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紅痣
下午六點, 明慈回到家。
進門先是打開電腦,撤銷定時郵件,點擊刪除。接著撕掉那張寫滿字的草稿紙,用馬桶沖走。然后用手機登錄鐵路APP, 買好去南州的高鐵票。
一切塵埃落定, 平靜的新生活近在眼前。
然而他合眼躺在床上, 整夜睡不著覺, 恍惚中疑似聽到熟悉的低語,猛然睜開雙眼,黑暗里只有一片死寂。
明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間睡著的。醒來時, 窗外天色暗沉,電閃雷鳴, 下著傾盆大雨。
腦子昏昏沉沉,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地坐起身, 垂眸看著手指上的燙傷。
通紅的一小片皮肉, 火燒火燎的灼痛。
他怔怔地看了幾分鐘,鬼使神差地喚了一聲:“……小紅?”
兩個字輕輕落下,許久都沒有回應,昏暗的房間里只能聽見沙沙的雨聲。
怪物已經死了,完全燒成灰燼。
一切都結束了,不要再想它, 不要再想,不要再想……就當它從來沒有出現過,徹底忘記它……重新開始正常人的生活。
明慈下了床, 徑自走到浴室,脫掉睡衣, 擰開花灑。
冰涼的清水嘩嘩而下,澆在溫熱的身體上,他打了個寒戰,昏沉恍惚的腦子清醒過來。
少頃,水聲一停,明慈走到洗手池前。
鏡子里映出濕潤的上半身,蒼白的肌膚浸透了水,泛著朦朧的光澤。
令人寢食難安的猩紅消失了,他的身體干干凈凈,從今往后,再也不必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逃出生天,安然無恙,多好啊。
明慈勾了勾唇角,血絲蔓延的眼珠盯著鏡面,扯出一絲勉強的笑容。
·
怪物消失的第二天。
廚房里。
鍋還沒放到灶臺上,明慈先打開了燃氣灶。幽藍火焰呼呼燃燒,烘烤著室內的空氣。
他漆黑的瞳孔映著晃動的火光,在逐漸逼近的熱意中,伸出手指碰觸火苗。
灼痛的知覺仿佛消失了,直到指腹被燎出明顯的燒傷,他才遲鈍地縮回手掌。
“好痛啊……明慈,被火燒得很痛……明慈不要再玩火了……”
熟悉的話音依稀在腦中回響,像大火燃盡后的一縷輕煙,從心底深處的灰燼里幽幽飄起。
被灼燒的痛感剎那間攀至頂峰,每一根神經都在顫抖,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
明慈踉蹌退了一步,后背抵著墻壁,勉強支撐住身體。
他捧著燒傷的手指,呼吸急促,微顫的唇瓣溢出一點極輕的聲音。
“好痛……”
·
怪物消失的第三天。
下午四點,南州高鐵站。
明慈拉著行李箱走出車站,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近處人潮涌動,遠方車流如織。
他被人潮裹挾,抬腳往地鐵口走去,片刻后登上開往南州大學站的地鐵。
這兩天是報到日,這趟地鐵上有不少拖著行李的大學生。
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滿含興奮和雀躍,左顧右盼,偶爾視線對上,忍不住互相搭話。
“你是哪個系的?我是土木工程的!”
“我是工商管理,我看新生指南的地圖,我們兩個學院離得很近誒……”
站在明慈附近的女生哼著小調玩手機,指尖在屏幕上飛快點動。一局游戲結束,她抬起臉掃視一圈,視線落在明慈身上。
“嗨。”
她打了個招呼,露出燦爛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著他:“同學,你也是新生吧?哪個學院啊?”
女生的上衣顏色很艷,殷紅如血。明慈抬眸的那一刻,血色闖入眼簾,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栗了一下。
“同學?”
明慈回過神來,對上她的視線,低聲回答:“物理系。”
“哇,這不是巧了嗎!”女生拖著箱子走近兩步,“我也是物理系的。”
明慈很少和女生近距離接觸,下意識地旁邊避了避。
女生恍若未覺,滿臉笑意地問:“你進新生年級群了嗎?我在里面,哪個是你呀?”
她說著話,順勢點開年級群,點擊查看更多群成員,將手機屏幕對著明慈:“喏,魏玉衡就是我,你叫什么?”
明慈錯開視線,沉默了幾秒,回道:“明慈。”
“明慈——我看看,找到了,這個貍花貓的頭像是你吧。”
魏玉衡的性格顯然很開朗,非常自來熟,找到明慈的賬號之后,點擊添加到通訊錄。
“加個好友。”她神情坦然,揚了揚眉毛,“我也養貓,以后交流養貓心得哈。對了,你打帝王榮耀嗎?有空一起玩?”
明慈眼睫低垂,視線虛虛落在地面上,語氣平靜輕緩:“抱歉,我不養貓,也不玩游戲。”
“誒?”魏玉衡有些詫異,頓了頓,試探問,“你臉色好白,是不是不太舒服?低血糖嗎?”
“我帶了可樂,給你,喝點糖水會好一點哦。”
她從背包里掏出瓶裝可樂,遞到他面前。
殷紅的珠串手鏈陡然映入眼中,明慈渾身僵滯,瞳孔微微收縮。
微不可察的失態轉瞬即逝,他迅速回神,搖了搖頭:“不用了,我沒事。”
“好吧。”
魏玉衡收回手,珠串在她手腕上滑動。
距離南州大學還有一站,她百無聊賴地四處看了看,最后視線又不由自主地投向明慈。
她毫不掩飾地盯著明慈的側頸,直到他不太自在地問:“怎么了?”
“你這里,”魏玉衡點了點自己側頸靠后的位置,“有顆很紅的紅痣,很好看。冒昧地問一下,我可以拍張照片嗎?”
紅痣。
這兩個字落地的瞬間,明慈的呼吸都靜止了。
身邊女生的說話聲、周圍嘈雜的嬉笑交談、地鐵行進的嗡嗡轟鳴……各種喧囂的背景音像隔著深水,全都聽不清。
唯獨心跳聲格外鼓噪,一下又一下,從胸膛里清晰地傳出來。
“我隨便問問,不行就算了。明慈?”
“南州大學站到了,請到站的乘客從右側車門下車……”
“明慈?到站了!”
魏玉衡見他站著不動,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猶如溺水者驟然浮出水面,明慈用力吸了口氣,然后抬手捂住脖頸,急匆匆地跨出車門。
他逆著人流方向,一路疾步走到站臺盡頭,進了洗手間。
隔間門一關,明慈掏出手機,點開前置攝像頭,對著側頸拍了張照片。
照片里,光潔白皙的肌膚上有一顆猩紅渾圓的小痣。
他指尖顫栗地按住頸側紅痣,嗓音干澀低啞:“是你嗎?”
“是不是你……小紅?”
話音落下,久久沒有回應。
指尖碰到紅痣的觸感也很正常。
仿佛只是一顆普通的痣,是他肌膚的一部分,而非詭異的寄生物偽裝。
“……”
明慈緩緩垂下了手掌。
怪物已經消失了,是他親手放火燒死的。
明明知道這點,為什么還要心慌意亂?為什么總是疑神疑鬼?為什么忘不掉?為什么想著它?
明慈盯著煞白的墻面,竭力將那些血色的記憶壓回腦海深處。
直到過快的心跳恢復平緩,情緒完全冷卻下來,他才伸手拉開隔間的門,神色木然地走出去。
天花板的燈光潑灑而下,照在白皙光潔的皮膚上,那顆猩紅的小痣輕輕地滑動起來。
不知不覺中,紅痣掠過他的側頸,沒入后頸衣領之內,順著背部的脊椎骨迅速往下,最終停在清瘦的后腰中間。
它無聲無息地拉長,像一根極細的紅線,向兩邊延伸,末端在腹部交匯,就這樣悄悄地把腰圈住。
明慈不知道自己的腰上多了圈細細的紅線,他拉著行李箱,不緊不慢地離開地鐵站。
新生報到的廣場上人潮涌動,不僅有學生,還有家長,各個學院支的帳篷前圍滿了人。
明慈穿過人群,一路走到物理學院的帳篷附近,停下腳,看向寫滿黑字的白板,上面寫的是報到第一天必須辦的各種手續。
帳篷里,負責接引新生的學長瞥見他,連忙招手呼喚:“同學,同學!你是我們物理系的新生吧?先來這邊簽到!”
明慈走了過去,彎腰簽字的時候,在花名冊上看到了魏玉衡的名字。
簽到、填表、領東西,然后就可以去提前分配好的寢室了。
從廣場到宿舍區只有四百多米,一路立著很多指引牌,明慈順利找到自己的寢室樓棟,乘電梯到6樓。
606寢室的門大敞著,他抬眸看去,只見里面四個床位,只有1床的室友到了,正哼哧哼哧地收拾東西。
明慈屈指扣了扣門板,男生動作一停,抬起臉來。
男生長著一張討喜的娃娃臉,眉清目秀,臉頰有兩個酒窩,看上去沒什么攻擊性,很好相處的模樣。
“你是606的?”他上下打量著明慈,露出爽朗的笑容,“我是1床苗念春,你是幾床?”
明慈拎著箱子,抬腳走進去,言簡意賅:“2床,借過一下。”
“2床啊。”
苗念春站起身,將亂七八糟的行李往邊上踢了踢,騰出過道來。
墻上貼著寢室床位對應的名單,他一來就看過了,幾個室友的名字記得一清二楚。
眼前這個又白又瘦的男生,叫明慈。
長得倒是不錯,就算以直男的眼光來看,也是鶴立雞群的外貌。看起來不像理工科的男生,而像藝術或者影視專業的人。
苗念春想到這里,笑呵呵地問:“明慈,你是哪里人啊?”
不等對方回答,他又自報家門:“我是荊河人,全省第十二名進來的。唉,英語沒考好,語文也拉后腿。你呢?”
明慈雖然內向,但情商并不算低,聽得出來苗念春壓根沒有惋惜的語氣,相反,有些隱晦的洋洋得意。
他低著頭收拾東西,淡淡地回了三個字:“山北人。”
“嗯,然后咧?”
明慈抽出酒精濕巾擦拭桌面,頭也不抬:“什么然后?”
苗念春倚著衣柜,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側臉:“你是山北省第幾名啊?”
明慈仿佛沒聽到一樣,自顧自地擦著桌子。
“以后都是一個寢室的兄弟了,這沒什么不好說的吧?”
苗念春頓了頓,指著對面兩張床位:“3床秦書亦,4床唐鈺,這兩人還沒來,不過之前我就聽說過他們的大名。秦書亦拿過全國物理競賽一等獎,出國參加過全球大賽,是保送生。唐鈺是蘭川省的狀元,我在網上看到過他的新聞。嘖,兩個牛逼大神。”
明慈沒搭理他,彎腰打開大箱子,將里面的幾套夏裝拿出來,放進自己的衣柜里。
苗念春臉上的笑容淡了,腔調變得有些生硬:“別介意哈,我這人就是好奇心重。”
明慈轉過臉,撩起眼皮看他,平靜回道:“我沒拿過大獎,也不是狀元,只是普通的高考生,過線錄取,沒什么值得說的。”
兩人視線相碰一剎那,苗念春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
夕陽余暉穿過陽臺的玻璃推拉門,潑灑在明慈踩著的地面上,他膝蓋以下浸在金紅暖光里,上身卻因背光顯得有些晦暗。
皮膚像夜里的積雪,一雙漆黑的眼睛異常幽深。
苗念春微微一僵,下意識地避開明慈的目光,干巴巴地笑了幾聲。
啪嗒一聲,他按亮電燈,又看了眼手機屏幕。
“怎么都六點了,我爸媽住在附近的酒店,叫我出去吃晚飯了,回頭再聊。”
這話說完,他倉促走出寢室,才發覺自己后背冒了層冷汗。
明慈目送苗念春的背影消失,走到門口,將門輕輕合攏之后,便打量起整間寢室。
四個上床下桌帶衣柜的床位,獨立衛生間兼浴室,有個六平米左右的陽臺,房間里還配了空調和電扇。
條件還不錯,符合他對大學寢室的期待。
明慈收拾完東西,鋪好床鋪,已經快七點了。
該吃晚飯的時間,他卻沒什么食欲,只覺得疲倦,就想洗個澡,躺在床上休息一會兒。
衛生間做了干濕分離的布局,由磨砂推拉門隔開,外面是洗手池和馬桶,里面是裝著電熱水器的洗浴間。
明慈站在洗手池前,捏住衣角即將脫掉上衣的那一刻,腰間一圈紅線驟然回縮,變成紅痣,無聲蟄伏在后腰中間。
明慈脫了衣服,習慣性地看了眼胸膛,然后揭掉左手食指的創可貼。
指腹深紅的燒傷暴露在空氣中,那一小片皮肉被燙脫皮,淡黃滲血的肉露出來。
這才是人類受傷后的正常狀況,沒有怪物寄生在傷口里,這片燒傷要好幾天才能結痂,痊愈之后會留下肉眼可見的疤痕。
明慈直勾勾地注視著燒傷,猶如著魔了一樣,左手緩緩抬高,指腹貼在唇邊,張口咬了下尚未結痂的傷口。
腥咸微苦的味道在唇齒間蔓延,強烈的疼痛隨之襲來。
他如夢初醒,猝然放下左手,立刻擰開水龍頭,俯身喝水漱口。
明慈接連漱了幾口水,唇舌間的血腥味逐漸變淡,消失。
“……”
他深深地呼了口氣,從洗手池里抬起頭,鏡子里倒映出一張濕漉漉的、泛著緋紅的面孔。
食指傷口破得更深,鮮血緩緩溢出,滴答滴答地落在瓷白臺面上,留下一小灘觸目驚心的血跡。
明慈直起身,垂眸看了一眼血跡,沒有立刻清理,而是直接走進洗浴隔間,拉緊磨砂玻璃門。
狹小的浴室里,水汽氤氳彌漫。
十分鐘后,他洗完澡穿上睡衣,便徑自走了出去,好像忘記了瓷磚臺面上的血跡。
寢室的燈關了,落地窗簾緊閉,室內一片昏暗沉寂。
明慈躺在床上,雙眼合攏,雙手平放在身體兩側。
他左手食指貼了新的創可貼,但傷口還沒凝血,沁出的鮮血漸漸洇透創可貼,從邊緣溢了出來。
腥甜、甘美、充滿誘惑的血肉,是它現在最需要的養料。
更何況,這是來自宿主的血液,簡直是滋養身軀的無上珍品。
明慈已經陷入了深眠,呼吸輕緩綿長。
紅痣悄無聲息地滑到左手,拉伸變大,探出細密的觸須,接住他指尖即將墜落的血珠。
宛如水滴落入油鍋,再次嘗到明慈的味道,饑渴難耐的食欲霎時沸騰起來。
無法控制的本能渴望,如此焦灼迫切,讓它幾乎沒辦法思考,只能貪婪地攝取他的血液。
瀕臨失控的時候,它恨不得將他整個吞掉。
但是它注視著這張沉睡的面孔,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在靈魂里翻涌,堪堪壓住暴漲的本能食欲。
“明慈……你騙我……”
黑暗里,扭曲的話音流入明慈耳中。
“沒有永別……我們永遠不會分別……”它緊緊纏住他,“從今往后,哪怕是死,都不能分開。”
·
夜里十點。
噠噠噠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緊接著咔嗒一聲輕響,門被打開了。
“誒?沒人?”
苗念春站在門口,見寢室里一片漆黑,也聽不到什么動靜,以為明慈出去了。
他按亮電燈,無意間瞟見明慈坐在高高的床上,頓時嚇了一跳。
“我擦!”他渾身寒毛炸開,語氣不太好,“嚇死我了,明慈,你怎么不吱聲啊?”
明慈剛剛從睡夢中驚醒,意識還不太清明。他遲鈍地偏過頭,盯著苗念春看,眼神猶如在看陌生人,過了好一會兒,低低地說了聲:“抱歉。”
苗念春松了口氣,反手關上門,隨口問:“才十點,這么早你就睡覺了?”
明慈沒有回答,而是垂下臉,注視著自己的左手。
不疼,傷口一點也不疼。
他輕輕咬住牙關,一下子揭掉食指的創可貼。
指腹完好無損,干干凈凈,連傷疤都不存在。
明慈睜大眼睛,立即下床跑到洗手間。
雪亮燈光下,只見瓷白臺面纖塵不染,沒有一絲血污的痕跡。
這一刻,他呼吸停滯,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