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沙州往返于長安的商隊頗多, 沈沅槿使了十貫錢跟隨一支女郎居多的商隊去往鳳縣,再從鳳縣的渡口乘船經嘉陵江匯入揚子江,最終到達其流域內的洞庭湖。
鳳縣距沙州約莫三千二百里, 按馬車日行七十里算,需得四十余日方可抵達,行船的時間又要不下一個月,如此算來, 能在初夏趕到潭州就算順利的了。
沈沅槿不欲以真面目示人,每日皆是戴著帷帽出行,商隊的首領見過她的真容, 知曉她的容貌的確不適合讓人瞧見, 故而對她頗為照顧, 她與縈塵、紫苑的飯食都是叫人送到她們的房間或是車廂里單獨吃的。
三日連日趕路不免勞累,但好在大家彼此照應,一路上說說笑笑, 日子倒也不算難過。
長安。
兩殿司指揮使謝煜奉陸鎮之命尋來數名精通醫術的術士和頗具聲望的名醫,將人聚在一處后,進宮去向陸鎮復命。
陸鎮并未令謝煜帶人進宮問話, 而是親自出宮,平聲詢問他們這世上可有能夠讓人短期內看上去與死人無異的藥劑。
半數以上的人聽后直搖腦袋,道是聞所未聞, 見所未見,請陸鎮另尋高明,另外那兩三人皆是眉頭緊鎖,擰眉思量片刻后, 接連表示抱歉。
正當陸鎮欲讓他們退下,令謝煜再去尋人之時, 忽有一位術士裝扮的男郎從幾個人中站出來,看向陸鎮抱拳到:“郎君,某這里有一副類似此效的方子,可讓人在十二到二十四個時辰之間如同沒了氣息的死人一般!
陸鎮怎樣,立時遞給身側的謝煜一個眼神,謝煜當即明白他的用意,領著另外幾人退了出去,合上門。
“朕給你三日的時間!标戞偛辉匐[瞞真實身份,沉聲下達命令:“務必在三日內制出此藥,若是成功,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那術士在聽見他用朕字自稱后并未表現出絲毫的震驚,仿佛早就知曉了他的真實身份一般,面容平靜地道:“某謹遵圣旨,定不會叫圣上失望;只是這藥極難制成,需得用許多名貴和不常見的藥材,還請圣上多給某兩日時間。”
“好!标戞倢嵲谔胫肋@世上究竟是否真的有假死藥了,聽見他信誓旦旦地口出保證之言,自是一口應下,“不管什么樣的藥材,你只需告訴方才那位郎君,他自會想法子尋來。”
那術士叉手又施一禮,目送陸鎮離開后,旋即開始列出他需要的各種藥材。
五日后,仍是謝煜來回話,道那術士已經將藥制出。
陸鎮迫不及待地乘車出宮,親眼看著那術士服下一枚藥丸陷入沉睡后,令醫工去替他把脈。
“稟郎君,此人確已無任何脈搏和氣息。”
陸鎮疑心是那術士用得什么旁的法子騙過了醫工,索性讓身后的侍從也服下一顆,待他也昏睡過去,確認同那術士一般不似活人后,頓時變得異常興奮起來。
“命人日夜在此處守著,看他們究竟會不會在十二到二十四個時辰內醒來!标戞傃谥采愿劳,腳步輕快地離開此間。
次日下晌,謝煜帶來好消息,倒是那術士和黃門都已醒轉過來。
陸鎮激動到手指微顫,待心情平復些許后便又啟唇問道:“朕讓你去尋的那兩位產婆,可有消息了?”
謝煜恭敬答話:“只尋到了一位,此時大抵還在洛陽城中。”
“速速尋兩個妥當人帶那產婆進宮!
“卑下遵命!敝x煜答完話,退出殿中。
長安至洛陽,快馬三五日便可抵達,小半個月后,當初為沈沅槿接生過的產婆便由人引著來到紫宸殿面圣。
“當初太子妃難產,老嫗是否瞧見太子妃有血崩的跡象?”陸鎮未免她太過緊張一時想不起當日的情形,問話時的語氣甚是溫和。
那產婆凝神回想當日之事,先是有些猶豫地點點頭,后又搖頭,“公主剛降生時,太子妃看上去似乎還好好的,后來殿中的貴人讓奴等都退出去,老奴在外頭站了沒多大會兒,就聽見有人高呼太子妃血崩了,老奴本想進去看看,卻又被人攔住,獨有兩位年輕的女郎進去了,約莫是貼身伺候太子妃的!
殿中的貴人,指得應是當時的皇貴妃,至于讓產婆等人都退出去,大抵也是為著能與沅娘話別一番,再讓她服下“假死藥”罷。
難怪她殿中的宮人會特意趕來阻攔他挖墳開棺,還鼓動沅娘的貼身侍女也一同前來,必定是怕他瞧出那棺中根本無人,或是躺著的尸身根本不是沅娘的……
他對沅娘的身體發膚早已爛熟于心,旁人的身形又如何能瞞得過他的眼。
陸鎮斷定此事是他的阿耶和沈沅槿的姑母聯手做下,當即欣喜若狂地交代謝煜再去做另一件事,讓各州府上報各自轄區近六年內新開的布莊、成衣鋪,有那等規模、口碑、盈利持續向好的,單獨劃出。
謝煜能從田茂的肩上接過指揮使一職,自然不會是蠢的,經過這么多事,焉能察覺不出太子妃當時大抵是旁人的襄助下假死出宮了。
“圣上安心,卑下定會竭盡所能將此事辦妥!敝x煜說完,在陸鎮的示意下離開紫宸殿。
一晃數日過去,轉眼到了三月中旬,沈沅槿跟隨商隊順利抵達鳳縣后,辭別商隊眾人,在城中的客舍休整一日后,于翌日清晨前往渡口。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恐S多舟船,沈沅槿詢問過此間的船夫,得知最遠的船只可以抵達揚子江的匯入口:渝州。
沈沅槿登上前往渝州的船只,十日后,船只在渝州的渡口攏岸,當日在渝州城中歇息一日,次日乘船,后又換乘兩次,于四月下旬抵達潭州。
時下播種已是有些晚了,沈沅槿不好再有所耽擱,次日天將明時便已早早起身去城郊探尋良田,初步選定十畝地后,取出兩塊銀錁子換了一百貫錢用來請人制作織棉機,租賃鋪子和良田。
沈沅槿先打探出城中擅長制作織機的老匠人,再登門拜訪請其按照設計圖紙制出織棉機,待此事安排妥當后,便又馬不停蹄地租下石十畝田地,雇來短工幫忙播種。
這日,沈沅槿在城北的石潭集市尋到一座三進的宅子,這座宅子的前院有兩間房可當做臨街的鋪子使,沈沅槿議過價后,當即賃下兩年,付了四十貫錢。
如今鋪子和宅子有了,待匠人造出織機,聘來織娘、繡娘,便可在潭州也開設一間集布莊和成衣鋪為一體的鋪子,此間商賈見她自行種植氎花,織成棉布低價售賣后也可掙得銀錢,自會嗅著商機效仿她的方式,屆時,她只需以適合的價格將種子售賣給有此心的商賈,等到明年冬日,潭州便會有更多的百姓能夠買到棉衣棉被。
沈沅槿如此設想一番,心情甚好,干勁十足地開始著手裝修鋪子和招聘織娘和繡娘的相關事宜。
“難得今日吹風,日頭又不大,娘子忙碌多日,何妨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紫苑吃著一盞茶開口提議道。
沈沅槿揉揉鼻梁緩解眼睛的酸脹,偏頭透過半開的窗子看一眼庭中的綠樹,笑著俏皮應話:“這樣正好,我想買些決明子泡水吃,也好讓我的眼睛少跟著我受些罪!
紫苑被她的話逗笑,去偏房問縈塵去不去。
縈塵因晨間來了月事,身上懶懶的不想動,紫苑幫她泡一杯砂糖水,又添一壺熱水,囑咐她不要碰冷水,吃生冷的東西,這才與沈沅槿一道奔出門去。
沈沅槿未免惹人注意,穿戴得十分樸素,用面紗遮住大半張臉,僅僅露出額頭和眉眼。
紫苑在小攤上看中一把短匕和一條劍穗子,從錢袋里掏出二十枚銅錢將其買下,剛要拿給沈沅槿看,卻是后知后覺地發現她人不見了,唬得紫苑慌忙打量四下。
幸而是虛驚一場,她人就在近處的一個攤位前。
那售賣東西的商販是一位斯斯文文的素衣女郎,賣得好似是繡品,娘子正和她交談著什么,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笑成兩彎玄月。
“娘子。”紫苑走上前去,立在沈沅槿身側,微微蹙眉嗔怪她道:“娘子怎的一聲不響地在這處停下,嚇得我還以為你走不見了!
“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可好?快別多想了!鄙蜚溟刃χ逅,旋即拿起一條刺有蘭花的手帕子遞給她看,“這位女郎的繡品甚好,阿紫覺得如何?”
紫苑拿在手里細觀一回,點頭給出正向的反饋,“栩栩如生,想來繡出這朵花的女郎必定繡功不俗。”
沈沅槿將目光落到售賣這些繡品的女郎身上,溫聲問道:“敢問女郎,這些繡品是出自何人之手,可是你識得之人的?”
那素衣女郎答話道:“這些繡品并非出自他人之手,皆是由我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沈沅槿仔細端詳她一番,至多不過雙十的年紀,能有這樣的繡功,的確了不起。
“這位女郎,我欲在城北的石潭集市開一間成衣鋪,鋪里正缺幾位繡娘,每月除去固定的工錢外,若是生意不差,還有額外的分紅,不知女郎可否考慮去我的鋪里幫工?”
素衣女郎聞聽此言,頗有幾分心動,但當她看到迎面走來的男郎,再不敢動那離家稍遠些的心思,支支吾吾地拒絕道:“不,不必了。這條巾子,娘子還買不買?”
沈沅槿雖有些不明所以,卻也不欲強人所難,問她要多少文錢后,取出十枚銅錢付給她,與紫苑一齊離開攤位。
然。他二人還未走遠,就聽身后傳出那素衣女郎哭泣哀求的聲音,“不行,這些錢過幾日還要給大郎看病用的,你不能全拿去!”
“賤婦,滾開!”一道高昂的男聲隨后響起,中間還夾雜著巴掌聲,“老子還沒嫌你這兩日只賣了這點錢,你倒管起老子來了,我看你是前日還沒挨夠打!
沈沅槿聽見男郎的打罵聲,忙不迭停下腳步,同身側的紫苑對視一眼,折返回去。
“住手!”紫苑高喝一聲,正要上前推開那欲要打人的男郎,忽見另一道高挑的人影自人群中快步沖上前來,緊緊制住那男郎將要落下的拳頭。
“粗鄙野人,竟敢當街毆打女郎,你眼中,可還有大趙法紀?”
這個聲音,沈沅槿聽著再耳熟不過,乃是與她做了三載夫妻的臨淄郡王,陸昀。
沈沅槿瞬間呆愣在哪里,直至那男郎奮力掙脫開陸昀的鉗制,沖陸昀揮出拳頭,嘴里叫囂著道:“老子打得是自己的妻,與你何干,少在這里插手老子的家事!”
陸昀雖非練家子出身,卻也不是從未接觸過拳腳功夫,況他曾在大理寺當差,少不得會有施展拳腳劍法的時候,那男郎不過是個市井無賴,如何是陸昀的對手,不過兩三招后便敗下陣來,被陸昀反剪住右手,疼得嘴里嗷嗷直叫喚。
“依趙國律,毆妻致傷者,杖十,徒三月!标戧烂嫒莩撩C地道出這句話,旋即讓隨從將人縛住,送去官署。
她與陸昀已是過去,沈沅槿不欲橫生枝節,靜立在人群中看他料理完此事,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這里。
陸昀像是感知到了沈沅槿的存在一般,莫名看向她離去的方向,久久不曾邁開步子。
“別駕在看什么?”陸昀身后的小吏見他盯著一個方向發呆,提醒他已經對著那處失神好一會兒了。
“沒什么!标戧酪詾槭亲约禾^思念沈沅槿所致,當下并未過分在意,心不在焉回答小吏一句,繼續朝前走。
經過這一插曲,沈沅槿方想起來打探潭州的大小官員是何人,除陸昀外,是否還有旁的熟人,如此也好多避諱著些。
大明宮。
謝煜帶來陸鎮期盼許久的消息。
各州呈上來的信息著實不少,然而經過兩殿司的篩選后,留下來的卻也算不得多。
陸鎮一一仔細看過后,分別將目光鎖定在沙州、揚州和江城這三處地方,令謝煜去調查這三個地方新開的成衣鋪掌柜究竟是何許人,能在短短三五年內就從籍籍無名躍居為城中數一數二的成衣鋪。
謝煜走后,陸鎮起身踱步至窗邊,抬眼望向空中西斜的金烏,聲線低沉地喃喃自語:“沅娘,我一定會找到你;昭陽已經六歲,她也很想見一見你!
他的話音剛落下沒多大會兒,殿外傳來陸瑛清脆的童音,“阿耶。”
陸鎮聽見陸瑛的聲音,這才看看回過神來,坐回羅漢床上,讓人請她進來。
“昭陽今日學了什么?”陸鎮示意陸瑛走近些,撫了撫她的發頂問道。
陸瑛盡量吐字清晰:“學了好多新的字,還背了《江雪》”
“昭陽這樣聰慧,又肯用心讀書,你阿娘知道了,必定高興。”
陸瑛聽他提起阿娘會高興,臉上頓時浮現出一抹開心的笑:“真的嗎?阿娘她會知道,會為我高興嗎?”
“會的,你阿娘她一定會的!标戞傃劾餄M含期待,他相信,倘若沅娘還活著,必定會在那三處中的其中一處,他現下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謝煜帶來好消息。
父女兩用過晚膳,陸鎮勻出些時間看陸瑛做功課,而后繼續去書房里批折子。
日子一天天地過,不覺已是三個月后。
謝煜將兩殿司在沙州、揚州和江城打探來的三位女郎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陸鎮。
陸鎮聽到沙州的那位女郎用氎花紡織成布制作冬衣,或是將其經過一些簡單的處理過后填充在被子里防風御寒,不禁想起七年前的那個冬日,她向他打探過這兩樣東西的價格,且還向內外命婦提出募捐的請求。
“這位程娘子,如今可還在沙州?”陸鎮激動發問。
謝煜皺起眉頭,搖搖頭,“不在,如今那布莊和成衣鋪乃是由她的舊友代為看顧,至于程娘子具體去了何處,尚還未有定論。”
陸鎮料想謝煜的口中,她的這位舊友若不是辭楹,就是陸昀留給她的那位武婢。
“再派人去探,務必盡早查清楚這位程娘子的去處,再來向朕復命。”陸鎮吩咐完,才剛舒展不久的眉頭便又緊緊皺起,十分擔心她在外面過得好不好。
到了中秋這日,陸鎮依照往年舊例在麟德殿設下家宴,太上皇陸淵和太上皇后沈蘊姝攜幼子陸煦一起出席。
前幾年,陸淵和朝臣都時有提議讓陸鎮再娶一位妻子的言論,直至陸鎮在去歲立陸煦為皇太弟,于早朝上言明他此生唯有已故的溫獻皇后這一位妻子后,此等言論方消散殆盡。
沈蘊姝雖還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樣子,好在并無性命之憂,每日服用珍貴的藥材吊著,面上氣色倒也算不得差。
陸鎮直接將陸瑛的座位設在他的身邊,在場的眾人看來,他對這位獨女可謂極盡疼愛,簡直到了捧在手里都怕她會摔了的地步。
陸綏已過了及笄之年,陸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奈何她的一門心思都撲在學習管理六尚之事上,遲遲未能有郎君入她的眼;沈蘊姝比他看得開些,常勸陸淵寬心,這才讓陸綏得以繼續讀書進學,專心做她喜歡的事。
席上年歲稍長些的男郎女郎都是成雙成對,獨陸鎮年過三旬孤身一人,眾人知他還掛念著溫獻皇后,即便這是家宴,亦不敢提及選妃立后之言。
陸鎮手執高足金杯,悶聲不響地飲下一杯清酒,眾人見慣了一個人喝悶酒的樣子,早見怪不怪,向他敬過酒后,各吃各的。
中秋的月亮,正大光明,散宴后,陸鎮命宮人好生服侍公主睡下,他則立在窗前望向空中皎月,他想,此時此刻,沅娘必定也處在這片皎潔華光之下罷。
他相信,終有一日,他和沅娘還會再相見的。
陸鎮懷著這樣的心思,在窗前靜立良久,直到張內侍打著哈欠又來勸他一遍,他方轉身進到內殿,洗漱更衣。
中秋既過,秋日漸深,沈沅槿因播種得晚了些,那氎花成熟得自然也就晚了些時日,至九月上旬方可采摘。
雇人摘下的氎花一日日被送到宅子里,沈沅槿先是手把手地向每一位織娘傳授紡織棉布的方法技藝,后又與她們一起紡織趕工,在冬日到來前,將織好的布匹制成大小不止的冬衣,另外留下一些布匹單獨售賣;至于沒有紡織成布的碎花,則可填充進小褂子里,貼身穿在里衣和外衫之間,防寒保暖。
轉瞬冬日來臨,沈沅槿售賣的氎花冬衣不出半月便已售完,加之她早前曾在城郊種下那樣多潭州人不曾見過的白色氎花,一時間自是在城中商賈間引起熱議,在百忙之中抽空來向沈沅槿取經,問她那白花究竟是何物。
沈沅槿簡單地陳述完氎花的相關信息,對于有意向種植的商賈,給出比較實惠的價格,并承諾可以協助打理花田,傳授紡織技藝,只是織機需從她這處購進。
年關前,與沈沅槿簽訂契書的布商已有近十人。
而在此前,陸鎮在謝煜的口中得知了“程娘子”離開沙州前往潭州的消息,且經過她落腳茶樓的女掌柜的畫像,確認了這位程娘子就是世人眼中,他“逝去”多年的妻子,沈沅槿。
陸鎮生怕兩殿司的人走漏了風聲,又叫她離開潭州跑去別處,再三告誡謝煜千萬莫要讓外界聽到任何風吹草動,尤其在潭州找到那位程娘子后,千萬不可叫她覺出他們的存在,只在暗處護衛她的安全即可。
謝煜領命退下,這一宿,陸鎮高興地一晚沒睡,像是害怕睡醒后,這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場夢似的。
然,當他輾轉反側至后半夜,忽想起陸昀彼時就在潭州為官,心中的開懷和興奮登時轉為擔憂他二人會“舊情”復燃,暗暗合計等元日過后,將他放到何處去做刺史才好。
這晚幾乎一夜未睡,次日朝堂上,凡有些眼力見的皆看出陸鎮有些精神不濟,眼圈看上去暗沉發黑,必定是沒有睡好的緣故。
大抵是思念已故的溫獻皇后所致。朝臣們每年都會看見這樣的陸鎮不下數次,故此并未多心,仍同往常一樣早朝進言。
元日悄然而至,大朝會后,陸鎮前去太極宮拜見陸淵和沈蘊姝,三人寒暄一陣,陸鎮也不避諱沈蘊姝還在,直言讓陸淵在春二月到三月這兩個月代為處理朝政,他要往潭州去視察軍情民情。
陸淵聽后,雖心生疑惑,到底沒能料想到陸鎮已然知曉沈沅槿尚未離世的真相,因在他看來,倘若陸鎮知道了,必不會隱忍至此,該當大張旗鼓地往各處下達文書尋回沈沅槿才是。
“大郎如此體察民情,掛心將士,阿耶身子骨尚還硬朗,若是連這短短兩個月都不肯應,豈不成了鐵石心腸。”陸淵說完,旋即偏頭去看沈蘊姝,毫不避諱地牽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只是要委屈姝娘不能時時都有我陪伴在身側!
陸鎮見不得他一把年歲了還跟年輕郎君似的黏著妻子,攀談幾句,告辭離去。
二月初一,陸鎮領侍衛和暗衛各五十人微服出宮,為儉省時間,快馬去往潭州。
這一回,他不會再像先前那樣強行帶她回京,更不會枉顧她的意愿迫她進宮,將她困在牢籠中,他只求她也去長安開布莊,讓長安也有氎花制成的衣被,也讓他能時時出宮見一見她,見一見她就好。
半月后,陸鎮扮成富戶人家的家主進入潭州,在沈沅槿的布莊附近賃下一座宅院,他不知,元日以前,沈沅槿就已和陸昀重逢,常在一處漫步談心。
陸昀的調令早在二月上旬就已抵達,乃是升任華州刺史,雖不是京官,但華州距長安不過百里,總算可以在年節歸家幾回。
因陸昀在潭州為官的這三年里頗有清正廉明的名望,他離開潭州去往華州這日,前來為他踐行的百姓幾乎占滿了整條街道,沈沅槿亦在人群之中。
二人的視線短暫地交匯過后,陸昀穿過層層阻礙,向民眾表示完謝意,請他們離去。
“沅娘!标戧罍芈晢舅,眼圈發紅,若是可以,他更想留在潭州任刺史;哪怕她再無嫁人之心,他們之間再無可能,但只要能這般看著她,能在休沐日陪她閑步游玩,他就很滿足了。
沈沅槿瞧出陸昀眼里的不舍,遂寬慰他道:“二郎是個好官,我相信,你去了華州后,定也能造福華州的百姓;何況,我將來或許也會去華州和長安,焉知沒有再相見的時候。”
陸昀極力克制著私心,維持冷靜和理智,擰眉認真道:“倘若再相見是讓你承受離那人更近的風險,我情愿你不來,就在沙州和潭州好好的,或是往揚州去也好過長安和華州!
沈沅槿聽了這話,不知怎的心下一緊,正欲開口再說些什么,就聽陸昀身后傳來催促他出發的聲音,便也只能長話短說,“二郎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至于那人,這么多年過去,他必不會知曉我尚在人世。此去華州山高水長,二郎務必顧好身子才是要緊!
“我會的,沅娘也要多多珍重。”陸昀沖她淺淺一笑,揮手告別后,轉身折回隨從身邊,躍上馬背。
沈沅槿看著陸昀騎馬走遠,她不知,她的這一舉動皆被陸鎮和姜川等人看在了眼里。
春日多雨,隔天上晌,沈沅槿戴了帷帽和紫苑去早市上采買瓜果蔬菜,才出門不過小一刻鐘,空中忽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紫苑忙拉著她去一處屋矮檐下躲雨,懊悔起自己出門為何不帶上兩把油傘。
綿綿雨幕中,陸鎮執一把繪墨竹的油傘緩緩走向她,霧氣和傘面遮去他的半張臉,沈沅槿看不清他的樣貌,但從他的身量來看,實在太像記 憶中那個與她而言如同噩夢的人了。
若非神智告訴自己,那人此時應在大明宮中處理朝政,沈沅槿險些失態地冒著大雨落荒而走。
越來越近了,傘面也越壓越低,然而當他也來到檐下后,傘面驟然升起,露出一張沾染了歲月的痕跡卻依舊五官分明硬朗的臉來。
“沅娘。”陸鎮將傘傾斜至沈沅槿的頭頂上方,話音里帶著無盡的思念和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