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穿過稀疏的苔原,重新回到了霍莉家。
經過一天的折騰,除了海登,大家都或多或少表現出了倦色。
太陽也還很精神,明晃晃地掛在西邊的半空中,散發出并不怎么炎熱的光芒。
路易叩響了籬笆旁的木門。
小院中很安靜,只有白角馴鹿鳴叫了一聲,以示回應。
路易又敲了幾下門,仍然無人應聲。
他轉頭,嘆了口氣:“霍莉小姐火氣真大啊。”
說完路易加大力氣再敲了幾下門,回應他的依然只有馴鹿。
路易遺憾地聳聳肩:“算了。”
說著他將雛菊花束放在門口,轉身招呼大家離開。
“諾拉?”少女清脆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路易王子?”霍莉又看到了路易,腳步頓住了,面色有些尷尬不安。
路易笑了笑:“你剛剛出門了?”
“對,”霍莉躲開他的眼神,舉起懷里抱著的包裹,“去買點面粉。”
她原本就帶著些長年未消的凍傷的臉更為紅潤了:“我在村子里時聽說了米勒老爺的事情,我很抱歉之前對你亂發火,對不起,路易王子。”
“沒關系的,霍莉小姐,還有,叫我路易就行,”路易說著重新拿起雛菊花束遞給霍莉,“美麗的雛菊送給美麗的你,我希望你認真考慮下去格林戴爾讀大學的建議,我相信你會在那里學到很多東西。”
“唔,我還從來沒離開過冰封鎮呢,讓我再想想。你們留下來吃晚飯吧?我打算燉洋蔥牛肉湯,再烤些豬肉餡餅,廚房里還有些甜菜和新鮮鹿奶。吃完后晚上我們可以一起在客廳讀詩,我還剩了一些很好的茉莉花茶,好嗎,諾拉?”
霍莉藍色的大眼睛中盈滿了真誠的情意。
被霍莉這么一叫,諾拉立時明白過來,霍莉無親無友,獨自住在這個能遠眺寒晶之海的房子里已經太久了。
在菲昂娜和路易來之前,她們在霍莉的小圖書館中聊過很久的天。
諾拉很少遇到對她這么熱情的人。
諾拉的數學不算特別好,至少是遠不如霍莉,但兩個女孩在小說和詩歌上的品味驚人的相似,她們從古代傳說聊到幾十年前的行游作家卡羅琳·塞維森。霍莉中途無意中感慨過一句:“要是你能經常來這里就好了。”
霍莉有幾本厚厚的筆記本,放在她最愛的幾本書旁邊。冰封鎮自然條件艱苦,這兒的人為了生存已經很艱難了,無暇再去追求豐富的精神生活。在此前的很多年,霍莉心中所有彩虹般光怪陸離的想法,估計都只能訴諸筆端。
也許霍莉曾經也想過要離開這里,去一個有人能陪她一起聊數學和詩歌的地方,但父親的不告而別像根刺一樣扎在她心里,把她牢牢釘在了冰封鎮。
“好。”想到這里,諾拉點了頭。
“你也留下,好嗎,菲昂娜?”她看向姐姐。
“會不會有點太打擾你了?”菲昂娜還不明所以,猶疑地問霍莉。
“不會的!”霍莉堅定地搖了搖頭。
“海登?”諾拉又轉頭看向她的丈夫。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答應得很干脆。
路易自是不必說,幾人一起又走入了霍莉的小院。
一進門,路易就單手接過了霍莉手上的包裹,朝海登遞了個眼色。
“有我們在的時候,不應該勞煩女士動手下廚,你認為呢?”
海登點點頭,又將包裹從路易手里拿過,對幾個女孩道:“你們去休息吧,等我們做好就行,我的廚藝還不錯。”
霍莉剛想說什么,諾拉就把她拉走了。
“好的,辛苦你了,夫君。”她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一手拉著霍莉一手拉著菲昂娜走入了客廳。
路易和海登則轉身進入了廚房。
路易舉起還纏著夾板的手:“我動不了,得全部你來。”
“我知道,沒打算讓你動手,”海登馬上開始工作,他先燒起一鍋水,然后找到吊籃中的一塊牛肉和幾個洋蔥,開始將它們切片。
路易關上了廚房的房門。
“還疼嗎?”海登看向路易綁著夾板的手。
“還好,這不重要,聽我說,西爾維婭又預言了。”路易神色嚴肅。
“哦?她預言了什么呢?”海登手起刀落,血紅的牛肉片均勻地被切下來。
“我想是關于你。”路易背靠房門,嘆了口氣。
海登沒說話,等著路易的下文。
“王冠墜落,風起長歌;星塵之下,血流成河。”他念道。
海登撲哧笑了出來。
“這真的是則預言嗎?抱歉,我是說——沒錯,它聽起來挺押韻,但是也太直白了吧?傳說故事中的預言可都是會用到一些華美的詞語啊絕妙的修辭之類的。”
“這當然是則預言,當時她喝多了,說出這些話時眼睛都快翻到后腦勺了!真正的預言家都這樣。”
“眼睛翻到后腦勺?”海登懶洋洋地抬眼:“聽起來是你們在進行一些特殊活動?”
路易臉紅了。
“那個時候沒有。”
海登問:“母親還是宰相知道這則預言了?所以你這么火急火燎來找我?”
“他們不知道,我讓西爾維婭立下一道誓言,不把這則預言說出去。”
“你女朋友會因此怨恨你的。”海登搖搖頭,將切好的牛肉放入開水鍋中,灑了些鹽進去。
“她不會,這也不是重點。海登,我認為你不應該在大陸上四處亂竄了!這個大陸并不太平,你身上的詛咒……我是說,如果,施咒的那個人出現了呢?我們都不知道詛咒觸發后會帶來什么,萬一預言成真呢?”路易走來走去,面色有些焦躁。
“不會的,我之所以——按你的話來說,在大陸上亂竄,就是為了解決這個詛咒,你不能指望我待在龍堡里,詛咒就像流感一樣自動痊愈。”海登切完了洋蔥,放下刀,看向路易,嘆了口氣,“謝謝你沒讓母親知道這件事,那你再幫幫忙,給我一些時間,我可以解決好這一切的。”
路易盯著他:“你身上究竟發生過一些什么事?”
“什么?”
“幾個月前,你從自由荒原回來,整個人突然不一樣了,就好像突然老了很多歲一樣。如果這幾個月你不是一直躲著不愿意跟我單獨待在一起的話,我早就應該問你了,你在那里經歷過什么嗎?”
海登有些驚訝,路易居然這都察覺到了?
但他無法說出來,不是因為有難言之隱,而是字面意義上的無法說出來。
海登抬手,在嘴巴上比劃了一下。
“你被魔法禁制了?”路易驚訝。
海登點點頭。
“多強大的魔法能禁制住你?”路易問。
海登嘆了口氣,無法透露出更多信息。
路易放棄了,受到魔法禁制的人無法以任何方式表達出被禁制的內容。
“好吧,我會幫你的,記住,在禁制之外,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跟我說,好嗎?”
海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流淌過復雜的情緒,然后他點了點頭:“當然。”
——
海登沒夸大,他的廚藝確實不錯。
在喝完碗里最后一點湯汁時,諾拉如是想到。
海登不用吃飯,關于這點諾拉并不驚訝,只要他帶著面罩,諾拉就從未看到過他吃飯或者飲水。
可是路易也不會餓的嗎?這是什么德萊文特家族的獨有天賦?
在端上食物后,兄弟兩人立馬雙雙消失,宮廷管家都沒有他們離開的速度快。
雖然菲昂娜和諾拉都還沒有透露她們的家世,但霍莉已經猜到她們也屬于魔法家族。在晚餐時,她們彼此交流了一些過去的經歷,相較于菲昂娜和諾拉的三緘其口,霍莉說得更多一些,她從這里夏日漫長的白晝一直說到冬日的極夜,從她怎樣布下陷阱狩獵,說到用如何用馴鹿拖車穿越茫茫雪原。
這頓飯吃了很久,但直到吃完時,太陽也還沒有落下。等她們收拾完餐具后,路易和海登終于回來了。
“我們給你們留了些吃的。”菲昂娜指著桌上的一個餐盤說。
“我不餓。”海登搖了搖頭。
路易倒是馬上兩眼放光:“真不錯,我已經餓壞了。”
嘴上這么說,他進食時仍然是慢條斯理的,對于像他們這樣的人來說,餐桌禮儀屬于已經腌入味的東西。
在他也終于吃完晚飯的時候,太陽終于落向了地平線。
晚飯后,他們擠在霍莉的小圖書館里,翻閱著霍莉收藏的書籍。
菲昂娜和路易比較類似,偏好看當下最時新的出版物,以獲取大陸最前沿的訊息,在偏遠的冰封鎮顯然是找不到他們想看的書籍的。諾拉的愛好則比較廣泛,什么都愛涉獵一些;至于海登,沒人清楚他到底喜歡什么。
在這樣一個除海登外大家都有些疲累的晚上,坐在一起探討平行線的性質或者神秘數字的起源并不是一個很好的主意,于是由諾拉給大家讀吟游詩人艾德里安·風語的詩集,直到絕大多數人都有些犯困。
霍莉給大家做了安排:海登和路易睡在之前海登昏睡時住的小客房,菲昂娜和諾拉睡她的臥室,她自己則睡沙發。
在把詩集插回書架時,霍莉突然落淚了。
一向神色淡定,在面對米勒老爺的威脅時都面不改色的路易立馬慌亂起來。諾拉走過去,默默給她遞去手帕。
“抱歉,”霍莉擤了下鼻涕,“我想去讀大學的,可我出生后就一直住在這座房子里,一想到真的要走了,還是有點舍不得。”
“我理解的,”路易安慰道,“雖然沒辦法把這些書全部搬走,但你可以帶些你最愛的,萊溫斯敦大學的學生都很友善,你會愛上那里。海登在中央大街有套房子,你可以借住,隨便布置成你喜歡的樣子,上課也方便,是吧,海登?”
海登點點頭:“可以,不過那房子鬧鬼,你介意這個嗎?”
霍莉止住了抽噎,驚訝地看向海登。
他水晶般毫無雜質的雙眼坦然地看著她,他居然是很認真地在問她這個聽上去很像是在開玩笑的問題。
“哦,不行,我忘了,普通人還是不要接觸魂靈。”路易搖了搖頭,對霍莉自信地說,“但別擔心,只要你去,我會幫你把一切安排得妥妥貼貼。”
聽到路易這么說,霍莉好像突然被點醒了什么,她睜大了雙眼,“啊“了一聲,接著小心地問:“我要準備多少錢才夠呢?”
“什么?”路易愣了一下,在他豐富的人生經歷中,很少需要為金錢而操心。
“我想,大概需要準備五百個金幣。”他估算了一下。
霍莉聞言泄氣了:“我沒有這么多錢。”
海登插嘴道:“你不要一上來就把別人嚇到了,五百金幣大約是四年的總費用,萊溫斯敦有學費寬限期,你一開始去帶上五十金幣就夠了。格林戴爾物價比這里貴,可找對路子了,做些兼職掙得也多。霍莉你這么聰明,用不著為了學費犯難。而且你幫助過諾拉和我,之后你有任何困難我也會幫助你的。”
“你會幫助我?在格林戴爾?”霍莉疑惑道:“可你不是個賞金獵人嗎?我知道的賞金獵人都是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的。”
直到這時,其他人才發現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誰跟霍莉正式介紹過海登的身份。
路易拍了拍海登的肩膀:“實際上,他是我的弟弟,海登·德萊文特。”
從霍莉的表情看,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震驚。
一句“被詛咒者”差點被她驚呼出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個稱謂可比“王國的小王子”有名多了。
“我聽說過你,被雙神以特殊形式祝福著的人。”霍莉很貼心地換了種說法,也明白了為什么海登自從蘇醒就不愿摘下面罩了。
而海登,只是漫不經心地輕輕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