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番外 過去與現在
1.
【過去】
兩年前,9月20日。
明慈沖出豐大圖書館,在夜燈初亮的大路上狂奔。
他避開熙熙攘攘的人流,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卻絲毫不敢放慢速度,一路往僻靜昏暗的湖邊小道跑去。
“明慈是我的,不能被人搶走……我要殺了他……”
嘶啞而扭曲的低語不斷回響,毫不掩飾地顯露出暴戾的殺意。
明慈竭力攥緊左手,想阻止它現身。
然而無濟于事,一絲絲猩紅正迅速從指縫間溢出來,擴散蔓延,眨眼間裹住整只左手。
“那個人類,要搶走明慈……我要撕碎他,吞掉他,殺掉他!”
明慈心臟狂跳,踉蹌跌倒在濕滑的湖岸邊。
“不要!”他攬住逐漸變大的猩紅之物,拼命阻止,“不能殺人,停下來,停下來!”
它從明慈懷里擠了出來,短短幾秒,變得比人還大,猙獰的身軀越發驚悚可怕。
“求求你,”明慈心驚膽戰,渾身發抖,“別這樣,不要殺人,不要出來,冷靜一點,求求你……”
“明慈對他笑,靠近,碰觸……他碰到了明慈……親密的碰觸……”
怪物猶如徹底失控的瘋狗,此時只想不顧一切撕咬敵人。
“我要長大……殺掉、殺掉、殺掉……殺掉所有搶走明慈的人類!”
“沒有,我沒有被搶走!”
明慈毫無辦法,勉強抱住一條柔軟的觸肢,聲音帶著變調的哭腔:“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的,快點停下來啊……”
但是怪物被暴怒和恐慌支配,簡直像爆發噴涌的巖漿,這些話語壓根不能安撫它沸騰的情緒。
明慈望著它恐怖的形態,心底充滿絕望。
如果那天晚上沒有去山頂露營,如果沒有伸手接住那個光點,如果它沒有在體內孵化,一切就不會像現在這樣。
可是沒有如果。
他已經完全被這只怪物纏住了,被迫成為它的宿主,直到被它吞噬殆盡的那一天。
明慈腦中一片混亂,眼見要被怪物裹纏帶走,想都沒想就往后退。
撲通!
一聲悶響之后,他才意識到自己掉進了水里,僵硬的身體不斷往下沉。
冰涼的湖水涌進口鼻,喉腔里嗆了水,喘不上氣,強烈的窒息感壓過所有感知。
他虛弱無力地掙扎了幾下,依稀聽見嘩啦震響,一片碩大的暗影出現在視野里,將他整個人卷了起來。
無法呼吸,瀕臨死亡,模糊的意識漸漸消散。
“明慈?”
怪物第一次遇到明慈這種狀態,瞳孔暗沉渙散,全身一動不動,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
“明慈?”它狂暴的情緒迅速冷卻,轉而驚慌失措起來,“明慈!”
然而脆弱的人類宿主已經死去,沒有給它任何回應。
怪物徹底慌了,緊緊地裹住明慈,不敢置信又驚懼至極,反復地呼喚著他的名字。
“明慈……明慈……”
可是無論怎么呼喚,怎么撫摸碰觸,他都沒有醒過來。
“不可以死,不可以……不要死,活過來,明慈……”
它的聲音越來越凄厲,成了絕望的哀鳴。
不要死,不要離開,活過來活過來活過來活過來——
它在難以言喻的痛苦中嘶鳴,靈魂連帶著身軀都開始發燙,似乎被無形之物灼燒,燃盡,化成虛幻的光點。
光點沒入明慈胸膛的那一刻,他的心臟緩慢地跳動起來。
“明慈。”
最后一聲眷戀的低喚,輕輕消失在他的耳畔。
明慈躺在夜色籠罩的偏僻湖岸,一直到凌晨日出,才被早起釣魚的人發現。
釣魚大叔穿過茂密的草叢,無意間看到有人躺在岸邊,嚇了一跳,試探性地走近了。
他心里直打鼓,不知道人是死是活,壯著膽子蹲下身,探了探鼻息。
活的!
他松了口氣,拍了拍明慈的肩膀,高聲呼喚:“醒醒,喂,你醒醒!”
接連叫了好幾聲,釣魚大叔見人昏迷不醒,正要報警,一眼瞟見有個黑色書包飄在湖邊水草里,趕緊去撿了起來。
書包濕透了,里面的書都泡爛了,手機也壞了,按了好久都無法開機。幸好錢包里有身份證,還有個酒店的磁卡。
他用身份證的照片辨認了一下,大概確定就是這個昏迷的男生,連忙報了警。
下午四點。
明慈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了過來。
仿佛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醒來時忘得一干二凈,那種殘留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他恍惚地望著天花板,淚水從眼尾無聲無息地流下來。
“小慈,你醒了!”
旁邊傳來熟悉的話音,他遲鈍地轉過臉,只見母親坐在床邊,表情緊張地看著他。
“你是不是感覺不舒服?哪里難受?身上疼不疼?我叫醫生來給你看看。”
明慈神智還不太清醒,烏黑的眼眸含著淚,囈語般地喃喃道:“我好像……做了夢……”
“什么?”她沒聽清,探身靠近問:“小慈,你說什么?”
“那個夢……我記不清了。”
母親按了呼叫鈴,然后抬手撫摸他的頭發,柔聲安撫:“沒事,記不清就不想了,休息一會兒,等幾分鐘醫生過來。”
明慈腦子昏沉發蒙,卻下意識歪頭避開她的手掌。
母親愣了一下,慢慢收回手,臉上擠出笑容:“好好,我不摸,你長大了,我不摸頭了。”
明慈微微抿唇,這種親昵的肢體接觸,讓他莫名地感到心慌。
母親站起身,一邊給他沖溫糖水,一邊說話:“今天我接到警察電話,說你出事了,差點把我嚇死!我連忙坐車來豐華,兩點多才到醫院里。醫生說你有點炎癥,可能會發高燒,今晚要留院觀察一夜。”
“小慈,你還記得昨天發生的事嗎?為什么跑到湖邊,怎么會掉進湖里啊?”
明慈撐著床沿坐起身,視線落在雪白的被子上,神情有些茫然。
凌亂而模糊的記憶浮出腦海,他回答:“我昨天在圖書館里看書,一直在看書,直到晚上,晚上我跑到湖邊。”
他話音停住,母親等待了一會兒,追問道:“然后呢?怎么掉進湖里的?”
“不記得了,可能是天黑,湖邊很滑,不小心摔進去的。”
這話說完,明慈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手心,怔怔地看了很久。
2.
【現在】
假期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到了10月6日。
明天就要回學校了,但直到今天,明慈都還沒出家門。
整整六天,他走過最遠的距離是臥室到浴室。
沒出門的原因非常簡單,怪物食髓知味,纏著他做過三次。
它絲毫不知節制,將他翻來覆去地吃,過度刺激時他總會咬住嘴唇,努力壓抑聲音。
而那種時候,怪物往往興奮到維持不了人形,深深地吻他,將血肉喂給他,沉迷地看著他潮紅喘息的模樣。
一做一整夜,次日他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了,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被消磨光了。
下午三點,斜照的陽光穿過窗簾縫隙,在床邊落下明亮的光斑。
床上,人形怪物伏在明慈身上,垂落的黑發觸著他臉頰,讓他感到一陣怪異的酥癢。
它在用頭發舔他的肌膚。
“小紅,”明慈察覺到了異樣,疲倦地睜開眼,“你又在舔我?”
怪物貼得更近,深黑泛紅的發絲滑到他臉側,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
“明慈,午安。”
它出聲的同時,輕柔地吻了下他的額頭。
“嗯,別舔了。”
明慈拂開那縷黏在側臉的頭發,發絲泛紅的光澤頓時暗了下去,變回看似平平無奇的純粹黑色。
“起來。”他推了推它的胸膛,“別壓著我,我要起床。”
怪物沒有立刻讓開,而是盯著他的雙眼,提醒道:“明慈,今天你還沒有吻我。”
明慈與它對視幾秒,喉結輕輕滑動了一下,然后伸手按住它的后頸,用力一壓。
他張開紅腫的唇瓣,主動吻住它的雙唇,任由過分貪婪的長舌伸進口腔。
怪物眼底泛起血色的微光,細致地侵占著他每一寸敏感的軟肉。
在唇舌糾纏的深吻中,它低沉的聲音宛如流水,汩汩流入明慈耳中:“明慈,你是我的。”
他說不出話,只能用鼻音輕嗯一聲。
“明慈,你不會喜歡別人,不會被別人搶走。”
他濕潤的眼睫低低垂閉,像兩片濃黑的蝶翼在顫動,喘息著再次回應:“嗯。”
“明慈,你不會離開我,即使死亡,也不會丟下我。”
明慈用牙齒咬了下怪物的舌頭,示意接吻結束了,接著松開它后頸,微微偏過臉。
他緩緩吸氣,嗓音輕啞地問:“為什么突然這么說?你在想什么?”
“我之前做過一個夢。”怪物說。
明慈一怔,怪物也會做夢嗎?
“我夢見你死去,留下我獨自活著。”
在那個可怕的噩夢里,他安靜而冰冷,無聲無息地躺在它的懷里。
“一直一直一直,太陽落下又升起,數不清的日夜。”
怪物瞳孔猩紅,伸手捏住明慈的臉頰,凝視著他:“那種感覺很痛苦,直到我醒過來。”
“……”明慈的心臟倏地縮緊,仿佛感同身受,那股巨大的痛苦從它的夢里涌進他心底,宛如黑暗冰冷的潮水蔓延開來。
“失去你,活著比死亡更痛苦。”怪物固執地說,“你要答應我,哪怕是死,我們都要在一起,沒有永別。”
明慈無法描述此刻的心情,一動不動地看著它,連呼吸都停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抬起手,盡管指尖還在顫抖,依舊堅定地抱住了它。
“我答應你。”
永遠、永遠在一起,無論生死。
第30章 番外2躁動與生日
3.
【躁動】
四年后,八月。
明慈已經保研了,這個暑假本來要留在學校跟著導師做實驗,但怪物一年一度的躁動期又來了。
怪物每次躁動期都在八月份,時間或長或短,可能維持幾天,也可能就一夜。
這期間,它克制不了本能欲望,會忍不住釋放出原始形態,將他整個人都裹藏起來。
前兩年還能在南州市郊的山林里解決,但是現在它的原始體型太大,必須到遠離人群的地方,才足夠安全。
所以,明慈跟導師請了一周的假,開車前往荒野無人區。
越野車在界碑附近停下來,再往前就是坑坑洼洼的戈壁灘,只能步行。
熄火后,怪物收好鑰匙,拎起背包,扭頭看向后座。
其實扭頭的動作多此一舉,它渾身上下都能看見,只不過歷經四年,它已經習慣模仿人類的言行舉止。
明慈昨晚通宵看論文,今天一上車就昏昏欲睡,躺在后座睡了一路,車停了還沒醒過來。
“明慈?”怪物從駕駛座往后探身,輕輕撫摸他的側臉,低聲喚道,“我們該下車了。”
“嗯……”
明慈發出夢囈般的聲音,迷迷糊糊地歪過頭,將臉埋進它的手心里。
怪物垂眸看著他的發頂,眼瞳微微泛紅,目光專注到可怕的地步。
它溫熱細膩的掌心貼著明慈的臉頰,指尖觸到濃密的睫毛,很輕地撥動了一下。
“嗯?”他帶著鼻音,含糊問,“小紅?”
“沒事。”
怪物低低回應,身體以扭曲的姿勢擠到后座,打開車門,將明慈整個人抱出車外。
夕陽在天邊沉沒,幽藍的天空下,萬物靜默,只能聽見凜冽的西風呼嘯而過。
明慈不太舒服地動了動,滿含睡意地問:“到了嗎?”
“還沒到,繼續睡吧。”
怪物用猩紅的血肉薄紗蓋住他,然后抱著他走進無邊無際的晦暗荒野。
直到月輝遍灑,星光閃爍。
怪物在亂石山巒間前進,身軀逐漸變形,冒出無數猙獰的觸肢,下半身血肉蠕動,緩緩膨脹擴散。
上半身勉強維持著人樣,只是多長了幾條手臂,將明慈牢牢地禁錮在懷里,俊美的面孔顯露出渴望而狂熱的神情。
明慈已經醒了,從血色薄紗中露出半張臉,目光望向前方的洞穴,心率漸漸升高。
“到了……”怪物的嗓音變得甜膩而渾濁,帶著幾分急切難耐,“明慈。”
冷白月光潑在洞口,洞穴內部幽暗深邃。
這是第二次來這里了。
明慈的視野里一片漆黑,鼻尖嗅到濃重的馥郁香氣,體溫一點一點地攀升,呼吸開始變沉。
人類的視覺無法看透黑暗,但他知道,此時此刻,這個幽深寬闊的洞穴已經被猩紅之物填滿。
怪物的身軀完全展開,成千上萬的觸肢糾纏蠕動,宛如龐大的血肉枝蔓,鋪天蓋地,占據著每一塊巖石、每一寸土地。
明慈陷在這片恐怖的血肉藤蔓之中,沒有掙扎,等待著即將到來的……
……
在這片黑暗而隱秘的空間,他是它獨占的珍寶,從外到內,從身到心,完全被它俘虜。
洞外日升月落,洞內潮濕幽暗,明慈的感知瀕臨崩潰,混亂的意識再次綻開炫光,精疲力盡地喘著氣。
怪物貪得無厭,不知滿足,仍在細細地舔舐。
白天到來,但躁動期還沒有結束。
等明慈休息幾小時后,他們將開始下一輪。
4.
【生日】
今年寒潮來得早,12月31日,這個冬天的初雪悄然而至。
獨立的單間宿舍里,明慈正在過他的23歲生日。
窗外雪花紛紛揚揚,屋內溫暖而明亮。
明慈坐在桌邊,面前擺著一個奶油小蛋糕,上面插著兩根數字蠟燭。
蛋糕是怪物用外賣軟件下單買的,他回到宿舍才看見,第一反應是驚訝。
他一直以為它只是表面模仿人類,沒想到它會關注這種帶有儀式感的事情。
母親過世之后,明慈就沒有慶祝過生日了。
對他而言,這天只是公歷年尾,算不上什么特別的日子。
他從來沒跟怪物提過生日,也不知道它怎么會想到買蛋糕慶祝。
可能是熟悉人類社會了?
畢竟四年半過去,它已經從不識字的文盲,進步成做中考試卷能及格的文化怪了。
怪物人模人樣地站在旁邊,點燃蠟燭,關掉電燈。
燭火搖曳,映照著明慈白皙的臉龐,五官輪廓朦朧優美,濃密黑睫微微低垂,神情很溫柔。
“明慈,閉眼許愿,然后吹蠟燭。”怪物催促。
“嗯。”
他唇角浮現笑意,合上雙眼,三秒之后,輕輕吹滅蠟燭。
怪物按亮電燈,露出與他分外相似的笑容:“生日快樂!我們吃蛋糕吧。”
明慈切了一小塊給自己,剩下的直接推到它面前,看著它幾口吃完。
片刻后,他洗漱上床,熄燈睡覺。
臨近深夜,初雪落滿大地,蒼白的雪光從窗簾縫隙透進來,隱約映出半邊床榻。
怪物靠著床頭半坐半躺,左手摟著沉睡的愛人,右手握著筆,在大腿間攤開的日記本上寫字。
————————
12月31日
今天明慈笑了三次,三次都是對我笑。
第一次是早晨起床,我想幫他穿衣服,他說他不是小孩子。
我覺得我幫他穿,可以節省時間,讓他多睡兩分鐘。
他聽了我的話,突然笑了一下。
第二次是下午四點多,他從實驗室里出來,天空下雪了,雪花落在我身上,他注視著我,什么話都沒有說,靜靜地笑了起來。
我當時看呆了,也沒有說話,看著他站在雪中,好像在發光。
可能過了幾分鐘我才回過神,急急忙忙撐開傘,問他冷不冷。
他笑著說不冷。
第三次是晚上十點,我給他過生日,他微笑著閉上眼,許愿。
我很想知道他許了什么愿,但是我沒有問,因為我聽說,許下的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其實蠟燭熄滅的時候,我也悄悄許了愿。
希望他——不能寫出來,否則就不靈了。
但此時此刻,他躺在我懷里睡覺,我又覺得什么都足夠了,這樣也很好。
——————————
夜風拂過窗欞,傳來一陣窸窣輕響。
明慈睡夢中似有所覺,呼吸略微加重,有些不安地動了動。
怪物合上日記本,手掌變形延展,化作柔軟的猩紅絲絨,蓋住他的身體,遮住他的耳朵。
萬籟俱寂之中,明慈很快陷入沉靜的深眠。
怪物凝視著他的睡臉,輕聲低語:“晚安,明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