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239 正文完
“鐘太太, 你打毛衣吶?這個花色怎么織出來的?真好看。”
又是一個平凡的傍晚,春妮熟稔地同鄰居打著招呼:“你等等啊,我回去拿我的毛線來, 你教我兩手。”
她進了房間, 卻是直奔二樓:“巷子口有兩個便衣進來,快藏好。”
幾乎是聽到她聲音的同一時間,常文遠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摘下耳機扔給她,再回身撕下寫滿了字的紙條,撥開打火機,將紙張引燃的同時, 將窗戶啟開一線。而春妮則抱起沉重的發報機,三兩下將其塞進書架背后的暗格, 豎起耳朵聆聽門外的動靜。
直到春妮一聲:“人走了,不是沖著我們的。”兩人又同時長吐出一口氣,回過身來。卻是鼻息相聞,差點撞到一處。
兩方宣戰之后, 政府對海城的防范日益嚴密,據大本營的消息, 他們派出了至少兩千個暗探遍步在海城的大街小巷。春妮也經常聽見傳言,說哪里哪里被政府的人夜闖進宅抓間諜,破了多少大案, 又或者是鬧出了多少笑話。
常文遠嚅動著嘴唇,沒等說話, 屋外鐘太太在叫她:“顧小姐,天晚了看不清線,你待會直接來我家, 我來教你。”
春妮大聲答應著,低頭抻平衣裳:“鐘太太叫我了,我走了。”
“你——”
這次常文遠同樣沒能說出話來,春妮已經挎起桌上的毛線籃走了出去。
他輕輕嘆了口氣,春妮這樣的變化,是從過年那天開始,他面對叔叔嬸嬸的逼婚,選擇了沉默之后有的。
過后她雖然沒說什么,但兩人相處時先前那樣默契溫馨的氛圍已是蕩然無存。
常文遠本想同春妮說,如今這樣的環境,如果同她結了婚,他萬一出了事,豈不是害了她?
可每每話到嘴邊,他又像被什么堵住一般。他知道春妮的個性,如果聽見這樣的答案,只怕會馬上拉著他去領結婚證。老實說,他既盼著春妮無論怎樣都會堅定地選擇他,可又不想她這樣一頭栽進來。毫無疑問,他們正在暗中進行的
事業,到了最危險的時刻。哪怕有一點最微小的可能,他也不想讓她卷進來。
有時候他這樣的糾結,都叫他自己也瞧不上,可他們生于這樣動蕩的年代,他又做的是這樣的事業,他不能不為她多想一些。
他一生做過這么多旁人眼中的大事,唯此一件,猶豫不定,又患得患失,竟是平生從未嘗過的滋味。
春妮那頭應付完鐘太太回到自家,常文遠已經換上睡衣,坐在客廳里看報紙。聽見她的聲音,他站起來笑道:“我正好煮了牛奶,我給你倒去。”
春妮沒看他:“我不想喝。”輕巧卻快速地上了樓。
不一會兒,浴室的門打開,里面傳來嘩嘩的水聲。
常文遠站在樓梯口,輕輕嘆了口氣。
樓上的春妮卻并不是像常文遠以為的那樣在洗澡,她望著水流在發呆。
以前兩人總是很忙,就算在同一幢房子里生活,也是聚少離多,即使確定關系的時候也不短了,但大部分時間都有很多公事討論,他們之間,像同事更多于像戀人。
她與常文遠相識多年,大部分時候他的一個眼神,她馬上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以為他們有足夠的感情和默契,走到一起是順理成章的。她們那個末世,有今朝沒明日,年滿十八就住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多得是。而在這個年代,他的年紀確實也不小了,常文遠今年即將年滿30,像他這個年紀還沒結婚的男人,只有她村里那幾個老光棍。
春妮今年剛剛二十三歲,本來也沒那么著急,可他遲遲不表態,春妮有些弄不懂了,這人到底在想什么?
那天常太太的問話,她倒還好。一直以來,他們在這間房子里,兩人共同戰斗,所結下的情誼也不是這樣輕易能動搖。但那天之后,常文遠一直都是這樣吞吞吐吐,想殷勤又不像,想冷戰也不像,這樣別別扭扭的,弄得她也覺得哪哪不得勁。
平時除非必要,懶得再跟他說多的話。
但這樣的矛盾也只在這些零碎的時間里扎扎人,大多數時候,他們仍然需要像以前那樣精神高度緊張,彼此配合著工作。
白天的電臺里,政府播音員高唱贊歌;而在夜晚那些秘密頻道中,傳來世界真實的聲音。海城仿佛回到了淪陷后的那段時光。
春妮二人的工作開始一天比一天繁忙。白天,物資再次緊俏,物價再次飛漲,常文遠要為餐館找貨源,平衡收支,再有,他被聘回海城大學當助教,也有些教務要做。春妮更不用說,她是常校長的得力助手,一切校內雜事,別人辦不了的,她都要想辦法去辦并辦好。晚上,則接大本營要求,將海城里里外外,包括街道地圖,政府架構和人員構成,以及一些大小公司的股東高管,經營方向,物資倉庫等所有市面上能搜集到的信息都搜集起來,傳遞回去。
對這場戰事,大本營比世人都認為的樂觀,準備充足。即使戰事開始沒多久,兵力和戰備差別巨大,仍互負輸贏,他們這時候卻已經在為接管海城做準備。
大本營的自信給了他們這些孤軍作戰的暗線人員極大的信心和壓力,工作到深夜,甚至黎明,是他們的常態。
這樣的工作量和精神壓力,使他們再也沒有空間去思索彼此的關系。
因為通宵達旦的工作,他們很多時候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但更多的時候,時間被拉到無限長,短短的幾秒都像漫長到有一輩子那么長。
比如現在,黑暗中,兩個人同時將耳朵貼近墻壁,聽著隔壁的呼喊哭鬧,女人的尖叫聲穿透過來,發生的一切不必去猜,便是近在眼前。
“又在挨家挨戶地搜查。”
“只是我們這條街,就已經是第三次了。”
“這回跟以前好像不太一樣。”
“是的,他們好像很肯定這一帶有我們的據點。”.
說到這里,二人忍不住對視一眼。他們都知道,這回那些人必然又將無功而返。
但這時常文遠忽然道:“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嗯?”
“我是說,他們已經鎖定了電臺信號來源地,必定不會無功而返。”
“可你知道——”我有能夠讓東西憑空消失的能力。事到如今,這件事,兩人之間已經只差一張窗戶紙捅破。
常文遠抬抬手,不讓她說下去:“你的事,我一向不問,你以后也不用跟我說,我都懂。我是說,這些人的做事風格,耗費這么些人力物力,再做不出點成績,只怕很難向上頭交差。”
春妮嘆氣:“也不知道這次要倒霉的會是誰。”
常文遠沉默片刻,“昨天小黃被抓了。”
春妮一驚,小黃是他們的信息員,專門負責幫他們收集街面上的消息。因為保密條例,春妮只知道有這么個人,一向由常文遠跟他聯絡。
偏在這時,樓下傳來瘋狂的砸門聲:“開門!治安局查案!”
兩人等了片刻,春妮打開電燈,作出桌椅挪動的聲音,閃身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常文遠抓亂頭發,緊了緊身上的睡衣:“來了來了,別敲了,聽見了。”
春妮將門打開一條縫,聽見常文遠沖來人笑:“是劉局啊,這大半夜的您是?”
姓劉的那個人看不見臉,他一揮手:“都抓起來!給我搜!”
常文遠大驚失色:“這是怎么說的?劉局,我們可是安分人家。”
密諜們如狼似虎地往樓上撲去,踹開春妮房門,將她拽出來。春妮掙扎兩下,被他們拖下樓。聽劉局冷笑:“安分人家?孤男寡女,在一起一住好幾年,可太安分了。我說,你們每天關起門來,不做點男女該做的事,都在干什么?開小會密謀造反嗎?”
“你!”常文遠漲紅了臉,活脫兒一副書呆相。
春妮馬上明白過來,當年大本營同他們做過簡單的培訓,像他們這樣搭檔工作的一男一女,一般會假扮成夫妻,這樣不容易引人懷疑。這個年代說保守也保守,像他們這樣沒有名分,卻一個屋檐下一起一住幾年的未婚夫妻在外人看來,是有些奇怪的。
但這種事,就算有人懷疑,只要大面上不出錯,也不會有什么問題。海城這么大,什么怪人沒有?問題在于,治安局權力極大,平時他睜只眼閉只眼,一旦他開始懷疑你,這確實是個不好解釋的疑點。
春妮忙說:“劉局長,我們上回不是說過?我們兩家親人都失散了,我們想找到親人再舉辦婚禮。”
劉局哼笑一聲:“是啊,兩邊都有失散的親人,可是巧得狠。他們莫不是投了匪?”
春妮頓時作出憤怒憋悶的神色,像個普通的女人一樣哭了。而這時,密探們從樓上轉過一圈也下了樓,對劉局搖搖頭。
劉局陰沉著臉:“都帶走,給我一個個審!”
春妮同常文遠迅速交換過眼色,決定先按兵不動。
兩個人推推搡搡地被拽出門外,好家伙,整條街幾乎所有的鄰居都被拉了出來,大人哭小孩叫,好不生亂。
春妮兩人卻同時松了口氣:看來這人確實沒找到東西,狗急跳墻,竟是把他們所有人都抓過來,莫非是想隨便找兩個倒霉鬼,來個屈打成招?
抓人持續了好一陣子,趁這個時間,春妮回想了一下,確定小黃并不知道他們這個地址和真實身份。如果常文遠提前得知消息,他們暴露身份的可能性不大,這才輕輕吐了一口氣。
不過不管怎么說,他們混在人群當中見機行事,確實安全許多。而且這一帶是原先的英租界別墅區,住的人本身雖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不是隨便誰都能住進來,不好說他們背后有什么人,說不定就能崩那姓劉的一嘴牙。
至少他們兩
人,常校長肯定不會坐視不理,最遲天亮就會得到消息,為他們奔走。
春妮兩人都有豐富的斗爭經驗,情況正像他們之前猜測的那樣,治安局沒堅持到一周,就不得不把他們這些人放了出來。并且,因為這次動作太大,又一無所獲,高層很不高興,春妮幾個出獄時,已經聽說那位劉局長因為辦事不利,被暫時解除了職位。
來接春妮兩人的是文清,他開車將兩人送到住所,并說:“校長說,你們這兩天辛苦了,不用急著先去學校,在家好好休息一天再說。”
雖然這次入獄時間短暫,可獄中條件惡劣,幾天的周旋,確實讓兩人精神疲憊。
初秋的早上寒意浸人,在監獄里各色人等混雜在一起,味道腌人得很。春妮迫不及待想洗個熱水澡,一進門,身后的熱源覆來,讓她頓時一驚。
是常文遠,他擁住了她。
春妮有些不習慣他突然的接近,他一向克制有禮。如果不是偶爾他情難自禁,觸碰親吻她的臉頰皮膚,春妮真的會懷疑,他們之間的愛到底是不是男女之愛。
可今天,他擁住了她。那樣窒熱的擁抱,他噴吐的氣息滾燙,幾乎讓她瞬間也有些燥熱:“怎么了?”
他不語,更加長久地緊抱住她。春妮扭過身,將自己鍥進他懷中。
敵人的腳步聲就在左右徘徊,不知什么時候會撲上來。他們就像處于暴風雨中的一片孤舟,震天的風雷聲中,他們只有彼此,只有彼此的體溫煨暖。
“我們結婚吧。”
春妮埋在他寬厚的懷中,耳朵邊嗡嗡的。她腦子有些發悶,一時沒分清,這句話是他說的,還是自己說的?
“是的,我想明白了。在外人眼里,你我早就是一體,早就撇不清關系,可笑我……”常文遠低頭,到底是忐忑的。而她正抬頭望他,她眼前像是有霧,小鹿一般,懵懵的,眼里只有他。
先前想說什么來著?常文遠喉頭滾動著:“我,我想,親親你。可不可以?”
“啊?”
他卻不等她回答,氣息拂過她的臉龐,她不自覺閉上眼睛。
…………
春妮和常文遠辦了個極富時代特色的婚禮。
因為常文遠父母失聯許多年,政府發行的金元幣飛漲,如今一捆錢連袋鹽都換不到。飯店服裝店不涉及基礎民生的店鋪多數都在歇業或半關張中,他們只請了幾個最親密的朋友和常校長一家人。春妮穿上常太太給她織的一條紅色毛線裙子做婚服,在照相館照完結婚照,和方校長他們去常家,方校長當證婚人,雅欣當司儀,常校長夫婦則作為親人招待客人。親朋們吃完飯,又驅車將他們送回小別墅,婚禮到此便結束了。
值得一提的是,因為時局特殊,客人們帶的禮物也十分接地氣。有扛大米的,有拿蔬菜雞蛋的,林副廠長家境不錯,加上又是工廠的總工不缺錢,就送了他們一條咸肉,全都是如今市面上緊缺的東西。
常文遠他家族人不少,見慣了大操大辦的婚禮,輪到他時,這樣簡單,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反而是春妮,她來的那個時代,人們最多買兩把糖分發給鄰居朋友,去基地登記完就算結婚了。收到這么些禮物,她都覺得過于隆重了。
這些都是小事,對兩人而言,結個婚無非是從兩個房間住進一間房。該做的事業仍然在繼續,日子也仍然在一天天過。
前線打得怎樣,從市面上的經濟現象也可看得出一二。報上有時有消息,說外交官員今天飛了德國,明天飛了美國,后天又去了倭國,哪家的外國元首公開支持首領剿匪,支援武器醫藥若干,忙得不得了。
市民們也忙。政府在拼命增發貨幣,月前一捆錢還換得到一袋鹽,如今一麻袋也未必能換到一個饅頭。大家都恢復了原始的以物易物,春妮這幾個月領的薪水,都是米面油這些物資。如果不是在大學工作,這些東西她還領不到。
前陣子方校長族里來人通知說,政府軍隔三岔五,挨家挨戶地搜,連村老老婆手上的金戒指都擼了去,說是抵稅錢。
“倭國兵都沒這么狠過,簡直是刮地三尺,咱們家什么都沒了啊。”來人坐地大哭,他們實在沒了辦法,想到城里的族親方校長,找上他看能不能幫忙度過難關。
方校長嘆著氣,從口糧里省了又省,給來人取了小袋麥麩餅。這種餅子跟冠生園賣的精致點心沒半點關系,只是一些麥麩混著糠磨成粉,加極少的粘米粉和水制的,吞下去喇嗓子,不到巴掌大,最多吃個半塊,再多吃點,拉都拉不出來。就這,來人還千恩萬謝地走了。
這年月,有人肯給口吃的,那是天大的恩情。
春妮家的米粥清得能照見人影,誰也不知道吃了這頓下頓在哪,大家都在數米下鍋。
這天深夜,連綿的炮仗聲遠遠傳來,把仍在加班工作的兩人嚇了一跳。
“是打仗了?”每天都半饑半飽,并維持高強度工作,春妮以為出現了幻覺。
“沒有吧。是哪家辦事點炮竹?”
“誰家大半夜的辦事?”
兩人趕忙扒到窗戶縫上,可外邊黑乎乎的,除了偶爾的火光閃耀,什么都看不見。
常文遠打了個呵欠,吹滅蠟燭:“睡吧。有什么事,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這段時間經常停電,他們點蠟燭不能工作太晚,否則會被治安局突擊檢查。
城里最近什么怪事都有,像士兵炸營,黑|幫火拼,大家都拿著真家伙在干。
伴著隆隆的炮火聲,春妮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她在一陣鳥鳴聲中被叫醒。常文遠穿著睡衣站在窗邊,見她醒來,沖她一笑:“唉你快來看。”
他很久沒笑得這樣燦爛過,春妮心里一動,模模糊糊冒出個念頭,朝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那是街角餐館的屋檐下,一群年輕的戰士躺在那,發出一陣陣呼嚕聲。他們手里都抱著槍,有的八角帽扣在臉上,有的蜷起身子,睡得是那樣酣甜。
太陽撕開晨霧,照向他們。
天亮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