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植物是極為好騙的物種。
一月末的時候,有幾天天氣變得格外暖和,許多花木以為春天來了,便接二連三地盛開。但緊接著,又是一波寒潮。
萊溫斯敦在一個下著冰雨的天氣里開始了下半學期。
霍莉手里抱著基本厚厚的書穿過庭院,打算去跟數學教授梅女士交流幾個問題。
一個褐發男孩走到了她旁邊。
正是她那許久未見的男朋友狄倫。
霍莉瞥了他一眼,在心里默默糾正了自己的說法。
是前男友。
“聽說上學期末的舞會上, 你跟路易王子一起出席了?”他冷笑了一聲,問道。
霍莉“哼”了一聲,反問:“那天冰天雪地的,我等了你好久,你為什么沒來?”
“我病了, ”狄倫回答,“病了好幾個星期, 你不僅和別的男孩跳了舞, 甚至連看都沒來看我!”
霍莉冷笑了一聲:“你覺得到今天了我還能不知道你這點把戲嗎?”
狄倫還想說什么,霍莉問他:“看到我懷里抱著的書了嗎?”
“看到了, ”狄倫猶豫了一下,“你想要我幫你拿著?”
“不,我的意思是,你要再纏著我不放,這幾本書會馬上被拍到你腦袋上。”
狄倫的臉上升騰起一絲怒色,走廊里還有另外幾個男生,聽到了霍莉的話,他們大笑了起來,指著狄倫大聲說道:“小蘿卜頭,我們的天才少女看不上你,你就是個沒用的垃圾!”
狄倫沉下臉, 拉住了霍莉的手臂。霍莉瞇起眼,這嬌生慣養,還沒有魔法的小少爺難不成想跟她打一架?
“松開她。”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狄倫一驚,松開了霍莉的胳膊,那幾個男生也收起了笑容。
“霍莉,我親愛的女孩,你是不是忘了答應過我今天要一起陪我去找帕西法教授?”
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路易·德萊文特,王國的儲君。他十分自然的走到霍莉旁邊,接過來霍莉手里抱著的一堆書,帶著點笑意看向了狄倫:“還記得如何做個紳士嗎?”
狄倫張了張嘴,看了霍莉一眼,這才低下頭致意:“王子殿下。”
“日安,閣下。”路易敷衍地回了他一句,空出一只手摟過霍莉的肩膀:“我們走吧,甜心。”
霍莉整個人幾乎要石化,臉也紅得厲害,她點點頭,任由路易摟著她穿過長長的走廊,一路上許多學生對著他們指指點點,直到他們走近了研究室所在的塔樓。
塔樓里沒幾個人,一進門路易便松開摟著霍莉的那只手,雙手抱住霍莉的那幾本書,急聲說:“快快!我一只手抱不動了!”
霍莉把書接了過來,將路易拉到角落:“你今天演的又是什么戲?不是說好不再提那件事了嗎?”
路易含著笑看她:“我沒提,我可是在幫你!”
“我知道,”霍莉咳了一聲,抽出一只手將一縷頭發別到耳后,“謝謝,可是,其實就算你不來也沒關系,狄倫那個體格我一拳就能撂倒,我可不比你認識的那些嬌花小姐們。”
“我可沒說過你打不過,但是今天你暴揍那個男孩一頓了,以后呢?還有別的人想拿你開惡作劇,怎么辦?”
“當然是繼續狠狠地揍回去!”
路易慢悠悠地嘆了口氣:“暴力是不可取的,我有個更好的辦法,這個辦法不僅能讓你避免那些無聊的男孩們的騷擾,還能讓其他的教師和學生對你更友善一些。”
“什么?”
“假裝你是我的女朋友。”
“不行!”霍莉下意識地反對,“這不是個好辦法。”
“是嗎?我覺得還不錯,你看,那些男孩這么看不起你,不就是因為你出身平凡嗎?可如果你做了我的女朋友,那就可能會變成未來的王后,不會有誰敢繼續找你麻煩的。”
霍莉的身子重重顫抖了一下。
“怎么了?”路易問。
“被未來的王后幾個字嚇到了。”霍莉老老實實地回答。
路易撲哧一笑:“不要有壓力,我只是想幫你在大學過得舒服點,畢竟是我把你帶到這里來的,而且我自己也想應付母親沒完沒了的嘮叨——看看你弟弟都結婚了,你卻連個穩定的戀人都沒有之類的。等你畢業后,可以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會有任何人再干涉你。”
霍莉想了想:“聽上去似乎也還不錯?”
“我的辦法一向不錯,”路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他伸出手,“那么,成交?”
霍莉深呼吸一口,握了上去:“成交。”
而在霍莉來時的走廊里,之前嘲笑過狄倫的幾個男孩圍上了他。
狄倫搓了搓鼻子,有些尷尬地說:“沒關系,霍莉很快會想通,王子不可能是適合她的真命天子。”
“別找補了,你這個廢物,就算是傻子都知道在你和王子之間應該怎樣選擇,連個女人都控制不了,怎么有資格加入我們寒冰會?”
“我不是廢物!”狄倫在這群人面前難得地硬氣了一下,但迎著他們的眼神,他很快又縮起了脖子。
“不是廢物?你除了長得還不錯以外有什么別的優點嗎?”一個金發男孩問,“以前還能說一句你人聰明,學習好,現在你可是連學習都被一個平民女孩碾壓啊。”
他頓了頓,瞇著眼看向狄倫:“不過,我記得過去有段時間莫斯教授的女兒,似乎對你挺迷戀的?”
狄倫皺起眉:“你要干什么?”
——
艾米睜開眼,一縷陽光灑在了她臉上。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有看到過陽光,來格林戴爾后不久,暴風雪就襲擊了這里,好在這里有家收容所,不然她很可能活不過這個冬天。
艾米走下床,她的肚子比出發時更為突出,算算日子,她懷孕至今,已經有快五個月了。
她已經放棄了尋找孩子父親的想法。
還在家鄉時,有天艾米在田野里畫畫,收起畫筆時,看見旁邊榆樹下,有位衣著整齊的先生微笑著看她。
“你好?”艾米先打了個招呼。
“你好,小姐,您的畫技實在高超絕妙,請原諒我未經允許就站在這里看您畫完了整幅畫。”
原來是看她畫畫的,艾米受到恭維,便跟這位陌生的紳士交談了起來。她得知他是格林戴爾的一位貴族少爺,名為勞倫斯·希爾,他也對畫畫很感興趣。途徑她的小鎮,是因為家里有親戚去世了,他奔完喪,正要返回格林戴爾。他們交流了許多畫畫上的問題,聊到興起時,艾米邀請他去她家里,看看她其他的畫。
勞倫斯對艾米的畫作大為驚艷,他承諾為她在格林戴爾開辦畫展,勞倫斯為她留了下來,幾天后,艾米第一次作為模特,讓勞倫斯用畫筆留下了她美麗形體的圖畫。
勞倫斯離開前,給了艾米一個地址,并告訴她只要去找他,他一定會給她辦一場盛大的畫展。
艾米決心潛心創作出幾幅更完美的畫作再去找勞倫斯,但很快,她發現那一時的興起讓她懷孕了。
這下不去格林戴爾也不行了,艾米拿著勞倫斯給她的地址來到了王都,卻發現地址是假的。
恰逢暴風雪襲擊了格林戴爾,她無處可去,只能在收容所待了一兩個月。
艾米的腿已經因為懷孕和長久的臥床而不太有力氣了,但她還是扶著墻走出了收容所,她現在真的很渴望陽光。
一名收容所的護工看到她,連忙跑過來,大喊:“你現在這個樣子別亂跑。”
艾米摸著肚子,說:“春天來了,我得去找份工作掙點錢,不然我養不起這個孩子。”
護工不可思議地看著她,艾米的孕吐很厲害,一天能吐十幾次,近一個月才好點,可身材又開始浮腫了,這個時候她還想著去工作?
“不行,女士,你這么做會殺了你自己的。不用操心錢的事,實在不行,至少你能去黃金沉船里撿一兩塊金幣來花。”
“黃金沉船是什么?”艾米問。
“是很久前就擱淺在海港的一艘商船,里面全是金幣,王室下令把它留在那里不做打撈,任何人走投無路了都可以去船艙里拿點錢花,以后要是有多的錢了,就再扔點進去,不過不扔也沒關系。”
“我拿了里面的錢,不會被真理之石懲罰吧?”艾米心動了,可又有點擔心。
護工笑了:“不會的,那里面的錢對于暫時處于困境中的人們來說是絕對安全的,可以取用。”頓了頓,護工又補充,“可是你現在這個樣子,自己走不到黃金沉船,等等我們找個人陪你去吧。”
“不用了,”艾米拒絕,“我現在精神很好,自己沒問題。”
這里的護工工作都十分盡心盡責,艾米這大半個冬天都在他們的照料下度過,她不想過多地麻煩他們。
她問清了路,朝黃金沉船走去。
第三次經過同一條小巷時,艾米確定自己迷路了。
小巷里沒人,艾米摸著沉甸甸的肚子,一滴眼淚滴了下來。
她還沒有為孩子的到來做好準備,更令她愧疚的是,因為她的一時沖動,這個孩子注定會以私生子的身份降生。
她靠著墻滑下來坐在地上,一陣生理性的眩暈襲上她的心頭,她將剛剛吃過的早餐吐了出來,一陣天旋地轉后,她倒在了地上。
有腳步聲,仿佛有人走近了,她張開嘴,可她發不出任何聲音,反而讓嘔吐物更多地堵塞在了喉管里。
“救救我,救救我!”艾米在心里大喊。
“我還想去買點糖果,我姐姐一向很愛吃甜食!”這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當然,都聽你的。”這是個男人的聲音,這個是她的兄弟嗎?抑或是丈夫?
“天吶,那兒有個人倒在地上了!”女人又說話了,“你快去看看!”
“女士?”男人靠近了艾米。
她看到了他懷里滿抱的商品,和一張俊美得不像真人的臉。
真想把它畫下來。
這是艾米徹底昏迷前的最后一個想法。
第52章
艾米在一張極為舒適的床上醒來, 房間里花香彌漫,一名看起來像是女仆的人在給花瓶里的花換水。
她坐了起來,剛想說點什么,嗓子里就一陣干癢,劇烈地咳了起來。
女仆注意到了艾米,轉過身問:“夫人,你現在覺得怎么樣?你昏睡了超過十二個小時。”
艾米虛弱地笑了笑:“別叫我夫人,我還沒有結婚。”
女仆微微有些驚訝,她睜大眼睛,但沒有說什么,點點頭后說:“我去通報一下我的女主人。”
她拿起水壺走出了房間。
沒過多久, 兩個女人走近了房間。艾米忍不住發現其中一個短發的年輕女人極為美貌,她想要畫畫的手再次蠢蠢欲動了。
“你好, 我叫諾拉, 我和我的丈夫在天鵝巷里發現了你,你當時昏迷了, 所以我們把你帶回了家。”
“謝謝,能給我一杯水嗎?”
“當然。”之前那名女仆重新進入房間,遞給艾米一杯水, 她馬上饑渴地一飲而盡。
“你的家人在哪里?”諾拉問。
艾米聽到這個問題, 鼻子抽了抽, 幾滴淚水一連串落下。
“哦, 天吶, 他們會把我視為家族的恥辱的!”她抽抽搭搭地說。
諾拉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柔聲問:“到底發生什么事了?你可以告訴我。”
艾米手里握著茶杯,微微發抖,把自己怎么遇到勞倫斯,怎么被他欺騙,怎么來到格林戴爾并且完全找不到他的事情全部告訴了諾拉。
諾拉撐住額頭,甜言蜜語真是殺人不眨眼的糖衣炮彈,艾米還不知道,她差一點死于這次欺騙。
“你不該隨便相信那個勞倫斯的。“諾拉嘆著氣說。
“我已經得到過教訓了!在收容所的這一兩個月,那里的護工們已經告訴過我無數次不能輕易相信那些光會哄人開心的男人們。”艾米說著嘴一撇,仿佛又要掉淚。
諾拉搖搖頭,看了旁邊那個中年女人一眼,說:“有件事情,你可能需要知道。就是——為了你的健康,我們一致認為你應該放棄這個孩子。”
艾米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這位是凱瑟琳醫生,我也懂一些醫術。我們一致認為,如果你執意生下這個孩子,按你的體質可能會因此喪命。”諾拉認真地說,“但我們不能替你做決定。 ”
艾米沉默了一陣,表情異常理性:“可是有辦法能安全地拿掉它嗎?”
“我們會使用一些魔藥,這對你的身體傷害比較小,遠遠好過把孩子生下來。”
魔法家族?怪不得,艾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諾拉那有如月光般的銀發。
“那就拿掉吧。”她平靜地說。
諾拉有些驚訝,艾米是個普通人,在普通女人們流行的觀念里,流產是非常嚴重的罪過,她本來以為自己得花費很大的精力去說服艾米答應這件事。
凱瑟琳醫生也松了口氣:“那我明天給你把魔藥送過來。”
艾米突然想到了什么:“多少錢?”
諾拉笑了笑:“不用操心錢的事,我會幫你付的。”
“這怎么好意思?”艾米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夫人,讓我為您和您的丈夫畫幅肖像畫用作酬謝吧,很多人都說我畫畫還不錯。”
“行,等你先恢復了吧。”諾拉笑著拍了拍艾米的手。
——
三天后,艾米喝下了那碗魔藥,這讓她更加虛弱了,一直昏睡了好幾天,在她昏睡的幾天中,菲昂娜帶著一個小型的使者團,終于抵達了格林戴爾。
凱恩的使團一大清早就抵達了龍堡,一整天的會議后,使團前往各自指定的地點休息,另諾拉驚喜的是,菲昂娜的住宿地點竟然被安排在了龍堡。
或許女王已經完全原諒了諾拉之前隱瞞身份的事情,又或許她想讓菲昂娜再次叮囑下諾拉千萬不要暴露自己?
諾拉和海登在大廳中等待著菲昂娜的到來。
夜幕將落未落時,諾拉聽到了馬車的聲音,她趕忙走出去,在僅存的天光中,她看到了凱恩王室標志性的紅色。馬車在噴泉前停下,諾拉走下臺階,看到菲昂娜從馬車上下來了。
她快步跑過去,她很想給姐姐一個大大的擁抱,但在場還有許多仆人,她只能禮節性地在菲昂娜左右兩邊臉頰上各自給了一個禮節性的親吻。
菲昂娜盯著諾拉的短發看了許久,才憋出一句:“這發型很特別。”
馬車中除了菲昂娜還有另外一人,還沒下車,他就開始大聲嚷嚷:“我等你等了一天,都要餓死了,菲昂娜,快點給我找點吃的!”
諾拉一驚,朝后面看去——
和菲昂娜一起前來的,還有她同父異母的弟弟丹尼爾。
諾拉驚了一下,菲昂娜看著她,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
丹尼爾打量了諾拉一番,嘴角微微挑起笑了笑,一瞬間諾拉以為他又要像在家里一樣譏諷她,但丹尼爾隨即微微躬身:“很高興見到你,王妃殿下。”
看來菲昂娜已經把這小伙子收拾好了。
諾拉也裝模作樣地回了個禮。
“王子殿下。”菲昂娜和丹尼爾接下來又和海登打了招呼,然后他們一起進入城堡。
進入大廳后,丹尼爾四處打量了一圈,點點頭:“這莊園真豪華,你以前的房間可遠遠比不上這里,是不是?”他注意到仆人沒有跟在他們身后,看了海登一眼后,沒忍住本性,再次用諾拉極為厭惡的方式挑嘴笑了笑,“王子殿下也是一表人才,看來你招蜂引蝶的本事還挺厲害嘛。”
菲昂娜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批評丹尼爾,海登便冷冷地開口了:“我要求你為了你的這句話向她道歉。”
丹尼爾看向他,皺起眉:“這關你什么事?諾拉是我的姐姐。”
“她是我的妻子,道歉,”海登銀灰色的眼睛變得暗沉,“或者我們用男人的方式解決這件事?”
他不會指的是決斗吧?諾拉瞥了海登一眼,走過去拉了拉他:“丹尼爾還是個小孩子,你別太認真了。”
菲昂娜則不動聲色地在指尖燃起一團火焰,接著輕飄飄地吹滅了它,垂眸看向丹尼爾。
顯然,丹尼爾遠在夏博,對于海登此人并不太熟悉,也不清楚夏博人暗地里如何稱呼他,但菲昂娜對他的威懾力就大了許多。他看著菲昂娜指尖的火苗瑟縮了一下,朝諾拉低下了頭:“對不起,王妃殿下,請原諒我無知狂妄的言論。”
諾拉跟菲昂娜對視了一眼,忍不住笑了:“沒關系。”
看來艾瑪王后逃回亞拉鐸后,丹尼爾在王宮中的地位低了很多。
吃完晚餐,丹尼爾先去睡覺了,其余幾個大人則來到了書房談話。
“你們現在的感情看起來比在冰封鎮那時好多了。”剛一坐下,菲昂娜便調笑道。
諾拉僵硬地笑了笑,自從進入到莊園里那個神秘的空間,想起來過去的一些片段后,她便完全放下了對于海登的戒備,轉而去探尋自己的記憶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現在對于她來說,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她真的很想向海登問清楚他究竟是不是知道什么被她遺忘了的事情,但她不敢再向他開口,以免又一次遺忘所剩不多的回憶——更何況那個神秘空間的入口已經重新被封閉起來了。
“你為什么帶著丹尼爾來了?黛西呢?她還好嗎?”諾拉轉移開了話題。
“黛西還不錯,至于我帶著丹尼爾來的原因。”菲昂娜看向爐火,“如果直到我們離開時一切都順利,我會在那時告訴你的。”
諾拉不再追問:“他母親有消息嗎?”
“艾瑪王后從亞拉鐸寄來了信,說是家族遺傳病發作,只有回國才能治好。我們有什么辦法呢?凱恩現在這個狀況,難不成還能因為一個王后和亞拉鐸撕破臉嗎?只能她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亞拉鐸和佩瓦還有勾結嗎?布拉迪那邊戰爭局勢怎么樣?”
“倒也沒有怎么勾結,我們最近取得了一些小小的勝利,亞拉鐸似乎又偏向我們了,墻頭草兩邊倒。”她不屑地哼了一聲。
“你們今天和母親談得怎么樣?”海登問。
“還不錯,畢竟現在的夏博已經不是兩百年前那個窮困混亂的夏博了,凱恩的統治者也換了幾波,沒必要再抓著過去的事不放。對女王來說,和凱恩做鄰居,還是比和佩瓦做鄰居更好。畢竟佩瓦人和洛克特蘭大陸的各種習俗理念差別都挺大的。”
“你們打算在這里呆多久?”海登接著問。
“大約一個月吧,先看看你們的比武大會,然后我打算在格林戴爾到處觀摩一下。”
“父親還好嗎?”諾拉小心翼翼地問。
“艾瑪王后走了,他現在當然好得不得了,你大可放心,家里面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菲昂娜笑著回答。
“對了,我給你們帶了禮物。”菲昂娜掏出一個小小的瓶子,“得益于最近的一次勝利,我們占領了布拉迪沙漠中的一片綠洲,那片綠洲剛好是光明之神經過的地方,長著一片夜蘭花——我敢相信那些佩瓦人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所以有了這瓶夜蘭露。它能夠讓你隱身一段時間,你懂的。”
諾拉伸出手,但海登替她接了過來。
“你絕對不能喝這個。”
“為什么?”諾拉和菲昂娜異口同聲地問。
他猶豫了一下,坦白道:“因為你在喝龍血,龍血和夜蘭露中的成分有沖突。”
“我不明白。”諾拉眼中充滿了迷惘。
“龍血和獨角獸的血混合起來,加上青蛙的眼珠、烈焰花蜜和蜻蜓翅膀等一些材料,可以萃取獲得雙源藥劑。這種藥劑對巫師而言是絕佳的提升魔法天賦的良藥,這段時間以來,你每周的飲食中都有一劑雙源藥劑。”
諾拉直起了身子。
她這幾個月確實覺得身體健壯了不少,此外還有另外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傳說中會讓婚姻中的二人相愛到死去活來,直到生下孩子的埃爾文之光,除了最初一段時間外,在她身上的影響微乎其微。
諾拉原本猜想,或許是因為他們已經有過了夫妻之實,才削弱了埃爾文之光的效果。
沒想到真正起效的卻是她不知不覺間服下的魔藥。
“用你在凱瑟布蘭迪獲得的龍血和獨角獸血制作的嗎?”諾拉問。
“是。”
“為什么不跟我說?”
“你當時表現得對獨角獸的血很排斥,而我認為這種藥劑對你是有好處的。”
諾拉站起了身。
“不要再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一件你自己認為對我好的事。”她失望地嘆了口氣,對菲昂娜道了句“失陪”,離開了書房。
第53章
比武大會在凱恩使團抵達后的第三天召開。時值初春,天氣依然殘留著上一個冬天的寒冷。常年生活在加穆的丹尼爾顯然很不適應,第二天起床就抱怨連連,但在得知仙湖莊園是著名旅行作家卡羅琳·塞維森的家時,他轉而變得興致勃勃,在宅邸中跑來跑去,好奇地查看卡羅琳留下的每一件舊物。
菲昂娜則早早地出門前往格林戴爾, 直到傍晚才回來。
第三天,丹尼爾大清早便起了床, 整個人異常亢奮, 早餐時,他幾乎是以風卷殘云般的速度吃完了盤里的食物, 說了句“我在外面等你們”就沖出了客廳。
其他幾個人很快也吃完了早餐,準備動身出發。丹尼爾已經穿上了長袍,在門廳等著,在要上馬車時,菲昂娜突然拉住了丹尼爾。
“怎么了?”丹尼爾的表情有點不耐煩。
“把你口袋里的東西拿出來。”菲昂娜用一種令諾拉都有些發怵的語氣說。
“我不,你沒有權力命令我!”丹尼爾掙扎了一下,但菲昂娜的手像獵豹的爪子一樣緊緊抓著他的胳膊。
“事實上,我有, 拿出來!”菲昂娜用一種冰冷的語氣說。
丹尼爾顫抖了一下, 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白色的東西。
一艘精巧的, 象牙做的船。
菲昂娜一把奪過來遞給了諾拉, 諾拉認出來, 這好像是會客廳里的一個裝飾品。菲昂娜揉了揉眉心:“誰教你的?”
丹尼爾嘴唇變白了,微微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誰教你偷東西的?”她又問了一遍。
丹尼爾突然大聲說:“諾拉是我的姐姐,她的東西我為什么不能拿!”
“你媽媽是不是沒教過你什么叫尊重?”菲昂娜也明顯地生氣了。
海登則是用充滿同情地眼神看了眼諾拉:“你弟弟一直是這種腦子沒發育好的模樣, 還是來了格林戴爾后才變成這樣的?要不要找個醫生看看?”
“你怎么敢這么說我!”丹尼爾無論在哪里都沒被人這么評論過,海登的話一出口,他立刻就炸毛了。
海登指了指遠處依稀可見的白塔:“真理之石聽說過嗎?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你如果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在夏博是會付出代價的。”
“真理之石?那是什么?”
海登輕蔑地撇撇嘴,看了諾拉一眼,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寫了:我就說他腦子沒發育好吧?
菲昂娜則皺起眉:“你歷史都學到哪里去了?”
她過去和這個弟弟接觸并不多。此時也無意給丹尼爾上歷史課,見丹尼爾不說話,只嚴肅地說了一句:“不要讓我再看到你有偷東西的行為。”
諾拉把象牙船遞給了管家,讓他去放回原位。四個人上了馬車,朝著比武大會的場地而去。
一些遠道而來的騎士已經到場了,他們希望抓住這次契機,能進入格林戴爾的都城護衛隊,或者更加幸運——加入女王護衛隊。一些魔法家族的工作人員在場地四周做著最后的檢查,海登給他們解釋,比武大會的會場內會加諸魔法,使得參加比試的騎士們不會受到重大傷害。
十分具有人性關懷。
他們的座位在離女王很近的貴賓區,擁有很好的視野,人們陸陸續續地就座了。現在夏博貴族們對海登會出現在這樣的大型場合已經不再大驚小怪了,他們仿佛也全體不再記得有關海登過去流行的種種傳言,有幾個參加過婚禮的人在經過時甚至會熟人一樣跟他打招呼,就好像他們是認識了許久的老朋友似的。
接著,一個真正的熟人來了。
西爾維婭的座位在他們后面一排,她一見到海登,還沒打招呼,面色就是一變。
“你絕對不要進入那個比武場。”西爾維婭徑直開始了自己的預言,她的眼眶中時不時一片空白,顯得有些嚇人,“我看到了黑暗……深水……水里游蕩的巨大生物。 ”
她深吸一口氣,恢復了正常。
“順便說一句,王妃殿下,您的新發型很不錯。”她朝著諾拉客氣地笑了笑,又和菲昂娜以及丹尼爾打了招呼,這才向后走去。
“西爾維婭,塞維森家族主枝的現任家主。”諾拉小聲介紹。
“看起來好厲害,”菲昂娜飛速看了眼西爾維婭的背影,“能和這么多魔法家族的人生活在一個地方真不錯啊!”
“是挺好的。”諾拉贊同,至少在魔法這個領域,這邊能獲取的知識比在凱恩時多多了。
盧卡斯·查斯坦也過來打了個招呼,他曾托人帶給諾拉過一條看起來價值不菲的綠鉆項鏈,后來聽說鐵溪草原的那場地震震出了一座金礦的痕跡,而查斯坦家族十分想要拿到一定比例的開采權,于是才各種到處打點。
諾拉還看到了瑞文伍德女公爵,她沖諾拉點點頭,臉色比上次諾拉見她時更蒼白了,諾拉不知道她到底有沒有遵循自己那份食譜,決定找個機會問問她。
沒過多久,女王和路易王子也先后到來了,女王身后還跟著艾迪·特納,那個研究天花疫苗的醫生。
諾拉于是明白女王想干什么了。
果然,在女王發表開場白時,她提到了今年研制成功的天花疫苗,并且表示,計劃在十年內在夏博境內完全消除這種疾病。
接著,為了穩固人們的信心,又或許只是想要加強自己的說服力,在全國大大小小的貴族面前,她接種了一劑天花疫苗。
全場一片寂靜。
菲昂娜明顯地深呼吸了一口,即使對于十二家族來說,天花也是存在毀容甚至致命風險的疾病,在她看來,女王此舉無疑極具冒險精神。
接種完后,掌聲陸陸續續地響起。
“女王萬歲!”不知道有誰先喊了一句。
“女王萬歲!”有人跟著喊了起來,慢慢地,呼喊聲形成了強大的聲浪,埃莉諾女王不得不又站出來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在她準備重新落座時,一名大臣跑到女王旁邊,朝她低語了幾句,女王的臉色明顯變了,然后不知道為什么,她朝菲昂娜的方向看了一眼。
諾拉直覺有事將要發生,女王朝大臣說了幾句什么,沒過多久,一直衣著華麗的隊伍進入了貴賓區前面的平臺。
這支隊伍穿的服飾很眼熟,諾拉與菲昂娜對視了一眼,都認出來他們穿的是佩瓦的服飾。
這又是哪一出?
為首的使臣單膝跪地:“為了慶祝夏博的節日,討美麗的女王的開心,佩瓦的國王特地命我不遠萬里而來,向女王送上禮物。”
說完他起身,朝著身后擺了擺手。
一個像是大型鳥巢的圓形物體被抬到空地上。
鳥巢上方被掀開,一個纖細的少年站了起來。
他就是佩瓦送上的“禮物”。
諾拉身子一顫,猛地想起了自己前生被當作物品一樣送來送去的經歷。
她還記得,被送給夜隼的那天清晨,她是怎么挑選一條能完美襯托身段的裙子,又是怎么瞞過所有人,把銀妖蛇藏入袖中。
而現在世殊事異,未來的夜隼坐在她身邊,成為了她的合法丈夫。或許前生他們也有過什么,夜隼才會心甘情愿地讓她實施刺殺計劃,可她已經完全不記得任何事情了。
甚至她不能向任何人暴露自己可能已經記起了點什么。
她的手被握住了。
“怎么了?”海登注意到了她的異樣。
“沒什么,”諾拉現在不敢看他,否則自己可能又會忍不住問點什么,于是轉移了話題,“他可真漂亮。”
少年身材瘦長,蜜色的皮膚,眼睛大大的,長著像駱駝般長著又長又翹,有些夸張的睫毛。他的五官生得十分秀氣,輪廓雖然不像洛克特蘭大陸的人一樣棱角分明,卻有種沙丘般的柔美。
“巴薩克蘇丹的小兒子,伊爾迪茲小王子,獻給女王的禮物。”
埃莉諾微微一笑:“回去告訴你的主人,我不需要一個異族的年輕王夫。”
“我可以幫您喂貓,給您唱歌,逗您開心,陛下。”伊爾迪茲開口了,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沙漠中的清泉,“求您讓我留下來,否則我哥哥繼位后會殺了我的!”
女王沉默了一下。
佩瓦整體的繼承制度和洛克特蘭有很大不同,在佩瓦,女性沒有權利加冕為王,而男性國王們可以娶一個王后與九個王妃,讓她們生下許多的孩子,長子繼位后,其他的兒子們會被軟禁起來,而如果長子有了自己的繼承人,他有權處死自己所有的兄弟,以消除潛在的王位爭奪者。
而在洛克特蘭,雖然普通人中女性同樣沒有同等繼承權,可掌權魔法家族內,血統高于一切。對所有擁有魔法血統的女性來說,她們生產很簡單,但想懷上孩子卻很難,這也就導致了每一代的孩子都不會太多,不具備大肆手足相殘的資本。
比如格林菲爾德,只因為手足相殘過一次,便直接導致了世俗意義上的絕嗣。
菲昂娜前一天晚上和諾拉透露過一些她所知道的情報,巴薩克蘇丹當下身體每況愈下,而他的繼承人帕夏已經有了兩個兒子,所以他一旦繼位,便有權處死自己的所有兄弟,比如這位伊爾迪茲小王子。
“先留下來吧。”最終,心軟的女王做出了這個決定。
女王身旁,她的“忘年交”,年輕的布朗先生面無表情地起身,離開了會場。路易或許本該對此感到開心,可他此刻只顧著盯著那個波斯貓一樣漂亮的異族少年,思考這個新的麻煩要如何處置,一時間忘了去奚落小布朗,他轉頭,正好對上了菲昂娜的眼神。
一陣無聲地眼神交流后,路易用一只手擋著朝菲昂娜比了個手勢,菲昂娜輕輕點了點頭。
“什么意思?”
“那是個軍事上的手勢,意思是晚上見。”菲昂娜壓低了聲音對諾拉解釋道。
對于懷抱善意而來的客人,沒有馬上把他們趕走的道理,經歷這一插曲,使者團留了下來,和其他人一起觀看比武大會。
最先上場的是普通的騎士,他們穿著新舊不一的盔甲,拿著繪制各自家族紋章的盾牌進入了比武場中。
第54章
入場的騎士均穿著成套的厚重鎧甲。比武大會的開始是團體戰斗,一百多名來自全國各地的騎士被事先隨機分成兩個組,一藍一紅兩面旌旗代表兩個不同的組,率先斬獲對方旌旗的一組獲勝,騎士們的頭盔上畫著標志著戰斗雙方身份的藍色和紅色圖案。
兩組騎士騎在馬上, 站在各自旌旗之前。
號角聲吹響,兩組騎士朝對方沖鋒過去,像兩股激流般交匯在了一起。很快便有騎士落馬,從盔甲上看,那名騎士應該還十分年輕。諾拉提心吊膽地看著一匹馬從他頭上踩過——他靈巧地抱頭躲過了,艱難地爬起來想找到自己的馬繼續戰斗,但一柄長矛狠狠砸在他的前胸,騎士飛出去很遠,重重砸在地上后,便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了。
對面的座位上, 一名女士夸張地尖叫了一聲,引得諾拉也不由得為那名騎士擔心起來, 海登看起來興致缺缺,見諾拉伸長了脖子,淡淡地說:“這一擊夠他躺上好幾天了, 但比武場內免疫重傷, 他最終會沒事的。”
有幾名身著白色長袍的巫師進入比武場,把剛剛那名落馬的藍方騎士抬離比武場,還沒走出去,又一名紅方騎士被人當頭一擊,從馬上倒下。
兩名騎士被抬離比武場后,在離諾拉坐席不遠的一小塊平地上,有醫生脫下盔甲替他們進行檢查,諾拉默默觀察了一下,他們受創的地方有些紅腫,除此之外沒有更嚴重的傷了。
大大小小的比試和決斗諾拉并非第一次見,對見血的場面已經習以為常,比武場上鬧出人命也并非罕事,但這種受魔法保護的比武她還是第一次見。
“這個比武場能免疫重傷是什么原理?”諾拉忍不住問海登。
“一種守護魔法,”他壓低聲音,指了指比武場四個角上坐著的人,“被發明出來沒多久,由那四名艾因哈特家族的施咒,保護場內的安全,不過如果傷害過于強大,他們是保護不了的,在這點上比不上你的綠松石項鏈。”
“過于強大是指多強大?”諾拉繼續問。
海登懶洋洋地看了眼比武場中廝殺的騎士們,說:“反正就目前為止的小打小鬧肯定能扛住。”說完他頓了頓,“估計扛不住我的哪怕一劍。”
他還是這么愛顯擺。諾拉有些無語,又將注意力轉回到了比武場中。
接連紅藍雙方都有人退場,原本一百多名沒過多久便剩下了不到一半。
剩下的人繼續拼殺,紅方看起來更有技巧,他們試圖將藍方包圍起來,同時找空子不斷想干掉藍方的騎士。但藍方中一名身材極為魁梧的騎士個人作戰能力實在過于優異,如果這是一場幾百幾千人的大型混戰,紅方的戰術大概率能夠取勝,可現在雙方都只剩下不到四十人,突出的個人能力顯得更為重要。最終,藍方那名騎士并不意外地帶隊獲取了勝利。
奪下紅方旗幟后,那名騎士繞場環形了一周,在女王的看臺邊停下,女王親自拿著五彩的花環,將其掛在了騎士的長槍上。
勝方之前下場的人也重回比武場,繞場環游了一周。接著敗方也同樣接受了觀眾的歡呼,雖然并未取得最終的勝利,但他們的表現為自己贏得了觀眾的尊重。今晚過后,他們中一些人將加入都城護衛隊或女王近衛隊。
所有人都很開心,他們知道,到了明天,才是所有遠道而來的觀眾們最為期待的環節。
精彩紛呈,各顯神通的,巫師間的比拼。
——
籠罩在菲昂娜身上的低氣壓一直持續到了晚上。
出于禮節,女王晚宴邀請了佩瓦的使團,菲昂娜顯得有些不安,諾拉于是陪著她沿著琥珀港慢慢散步。
春日的海港還有些寒冷,傍晚的天空呈現出淡淡的粉色,看上去極為溫柔。
“你是不是在想,凱恩內部誰是佩瓦的奸細?”見菲昂娜久久不說話,諾拉率先問道。
菲昂娜嘆了口氣:“是的,我們前腳到達夏博,佩瓦使團后腳也來了,很難讓人不懷疑有人透露了風聲。可是我們這次出行了解行程的人極少,我想不出來誰可能會是叛徒。”
“他們是白費力氣。”諾拉篤定地說,“瓜分夏博時期佩瓦仗著真理之石遺失,幾乎將德雷克斯通郡燒為灰燼,還兩次撕毀停戰協約,埃莉諾女王不可能再相信他們。”
“那是快兩百年前的事了,別忘了凱恩也曾參與過瓜分夏博,可現在女王也重新接納了我們,如果佩瓦提出更有利的條款……”她咬住了嘴唇。
“佩瓦人的話不可信,”諾拉陰郁地說,“我們可沒做過出爾反爾的事。”
菲昂娜沉默了,這時,海灘上的一陣騷動引起了她們的注意。
她們走近了些,幾個漁民正在將幾條擱淺的海豚送回大海。
菲昂娜跳進沙灘,諾拉跟在她身后。
“要幫忙嗎?”菲昂娜走到那群漁民身邊,問。
漁民們搖了搖頭:“不用,自從冬天以來,擱淺的鯨魚啊海豚啊太多了,我們都有處理經驗了。”
諾拉聽到后半句話,被提起了興趣:“以前不這樣嗎?”
一個臉上溝壑縱橫的老漁民笑了笑:“魚又沒長腿,它們生來屬于海洋,哪兒能動不動往陸地上跑呢?按理來說,海豚啊虎鯨啊,都是最聰明的魚類,本不該在海洋里迷路,可是最近擱淺的也不少。”
菲昂娜眺向暮光下深藍的大海,在微冷的海風中瞇起了眼睛:“我對海洋不夠熟悉,在我生活的地方,要是動物們反常地涌向它們不該出沒的地區,往往只有一種可能,”她頓了頓,“在它們身后,跟隨著致命的獵手。”
她的話讓在場所有人不寒而栗。
“你的意思是,”一個梳著粗辮子的姑娘問,“它們是為了躲避海里某些更可怕的生物才擱淺的?”
菲昂娜收回目光,輕松地笑了笑:“這只是我的猜測,別往心里去,我對于大海并不熟悉。”
漁民們也笑了,他們繼續努力,將幾只海豚重新送回大海,菲昂娜和諾拉爬上堤岸,繼續向前散步。
點點星子升了起來,新月躺在藍絲絨般的天際,漁火映照在海面上,像是繁星掉落了下來。
“真美,我長這么大,總共沒見過幾次大海呢。”菲昂娜感嘆道。
諾拉感同身受地點點頭,兩輩子下來,也就最近一年,她才得以頻繁地看見海洋。
“這附近有家小酒館,老板自己釀的啤酒很不錯,去喝點暖和一下嗎?”諾拉建議。
菲昂娜同意了,諾拉帶著她走向自己去過幾次的碎玻璃酒館,可是剛走進酒館,她就后悔了。
幾個穿著佩瓦傳統服飾的人正在里面喝酒,他們沒有在龍堡中受接待,估計是使團中地位比較低的侍從一類的。
諾拉不確定這幾個佩瓦人有沒有認出來她們,她和菲昂娜交換了一下眼神,接著不再談論地緣政治,轉而只說一些雞毛蒜皮的生活小事。
但是很快,諾拉就發現自己生活中能說的話題用完了,顯然,占據菲昂娜生活大多數的也不是輕松日常的家長里短。她們很快便陷入了相對無言地狀態,迅速喝完一杯酒后,菲昂娜扔下錢,示意諾拉離開。
她們剛站起來,一個已經喝得醉醺醺的酒鬼站起來,惡狠狠提起同桌另一名已經醉得像是一灘爛泥的男人。
“你剛剛說、說的是什么?你昨天睡了誰?”
“波、波比,她可真帶勁,可惜丈夫是個軟蛋。”被提起來的人迷迷糊糊地回答。
“我就是那個軟蛋!”酒鬼怒吼道,把那個醉得幾乎暈過去的人狠狠往地上一摔——
那個人的頭不偏不倚撞在了椅子上,太陽穴頓時被摔出一道口子,鮮血頓時汩汩涌出。
諾拉被嚇了一跳,剛想上去幫一把,只見一道白光自窗外飄來,打在酒鬼身上,然后他也倒了下去。
酒館中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就連菲昂娜訝異地睜大了眼,酒館老板狠狠拍了一下柜臺,罵罵咧咧地走出了柜臺,嘴里嘟嘟囔囔:“討厭的醉鬼!”
“這就能看出交一個靠譜的朋友有多么重要了。”一名佩瓦人突然轉過了身,他用一種令諾拉很不舒服的眼睛打量她,“王妃殿下,您新交的這個朋友實在不怎么樣。”
諾拉明白過來,佩瓦人已經認出了她們,只是在佩瓦人眼里,諾拉只是赫諾里恩王妃,他們并不知道她還是凱恩的公主。
于是她冷冷一笑:“我不需要你們來教我怎么交朋友。”
一名長著大胡子的佩瓦人皺起眉毛:“好一個高傲粗魯的女人,你的監護人呢?”
監護人?諾拉有些不解他的意思,菲昂娜不悅地抱起手臂:“這里不像你們國家,我們通常把女人也當作一個人來看待,而不是她們丈夫的所有物,王妃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無需獲得王子的批準。”
與佩瓦打交道久了,菲昂娜對于那個國家的風俗已經十分了解,那名佩瓦人一開口,她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話音未落,看上去年紀最大,頭上纏著寶藍色頭巾的一名佩瓦人就輕蔑地笑著搖搖頭:“愚蠢的女人。”
“我愚蠢?”菲昂娜毫不猶豫地反唇相譏,“你們去年在我手下吃過不少苦頭吧,那你們算什么?腦子沒發育好的鼻涕蟲?”
佩瓦人紛紛站起身,菲昂娜微微瞇眼,手移動到劍柄上。
酒館老板剛剛將第二個人拖到外面,見雙方劍拔弩張,他舉起手:“別,都冷靜,今晚這里有兩具尸體,已經足夠了。”
佩瓦人突然轉向他:“你們的那塊石頭的機制,是只要殺了人,就一定會受到懲罰失去生命嗎?”
酒館老板想了想:“好像是吧,這個我不太清楚,格林戴爾一年到頭都不一定會出一樁命案。”說罷他嘆著氣搖搖頭,“今天就給我遇上了。”
佩瓦人顯得很好奇:“在一些特殊場合,比如比武或者決斗時,殺了人也會被那塊石頭懲罰嗎?”
“當然不會,否則決斗有什么意義呢?”
幾個佩瓦人意味不明地相互對視了一眼,往桌上扔了兩枚銀幣,準備離開酒館。
經過菲昂娜時,他們惡狠狠地盯著她,菲昂娜用一種高傲的眼神瞪了回去。
畢竟這里是夏博,沒有誰傻到真的動手,一番眼神交流后,佩瓦人率先離開了酒館。
第55章
當天晚上, 菲昂娜被一輛王宮派來的馬車接走,徹夜未歸,諾拉本以為她第二天不會出席比武大會了, 但她甚至比諾拉還要更早抵達現場——
只是眼睛下有一圈難以忽視的黑眼圈。
“有什么結果嗎?”剛在菲昂娜身旁坐下,諾拉便迫不及待地問。
菲昂娜看起來很疲憊,她朝正在入場的佩瓦使團瞥了一眼,轉向諾拉,嘴角微微微不可察地向上翹了翹,說:“遠交近攻的把戲,現在看來已經不怎么新鮮,從歷史中人們偶爾也能學到點東西。”
諾拉轉頭看向佩瓦使團,他們也正看向她們——確切地說,是菲昂娜的方向,幾乎每個人都木著一張臉。
女王到場后沒多久, 第二天的比武大會正式開始,這天不再上演團體戰, 上午是普通騎士們一對一的比試,最終的佼佼者不出意外地仍然是昨天藍隊那名騎士,他名為肯特, 現在已然是女王護衛隊的一員。
日上中天, 這天下午開始, 則是所有人真正期待的巫師對決了。
第一場是佩吉·布朗對贊恩·瑞文伍德, 佩吉的面色看起來十分高傲, 一頭茂密的頭發像是金色的海浪,面容美艷異常,據說布朗家族有吸血鬼的血統,諾拉對此絲毫不懷疑, 她所見過的這個家族的成員普遍有種陰郁的美麗。
佩吉的對手贊恩是個很年輕的少年,諾拉瞥了一眼斯凱·瑞文伍德女伯爵,她頭戴面紗,看不清面色,朝家族中那名少年揮了揮手以示支持。
馬修·哈靈頓坐在她身旁照顧她,這次他仿佛轉了性,昨天一天下來連看都沒看諾拉一眼。
互相鞠躬后,贊恩抬手,一團火焰在他手里燃燒起來。菲昂娜很感興趣地向前微微傾身,她擅長的同樣是火系魔法。贊恩首先發動攻擊,巨大的火龍以驚雷般的速度朝著佩吉奔襲而去,佩吉的反應速度快得驚人,她以普通人絕對無法達到的速度跳到了比武場左側邊緣,然后以疾風般的速度朝贊恩跑去,金發飛揚,像波濤洶涌的海。
火龍在一擊沒中時并未消散,而是調轉方向繼續追向佩吉。贊恩也動了起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一旦被佩吉近身,則此戰必輸無疑。他一邊遠離佩吉,一邊不斷在手中生成火球,一個接一個朝著佩吉打去。可是沒有用,佩吉太靈巧太快了,無論是火球還是火龍都幾乎沒有對她造成太大影響。
贊恩開始有些慌張,火龍在他的操縱之下膨脹起來,雙翼幾乎覆蓋整個比武場,諾拉不舒服地在座位上移動了一下,一些不算愉悅的回憶浮上心頭。
火龍在垂下頭張大嘴巴朝佩吉俯沖下去。佩吉一個靈活的翻滾,從下方穿越了火龍的翅膀。
她的衣袖被點燃了一塊,她將小火苗撲滅后對著贊恩露齒一笑:“玩夠了嗎,小男孩?”
贊恩倒吸一口氣,雞皮疙瘩生理性地涌起,他甚至沒看清佩吉怎么移動的,下一刻,她就來到了他面前。佩吉伸出手扼住贊恩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
“認輸嗎?”佩吉舔了舔嘴唇,原本藍色的眼眸仿佛被滴入了紅墨水,“還是你想被我咬一口?”
贊恩艱難地舉起右手示意認輸。佩吉松開手,贊恩四肢著地大口喘氣,他抬頭看了眼佩吉,只見她露出虎牙俏皮地笑了笑:“還要多多練習呢,小男孩。”
菲昂娜失望地靠回椅背,嘆了口氣,她內心大概很希望這位同為火系魔法修煉者的巫師能取勝吧。
巫師對決采取擂臺賽的形式。勝者迎接下一位挑戰者,下面是本杰明·查斯坦挑戰佩吉,這場對決比上一場迅速得多,本杰明不慌不忙拿出一塊巨大的月光石,在佩吉朝他沖過來時吟唱起某種咒語,頓時,佩吉隨即似乎受到某種精神控制,呆立在了原地,直到本杰明將一把劍放在她脖子上才回過了神。
下一個入場的是貝絲·塞維森。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孩,看起來和第一個入場的贊恩差不多大,她背著一個斜挎包,手里握著劍,身形像燕子一樣輕盈靈巧,她一上場就從斜挎包中拿出兩個球塞住耳朵,然后扔出了一枚小球,小球炸開,散發的煙霧籠罩了整個比武場。
觀眾們伸長脖子,想看清迷霧中發生了什么,但是霧氣實在太濃了,大家什么也看不到。
“我認輸!”煙霧中傳來了本杰明的叫聲。
沒過多久,煙霧慢慢散去,只見本杰明將劍扔在貝絲腳下,舉起了手。
接下來這位塞維森家族的女孩擊敗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她那斜挎包中的魔法物品似乎無窮無盡,讓她能從容應對各個巫師的攻擊。
西爾維婭就坐在諾拉斜后方不遠處,她輕聲笑了笑,對同伴說:“聽說貝絲為了這次比武大會沒日沒夜地準備了兩個月,預測了幾百種可能出現的情景并想出應對辦法,看來她提前做的功課沒有白費。”
女伴沉默了一下,問:“這不是作弊嗎?”
西爾維婭笑著搖搖頭:“不,這也是實力。”
話音剛落,貝絲用一個發著光的套索套住了一名高大的巫師,又一次獲取了勝利。
貝絲剛剛擊敗的是本年比武大會最后一名巫師挑戰者,她取得了最后的勝利。
女王站起身,剛要說什么,佩瓦使團中帶隊的使臣站了起來,朝女王鞠了一躬,問:“聽說貴國的比武大會一向歡迎神秘騎士?”
所謂神秘騎士,是沒有在比武大會前登記在冊、中途上場的挑戰者,夏博的比武大會確實不排斥神秘騎士,但這樣的挑戰者通常只會在普通騎士的競技中出現。
女王眼光一暗,點點頭:“沒錯,看來你們中有人想挑戰塞維森小姐?”
一個豹子一樣,蓄著整潔的胡子、頭上包著白色頭巾的年輕男人站了起來,他有一雙罕見的血紅的眼眸。
“是的,我想挑戰塞維森小姐。”他一開口,竟然是標準的洛克特蘭通用語,毫無佩瓦的口音。
場邊一名頭發花白的艾因哈特家族巫師問貝絲:“你接受挑戰嗎?”
貝絲轉頭,對上佩瓦男人血紅的雙眼,她瞬間感覺脖子后面的汗毛豎了起來,整個人有些發怵,但她離勝利如此接近,不愿在此放棄,于是穩定了一下情緒后,她朝女王點了點頭。
佩瓦男人走入比武場,貝絲深吸一口氣,嘗試看清他打算用什么路數對付她。
——只有一片黑色的迷霧。
貝絲甩了甩頭,想要撥開迷霧看清至少一種未來的可能性,可她沒有成功,那個佩瓦男人仿佛沒有未來的存在。
“可以開始了嗎?小姐?”佩瓦男人已經進入比武場,禮貌地問貝絲。
貝絲收回思緒,穩了穩心神,看向男人,點點頭。
雙方鞠躬以示友好。
貝絲不清楚佩瓦人是否有魔法,他手里拿著一把普通的鐵劍,豹子一樣輕盈地移動腳步。
她是他的獵物,一個不詳的念頭自貝絲心中升起。
她努力將這個念頭壓下去,尋找可能的攻擊角度。
他會殺了她,在這個施有保護魔法的場子里,夏博大小貴族,眾目睽睽之下殺死她,隨著每一次步履的移動,貝絲越來越相信這點。
佩瓦男人做了個假動作,貝絲不怎么優雅地躲過了他的一擊,但她清晰地看到他唇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他在把她當成玩具一樣逗弄,就像貓逗弄被抓到手的老鼠一樣。
貝絲的手掌心不知不覺已經全都是汗水,她幾乎握不住劍柄了,她現在看起來一定很窘迫。在此刻,貝絲有些怨恨巫師有強于常人的危險感知能力,要是換了普通人,此時一定不會像她一般失態。
她猛地想起無盡背包中還有沒用的魔法物品:荊棘網、雷電戒指、無影披風……如果她能引雷擊中他……
想到這里,她伸向無盡背包,與此同時,佩瓦男人發動了攻擊,他的出擊也像獵豹一樣迅速、富含爆發力。他揮劍向她移動,無盡背包的帶子像莎草紙一樣在他劍刃下碎裂,背包被他一挑,到了他手里,但佩瓦男人看都沒看它一眼就將其扔到了一邊,接著他一腳踹在貝絲胸口,貝絲整個人朝后飛去,全身骨頭幾乎散架。
貝絲一落地便本能地想叫認輸,可胸口疼得讓她窒息,她視線也模糊起來,抬頭時,看到一道劍光朝她襲來——
接著一切都停止了。
時間被凝固在了一瞬。
海登移動到貝絲身前,單手抓住了劍,向來不會受傷的手此刻鮮血淋漓。
佩瓦男人收回了劍,淡淡一笑:“那個塞維森女孩不是提醒過你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進入比武場了嗎?”
“卡珊德拉,如果我不來,你會毫不猶豫殺死這個女孩的吧?”海登喚出了佩瓦男人皮囊下真正的名字,他嘆了口氣,環顧四周,周圍畫面是定格的,“你的能力變強了。”
“我的能力會像黑洞一樣不斷強大。”佩瓦男人臉上露出海登熟悉的、令他厭惡的笑容,“我注意到你對身體的掌控力又提升了,這很不錯,可在感情的掌控上卻還是沒什么長進,我之前難道沒有告訴過你,感情是人類最大的軟肋嗎?”
海登的目光盯著佩瓦男人:“我能控制它。”
佩瓦男人撇了撇嘴:“你的眼神可不是這么說的,很可惜的是,你冒著靈魂撕裂的風險也要救回來的女人并沒有給予你同等的愛戀。”
海登扯了扯嘴角:“你怎么好意思說的?那不是你造成的嗎?你抹去了她的記憶。”
佩瓦男人搖搖頭:“你錯了,烏云遮住了太陽,太陽就不存在了嗎?如果陽光真想普照大地,自然會用盡全力穿破云層——你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我在想,你究竟是個什么存在?會不會僅僅只是我的夢魘?”
佩瓦男人大笑:“難道你以為換了個時空,我就不該存在了嗎?”
海登沉默的表情說明了他確實是這么想的。
佩瓦男人輕蔑地說:“你拼了命也要完成的重啟時空魔法陣,在我眼里只是小孩子的玩具;世人眼中無法跨越的時間和空間,在我眼里不過是虛妄的幻象,我想存在于何處便存在于何處,你以為你能擺布我?”
他接著看了眼海登仍在滴血的右手:“那次我一時疏忽,讓你得了手,我多拿走些利息,不過分吧?”
“你到底想要什么?卡珊德拉?”海登平靜地問。
“很簡單,我只想在海豚和魚群的陪伴下,一直游向海洋的深處。”他說完這句,頭突然劇烈地向上仰起,抽搐了幾下后,他倒在了地上,重新睜眼時,雙眸已不再是血紅一片。
卡珊德拉已經離開了。
第56章
海登低頭看手, 原本鮮血淋漓的手在卡珊德拉離開后迅速恢復愈合,甚至殘留在佩瓦男人所攜帶的劍上的血也剝離劍刃回到他手上,只短短幾秒, 他的右手便恢復如初了。
凍結的時間重新恢復流動,在觀眾們的視角里,看到的是佩瓦男人帶著仿佛能破除一切保護屏蔽的劍意刺向貝絲·塞維森時,兩個人同時挺身而出去保護比武場中的少女。
一個是王國第一騎士艾薇·奧古斯塔,今天她未著盔甲,白裙飄飄,右手執劍,剛剛躍過圍欄。
而另一個是王國的小王子海登,他以常人無法企及的速度閃現至佩瓦男人身前,徒手接住了那把刺向貝絲的劍。而佩瓦男人幾乎在一瞬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開始抽搐掙扎。
人們不由自主地紛紛站了起來,想看清瞬息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變故。
幾乎所有人都在好奇地看著海登,他神奇地自己愈合的右手,以及還在地上抽搐的佩瓦男人。諾拉隱隱聽到了“詛咒”、“魔鬼”、“印記”之類的詞,轉頭想跟菲昂娜說點什么,卻看到她正死死盯著艾薇·奧古斯塔。
菲昂娜的目光流連于她高挺的身材,線條分明的手臂, 以及手臂上因猛然發力而暴起的青筋。諾拉推了推她, 壓低聲音說:“別看了, 艾薇爵士向路易王子立下過終身守護的誓言, 是不可能去凱恩的。”
菲昂娜聞言低下頭, 頗為神傷地嘆了口氣。
“你們作弊!”一個憤怒的聲音突然響起,那是佩瓦使團的一員,他指著海登,用帶著佩瓦口音的洛克特蘭通用語吼道, “他不是那個女人的代理騎士,不應該在比武中途進場!”
“這不是作弊,”路易起身,他理了理衣服,臉上帶著外交的模式化微笑,對佩瓦使臣解釋道,“任何一名神秘騎士可以隨時進場挑戰另一名神秘騎士,這是一貫的傳統。”
說完他頓了頓,瞇起眼,拖長了語調問:“反而是看剛才的情形,如果我弟弟沒有出手阻止的話,貴國勇士似乎正打算在塞維森小姐認輸前殺死她?昨晚你們才說過會讓我們看到佩瓦締結友誼的誠意,這種表達誠意的方式很新穎。”
帶頭的使臣走到前面欠了欠身,說:“請相信我們沒有傷害塞維森小姐的意圖,我們對貴國習俗缺少了解,實在抱歉,請按照貴國的習俗繼續比武吧。”
海登轉過頭,倒在地上的佩瓦男人在他眼神的凝視下退縮了一下,與被卡珊德拉附身時氣質截然不同。
“還打嗎?”海登的灰色眼眸不帶任何感情地看著佩瓦男人,但后者還是感受到了極大的威壓。
“我認輸!”佩瓦男人戰戰兢兢地舉起了手。
“還有其他神秘騎士嗎?”裁判之一朝觀眾問道。
無人再站出來,最終的勝利者產生了。
按照慣例,女王將象征著勝利的金海豚頒給了海登,這一過程中,母子二人都顯得有些別扭,女王沉默地遞過金海豚,海登沉默地接過。只有路易好像沒有意識到母親和弟弟之間的別扭,拽著海登拿著金海豚的手高高舉起,向觀眾們炫耀他的勝利。
稀稀拉拉的掌聲響起,剛剛的景象實在有點怪異,無數道打量的眼神射向海登,觀眾席上,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海登卻行動自若,他回到座位上,將金海豚遞給諾拉:“這榮譽應該屬于你,我的夫人。”
諾拉的臉有些發紅,那些遠道而來的騎士和貴族們的焦點開始從海登那里移到自己身上。敢嫁給一個傳聞里被最黑暗的詛咒纏身的人,在人們眼中,她大約也算得上是勇氣可嘉的吧。
她湊過去,拉過他剛剛接住了劍的手,問:“疼嗎?”
海登愣了愣,仿佛有點想把手抽回來,但是又沒有這么做,他想了想:“也許……有點兒?”
諾拉低頭,先吻了吻他白皙的手指,然后是剛剛握劍的掌心。
或許這一行為讓觀眾們想起了海登畢竟剛剛從一個佩瓦人的手里救下了自己國家的女孩,又或者這般表達愛意的舉動讓他們有所觸動,議論的聲音漸漸平息了下去。
抬頭后,諾拉沒有馬上松開他的手,她輕輕在他掌心撓了撓,而他在她大拇指周圍打著圈。
菲昂娜突然探身過來問:“你比你們王國的第一騎士還要快?”
海登看了艾薇爵士一眼:“她穿的裙子限制了她的發揮。”
“我想也是,”菲昂娜想了想,又問,“那個佩瓦人一開始攻擊性好強,別說那個靠預言取勝的小姑娘了,就算是有多年作戰經驗的騎士也未必能跟他過幾招,這不像是一個佩瓦使臣應有的水平。難道他們研究出了什么新的作戰術法?”
“不用擔心,沒有什么新術法,刺出那一劍的不是那個佩瓦人。”
菲昂娜皺眉:“那是誰?”
卡珊德拉!諾拉突然想起來枯葉蝶被附體的經歷,她幾乎要脫口而出,但想到卡羅琳的警告,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知道,”海登回答,“據我觀察,他應該被什么東西附體了。”
菲昂娜不疑有他,女王宣布今年的春季比武大會結束,人群開始陸續起身離場,他們也站起來準備離開。貝絲·塞維森過來和西爾維婭匯合,路過他們幾個人時看到諾拉手里的金海豚,撇了撇嘴,似乎要哭出來。
畢竟眼看著要到手的金海豚飛了,她現在心里估計在生很大一場悶氣。
西爾維婭揉了揉她的頭發,對諾拉抱歉的一笑,又對海登說了句“謝謝”。便摟著她沿著走道離開觀眾席,邊走邊低頭對貝絲說著什么。
諾拉跟著菲昂娜走了幾步,突然覺得身后有點空,她駐足,回頭。
身后空無一人,海登已經不見了。
——
海登醒來時,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籠子里。
籠子被放在深水中,頭頂有淡淡的、深藍色的光,而腳下是看不見盡頭的黑色深淵。
一醒過來,大量的水瞬間隨著呼吸涌入肺部,讓他有些窒息,他控制不住地張開嘴想要獲取氧氣,可這一行為只讓他喝下更多水。
他的胸口火燒火燎地疼了起來,好在由于自生下來起就存在的保護魔法,溺水不會讓他昏死過去。他努力冷靜下來,不顧胸腔的疼痛感,想要徒手打開籠子。
海登抓住兩根鐵棒,雙臂用力,想拉開一條口子,可鐵棒沒有發生最輕微的哪怕一點形變。他在不同位置嘗試了好幾次,最終認清一個現實:這個籠子是沒有辦法通過暴力打開的。
他松開鐵棒,游到籠子中間,水里有股異樣的腥臭味,可能存在某種毒素。海登低頭看自己的手,借著頭頂模糊的微光,他看到諾拉的發辮手鏈已經完全變黑,魔紋密密麻麻爬滿他整個手掌,看來距離他失去意識起時間過去了不止一天。
海登只記得他正準備跟著諾拉離開比武場,然后突然一個聲音在他腦中響起——
“殺了他們。”
他知道此刻自己應該遠離人群,否則自己這雙手可能真的會殺死這里的所有人。于是,沒有來得及跟諾拉打聲招呼,海登就獨自離開了,在穿過一條小巷時,黑暗籠罩了他。
極少有什么東西能讓海登失去意識,除了水晶獨角獸那次,也只有卡珊德拉具備這個本事,看來比武場上那一劍不僅僅是想要讓他嘗到痛苦,還給他埋下了他的身體無法分解的精神毒素。
胸口由于缺氧,灼燒的痛感在逐漸增強。海登知道,這時應該更為精準地控制自己的身體,減少消耗。于是他閉上眼,屏住呼吸,讓身體回到一種類似于昏死的狀態,只留下一線意識去覺察外界的變化。
對于如何控制身體動起來,去擊敗對手或者完成什么高難度的任務,海登已經十分得心應手。但他極少進行這種沉入絕對安靜的訓練,過了許久他的身體才完全陷入某種類似冬眠的狀態。
這樣的狀態不知持續了多久,海登唯一保留的那縷覺知意識到腳下的深淵有什么東西在急速上升。
他睜開眼,朝下看去,黑色深潭中,有一團更為濃黑的、墨一般的東西浮了上來。
慢慢地,從那團濃墨中有柔軟卷曲的觸手伸了出來。
那是一只碩大無比的烏賊。
海登本能地感受到了威脅,可在這個籠子里,他陷入了束手無策的境地。烏賊身上的紋理和吸盤開始散發一種熒光藍色,然后它伸出一只觸手,狠狠地抽上了關押著海登的這個鐵籠。
鐵籠在這一抽之下陀螺一般旋轉起來,海登不受控制地被甩到一邊,他一觸碰到鐵籠便緊緊抓住它,避免自己再被甩開。
烏賊可能覺得好玩,又抽了一下鐵籠,使它更快地旋轉起來,海登覺得水流仿佛將自己整個人連帶大腦都沖洗了一遍。烏賊抽出第三下時,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籠子重重顫了一下,幾乎同時,大量畫面在他眼前炸開。
好像一張無限延伸的網,或者一顆無窮生長的樹,時間以一種奇妙的方式在他眼前展開。無數種未來的可能性,不同的行為所導致的結果畫冊般一閃而過,爆炸的信息量讓他的前額微微脹痛。海登有點想吐,他的眼珠開始不受控制地轉動,想要看清某些閃動的畫面。
那一半屬于塞維森家族的血統終于在此刻覺醒了。
毀滅,毀滅,無數種不同的結果都導向同一個結局:洛克特蘭大陸的毀滅。
難道沒有哪怕一個光明的結局嗎?海登的意識繼續沿著大網搜尋,他突然看到一個畫面,意識停留了下來。
那是諾拉,她跪坐在淺灘上,帶著浮沫的海水沖刷著她的小腿,她面對大海,正在嚎啕大哭。為什么?是什么讓她如此悲傷?
他嘗試靠近她,想把她抱在懷里,撫平她的悲傷。
在他走近時,畫面里的諾拉仿佛意識到了什么,朝著他的方向轉過頭,晶瑩的淚痕還留在她臉上。
一陣奇怪的號角聲響起,海登的意識在這一瞬間被拉回了現實。
第57章
鐵籠緩緩被向上吊起, 直至完全離開水面。
深潭上面是個巨大的圓柱形地下空間,巨型烏賊還在水面下逡巡,除了它觸手上散發出的藍色熒光之外便再沒有別的光亮了。
海登抬頭四望,他的眼睛比普通人能適應黑暗環境得多,也敏銳得多,能看到四周的石壁上刻的各種符文。
這里是萊桑德的地盤。
和那位已經被他殺死的暗之法師菲尼亞斯不同, 萊桑德并不太會調遣黑暗生物,但他很擅于打造魔法空間, 在他的地盤上, 除了他自己手下的冰封刺客以外,進入者都會受到他的規則約束, 任由他所擺布。
前生的時候,這里就是冰原狼軍團用于審訊俘虜的地方。那些被抓來的士兵,無論原本有多硬的骨頭,到了這里都會將他們想要藏匿的秘密和盤托出。
事殊世異,現在海登自己被關了起來, 他覺得這件事很有點意思。
卡珊德拉打算通過萊桑德從他這里獲取什么秘密嗎?還是他們想要奪回他從菲尼亞斯手里獲得的斯塔爾夏的亡靈卷軸,或是希塔波雷鋼劍幻影?
頭頂的鐵索繞過了一個滑輪,滑輪被安放在一條軌道之上,被吊起來之后,鐵籠沿著軌道滑向石壁上一個黑黢黢的洞穴內。
洞穴兩側都是人形壁畫,那些凝固在石壁上的人影仿佛都在用看不見的眼睛觀察著海登。
被觀察人情緒很穩定, 絲毫不為所動。
滑輪繼續向前,直到在一個圓形的地下大廳里面停了下來。冰鋒刺客們繞著大廳站了一圈,萊桑德安坐在臺階之上的主座上。
鐵索突然松開,籠子重重砸在地上。
海登微微屈了一下膝便穩住了平衡,他抬眼看向面前臺階上的萊桑德,輕聲一笑:“你對待客人的方式可真粗魯。”
萊桑德從主座上站起,緩緩踱步走下:“這兒的待客之道自然是比不上王宮,王子殿下,或者我應該叫你——星塵?”
“都行,我可以教你一些常見的待客之道,”海登輕描淡寫地說,“比如現在,我需要一身干燥的衣服,能把我身上的這些符文遮蓋住的。然后再拿點吃的過來,我喜歡烤蘋果,羅勒蛋黃醬煮鱒魚,再來點乳花干酪水果沙拉……”
“閉嘴!”萊桑德不耐煩地打斷了他,“這里不是格林戴爾的高級餐廳,你隨隨便便點菜的地方。”
“好吧,我閉嘴,你繼續說,把我帶來這里想要干什么?”
“本來是想以命換命,你殺死了我的朋友菲尼亞斯,和我的手下。我好不容易請求那位大人幫我一點忙,讓你露出破綻,自然要好好給你點顏色瞧瞧。”
“你說的那些事可不能怪我,你的朋友菲尼亞斯想要我的眼睛,你的手下想要我的劍,我都不愿意給,他們又不同意,既然矛盾解決不了,我就只能解決引發矛盾的人了。”
萊桑德觀察著海登:“可惜了,你身上的防護魔咒讓我沒辦法殺掉你,不過在我的地盤上,我有一萬種方法讓你求著我殺了你。”
海登嗤笑出聲:“那試試?”
他那種全然無所謂的語氣讓萊桑德有些不舒服,明明海登還被關在牢不可破的籠子里,萊桑德卻感受到了一絲不安。萊桑德轉頭,向黑暗中一名冰鋒刺客命令道:“請大祭司過來。”
大祭司?圣峰雪山的艾什大祭司?海登微微垂眼,如果是這個人就有些不大好對付了,艾什大祭司仿佛一道難解的謎題,前生海登到最后也沒有弄明白艾什的立場究竟是什么。
走廊一下亮了起來,兩側的火把依次被點燃。
一個長長的、身著黑袍的身影走了過來,借著火把的光亮,能看到艾什大祭司完美的圓形頭顱,額頭上的鳳凰圖案,以及群山一般深沉平靜的面容。
突然,圓形大廳中的冰鋒刺客整齊地雙膝下跪,俯首至地。就連萊桑德也放下了他不怎么靈活的右腿。
真是有夠瘋的,海登看著跪趴了一地的人,心里感嘆道。
“祭司大人,那位女士讓我好好關照這個小子,但他手段很多,我怕又讓他惹出什么麻煩,因此希望請您幫我看顧一下他。”
艾什大祭司沒有回答萊桑德的話,徑直走向了關著海登的籠子。
他伸出帶著戒指的食指,在籠子上輕輕敲了敲,籠門應聲而開。
“謝謝你。”海登將額頭上濕搭搭的頭發撥到一邊,朝著艾什微微一笑。
接著艾什也笑了笑,然后他撩動長袍,和其他那些冰鋒刺客一樣雙膝跪地,對著海登深深俯首。
一時間整個大廳中只有海登一個人仍然站立著。
“太客氣了。”海登對著驚訝地張開嘴的萊桑德說,“你們的待客之道最開始有些粗魯,可現在又太客氣了,都起來吧。”
艾什第一個站起身,海登看著他,搖搖頭:“你沒看清楚嗎?我不是你的神明。”
艾什沒有回答,他轉身,問萊桑德:“關于海登王子,卡珊德拉大人怎么說的?”
萊桑德的表情寫明他現在滿腹疑竇,但他還是回答了艾什的話:“她說讓我們好好關照他。”
“明白了,”艾什點點頭,“那就讓我們好好關照他。”
——
海登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坐在餐桌旁,面前的桌上堆滿了食物,不僅有他剛剛說的烤蘋果、鱒魚、水果,還多了紅酒燉牛肉、鹿肉、蛋糕、餡餅等種種美食。
果然有在好好關照他。
萊桑德被艾什支使走了,偌大的餐桌只有海登和艾什分別坐在兩側。
海登看著他,想到了前生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情景。
那時他像一條待宰的魚一樣躺在地上,卡珊德拉剛剛離開,她給他留下了多少道傷口?幾千?或者上萬?他記不清了,只覺得自己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撕裂成無數個碎片,他的胸口劇烈起伏,空氣像是帶刺的荊棘,吸入肺部的每一口冷空氣都讓他覺得自己的胸口可能很快就會炸開。
在一陣猛烈的咳嗽后,海登的劍終于脫手而出,他沒有再去管它,只是靜靜看著天花板,感受每一次空氣在身體中的流動,想著這會是自己倒數第幾口的呼吸。
“恭喜你,完成了那個基本不可能完成的魔法陣。”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艾什低下頭看著海登。
“走開。”海登用氣音說。
“對我不用這么大的敵意,我是來幫你的。”
艾什蹲下身,冰冷的右手握住海登的手腕,過一會兒后,海登覺得自己的身體竟然奇跡般地好轉了些。
“謝謝,但你幫不了我,卡珊德拉最后那一劍……沒有人能治愈它。”
“沒錯,”艾什低頭,語氣帶著一種悲憫的溫柔,“你要死了,但我還能再最后幫你完成一個愿望,你想要什么?”
海登舉起手,在艾什剛剛觸碰過的手腕旁邊系著一條已經被鮮血污染得看不清原本顏色的發帶,只能隱約看到上面繡有鈴蘭的圖案。
“她。”
艾什沉吟了一陣:“可以,但我要你的兩樣東西作為交換。”
“什么?”
艾什看向了他因凝視著發帶而不知不覺柔和下來的眼睛。
“別盯著我看了。”餐桌另一側的艾什突然出聲,將海登拉回了現實中。
海登收回眼神:“你記不記得你曾經告訴我過一件事?”
“什么?”
“時間不是一條一直向前的坐標軸。”
“啊,我可能是這么說過。”
“你是第一個這么說的,然后卡珊德拉也說過類似的話。”
“她對于宇宙的理解一向比我更深刻。”
“所以你也回來了。”
艾什不知可否。
“你要阻止我?”海登問。
“是的,我知道你已經用冰鋒刺客的標記武裝了你自己,可以在這里不受萊桑德的魔法影響,也知道你打算取了他的性命,但是現在——抱歉,還不行,我不能讓天平失控地滑向任何一個方向。”
“你知道他未來會對這片大陸造成多大的傷害!”
“是的,我知道。”
“那你為什么要阻止我?我原本以為你并不贊同卡珊德拉的做法。”
“她有她的考量。”
“她的考量就是殺光這片大陸上所有雙腿直立行走的生物!”
“不是這樣的。”艾什說,“以后你會明白。”
海登沉默地盯著艾什看了許久。
“不用在心里計算,你現在還無法戰勝我。”艾什平靜地舀了口湯喝下。
“是你下的嗎?”海登突然岔開了話題。
“什么?”
“我身上的詛咒。”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每一寸裸露的皮膚上,黑暗符文瘋狂涌動。
“你怎么知道那是詛咒,不是祝福?”
海登搖著頭笑了:“你見過這樣的祝福?”
“不要輕易給任何事物下定論,吃完飯準備回去吧,在我過來前你被關了挺久的,如果不是前幾天你還在昏迷著,就會發現你的婚戒有一段時間比炭火還要滾燙。”
海登看了眼此刻安靜地戴在無名指上的婚戒。
“你的妻子遇上了點麻煩,可憐的諾拉,生死之際希望自己的丈夫能來救她,可回應她的只有沉默,”艾什裝腔作勢地嘆氣道,“她該是多么失望啊! ”
第58章
四月初, 距離比武大會過去了三個星期,同時,距離海登的突然失蹤, 也過去了三個星期。
諾拉有些惴惴不安, 令她更加不安的是,周圍除了她以外, 似乎沒有其他人認為這件事并不尋常。
路易認為海登肯定是被某個富有挑戰的任務吸引了,同時寬慰地勸諾拉不必為他擔心;女王仍然壓根不管自己的小兒子;菲昂娜和霍莉一致認為路易都說海登是出去執行某個賞金任務了, 那一定八九不離十。更何況, 菲昂娜最近還忙得很——
一方面,她流連于格林戴爾的圖書館、各大工坊,想要學到這里更為先進的生產工藝;另一方面,她突然對艾薇·奧古斯塔燃起了巨大的興趣,雖然對方已經在一次晚宴中明確表示過自己沒有興趣再度踏入一段親密關系中,菲昂娜仍然沒有輕易放棄。
唯一領會到了諾拉的擔心疑慮的人,只有流產后仍然在仙湖莊園修養的艾米。
由于艾米, 作為一個普通女人,仍然把未婚先孕視為自己的重大恥辱,不愿意讓家族蒙羞, 諾拉仍然不知道她的姓氏。
每天早餐時, 艾米總會問諾拉一遍:“王子殿下今天回來了嗎?”, 而諾拉只能一遍遍地回答:“還沒有。”
有一天, 諾拉終于忍不住對艾米說:“你不用太把那時的話放在心上。”
“什么?”艾米沒反應過來。
“我們不用酬謝,所以你不必非得等到海登回來給我們畫肖像畫,只要你覺得身體恢復好了,可以隨時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不是想要舉辦畫展嗎?可以先畫點別的讓我看看,我也有能力幫你舉辦一次畫展。”
艾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通往仙湖的小河種滿了這里的第一任主人卡羅琳女士從遙遠的東方帶回來的櫻花種子,經由巫師的栽培,長勢極為喜人,在這明媚的四月天開得極為絢麗,整個河岸都被淡淡的粉色籠罩,河面上也遍布著飄零的花瓣,極為賞心悅目,艾米決定在那里完成自己在格林戴爾的第一份畫作。
作為投資,諾拉給她準備好了畫布、畫筆和顏料。
在第三個周末,霍莉風風火火地來找了一趟諾拉。
“最近有些不對勁。”她一見到諾拉就皺著眉說。
“怎么了?”
“我這幾個周末去了幾趟鄉下,為了提高工資,格林戴爾周邊幾座村莊原本打算這個春天集體罷工,但你知道的,上個冬季以來,海里的魚類瘋了一樣地往海灘上沖,城里的人不可能少了吃的,所以罷工本來準備取消,改成推選農民代表去和各大領主的談判。”
“然后……”
“然后農民們開始生病了。”
諾拉沒有覺得十分異常:“春季流感?這很正常。”
霍莉搖了搖頭:“不正常,嚴重得多,患者會在夜里吐血、嚎叫,好像看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似的,流感會有這種癥狀嗎?”
諾拉沉默了一下:“不會,可我怎么沒聽說過這些事?”
霍莉哼了一聲:“當然是因為疫病還沒有傳染到那些老爺夫人們身上。”
諾拉想了想:“帶我去看看。”
馬車晃晃悠悠地駛向郊外時,霍莉一直顯得憂心忡忡的。
諾拉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于是問道:“你這幾個周末都在往鄉下跑?你的新任男朋友陪你一起了嗎?”
霍莉愣了一會,然后嘆了口氣:“路易怎么可能沒事到處陪我跑,而且他也不是我的新任男朋友,這只是——”她斟酌了一下詞句,“權宜之計。”
“我覺得他其實真的還挺喜歡你的。”
“人們都要靠一些東西來維持新鮮感,路易也不例外,更何況,”霍莉看向了窗外,“我不能背叛我的階級。”
這不是霍莉第一次對諾拉這么說了,諾拉仍然有些不明就里,于是問道:“我不太懂你是什么意思?”
“你當然不懂了,”霍莉看著諾拉的眼神介于看著一個孩子和看著一個傻子之間,“像你和你的姐姐,還有路易王子那樣出身的人,根本不懂像我這樣的普通人的生活是怎樣的,海登似乎是懂的,這很奇怪,理論上來說他出生于龍堡,但他和他哥哥完全不同,他有種來自于荒野和雪原的氣質。”
霍莉頓了一下:“但是總而言之,你們不懂我們,正如我們對你們一無所知,在來格林戴爾之前,我以為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一樣的:每天辛辛苦苦地工作,獲取報酬,用來養家糊口,只能擠出時間去做自己真正愛好的事情,可來了格林戴爾之后,我發現不是這樣的。”
她摩挲著自己的手指:“那些擁有著大量土地和財產的人,因為有了資本的原始積累,他們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輕輕松松取得勞動者們辛苦一輩子才能獲取的財富。但他們還不滿足,明明已經很有錢了,卻還想要從勞動者們手里榨取更多的財富,物價連年上升,酬勞卻原地不動,人們的工作時間越來越長,才能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
“在剛來格林戴爾時,很多人暗示我,我可以走一條很輕松的路,去擺脫我原本的生活、原來的階級。可我不愿意,輕松的路對我而言并非正確的路。只想著自己,不去幫助那些和我有相同處境的人,我認為是很可恥的。所以,我的戰場不在情場上,更不用說我和十大貴族家族的小姐們相比毫無優勢而言,我敢打賭最多到這個夏末路易就不會再對我感興趣了。”
霍莉說著扯著嘴笑了笑:“你就當我是個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吧。”
“不是這樣的,”諾拉說,“我認為這很可貴,我在很多事情上都很無知,你說的這些,我之前確實都不太清楚。”
重生后,她想得最多的,幾乎都是戰爭、陰謀那些宏大敘事,對于普通人來說,或許即使在戰爭還未來臨的日子里,活著也不輕松。
她們又交談了一會,直到馬車在一塊農田邊停下。
這塊田野種滿了甘藍,現在這些甘藍顯而易見并不太健康,葉面枯黃,根部發黑,看上去完全不能食用。諾拉知道,農民們常將這種有了病害的農作物燒掉,以防它們傳染到其他健康的植物身上,可看起來完全沒有人來處理這一地壞掉的甘藍。
“上周這塊地里的甘藍還是好的,這家人的小兒子在打理它們,現在他沒來,可能也病倒了。”霍莉面色憂慮,“我想去他們家看看。”
諾拉點頭:“我陪你一起去。”
史密斯一家住在樹林邊的一座兩居室的木屋,外面的籬笆上插著幾朵枯萎的小花,諾拉還沒進房間,便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氣息。
但更強烈的黑魔法氣息,來源于木屋背后的樹林里。
霍莉敲響了門,開門的是一名臉色蠟黃的男人,他咳嗽連連,見到霍莉就捂住了嘴巴,擺著手讓她盡快離開。
霍莉本來想說沒事,諾拉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諾拉沒有感受到生病的氣息,但霍莉只是普通人,謹慎點更加穩妥。
她只身進門,農夫的妻子和幾個孩子都精神不振地躺在床上,屋里似乎熏著鼠尾草和金縷梅,這是農民們常用的草藥,鼠尾草還能辟邪。想到霍莉說最近生病的人夜里會吐血嚎叫,諾拉并不覺得對他們有什么害處,詢問了這一家人身體當前的狀況后便走出了木屋。
霍莉在籬笆外等她,見諾拉出來,她馬上問:“你能看出來嗎?這一家人得了什么病?”
諾拉搖頭:“他們沒生病。”
“不可能!”
諾拉看向木屋后黑壓壓的密林,說:“但我覺得那林子有問題。”
霍莉看了眼樹林,后背一瞬間冒起涼氣,她沒有魔法天賦,但身體的直覺告訴她那里有問題,于是她建議道:“那我們回去多叫幾個人去樹林里看看?你的婚戒不是有魔力嗎?呼叫一下你丈夫,他在這里我比較放心。”
“呼叫不了,”諾拉突然有些不耐煩,“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已經很久沒有從海登那里得到任何回應了嗎?我擔心他可能出了什么事,你還說我喜歡胡思亂想!”
霍莉小聲嘀咕:“可我真的覺得他不可能有事嘛。”
這時,諾拉眼角余光瞥到一輛馬車停在了道路盡頭另一座農舍后面,馬修·哈靈頓和一個她不認識的中年男人走了下來。她馬上拉著霍莉躲到了一面墻后,只探出眼睛看著哈靈頓的方向。
他和那名中年男人一起從一條小徑走向樹林。
諾拉思考片刻,轉身推了推霍莉:“去叫我姐姐來接應我,她現在多半還待在你們大學的圖書館里,我得去弄清楚哈靈頓去樹林里干什么。”
“不行!”霍莉緊緊拉住她,“別犯傻,這很危險。”
“我不會有事的,”諾拉掏出頸間帶的綠松石項鏈,“這是菲昂娜送我的禮物,可以抵擋致命傷害,而且我會很小心,不會讓他們發現我。”
她又飛速轉頭看了哈靈頓一眼:“哈靈頓這個人很奇怪,我一定要弄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
論手勁,霍莉比諾拉大得多,但諾拉扭動胳膊,用一種奇怪的方式掙脫了霍莉,她很慶幸自己為了在鄉下行動方便今天穿了襯衫和褲子,幾乎無聲地,她像一只狐貍,輕盈地貓著腰從旁邊的野草叢中鉆進了樹林。
第59章
初春的林中彌漫著一股清新的草木香,樹葉呈現出鮮嫩的綠色,腳下泥土柔軟,遍布藍白色的小花和深深的青苔。諾拉不近不遠地跟在哈靈頓后面,在聽清他們說話的同時努力讓自己不被發現。
“你老婆怎么樣了?”哈靈頓旁邊的陌生男人問。
“還是老樣子,吊著一口氣,就是死不了。看來這種藥水對巫師還是難以起效。”哈靈頓回答。
“沒事也不一定是壞事, 巫師跟普通人不一樣,萬一真成功了, 我們可能都會被那顆該死的石頭殺死。”
“不會的!”哈靈頓斬釘截鐵地說, “我有確切的消息來源,當年法洛克就是用這種方法逃過制裁,摧毀了凱恩和亞拉鐸的真理之石。要不是云雀想辦法保住了最后一塊,我們本來可以不用受這東西的約束!”
諾拉皺眉看向哈靈頓的背影,夏博當下環境總體而言比凱恩和亞拉鐸平等得多,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這塊大陸上唯一的真理之石。在凱恩和亞拉鐸,因為沒有真理之石那不容辯駁的死亡制裁,雖然法律明令不許殺人,但是貴族因私刑導致奴仆們死去的事件并不鮮見。
聽哈靈頓的意思,他似乎找到了某種逃脫真理之石審判的魔藥, 并且他正在自己妻子身上做實驗。這應該就是瑞文伍德女伯爵身體不明衰弱的原因了。
諾拉正想著,哈靈頓身邊的中年男人絆了一下,哈靈頓沒有伸手扶他,反而冷笑了一聲:“這么毛手毛腳,怪不得現在外面的植物都開始受感染了。已經有傳言說今年春天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疫病,要是我們研究的東西被發現了,你我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所以霍莉所說的附近村莊爆發的奇怪的疫病,是跟哈靈頓正在研究的魔藥有關?
中年男人為自己辯解道:“我有什么辦法?春天來了,那些蜜蜂啊蝴蝶什么的多得要命,我再小心也阻止不了蜜蜂蝴蝶授粉啊。”
哈靈頓沒有回答他。
過了一會中年男人問:“那些深谷里的帕澤萊花……”
“只能先毀掉,我保留了種子,得找個更穩妥的地方培育它們。”
帕澤萊花是什么東西?用這種花煉制的魔藥可以逃避真理之石的審判殺人嗎?諾拉在腦海中搜尋著有關它的記憶,但是一無所獲,她之前從未看到過有關這種植物的描述。
微風穿過樹林,有不知名的鳥嚎叫了幾聲。
“查斯坦先生,我剛剛得知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
哈靈頓的聲音陰惻惻的:“從我們進入樹林后,有只小鳥一直跟著我們,聽到了我們所有的交談。我想,不聽話的小鳥應該拔去舌頭,這樣她才不會在外面學舌,你認為呢?”
諾拉全身的血液瞬間幾乎凝固起來,她抬起頭,看見不遠處一根樹枝上,一只褐色的貓頭鷹幾乎將頭完全調轉過來,銅鈴般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諾拉的方向。
她轉身拔腿就跑!
諾拉摸向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的婚戒,心里控制不住地瘋狂默念海登的名字。
救我,快來救救我!
如果情緒有溫度的話,諾拉此刻心中的燃起的焦急估計能將這婚戒熔化了。
身后有枝葉折斷的聲音傳來,諾拉能感到身后兩個男人正離她越來越近。
除了用婚戒呼喚海登,諾拉一時沒想出任何其他的應對方法。
雖然時間線還不對,但海登此刻也有那么一些可能已經和極夜島搭上關系,如果這樣的話,她把自己喊得心力衰竭估計都叫不到他來了。
在諾拉疑似丟失的記憶中,她和海登很可能前生就有過一些相互糾纏的關系,但海登最后會成為冰原狼首領夜隼,充分說明這段關系也并不怎么牢靠。
想到這里,她又摸向脖子上的綠松石項鏈。
現在估計真的只能靠它保命了。
手指剛剛碰到冰冷的綠松石,諾拉便感覺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樹林地面崎嶇不平,根蔓叢生,剛剛查斯坦先生被絆倒還真不能說明他粗心大意。
諾拉摔倒在一堆藤蔓中,向下墜落的速度卻并未減緩。
藤蔓下隱藏著一個樹洞,諾拉沿著樹洞繼續下墜,最后砸在一堆柔軟的枯葉里。
——
額間有清涼的感覺傳來。
諾拉睜開眼。
她正躺在一個白發紫眸的女人的大腿上,女人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額頭。
“卡羅琳?”諾拉坐了起來,環顧四周,她們坐在一個竹筏上,而竹筏正飄蕩在一條清澈的小河中,河流兩岸繁花似錦,峰巒疊嶂,風景美得像是一個夢。
“我已經死了嗎?”
卡羅琳笑了:“不,親愛的,你當然不會死。你手上的尼羅對戒之一會把你身體上所受的所有傷害傳遞到我的侄孫海登身上,更何況你還帶著那神奇的綠松石項鏈。”
諾拉抬起左手:“這枚戒指還有這個功能?”
“本來沒有,但海登做了些改造,不得不說,這很聰明,因為他的身體是幾乎不會受到傷害的——一道絕妙的披著祝福皮囊的詛咒。”
諾拉放下手:“那這里是?”
“虛無空間。”卡羅琳回答。
諾拉看著她,猶豫地問:“我想您的確已經不存在了,不是嗎?”
“在現實世界,是的。”卡羅琳平靜地回答,“可這里是虛無空間,這里時間、空間的運作方式和現實世界不同。”
諾拉心頭一沉:“在現實世界,我正在受到追殺。”
卡羅琳說得理所當然:“那就擊敗追殺你的人。”
諾拉慘然一笑:“我是難產而生的,身體和魔法天賦都不怎么強大,追殺我的是兩個巫師,我沒辦法擊敗他們。”
“誰說的?”
諾拉想了想:“大家都這么說。”
“所有人?”卡羅琳追問。
“那倒也不是,菲昂娜老說我不比任何人差,海登就更夸張了,”諾拉的臉微微泛紅,有些羞赧地說,“他總說我是全大陸最珍貴的寶物。”
“那么,你自己怎么看呢?你難道自己也認定了你自己是魔法家族的廢物嗎?”
“當然不是,我其實內心里認為我是很特別的。”目前看來,全大陸的魔法家族,重生的似乎只有她和海登,說不定她肩上真有著什么非凡的使命呢?
“那么,你愿意放下以往對自己的不信任,去相信你是強大的,非凡的存在嗎?”卡羅琳循循善誘。
“我愿意的,當然。”諾拉點了點頭,如果相信就有用的話。
“那么,你能放下對自己的不信任與質疑嗎?”
諾拉想了一會:“大約也能吧。”
“那么,你打算什么時候擯棄對于自己的不信任,去擁抱生命更好的可能性呢?”
諾拉猶豫了一會,不確定地回答:“現在?”
“很好,就是現在。”卡羅琳在諾拉額間輕輕一推——
昏暗的地洞里,浮塵在空中輕舞旋轉,諾拉翡翠般的綠眸重新睜開。
她的右上臂隱隱作痛,估計剛剛是那里率先著地,好在身上別的地方沒有很明顯的受傷的感覺。
諾拉原本極易疲憊受傷,雖然她之前對海登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就給她服用龍血和獨角獸血得混合魔藥感到生氣,但她不得不承認,這大半年來她的身體各項素質都有了旱地拔蔥似的飛躍。
洞口約三四人高,藤蔓將其擋的嚴嚴實實,有微弱的光透過藤蔓照亮了地洞。里面沒有捕獸夾或者網,看上去是天然形成的坑洞,諾拉凝神聽了一會,洞口之上沒有傳來人聲,看樣子哈靈頓沒有發現這個地洞。新的問題是,這個洞壁呈一個上窄下寬的錐形底燒瓶的形狀,諾拉的身體素質雖然提高不少,可畢竟沒有飛檐走壁的本事,無法爬出洞口。
她四周觀察了一番,發現這洞里還有個半人高的地道。諾拉走到地道口,有微弱的、清新濕潤的風從地道中吹來,看來是通向外面的。
諾拉俯下身走入地道。
地道中的光線更為昏暗,空氣非常潮濕,沒走幾步,諾拉便感覺有黏糊糊的蛛網糊到了她臉上,她皺著臉把蛛網撥開,頂著發麻的頭皮繼續向前走。
還好沒走多久,地道開始變高了,綠松石項鏈和尼羅之戒都能散發出淡淡的熒光,為她照亮了道路。不知道走了多久,諾拉眼前出現了小小的白色光點,出口似乎近在眼前了。
諾拉心中仿佛有一點燭火溫暖地跳躍起來,她快步向前,光點越來越大,她幾乎是小跑著沖出地道——
明亮的天光瞬間將諾拉籠罩,她忍不住瞇起眼,這時她聽到一個讓她雞皮疙瘩炸開的聲音陰森森地響起來:“王妃殿下,您可真是讓我好等。”
諾拉用手遮住眼睛,從指縫中她隱約看到哈靈頓和查斯坦站在一起,那只會通風報信的,眼睛大得駭人的貓頭鷹站在哈靈頓的肩膀上。
她慢慢放下手:“哈靈頓。”
哈靈頓伸手喂肩頭的貓頭鷹吃了塊像是肉脯一樣的東西,貓頭鷹撲騰著翅膀向上飛起,立在了高處一根樹枝上。
“不錯的寵物。”諾拉評價。
“多謝夸獎。”哈靈頓笑了,“那么王妃,我就開門見山地直說了,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那么你是打算入伙呢,還是想做一只再也唱不了歌的小鳥?”
諾拉往后退了一步,穩定了一下心神,問:“入伙的話,我有什么好處?”
哈靈頓用他特有的那種滑膩語氣說:“人類對于特權的追逐是刻在骨子里的,而夏博的貴族們,因為那塊該死的真理之石,完全沒法享受他們生來應有的特權。被那些低等人冒犯了,甚至無法親手剝奪他們的生命,你猜猜,他們為了維持自己的優越感,愿意花多少錢?”
諾拉忍不住冷哼了一聲:“你說的被低等人冒犯了是指什么,不會是走在路上遇到農民時他們沒有脫帽鞠躬吧?”
哈靈頓沒有理她,繼續說了下去:“偉大的馬庫斯一世在世時,貴族們可以隨意打罵平民,即使失手殺死了他們,也不會受到太大的懲罰。”
“我想你說的是殘酷的馬庫斯一世,”諾拉糾正他,“他的確從未因為殺死平民獲罪,可他失手殺了自由荒原的公主,最后還是被流放了。 ”
“閉嘴!”哈靈頓有些惱怒,“你們這些魔法家族的女人自詡高貴強大,可在我眼里,卻遠遠比不上那些普通女人。至少她們安靜、順從,愿意費盡心思取悅夫君,知道什么時候應該閉嘴。你們為什么就不能跟她們一樣呢?”
他還沒說完,簌簌風聲響過,一根粗大的木棒猛地砸到他的頭上,將他整個人砸倒在地。
諾拉目瞪口呆地看著霍莉手持木棒,站在哈靈頓身后。
“大錯特錯了,先生。”由于緊張,霍莉的聲音微微發抖,“我們普通女人,也不全是安靜順從的羔羊,我們也可以是展翅飛翔的雌鷹。”
說完,她揮棒敲向查斯坦,后者艱難地躲過了一棒,趴在地上抱著頭大喊道:“別打了女士,我投降!”
既逐利又膽小,很符合諾拉對于查斯坦這個姓氏的一些固有印象。
霍莉放下木棒,有些擔憂地看向地上的哈靈頓,又看了看天空。
審判之光沒有降臨,哈靈頓應該沒有被她這一棒子敲死。
諾拉沖了過去:“你怎么在這里?”
“我不放心,你要是真在樹林里出了什么事,等我叫到菲昂娜過來肯定來不及,所以我也跟進來了。后來你突然不見了,我就只能跟著他們。”霍莉看向諾拉的額頭,“你這里擦傷了。”
“別管它,”諾拉擺了擺頭,突然警覺起來,“你說,你是跟著這兩個人到這里的?”
“對。”霍莉話音剛落,趴在地上的哈靈頓突然跳起來,將霍莉手里的木棒踹到一邊,霍莉只來得及低低尖叫了一聲,就被哈靈頓壓到了地上。
“放開我!”她努力想掙開哈靈頓,可雙手都被制住了,諾拉想上去幫忙,卻被查斯坦拽到了一邊。
她早該想到的,哈靈頓雖然是私生子,可體內畢竟有著巫師的血統,怎么可能被一個普通人隨隨便便一棒子放倒呢?
“你好,實驗品六號。”哈靈頓獰笑著說,將霍莉的雙手向上綁在一棵矮樹的根部,然后一只膝蓋壓在了霍莉胸前,霍莉痛呼一聲,張大嘴艱難地喘著氣。
哈靈頓拿出一個瓶子,轉頭問諾拉:“我們曾經在五個普通人身上做過逃避真理之石的實驗,前兩次失敗了,但是后三次都成功了。王妃殿下,你猜一猜,這次會成功嗎?”
他的意思是他們已經成功毒殺了三個普通人,還沒有受到懲罰嗎?
諾拉又驚又氣,扭動著身體,想要掙脫查斯坦的桎梏:“放開她,我不猜!我不許你傷害我的朋友!”
哈靈頓皺了皺眉,做了個噓聲的手勢,說:“一個魔法家族的女人,就算再美,像你這么聒噪,也是令人厭惡。”
說完,他轉回頭,將瓶塞拔開,準備把魔藥灌入霍莉的嘴里。
千鈞一發之時,仿佛一陣突如其來的洪水席卷了諾拉的四肢百骸,有什么東西被洪水沖破,諾拉聽到寒冰一樣的語句從自己嘴里流出:“我說了放開她,你沒聽懂嗎?”
下一瞬,哈靈頓的脖子整個被炸開,全身血液瞬間從他脖子的斷口噴出,綻開了一朵巨大的血花。
他的頭被炸出去很遠,無頭的身軀倒向霍莉,霍莉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把哈靈頓的身體推到一邊。
查斯坦松開了諾拉,頭也不回地邁開腿逃走。哈靈頓的貓頭鷹叫了幾聲,接著揚起翅膀,優雅地飛向樹林深處。
只留下呆愣的諾拉和仍在尖叫的霍莉。
很快,霍莉仿佛意識到了什么,沖向諾拉,緊緊抱住她,嘴里害怕地呢喃:“不要,不要!”
諾拉把視線從哈靈頓身上移開,抬眼看向天空,喉嚨里哽咽了一聲,等待真理之石審判的到來。
可過了很久,那道致命的白光遲遲沒有出現。
“沒事了,沒事了。”霍莉輕拍著諾拉的后背,“哈靈頓剛剛要殺了我,我突然好像想起來,真理之石不會對防衛之舉做出審判的,你不會有事了。”
兩人一起脫力坐在了地上。
第60章
杰夫走進辦公室時,依文娜正在盯著雨霧中的街道發呆。
一個中年男人,一名父親,正冒著細密的春雨快步朝前走,他的外套有些破舊,明顯比他的身材大了一圈,他的腰背略有些佝僂,手里拿著一個油菜有些舊的風箏。
看著那個男人,依文娜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出生于平民家庭,在依文娜的記憶里,因為生了太多孩子,家里一直不是很富裕。母親是個洗衣女工,而父親是某位貴族的園丁,父母的收入只能勉強養活家里七口人,但家里并不缺少快樂。有時候是有錢人家不要的衣服,母親的巧手能把它們變成女孩們漂亮的裙子或男孩子們得體的禮服;有時候,是父親帶回來的一些小玩具,都是貴族家的少爺小姐們不要的,他把它們帶回家,五個孩子能玩得很開心。
父母很少對他們發脾氣, 依文娜記得唯一的一次, 就是自己在就讀法律專業時, 那些家境良好的同學們無視她, 同時那些大部頭的書看得她焦頭爛額。她想要放棄,回家跟父母說了自己打算回家幫工的想法。父親發了好大一通火,而母親在一旁掩面痛哭。
“我們辛辛苦苦工作,你的哥哥姐姐輟學打工,把你送到萊溫斯頓,是為了最終讓你去做一個洗衣女工,一個女仆的嗎?”父親青筋暴起,在屋里不停踱步,“你是我們家最有天賦的孩子,然后現在你告訴我們,因為一時的困難,你就退卻了,放棄了,打算選擇平凡的一生?”
母親起身,安撫了暴跳如雷的父親,然后轉過頭,用那雙晶瑩的淚眼看著依文娜,說:“向上攀登的道路很難,而向下卻很簡單,但是調轉方向朝下,你就永遠也看不到山頂的風景了。”
母親是家道中落的貴族小姐,即使生活給了她無盡的重擔,但她依然優雅而堅定。她拭去眼淚,微微地笑了:“堅持下去,依文娜,我們都會在背后支持你。”
所以現在,依文娜是司法體系的一員,王國的一名檢察官,確保正義不會缺席于任何一場犯罪。
“新案子。”杰夫把一堆文件仍在辦公桌上,“涉及了三個魔法家族,四條人命,好久沒這么刺激的案子了。”
杰夫并非貴族出身,但父親是個有錢的商人,他平時有些吊兒郎當的,不過工作起來總體還算認真負責。
依文娜被勾起了興趣,她走過去,拿起了那堆由治安法官提交過來的資料。
“赫諾里恩·克拉克?王妃?她使用魔法殺了馬修·哈靈頓?!”看清羊皮紙上的文字后,依文娜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杰夫點點頭,從文件中抽出一副鉛筆畫的現場速寫圖,用食指點了點一攤像是煎蛋一樣的液體,說:“根據尸檢的結果,克拉克用魔法炸斷了哈靈頓脖子上的動脈,由于威力過大,直接把他炸得身首分離了。”
“她沒受到真理之石的審判?”依文娜問。
杰夫點點頭:“沒受到真理之石的審判。”
依文娜看向其他的材料,此案涉及人員:赫諾里恩·克拉克,馬修·哈靈頓(已故),霍莉·沃爾,弗朗西斯·查斯坦,治安法官與這三個人的對話均已附在記錄中。
她打開記錄,根據幾名相關人員的證詞,治安法官得出的事件經過如下:哈靈頓和查斯坦偶然在黃昏小鎮的黑市上買到了帕澤萊花的種子,他們認為可以利用這種植物結的果子制造出一種可以殺人而不會遭受到真理之石審判的魔藥,便開始培育它。為了驗證魔藥的可靠性,哈靈頓先后在他的妻子格溫·瑞文伍德和五名家境貧寒的普通人身上做了實驗,實驗導致三名普通人死亡。今年春天時,由于昆蟲授粉,帕澤萊花的花粉導致了附近大批農作物感染,哈靈頓和查斯坦因為害怕事情敗露,打算去毀掉帕澤萊花,但被克拉克以及沃爾發現行蹤。哈靈頓準備用魔藥毒殺沃爾時,克拉克魔力暴動,反殺了哈靈頓。
最后治安法官的意見是:克拉克出于自衛殺死了哈靈頓,可以無罪釋放。
這是涉及人命的常規流程,真理之石會對夏博境內的非法殺人行為做出審判,為了避免它可能偶爾失靈,因而只要出了人命,還是會經治安法官調查,檢察官審查后,再確定是否提起訴訟。
依文娜合上資料,問杰夫:“你的意見呢?”
“我認為我們還得詢問一下哈靈頓的妻子格溫·瑞文伍德的狀況;還有,王妃可能需要一次真言審判。”
依文娜點頭,她這位搭檔雖然生活環境和她天差地別,但在處事原則上卻驚人的一致:“針對于魔法家族的犯罪指控,如果沒有足夠的證據就將他們無罪釋放的話,民眾會懷疑我們在包庇他們,你去準備和瑞文伍德的談話,我來擬一份報告,申請真言審判。
——
諾拉孤身一人坐在審訊室里,時不時盯著自己的手發呆。
她現在還能回想起,在炸開哈靈頓脖子的前一刻,她體內那種魔力洶涌澎湃的感覺。
在她的手腕上帶著一副普通的,鐵制成的手銬,諾拉好幾次想試試能不能用魔力將其斷開,但她忍住了。
夏博的司法制度十分嚴格,她不敢在自己被徹底宣告無罪前輕舉妄動,以致更嚴重的刑罰。
墻上的時鐘告訴她現在是上午十點。
門被突然打開,一男一女走進了審訊室。
“夫人。“男子禮貌地朝著她點點頭,另一名女子面無表情,將一張審批文件攤開擺在諾拉面前的桌子上。
“按照流程,我們將對你進行一次真言審判,用以檢測你之前所說的證詞的真偽。”
諾拉看到男子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子,里面裝滿了藍色藥水,心里大致猜到了真言審判是什么東西。
她深呼吸一口氣,用下巴指了指那瓶藥水,問:“一會我要喝下這東西嗎?”
“是的,夫人。”女子說。
“然后我就無法說謊了?”
“沒錯。”
“你們保證只會就本次案件提問,而不會問到其他我的隱私問題嗎?”
“不會的,夫人,我可以以我的職業操守起誓。”女子面容嚴肅的回答。
“我也可以。”男子補充道。
諾拉點點頭:“那我們開始吧。”
男子拔開瓶蓋,把瓶子往諾拉嘴邊送,諾拉忍不住皺眉,微微偏頭躲開了他,問:“我能自己來嗎?”
兩名檢察官對視了一眼。
“當然可以。”男子最終點頭,將瓶子放到諾拉手里。
諾拉仰頭,將瓶子里面的藍色液體一口氣喝光了。
一股奇怪的感覺從心臟的位置升騰起來,直達大腦,諾拉身子重重一抖,眼神渙散起來。
女子掏出一塊懷表,數了十秒。
關上懷表后,兩名檢察官坐下來開始提問。
“你之前和哈靈頓是否有過過節?”
諾拉干巴巴地回答:“不算過節,他曾經想要占有我,讓我做他的情婦,被我拒絕了。”
兩名檢察官交換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你是否認為他的這一行為冒犯了你,你在上周末殺死了他,是對此的報復嗎?”
“不是的,上周末我和霍莉本來只是打算拜訪一家農戶,他們都感染了一種最近流行于城郊的疫病。哈靈頓也剛好要去銷毀他的帕澤萊花,被我撞上了。我因為直覺他和最近的疫病有關,才跟蹤他。被他發現后,他威脅要在我朋友霍莉身上實驗魔藥,我迫不得已才進行反擊。”
這倒和證詞一致。
女子翻過一頁,繼續問:“哈靈頓比你高了半英尺多,體重是你的快兩倍,你是純粹自己一個人殺死他的,還是有其他的幫手?”
“只有我,我魔力暴動了,巫師對決不看體型,只看魔力。”
“我們注意到你的丈夫海登王子已經與其他人失聯一個月了,現場他是否出現過,幫助你殺死哈靈頓?”
“沒有,我已經很久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你認為海登王子可能暗地里為你殺人嗎?”
杰夫用胳膊肘碰了碰依文娜,一直有諸多傳言伴隨著海登王子,最有名的就是他伴隨著對于王國的詛咒而降生,即使近一年來,海登一反常態,不止一次在公眾面前出現,證明他身上并沒有來自魔鬼的符文,可流言卻從未徹底止息。
可就算是這樣,杰夫覺得依文娜利用真言藥水問這樣的問題還是有些太超過了。
但他手還沒收回去,就聽到諾拉平淡地回答:“可能。”
杰夫呆住了。
依文娜繼續問:“那么這次哈靈頓的死,是否可能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由海登王子將其暗殺了?”
“不可能。”諾拉面容呆滯地回答,“我當時確實魔力暴走了,我能感受到魔法是怎樣一瞬間炸開了他的頸動脈。海登不在場,如果他在,以我當時六感的靈敏度,不可能感知不到他。”
杰夫沒有制止依文娜問出下一個問題,他自己對于魔法家族也充滿了好奇。
“那你剛剛為什么斷言,海登王子可能為了你殺人,難道之前有過類似的事情嗎?”
“沒有,我的表達可能有失偏頗,他不一定為了我殺人,只要他想,可以因為某個人在他面前呼吸了而結束掉他的生命。”諾拉面容平靜,說出的話卻令杰夫和依文娜都有些不安。
依文娜朝門外看了一眼,咳了一聲,繼續問:“你覺得他會對王國造成危險嗎?”
“不僅僅是夏博一個王國,”諾拉平靜地說,“整個大陸未來會淪陷在他手里,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
諾拉能正常走路時,已經是下午快五點了。
真言藥水某種程度上打破了一些魔法禁制,讓諾拉透露了一些未來的事情,但也僅此而已了。后面依文娜和杰夫嘗試通過各種方式從諾拉口中挖出海登未來究竟會怎么毀滅這個大陸,卻再也無法更進一步了。
想到自己的回答,諾拉有些微微頭疼,希望自己的回答不會引發什么軒然大波。
好消息是,大約三點的時候,那名女檢察官就告訴還有些暈暈乎乎的諾拉她被判定無罪,不會被起訴了。
走出檢察署時,天色昏暗,細密的春雨輕輕拍在諾拉臉上。
菲昂娜應該會來接她回莊園。
熟悉的馬車停在路邊,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靠在車邊,微微濕潤的黑色卷發耷拉在額頭前面,下面是一張精致得無可挑剔的臉,正是許久不見的海登。
諾拉愣住了。
見到她,海登快步走過來,他低垂著頭,顯得對自己有些生氣,然后他說:“實在抱歉,我遇上了一些麻煩,并不是故意要晾著你不管的。菲昂娜沖我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在我這里狠狠來了一下,是不是有點腫?”
諾拉抬頭看他手指的地方,下頜那一塊的皮膚仍然蒼白如紙,線條流暢分明,哪里有一點腫起來的樣子?
但海登還在往下說:“要是你實在生氣,可以往我另一邊也來一下……”
“不用,”諾拉看到什么,抓過他的手,被卡珊德拉劃破的地方還有一道白色的傷痕,她抬頭,“還沒好?”
海登把手收了回去,似乎不太想讓諾拉看到那道傷痕。
諾拉垂眼,那個神秘的黑女巫究竟強到了什么地步?
他們一起上了馬車,她本來有很多話想要問海登,但所有的問題全被魔法禁制堵在了喉嚨里。
于是最后,她只問出了一句:“你帶著麥芽蜜露糖嗎?我現在想來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