,繼續刷牙,由著他看。
如是過了會兒,水生終于說:“他是假的。”
九九吃了一驚,馬上扭頭看他。
水生臉上帶著一絲朝霞般的笑意,向她點了點頭。
九九打水來漱了口,又往外吐了下,以一種很驚奇的眼光看著他,問:“水生,你是北尊嗎?”
“不,”水生搖頭,含笑道:“我不是。”
……
九九洗漱完,自己出了門,拐出巷子,途經河邊,伴著流水的潺潺聲,忽然間動了動耳朵。
有人在叫她。
再定一定神細聽,更確定那不是自己聽錯了。
九九瞇著眼睛去看,就見相隔幾十步之外,對面那座石橋的欄桿上靠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翁。
說來也是奇怪,他頭發只白了一半,眉毛卻都已經白了。
再往下看,長胡子遒勁地支棱著,像是一團蝦須。
他脫掉腳上的鞋,持在手里,一甩手,將其丟到九九面前去,而后大聲命令她:“那個小娘子!對,就是你,那個穿紅裙子的小娘子——馬上把我的鞋撿過來!”
九九看了看那蝦須老頭,再看看被丟到自己面前的那只一看就很臭的鞋……
她想一想,嘴里“biu”一聲,同時抬腳把它往反方向踢了十幾步遠。
九九揚長而去。
……
雷尚書興沖沖地帶了偶像回家。
雷尚書興沖沖地叫人趕緊去泡茶。
雷尚書興沖沖地領著偶像往書房去。
途中遇見了雷夫人,還趕緊問:“有琴呢?她不是喜歡寫詩嗎?叫她帶著寫的詩來,盧兄來了,但凡指點一二,她便受用不盡了。”
雷夫人“嗐”了一聲:“大清早就出門了,你忘了?今天是她們那個什么小說家成員聚會的日子……”
又順勢瞧了盧夢卿一眼,客氣地同他見禮。
盧夢卿從容還禮。
這還是雷夫人頭一次見他,觀其形容舉止,也不禁暗暗點頭。
她本也是好文之人,今日無事,索性一起去了書房,三人敘話。
雷尚書要去將書架上收錄的朝廷公文搬過來,盧夢卿哪里好意思?
再三推拒,最后站在書架邊上一邊翻閱,一邊同他們夫妻倆言語。
雷尚書本是科舉入仕,當然有兩把刷子在身上,雷夫人更曾經被選為朝天女,夫妻二人一道與盧夢卿對談,他一心二用,竟然還能應對自如,屢有妙語——雷夫人這就明白為什么丈夫會如此崇敬對方了。
又覺得奇怪:如此經世之才,先前何以不曾聽聞?
再注意到盧夢卿還帶了只貓,又叫人去給貓準備點吃的喝的來。
如是消磨了一上午,夫妻倆順勢留盧夢卿用飯,到了下午,又有人往雷家來拜訪。
雷尚書歉然道:“是我的幾位朋友,倒是情愿引薦給夢卿,只是不知道你……”
盧夢卿自無不應:“交朋友是好事啊。”
與他一起迎了出去。
雷尚書一位一位地挨著同他介紹:“這是徐靜,徐思閑。”
“……這是柳濤,柳伯言。”
“……這是林逢,林野亭。”
又跟幾位朋友介紹了盧夢卿。
雷尚書的確是風雅之人,只談名姓,不敘官職。
盧夢卿不免對他更添幾分欣賞,轉而同幾位新友寒暄起來。
雷夫人穿插其中,妙語連珠,笑語盈盈。
貓貓大王趴在門后,心想:好多人啊……
它百無聊賴地動了動尾巴,看看門外的人,再看看書房里的陳設,心里邊忽然間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兒。
咦?
咦咦咦?
它忍不住扭頭又看了一眼門外的人。
貓貓大王忽然間怔住了。
那個叫林逢的人,左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玉扳指。
第43章
九九往舒家去, 不想卻撲了個空。
舒家的門房倒也客氣,告訴她:“我們世松娘子不久之前才剛出去。”
九九問他:“去哪兒了?”
門房“嗐”了一聲,有些為難:“這我們哪兒能知道?”
旁邊有個門房遲疑著道:“今天弘文館好像不開門?”
另一個年長些的就說:“對了, 今天不上學——嗨呀!”
他拍了一下大腿:“世松娘子是去參加小說家成員的聚會啦,只是我們不知道她們是在哪兒聚, 倒是幫不上娘子的忙。”
又問她的名姓:“等世松娘子回來, 我知會她一聲,說您來過。”
九九搖頭道:“那卻不必了。”
……
九九的事情沒辦成,只得折返回去, 想著時辰還早,不如去買點菜,提前預備著。
路上她途徑了京兆府, 就見那邊差役正在往布告欄上張貼犯人的懸賞畫像, 隨意地掃了一眼,卻見那畫像上的男子竟然生得很年輕,很清俊。
下邊介紹,說是犯了大逆之罪。
九九頓覺唏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正唏噓著呢,那差役又滾了滾漿糊,在那男子畫像旁邊又張貼了一張懸賞畫像。
這回是個女郎, 同樣生得秀麗不俗。
下邊介紹, 說是這女郎出手將一男子打成重傷, 現下正在逃竄。
九九忍不住再嘆了口氣:“真是人不可貌相!”
再往下看, 還有一張告示, 是京兆府發給東都百姓看的,寫的是:
據說日前東都城外東南角荒山處有妖鬼出沒,朝廷業已組織人手前去巡查,東都百姓若無必要, 盡量不要前往,實在有事要去,也務必趕在白日出行……
九九看得連連嘆息:“這又是什么情況?也太不安全了吧!”
買了菜回到居所之后,那邊就只有水生在。
九九還感慨不已地跟他唏噓:“東都城的風水很邪門兒啊,怎么這么混亂!”
“……”水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挽起袖子來,開始幫著九九摘菜。
沒過多久,木棉跟小莊就回來了。
先跟九九說棺槨紙草的事兒:“遷墳須得用上的東西,倒是都已經預定好了,只是那處墳地沒定下,想著回來跟你商議一下。”
木棉說:“那地方倒是不算壞,價錢也還公道,就是有一點,聽說那邊現在正鬧鬼呢,不知道你忌不忌諱……”
九九“咦”了一聲,回想起自己在京兆府那邊瞧見的那張公告,不禁抬頭道:“難道是在東都城的東南邊?”
木棉吃了一驚:“你知道?”
九九就笑了:“我回來的時候有瞧見。”
她不在乎所謂的妖鬼:“晚點去看看吧,合適的話就趕緊給定下,趁早把事情給辦了!”
木棉與小莊俱都應了。
又盤算著:“也不知道盧相公會不會回來吃飯……”
九九不由得瞪圓了眼睛,扭頭去看正在掰豆角的水生。
盯.jpg
水生頭也沒抬,輕嘆口氣:“他中午不回來啦。”
木棉跟小莊就去洗手,預備著去做飯了。
九九托著腮,眼睛亮亮的,像只鼓鼓的小金魚似的盯著水生瞧。
水生掀起眼簾來瞧了她一眼:“都回答你了,還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九九笑瞇瞇地看著他,輕輕搖頭:“我覺得你好像一個有求必應的漂亮娃娃哎!”
水生的眼波短暫地閃爍了一下:“是嗎?”
九九兩手托著腮,又像只小金魚似的點了點頭。
……
雷府。
賓主相談甚歡。
貓貓大王獨自一只貓貓在精神內耗。
貓貓大王現下十分猶豫。
是否應該藏起來,不叫那個玉扳指看見自己?
可自己要是不見了,說不定盧夢卿會問的,雷尚書雷夫人也會幫著找,到時候不是直接把事情鬧大了?
玉扳指也會知道的。
還是說我應該趁他還不知道,趕緊回去給九九她們報信兒?
貓貓大王又覺得這個想法好像不太對。
仆人看的那些話本子里,懷揣著某個秘密要去告訴別人的人,好像都半路死掉了哎!
雖然沒有一只貓貓在懷揣著秘密要去告訴別人的時候死掉,但總歸也是有點不吉利的嘛!
等等……
貓貓大王又想:玉扳指還認識我嗎?
話說人會不會覺得所有貓貓都長得一個樣啊???
貓貓大王思考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能心存僥幸——又不是所有貓貓都跟大王我一樣英俊又強壯,玉扳指肯定能認出來!
貓貓大王又想:不能拋下盧夢卿一個人在這兒!
話本子里也說了,落單的人很容易死的!
唉,怎么沒人寫個話本子說說落單了的貓貓會怎么樣?
人還是太狹隘了。
貓貓大王想到這兒,就自己溜出門去,爬到正對著窗戶的樹上,以一種慵懶又不乏警惕的態度觀察著書房里的人。
……
雷有琴結束了聚會回家,一直到進了門,都沒能從那股興奮與雀躍的情緒當中掙脫出來。
雷府的侍從用車推著宿苜草從她面前經過,瞧見她,趕忙停住行禮:“小娘子。”
雷有琴見狀,就知道家里有客人在——不然怎么會專門送草去喂馬呢。
看這架勢,來的客人還不是一位兩位。
她順嘴問了句:“是誰來了?”
送草的侍從不知道,但是管事知道,這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當下便笑著同她講了。
雷有琴對其余三個人不感興趣,倒是很好奇盧夢卿:“我阿耶很推崇他呢!”
她沒有回房,而是往書房那邊去了。
出于年輕小娘子不想跟不認識的大齡客人打招呼的想法,她也沒驚動人,只想著悄悄地看一眼。
只是在瞧見盧夢卿之前,雷有琴先一步發現了貓貓大王。
一只小貓!
雷有琴又驚又喜,避開那扇可能暴露行蹤的窗戶,悄聲問同行的侍從:“哪兒來的貓?”
侍從告訴她:“是盧太太帶來的。”
哦?
這倒是有些出乎雷有琴的預料了。
她在樹下仰著頭看貓貓大王,貓貓大王也低頭瞧著樹底下的那個小娘子。
雷有琴將原先持在手里的那本書卷一卷塞進袖子里,面帶姨母笑,試探著朝貓貓大王伸手:“小貓貓~嘬嘬嘬~”
“嘬”到一半忽然發覺不對,趕緊改口:“咪咪咪……”
貓貓大王盯著她看了會兒,再看看書房里談興正濃的幾個人,忽的有了主意,當下縱身一躍,跳下樹去,朝最近的一個門跑過去了。
雷有琴吃了一驚,小跑著追了過去。
轉過一道月洞門后,貓貓大王停住了腳步,回頭去看。
雷有琴快步追上,因為動作激烈的緣故,原先擱在袖子里的那本書掉到地上,濺起了一片浮塵。
她趕忙給撿起來了,又放輕動作,試探著,想在不驚動小貓咪的情況下過去摸一把……
貓貓大王看著她的慢慢慢慢慢動作,只覺得無趣,一扭頭往自己背上舔了兩口,忽覺不對。
它扭頭去看雷有琴——準確的說,是雷有琴手里的那本書。
它一眼掃過去,就在封面那行書名上瞧見了“太元夫人”幾個字。
貓貓大王忽然間打了一個冷戰!
太元夫人!
雷有琴蹲下身來,試探著伸手過去。
貓貓大王沒有反應,驚愕不已地看著她手里的那本書。
到這時候,它才算是把書名看全——《太元夫人道法密藏》!
貓貓大王尾巴上的毛都炸開了!
雷有琴嚇了一跳,趕忙把手縮了回去:“我沒想傷害你的,你可別咬我呀……”
貓貓大王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開口了:“人,你可不要告訴別人我會說話啊。”
想了想,很快又恢復了貓貓的神氣本性:“哼,就算你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你的!”
雷有琴驚呆了!
雷有琴嘴巴張得大大的,過了好一會兒,才失聲道:“貓貓會說話——”
說完,她下意識地捂住了嘴!
雷有琴很快反應過來,興奮之余,先鄭重其事地跟貓貓大王承諾:“我一定不會跟別人說的!”
貓貓大王嘆了口氣,說:“琦華說得其實很對,不僅人不該多管閑事,貓其實也不該多管閑事。”
只是它也說:“不過,你阿耶是盧夢卿的朋友,你阿娘又專門讓人給我準備吃的喝的,我還是多管一回閑事吧……”
雷有琴尤且處在驚愕之中,怔怔地,驚奇地看著它。
貓貓大王伸出一只前爪,指了指她手里的那本書:“馬上把它燒掉,不然,一定會發生非常壞的事情。”
雷有琴低頭看了看手里那本書,臉色微變。
年輕的小娘子未經世事,并不覺得十分害怕,倒是覺得有點興奮:“你——你知道這本書嗎?”
“雷小娘子,聽清楚我接下來說的話。”
貓貓大王看她不當回事,不由得皺起眉頭來(?),又很嚴肅地告誡她:“太元夫人是高皇帝時代之前的一位古神,很邪氣,也很危險,你不該以任何形式同祂發生任何交際。”
雷有琴聽后,不免有些不安。
可是同時她也忍不住分辯:“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呀,高皇帝距今都多久了?”
貓貓大王圓圓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雷有琴叫它這么看著,心里邊忽的涌現出一股不安來,炙熱的興奮也慢慢地冷卻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惶恐與忐忑。
貓貓大王舔了舔嘴,忽的問:“你沒有翻過這本書吧?”
雷有琴臉上的血色倏然間就淡了。
她結結巴巴地:“我,我就是隨便翻了翻,應該不打緊吧……”
……
書房里眾人談興正好,忽的有侍女來報:“小娘子帶了自己的詩文來,此時就在月洞門外,想請盧太太指點斧正。”
雷夫人微微蹙眉:“怎么不過來給長輩們問個安?太失禮了。”
侍女笑道:“小娘子說,知道座中明白人多,怕貽笑大方呢。”
眾人都笑了。
雷夫人有些赧然:“這孩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盧夢卿倒是覺得沒什么,他并不是在意規矩的人:“反正離得也不遠,幾步而已。”
當即起身:“我去去便來。”
到外邊一瞧,見到的就是失魂落魄的雷小娘子和若有所思的貓貓大王。
后者飛速將方才之事說與他聽。
盧夢卿只覺茫然:“太元夫人,這是誰?”
人對于未知,往往會產生戒備,但是又因為未知,也往往不知道該加以什么樣的戒備。
他有些疑惑:“就是看了一本書而已,真有那么嚴重?”
雷有琴聽他這么說,心里邊也平白振作了一些,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小聲附和了一句:“是啊……”
貓貓大王看了他一眼,說:“我認識一個人,也得到過這本書,最后她沒敢看,因為她沒有承擔足夠后果的勇氣。”
盧夢卿下意識道:“誰啊?”
貓貓大王說:“喬翎。”
盧夢卿倒抽一口涼氣!
盧夢卿神色大變,由衷地說:“那真的很壞了!”
……
雷有琴一直在出了門,跟盧夢卿和貓貓大王碰頭之后,都覺得有些恍惚。
她就這么信任了剛剛才認識的一人一貓……
貓貓大王也有點不解呢:“你膽子還挺大。”
想了想,又說:“也是,膽子不大,也不敢研究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雷有琴坐在馬車角落里,默默地說:“我覺得小貓應該都是很善良的,不會害我才對……”
貓貓大王瞧了她一眼,揣著兩只前爪,咧開嘴,露出兩顆尖牙,面露邪惡的笑容:“待會兒我就把你吃掉!”
盧夢卿:“……”
雷有琴:“……”
盧夢卿寬慰了她一句:“這小東西嚇唬你呢,別怕。”
他說:“我對這些倒是沒什么辦法,但我大姐說不定會有辦法,實在不行,還可以再去找找別人……”
這個“別人”,指的是裴熙春。
盧夢卿心想,他作為中朝學士,應該是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
雷有琴遲疑著跟他道了聲謝。
到了地方,站在巷子口那兒往里邊一瞧,她又不太敢再繼續走了。
那么窄的巷子,鋪地的石板都已經裂開了,墻上都是青苔,屋舍也簡陋……實在不像是什么善地。
她有種本能的畏縮感。
雷有琴微紅著臉,退了幾步,重又回到陽光照射之下后,小聲說:“多謝你們了,不過還是算了吧,我想應該也沒有那么嚴重……”
貓貓大王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貓貓大王生氣起來:“真是好心沒好報!”
盧夢卿倒是不在意,叫她在這兒等著:“來都來了,好歹叫看一看吧。”
他說:“你不放心,就在這兒等著,這里人多。我去瞧瞧我大姐在不在,看能不能請她過來看看。”
又笑著說貓貓大王:“人家女孩子小心謹慎一點,也沒什么壞處啊,我們倆一個老男人,一只怪貓,是得防范著點!”
貓貓大王氣得像只鴨子似的叫了一聲:“你才是怪貓!”
貓貓大王甩開他們倆,老大不高興地回去了。
雷有琴聽了盧夢卿說的話,再叫貓貓大王那么一嗆,臉上不免有些訕訕的。
她疑心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再一想,還是覺得應該堅持自己最開始的想法。
雷有琴紅著臉,赧然朝他們倆行個禮:“既如此,就多謝二位了。”
……
九九聽盧夢卿說了,馬上就道:“我過去看看!”
貓貓大王面無表情(?)地蹲在臺階上,尾巴“啪啪啪”,用力地打在地上,不說話。
小莊在那兒洗衣服,就叫它:“土都飛起來啦,去那邊兒拍。”
貓貓大王回頭看了她一眼,氣鼓鼓地“喵”了一聲,又換了個地方,繼續用尾巴拍地。
木棉也有點不高興:“書是她自己看的,跟我們又沒關系,想幫她呢,還信不過咱們!”
九九就伸手捏著她腮上的肉,稍稍用力,給往上提了提:“雷小娘子只是有點愛玩,好奇心有點重,這不是什么罪過呀,信不過初見的人,就更正常了~笑一笑嘛!”
木棉給逗笑了,笑完又拍開她的手,板著臉說:“去吧。”
……
九九見了雷有琴之后,第一句話就是:“你跟雷夫人生得很像哎!”
雷有琴這會兒還在吃驚——盧太太不是說要請自己的大姐來瞧瞧嗎,怎么是個年輕小娘子?
她以為會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
再定一瞧,她躑躅著叫了出來:“……樊小娘子?”
雷有琴驚了一下,而后主動介紹:“我在英國公府見過你。”
九九“嗐”了一聲,擺擺手,語氣輕快地說:“叫我九九就好啦!”
她圍著雷有琴轉了一圈,倒是沒覺察出后者有什么不對勁兒,摸著下頜想了想,索性送佛送到西:“說實話,我有些拿不準,但我有位朋友很擅長這些,我們一起去走一趟好嗎?”
雷有琴:“……”
雷有琴真的很想回家了:“怎么又要去找別的人?”
九九聽出了她的不情愿,但還是笑著說:“走一趟吧,有琴小娘子,我吃過你的喜餅呢,雖然你不太相信我,但是為了那一籃子喜餅,我也得領著你去瞧瞧呀!”
到底還是去了。
雷有琴起初有些不安,看見馬車行駛進了崇仁坊,四下里多是高門大院之后,才算是松一口氣。
再等到進入府宅,知道九九帶著她來拜訪的居然是一位紫衣學士之后,她險些驚得魂飛魄散。
裴熙春瞧了那本《太元夫人道法密藏》,心里邊就有了底,屈指在上邊扣了扣,又叫雷有琴近前來,伸手一點她眉心……
一點光芒沒入靈臺,很快,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掙扎起來。
雷有琴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自己的腦漿里翻滾。
亦或者說,如今她的腦袋成了一架琴,里邊有一根突兀的弦在被人撥弄。
她驚悚不已地看著抵在自己眉心處的那根白皙手指,眼見著一條透明的鐫刻著奇異花紋的蟲子被抽離出來……
雷有琴噔噔噔后退幾步,駭得面無人色。
裴熙春將手指收回,從懷里取出一只玉瓶,將那條長蟲擱了進去。
“這是【空海之輪】的仿造物,”他告訴九九:“看起來,太元夫人的確曾經注視過她呢。”
九九跟雷有琴同時茫然起來。
九九先問:“太元夫人是誰?”
裴熙春簡短地告訴她:“祂是先古時期的一位古神,后來為高皇帝所殺。”
九九聽得離奇:“都死了,還能注視人?”
裴熙春聽得失笑:“想要徹底殺死一尊神,是很難的。”
他沒有細說,一次性講得太多,會叫人難以理解。
九九又問:“什么是【空海之輪】?”
裴熙春下意識道:“你不知道?”
看九九神色疑惑,不似作偽,便告訴她:“就是生活在【空海】里的,具備命運之力的一種蟲子。”
九九嘴唇動了動。
裴熙春便笑了起來:“你還想問,【空海】是什么,是不是?”
九九跟雷有琴像是一對兒被控制了的木偶似的,一起老老實實地點頭。
裴熙春便告訴她們:“北尊明確了【空海】的定義,他把那里成為虛無之地,是過去、現在和將來一切時間和空間的交匯之地,其中蘊含著不同時間和空間里的無限可能……”
他腦海中忽的靈光一閃。
空海。
海君……
他后背處驟然涌上來一股涼意。
雷有琴聽得似懂非懂。
九九卻想起了先前小莊說過的話!
“這豈不就是說,那只蝴蝶跟京氏后人活了很多很多年?起碼他們要活到我們生活的時代才行!”
“除非,他們通過什么法子,打通了一條從過去通往未來的途徑,使得兩個世界連接到了一起。”
九九喃喃地道:“空海……”
九九抬起眼簾來,看向裴熙春:“你說,是否是有人借助空海的力量,打通了兩個世界?”
沒等裴熙春言語,她就自顧自地問了下去:“有什么東西,可以打開通往空海的道路嗎?”
裴熙春從短暫又極致的驚悚當中回過神來,怔了一下,才下意識地接了下去:“倒是有法子引人進入空海,犀牛角和石中火就能做到,但如此大規模地活動……”
他臉上微微有些凝重:“只有初代越國公曾經掌控過的那面九天鏡才能做到。”
九九大吃一驚:“越國公!”
她沒想到會在這里聽見“越國公”這三個字。
裴熙春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吃驚:“是初代越國公。”
九九又重復了一遍:“越國公!”
裴熙春被她過于驚訝的神情搞得不明所以:“越國公怎么了?”
九九心想:喬翎的男媳婦就是越國公!
男媳婦死了之后,喬翎也做了越國公!
這是偶然,還是一種必然?!
九九問他:“這么說,這件事是越國公府做的咯?”
“怎么會?”
裴熙春嘆一口氣:“九天鏡早就分裂失落了……”
……
九九有所思量,裴熙春也亦如是。
雷有琴在旁聽了太多太多,這會兒腦子里亂糟糟的,像是一團亂麻,又有種大腦皮層跳躍著的興奮感。
裴熙春告誡她:“敬鬼神而遠之。”
雷有琴畢恭畢敬地應了聲。
又很鄭重地同九九行禮:“先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還請樊小娘子恕罪……”
非親非故,誰肯專門為著她跑一趟?
且還是來尋一位紫衣學士幫忙,這是相當了不得的情分!
九九哈哈一笑,不以為意:“我吃過你的喜餅嘛!”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很好吃!”
雷有琴沒想到她會這么說,起初怔住,而后莞爾一笑:“怪不得九九小娘子會跟盧太太結義呢,你們是同一種人。”
……
水生處。
等九九和雷有琴走了,貓貓大王才說起玉扳指的事情來。
盧夢卿不輕不重地吃了一驚:“你之前怎么不說?”
貓貓大王有點不自在地說:“那個傻大膽跟我們又不一樣,不好把她牽扯進來的。”
盧夢卿笑而不語。
小莊就悄悄跟木棉咬耳朵:“它面冷心熱呢。”
貓貓大王聽得抖了抖胡子跟眉毛,用力跺兩下腳:“我聽見了!”
木棉瞧了它一眼,頗有些玩味地說:“聽見了就聽見了嘛,我們又不是背地里說你壞話。”
小莊又悄悄說:“它心里其實美得很,就是不好意思承認,所以才要這樣呢。”
木棉附和地點點頭:“對,我也看出來啦!”
貓貓大王氣得像只鴨子一樣開始嘶啞地大叫起來:“你們這群可惡的人!!!”
第44章
笑過之后, 盧夢卿清了清嗓子,正色說起貓貓大王說的事情來:“那個玉扳指,名叫林逢, 字野亭,官居戶部侍郎。”
后邊那句官職, 當然不是得自雷尚書——當時引薦敘話, 只談詩文,不論政務。
林野亭的官職,是盧夢卿在諸多公文里瞧見, 碰面之后將之與本人對照上的。
他也說:“據我觀察,這位林侍郎比他上頭的莊尚書還要得天子看重,他肩膀上的差使, 歷練感都很強, 可見是為了來日托付大用專程給的,備不住當今存著點他進政事堂的心思。”
在朝政這事兒上,院子里其余幾人都是生手,縱觀東都,怕也沒幾個比盧夢卿眼睛尖的。
木棉、小莊和貓貓大王都默認了盧夢卿的說法。
木棉倒是覺得很奇怪:“林侍郎也算是朝廷大員,又得皇帝看重, 他養那么大一只老鼠干什么?”
依據貓貓大王當日所見所聞——為了將那只老鼠養大, 他不惜用種種動物甚至是嬰孩去投喂它, 簡直是到了堪稱瘋魔的境地!
小莊也說:“人做事往往存在著目的, 做一件匪夷所思、有違常理的事情, 必定存在著一個駭人聽聞的目的——林侍郎這么做,一定有所求。”
貓貓大王左右看看,實在覺得奇怪。
它慢吞吞地說:“雖然那只老鼠聞起來的確有一點好吃,但我覺得, 他應該不是為了吃它吧……”
想了想,貓貓大王又有些猶豫地說:“也不一定,你們人就是奇奇怪怪的,什么都想嘗兩口!”
盧夢卿、木棉與小莊齊齊默然。
最后,還是盧夢卿說:“林侍郎好像是蓄意想以其余生靈,養出一只非同凡響的老鼠來呢。”
木棉下意識道:“總不能他真的是想要一只神異的老鼠吧?”
小莊沉吟著,思忖著,腦海里忽的冒出來一個念頭。
她慢慢地道:“你們說,他是不是在用老鼠做例子,成功豢養出一只神異的老鼠之后,再將這個例子援引到別的什么東西身上啊?”
人跟貓都驚住了。
盧夢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間挨了一道雷擊似的,猛地站起身來,愕然叫了一聲:“無極!”
他懊悔不已:“我早該想到的啊,我之前怎么沒想到?!”
小莊怔怔地看著他,同時反應過來:“這就是當初在神都,喬少尹用來將計就計的那個案子!”
木棉聽得云里霧里。
貓貓大王聽得云里霧里。
貓貓大王不懂就問:“怎么回事?”
盧夢卿三言兩語拋出了結論:“他們想將老鼠身上成功的例子援引到人的身上,想要長生,想要造神!”
一只老鼠想要成精,吃掉的動物和人不可勝數,想要長生得道,想要成神,又得耗費多少生靈?!
小莊輕輕說:“這種事情,不是一個戶部侍郎就能擔得起來的。”
驚愕之后,盧夢卿反倒笑了:“我終于明白了,原來是這樣的,不是墻倒眾人推,是眾人推墻倒啊!”
他拍著大腿,唏噓不已:“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木棉實在不知道他在感慨些什么。
貓貓大王哼了一聲,揣著爪爪說:“我看他是文人的臭毛病又犯了!”
木棉聽得忍俊不禁,笑完又問:“那這事兒現下該怎么辦?”
盧夢卿與小莊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還得麻煩裴學士才行!”
……
裴熙春任勞任怨地跑了一趟。
先是詢問了事件的第一親歷貓貓貓大王,而后又從九九和盧夢卿處得到了一些佐證。
最后他承諾參與者們:“中朝會去調查此事的。”
九九有點驚奇:“林侍郎,那不就是林夫人的丈夫?”
她還曾經稀里糊涂地嚇唬過林夫人,之前還因為這事兒蹲了監獄……
貓貓大王覺得林侍郎不太聰明,做事也不太行:“可是那只老鼠也并不怎么厲害呀。”
沒兩下就被它咬死了。
老實說,它唯一的可取之處,可能就是聞著很香。
只是貓貓大王見到了曾經用來喂養它的那些生靈的尸體,實在不想吃它,所以最后設法放了一把火,溜掉了。
木棉聽得有點驚奇:“你還能放火?”
貓貓大王扭頭瞧了瞧她,一張嘴,吐出來一個小火球!
吐出來一個小火球!
一個小火球!
小火球!
火球!
球!
所有人,包括九九和裴熙春,都叫這顆球給砸蒙了!
九九像是第一次見到貓貓大王似的,驚奇不已:“你會吐火球!”
木棉覺得很遺憾:“早知道不買火石了,可以用你做飯……”
貓貓大王聽得惱火,氣得胡子亂顫:“嗯?!”
然而叫眾人驚訝又充滿了欣賞的目光看著,它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飄飄然起來,蹲坐在地上,神氣十足地說:“這也是我前不久才得到的本領……”
又說:“據說我的先祖是十分了不得的大妖呢,只是一代一代下來,就慢慢地弱了下來,只留下能跟契約人溝通的能力。”
“偶爾遇見天賦實在很強的,能得到一點好玩但是沒什么用的小能力……”
眾人眼巴巴地看著這只貓貓,異口同聲道:“什么小能力?”
貓貓大王想了想,說:“比如說能吐泡泡。”
眾人異口同聲地問:“能吐泡泡?!”
“對啊,”貓貓大王低頭舔了舔爪子,而后用爪子擦臉:“就是那種七彩的泡泡,沒什么用的那種。”
一只能吐七彩泡泡的貓貓!
這超有用的好嗎?!
還要怎么有用!
裴熙春饒是見多識廣,這會兒也不禁嘖嘖稱奇。
末了,他回答了先前貓貓大王提出的問題:“是因為你也有靈,且靈性比那只老鼠強大,又屬性相克,所以才覺得它沒什么了不起的。”
“換成別的貓,甚至于是人過去,興許就是另一種結果了。”
貓貓大王很好奇地問:“什么是‘靈性’?”
“就是……”
裴熙春一時也說不上來,想了想,從袖子里取出了一枚透明的石頭,擱在掌心里,蹲下身去,向貓貓大王示意:“摸一下。”
貓貓大王嗅一嗅,而后楞了一下:“咦?!”
貓貓大王舔了舔嘴巴,說:“我聽媽媽說過這種石頭,這是測試修道天賦用的!”
頓了頓,又皺著自己毛茸茸的臉,有點心疼地說:“琦華沒有天賦,那時候她嘴上不說,心里很難過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九九、盧夢卿與小莊心頭一聲驚雷,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處去。
小莊先伸手過去,緊接著是盧夢卿,最后是九九。
那石頭都亮了。
木棉猶豫著將手伸過去,卻沒有亮。
她嘆了口氣,自己也笑了,帶著點苦澀和釋然:“嗐,我就知道。”
貓貓大王好像看見了從前小小的、失落的仆人。
它想了想,跳過去,寬撫似的在木棉手背上舔了舔,說:“可以摸摸我!”
木棉一下子就給逗笑了,心里邊暖暖的開始摸貓:“好好好。”
九九三人不免有些失神。
裴熙春有所發覺:“怎么了?”
小莊臉色凝重:“我們來到了這個世界,梁氏夫人卻沒有,是因為篩選的標準,是具備有修道的天賦嗎?”
盧夢卿思忖著道:“如此說來,東都城里死去的那些人的共同點,應該也是具備有修道的天賦。”
九九眉頭稍顯悚然地跳躍了一下:“林侍郎以生靈來滋養那只老鼠,希望老鼠獲得可以修道的靈性,那么東都城里那些死去的人,還有暫且還活著的我們,滋養的又是誰?”
……
九九只覺得深陷迷霧之中。
從裴熙春處得來的訊息顯示,兩個世界之間的貫通和連接,應該是華胥之國里的那只蝴蝶和京氏后人做的——可能還摻雜了九天鏡的力量。
從貓貓大王和盧夢卿處(后世)得來的訊息顯示,先前刺殺過九九的那個刺客出身、喚作無極的邪祀組織,正意圖以生靈性命為祭,進行著一場邪異的長生,亦或者說是造神運動。
而林侍郎作為戶部的佐官之一,深得皇帝看重,先前盧夢卿又暗示過,當今這位天子的治世并不長久,后來為人所殺……
華胥之國,無極,皇帝,這三方究竟是什么關系?
林侍郎究竟是無極的人,還是皇帝的人?
亦或者說,無極跟皇帝其實背地里穿一條褲子?
可是當九九就此事問起裴熙春的時候,他又給予了否定的回答。
裴熙春問過那個世界里東都城的死亡人數之后,很鄭重地告訴他們:“靈性入體,人是會發生直接變化的,中朝每隔幾日都會有專人去問候皇帝,我也曾幾次見過他,并無異樣。”
“以此來看,那些死去的人滋養的,想必不是天子。”
說到此處,他神色頗為凝重:“在靈氣逸散的年代里,吸干了這么多具備修道天賦的人——甚至于你們只統計了人,卻忽視了有靈的動物。這是一道很大的口子,全都用在了人身上?不可能。”
裴熙春非常確定地說:“沒有任何一個先天沒有靈性的人,能受得了這種滋補……”
小莊順勢道:“那么,如果這個人具備修道的天賦呢?”
“那也很難。”
裴熙春說:“每個人身上所具備的靈性都是不一樣的,用那么多人來滋養自身,過于冗雜,即便是修道之人,也撐不住的。”
盧夢卿試探著道:“如果是分潤給了好幾個人呢?”
木棉在旁聽得似懂非懂,看所有人都一副為難不已地樣子,就隨口說了句:“興許不是給人,而是給神呢?神總是受得了的吧?”
她順手把雷有琴給提溜出來了:“之前雷家那個小娘子,不就沾上了一尊邪神?”
“那個華胥之國也好,那個叫無極的勞什子也罷,全都神神叨叨的,說不定就是殺人祭神呢!”
木棉一時之間想不起那個神叫什么來了:“就是,就是那個什么夫人。”
眾人面面相覷,忽的精神一振,齊齊扭頭去看她。
木棉給看得不太自在,赧然道:“我瞎說的,太荒唐了是不是?”
盧夢卿卻搖了搖頭,轉而瞧著貓貓大王,若有所思:“你先前說我大姐曾經拿到過那本《太元夫人道法密藏》,但是出于種種顧慮,沒敢翻看——這是不是也說明,直到我們所處的那個時代,太元夫人也仍舊在黑暗里活躍著?”
貓貓大王原地怔住。
所有人都驚住了。
裴熙春旋即起身:“我這就回中朝去稟告北尊,調閱近期古神,尤其是太元夫人的活動頻率!”
……
裴熙春走了,木棉則催著眾人去歇息。
尤其是九九:“明天就是貴妃的生辰了,你不是還打算進宮嗎?”
又問她:“你一個人去?”
九九說:“我一個人。”
木棉盯著她看了會兒,有點女行千里母擔憂的意思在:“你小心點啊。”
九九很肯定地說:“放心,沒人能把我怎么樣的!”
小莊寬慰木棉說:“左中郎將說了,會請邢國公夫人關照一二的,英國公夫人還是九九的嫂子呢,又有楊皇后在,不會出什么事兒的。”
她心細如塵,也說:“左中郎將說那些話的時候裴學士也在,我看他的神色,好像也有安排——中朝都有人關注,貴妃翻不起什么浪來的。”
木棉這才松了口氣。
眾人各自洗漱,回房睡下。
貓貓大王豎著尾巴,慢慢悠悠地溜到了九九屋里。
九九就把被子抖開,在床尾處錘了幾下,在厚厚的被褥上敲出來一個圓窩窩,而后盛情邀請:“來吧~”
貓貓大王一個起跳,敏捷又精準地落了進去。
貓貓大王問她:“要不要帶我一起去?要是有人欺負你,我吐一個火球,燒他眉毛!”
九九聽得忍俊不禁:“心領啦,只是真的不必了!”
再瞧一眼時辰,她趕緊躺了下去,聲音低低的,帶著點唏噓:“今天發生的事情可真是夠多的,先去舒家,再……”
九九想到此處,像條彈簧似的,猛地坐了起來:“舒家的門房說世松小娘子也去參加了小說家的聚會,她會不會也看過那本書?”
又想起來雷有琴說過,那本書是聚會之后才買到的……
九九又放心地彈了回去:“唉,我真是操心的命,明天還有事呢,現在還沒睡著……zzz。”
貓貓大王:“……”
不是,你說睡著就睡著了哎。
……
第二天九九起身之后,木棉就盤算著給她找身體面的衣裳,多少裝扮一些。
結果去翻了翻櫥柜,最后不得不問:“當時離開萬家的時候,不是還穿了一身出來?哪兒去了?”
九九說:“當掉了呀。”
木棉:“……”
木棉到底還是給她找了條石榴裙出來,梳妝臺里邊翻了翻,只找到了幾條花頭繩……
最后她沒辦法了,跟九九說:“我頭上倒是還有支銀簪子,你要是不嫌棄,就將就一下?”
九九樂得不行,坐在高凳上晃悠腿兒:“倒是不嫌棄,只是沒必要。”
她說:“我現在過的就是這種日子,沒什么丟人的呀。貴妃請我入宮,是為了我這個人,又不是為了這身衣裳。”
木棉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是看她穿得這么簡薄,不免有些不是滋味:“就是怕他們先敬羅衣后敬人。”
九九不屑一顧:“我才不怕,不需要那些。”
人的底氣來自于對自我的認知。
我九九可是昊天上帝,我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東西?
什么都不用。
瞧著時間差不多了,九九就揣上請帖,預備著出門。
盧夢卿提前給叫了車,送她出去,同時說了句:“小心皇帝。”
九九說:“我知道。”
如若果真如他們所想,皇帝牽扯到了無極乃至于華胥之國的事情里,這無疑也就意味著,可能在很久之前,他們——也就是九九盧夢卿一行人——就已經出現在了皇帝的視野當中。
若真是如此,那九九收到的那張請帖,只怕也未必出自于貴妃的本心。
九九說:“放心吧。”
盧夢卿知道她的本領,倒也不十分擔憂,甚至于還倚在門上,玩笑般道:“我們九九姐姐不會去攪個天翻地覆吧?”
九九自己忖度著說:“應該不會。”
她疑心這回的請帖其實是皇帝的手筆。
若真是如此的話,長久以來,那位都這么沉得住氣,也沒有玩過什么上不了臺面的小手段……
這說明他跟萬相公是一種人。
他只在確保能夠一擊必殺的時候出手。
他不會故意用小動作來惡心人,因為性價比很低,有失身份,也容易露怯。
九九乘坐馬車一路到了宮門口,走上前去,便見早有一行宮人守候在此,遠遠瞧見她,紛紛含笑迎了上來:“可是樊九九樊小娘子?”
九九應了聲:“是我。”又取了那份帶著一點魚腥味的請帖遞過去。
那領頭的宮人仔細核驗了,一點異色都沒有顯露出來,又福身向她行禮,溫柔又謙恭地說:“娘子是貴客,我們娘娘讓我們來迎您。”
客客氣氣地把九九請了進去。
九九心想:果然如此。
如是一路十分順遂地到了玉照宮。
中間沒有遇見任何不長眼的紈绔子弟,出言挑釁的宮人內侍,亦或者是狗眼看人低的貴戚,也沒有忽然間從旁邊沖出來一個人,打濕了九九的衣裳……
九九到得不算早,但也不算晚,進玉照宮的時候,那邊已經有了諸多來客,大多數都是女客——今日并非休沐。
陡然見到一個衣著迥異于其他人的,客人們不免訝然,再認出那是誰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色不免都耐人尋味起來。
那行宮人領著九九到了玉照宮,就各自散了。
領頭的人說:“我們娘娘在里邊跟秦王妃說話呢,娘子且自便。”
九九說:“好,謝謝你。”
這邊才目送著那宮人離去,后腳就聽見有人語氣稍顯急促地叫她:“九九,九九?!”
九九回頭一瞧,當下笑了:“嫂嫂!”
是英國公夫人。
她很親熱地過去,又叫了聲:“嫂嫂!”
英國公夫人又是納悶兒,又是吃驚,拉著她往偏僻點的地方走了走,問:“你怎么來的?”
九九就把事情原委說了。
英國公夫人倒是不知道莊家、尹家和樊家的舊事,她只知道貴妃和太妃私交甚好,而貴妃如今又已經接近于窮途末路了……
雖說可能性很小,但也備不住人家交情是真的好呢?
英國公夫人趕緊囑咐她:“跟著我,別落單!”
沒多久雷夫人過來,瞧見九九之后起初一驚,回神之后,便若無其事地湊過去跟英國公夫人寒暄起來。
再之后是夏太常之妻夏夫人。
昨天九九專程去見卻沒見到的舒世松今天也進了宮,聽人議論說九九來了,心有所悟,馬上就要拉著母親過去。
舒世松的母親姓楊,出身寧國公府旁支,論輩分的話,該是楊皇后的堂姑,逢年過節,也跟本家走動著。
楊氏夫人見狀,就悄悄問她:“你跟樊小娘子很要好嗎?”
舒世松不假思索地:“我們是朋友啊!”
末了,又道:“就算不是朋友,知道一個小娘子可能會有危險,也得過去幫幫她!”
楊氏夫人含笑看著她,神色欣慰。
母女倆一起過去了。
后邊左仆射舒相公的夫人瞧見,也沒說什么。
倒是她娘家的弟妹有點不高興了,替姑姐打抱不平:“還不是拿了舒相公的面子去用?如若不然,誰理會那娘倆!”
又說:“你可管管她吧!”
這說的是舒世松:“一個女孩兒家,性子比男兒還要強,說出去叫人笑話!你們夫妻也是好性兒,憐惜她幼年喪父,什么都給擔著,生是給慣壞了。”
舒夫人漠然地聽了,看她一眼,語帶告誡:“少管別人家的閑事!”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
她弟妹聽得窘然,干笑了幾下,沒有再說。
只是心里邊也嘀咕:看你的臉色,也沒多喜歡那娘倆啊,怎么還不許我說了?!
舒世松協同楊氏夫人一處過去,隔著一段距離,就開始歡快地朝招手:“九九!”
九九也很高興:“世松!”
兩人聚頭在一起,身上衣裳一紅一綠,像一對花鸚鵡似的,嘰嘰喳喳,快活地叫了起來。
舒世松又給她介紹:“這是我阿娘!”
九九趕忙福身行禮:“夫人……”
楊氏夫人生得跟舒世松很像,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母女,相較于舒世松的風風火火,她的聲音和神色都很柔和。
她朝九九微微頷首,而后稱呼一聲:“樊小娘子。”
九九心頭一跳,掀起眼簾,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楊氏夫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先前好像在哪兒聽過……
只是還沒等她細想,舒世松便拉著她到一邊兒去,好奇不已地問了出來:“你怎么來的呀?哎呀,真是有時候沒見了!”
邢國公夫人過去的時候,那邊已經聚齊了一群人,圍在一起你來我往地寒暄著,一副親昵又熱絡的樣子。
她實在楞了一下,回過神來,不禁心想:看起來,樊小娘子身上的確有些非常能打動人的地方呢!
玉照宮貴妃始終沒說要見九九,九九當然也不會主動往上湊。
小姐妹兩個在人群附近溜達著閑話,九九忽的瞧見了一個古里古怪的東西。
她瞪大了眼睛,問舒世松:“那是什么?”
舒世松循著她指向的地方看了看,當下失笑:“那是火龍果。”
“這也算是個新鮮玩意兒,今年才剛有。”
她領著九九過去,同時說:“前朝那邊,匠作都水監和少府軍器監,捎帶著工部吧,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海尋訪他國物產,那就是今年才被帶回來的一種……”
舒世松抬一下手,便有宮人過來,取出那只怪里怪氣的果實輕輕切開,擺在盤子里,呈給兩位小娘子用。
九九看著盤子里鮮紅的果肉,一時間有點無從下嘴。
舒世松大概吃過這東西,見狀嘻嘻一笑,用銀叉子割成幾塊,挑著喂她:“嘴巴張得大一點,不然會把周圍一圈兒都染紅的……”
軟軟的,甜甜的!
里邊的籽兒咬起來咯吱咯吱響。
九九吃得美了,也用叉子割了一塊喂舒世松。
倆人互相喂了起來——主要是這樣省事兒,自己吃很容易弄臟嘴。
那邊英國公夫人還在說:“也不是整生日,辦得這么盛大,也不知道是吹的什么風,還把九九叫來了……”
邢國公夫人默然幾瞬,而后道:“大辦宮宴這主意未必是貴妃出的,風口浪尖上,她怎么會?多半是陛下要向外朝彰顯他絕不肯低頭的態度。”
雷夫人頗覺世事無常:“先前端午的時候進宮,還跟定國公夫人說過話……”
四下里一陣寂然。
還是楊氏夫人先說:“咦,樊小娘子呢?”
英國公夫人有點不安,抬高聲音,叫了聲:“九九?!”
九九跟舒世松慌里慌張地回來了,嘴巴都跟抹了很多胭脂似的,紅得發亮。
九九舉著一只叉子,很熱情地問她們:“你們吃不吃火龍果?我給你們切!”
英國公夫人:“……”
其余人:“……”
英國公夫人說:“沒事了,你玩兒去吧。”
九九說:“好!”
……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貴妃好像還沒有想起九九來。
又過了半個時辰,楊皇后才姍姍來遲,貴妃領著人去迎,又親親熱熱地請皇后往殿內去說話。
貴妃好像還沒有想起九九來。
玉照宮的女官覷著時辰差不多了,就開始下令擺宴,各式各樣的菜肴和果子絡繹不絕地被呈了上來。
女眷們各自落座,英國公夫人叫九九坐在自己旁邊,也沒有人來制止。
貴妃好像還沒有想起九九來。
吃完了飯,不知道打哪兒傳來一陣鼓樂之聲,客人們眼瞧著一群仙風道骨、身著法衣的道士進了玉照宮,依宮里邊女官們的意思,是依照宮中風俗,辦一場法事,驅鬼祈福。
貴妃的心腹女官煞有介事地說:“本來是不打算辦的,只是近來東都城里不太安寧,城外還瘋傳鬧鬼,為安定計,還是辦一辦為好。”
又幽幽地說:“備不住真有些道行高深的惡鬼,就跑到宮里邊來了呢?”
不知道是誰問了句:“這卻不壞,只是,該如何分辨人與惡鬼?”
那女官淡淡一笑,說:“還是請無為真人來說吧——真人可不是凡俗之輩,他是國師的親傳弟子,有大本領在身上的。”
國師的親傳弟子!
眾人原還似信非信,聽到這里,無論心下作何觀想,至少臉上都顯露出了幾分信重。
無為真人生得仙風道骨,人到中年,添了三縷胡須,反倒更顯得超凡脫俗。
他行一個道家禮節,而后振振有詞道:“人乃萬物之靈,如石沉水中,鬼乃眾惡之首,如霧飄空中,要分辯人與鬼,卻也簡單,只需要三支明魂香即可!”
無為道長說:“對于人來說,這只是尋常香料,無甚稀奇之處,但對于鬼物妖魔來說,卻是大補之物,異香撲鼻!”
“一旦叫它們嗅到了這種香氣,藏在人身上的惡魄就會化為一團淡紅色的霧氣,到時候……”
他從容一笑,自同門師弟手中接過一柄寶扇,做了個扇動的動作:“只消這么一扇,便可叫它魂飛魄散!”
眾人不明覺厲。
英國公夫人心下稍沉,心想:貴妃這是終于想起九九來了嗎?
她有些不安——雖然這道人說得極其玄乎,但卻是有備而來,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準備了什么別的法門,又是否真的鐵了心要來針對九九。
英國公夫人回身叮囑九九:“別亂跑,就在我……”
哎?
英國公夫人一下子就急了。
九九呢?!
她又悔又惱,怎么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人給弄丟了?
再扭頭一看,那邊無為道人協同數名道士,業已在庭中舞動起來。
英國公夫人下意識就要起身,旁邊邢國公夫人瞧見,低聲問她:“怎么了?”
英國公夫人壓制著心頭的焦急,小聲說:“九九不見了!”
邢國公夫人起初一驚,再定睛一看,不禁道:“那不是來了?”
英國公夫人回頭去瞧,就見九九縮著身子,一溜小跑,麻利地回來了。
她關心則亂,還有點惱火:“上哪兒去了?!”
邢國公夫人則看了眼庭院里的國師弟子們。
他們把明魂香給點起來了。
九九臉上的表情很驚奇,捂著嘴,小聲說:“吃了那個火龍果,尿的尿也是紅色的!”
又看一眼院子里的熱鬧,不明所以道:“這是在干什么,雜耍嗎?”
英國公夫人:“……”
邢國公夫人:“……”
兩位正一品的國夫人正覺無語,這時候坐在英國公夫人身邊的九九忽的吸了吸鼻子,臉上的神情亮堂堂的,問她們:“你們聞到了沒有?”
英國公夫人與邢國公夫人俱是一怔,下意識吸了吸鼻子,而后不明所以:“什么?”
“你們沒聞到嗎?”
九九露出了訝異的表情,很吃驚地看著她們:“好香啊!”
英國公夫人與邢國公夫人同時劇烈一震,神色駭然地看著她。
九九坐不住了。
九九忍不住站了起來。
九九滿臉都是迷醉的神色,像只餓肚子的小狗似的,一邊嗅,一邊不受控制地循著香味找了過去。
周圍人都在看她。
神色驚駭。
九九覺得很奇怪。
九九心里邊充盈著一種非常快樂的情緒,像是吃飽之后,又在太陽底下美美地睡了一覺的感覺。
九九忍不住說:“你們沒聞到嗎?真的好香啊!”
楊皇后手里的如意掉到了地上,那么多內侍和宮人在,竟也沒人去撿。
貴妃坐在旁邊,櫻唇微微張著,雙目無神。
玉照宮庭內,鴉雀無聲。
無為道人原本還在臺前舞劍,聽見這動靜,只在心下冷笑。
他與師弟事先設置了一個小小的法門,發動起來,那機關便會主動去尋樊九九,而后蔓生出一朵紅霧,再之后的事情,自有貴妃料理。
無為道人只是覺得有點奇怪。
不是還沒到約定的時間嗎?
師弟,你發動早了啊!
無為道人又想:怎么沒人說話了?
再一錯眼,就見自己師弟像只木雞似的站在旁邊,張著嘴,好似一條離水的魚,呆呆地被掛在魚鉤上。
無為道人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猝然回頭,心頭大驚,如遭雷擊。
那小娘子一臉癡迷,前傾著脖頸,做出輕嗅的動作,一邊嗅,一邊走向前來。
她頭頂縈繞著一團風暴。
血紅色的風暴。
那團風暴以她為圓心,正迅猛又洶涌地翻騰著,像是有了生命一樣,裹挾著無限威勢,迅速地向著玉照宮的上空中擴散。
他恍惚之中,他們聽見了一聲蘊含著大道法則的,令人魂魄震顫的震響。
那幽邃的巷子里,水生極輕微地笑了一笑。
巷子之外的小橋上,那蝦須老者雙眸倏然一緊。
與此同時,整個中朝警聲大作!
東都城內,某家當鋪里的人忽然間心驚肉跳,齊齊扭頭,看向皇城所在。
幾瞬之間,一片紅得像血一樣的霧氣將宮城的上空覆蓋住,并且飛速地向整個皇城蔓延開來……
第45章
玉照宮內。
沒有人說話。
也沒有人動。
所有人都驚呆了, 即便是早有準備的楊氏夫人。
她滿心駭然,看著這遮天蔽日的紅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今日來此之前, 楊氏夫人就知道宴無好宴,只是她如何也沒想到, 事情居然會變成這樣!
強大到令人戰栗的, 具現之后幾乎可以覆蓋整個東都的魂魄……
她近乎悚然地想:這就是高皇帝之后,承繼了這片天地最強氣運的人嗎?
這就是破命之人!
四下里一片安寂。
只有九九不住地在說:“好香啊,真的好香, 太好聞了!”
她瞳孔的顏色變成了深紅,透著令人膽戰心驚的詭異,一路走到了香爐前, 不停地嗅。
無為道人:“……”
無為道人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
他的師弟無行道人汗出如漿, 兩股戰戰,哆嗦著,把那把寶扇塞到他手里:“師兄,你的驅魔法器!”
無為道人:“……”
無為道人就好像被沸水燙了一下,又好似被蝎子蟄了一下似的,慌忙把那把寶扇塞回去:“不, 師弟, 是你的驅魔法器!”
無行道人死不肯收。
無為道人死命要給。
如此推拉一會兒, 還沒有推拉出個結果來, 旁邊九九先一步憤怒又委屈地大叫了起來:“哪去了?沒有了!不香了!”
她倏然間扭過頭去, 雙目如電,殺氣騰騰,緊盯著無為無行師兄弟二人。
無為道人與無行道人叫她那雙赤紅色的眼睛盯著,只覺得通體發冷, 好像是有一條難以用言語來形容的可怕的的舌頭,正在透明的空氣中吮吸他們的魂魄……
無為道人和無行道人齊齊松手,任由那把寶扇掉在了地上。
無為道人掏出了自己珍藏的明魂香。
無行道人哆嗦著施展御火術將其點燃。
無法用尋常人的眼睛觀望到的煙霧,重又浮現在了半空中。
九九美滋滋地搓著手,宛若一個酒鬼,醺醺然地陶醉起來。
她一邊嗅,一邊說:“不夠,不夠……”
無為道人又開始往外掏明魂香,無行道人又開始哆嗦著施展御火術將其點燃。
半空中煙霧消失的速度明顯快了,九九催促的速度也更快了。
九九說:“不夠,不夠!”
九九說:“不夠不夠!!”
九九說:“不夠不夠不夠!!!”
無行道人把自己珍藏的所有明魂香都掏出來,叫近處那雙眼睛逼視著,幾乎大汗淋漓。
無行道人臉上流著兩道凄苦的淚,一邊戰戰兢兢地施展御火術,一邊恨鐵不成鋼地擰自己大腿:“死手,快,快點點火啊!”
明魂香點燃之后生出的透明濃郁的煙霧繚繞在庭院當中,又迅速地向九九撲去,好像是意欲填滿面前這個無底洞。
一根,兩根,到最后,無為道人幾乎是大把大把、手忙腳亂地往外掏了……
師兄弟二人急得冒了一頭汗,把自己能給的都給完,再也沒了任何拖延亦或者推遲的手段,也是在這個時候,他們才終于有勇氣抬起頭來,仰望頭頂的天空……
紅云漫天,覆蓋住了整個東都。
只瞄了一眼,他們便驚恐不已地收回了視線,對視一眼,慘然地跌坐在了地上。
尋常的魂魄,也只是淡紅色的一撮火罷了,怎么會有人的魂魄被釋放出來之后,能夠遮蔽住整個帝都?
這是何等強大的魂魄,幾乎可以比肩傳說中的古神了!
且這師兄弟倆心有所悟。
東都不僅僅是天子所在,也是紫衣學士們的大本營,事情發生在宮城里,過去了起碼半刻鐘,中朝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這本身就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了。
他們遇見了一個近乎于神的人物……
九九只覺得很暖和,很舒服,就像是回到了阿娘的肚子里一樣。
九九吃得很飽。
九九打個哈欠,忽然間很想睡覺。
九九決定回家去睡覺。
九九回家。
九九走出去幾步,忽然間察覺出一點不對勁兒來。
九九遲疑著回過身去,問離自己最近的人:“我在這兒……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做來著?”
無行道人僵滯得好像是一條冬眠的蛇。
無為道人結結巴巴道:“沒,沒有吧……”
九九狐疑地看著他:“沒有嗎?”
無為道人很肯定地說:“沒有!”
九九忍不住又打了個哈欠:“我太困了,有什么事的話也等我睡醒再說吧,我想回家了……”
無為道人幾乎是歡天喜地地給她指明了方向:“您往那邊兒走!”
九九點頭應了聲“好”,想了想,又跟他說了聲:“謝謝。”
無為道人長揖到地,畢恭畢敬:“您太客氣了!”
九九離開了。
九九察覺到有幾雙眼睛在看她,只是她懶得管了。
九九不知道他們是誰。
九九只需要對自己的力量有清醒的認知,那就夠了。
……
那漫天的紅云濃郁得好像要滴下來一般。
年輕的皇帝久久不能回神,良久之后,才失聲道:“原來真的有喬翎這個人!”
這句話透露出了太多太多的訊息。
國師向來深沉如海,幾乎沒有情緒上的起伏,這時候也禁不住很輕微地試探了一下:“我聽說,高皇帝臨終前,給自己的弟子們留下了一道密令,似乎就與破命之人有關……”
皇帝已然回過神來,卻對這話置若罔聞,只是注視著漫天紅云,癡迷不已地道:“這是何等的偉力啊,高皇帝時代之前的古神,也不過如此了吧?”
他臉上飛速地閃過了一抹妒恨,緊隨其后的,是貪婪與刻毒:“朕是天子,富有四海,可大道卻選擇了她,甚至于連一點天賦都吝嗇于施于在朕身上!”
國師垂眸,遮掩住唇邊一絲詭譎的微笑:“陛下放心,先前的實驗已經證明,將靈性從人與獸身上剝離,賦予于人是完全可行的,再經過三輪測設,確保無憂之后,您很快就會變成您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皇帝冷笑一聲,神情厭惡:“從人與獸身上剝離,朕難道已經淪落到了要去訴諸于畜生的地步了嗎!”
國師從善如流道:“那就只用人。”
……
趁著九九不在,木棉幫她把房間里的被褥抱出去晾曬起來。
再到吃完午飯,瞧著日頭正好,又拿了捶衣棍到外邊兒去拍打被褥。
貓貓大王蹲坐在被褥懸掛起來之后形成的陰影里,假裝在打哈欠,實則想張開嘴用自己的獠牙咬頭頂上的被褥一下。
沒什么原因,就是單純想咬。
木棉沒注意到壞貓的心思,捶完就進屋預備著午睡了,哪知道沒過多久,就聽貓貓大王在外邊喵喵直叫。
小莊趴在后窗戶上,不放心地問了聲:“怎么啦?”
貓貓大王仰著頭看天,說:“你們看,天上是不是有點紅?”
小莊仰頭瞧了眼,隔著窗紙,沒看出個所以然來,走出門到天井里來瞧——就這么短的一會兒功夫,整個天空都紅了!
她心下大駭,趕緊叫屋里的人:“木棉,盧相公,你們快來看!”
三人一貓不約而同地仰著頭,張著嘴,愕然地看著頭頂的那片深紅。
“怎么回事……”
木棉失聲道:“那是什么,紅云?”
她想到還在外邊的九九,有點不安:“九九不會出什么事吧?”
盧夢卿語氣肯定地穩定了軍心:“一定不會的!”
……
九九回去的時候,盧夢卿和小莊正聚頭在一起,研究今日份的朝廷公告。
貓貓大王的耳力最好,首先聽見門外有腳步聲往這邊來了。
它說:“好像是九九回來了!”
木棉在院子里扇蒲扇,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她覺得太早了點。
貓貓大王自己聽著也不太確定:“腳步聲聽起來很像,但是又不太像……”
木棉叫它給說迷糊了:“什么呀……”
緊接著就聽外邊那兩扇烏頭門被打開的聲音傳了進來。
貓貓大王踮著腳快步跑了過去,探頭一瞧,開心起來:“沒聽錯,就是九九!”
木棉朝那邊兒探了探頭,就見九九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地進來了。
她趕緊丟掉蒲扇,叫小莊:“我去把褥子鋪上!”說完,急急忙忙地抱著褥子進了屋。
小莊會意地抱起被子,緊隨其后。
那邊兒木棉迅速地鋪完了床,又出來扶九九:“怎么喝成這樣?”
盧夢卿也納悶兒呢:“這么早就散了?”
再聞一聞,又很疑惑:“你真喝醉了?怎么一點酒味都沒有。”
貓貓大王嗅了嗅,很肯定地說:“就是沒有酒味!”
九九困倦得不得了,走到床邊去,像是一團面漿進了鏊子里似的,圓潤地攤了下去,繼而呼呼大睡起來。
小莊近前去摸了摸她的臉:“倒是不燙。”
貓貓大王跳到床邊上,低頭去嗅了嗅,又把耳朵埋在九九心臟處聽了聽,很驚奇地說:“她身上喬翎的味道變重了!”
眾人聽得不明所以。
木棉有點不安地問:“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她低頭看著九九。
九九在睡夢之中,眉頭卻是蹙著的,好像是做了噩夢,有所不安似的。
木棉看見她的眼睫在顫抖,慢慢地,緩緩地,流出來兩滴淚。
她心疼不已地擦了,握著九九的手,陪在旁邊。
貓貓大王思忖著說:“我覺得是好事,她現在聞起來跟之前在那個世界里很像了……”
小莊忽的道:“不是說你能聞到靈魂的味道嗎——難道是她的靈魂發生了變化?”
幾雙眼睛不約而同地盯住了那只貍花貓。
貓貓大王遲疑著說:“可能在此之前,她靈魂上受了些傷?不過看這樣子,好像是要好起來了……”
中朝,紫衣學士們已經吵成了一團。
有人說:“這樣的人應該吸納過來,如若不能為我所用,會很危險!”
有人說:“中朝與之已經建立了堪稱友好的關系,再去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是畫蛇添足。”
還有人不無警惕地說:“說不定南派的人會去接觸她……”
裴熙春看了一眼紛亂不已的中朝,沒有言語,反而下了樓,往偏僻處尋到幾級臺階,掃一掃地上的塵土,坐了下去。
那臺階旁的欄桿上立著嘲風的獸首。
“三太子,”他輕聲問:“自從九九出現之后,東都城里,是不是再也沒有出現過他鄉來客?”
那石雕的獸首上明光一閃,緊跟著,獸首的嘴巴動了起來:“是啊。”
“她是最后一個,成與不成,都是最后一個。”
欄桿上的嘲風獸首活動著脖頸,說:“你知道這是為什么,是吧?”
“是的,我知道。”
裴熙春很平靜地說:“因為普天之下,再沒有比破命之人更好、更強大的養料了。”
不管對方有著什么目的,是要修道也好,是要復活古神也罷,哪怕是意欲成神,他們都再也找不到比九九——準確的說是破命之人喬翎——更好的養料了!
上一個擁有這種命格的人是高皇帝。
終結亂世,平定四海,三十六歲,證道成圣!
這是曠古爍今的成就。
裴熙春知道高皇帝曾經有話留給后繼者。
高皇帝說,在他之后還會出現第二位破命之人,她的名字叫喬翎。
后來,高皇帝的弟子們產生了分裂,再之后,高皇帝的血脈后人也發生了內部的分裂。
最終,高皇帝的弟子們分為南北兩派,各自執掌高皇帝的一脈后人。
與此同時,“喬翎”這個名字作為一條絕密的訊息,只會為天子、南尊、北尊及他們的親傳弟子知曉。
裴熙春是當代北尊的親傳弟子,是以從老師口中得知了這個名字。
當日在萬府門外,當九九執著他的手,在他掌心里寫下那個“翎”字的時候,好像是從天外傳來一聲巨響,震得他頭暈目眩。
雖然只是一個字,可那時候裴熙春心里邊就有一種十分清晰的預感。
寄居在九九身體里的這個人,就是喬翎!
“現在這局面,該怎么辦呢?”
覆蓋住東都的這場幻夢。
來自華胥之國的敵人。
心懷鬼胎的天子和來歷成迷的國師。
不知是敵是友的海君。
還有,依照你所表現出的本領,需要大量吮吸明魂香才能填補的魂魄上的傷口,是誰造成的?
有人能傷到你嗎?
裴熙春仰頭看著漫天的紅云,聲音輕得像是要化在風里:“喬翎,來試著破開命運吧。”
第46章
九九從這天午后, 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等她精神充沛地睜開眼睛,就見盧夢卿正靠在自己床邊,看她睜眼, 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你醒了?”
昨天他們三人一貓商量之后,到底有些不放心, 就決定輪流值守, 在床邊陪著。
九九坐起身來,活動一下肩膀,只覺得遍體輕盈。
她由衷地說:“從沒有感覺這么好過!”
貓貓大王在外邊聽見動靜, “喵嗚”一聲,像條醉酒的眼鏡王蛇一樣,一邊提拉著自己的身體, 一邊東搖西晃地進來了。
盧夢卿實在好奇:“昨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你怎么早早地就回來了,又為什么一角睡這么久?”
九九張口欲言,盧夢卿趕緊攔住:“先等等,先等等!”
他說:“我去叫木棉和小莊過來——免得你之后還得說第二遍!”
九九深以為然:“這很有道理!”
她回想了一下昨天的事兒,那會兒迷迷糊糊不明就里,但現下再想, 卻都很分明了。
等人齊了, 她就把昨天玉照宮里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貓貓大王先吃了一驚:“原來那片紅云, 是因為你?”
而盧夢卿這下子是真的很確定了:“邀請你進宮, 一定是皇帝的意思, 僅僅只有貴妃,是不足以驅使國師親傳弟子的的。”
“而事變之后,紅云漫天,禁軍與中朝卻都沒有任何反應, 這說明有人壓制住了他們——這也遠不是貴妃能夠做到的。”
九九也這樣想。
小莊則說:“若真是如此,就說明皇帝和中朝對于九九深有了解,還懷著一點試探的意思——尤其是皇帝。他的試探是為了什么,僅僅只是為了好奇?這不可能。”
木棉問了另外一個問題:“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紅云?”
貓貓大王一邊舔毛,一邊回答了她的問題:“因為九九的靈魂很強大。”
木棉問:“那些有天賦的人的靈魂,都這么強嗎?”
貓貓大王險些來了個貓貓失笑:“怎么可能?她是獨一無二的。”
木棉下意識道:“這豈不就是說,吃掉她一個,比吃掉很多個人還要強?”
眾人臉色齊齊一變。
與此同時,門外有人應和一句:“正是如此。”
是裴熙春。
……
裴熙春來到此地,目光幽深,告訴九九:“嘲風三太子告訴我,至今為止,你是最后一個來到此方世界的異世之人。”
最后一個嗎?
吃掉她,無論所求是什么,都能成功?
剎那之間,九九腦海中閃現過無數條線索。
那邊世界里,東都城的命案。
這邊世界里,以九九的身份醒來。
羊三姐說,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她與盧夢卿推算出,她是以喬翎的身份來到這個世界,而后結識了羊三姐,之后才成為九九的。
一場覆蓋住整個東都的夢。
無極,華胥之國,太元夫人,皇帝……
這場迷局的出口,究竟在哪兒?
九九決定先計劃自己接下來該做的事情。
“先給我阿娘遷墳!”
“再去查我阿耶的案子!”
“期間找一找無極的馬腳!”
“看能不能打破這場稀奇古怪的夢境!”
“對了,”九九忽的想起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勞煩你知會皇帝一聲,我們這些人,都得有個身份。”
想一想,又說:“先等我忙完吧,忙完之后抽個空見皇帝一下……”
裴熙春:“……”
其余人:“……”
裴熙春說:“好的,好的。”
等他走了,木棉忍不住道:“你怎么說得那么不客氣?”
把皇帝講的跟隔壁鄰居似的。
九九理直氣壯地說:“放心吧,經歷了昨天的事情之后,他會知道該用什么態度對待我的。”
……
九九就與皇帝會面問題與一干同伴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流。
九九從基層做起,決定在吃完飯后,出城去看看自己給阿娘準備的那塊墳地。
飯菜都是早就備好了的,這會兒九九醒了,木棉便端到外邊石桌上給她吃,末了,又問:“我們跟你一起去?”
“不用,”九九一邊剝雞蛋,一邊說:“我就是先去看看,又不是馬上就要動土……”
木棉勸她:“這都是傍晚了,不然今天別去了,明天也來得及呀。”
九九搖頭:“得搶時間啊,早辦完,早寬心!”
她快速地剝了雞蛋,三兩下掰開把蛋青吃了,又麻利地把蛋黃塞進嘴里,結果那顆蛋黃有點大,噎住了……
貓貓大王看她像只大鵝一樣一個勁兒地在伸脖子,頗覺無語,跳到桌子上,伸出貓貓拳頭,邦邦邦替她在胸口上敲了幾下……
木棉在旁邊瞧得又好氣又好笑,拍了一杯水過去:“活該。”
……
東都城外。
雷有琴騎在馬背上,還在津津有味地問舒世松:“昨天玉照宮里真有火龍果呀?”
依照她的身份,是可以進宮的。
只是雷有琴自覺跟貴妃不熟,又不愛出門參加這種沒意思的社交場合,索性報病沒去。
舒世松說:“有的,可惜你不在那兒……”
雷有琴“嗐”了一聲:“說實話,我不太愛吃那東西,紅彤彤的,有點瘆人,不過稀罕倒是真的稀罕。”
賈玉嬋也在,只是她的身份是不可能有機會進宮參宴的,便只是靜靜地,帶著點歆羨地聽著。
另一個同行的小娘子說:“去的人可真不少呢,聲勢浩蕩的,還有國師的弟子在辦法事,雖說是看不懂,但瞧個熱鬧總也是好的。”
舒世松附和了一句:“是呀!”
說完之后,她忽然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兒。
好像除了火龍果和國師弟子做法事之外,還發生了什么很要緊的事情……
腦海里短暫地閃過了一個畫面,那是一片鋪天蓋地的紅色!
紅色?
再去深想,那一抹紅卻像是長了腿似的,從她腦海里消失無蹤了……
雷有琴察覺到了她短暫的失神和恍惚,有點擔心:“世松,你還好吧?要是身體不適,我們這就回去。”
舒世松回過神來,趕忙搖頭:“不用。”
她說:“我們一個月才出城走這么一回,就這么回去,多掃興?”
又很感興趣地問后邊同行的朋友:“你們到底找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地方?都快到了,就別賣關子了……”
這些年輕人都是小說家協會里的成員,多半都是弘文館里的同窗,興趣相投,相約著一起讀書探險。
前幾天,有個成員說發現了一處很有意思的地方,仿佛是存在很久的古跡,約著協會里的朋友們一起前去探索,這才有了今天的活動。
這會兒天已經開始黑了,視線受到影響,舒世松走在前頭,點起了火把,四下里看看,蒼茫一片。
約著她們出來探險的同窗看了眼手里地圖上的標記,很確定地說:“快了,快了!”
對于這場所謂的探險,雷有琴的興趣其實并不很高。
或者說,原本是很高的,但現在已經淡去。
因為就在不久之前,她才剛經歷了一場真正的探險。
你們見過會說話的貓貓嗎?
見過紫衣學士嗎?
知道空海嗎?
曾經滄海難為水,對于同窗口中的“一定有意思”,她實在提不起精神,只是也不愿意掃大家的興。
夜色愈發深了,大概是因為這緣故,雷有琴覺得有點冷。
一陣風吹過來,熄滅了舒世松手里的火把。
舒世松也忍不住嘀咕了一點:“好像有點冷啊……”
她說的很輕,只有離她最近的雷有琴聽見了。
而雷有琴在短暫的共鳴之后,倏然間意識到——這,這不是盛夏時節呢?
雖然是晚上,可按理說也不該覺得冷啊?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身后同窗歡欣雀躍的聲音在馬蹄聲伴奏之下響起:“就是這里,我們到啦!”
舒世松還在嘗試著點燃火把,只是不知道怎么了,試了幾次,都沒能成。
后邊的幾個同窗已經下了馬,循著面前的這條土路,向夜色之中朦朧的一座坍塌了近半的廟宇走去。
舒世松又點了幾下,都沒能成,也就放棄了:“可能是風太大了。”
她叫雷有琴:“走吧,我們倆都落在最后邊了。”
不知道為什么,雷有琴有點不安。
不知道是她耳力不夠好,還是周圍的確一點聲音都沒有——連蟲叫聲都沒有。
冥冥之中,好像有個聲音在跟她說:“趕緊回去!”
她回頭看一眼這無邊無際的暮色……
雷有琴定了定心,拉住了舒世松的手,小聲叫了她一句:“世松!”
舒世松只覺得她的手一片冰涼,簡直像是死人的手。
她心下一驚:“怎么了?”
這時候,雷有琴心里的不祥之感已經很強了。
她嘴唇囁嚅幾下,終于還是說了出來:“我不想進去了,我們走吧,世松,我有點害怕!”
舒世松怔了一下,雖然看不清雷有琴的面容,卻也感覺到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在顫抖。
她略微沉吟,便待應聲,這時候前方忽然間亮起了一團火,是她們的同窗點燃了火把。
那郎君的聲音難掩得意,音色明亮:“你們一定不知道我在這兒發現了什么——”
他已經走進了神廟里,手中的火把前伸,照得廟內墻上的彩繪一片斑斕,活靈活現如同毒蛇的花紋。
“這個神廟里祭祀著一尊可以追溯到高皇帝之前的古神,祂的尊名,喚作太元夫人!”
……
九九租了輛馬車,叫那車把式載著自己出城,去瞧瞧新買的那片地到底是個什么樣子,荒蕪了沒有。
看明天遷墳的時候需不需要再雇幾個人幫忙,亦或者是否得提前去把野生的灌木和荒草除去。
出了東都城,周圍的喧囂聲便顯而易見地小了,建筑較之城內,也愈發低矮暗淡起來。
那車把式依據約定,載著她走出城十來里路,最后在路邊把車給停下了。
剩下的路不好走,馬車沒法通行。
九九把租車錢給了她,那健壯婦人收下,短暫遲疑之后,又勒馬停住,跟她說:“娘子要去的地方就在這附近嗎?兩刻鐘能回來嗎?”
車把式說:“要是能在兩刻鐘之內回來的話,我就在這兒等你。”
九九在心里估摸了一下位置,搖頭道:“怕是來不及呢,要遠一些。”
車把式目光向遠處的莽莽青山一掃,在西邊天際那輪即將落下的太陽上短暫定格,而后道:“娘子,要真是很遠的話,我勸你還是明天再來吧。”
“倒不是想多賺你這幾個錢,只是近來東都城外很不安生……”
她眉宇間跳動著一抹畏懼,壓低聲音,告訴九九:“聽說每到深夜,東都城外都會有一輛掛著紅燈籠的馬車在外行走,馬車里坐著一只鬼,是會勾走活人魂魄的!”
九九聽得驚奇,只是心里邊倒是不很害怕。
“謝謝姐姐,”她說:“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待會兒去看看,我就回去。”
車把式能勸的都勸了,見她不聽,也只得作罷,同她道一聲再會,二人就此別過。
夕陽西下,晚霞漫天。
九九倒是不急,循著地契上標注的位置,一路尋了過去。
她購置的價格實惠,不算是貴,那就得接受地段稍偏。
從平坦的官道上下到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四周的景色愈發荒涼,甚至于開始有了頹敗的神廟。
只是在九九看來,這地方也仍舊有它獨特的魅力。
那綿綿的青草的芬芳,那震動著翅膀起舞的蜻蜓,晚風中被殘陽鍍了一層暖金色的樹葉,甚至于那斷壁殘垣里的半片紅瓦,都透著一種別樣的美麗。
九九心想:阿娘會喜歡這里的!
一路到了地契上標注的地方,找到界石之后估摸著丈量了一下,她心里邊就有了譜。
這地方的確已經荒了,但還不算嚴重,明天帶上工具來把叢生的雜樹和灌木割掉就成了。
九九背著手,自己走過去踩倒了一片長方形的草地,這是她給阿娘選定的棲身之地。
踩完之后,她順勢躺了下去,覺得身下軟綿綿的,緊貼著大地,很安心。
九九說:“阿娘,這里好舒服啊。”
她一個人在那兒靜靜地躺了很久,晚風吹過來,幾只小蟲在她臉頰上方嗡嗡地飛著。
可這會兒九九一點也不覺得煩。
如是過了很久,她終于坐起身,胳膊旁邊似乎被什么東西給別了一下,伴隨著一道輕輕的撕裂聲,在她袖子里劃開了一道口子。
九九低頭看了看,心里邊盈蕩著一股淡淡的憂傷。
可能是阿娘舍不得讓她離開吧。
九九就說:“那我在這里再坐一會兒。”
落日在西邊天際跳動幾下,終于徹底消逝,晚霞壯麗,映得她臉頰一片明亮。
九九靜靜地坐在那里,忽然間聽到了兩道言語聲。
離得大概不算近,只是因為這四周實在寂靜,所以她聽得很清楚。
一個說:“老三,你這就不地道了,事情是咱們兄弟幾個一起做的,老二還把性命給搭了進去,最后好處全都叫你給占了?!”
一個說:“大哥,我就只拿了這么多,我發誓——若有半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
九九聽到這里,不由得豎起了耳朵來。
就聽最開始說話的那一個冷笑了一聲,說:“這種話也能當真?騙鬼呢吧!”
還是這個聲音,語氣里帶了一點殺機,繼續說:“衙門現在正滿東都的通緝我們呢,我勸你識相點,主動把錢交出來,那咱們還是兄弟——我靠,你是誰?!”
……
一刻鐘之后,九九牽著兩個在逃兇犯,美滋滋地上了路。
“我記得你們,”九九走在前邊,一邊走,一邊說:“你們洗劫了一個富戶,搶走了他們家很多東西,要不是那家的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去省親,躲過了這一劫,那家人只怕就被你們給滅門了。”
她回憶了一下,興奮地點了點頭:“沒錯兒,你們在通緝榜上,值整整八十兩銀子!”
老大不說話。
老三也不說話。
他們倆現在都只穿著里衣。
因為剛才那一刻鐘里,他們被九九命令脫掉外衣,用隨身攜帶的匕首將其割成布條,擰在一起,做成此時此刻將他們二人捆住的繩索。
只有九九在說話:“你們真該死!有手有腳,偏要去劫掠別人!搶也就算了,還殺了那么多人!”
老大不說話。
老三也不說話。
只有九九在說話:“老三,你要是再敢在我背后用你藏起來的那把小刀割綁著你的繩子,我就把你的眼珠摳出來,‘啪’一聲踩碎!”
老大打個冷戰,沒敢說話。
老三一個激靈,毛骨悚然,趕忙道:“不敢,不敢……”
九九停下了腳步。
老三著實嚇了一跳,手一松,趕忙將那把小刀丟掉,連聲告饒:“娘子恕罪,小人再也不敢了……”
九九扭頭看向西邊,有點驚奇。
來的時候,那間破廟就在那兒嗎?
她感覺到,那里邊有些很奇怪的氣息。
讓她覺得不太舒服,又有種詭異的熟悉……
之前好像沒有這種感覺來著……
夕陽徹底落下,夜幕降臨,四下里灰沉沉一片,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連蟲叫聲好像都消失了。
就在此時,那殘破的神廟里忽然間亮起了燈。
像是一把尖刀在光芒下的閃耀,又好像是墳地里猝然亮起來的一團鬼火。
老大戰戰兢兢,小心翼翼道:“娘子,聽說這附近晚上鬧鬼,我們還是趕緊去京兆府吧……”
老三瑟瑟發抖,膽戰心驚道:“娘子,你看話本子不看?有些鬼腦子有病的,專殺那種好奇心重的人……”
九九盯著那頹敗神廟里透出來的燈火,咂一下嘴:“是啊,俗話說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我們還是過去看看吧!”
老大:“……”
老三:“……”
第47章
神廟里。
一群人聚在一起, 年輕的臉上難掩忐忑,隱約透著點興奮。
那燭光幽微地跳躍著,照得他們臉上明暗交替, 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里,仿佛脫離世俗的束縛, 短暫地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明明是盛夏時分, 可不知怎么,這地方居然有點冷。
賈玉嬋抱著自己的手臂,看其余同伴們聚在一起忙活, 不知怎么,忽然間有點不安。
好像是此地棲息著一只透明的怪物,悄無聲息地將觸手伸出來, 吮吸著她的靈魂。
這神廟早已經頹倒敗落, 灰塵厚積,蛛網橫生。
只有墻上連綿流暢的描金壁畫,如同紗衣透出的美人肌膚一般,向她展露了昔日盛時的燦爛一角。
賈家本是豪商,賈玉嬋自幼見多了富貴之物,對于女子衣料首飾頗有研究。
這會兒其余人聚在一起研究召神的儀式, 她則對著滿墻的壁畫出了神。
是她孤陋寡聞么?
這樣的風格和妝扮, 先前仿佛聞所未聞……
壁畫上的主體色調是一種相當大膽明快的藍色, 長袍曳地。
人物的脖頸上佩戴有繁瑣的點綴了彩色寶石的瓔珞, 層層疊疊, 華麗至極。
只可惜因為神廟坍塌,壁畫有所損毀,脖頸之上的面容,早已經無從尋覓。
甚至于這座神廟所祭祀的那位神, 也已經被毀去了神像,只殘留了腰部以下的華美衣裙和寶石裝飾,看起來似乎是位女神。
想想也是,先前不是說了嗎,祂的尊名喚作“太元夫人”……
那邊幾個人聚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討論廟宇修建的年份和來歷。
賈玉嬋默默地聽了會兒,忽的反應過來——一向最熱切愛說的兩個人,這回居然都沒有開口!
再一扭頭,就見舒世松和雷有琴正在說話。
前者臉上有點埋怨的神色,嘟囔著說:“真是的,忽然間來了那么一下,嚇了我一跳,我以為怎么了呢!”
雷有琴笑嘻嘻道:“對不起嘛,我逗你玩的!”
舒世松瞧見賈玉嬋,又有點松了口氣的意思:“好在你嚇唬的是我,不是玉蟬。”
雷有琴一個勁兒地告饒:“對不住對不住,我以后再也不這么干了!”
神廟里只有一支火把照明,還在聚在一起的那幾個人手里。
是以此時此刻,舒世松也好,賈玉嬋也罷,都只能聽見雷有琴的聲音,卻看不見她的神色。
更看不見她眼睛里已經蓄滿了淚。
不是我在說話啊,世松!
快逃!
當同窗說出“太元夫人”這四個字的時候,雷有琴心里一聲驚雷,明明什么都還沒有發生,可那時候她就近乎絕望地意識到——完了!
她好像成了一只木偶,說著不想說的話,不受控制地牽動腳步,跟舒世松一步一步邁進了這個神廟。
就像是在一步一步地踏進死亡。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異常。
賈玉嬋或許注意到了一點。
她蹙著眉頭,走過來,小聲問:“有琴,你還好吧?”
雷有琴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還好,我就是沒想到……他們居然能找到這種地方。”
賈玉嬋松了口氣,只是秀麗的眉頭仍舊蹙著。
幾個年輕人聚在一起鼓搗著畫陣法,還有兩個按照古書上記載的儀式要求點起了香料。
就在陣法將要完成的時候,賈玉嬋忽然間轉過頭去,稍有點畏懼地說:“你們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雷有琴心里小小地燃起了一點希望。
年輕人們面面相覷。
然而很快,他們也聽見了那嘎吱嘎吱的踩草聲。
有人來了。
舒世松最先認了出來,又驚又喜:“呀,九九!”
……
九九也著實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這兒碰見舒世松!
她同樣頗覺驚喜,牽著生無可戀的兩個兇犯過去,親熱地叫了聲:“世松!”
舒世松還沒有說話,她旁邊一個模樣俏麗的小娘子就很自來熟地問了出來:“九九,你為什么牽著兩個人?”
九九因這一聲,飛速地環視了神廟一圈兒,發現里邊一共有七個人,四女三男,其中有三個是她認識的。
舒世松。
豪商之女、頂頂漂亮的玉蟬。
還有雷尚書的女兒雷小娘子。
方才說話的俏麗小娘子。
此外還有三個男的。
九九就簡單地把事情給她們說了:“我出來看一看剛買的地,遇上了兩個通緝犯,就順手拿下,預備著去京兆府兌換賞錢。”
四個美人和三個男的俱都嘖嘖稱奇。
舒世松挨著給九九介紹:“玉蟬,你是認識的……”
又示意雷有琴:“這是雷家的有琴娘子。”
雷有琴幾乎是眼淚汪汪地看著九九!
九九瞧著她,笑瞇瞇地同舒世松島:“雷小娘子嘛,我是認識的呀!”
雷有琴幾乎都已經做好被操控著說話的準備了,然而就在此刻,先前一直暗中操控著自己的那根傀儡線,好像倏然間斷開了!
她愕然當場,嘴唇動了動,禁不住顫抖著叫了聲:“九九!”
九九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邊,示意她不要開口。
舒世松又給她介紹方才主動說話的那位小娘子:“這是阮家的玉樹小娘子。”
阮小娘子笑著朝九九見禮。
九九趕忙還禮。
又問舒世松:“你們在這兒做什么呢?”
舒世松就把己方在做的事情講給她聽,末了,又拉著她近前去看。
三個男的有些茫然地聚在一起,呆滯了會兒,忍不住悄悄問同伴:“奇怪,我們是隱形的嗎?”
同伴說:“……好像是。”
那邊九九先去瞧了那個看起來好像很有規律的陣法,又去嗅了嗅點燃的香料,末了,又看了看那座只剩下一半的神像。
她覺得離奇極了:“就這?”
舒世松聽得不解,下意識道:“怎么了?”
九九說:“你們就想用這個來召喚一位神祇降臨?”
玉樹小娘子糾正她說:“是太元夫人!”
“好吧,太元夫人。”
九九順勢改口,而后先點了點那點香料,再瞧一眼地上的陣法,由衷地道:“就用這點東西來考驗太元夫人啊?”
她發自內心的不解:“哪位神祇經不起這樣的考驗?”
玉樹小娘子:“……”
其余人:“……”
最后,還是舒世松說出了一句流傳千古的至理名言:“來都來了……”
“行吧,”九九也說:“來都來了,好歹試一試嘛。”
她牽著兩個兇犯往邊上站了站,看著這群人完成了召喚的整場儀式。
最后一筆畫完,夜空里的某顆星辰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閃爍了一下,緊接著,一股細微的、人耳難以察覺到的聲響降臨到人世間。
冥冥之中,仿佛發生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變化。
與此同時,中朝里懸掛的一座編鐘無風自動,轟響起來。
一陣風吹過,熄滅了神廟里年輕人們點起來的火把。
玉蟬膽小,火把一滅,她的心就慌了。
關鍵時刻,一只手穿過她的衣袖,穩穩地,暖暖地攥住了她的手。
雷有琴的膽子從前很大,但現在簡直小得可愛,火把一滅,她就想慘叫出聲。
關鍵時刻,一只手途經她的后背,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肩頭。
九九左擁右抱,很平靜地說:“別怕,我在這兒!”
九九左擁右抱,很平靜地說:“老三,你再往門外挪一步,我馬上把你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老三卑躬屈膝:“……哈哈哈怎么會呢我就是腳酸了想動一下現在好多了!”
風平浪靜。
什么都沒有發生。
等到最后,舒世松去重新點燃了蠟燭,不無遺憾地道:“先前蠟燭熄滅的時候,我真以為會發生什么呢!”
幾個男的有些悻悻地嘟囔著:“真沒意思……”
玉樹小娘子也很失望:“是呀,白白期待了這么久!”
她心思細致,見玉蟬臉色蒼白,不由得多問了一句:“怎么了這是?”
又說:“別怕,沒事兒的,你看,什么也沒有召喚出來。”
賈玉嬋欲言又止。
她自己其實也有點拿不準,方才發生的究竟是真實,還是自己驚懼之下產生的幻覺。
就在蠟燭熄滅之后,她好像看見有藍色的光從那僅剩的半尊神像頂部蔓延出來……
只是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了。
賈玉嬋遲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
……
這群年輕人是騎馬過來的,馬匹就在門外,這會兒既請神失敗,只得悻悻地折返回去了。
九九同他們一道,借了玉蟬的便宜,與她同乘一匹馬,倒是知道了他們這群人的來歷。
他們都是小說家的人。
這是九流十家中的一個學派,先古時候出自稗官,不過到了當代,就是有錢有閑,亦或者有此愛好的人來做的事了。
他們專門記述民間傳說,亦或者去考察不同地域的風俗民情。
今次的事情,就是因為領頭的年輕郎君陰差陽錯地找到了一本古書,上邊記述了本朝開國之前的這位被尊稱為太元夫人的神祇……
九九不動聲色地看了雷有琴一眼,后者臉上一片雪白,半點血色都沒有。
太元夫人。
又是太元夫人。
九九總覺得這個稱號有點熟悉,好像之前聽過。
不是指在結識雷有琴的時候,而是在結識雷有琴之前,她就對這個稱號有種異樣的熟悉了。
九九的記憶里沒有尋到任何痕跡。
到最后,她自己也犯了嘀咕——難道是喬翎聽說過?
如是一路想著,她還是忍不住多說了一句:“你們以后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啦,真的有點危險。”
九九說:“這次沒有召喚出來還好,要是召喚出來了,該怎么辦呢?你們又不知道這位太元夫人是好是壞,萬一她是邪神呢?”
玉樹小娘子瞥了她一眼,好笑道:“九九,你年紀小小的,說起話來怎么這么老成?跟我阿娘似的。”
舒世松的神色卻很嚴肅:“我覺得九九說得很有道理,以后再出來探險,該謹慎些才是。”
眾人微覺莫名,只是舒世松向來都是群體中的領頭羊,她這么說了,也沒有提起異議。
雷有琴倒是想要附和,只是急著先前九九的動作,方才強行忍了下去。
九九趁人不注意,悄悄跟她說:“晚上我去找你!”
雷有琴含著眼淚,依依地看著她,點點頭。
眾人一路到了官道上,又一路折返回東都。
早就到了關閉城門的時候,只有一扇偏門還開著,以備急需,這群年輕人出身顯赫,出入自然不在話下。
入城之后眾人各自歸家,雷有琴倒是有千言萬語想說,九九便悄悄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暫且先回去。
雷有琴乖乖地聽了。
舒世松留到最后,還問九九:“是否需要我與你同去京兆府?”
九九笑著搖頭:“那卻不必了。”
想起自己先前去尋她的事情,又下馬向她行禮:“其實我先前我找過你,只是你們家的門房說你出去了,前一回見到,又是人多眼雜,并不方便,居然拖到了今日……”
九九提起當日弘文館之事,由衷地向她一拜:“賈家請客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幫過我呢,你怎么也不說?”
舒世松也下了馬,笑微微的,一歪頭,說:“九九,若你真的很感謝我,那現在就要對我誠實。”
她向前傾斜一點身體,肅穆了神色,悄聲問她:“剛才在神廟里,我們真的什么都沒有召喚出來嗎?”
九九吃了一驚,短暫躊躇一會兒,終于嘆口氣,說:“其實是召喚出來了的。”
她伸出手來,掌心里跳躍著一團幽微詭譎的藍。
舒世松瞧了一眼,便覺腦海中忽然間“轟”地一聲,伴隨著尖銳的大笑聲,悲憤的啼哭聲,瘋魔似的咆哮,還是天地毀滅前的絕望……
鼻下有微涼的液體流了出來,她趕忙用手帕去擦,同時舉起手來。
九九收回手去,有點擔心地看著她:“世松……”
舒世松捂著鼻子,由衷地道:“九九,多謝你,如果不是你今晚恰好過去,只怕我們幾個人都要死于非命了。”
九九也沒有謙虛,附和說:“這倒是真的。”
四目相對,兩人都笑了起來。
笑完之后,九九不免有點驚奇:“我沒想到你能看出來,你對于這方面的感應,好像非常敏銳……”
舒世松短暫沉吟之后,低聲告訴她:“九九,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們倆性情相投,能聊得來,所以我把我的秘密告訴你。”
“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舒世松自己也覺得疑惑:“你大概會不解,我為什么會加入小說家,鉆研這些神鬼之道。”
“這是因為在我四歲——也就是我阿耶病故的那一年,我忽然間能感覺到一些很奇妙的東西,就是那種東西。”
她眉頭蹙起,神色復雜:“我沒有辦法跟你形容那種感覺,不是世人所說的陰陽眼,亦或者能夠看見鬼魂。”
“而是說,每逢生死之間,亦或者是遇見某些特殊之人的時候,我都能感應到一些什么。”
就著夜色,舒世松娓娓道來:“我阿耶病故之后,阿娘大為傷懷,臥床不起。大夫說是得修養一段時間才行,后來還是舅舅找了關系,叫阿娘往南邊去靜養,暫且把我托付給了伯父和伯母。”
“沒過幾個月,伯母領著我去探望她娘家臥病的嬸母,我跟那位夫人素昧平生,也不知道她的病情和脈案。”
“可是那時候我看著她,忽然間呆住了,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邊忽然間浮現出一個念頭來——她要死了,就在今晚!”
“后來,事情的確如我所想。”
九九聽得面露訝異,頗覺驚奇。
旁邊,舒世松捂著心口,繼續說:“也是在那之后,有一回,我機緣巧合見到了一位表姐,一家人聚在一起行宴,她要喝酒,我忍不住說,可是你有小娃娃了呀,這也能喝酒嗎?”
“長輩們大吃一驚,紛紛問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表姐自己也很驚愕。”
“老夫人說小孩子眼明心亮,說不定能看見成年人看不見的,叫找了大夫來診,果然是有了身孕,還不到兩個月……”
九九為之怔住,回神之后,不由得道:“那真是很神異啊。”
“是啊,”舒世松思忖著說:“我覺得,這或許跟我阿耶的離世有些關系?起初我這樣想。”
九九道:“‘起初’這樣想,也就是說后來你又改變了想法?”
“不錯。”舒世松說:“我稍大一點之后,翻閱了很多古書,其中甚至于不乏有高皇帝開國之前的書籍。”
“從那吉光片羽之中,我意識到,或許造成我一干奇遇的根由與我的父系血脈無關,恰恰相反,該追溯到母系血脈當中去。”
“——我的母親姓楊,寧國公府楊氏的那個楊。”
說到此處,她頓了頓,又悄悄告訴九九:“據我勘察,鎮國四柱,也就是‘鎮安寧定’四家公府,都有些神異的地方。”
“稍大一些之后,我忽然間意識到,第一代寧國公祖籍南方,彼處巫鬼之術盛行,即便是在現在,很多先古喪葬時候的風俗,也仍舊得以保留……”
九九聽得若有所思,又問她:“你去過寧國公府嗎?”
舒世松有點遺憾:“倒是真的去過呢,雖說我阿娘是旁支出身,但再往上數幾代,畢竟也是一家人不是?”
“公府老夫人待我阿娘很親善,對我也和氣,只是我去了兩回,都沒覺察出什么來,問我阿娘,她也是一問三不知。”
一問三不知?
九九心想:那可未必!
又問她:“你怎么知道之前在神廟里,真的召喚出了東西?”
舒世松的神色隨之凝滯了幾瞬:“蠟燭熄滅之后,我感受到了一股非常荒蕪兇殘的氣息,像是巨大野獸的氣息噴到臉上一樣,有那么一個瞬間,我以為我會死在那里!”
此時此刻再度說起,她臉孔蒼白,仍舊心有余悸,呆滯幾瞬之后,她將目光轉到九九臉上,告訴她:“那時候,我看見了你,九九。”
九九沒有在意:“我就站在你的對面嘛。”
“不,不是這個‘看見’。”
舒世松嘴唇顫抖幾下,眼睛里晃動著一種名為驚恐的情緒:“我的眼睛沒有看見,但是我的意識看見了。”
她定定地看著九九,說:“我看見你穿著異常華貴的藍色衣裙,那是一種很明亮的藍色,佩戴著繁復絢麗的珠串首飾,梳著我從前沒有見過的發髻。”
“幾個有翅膀的人懸空定著,手持武器圍著你,你跪坐在他面前,眼淚把臉上的妝容都弄花了……”
九九聽得很茫然:“啊?我嗎?”
舒世松很確定地說:“沒錯,是你。我‘感覺’得很清楚。”
九九不明所以道:“可是我完全沒有記憶啊……”
舒世松有點歉然地笑了笑:“我只是覺得應該把這件事告訴你,或許不知道什么時候,你能用到呢?”
九九笑著向她道謝。
舒世松搖頭:“你方才救了我們,不也沒有吭聲?”
兩人相視一笑,再說幾句,就此別過。
舒世松回舒府去。
九九牽著兩個兇犯去京兆府換取賞錢。
到了地方之后才知道換賞錢這事兒也得走程序。
要先核實人犯的身份,要從頭到尾盤問案子的細節,要搜尋贓物,要正式結案。
那邊接待的人給九九來了份接收證明,又叫那兩個人販在上邊按了手印,就叫她去等消息了。
出了京兆府,九九略一思忖,便往雷府去了。
宵禁的鼓聲響了起來,一聲,兩聲,三聲……
九九聽見了達達的紛雜的馬蹄聲,知道是有人來,趕忙避到路邊去。
沒成想有道馬蹄聲在她跟前停下了。
“九九?”
左文敬有些訝異地看著她,關切道:“都在擊鼓了,怎么還在這兒?”
他知道九九的住處不在這個坊里,當下解開自己旁邊閑置著的那匹馬,要把韁繩遞給她:“會騎馬嗎?我送你回去……”
這話才剛說完,九九都沒來得及說話呢,就聽隔著一段距離,有人急急忙忙地在叫她:“九九!”
是雷有琴的聲音。
雷有琴是騎馬過來的,一路飛奔,到了近前來翻身下馬,韁繩都沒管,就哭著撲過去了:“九九!”
她說:“我在家等得害怕,就來找你了!”
雷有琴的個子比九九高多了,這會兒撲在她肩膀上,倒是哭得像是一個受到了驚嚇的小妹妹。
本來也的確如此——今晚她確實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九九伸著胳膊摸她的長發,像是在寬撫一只受到了驚嚇的可憐小羊。
九九說:“好啦,好啦,都過去了,別怕。”
“……”左文敬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默默地又把自己預備給九九的那匹馬栓好了。
他說:“好像不用我送你回去了。”
第48章
“我可沒有不聽你的話啊……”
雷有琴原本是很剛強的性格, 只是今晚上發生的事情實在是超乎想象,一直到現在,她都沒能從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情緒當中抽離出來。
就像是你剛剛想方設法將寄住在家里的一只厲鬼趕走, 想著出門慶祝一下散散心,結果不小心進了厲鬼的巢穴一樣……
太可怕了!
她牽著馬, 跟九九并肩走在路上, 聲音帶著點哭腔:“還沒進去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了。”
“我想走的,可那時候他們說出了‘太元夫人’這個名號, 我馬上就動不了了……”
“世松說,你要是害怕,那我就陪你回去——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把我給控制住了, 我聽我一下子就笑出來了, 然后跟世松說,‘傻瓜,被我騙住了吧?’……”
“來不及了,那時候什么都來不及了……”
九九邊走邊道:“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你朋友的錯,是太元夫人的錯。”
“要不是因為這尊邪神, 那什么都不會發生。”
只是同時她也說:“你們的探險活動啊, 還是暫且停一停吧, 最近東都城里很不安生, 東游西逛容易出事。”
雷有琴抽泣著應了。
九九又領著她去找裴熙春, 進門之后,腆著臉,稍顯狗腿地朝他一笑:“嘿嘿,幫幫忙吧, 求求你了!”
從昨天一直忙到今晚都沒歇口氣的裴熙春:“……”
裴熙春短促地笑了一聲:“雷小娘子,我希望你記住,絕對不會有第三次了。”
雷有琴羞慚地低著頭,小聲道:“多謝您了。”
裴熙春又說九九:“你以后也少管閑事,不是太元夫人要殺人,是有些人就是不長腦子!”
“你跟他說摸五步蛇會被咬死,他說知道了,然后出了門就去摸銀環蛇——你能說是銀環蛇把他咬死的嗎?!”
他毫不客氣道:“這是他自己要死!”
雷有琴臉色通紅。
九九像只被訓了的小狗,也低著頭,耷拉著耳朵,沒敢說話。
裴熙春將太元夫人殘存在雷有琴身上的氣息抽離,又板著臉問她:“還有誰也去了?”
雷有琴怔了一下,回過神來,感激不已地說了出來。
裴熙春點頭應了,瞧一眼時辰,再嘆口氣,迅速去換了身常服,叫九九一起出門去尋人。
九九飛快地在腦子里規劃了一條尋人線路出來,跟裴熙春說:“這么走的話,最省時省力!”
裴熙春沒好氣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順路送她回去!”
九九支支吾吾。
到底還是先把雷有琴送回了雷府。
九九叮囑說:“以后得長個教訓呀,別做危險的事情了!”
想了想,又取了一粒藥丸給她:“吃了再睡,你受了很大的驚嚇,不能直接睡覺的。”
雷有琴托著那粒藥丸,怔怔地看了會兒,又伸臂將九九抱住了。
她哽咽著說:“九九,謝謝你,真的,我不知道該怎么感激你才好……”
裴熙春雙手環胸,靠在墻上,不耐煩地朝九九做了個口型:都什么時辰了!
九九有點心虛地拍了拍雷有琴的背,叫她回去歇下,別跟人說這事兒,趕緊跟著裴熙春離開了。
離雷家最近的是舒家,只是裴熙春從舒府門前途經,卻連停下的意思都沒有。
九九若有所思:“先前在英國公府見過的那位楊學士……”
裴熙春說:“就是你想的那個人。”
九九明白了,也因此產生了更多的好奇:“世松她不具備天賦嗎?”
裴熙春搖了搖頭:“她是楊學士唯一的女兒,母女二人血脈相連。”
“當年楊學士在小酆都修行破關時,她陰差陽錯地受到了一些影響,她有天賦,但卻是殘缺不全的……”
……
舒世松回到舒家的時候,天色也已經很晚了。
途經前院遇見堂兄世文,后者皺起眉來,叫她:“世松。”
舒世松隔著一段距離停下來,行禮叫了聲:“兄長。”
舒世文背著手,說她:“一個小娘子,這么晚了還不回家,在外邊瘋跑,像什么樣子?傳出去叫人笑話。”
舒世松向來與這位堂兄不太和睦,這時候聽他教訓自己,也不愿意忍氣吞聲,當下笑微微的,反唇相譏:“比宰相子弟嫖宿妓家還不體面?”
舒世文氣得下巴頦直哆嗦。
舒世松見狀,趕忙朝他行個萬福禮,道一聲“堂兄再見”,一溜煙兒地走了。
舒世文回到自己的院子里,仍覺余怒未消,看妻子任氏坐在矮凳上輕柔地推動著嬰兒床,哄孩子睡覺,他憋了好一會兒,才哼了出來:“真是不知好歹!”
任氏不咸不淡地問他:“這是怎么了?”
舒世文不想跟婦道人家說那些長短,只是吩咐她:“世松出去野了一天,剛剛才回來,明天你去母親那兒說一聲,請她老人家去勸勸叔母。”
他長吁短嘆,語重心長:“叔父就只有這么一點骨血,臨終前將她托付給我們家,若是學壞了,外人不止會說叔母教女不善,也要戳咱們家脊梁骨的!”
任氏看了他一眼,說:“好。”
……
舒家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說大,是因為長房兒女眾多,兒女的齒序統一編纂,都排到十三了。
說小,則是因為整個舒家攏共就只有兩房人。
長房一支,住東園,二房一支,住西園。
實際上二房這邊,也只有舒世松和母親楊氏夫人母女倆罷了。
早些年也不是沒有親舊們揣摩著長房的心思,半開玩笑、半是認真點勸過。
那么大的西園,就住著那娘倆兒,實在是有些空曠了,不如再加幾堵墻,隔出來幾十間房子,叫長房這邊的公子小姐們挪過去多好。
舒相公夫婦倆十分堅決地把這話給否了,說宅子是老爺子和老太太還在的時候就分好了的。
自家人口多,那是自家的事情,沒道理去搶占人家孤兒寡母的地方。
舒世松的堂兄堂姐們也這樣說。
只有舒世文有一點不快,跟舒世松說起這事兒來。
言外之意,是覺得堂妹得念自家的好,記自家的恩,長房持身正,不拿不該拿的。
舒世松當時聽了很奇怪,就問他:“我為什么要感恩,這不是正常人應該做的嗎?”
“怎么,有個人沒搶我的東西,所以他是我的恩人,兄長,你是想這么說嗎?”
舒世文給她驚了一下:“你小點聲,喊什么啊!”
舒世松也有點軸,盯著他,更大聲地喊:“我又沒偷沒搶,為什么不敢大聲說話?你在心虛什么?!”
這話叫堂內舒夫人和楊氏夫人聽見了。
楊氏夫人但笑不語。
舒夫人大發雷霆,罵舒世文不知孝悌,叫打發到祠堂里去跪上一晚清醒清醒。
楊氏夫人在旁笑瞇瞇地說:“嫂嫂說的很對,是該叫他吃個教訓。”
又夸獎自己的女兒:“說得真好。”
舒世松一直都是個頑強又固執的小孩兒,同時,她也是幸福的。
好些人知道她是舒家唯一一位沒有父親的舒娘子時,都會不由自主地面露同情,覺得她幼年喪父,很可憐,但她自己其實并不這么覺得。
因為阿娘待她很好。
她到現在都記得小時候發生過的一件事情。
那時候她雖然年紀不大,但是也知道愛美了。
阿娘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兩支絹花,精致清麗,是東都城里從沒有出現過的款式,她戴在頭上,美得不得了。
秦王府的小郡主看得喜歡,用自己的珠花跟她交換,舒世松不肯,她就惱了,動手搶奪。
最后兩個小娘子打了一架,舒世松臉上給抓了一下,小郡主的鼻子也被她給打破了。
王妃娘娘和稀泥,要用寶石發釵換她的絹花,哄女兒高興。
單論價值,舒世松其實賺了。
可是她不喜歡,不高興。
她不喜歡刁蠻任性的小郡主,她寧可把絹花剪碎了,踩進泥里去,也絕不給她!
舒夫人其實是想息事寧人的,周圍人也說“笑一笑就過去啦,以后還是好朋友”。
只有阿娘問她:“你愿意嗎?”
舒世松死死地抱著她的腿,像是抱著巨浪滔天時唯一能容身的一葉扁舟,大聲喊:“不!不不不!”
王妃娘娘看她時的那種冰冷的目光,她到現在都能夠回想起來。
她阿娘就蹲下來,用手帕擦了擦她的臉,而后笑著跟王妃娘娘說:“我女兒不情愿,不換哦。”
又說:“小郡主這邊,王妃娘娘是該上點心了,這么小就開始搶人東西,長大了不得欺男霸女?”
秦王妃的臉色冷得嚇人,周圍人都低著頭不敢說話。
可是后來,好像也不了了之了。
不知道為什么,多年之后,舒世松還時常回想起這件事來,到了今晚,叫世文堂兄這么一攪和,居然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來了。
她回到西園那邊,就見母親房里的燈還亮著——西園寬敞,沒有外人,母女倆是住在一處院子里的。
舒世松躡手躡腳地過去,貓在門口,朝里邊張望了一眼。
楊氏夫人的聲音平和地傳了出來,帶著一絲嘆息:“回來啦?”
舒世松乖乖地站好,說:“唔,回來啦。”
房門從里邊打開,楊氏夫人走了出來,看著她,有些無奈:“以后別再這么出去了。”
舒世松“哎呀”一聲,說:“阿娘,你不懂!”
楊氏夫人盯著她瞧了會兒,倏然一笑。
她微微搖頭:“傻孩子,是你不懂。”
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之間,舒世松心里其實也有一些畏懼,纏著母親,不想回自己房里去。
楊氏夫人就叫人把她的被褥和枕頭搬過來。
舒世松靠著母親,半睡半醒的時候,竟想起從前來了,不知怎么,忽然間有些難過。
她吸著鼻子,哽咽著,夢話一般道:“你去養病的時候,怎么不帶著我呢?”
那時候她只有四歲,父親去世,母親遠赴南地,雖然伯父伯母也是親近之人,但對于一個年幼的孩童來說,那種處境是很可怕的。
楊氏夫人卻說起了另一件事:“你還記得秦王府的小郡主嗎?有一回她要搶你的絹花,你無論如何都不肯給。”
舒世松聲音幽微地“唔”了一聲,人卻已經陷入到了黑沉的夢鄉。
“那時候,我盡管割舍不下,但也沒有辦法帶你同行。只是現在回頭再想,也實在不能說是后悔。”
楊氏夫人摸著她的頭發,聲音低不可聞:“世間誠然有良善之人,但為數很少,更多的,還是被無形的規則束縛和震懾,不得不選擇守序的人。”
“你以為你伯父和伯母,真的沒動過西園的主意嗎?”
“你以為秦王妃真的好說話嗎?”
楊氏夫人感受著身旁女兒傳來的溫度,回首往事,百感交集:“如果那時候我沒有去,我們就無法保有完整的西園,后來在秦王府,就更沒有權力對王妃說‘不’……”
……
九九與裴熙春像是行走在夏夜里的兩道輕風,悄無聲息地在那幾人的家中出入了一趟。
九九感激不盡,一個勁兒地同裴熙春道謝:“真是幫大忙了!”
又說:“以后要是有能用到我的地方,只管開口!”
裴熙春瞟了她一眼,似信非信:“真的?”
九九很肯定地說:“真的!”
略微一頓,又趕緊補充一句:“只要不是讓我做壞事就行!”
裴熙春事后想想,也覺得自己那時候是不是忙了太久,累得暈頭了。
他停下腳步,把那扇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窗戶紙捅破,問九九:“你的本名,是叫喬翎嗎?”
九九帶著點猶豫,說:“我覺得是。”
裴熙春盯著她,問:“你成婚了嗎?”
九九更猶豫了:“我,我也不太確定,二弟說我有個男媳婦,長得很好看,還很有錢……”
裴熙春臉色微微一沉。
可是緊跟著,九九又說:“可二弟也說,他好像已經去世了……”
裴熙春臉色頓時轉為霽然:“哦,他死了啊。”
九九看著他明顯翹起來的嘴角,眉頭皺起來一點,遲疑著抬手一指:“你,這不太對吧……”
裴熙春回過神來,趕忙“哦”了幾聲,面露悲戚:“我是說,真叫人遺憾!”
“九九,那時候你一定很傷心吧?可惜那會兒我們還不認識。”
很快又緩和了語氣,說:“好在都過去了,你這么年輕,還是得往前看,他肯定也不希望你沉湎于過去的……”
“……”九九隱約感覺到哪里不對勁兒,但是又說不太出來。
這時候,就聽遠處有馬蹄聲由遠及近。
有個人遲疑著叫她:“九九?”
聲音還很熟悉。
九九茫然回頭,正對上了左文敬相當復雜的目光。
左文敬看看九九,再看看裴熙春,他自己都想笑了。
左文敬面無表情地說:“樊小娘子,你真是大忙人呢,都宵禁了,還不到兩個時辰的功夫,你跑了三個坊,約了兩個人?”
九九:“……”
九九無力地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第49章
左文敬很耐心地問她:“那是怎么樣的呢?”
九九原本想要解釋的, 只是這事兒真是說來話長。
且她又想,她本來也沒有什么義務要跟左文敬解釋那么多呀。
九九就說:“我可以不說嗎?”
左文敬被她問的一怔,他笑的有點無奈:“當然可以啦。”
再看她一副很疲憊的樣子, 又補了一句:“回去睡吧,時間真是不早了——知道路怎么走吧?”
九九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
要是他兇里兇氣的, 她可以理直氣壯地嗆回去, 可他這么溫聲細語地說話,就叫她覺得,之前那么講好像有點過分。
且之前樊家的事情, 左文敬也幫了她許多。
九九就說:“改天吧,等我有空,再跟你說說今天發生的事。”
左文敬含笑應了聲:“好。”
又說:“那我走了?”
九九笑瞇瞇地朝他擺手:“再見~”
裴熙春跟她一起目送左文敬一行金吾衛離開, 卻沒有提左文敬, 而是順勢轉了話題:“關于太元夫人……”
九九果然被吸引住了:“太元夫人怎么了?”
裴熙春神色一肅:“她仿佛同無極有些關系,近日中朝勘知,無極存在著使太元夫人復生于世的念頭,再去想橫亙于兩個世界之間的對于靈魂的收割,或許就是無極為了復生太元夫人所為……”
“我靠!”
九九下意識道:“邪教的人是不是腦子有泡?有這么大的勁頭兒讓自己成神不好嗎,復生別人干什么?!”
她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對, 趕緊找補一句:“我不是說他們這么干是對的啊, 我就是覺得嘔心瀝血冒著被掉腦袋的危險復活別人很蠢——真是吃屎都吃不到熱的!”
裴熙春:“雖然的確是這么個道理, 但是……算了。”
他送九九回去, 只是沒有進門:“有事的話, 隨時去找我。”
九九很鄭重地謝了他,又應了聲:“好!”
……
這時候已經很晚了,那兩扇烏頭門倒是還開著。
九九進門一瞅,就見盧夢卿和水生都在院子里躺著曬月亮, 小莊和木棉住的前屋黑漆漆一片,沒有掌燈。
盧夢卿小聲說:“叫她們先睡了,我們倆等你。”
九九點點頭,又小聲問:“貓貓大王呢?”
水生低聲回答:“出去捉老鼠了。”
九九先是一笑,回過神來,上下瞧瞧,又納了悶兒了:“哪來的躺椅?”
再定睛一看,更納悶兒了:“看著還挺貴的呀。”
盧夢卿懶洋洋道:“不知道哪兒來的,水生給,我就用。”
又問她:“干什么去啦?一整晚沒回來。我們起初還擔心呢,水生說你沒事兒,讓我們放心。”
水生去廚房里給她端飯,九九一邊洗手,一邊把今天的事兒大略上給說了。
看墳地,捉通緝犯,打擊邪神,將通緝犯押解到京兆府,去寬慰受害人,去中朝看診,陪裴熙春出診……
《充實的一天》
盧夢卿點點頭,絲毫不覺奇怪:“很正常,大喬姐姐一向氣血充足,干多少事我都不會稀奇的。”
倒是評價了一下那群年輕人:“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水生給端了一盆青菜魚圓湯過來,另外還有兩個饅頭,一碟豆芽菜。
末了,又瞧見她袖子破了,不由得輕笑道:“你怎么搞得呀。”
叫九九把衣服脫下來給他。
九九也沒多想,就照做了,而后俯下身開始大口吃飯。
盧夢卿就看著水生從他住的兩間正房里拿出了針線,尋了跟九九衣裳顏色相近的絲線,送進針鼻里,就著月光,像個溫柔賢淑的小媳婦似的,慢條斯理地開始縫補。
盧夢卿:“……”
盧夢卿心里邊五味雜陳。
那邊九九卻沒在意,一邊吃飯,一邊說起舒世松講的事情。
她當然沒有提到舒世松的秘密,只是說起寧國公府來:“據說,‘鎮安寧定’這四家公府,都有些神異之處,唔,寧國公府……”
水生低著頭在縫衣裳,同時淡淡道:“寧國公府在魂靈與轉生這條道路上走得很遠,初代寧國公,就是一位鬼修。”
九九吃飯的動作停下,下意識與盧夢卿對視一眼,而后齊齊向水生看了過去!
水生卻不覺得自己說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低著頭,垂著眼睫,繼續著手上的縫補動作。
九九不禁問他:“那其余三家呢?”
水生說:“安國公府梁氏承繼了道脈,出過很多了不得的修士。至于定國公府朱氏和鎮國公府聶氏嘛……”
他將頭再低一低,俯首去咬斷了縫衣的線,而后將用過的針線收起來,抖一抖縫好的那件衣裳,朝九九微微一笑:“好啦。”
九九就知道,他這是不愿意多說的意思。
她也沒強求,跟盧夢卿商量:“等給我阿娘遷完墳,找個時間去拜訪一下朱宣!”
那可是正經的定國公府繼承人!
盧夢卿說:“好!”
……
還是在那片荒郊。
就在九九等人離開之后,忽的浮起了濃濃的一片霧氣。
那霧氣翻涌著,像是有了生命似的,無風自動,逐漸蔓延開來。
霧氣里有鼓樂琴蕭之聲傳來,起初幽微,后來逐漸變大,最后變得熱鬧喧囂起來。
一行客商從遠方而來,夜間正在趕路,途經此地。
耳朵最靈敏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子,原還隨大流走著,忽的耳朵一動,不禁勒馬停住。
他問同伴和長輩們:“你們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
其余人楞了一下,豎著耳朵聽一聽,而后搖頭:“沒有啊。”
一行人繼續向前。
如是走了會兒,那小子又一次勒馬停住,很確定地說:“我聽得很清楚,真的有樂聲!”
說完,他沒等其余人說話,便翻身下馬,將耳朵貼在地上,如此一聽,原本還很自信的神情,立時就不復存在了。
“真是古怪!”
他納罕不已:“為什么在馬上能聽見,趴到地上卻聽不見了?”
沒有人回答他。
因為此時此刻,好像一直堵住耳朵的東西被去掉了似的,所有人都聽見了逐漸往這邊靠近的鼓樂琴蕭之聲。
有個人很小聲地問:“這么晚了,為什么荒郊野地里會有樂聲啊……”
眾皆默然。
領頭的壓低聲音,嚴肅道:“什么都別說了,趕緊走吧!”
再一轉頭,哪里還找得到路?
四下里白茫茫一片,早不知道前路何在。
而那樂聲卻越來越近了,捎帶著天色仿佛也更加明亮了。
眾人勒馬停住,滿心悚然,有心向同伴尋求寬慰,一時之間,竟也不敢作聲!
那樂聲更近,他們能看見奏樂的人了,全都是俊男美女,即便有幾個年紀明顯已經不輕了,但那氣度和面容也仍舊是富有魅力的。
奏樂的人懷抱著亦或者吹奏著樂器,歡天喜地地往這邊來了,在他們后邊,還有一抬點著兩只紅燈籠的花轎。
沒有人抬轎,是它自己在動。
那花轎的轎簾是開著的,里邊坐著個極美麗的小娘子,戴了滿頭的花。
客商們如同一群木偶,僵硬地坐在馬上,心臟跳得幾乎要不會動了,后背仿佛都已經被冷汗打濕。
那坐花轎的小娘子瞧見他們,也吃了一驚:“怎么還有人在這兒?”
有個膽小的叫這話嚇得從馬背上栽下去了。
那小娘子瞧了瞧他們,似乎是明白了點什么,從旁邊小籃子里抓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東西丟給他們:“來沾點喜氣吧!”
膽子大點的伸手接了,膽小的僵在原地沒敢動彈。
而那花轎就在樂聲中走遠了。
霧氣散去,道路重新顯現出來。
客商們奪命狂奔。
一氣兒跑了十幾里路,最開始聽見樂聲的那小子忽的說:“她下巴上還有一塊小痣!”
又把自己當時接到的那塊糖塞進嘴里了。
說來也奇怪,看形狀該是糖的,可是吃到嘴里卻沒什么味道,倒是食指那兒熱熱的。
他忽然間想明白了什么,從懷里取出火折子吹亮照明,將手探到面前,眼瞧著自己先前被砸歪了的那根食指在慢慢挪動,緩緩恢復成康健時候的樣子。
眾人早在他亮起火折子的時候就下意識聚了過去,眼見如此變化,俱是驚奇不已,有的趕緊將那糖塊似的東西塞進嘴里,有的收著預備他用。
那幾個沒敢拿的懊悔不已,問了領隊要回去找,最后卻也沒有尋到蹤跡。
那好了食指的小子好奇極了: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
相隔二十里之外的地方,存留有一個異域空間,人目難以發覺,對于精怪神獸而言,卻是黑夜明燈。
這里的確也亮著燈,處處彩旗招展。
三太子嘲風跟他的兄弟坐在席位上,看高臺那兒那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九尾老狐貍舉著一朵成精向日葵做成的話筒在拍:“喂,喂喂——”
一股讓人耳酸的聲音響起。
不多時,所有人都聽見了那只老九尾狐的聲音,蒼老,但也難掩快活。
“……金秋送爽,丹桂飄香,感謝諸位來賓專程前來,一起參加這場盛會!”
“接下來,我來向大家隆重介紹一下我們狐族年輕有為的后輩——千百年來,第一只在國子學念過書的狐貍,她的名字叫柯桃!”
柯桃很心虛,悄聲跟身邊的同族說:“這是說謊啊!都說了,我沒念多久就因為作弊被開除了……”
同族很詫異地問她:“所以你究竟有沒有在國子學讀過書?”
“……”柯桃木然道:“倒是真的讀過。”
“那不就得了?你真的在那兒待過呀!”
同族遂振振有詞,理直氣壯道:“這怎么能算說謊呢!”
柯桃:“……”
……
第二天九九起個大早,協同盧夢卿一起,又去萬家跑了一趟。
根據兩方先前商議好的,遷墳的時候,萬家的人也同去做個見證。
這一回,紀氏夫人待九九很客氣,很痛快、很麻利地把事情給辦了。
小莊和木棉幫九九置辦了棺槨和喪葬器物,店鋪都是昨天就看好了的,用馬車載著,往溫氏的墳塋處去了。
眾人到了地方一瞧,卻見墳前還有燒紙的痕跡,不是舊的,是才剛剛留下的。
附近原還守著兩個人,近前來問候:“可是樊小娘子?”
九九說:“我是——你們?”
那兩個人彼此點點頭,一個騎馬走了,另一個留下來說話。
留下來那個告訴她:“我們少國公叫在這兒守著,說估摸著樊小娘子近日間就會來遷墳,若是來了,就去知會他一聲,這是大事,他作為朋友,該來幫一把的。”
九九聽得動容,忍不住同盧夢卿他們道:“朱宣真是個很有心的朋友!”
她向留下來的那個人致謝,而后眾人協同棺材鋪的伙計支起遮光的帳篷來,燒香敬拜之后,開始動手遷墳。
九九沒叫朋友們動手,而是自己做這個活兒。
當初是阿娘帶著她上京來的,今次也是她來帶著阿娘離開。
堆砌的舊土被挖開,露出內里的新泥。
那泥土呈現出質樸的黃色,像母親胸襟的寬闊,是地母無垠的慈愛。
溫氏的墳塋修筑得很氣派,現下再去挖掘,實在很費功夫。
九九才挖到一半,朱宣便匆忙過來了。
不只是他,萬相公也來了。
只是他沒有到近前來,而是乘坐著轎攆,隔著一層簾子,在遠處官道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九九沒有看他。
最后,盧夢卿、小莊、木棉與朱宣協同其余人一起將棺槨抬上了馬車,載著溫氏去往新居。
也是他們協同九九一起,重又將溫氏安葬。
事情辦完,九九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松快了,當下吐一口氣,很麻利地結了賬,末了,又叫其余人:“走,喝酒去!”
朱宣叫他們往定國公府去:“我出門的時候,就叫廚房備了酒菜,幾位務必賞臉。”
九九等人皆非拘泥規矩之人,自然痛快應下。
如此一路過去,但見高甍崔嵬,處處耀睛奪目。
九九轉著看了幾眼,忽的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問了出來:“有件事情,如若能說的話,希望你替我們解答一二,不方便的話,不說也沒什么……”
朱宣在自己家里,顯然比在外邊隨意,當下問了句:“什么?”
九九便問他:“我聽說皇朝四柱家中都有些神異之處,是真的嗎?”
朱宣顯而易見地一怔。
他沉吟幾瞬,而后點了點頭:“不錯。”
九九問他:“可以說嗎?”
“倒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只是……”
朱宣有點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話,你們聽完之后,最好還是不要廣而宣之。”
眾人俱都承諾:“這是自然!”
朱宣在短暫斟酌了一下言辭之后,告訴他們:“皇朝四柱當中排名第一的鎮國公府聶氏,族中男女異常高大,生來便有勇力,這只是他們先天就具備的天賦之一——他們是蚩尤的后代。”
眾人齊齊驚呼:“什么?!”
朱宣很肯定地告訴他們:“是的,初代鎮國公,出自蚩尤的后代族群,額頭生角,有四只眼睛、六條手臂。”
九九等人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來了。
朱宣則繼續道:“皇朝四柱當中排行第二的安國公府梁氏,則傳承了高皇帝之前先古時代的道脈。”
“初代安國公是當時一脈道派的嫡系弟子,后來還俗,追隨高皇帝征戰天下,開創了安國公府世系。”
九九不由得道:“跟鎮國公府比起來,好像不怎么傳奇呀。”
朱宣卻苦笑道:“可實際上,安國公府雖然排行四柱第二,卻是四柱家族當中最受尊崇的一家。”
盧夢卿奇道:“為什么?”
朱宣靜默了幾瞬,嘆息道:“因為他們是純粹的人。”
盧夢卿若有所思,而后告訴九九:“這……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佐證,一直以來,皇室與安國公府通婚都很頻繁。”
他說:“梁氏前后出過幾位皇后,更不乏有公主出降,亦或者梁家的女兒做了王妃,倒是鎮國公府聶氏,好像從沒有女兒進宮,亦或者與皇室聯姻。”
朱宣笑了一下,那種絕麗的臉孔上透著一點戚然,一抹諷刺:“聶氏和朱氏,從沒有跟皇室聯姻過。”
“雖然我們的先祖都曾經與高皇帝并肩作戰,立下了赫赫戰功,但是皇室始終不愿與我們兩家通婚——因為我們的身體里帶著異族的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
宮城,靜室。
新沏的春茶裊裊地吐著幽芳的氣息,然而主賓二人,卻都無暇去品。
一道稍顯沉郁的聲音,被送到了皇帝面前。
她說:“定國公府的事情拖延得夠久了,陛下能擱置一日,兩日,難道能永久地將它擱置下去嗎?”
年輕的皇帝臉頰瘦削,神情桀驁,雙眸濃黑中帶著殘忍。
他的瞳孔里跳躍著面前這一團深紫色的影子。
“對于這件事情,朕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定國公夫人的死,跟朕沒有關系,她是自殺的,難道也要歸罪到朕的身上來?!”
復又冷笑道:“相反,朱宣語出不敬,意圖弒君,朕放他出宮,沒有追究他的罪責,已經給足了朱氏顏面!”
他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步,眸光兇戾:“這是中朝的失職!”
“定國公在東邊盤桓,不肯受令歸京,不止如此,他甚至于公然與華胥逆賊往來——這無異于謀反!”
“中朝在做什么?在靜觀其變!就是因為你們從頭到尾都毫無作為,所以才放縱了他,讓他猖狂至今!”
坐在他對面的那位紫衣學士很平靜地看著他,說:“陛下,您該知道,定國公府對于皇朝的意義,絕對不僅僅是一位國公。”
“而定國公夫人之所以會自盡,本質上也是因為您的威逼,在這件事情上,您是負有絕對責任的。”
她聲音里帶了一抹嘆息,一抹質詢:“兔死狐悲,唇亡齒寒,如若中朝下場,是否可以殺掉定國公暫且不論,鎮國公府對此會作何觀想?那三家與兩府情狀相同的侯府,又該作何觀想呢?”
……
“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定國公府的人會姓朱?”
朱宣這么問。
九九怔了一下,而后遲疑著說:“可能是因為你們的先祖就姓朱吧……”
朱宣因她這回答莞爾一笑,而后他將笑容斂起,輕嘆口氣:“這并不是一個姓氏,而是一個種族。”
朱宣告訴她:“我們是神獸朱雀的后裔,這才是所謂定國公府世代都出美人的原因——因為我們本就非人,但凡沾染一點朱雀血脈,都不會丑陋的。”
……
內庭靜室里的對話還在繼續。
中朝學士很平和地將事態闡述給皇帝聽:“但凡定國公府有罪責在身,但凡您沒有用‘人畜有別’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種話來侮辱定國公夫人,事情都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您不僅僅是在敵視和侮辱定國公府,也是在敵視和侮辱國朝治下的所有非人生靈,如若定國公府無罪,只因為種族不同,就被中朝覆滅,這些生靈會作何觀想?”
“還有東都……”
說著,她轉過頭去,看向了某幾個方位:“自高皇帝起,嘲風、狴犴、獬豸、貔貅等神獸就在為皇朝效力,他們也見證了定國公夫人的死,您有沒有想過,他們對您的話作何觀想呢?”
皇帝冷冷道:“你未免危言聳聽了吧!”
那位紫衣學士遂問他:“定國公夫人死后,世子第一時間用朱雀哀鳴將母親的死訊告知了定國公,按理說,嘲風是可以阻止他的,為什么三太子沒有這么做呢?”
皇帝臉色一白,臉頰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他也包藏禍心!”
那位紫衣學士沉默了很久。
皇帝在這種沉默中生出了幾分不安,他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那位紫衣學士看著他,起身行了一禮:“陛下,為大局計,請您遜位吧。”
……
從靜室里離開之后,那位紫衣學士仰起臉來,看了看天。
而后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一路回到中朝,裴熙春問她:“楊學士,如何?”
被他喚作楊學士的女子微微搖頭:“冥頑不靈。”
裴熙春也跟著嘆了口氣,而后說起正事來:“昨天夜里,東都城外短暫地出現了神降的氣息,是太元夫人。”
楊學士隱藏在冠帽之下的眉宇皺了一下:“近來,無極活動的動作愈發重了,且我始終覺得……”
她回頭看向自己才剛剛走出來的九重宮闕:“陛下身邊的那個李崇山,只怕同無極有些牽扯。”
裴熙春說:“好在有驚無險。”
楊學士對這句話的感觸更深一些。
她由衷地道:“是該好好謝謝九九小娘子。”
……
九九辦完遷墳的事兒,早已經過了午后,再去定國公府吃完飯,閑話完,時辰就更晚了。
朱宣留客,九九連連擺手:“我還有事得辦呢!”
她說:“明天去京兆府遞狀紙,我要查一查我阿耶跟我阿母的案子!”
朱宣由衷地說:“你真是過得好充實啊!”
九九哈哈哈哈哈,笑完之后又說:“你們家烤的羊肉真好吃,我要帶一些走!”
想了想,又說:“香料好貴呢,有的話我也帶一些走!”
還說:“那個酸酸甜甜的果干兒也好吃,我也想帶一些走!”
朱宣也笑了,叫人去備下,又問她住在哪里。
九九就跟他說了。
“那不算近啊。”朱宣就叫人去牽幾匹馬來給他。
九九一點也沒把自己當外人,當下說:“你還是找輛車送我們吧,我們沒有草料喂馬,也沒有地方給它們住。”
朱宣“噢”了一聲,叫人去安排,又送他們出去,分別之前,笑瞇瞇道:“跟你們說話真叫人高興!”
九九吃飽喝足了,也覺得高興:“有空過去玩~”
朱宣說:“好!”
……
九九等人坐著馬車,帶著大包小包回去,上演了一場王者歸來。
進了門,還沒見到人,就先聞到了茶香。
九九不懂行,但是盧夢卿懂。
他吸了吸鼻子,有些驚喜:“真是好茶!”
到院子里一看,天井里擺了五張躺椅——不知道為什么,又多了三張。
跟前兩張一模一樣,俱都是精雕細琢,油光水滑。
水生躺在其中一張上,石桌上擺著一只精致的小茶壺,還有配套的五只茶盞。
九九過去摸了摸茶壺,拎起來先給那四個人倒了茶,最后才給自己倒。
她湊頭去嗅了嗅,由衷道:“真的好香!”
九九問水生:“哪兒來的?”
水生懶洋洋地窩在躺椅上,看她一看,輕笑著說:“別管。”
第50章
第二天一大早, 九九等人才吃完早飯,就聽外邊有人在扣門,問的還是那句:“樊小娘子可在嗎?”
九九聽出了這個聲音屬于誰, 起初一驚,再一想, 又覺得好像也不奇怪。
她跑過去迎客:“來啦來啦!”
來的是舒世松的母親楊氏夫人。
兩下里碰了面, 楊氏夫人先是深深地行了一禮:“昨晚的事,真是得謝過樊小娘子才行。”
九九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了,趕緊擺擺手, 說:“不用不用,世松也幫過我呀!”
楊氏夫人直起身來,目光落定在她臉上, 忽的一愣:“你……”
九九下意識地摸了摸臉:“我怎么啦?”
楊氏夫人回過神來, 神色訝異不已:“裴學士沒同我說起來……哦。”
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不擅長此道,所以無知無覺。”
九九更茫然了:“啊?”
楊氏夫人關切地瞧著她,說:“九九小娘子,你的魂魄當中,有被命運鎖囚的痕跡,先前在宮里的時候還被遮掩著, 不知怎么, 現下竟然顯露出來了……”
九九起初怔然, 幾瞬之后, 忽然間想起了昨日水生說過的話。
“寧國公府在魂靈與轉生這條道路上走得很遠……”
九九不由得問:“什么叫做‘魂魄當中有被命運鎖囚的痕跡’?”
楊氏夫人很耐心地跟她解釋:“人死后進入輪回, 可能轉生成各類生靈,但有些東西是永恒不變的。”
“命運的鎖囚是一種詛咒,無論如何轉生,是男是女, 是人是獸,都無法擺脫它……”
九九因而想起了昨晚舒世松說的話。
“我看見你穿著異常華貴的藍色衣裙,那是一種很明亮的藍色,佩戴著繁復絢麗的珠串首飾,梳著我從前沒有見過的發髻。”
“幾個有翅膀的人懸空定著,手持武器圍著你,你跪在他們面前,眼淚把臉上的妝容都弄花了……”
九九愕然道:“太元夫人?!”
楊氏夫人比她還要吃驚:“這詛咒來自于太元夫人?”
“不不不,”九九趕緊搖頭:“我不知道,我就是這么猜測……”
她把昨夜舒世松同她說的話講了,末了道:“我看太元夫人的那尊神像上用了大范圍的明藍色,好像跟世松所形容的另一個我的妝扮很像,就聯想到了太元夫人身上。”
楊氏夫人聽得微微頷首:“倒也不是不無可能。”
她臉上的神色有些驚異:“先前宮宴那日我們才見過,那時候,我對此一無所覺,怎么忽然之間……”
九九忽然間想起了貓貓大王說的話來。
她身上喬翎的味道變重了——而這本身也意味著她魂魄中的傷口得到了彌補!
或許這才是如今楊學士能從她身上看出異樣來的原因。
她客氣地請楊學士入內說話,同時將此事簡潔地講了。
楊氏夫人不免要問:“九九小娘子魂魄上的傷處是從何而來?”
見九九語塞,忙又善解人意道:“我也只是順口一問,要是不方便講,但請直言。”
九九聽得微微搖頭,目帶疑惑:“倒是沒什么不能講的,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楊氏夫人聽得驚奇,倒是也沒有深問。
那邊九九想起昨夜舒世松同自己說的話,不禁莞爾一笑:“舒小娘子覺得很奇怪呢,總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楊學士柔和地嘆了口氣,有些無奈:“也是陰差陽錯,命運使然。”
她告訴九九:“楊氏一族的天賦不同其它,在于生死,在于魂靈,在于輪回轉生,一念通則百通,豁然開朗,很難用言語來形容。”
“當年先夫臥病之時,是我陪同在旁,那時候看了許多楊氏先人遺留的舊籍,觀其生死,猝然有悟,不得不說也是一樁緣法了。”
九九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楊氏夫人對著她端詳一會兒,倒是說:“我在魂靈一道上,也算是有些心得,九九娘子昨晚救了我的女兒,對我有恩,如若你愿意,倒是可以叫我仔細堪研一二,或許會有結果。”
九九有點猶豫——原先還想著往京兆府去呢。
旁邊盧夢卿聽了事情原委,當下低聲說:“京兆府又跑不了!”
他一努嘴兒,示意楊氏夫人:“過了這個村,可就再沒這個店了!”
昨日在定國公府,他們聽朱宣說起了寧國公府的傳承是在魂魄一道的,楊學士出身寧國公府,又在中朝效力,可不是找對了人?
這回不去,以后想再找,怕就難了!
九九心想:“也是!”
當下就請楊氏夫人跟她一起往后邊居住的正房里去。
木棉有點擔心,跟著過去,在門口問:“這得多久才好?”
楊氏夫人思忖著道:“這很難說,長則兩日,短則半日,還得看具體的情況才成。”
她問九九:“樊小娘子是有急事要辦嗎?”
“那倒沒有,”九九果斷拍板:“這事兒離得最近,那就先辦它吧!”
……
儀式持續了一日一夜,一直到第二日上午時分,方才結束。
楊氏夫人的臉色有些蒼白。
她身上推開窗戶,叫陽光照到自己身上,略微定了定神,才告訴九九:“束縛住你靈魂的,是一條非常強大、也非常惡毒的詛咒,就在不久之前,你才剛剛跟詛咒的主人打過交道。”
九九盤腿坐在塌上,聞言驚疑不定,跟不遠處條凳上枯熬了一夜的盧夢卿對視一眼,皆覺駭然:“太元夫人?!”
楊氏夫人很肯定地點點頭:“不錯。”
她有些精力不支:“這詛咒來自于全盛時期的太元夫人,已經跟隨了你的魂魄很多世,就像一條繩索扎進肉里,越勒越緊,愈是到最后,愈發難以掙脫。”
九九訝然不已,發出了靈魂三問:“太元夫人詛咒過我?為什么呀?她跟我有仇嗎?”
想了想,先發泄了一下情緒:“這可惡的臭婆娘!”
楊氏夫人微微搖頭:“這我就有所不知了。”
九九想到了舒世松曾經說過的話。
穿著明藍色衣裙,跌坐在地,流著眼淚的九九。
被幾個長翅膀的鳥人手持武器圍著的九九。
思緒岔開只是一瞬,她沒太糾結,轉而又問楊氏夫人:“那如若想要破解的話,又該怎么做呢?”
楊氏夫人為之默然,良久之后,才道:“解鈴還須系鈴人。”
盧夢卿失聲道:“啊?要太元夫人才能解開?!”
九九抄著手,前傾一下身體,殺氣騰騰地問:“要是把太元夫人殺掉的話,能解開不能?!”
楊氏夫人:“……”
不知道是否是耗費了太多精力的原因,楊學士忽然覺得有點頭疼。
她忍不住問九九:“九九娘子,不,如今寄住在九九小娘子身體里的這位娘子,你究竟是什么人,來自何方?”
九九大吃一驚:“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呀。”
楊氏夫人好笑道:“我就是鉆研魂靈一道的,怎么會不知道?”
同時她也說:“很奇怪,你們倆的魂魄契合得很緊密,我想,應該是自愿融合到一處去的,只是這位娘子,你在這里,那九九小娘子呢?她的神志去哪兒了?”
九九神色愕然,嘴唇張合幾下,唯有搖頭:“我,我不知道……”
她忽然間有點害怕了:“不會是我把真正的九九給擠走了吧?!”
“那倒不會,”楊氏夫人說:“你們倆的魂魄都很干凈,沒有那些陰毒手段的痕跡,我之前就說了——你們的魂魄很契合,應該是兩人自愿融合到一起去的。”
盧夢卿摸著下頜,若有所思:“什么情況下,你會選擇這么做?”
九九也無從解答。
思來想去,她忽的想起來另外一件事,忽的叫了一聲:“呂相公!”
楊氏夫人問她:“呂相公怎么了?”
九九說:“他很可能是假的!”
楊氏夫人聽得一怔,驚愕半晌,復又搖頭:“不會的,他是真的。當時事情鬧出來,御史臺只是個幌子,中朝專程去查過此事。”
九九懷疑地問:“中朝誰去查的?”
楊氏夫人看著她,說:“我。”
九九驚呆了!
她驚呼一聲:“你?你!”
楊氏夫人語氣嚴肅,很確定地跟她說:“我是魂靈一道的行家,我很確定,呂相公就是呂相公!”
九九喃喃地道:“可是水生說他是假的呀……”
沒等楊氏夫人發問,她就說了:“水生,就是那個你和裴熙春都很忌憚,賃房子給我的那個人!”
楊氏夫人也驚住了。
她失聲道:“那位說呂相公是假的?!”
她的聲音很沉重,又不可避免地夾雜了震驚與駭然,可知事態嚴重到了何等地步。
九九下意識同盧夢卿對視一眼,而后齊聲道:“是呀!”
楊氏夫人霍然起身,神情悚然:“若真是如此,那一定是華胥國那邊的有虞氏圣人出手了,他們想干什么,開戰嗎?!”
九九與盧夢卿駭然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又是華胥國?!”
楊氏夫人有些訝異:“你們知道華胥國?”
盧夢卿簡單講了一句:“裴學士曾經同我們提過。”
九九則覺得奇怪,她忍不住說:“裴熙春還說這回的事情是元城京氏的后人和一只蝴蝶妖精在搗鬼,為什么呂相公的事情,就變成是那邊的有虞氏圣人做的了?”
頓了頓,又很好奇地說:“‘圣人’這兩個字,不是用來稱呼高皇帝的嗎?”
楊氏夫人臉上顯露出一點對于自己專長的絕對自信來:“因為真假相公的案子,是由我親自去核查的,當世之中,能夠在魂靈一道的事情上瞞過我的眼睛的,只有華胥國的有虞氏圣人。”
她告訴九九:“高皇帝建國以來,‘圣人’二字幾乎成了她本人的專稱,除此之外,也會用來指代高皇帝時代之前的先賢,可實際上,這兩個定義同高皇帝時代‘圣人’的定義可謂是南轅北轍,互不相干。”
這下子,不只是九九,連同見多識廣、學富五車的盧夢卿都驚住了。
他忍不住插嘴道:“敢問學士,在高皇帝時期,‘圣人’二字指的是什么意思?”
“這是一個【位階】。”
楊氏夫人面露崇敬,以一種很恭謹的語氣,告訴他們:“我們如今所處的時代,也就是高皇帝治世中后期一直到現在,又被稱為【湮滅記】,也就是靈氣逸散、修士零落的時代。”
“在此之前,古神還在掌控九天,修士們在人間行走,他們由練氣開始,筑基入門,一步步向前修行,直到長生。”
“自古至今,人族所能達到的最高【位階】,就是【圣人】。”
“華胥之國里有四位【圣人】,擅長魂靈一道的是有虞氏的族長,今次呂相公的事情,若真是我看走了眼,那就一定是他出手了。”
九九聽得震撼不已,忍不住道:“華胥之國里有四位圣人,那我們這邊兒有幾位圣人?”
楊氏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我們有高皇帝。”
九九短暫地品味了一下這句話,微覺忐忑:“只有高皇帝一個人嗎?”
楊氏夫人點了點頭。
九九腦海里忽然間涌現出一個很奇怪的念頭來:“到底是華胥之國那邊好,還是我們這邊好?難道說這世界其實很大很大,華胥之國那邊非常富庶,我們這邊兒其實很荒涼?”
楊氏夫人面露譏誚:“怎么可能?要真是這樣,他們怎么會巴巴地往這邊伸手?”
九九不禁道:“這么說,是我們這邊兒更好了?那他們為什么不來搶呢?”
她左手伸出來四根手指,右手伸出去一根手指:“他們有四位圣人,可我們只有一位,且高皇帝也已經死了呀!”
楊氏夫人冷笑了一聲:“圣人跟圣人也是不一樣的,華胥國里那四位圣人,都曾經是絕世天驕,可即便如此,最年輕的有洛氏證道成圣的時候,也已經有五千多歲了……”
九九忍不住問:“那高皇帝呢?”
楊氏夫人神色一凜:“高皇帝平定海內,安撫黎庶,這是曠古未有的功德,在她登基稱帝的那一年證道成圣,時年三十六歲。”
“我靠!”
九九瞬間明白為什么那邊四比一,甚至于如今四比零但是都只能像老鼠一樣暗戳戳地藏著了:“高皇帝她真是好可靠啊!”
盧夢卿卻覺得很奇怪:“如學士所說,高皇帝已經駕崩了很多年,而華胥之國里的幾位圣人,按照年紀來說應該遠比高皇帝大才對,怎么他們至今都還在?”
“大道五十,圣人四九,圣人幾乎占據了人族的所有氣運。”
楊氏夫人面露敬慕,感慨萬千:“這就是華胥之國這么多年來始終原地踏步,但是皇朝蒸蒸日上,人才輩出的原因——高皇帝不愿與天下爭利。”
九九與盧夢卿皆非愚鈍之人,聞言心頭一震,若有所思。
楊氏夫人看向九九,很認真地告訴她:“這也是許多人會容忍當今的原因,高皇帝留給后代的余澤太多了。”
九九卻說:“可現下這種容忍,一定不是高皇帝想要的——她才不會愿意庇護一個王八蛋后人呢,你們要是真的尊敬她,就該當機立斷,殺掉那個昏君!”
楊氏夫人輕嘆口氣:“政治是不可避免會遇到妥協的。”
盧夢卿輕輕拍了拍九九的肩膀,既是安慰,也是勸阻。
他身居高位,也能明白楊氏夫人的難處。
九九垂眸想了會兒,忽的問起了另一個問題來:“楊學士,你說【圣人】其實是一個位階,那么在【圣人】之上,還有別的位階嗎?”
楊氏夫人被她問得一怔,下意識道:“從來沒有人達到過那個位階,那只是傳說……”
九九聽得精神一振:“那也就是有咯?”
“我也是聽北尊偶爾說起過。”
楊氏夫人遲疑著告訴她:“【圣人】須得證道,在【圣人】之上,需要【合道】,應該就是合乎于道的意思吧,這很難,非常難。”
她說:“大道無情,以萬物為芻狗,以人的身份去合道,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除非……
除非是承繼了天命的破命之人。
可是與此同時,楊氏夫人又有些愴然地想:若真是如此的話,距離合道最近的那個人,應該是高皇帝。
可是她無法也不愿意去選擇那條道路。
楊氏夫人其實并沒有見過高皇帝,只是根據自己對于過往的追溯和搜尋,逐漸將高皇帝拼湊起來。
她很快就理解了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追隨在高皇帝左右,為她肝腦涂地,在所不惜。
雖不能見,心向往之。
楊氏夫人還惦記著真假相公的案子,同九九迅速說了幾句,便心事重重地辭別離開了。
九九跟盧夢卿對坐沉思,都覺得這事兒越來越復雜了。
盧夢卿摸著下巴,說:“我原以為能遇見元城京氏的后人和織夢娘妖精就很古怪了,怎么連高皇帝之前的老妖怪都冒出來了?”
他聽九九問了圣人之上位階的事兒,就明白了她的想法:“你也覺得那位有虞氏圣人存著升階的想法是不是?”
九九有點憂愁:“怎么所有人都想吸我們啊……”
皇帝想吸。
無極想吸。
織夢娘想吸。
太元夫人好像想吸。
現在就連不知道在哪兒的高皇帝時代之前的老妖精也想來吸一口!
“真過分,”九九很憤怒:“不準到處亂吸!”
……
送走了楊氏夫人,九九跟盧夢卿不免要把剛剛知曉的訊息說與木棉、小莊和貓貓大王聽。
人與貓聽完,俱都吃了一驚。
木棉忍不住道:“你們怎么跟長生果似的?誰都想來咬一口……”
眾人聽得忍俊不禁。
再一想,可不就是跟長生果差不多嘛。
九九也笑了,笑完之后她忍不住偷偷往西邊兩間正房門前瞄了一眼。
水生懶洋洋地躺在搖椅上,正曬太陽。
她從袖子里取出先前從萬相公處得來的那份狀紙,走上前去,很禮貌地問:“水生,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筆墨謄抄一份新的狀紙出來?”
九九說:“舊的這份,我想自己留作紀念,這是我阿娘唯一留下的東西了。”
水生自無不應之理,當下起身,替她打開了簾子:“過來吧。”
九九趕忙道了聲:“謝謝你!”
水生的書案很簡潔,筆墨紙硯,此外還擺了幾本舊書。
九九從旁邊抽了張紙出來,用鎮紙壓住,水生則將遮蓋住硯臺的帕子掀開,往里邊加了幾滴水,一挽袖子露出手腕,開始執著墨條研墨。
九九有點不好意思:“還是我來吧,本來就是我要用……”
水生含笑看她一看,輕輕朝她眨了下眼:“難道不是有話想問我,才過來的嗎?”
九九捂著嘴,稍覺窘然地干咳了一聲。
她囧囧的,小聲道:“所以到底能不能問呀?”
水生眼波流轉,瞟了她一眼,莞爾道:“問吧。”
九九立時就打開了話匣子:“華胥國里那個老妖怪,真的想吸我們嗎?”
水生跪坐在書案前,眼睫低垂,視線落在硯臺與墨條交疊的地方上。
他輕輕應了聲:“嗯。”
九九聽得心頭一沉,又問:“太元夫人,也是想吸我們嗎?”
水生又應了聲:“嗯。”
九九又問:“那無極也是想吸我們了?!”
水生又“嗯”了一聲。
九九趕忙道:“那皇帝……”
水生說:“嗯。”
九九接連問了幾次,他都回答了,只是卻都回答得一模一樣,真叫九九疑心他是不是睡著了,亦或者在下意識地用同一個字來回應了……
“水生,”九九忍不住道:“你,不會是故意使壞,在逗我吧?”
“真過分。”
水生掀起眼簾來,神情哀婉,分外動人:“你什么好處都沒給我,就拋出來這么多問題,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又來懷疑我?”
他帶著點玩味,輕輕說:“我看你才是壞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