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婚后番外完
兄妹二人的名字是由周母取的。
哥哥叫云橫,妹妹叫晴麓。
云橫輪廓像父親,但眉目神態卻更像娘親一些,長眉鳳眸,笑起來雙頰有一對好看的酒窩。
妹妹晴麓雖繼承了娘親的美貌,但性格則與名字是迥然不同的,天生就是個混世小魔王。
三天兩頭地打破幾個金盞玉瓷,連庭院里頭的樹,都在夏日里被她又爬又釣地給折騰斷了。
她爹爹素來疼愛于她,晴麓的性子便更加囂張起來。
四歲這年,初冬時節。朝云帶著兄妹二人從瑯琊回都城,徑直入宮面見皇后娘娘。
小晴麓牽著娘親的手,剛踏入坤寧宮的殿門,便倏然松開,小腿噔噔地朝著殿門處等她的皇后娘娘飛撲過去。
突地接住小晴麓吃得圓溜溜的身子,青鸞還是忍不住趔趄一步,隨即彎了眉眼將她提抱入懷。
“皇后安康!
跟在娘親身旁的云橫,雙手揖禮,恭聲朝青鸞一拜,十足地沉穩。
朝云低眸,看著自己的兒子,也不知是隨了誰,總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五年來,帝后無子嗣,大臣們勸諫陛下選秀納妃,都遭到了駁斥,如今已經鬧到了皇后殿里來。
當初御史臺那些個夸贊林氏女賢良淑德的大臣們,此刻又轉了口風,開始說著皇后乃是妖后轉世,諸如此類。
青鸞性子一直是個溫良柔婉的,被大臣們如此說后,每逢深夜里都在掩面哭泣。
二人有日子沒見了,此次也是等朝云帶兩個孩子從瑯琊回來之后,才得以相見。
青鸞眉眼惆悵地抱著晴麓,心中想起御史臺上奏她的那些話,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阿鸞,沒事的,我此番從瑯琊給你帶了幾個方子,咱們定會苦盡甘來的!背魄浦@般模樣,心中很不是滋味。
依偎在她懷中的晴麓也察覺到了皇后娘娘的不對勁,趕忙側身抱住皇后娘娘的肩膀,學著母親平日哄自己的模樣給皇后娘娘拍拍肩膀,奶聲奶氣地說道:
“皇后娘娘別哭,阿麓給您拍拍!
說著,她便兀自地用自己軟乎乎的臉頰去蹭青鸞的臉,小孩子渾身的奶香將青鸞包裹住。
這番與朝云暢談過后,青鸞的心情總算好了許多。
不知不覺間,鏤雕菡萏紋的窗葉外,已至暮將時分。
臨走前,小晴麓忽然轉身邁著小短腿跑向青鸞,抱住她繁復華貴的裙裾,仰頭間系著絲帶的雙髻晃動起來,踮起腳尖,小手探向青鸞平坦的小腹。
而后,小姑娘甜糯糯地開口:
“皇后娘娘,阿麓給你摸摸小肚子,寶寶就會馬上來找皇后娘娘做娘親啦!”
稚語童言,卻聽得青鸞心頭一股暖意涌起。她半蹲下身,抱住晴麓小小的身子,久久不能平息。
小晴麓和皇后再次道別,一轉頭不小心地栽了個跟頭,將坤寧宮游廊上的欄桿給拽裂了。
好在沒傷著她,一路也便老老實實地由母親牽著上了回家的馬車。
三人走后,坤寧宮中遲遲未有掌燈。
殿門外是鋪天蓋地的黑色彌漫,青鸞只身站在其中,眸色憂傷地凝著潑墨天穹之上的孤星伴月。
皎皎明月灑落清暉,那顆點綴其間的星辰逐漸黯淡。
候在殿外的嬤嬤一見皇后如此神傷,躑躅幾息后勸慰道:“娘娘與陛下福澤深厚,定然會有皇子公主的!
聞言,青鸞側身一笑,眸光瀲滟,只想轉身去床榻處歇息。
心中悵然失落充斥著,卻聽身后一道溫潤低醇的嗓音響起:“這般黑,怎的不掌燈?”
程明彰自前朝匆匆而來,外頭烈風吹著,身上氅袍也沾了些許寒意。
宮娥們一見陛下來了,趕忙將坤寧宮上下燈籠、燭臺點燃。
一時間,火光紛沓亮起,程明彰踏入殿內,由著殿中些許暖意將衣袍寒氣驅去,才去攬住青鸞的肩。
目光相織,他眼底稍頓,跟前的女子早已淚濕眼眶。
“阿鸞又因朕受委屈了……”這些日子,折子遞都快將太極殿淹了,他如何不知青鸞為何而泣。
懷中嬌弱的人兒,肩膀顫抖著,囁聲道:“陛下……選秀罷……”
似已做了許久的掙扎,她才能艱澀地說出這句話。
攬抱著女子纖弱身軀的手微頓,年輕帝王溫潤俊朗的面色沉下,一雙星目里泛起寒意,壓著情緒盡量柔聲地問她:“可是誰又來皇后耳邊,嚼舌根了?”
潸然落淚的青鸞不住搖頭,抽噎地說著皇帝無子乃是國之大事,陛下正值壯年,應當充盈后宮,早有皇嗣之類的長篇大論。
一句句聽得程明彰額角突跳,最后索性一把將她抱起,關了殿門,走入內室。
“朕想要的皇嗣,是與阿鸞的皇嗣,不是旁的嬪妃,也不會再有第二個皇后!
馬車轔轔行至靖遠侯府,母子三人剛踏入府門,走至前院檐下,身后便傳來一道穩健颯踏的腳步聲。
朝云聽著熟悉的聲音回眸看去,便見一排排火紅的燈籠下,半明半暗中,青年眉眼英挺,劍眉冷目,一襲月白薄氅朝著他們走來。
“爹爹!”
一道嬌糯軟音搶在了朝云前頭,只見身旁的粉襖小團子直沖沖地撞入周焰的腿膝處。
落在半空中的手稍頓,周焰望向燈火下的妻子,見她也是一臉無奈地看向女兒,周焰瞳底幽深壓下情緒,沒管抱著他腿的小團子,只身邁前幾步,去牽住朝云的手。
角落里的周云橫早已習慣這副畫面,他的阿爹對誰都是冷冰冰的,除了對阿娘。
晚膳過后,晴麓的笑聲充斥著整個院子,不一會兒便又靜下去。
十月寒風凜冽,屋內早早的烤了地龍,床畔兩側的銀骨炭也燒得正旺。絹紗帳幔下,女人一襲水紅色袒領寢衣,錦緞薄如蟬翼,勾勒出她窈窕曼妙的身姿。
懷中窩著熟睡的晴麓,小手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裙,倒是另一側的云橫撐在娘親的腰間,好奇地問:
“阿娘,我和妹妹就是從這里鉆出來的嗎?”
云橫有睡前聽故事的習慣,朝云在瑯琊的半月里,便夜夜同他講些從前在閨閣中看過的怪異話本,也不知怎的,后來云橫又問起了自己從何處來。
此刻,朝云抬手捏了捏兒子軟嫩的臉頰,溫聲道:“阿橫和阿麓,都是從這里來的!
這般窄,竟能容下自己與妹妹么……
云橫滿腹疑惑地思索著,抬眼便對上母親柔軟的眸子,登時也想窩在她懷中撒嬌,但瞥了眼熟睡的晴麓,他還是壓下這個念頭,反正祖母也教過他,做兄長的,要讓著妹妹。
暫且便將阿娘先讓給妹妹唄。
想著想著,云橫枕著阿娘的手臂,吸取著她身上好聞的香氣。
喃喃念著:“阿娘,那我與妹妹鉆出來,你疼不疼?”
娘親柔軟的手拍著云橫瘦弱的背脊,溫聲地哄著他,眼皮重重地耷下。
憧憧燭影微晃,勾勒著絹紗幔帳下的溫馨。
周焰沐浴回房,便瞧見這副場景。他放輕腳步走近床帷處,撩開一截簾籠,目光淡淡地掃過兒子與女兒,而后停在妻子姣美動人的臉上。
夫妻二人對視一眼,旋即便吩咐乳母將晴麓與云橫送回房里。
臨出門前,云橫倏然掀開眼,鳳眸微冷,與周焰如出一轍,他此刻覷眸盯著那晃動絹紗簾帳后父母的身影,小嘴微微翹起,似有不滿。
他就知道,一回了鄴都,阿爹就不會再讓他與阿麓一起與母親困覺了……
還不如不回呢!
門被闔上,朝云的唇瓣也倏地被他吻住,周焰伸臂驟然將她攬抱坐于腿間,氣息逐漸變得滾燙起來,深暗的眼眸中似有浪濤掀動。
粗糲指腹捧著她白膩臉頰,長驅直入地探去她口中芬芳。
朝云抬手抵著他的攻入,面頰被吻得緋紅,喘息連連。
月白色嵌玉蹀躞帶“啪嗒”一聲被解開,周焰單手將它擲于地面,袍帶被一點點剝落,月白色的中衣與水紅薄紗衣裙一點點交纏。
鎏金鏤雕香爐里頭,余煙裊裊。
紅帳垂下,青年精壯身軀映入眼簾,朝云握著他結實的小臂,美目流光轉動間,轉而勾住他的脖頸。
她帶著孩子回瑯琊陪了周母小半月,此刻被他這般吻得天花亂墜,心中也甚是想他。
地龍正熱,兩人身上都發了些汗,床幔搖搖晃晃的。
…………
朝云偎在他的懷中,鬢角濡濕,眼睫翕張,透著嫩紅,引人遐想連連。
他垂目之間,便可見她此番眼底氤氳動人。
一股意猶未盡的暗流在體內涌動,周焰滾燙掌心把著她透紅的肩,正欲再欺身之時,房門傳來了幾下響動。
動作頓住,周焰凜眉,眸底燃氣厲色,邊聽“哐哐”幾聲,門外再度傳來不依不饒的響動。
朝云倒是猜到是誰了,登時窩在他懷中嬌笑。
須臾,門外便不負眾望地傳來了軟糯糯的叫喊聲:“爹爹!阿娘開門呀!阿麓來啦!”
“去開門啊!背仆扑
那雙滿是厲色的眸子涌動幾息火氣,隨后又在門外喋喋不休的叫喊聲中熄滅。交抵處緩緩抽離,周焰將衣衽整理后又抬手將地上散落的水紅衣裙拾起給朝云裹住,這才抬步走向門口處。
開了門,屋外冬風獵獵作響,晴麓白嫩剔透的小臉都凍紅了幾分,淚眼婆娑可憐巴巴地仰望父親。
“爹爹!
哭腔襲來,周焰眉宇輕折,只得扶額無奈地將人抱起,這才透過屋內微茫燭光瞧見了角落里站著的云橫。
小家伙濃眉一揚,徑直從他側面的罅隙中鉆過,大步流星地朝著妻子的方向走去。
這一夜,寬敞的拔步床上,晴麓與云橫橫亙在二人中間,兩個孩子,一個貼著周焰,一個貼著朝云,呼呼睡去。
暖帳燭光下,周焰側頭看向她,咫尺之遙,懷中的晴麓攥著周焰的衣袖糯糯地說著夢話。
而窩在朝云懷中的云橫卻倏然側身瞥過父親一眼,烏亮的眼瞳里閃動著狡黠的亮光。
十一月,冬雪紛飛,年關將至。
朝云帶著兄妹二人在廊下烤火,這廂剛將爐子升起來,晴麓不知從何時掏出兩根地瓜出來,她興沖沖地將地瓜扔進爐子里,而后喜滋滋地回頭望著娘親。
“阿娘快看,阿麓給你和哥哥烤地瓜吃!”
雪粒沿著檐角撲簌簌地落下,映著小女孩澄明烏瞳,雙髻隨著女孩搖晃的身軀搖響了上頭系著的瑪瑙珠子。
朝云抬手理了理女兒茜色團錦繡花小襖的領子,而后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臉,柔聲說:
“阿麓小搗蛋,哪里挖來的地瓜?”
未等到晴麓回答,月門外便響起匆匆而至的腳步聲。
母子三人回首看去,晴麓瞧清了來人,趕忙招手喊著:“小舅母!”
陡然聽見晴麓的聲音,妙妙也展顏一笑,朝著晴麓伸手,兩人頗有默契地相擁一番,好不膩歪。
待二人分離,云橫才同妙妙揖禮一拜,出聲喚人。
妙妙揉了揉云橫的頭,又看向朝云,滿眼喜色道:“今日宮中來消息,終于得償所愿了!”
此話一出,朝云怔了一瞬,旋即明白過來這是何意,一時也欣喜至語塞片刻。
“我想著消息大抵是還沒遞給你,阿鸞邀咱們入宮,不過——”
她鮮有如此話頓時刻,朝云眼眸流轉等著她繼續說。
“我眼下也有了身孕,君琊與婆母說剛一月不便聲張,我便留在家中坐胎,你去瞧瞧阿鸞吧!
昔日閨中兩個姐妹都有了身子,朝云怔忡好一會兒,才消化完。
壓著翻涌的欣喜萬分,朝云前后吩咐著家中仆從,將妙妙給安安穩穩地送回秦府。
而坐上馬車的妙妙卻恍然想起另一樁事,但此刻已出了靖遠侯府的巷子,她便只得輕嘆一番。
下人將馬車備好后,朝云帶著兩個孩子一道入宮。
寬敞馬車轆轆在鋪上一層薄雪的鄴都街巷行著,雪水一寸寸消融又覆蓋,馬車駛過的痕跡淺淺落下。
過了承天門,馬車于后宮的甬道處停下。
此處候著一行內官與宮娥,見朝云三人下車,旋即將手中的竹骨傘撐開,一路畢恭畢敬地迎著她們朝坤寧宮走去。
云橫走得端正,小臉也是隨了父親的冷肅之色,看得一旁撐傘的宮娥忍俊不禁。
當真是個小靖遠侯。
倒是蹦蹦跳跳的晴麓,宮娥們拉都拉不住,直接掙開眾人的手,披著自己肩上的兔毛織錦小斗篷便闖入傘外的冰雪天地間。
雪粒落在晴麓的發鬢,她眨著黑溜溜的大眼睛伸手去接紛落雪花,而后捧著似獻寶一般小跑至娘親跟前,眼眸彎作月牙道:
“阿娘,快看!”
她一歪頭,粉腮彎眸更顯生動可愛,看得一旁的宮人們都想去捏捏她的小臉。
朝云半彎身子將晴麓一把抱起,飛雪在她們身后轉落,凜冽寒風中幾人的歡笑聲猶在。
踏入坤寧宮,朝云一心撲在青鸞的肚子上,同嬤嬤一道與青鸞說著女子孕時應當如何注意。
這是帝后二人五年以來,才翹首盼到的第一個孩子,闔宮上下都分外緊張。
而庭院外,正在雪地里畫圈的晴麓,卻感受到了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被忽視。
她望著池子邊扔石子的哥哥,叫了幾聲,云橫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想理她,總之,晴麓沒見他回一次頭。
幾番叫喚過后,小晴麓不樂意了,她氣鼓鼓地將手中樹枝扔掉,隨后邁著小短腿踏出了坤寧宮的大門。
朱色高聳的宮墻下,晴麓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她都忘記自己為何要離開皇后娘娘的坤寧宮時,晴麓倏然一屁股蹲在雪地上,“嗚哇”一聲哭了出來。
粉雕玉琢的小團子坐在雪地中,雙髻晃著眼眶紅通通一片,濃長的睫羽不住地顫動,惹得過路之人泛起憐惜。
直至一道挺拔高闊的身形將晴麓眼前的晝光擋住,雙眸掛著淚花的小晴麓仰頭看向眼前高大的男人。
只見他緋色披風下是玄黑锃亮的盔甲,逆光中晴麓瞇眼去看男人的臉,疏朗軒昂,矜貴不凡。
好好看的哥哥……
小晴麓濃睫撲扇,伸出小手要抱抱。
只見男人在她身前蹲下,似笑非笑的星眸睨著晴麓,悠悠開口:
“小孩兒,你是誰家的?”
“娘親和爹爹的!鼻缏疵摽诙觯瑵皲蹁醯耐坎晦D睛地盯著眼前英俊不凡的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他見晴麓懵懂模樣,猶豫一息,復而換了個問題。
只聽那軟乎乎的小團子,眼睫翕張,桃腮鼓鼓一字一頓地回答:“我叫周晴麓!”
軟糯嗓音與記憶中的人重疊。
燕淮瞳眸微震,凝著眼前小女孩的眉眼,似在透過她看另一個螓首蛾眉般的女子。
“大哥哥,你可以送我去找我阿娘嗎?”晴麓直覺眼前的大哥哥不是壞人,鼓起勇氣搖了搖他修長玉指。
周晴麓,周云橫。
在西北這些年,他不是不知曉她的近況。
星眸下強壓著翻滾情緒,燕淮仔細看著眼前的小團子,倏爾唇角一勾,劍眉輕揚道:“晴麓,你得叫我一聲阿叔,不可叫哥哥,要不要阿叔抱?”
“好。
鉆入燕淮的臂彎,晴麓喜滋滋地抱住他的肩頭。
燕淮的手微微顫動,長睫輕垂,晴麓扭頭瞥見他斂去的目光,疑惑道:“ 好看的阿叔,你不開心嗎?”
驟然被她這般稱呼,燕淮忍不住輕笑出聲,后又問她:“小阿麓為什么這般叫我?”
“因為阿叔生得好看,比爹爹還好看!阿麓喜歡好看的人!”晴麓一本正經地回答。
“原來阿麓也喜歡看臉識人,那阿麓的眼光定然比你娘親好。”
“咦,阿叔,你識得我阿娘嗎?”
“識得,阿麓的娘親可是秦綰綰?”
“阿叔,你真的知道!”
燕淮眸色微晃,眼前不禁勾勒出她的一顰一笑。
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緩緩念著,秦綰綰,你的眼光可不如小晴麓。
細雪簌簌,落在男人緋色的披風上,修長寬大的手掌支在晴麓的頭頂,替她擋著風雪。
就似很多年前,少年用自己瘦弱的身軀替少女擋住風口一般。
晴麓被送至了坤寧宮門口,剛踏入殿門,一旁著急忙慌尋她的宮娥便趕忙朝里頭喊著找到了。
滿眼急色的朝云步伐匆匆地走來,一把將女兒抱住,趕忙問著,她跑去了哪里。
晴麓這才指向門外,奶聲奶氣地回答:“有個阿叔送我回來的!”
眾人驚疑,朝外看去,白雪茫茫間空無一人。
“咦,阿叔不見啦?”晴麓張望著歪頭,有些遺憾地說著。
深深宮墻外的轉角處,一襲戎裝的青年側目凝著前方,待那頭的聲音漸漸散去后,他才提步消失在這落雪紛飛中。
落日熔金之時,天邊漫開橘紅云霞,層層流動似玉宇瓊樓般,映入眼簾。
周焰自太極殿而來,他斂目,長身闊挺佇于坤寧宮外等候。
近日年關將至,燕淮得天子詔令,從西北歸來,太極殿上兩人互嗆了幾句,他便先離去。來坤寧宮這一路,周焰都在暗自想著,姓燕的,應當沒見著他的妻子。
宮門處響起幾道紊亂腳步聲,只見母子三人前后踏出坤寧宮的大門,晴麓照舊想要撲入爹爹懷中,卻只撲了個腿膝。
只因她阿爹滿心滿眼都是她阿娘,此刻也不例外。
細雪已停,地面鋪著的雪正在融化。周焰抬眸便見妻子一襲淺色團錦織金披風,于深色宮門前,眉眼粲然如霞,使他駐目。
他走上前,習慣性地抬手牽住朝云,指縫貼合,嚴密無隙。
兩人執手并肩,行于朱墻綠瓦的宮道之間。
朝云身側緊緊跟著云橫與蹦蹦噠噠的晴麓,周焰低眸又對上兒子淡淡的目光,遽然想起那日夜半兩個小家伙敲門的場景,瞬時輕咳一聲。
“阿橫,走快些。”
忽地聽父親喚自己的名字,云橫眼瞳抑不住地微縮,他強壓著心間漣漪,別過臉,悶聲悶氣地哦了一聲。
云橫此刻心中思量著,今夜便姑且放阿爹一馬。
前方踏著冬雪踩腳印的晴麓,回頭小跑至哥哥面前,拉過他的手,央著要同他一起留下足跡。
稚語笑顏,使得冬日也暖了起來。
周焰側眸,眼底滿是朝云清淺笑顏,他倏地止住腳步,勁瘦小臂一把錮住她的細腰,緊緊擁著,弓腰去尋那一抹胭脂紅。
獵獵冬風中,一深一淺的兩處衣袍,糾纏不休。
霞光滿天,照著前方冗長宮道,天地闃靜,耳邊只有二人交織的氣息是真實存在。
喘氣間隙時,朝云眼眸迷亂著,似又有細雪落下,輕飄飄地落在二人的烏黑如緞的發梢、肩上。
前方兩道稚嫩童音傳來,只聽晴麓咯咯地笑著,轉身指向二人,大聲說:
“哥哥快看,阿爹阿娘白頭啦!”
云橫只見娘親的臉紅得似桃花一般,隨即便拉著妹妹的手往前走。
而另一頭,擁著夫人的周大人眉眼深邃,翻涌著浪潮,似深潭一般,卻又暗藏溫柔。
他瞥了眼二人緊扣的雙手,語調悠然言:
“執吾妻之手,與吾妻白首永攜!
朝云美目流盼,巧笑嫣然答:
“與夫君——白首永攜!
諸天神佛在上,此生別無所求,若要求,唯有——兩樁夙愿:
一愿海晏河清,山河遼闊;
二愿,與身旁所愛共赴歲歲年年。
待百年之后,愿以血肉償還塵世俗愿,與半生業障。
第92章 敵國皇子X和親公主
【IF番外①:晉江文學城獨家】
大漠狼煙,黃沙漫天,天穹被似被長矛撕開般,鵝毛大雪紛至。
入冬后西北邊塞,寒風凜冽,狂風侵襲。黃沙丘壑堆處,一列身著黑紅交錯鎏金邊甲胄的軍隊正護送著一輛富麗寬敞的馬車與那后頭百來箱珠寶,隊伍龐大至極,緩緩行駛于這片土地中。
暗紅色鑲珠車簾后,跟隨的宮娥正給身著一襲紅衣的女子遞水。
“殿下,這西周挨著大漠,那些個大漠長大的西周男人定然也是粗俗無比的莽夫,您何苦來受這份罪?陛下疼愛您,若是你說一個不字,定然也就將五公主、六公主給嫁過來了!
宮娥春鶯喋喋不休地說著,越說越是覺得自家殿下苦。
“行了,既來之,則安之。”
說話的紅衣美人,正是大啟朝云公主。
這幾年,西周與大顯一直在交戰,雙方傷亡皆是慘重。直至半月前,西周使臣與西周大皇子前往大顯,遞來西周皇帝的休戰書,但作為交換,便是大顯嫁一位公主至西周,當日晚宴,大皇子于殿中得見公主們真容,當即便口若懸河,訴盡情腸,向大啟皇帝求娶朝云公主。
一開始,顯帝本是不愿的。
西周給了最后一日為限,而秦朝云也在這最后一日答應了。
從大顯至西周,經歷了小半月的日子,一路雖不算顛簸,但朝云也有些水土不服的。
外頭護送軍隊里有兩國的將士,為首之人,正是西周大皇子與那位使臣。
春鶯見她唇色泛白,將車簾撩開了一截,透了些窗外空氣進來,此時已近黃昏,整片天穹都陷在烏沉之中。
恰逢掀簾之時,駕馬的西周大皇子也眼巴巴地跟在車窗處,往里頭偷瞥著。
“大皇子請自重,我們大顯的女子未嫁之時,可不能隨意瞧的!贝胡L冷冷地朝外頭喊了句。
大皇子眼見他的美人黛眉蹙起,眼瞳微沉心中一思量,便又收了目光,嗤笑道:
“行,便聽你們大顯的規矩!
美人兒嘛,寵著便寵著,日后成了婚,還不得任他拿捏。
這廂與大皇子撂了簾子后,朝云忍著不適,在馬車中又約莫坐了半個時辰,才聽得窗外傳來動靜。
及至夜幕垂下,一行浩浩湯湯的隊伍總算到了西周國都。
上京城的城門大開,幾列身著黑甲的兵將齊刷刷地舉著篝火,站列于城門處。
只聽得一陣鏗鏘馬蹄聲響起,從火光后,緩緩而來一身騎黑馬的青年男子。
烏鬢如裁,冷目劍眉,青年素手緊執韁繩,于大皇子跟前停下,道:
“父皇命我來接大哥,與——大顯公主入宮,這一路大哥舟車勞頓!
話說得十分客套,但此人的語調卻是淡漠又不屑的。
想來是個不好相與的皇子,朝云端坐在車內,暗自想著,反正日后也應當不會有什么接觸的。
“哼,那就勞煩三弟了!贝蠡首有表搜矍嗄,意味不明地接話。
馬車轔轔駛入上京城,懸月皎皎,墨夜如綢。
渾噩之中,終于踏入了西周皇城土地。
戌時一刻,馬車停下,朝云眉間輕折,已然準備迎接外頭那位煩人大皇子的聲音,卻措不及防的,迎來了另一道清冽的嗓音。
“大顯公主,宮殿已至,煩請下車。”
青年帶著幾分不耐與冷冽地朝車簾后開口,片刻后,只見里頭撩開車簾,先是出來一名穿著鵝黃襖裙的雙髻丫頭,周焰濃眉一皺,又見那丫頭瞧了自己一眼后,趕忙下了馬車又朝里頭支手去扶。
周焰明白過來,原來這黃衣女并非大顯公主,而里頭遲遲未出的才是。
當真是個麻煩的。
濃色眉宇間,愈漸不耐,暗紅車簾掀開,一只纖纖玉手伸出搭在黃衣宮娥的手上,只見一襲白狐織金大氅的女子從內款款走出,白紅交錯的衣裳襯得月色下,女子面容靡麗招人,烏瞳清亮如湖。
一眾立在一側迎候的西周宮人們登時微怔一息,早有耳聞,這位大顯公主美貌盛名天下,但不曾想竟比那流傳坊間的畫像更為動人。
朝云垂下眼眸,由春鶯扶著下了馬車,冬風輕拂,吹開她逶迤裙擺,裙邊繡滿一圈并蒂蓮隨之綻放開來。
春鶯給她理了理衣裙,朝云這才回眸去看那馬背上的男人。
夜色蒼茫,馬背上高踞著一名身著玄金狐裘薄氅的男人,身后數名黑甲將士手持燈籠,逆光中,瞧見他濃眉冷目,五官深邃。
四目交錯間,二人凝視著彼此,周焰心中微嗤,這便是他那位傳聞中的未來皇嫂,倒是有幾分姿色。
朝云被他看得有些不適,也不知如何開口。
沉默間,周焰似讀懂了這位大顯公主的眼色,肅聲道:
“我是西周三皇子,周焰,也便是——你未來的三弟。”
不知為何,周焰竟說不出大嫂二字,但他很快壓下了這股不適感,只同她淡淡解釋著:
“皇兄需先去同父皇請安,這些宮人們會帶公主殿下去往住所,好生服侍!
“多謝三殿下!背蒲垌鴵P起,凝著馬背上的男人,想了想還是輕福一禮。
那方纖瘦身影落在清輝月光中,周焰斂目,瞳色微頓,而后并無多話,只調轉韁繩,領著一批兵將與她錯身而離。
待他修勁挺拔的身影漸漸遠去后,朝云這才喃聲同春鶯道:
“當真是個不好相與的。”
而且,似也不太喜歡自己。
春鶯也將方才那位三皇子的態度瞧了清楚,亦是有些覺得他們西周怠慢了些,心中存下不滿。
這一夜,朝云由著宮人們服侍沐浴后,沉沉地睡了一覺。
西周冬日比起大顯更為寒冷些,雪下了一整夜,翌日清晨,春鶯推開窗時,外頭滾滾寒風吹入室內,案幾旁的銀骨炭被熄滅,只留下一盆灰燼。
簾幔被緩緩拉開,床榻上的女子身著寢衣,烏發散落滿肩,她下意識地想要喊著從前宮里那幾個貼身宮娥,卻對上一張張面生的臉,微怔片刻后,朝云總算從人群中看見了春鶯。
心從彷徨,落得一絲安穩。
這是她來到西周的第一日,前路渺茫。
盥洗梳妝后,今日朝云穿了一身杏白織錦短襖,下著緋色石榴裙,頭戴瓔珞寶珠金釵,臨出門時,又披上一件兔毛斗篷。
十五六歲的女兒家,生得明艷姝麗,粉面桃腮,闔宮上下紛紛轉頭窺視著這位大顯而來的公主殿下。
她與西周這些個馬背上長大的姑娘不同,渾身上下都透著矜貴與嬌氣,生怕將她磕著碰著。
殿外暖陽升起,照著紅墻琉瓦,透出絲絲金光,落在這位小公主的眉眼間,清凌凌的眼眸更顯澄亮。
衣著打扮完后,殿外傳來了幾道男子的腳步聲,不算整齊,但走得匆忙。
“公主可收拾好了?”
眾人紛紛行禮,朝云抬眸看去,只見大皇子一襲赤金蟒袍,身披熊皮大氅,上頭剛消融幾處冰雪,應當是他來時沾上的。
大皇子其人生得還算清俊,身量也還算挺拔,朝云暗自安慰著自己。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倒映出另一人的背影,和那帶著幾分冷肅的深邃眉眼。
這般想著,朝云搖下頭。
動作落在大皇子眼中,他略有遲疑地掃過服侍宮人,而后開口:
“怎么回事,弄了好半晌,還沒給主子打整好?耽誤了時辰拿你們是問!
宮人們皆惶然無措起來,正欲跪下求饒之時,朝云垂下眼,忽而出聲應收拾好了。
今日,她應當隨著這位大皇子,去見西周皇帝。
或是初次見禮,或是商議婚事,朝云不知,但也只得從容應對。
穿過西周皇廷的幾處迂回長廊,終是來到了臨近前朝的御花園處,冬日花敗,唯有一片梅園花枝灼灼,映在積雪白茫中,傲霜盛開。
竹骨傘下,朝云側頭靜靜地看了眼梅園,便隨著大皇子拐入前朝宮殿處。
踏上層層石階,行至御書房前,幾名內官笑盈盈地行禮相迎。
二人于大殿前,由宮人們摘下披風,烘干了身上寒意,才緩緩朝殿內走去。
御案旁的暖榻處,西周皇帝正盤腿坐于八腳嵌玉葡萄紋炕桌前,手執書卷淡淡掃過一頁,身旁坐著的是一襲華貴鳳袍的西周皇后。見二人來了,皇后笑盈盈地看向朝云,又與皇帝柔聲說著人來了。
“朝云公主,朕聽聞公主許久了!蔽髦芑实鄯畔率种袝,面色帶著幾分嚴肅,語調也是低沉。
朝云便壓著些許惶然,朝二人行禮:“朝云見過,西周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滿室靜默,氣氛漸漸凝固,朝云交握著的手掩在袖中,摩挲起指骨。
半晌,便聽那位皇帝沉厚嗓音響起:“平身罷!
隨之,皇后也溫和一笑,招手示意二人落座:
“本宮也聽過殿下美名,四海列國都在傳,大顯有位美貌傾國的公主,甚至于流傳了你的畫像于坊間,今日見到真人,本宮倒是覺得傳言非虛。”
原是這般聽聞,朝云心中懸石落地,檀口翕動,從容回答:
“陛下,娘娘謬贊,朝云聽聞西周姑娘們颯爽英姿,自慚形穢!
西周皇后滿意地點頭,大皇子聽聞亦是面露笑意,他選的這位皇妃當真是極有眼光,原本,他曾以為,這位大顯公主會瞧不上他們西周位于漠北偏地。
忽地,殿外傳來一陣鬧聲,朝云正接過宮娥上的茶盞,便聽殿外遠遠地傳來一道嬌俏女聲:
“大顯來的公主,便是這般喜歡說些漂亮話嗎?公主殿下倒是把我姑姑,姑父哄得好是歡心!”
話音回響在大殿內,朝云循著聲音朝外看去。只見來人一襲鵝黃騎裝,頭戴一串繁瑣額簾,水漉漉的大眼睛亦是打量著朝云,二人年紀相仿,但此女氣勢更顯張揚。
“你便是用這副皮囊與這副哄人技巧,去唬得我卓哥哥要放下戰事娶你?”
譏諷聲落,只見那少女身后跟著一道頎長修挺的身影,定睛瞧去,二人逆著窗外明光,男人英挺的臉廓在光線下浮現。
措不及防間,二人視線交錯。
男人目光逡巡在朝云與大皇子周卓身上,眼底一閃而過幾分不虞。
第93章 敵國皇子X和親公主
【IF番外②:晉江文學城獨家】
“榮歡!
殿內一道沉金冷玉般的聲音響起,而方才還氣勢凌然的女子瞬時噤聲,一雙水靈靈的大眼不依不饒地睨著朝云。
西周的榮歡郡主,朝云來之前也是有所耳聞的。
聽聞西周皇廷并無公主,唯有皇后母家的這位嫡女榮歡,被冊封為郡主。自幼在皇宮長大,與諸位皇子們關系甚好,吃穿用度是以公主的份額給的,榮寵萬千。
得了她的厭惡,朝云自知將來日子未必好過,但她意外的是,這位三皇子竟會幫自己?
這陡然相接的目光,使得朝云有一瞬錯愕,但很快,周焰再度啟聲:“父皇母后面前,不得對客人無理!
客人。
朝云聞聲旋即收回目光。
倒是坐在她身旁的大皇子周卓,見此情形,也趕忙說道:“小歡,公主將來也是你大嫂,你怎可如此無理!
榮歡郡主冷哼一聲,徑直繞開朝云二人,坐到了皇后跟前。
“歡兒她被本宮與陛下驕縱慣了,朝云公主莫要放在心上。”皇后溫聲同朝云解釋著,手中不忘握住榮歡的手安撫。
“郡主率真可愛,朝云很是喜歡!背茐合乱豢跉,彎眸淺笑著。
一旁坐在的周焰聞言,瞥她一眼,正巧覷見她眼底閃過的情緒,捻著白瓷茶盞的手微頓,心底暗嗤。
大顯的女子,當真是學得一身哄人手段。
幾人在御書房陪著帝后閑聊至臨近巳時二刻,這才逐一離去。
出了大殿,大皇子周卓看向身側女子,光束穿過檐角,照在她姣美的臉上,心間不禁微怔,他又想起今日殿內的事,略有幾分歉意道:
“我一會兒得出宮去巡城一圈,待晚間便來你殿中與你一道用膳可好?”
朝云點頭,心中卻是希望,他晚間再忙些別來也好。
想歸想,但面上還是淺笑著答:“聽殿下的。”
大顯的女子都是這般嫻靜溫順的嗎?
大皇子心中生起一股暖意,廊間穿堂風刮過,他下意識想要為朝云擋住風口,又欲抬手為她捋起耳邊一縷垂下的青絲,見她不經意間地側頭,手停在半空中又落下。
算了,來日方長。
這般想著,大皇子便朝她謙和一笑,目光留戀地轉身攜著隨從下了石階,踏入那一片白茫之中。
朝云目送著大皇子離開的身影,輕吐一口氣,身側立著的春鶯見四下無人,才抱怨道:
“這西周的男子,當真是不知禮數,殿下與他并未按著禮制定下,他便想對殿下動手動腳的!
朝云側眸,笑睨她一眼,語調輕快:“好了,別說了,畢竟是別人的地盤,我可保不住你!
主仆二人自屏退西周宮人后,只覺得渾身輕松起來,行走在無人的廊亭處,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
循著來時記憶,二人走至方才途徑的梅園。
滿園紅梅映雪,灼灼動人。
緋色石榴裙蓋過地上一層薄雪,梅香淡淡飄過,朝云抬手想要撫過那棕色枝干,身后卻忽地傳來一道熟悉明亮的女聲。
“誰讓你進來的?”
朝云黛眉微動,深吸一口氣,轉身對上榮歡那張俏麗嬌蠻的臉。
“朝云不知,此園竟是郡主私人之處,誤入了!彼龘P眸一笑,不慌不忙地解釋。
“誰說這梅園是我的了?”榮歡瞥她一眼,手中攥著小皮鞭。
“既不是郡主,為何我不能入?”她眸色溫和,語調輕緩地反問。
榮歡一噎,目光胡亂掃過眼前,最終落在自己手中的小皮鞭上,眼眸一亮,旋即揚起手中這根金革蛇紋皮鞭,空中只聽一道凌厲“唰”聲落下。
遽地,那兩指粗的皮鞭便要朝著自己方位落下,朝云眼瞳驟縮,往后退步,腰肢傾下仰身躲過她那一鞭。
這一躲,卻更是激起了榮歡的戰斗欲,她朗聲道:“大顯公主,你既想嫁給我卓哥哥,那便先打敗我!”
朝云眸光轉冷瞥過榮歡,見她手起又要揚鞭,便知曉她這是動了真格。
大顯女子善詩文,善琴棋書畫,可沒誰教過她武功……
思及此,朝云心中微微有些發憷,眸光快速掃過四周,心中只得尋思著暫且以梅園中的各處樹干作為遮擋了。
一旁跟隨的春鶯倒是急得快出了眼淚,趕忙朝榮歡吼道:“快些住手!你們西周女子怎么敢這般待我家殿下!”
“滾開!”
榮歡一把推開春鶯,目色不耐地握緊那根金革蛇紋皮鞭,緊追著朝云的身影。
樹影憧憧,杏緋交織的身影在梅林中穿梭不停,一根長皮鞭在空中毫不留情地反復落下,發出幾道響亮的“嘩”聲。朝云堪堪躲過,正思索著如何將榮歡引開,倏然抬頭間,只見梅園上方的亭臺處,赫然立著一道熟悉挺闊的身影。
是三皇子,周焰。
朝云黛眉輕折,旋即提起了兩側繁厚裙擺,前方是一片空地,若是在此處鬧出動靜,無論如何三皇子應當不會坐視不理。
于是,在榮歡追上之際,她故意放慢了腳步,隨即榮歡尖亮的嗓音響在此處,朝云斂睫用余光窺視著亭臺的動靜。
“秦朝云,我看你往哪躲!”
見她無處可躲,榮歡唇角微勾,柳眉上挑,指尖握著皮鞭兩端,大搖大擺地走近朝云,下一刻,皮鞭在空中揚起,遽地又落下,又是一道響亮的“嘩”聲,回蕩此間。
空氣似在此刻凝住,亭臺上的男人驀地轉身,便見那下頭一抹纖瘦身影在雪地中緩緩倒下,而她跟前站著的是身著紅色騎裝的少女。
騎裝少女青絲高高梳起扎成馬尾,眉眼有幾分英氣,此刻手握金革皮鞭更是顯得張揚跋扈。
亭臺后立著的另一個青年見此情形,也怔了怔,遲疑開口:
“殿下……那是榮歡郡主?”
周焰不置可否,目光落在雪地里的女子身上,風吹動她側頰處的鬢發,瑩白小臉上透著幾分微紅,像是凍的。
此刻她裙裾凌亂,面對榮歡這半吊子的皮鞭功夫都毫無還手之力。
像是任人宰割的白兔一般,周焰眼眸一黯,大顯的公主當真是嬌氣又沒用。
“榮歡,住手。”他只得朝下方冷喝一聲。
陡然聽見這道冷冽的聲音,榮歡身形一僵,仰頭看向上方,便對上周焰寒星般的眼。
她下意識地收了皮鞭,略有幾分惶恐地等著周焰攜他的貼身護衛周齊到來。
而她此刻的反應,盡收于朝云眼底。
到底是一物降一物。
腳步聲被積雪蓋去,感受到他來之時,是因著身后大片亮光被他遮擋大半,朝云斜躺在雪地中,遠遠看去似被他的身影籠罩一般。
“榮歡,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清冷嗓音傳來,男人一雙狹長鳳眸里顯出幾分銳色,看得榮歡心中發憷,下意識地將皮鞭藏于身后。
“三哥哥……歡兒不過是想與大顯公主比試比試……”榮歡的聲音越漸小了下去。
比試比試?
周焰眼睫垂下,瞥過地上的朝云,漆黑眼瞳里一片深暗晦色。
“榮歡,你能和她比什么?”
此話一出,自小沒怎么聽過重話的榮歡眼眶頓時蓄起淚水,她捏緊手中的小皮鞭,倔強地咬唇轉身小跑離開。
周焰身后的侍從周齊見此,拱拳詢問道:“殿下,可要屬下將郡主追回?”
“不必,隨她怎么鬧。”周焰肅聲答。
此刻,他將目光重新落回地上仍舊未起的女子身上,濃眉壓下,眼底不耐漸升,卻陡然對上仰面而來的一雙清凌烏瞳。
兩人靜默相凝,朝云濃睫翕張,回想起眼前男人方才為自己訓斥榮歡的場景,一時有些窘意。
“方才……多謝殿下。”她柔聲道。
周焰斜乜了眼她的腳踝處,本是厲然語氣,轉而變得平緩幾分,淡聲問她:
“公主可還能起得來?”
思量間,榮歡的鞭術雖不怎么樣,但這位大顯來的公主瞧著也抵擋不住,周焰下意識便想著可能是榮歡下手沒了輕重,傷了這位嬌滴滴的公主。
朝云自然不知曉他心中如何作想,此刻也反應過來自己這般模樣有些不雅,雙手觸碰到積雪只覺有些冰涼刺骨。她黛眉微蹙,想要起身,忽地察覺到自己方才維持這個姿勢太久,以至于腿間一片酸麻感覺,下意識“嘶”聲。
而落在男人耳中,卻是當真以為她被榮歡傷了皮肉或是錯了骨頭,只見一襲玄金大氅的男人在她跟前俯身蹲下。
目光所及之處,是男人烏鬢如裁下,昳麗容顏,濃眉俊眼,骨相深邃英挺。
骨節分明的大手朝她伸出,朝云心旌發顫,鼻息間他的氣息越漸靠近,隔著厚厚一層緋色石榴裙,他的大掌輕而易舉地握住她的腳踝處。
濃眉輕撇,眼睫垂下,他在為自己試探腳傷。
而方才榮歡的鞭子實則并未傷到她的,朝云心緒起伏不斷,眨了眨眼睫,想要壓下亂動的心旌。
卻在惶然間,倏地,對上他濃邃的眼。
“公主腳踝處,似是有傷,事出緊急,請恕——周焰冒犯!
念出稱呼那一刻,他微不可察地停頓一息,目色凜然清冷地將她從雪地里輕松抱起。
俄然間,落入男人寬闊而溫暖的懷抱。
怔愕在朝云腦中瞬間彌漫,但隨之而來的還有被裹挾的暖意襲來。
他手臂勁瘦有力,穿過她雙腿膝彎,朝云感受到了隔著裙衫的那股力量。
身后跟著的周齊見此也是一愣,但也并不敢多言,與這位公主的貼身宮婢春鶯兩人,隨之跟在身后。
而此時去而復返的榮歡,正巧瞧見了這一幕,攥著皮鞭的手頓住,滿眼不可置信。
但見雪地中二人漸行漸遠的身影,榮歡眼瞳倏然閃過一絲狡黠。
三哥哥,可從未對哪位女子用過如此舉動。
梅園回朝云暫居的云夕宮,尚有一段距離。
為避人耳目,周焰抱著她走的是一條幽深小徑。這一路上,朝云老老實實地縮在他懷中不敢亂動,心中卻恍然反應過來,這偌大的皇宮有宮人可傳喚,有宮娥可攙扶,為何偏偏要他一個男子來抱她?
雖她暫未與大皇子定下,但宮人也是人人都默認了這樁婚事,他一個做弟弟的,這般抱著自己未來長嫂,實在不合禮數。
正思琢著,殊不知一雙目光已經停在了她微蹙的眉心處。
懷中人似掩不住喜怒一般,周焰一眼便瞧出她在琢磨什么,方才微亂的心逐漸平復下來。
而后,才冷聲開口:“馬上便到云夕宮了,今日之事還望公主莫要讓旁人知曉,榮歡,她并非有意!
只聽她淡然“哦”聲,周焰目視前方,濃眉不禁折起。
這一路,他的步伐不疾不徐,朝云數著他穩健颯踏的腳步,心中估摸著,三皇子應當是個練家子,尤其是……
朝云不禁面頰一紅,將臉挪了挪,離著那塊緊致分明的肌理遠了些。
第94章 敵國皇子X和親公主
【IF番外③:晉江文學城獨家】
廊下人影成雙,烏髻珠翠輕晃,緋色石榴裙與玄金錦袍交疊糾纏。
男人身高腿長,少頃,便已行至朝云如今暫居的云夕宮處。
宮中伺候的宮娥們只見三皇子竟將大顯公主給抱了回來,如此親密舉動,一時間眾人紛紛垂下頭去,不敢多看。
春鶯正擔憂主子名聲,欲將周齊攔住商量幾句,卻見前方青年倏地回眸,與周齊眼神對上,旋即才踏入宮殿,而周齊則會意原地止步,轉而厲聲警告院中宮人們。
殿內極靜,她被男人輕緩放于軟榻處,弓腰之時,鬢角青絲勾住了男人的薄氅,朝云一時怔愕,手慌亂地想要將青絲解開,卻只得越來越緊。
兩人呼吸游走在彼此的間隙中,周焰垂目盯著她柔膩白嫩的手在自己的錦袍金扣上扳動著,幾息過后,他眼瞳漸沉,心中升起一股躁意,抬手便將她的手腕按住。
嗓音低啞著:“別動,讓我來!
寬大粗糲的掌心緊緊地握著她的,沒有放開,而另一只手則在仔細地解開她纏繞住的發絲。
纖長濃睫垂下,朝云看見他起伏的胸膛,耳垂偷偷泛紅。
片刻后,他將青絲解開,朝云從他懷中仰頭,烏鴉鴉的發垂在她的側頰處,一雙烏瞳泛著些許濕漉,周焰瞥過,似想到什么般又不耐地別開眼。
“多謝……三殿下!背拼蚱七@靜謐,喏聲答謝。
“不必言謝,這本就是榮歡的不對。”周焰嗓音清冷回答,“我讓屬下去給公主請太醫!
“不必了……”朝云下意識出口拒絕,她這腿本就無傷,何須勞煩御醫。
見她拒絕,周焰眼瞳泛起幾絲疑惑,便又聽她匆忙解釋道:“都是舊疾引起,不必勞煩御醫,況且……若是御醫知曉了,又得驚動陛下與皇后!
周焰聞言挑眉,今日之事他雖并未瞧見全貌,但他可不認為這位大顯公主能夠如此善解人意。
她既堅持,周焰也不便多言,只應下她后,轉身離開了云夕宮。
殿中恢復方才的沉靜,朝云見他背影漸漸消失在門外天光之中,這才舒了一口氣,蹬掉繡花鞋,掀開了石榴裙,綾襪撩開露出雪白如玉的腳踝。
光線昏昧中,一條并不明顯的蜿蜒傷疤盤踞著,朝云摸了摸這道舊傷,想起雪地里那雙寬大滾燙的掌心貼上之時。
應當就是摸著這道傷痕了,才讓他誤會。
思及此,朝云又將綾襪系好,穿戴整齊,斂去了心中一些紛雜。
梅園一事后,一連三日朝云并未再與榮歡相見,直至第四日,云夕宮服侍的宮娥在妝鏡旁立著,正笑盈盈地同她說著今夜宮宴之事。
“今夜宮宴可是皇后娘娘特意為公主所辦,宴請了好些貴族小姐們,以便日后公主在咱們西周交些朋友,不會寂寞!
“娘娘有心了。”朝云淺笑答著,手中捻起一根素雅別致的玉簪遞給盤發的宮娥。
最后一根玉簪被綰入發鬢,窗外流云金霞漫天散開,云層重疊中透出幾束橘紅的光。
她掀眸迎上霞光,身后春鶯取來披風給她系好,整理好儀容后,眾人隨著她一道出了殿內,坐上轎輦,搖搖緩行至這冗長宮道處。
穿過朱墻綠瓦,須臾便已到了金碧輝煌的太和殿。
轎輦緩緩落下,隨行的春鶯將朝云小心攙扶下來。這幾日便要入春,地面上的雪也漸漸消融了去,淺色披風拂過地面,朝云揚眸看向殿宇檐下的一排排火紅燈籠。
天邊暮色已至,橘色流云飄散,一輪月牙從云層中悄悄冒出了頭。
行至臺階處時,大皇子周卓已然在殿外等她,遙遙相對一眼,周卓今日穿了一襲月白錦袍肩上披著狐毛大氅,襯得整個人如松如竹。
周卓朝她溫柔淺笑,二人距離越漸近些之時,周卓下意識想要伸手去扶朝云的手,咫尺之距間,忽地身后傳來一道低沉的咳嗽聲。
腳下最后一步臺階踏上,朝云的手與周卓錯開,二人側眸看去,便見廊道另一端,正信步而來一道暗紫色身影。
那人的腳步越來越近,一雙寒冽目光陡然與周卓相對。
“三弟,怎的突然咳嗽起來了?”周卓帶著幾分關切地詢問周焰。
廊下幾盞燈籠被周焰高大身形遮擋,半明半昧間,朝云窺見他的側顏,鼻峰挺峭,眉眼英挺,骨相生得是極好的,只是他的身上殺戮氣息太重,這樣的人不好相與。
朝云心中正暗自思量著,卻聽那人淡淡開口:
“近日不甚染了風寒,多謝皇兄關懷。”
“怎的如此不小心,你這身子骨再如何硬朗,也要多在意自己一些,更何況眼下并無戰事再起,你便要保重自身!
周焰被大皇子一番念叨后,眉宇間顯出幾分不耐,又被追問起是如何染上風寒之時,他的眸光似有若無地落在了朝云瑩潤側頰處,默了片刻,答:
“前幾日在雪地里救了一只野貓,為她擋了風口,便染上了!
聞言,大皇子心中雖疑惑他何時來的好心,但又想起幼年時,這位三弟也甚是愛護小貓小狗的,也便只叮囑他幾句便沒再多說。
倒是一旁杵著的朝云,心不由得一宕,在二人說話之際,倏地對上周焰不咸不淡的目光。
這風寒是真是假,不好判斷。
但朝云知曉,雪地里救下的絕非是野貓,而是……她自己。
一直到入了太和殿,周焰與她也并未更多交集。
朝云由著皇后安排坐在了女眷席位首端,旁邊臨坐的正是幾日不見的榮歡。
二人這一番相見,沉默半晌,終是由榮歡先收回目光。
宴席伴隨著絲竹之樂開始,宮娥們端著金盞玉瓷一列列走入,女眷席面上亦是每人添了一盞梅花釀,聽著皇后娓娓說道,此酒有養顏之效,并不醉人。
因此,在場女眷們,便也飲得自在。
酒過三巡后,流光溢彩的金殿中幾名美貌胡姬仍在隨著絲竹之樂,翩翩而舞,水袖輕掀,露出媚態橫生的半張臉。
其中一人款款走至對面的男子席面處,于大皇子與三皇子之間,虛拋下一截水袖,也不只是動作設計,還是自個兒起了攀龍附鳳之心。
高臺上的帝后并未曾瞧見這一幕,倒是坐在朝云身旁的榮歡遠遠地瞧見了那名胡姬的小動作。
心中微嗤,手中端著酒盞,仰頭一飲而盡。
她側頭看向朝云,卻見她渾不在意地坐著用膳,似乎眼前這些食物,倒是比殿中任何都要重要。
似察覺到了榮歡的目光,朝云旋即揚眸看向她,又是一番無言相顧。
默了半晌,榮歡借著腦中酒意作祟,鬼使神差地同她開口:
“喂,秦朝云,上次梅園的事,我同你道歉!
朝云擰眉:“……?”
只待她繼續說:“我們西周女子并非不識禮數,那日過后我自己也反省了一下,加之三哥哥也說教了我一番……”她說到一半,忽而偷覷一眼朝云的神色,而后呼了一口氣,復而胡亂說道:“總之……是我不對,我同你道歉,你可愿原諒我?”
這倒是頭一次,朝云瞧見這素來以跋扈示人的榮歡郡主,居然在同她道歉?
腦中微微發蒙,朝云正思琢著如何應答之時,下一刻,便見暖燭火光下,榮歡雙頰透著些許不自然的紅暈,直直地朝她撲來。
朝云來不及躲閃,陡然間,榮歡便落入她的懷中。
這小妮子,雖然不太討喜,但身子卻是軟軟糯糯的,不禁讓她想起了她大顯的幾個小皇妹。
“喂,榮歡郡主?”
她試探地喊榮歡,忽而鼻間鉆入絲絲清甜酒氣,朝云這番反應過來了,原來這郡主不勝酒力,這是接著醉勁兒,才會如此反常。
雖然如此,朝云低眸掃過她嬌憨緋紅的臉,蠱惑似的在榮歡耳邊低語:
“小郡主,你想不想讓我原諒你?”
榮歡迷迷糊糊地點頭,軟聲道:“想,你要不要……原諒我?”
烏瞳在光暈下流轉,閃過狡黠光芒。
此刻,朝云抱著榮歡正巧迎上皇后探究的目光,但見二人關系竟轉變如此之快,皇后也樂得悠閑,在朝云說著要扶榮歡下去休息之時,也并未阻攔。
朝云攜著春鶯,一道將榮歡扶著朝殿外走,因著宮宴并未結束,她只將榮歡帶去了偏殿歇息。
偏殿內燭光燃起,朝云手中攥著春鶯去取來的筆墨,清凌眼瞳中流轉著幾分頑劣意味。
黑色墨液隨之落在榮歡這張俏麗的臉上,幾息后,春鶯也湊近了來瞧主子的杰作。
驀地,偏殿中傳來幾聲刻意壓低的女子笑聲。
殿外廊道處,一道頎長身形停下腳步,周焰透過偏殿的鏤雕菱窗處,看清了里頭之人。
燈火葳蕤映照著女子的桃面雪腮,彎眉如黛,一雙烏瞳澄亮似星,他眸色微滯,凝著她頰邊浮現的小小酒窩,心間止不住地跳動起來。
周焰抬手壓住暗紫色的衣襟處,想要斂回目光,腦中卻不斷地閃過他方才窺見的笑顏。
指腹碰到一處冰涼,周焰垂目,只見指尖按壓著衣襟處的金扣,遽爾,想起了前幾日纏繞在他衣襟處那縷帶著清香的烏發。
心旌止不住地搖晃,他心中暗知糟糕。
那個女人,該是他皇兄未來的妻子……
可偏偏,他一連幾日都能夜夜在夢境中與她纏綿悱惻。
綺夢勾住了他的心,也鎖住他動蕩的魂。
或許是從第一次見到她時,夜色微茫,皎皎月光下,女子螓首微垂,紅唇張合著,他聽不清,而她的樣子卻深深烙在腦海中。
緋色衣裙唯有在她的身上,像是一把冬日焰火,熊熊燃燒,滾燙了他的心腔。
似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周焰的腳步無法挪動,眼眸也一寸寸地深暗下來。
穿堂風倏然吹響了門扉,殿內似傳來她低語著同貼身婢女囑咐什么,隨后便見那婢女躬身福禮,緩緩走向門扉處,周焰旋即隱于廊下石柱處。
春鶯應著朝云去外頭瞧瞧醒酒湯是否煮好,這廂剛離開,另一邊,廊柱下那道高大的身影便徐徐走出,行至那側殿大門處。
門再度被推開,朝云正欣賞著榮歡的臉,粲然笑意并未斂去,只笑問道:“這般快?醒酒湯可是熬好了?”
滿室沉默,唯有案臺上的燭臺尚有細微地燃燒滴蠟聲響。
朝云不解地回眸看去,驟然間,對上一雙狹長的陰晦眼眸。
“你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緊緊鎖在朝云臉上,一寸不讓的,似要將她看破撕碎一般。
朝云心底陡然發涼,唇瓣張合,躑躅如何解釋時,她下意識地站起身遮擋住榮歡的臉。
紅唇翕動,周焰眸色漸深,幽幽地在她的唇瓣間逡巡。
下意識地,他舔了下干澀的唇,只覺得身體中的那股子躁意更為沸騰起來,心底一道邪惡的聲音在促使他更近一步,但尚存的幾分理智,叫他止步。
“三……殿下!背茲饨掭p顫,交握在身前的素手不停地交搓著,帶著幾分緊張。
似乎每一次相見,她對他都有一種下意識的抗拒與隔閡。
這個認知,讓周焰心中發悶。
“你平素都叫他什么?”周焰濃眉蹙起,冷聲問她,許久不聽她答話,卻見她眸色迷蒙,霎時壓住一口躁氣,重復問道:“你……平素都喚我皇兄什么?”
可是如榮歡一般喚他卓哥哥,抑或是……喚他的表字。
思及此,周焰那雙漆黑眼瞳中更是不耐,他微微闔上雙眸,努力壓下情緒之時,便聽女人猶疑著回答:
“喚的……殿下。”
原是如此,似松了一口氣般,周焰掀眸,眼底泛起幾分愉色。
她……是否也并未對皇兄動心?
這個念頭使得周焰心跳劇烈,全身血液都在開始叫囂。
但他此刻只能竭力壓抑住,每走近一步,周焰便窺著她每一絲神色變換,在她并未排斥的情況下,離著她最近距離停下。
咫尺之遙。
周焰低眸可瞧見她濃長卷翹的睫羽,似蝶翼一般輕輕顫動著,在他心間雀躍。
“你可喚我周焰,或是——無緒!
無緒。
朝云一愣,心中思量著,這是他的表字嗎?
“無緒?”她喃念出聲。
揚眸間,措不及防的,她跌入周焰深邃瞳仁之中。
第95章 敵國皇子X和親公主
【IF番外④:晉江文學城獨家】
兩個字,敲擊在她的心間。
朝云仰頭凝著光影綽綽下的男人,燈火微茫,他瞳色如漆,透著熠亮。
在她話音落下之時,便聽他沉聲應下。
他應得自然熟稔,仿若她已經這般喚過他無數次。
而分明,他們才只有這淺淺的幾面之緣而已。
朝云睫羽輕顫,想要低眸躲開他灼熱的目光,身后傳來微弱的幾聲嚶嚀,朝云似找到了救命稻草般,轉身將身后的榮歡扶住。
醉酒后的榮歡惺忪著雙眸,搖搖晃晃地一把抓住朝云纖細的手臂,指著她晃動的幾層影子喃喃道:
“誒,秦朝云,你怎么回事?還有……還有兩個呢?”
朝云眉心一跳,忽又記起她臉上的墨汁,旋即想用自己纖瘦的身形將她擋住,遮掩著扶住她往門邊走,又不忘同一旁的周焰囫圇道:
“三殿下,我還得扶郡主回去,便先走了!
說完,她便邁著小碎步要逃,倚在她肩上的榮歡此刻雙手胡亂將她掛著,她側頭搭在朝云肩上,又掀眸偷瞥過昏暗光線中的男人。
殿門被人從外推開,朝云走至門口便撞見回來的春鶯,主仆二人對視一眼,正要搭話,榮歡便扭扭捏捏地撲向春鶯,口中含糊念著醉話。
朝云身上頓時輕了重量,卻在松手的那一瞬間,被榮歡掙脫開,她腳步未穩,一個趔趄,遽地朝后一仰。
眼前天旋地轉,只見一抹暗紫錦紋長袍的衣角晃過眼底,她的背脊陡然撞上一堵人墻。
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掌錮住她的雙臂,隔著衣料,卻似他的掌心便已然捏住她的軟肉一般。
周焰指腹微緊,心底猛然漾開層層波濤,眼睫垂下,可見那蜀錦短襖衣襟下的云峰陡峭。
修長的指扣著她上臂處的里側,貼著一端,少女身上絲絲清香鉆入鼻間,周焰不禁擰眉,他的手并未放開,這樣的姿勢,過于親昵曖昧。
在他指骨微扣之時,朝云的雙頰霎時緋紅發燙。
他碰到了,很軟。
眸色漸漸變沉,而門口的二人不知何時已然消失不見。
此刻昏聵的房中只剩下他二人,燭燈燃燃間,腦中一股瘋狂的念頭肆意生長起來。周焰壓著強烈翻涌的心,一把將身前人扣腰轉過,眼前一切從瞳仁飛過,落定之時,她只看得見那雙沉黑的眼。
瞳仁烏黑而深,似暗處有一道漩渦,正在席卷著她。
他身上有一股清冽香氣,不似女子閨房中所用的熏香,而是一種沉木香氣,并不濃烈,卻格外安神。
但此刻,被他這般逼迫的目光注視下,沉香安不了神,朝云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正在被人攪亂。
眼前人的眉眼,臉廓,骨相,一筆一劃,都讓她覺得深刻而熟悉。
就像是一種宿命般,他才是她該尋的人。
二人氣息交織,變得急促而灼熱。
周焰緊緊扣住她的腰,微弓腰身,一寸寸地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長睫輕垂,在他淺淺的眼窩處落下一層陰影。
那抹艷麗紅色,便在眼前,鬼迷心竅般,他想要一口去將她的唇瓣含住。
不再管任何的理智,也不再管任何的束縛。
不,他們本是沒有束縛的,父皇與大顯皇帝并未真的定下她與皇兄的婚事,思及此,周焰長指挑起她姣美的臉游走至她的下頜處,迫使她目光對上自己。
而后,啞聲問她:“公主是為兩國和平,而遠赴我西周對嗎?”
朝云被他攫住下頜處,清凌凌的眸光瀲滟,她眨了眨眼睫,溢出恩聲。
“既如此,嫁皇兄是嫁,嫁我也是嫁,在西周皇兄為文,我為武,百萬雄兵皆在我手。”
“選我——公主的心愿,我來達成!
他的呼吸縈繞在朝云的耳畔,緊緊相纏著。
每一句都在費盡心思,去勾她的心魂。
朝云被他擁著,不得逃離半分,她抿唇不語,心卻亂得厲害,似一池春水被攪亂干凈。
“公主,選我吧!彼貜椭埔环N蠱惑,誘哄,在左右她的選擇。
清凌水眸緩緩闔上,她是來西周和親的,可是……求娶她之人是他的皇兄。
他們之間本該是叔嫂關系,為何……如今他卻叫自己選他?
“三殿下……我應該嫁給你皇——”
最末一個字被掩住,周焰捧著她的臉,低頭兇猛地吻下,他的力道極狠,直接撬開了朝云潰敗的齒,唇舌被他攪動,翻涌。
靜謐的殿內,唯有津液囫圇的聲音纏綿不止。
殿內燭燈蠟油燒得熊烈,殿外冬風呼嘯拍打著窗牖。
忽地,一道紫袍錦袖將朝云的雙眸遮住,黑暗中,他的力道更為兇狠而深刻,酥麻與唇舌微痛感受變得越發明顯。
門外隱約傳來幾道交談之聲,聲音由遠至近,被遮住了雙眸,四周一切的響動都會變得更為明顯,朝云垂下的雙手緊緊攥著衣裙,門外一道男聲倏然響起。
心不由得狠狠宕下,朝云下意識猛地去推周焰的胸膛。
那是大皇子周卓的聲音,他就在門外,而門內,她正在被他的三弟緊緊錮在懷中,同他唇齒悱惻。
“跟著我,好不好?”
他的氣息難得停下,將快要溺死在這場吻中的她解救出來,似重回水中的魚兒。周焰低眸,眼底滿是她雙頰潮紅的顏色,和那雙清凌眼眸中的凌亂與瀲滟,鬢發被他磨得微亂。
纖長睫羽隨著她起伏不止的呼吸而顫動,他的唇就停在一厘之處,眸色濃重地鎖著她的一舉一動。
迫切地想要得到她的答案,而此刻,若是她敢說一個不字,下一瞬,那近在咫尺的唇便要再度將她圍剿地水泄不通。
細密的喘氣聲鉆入周焰的耳中,一點點地縈繞游走于他的四肢百骸。
他多想聽她說一句好,然后,他就可以將攥緊在手中,再不分離。
這種念頭使得他鬢角間,浮起細密汗珠。
緊張在把控著他的心,門外的聲音在二人的僵持中漸漸消失,無盡的靜,侵蝕著黑夜。
他方才落在的手緩緩地游走在她短襖下的背脊處,眼底滿是隱忍與克制,但朝云卻看懂了深暗下那一片灼熱與翻涌。
“在大顯,弟奪兄妻,是要受鞭笞之刑的!
朝云眼眸閃躲著,嗓音亦是微啞著同他說著。
而下一瞬,他渾濁氣息呼出,只聽他認真問:“多少?”
朝云微怔,抬眸對上他那雙如墨般的黑瞳,啊了一聲,卻見他眼底仍舊堅定,她一咬牙,說:
“五十或一百,你這樣的得多挨幾次。”
“好,我甘愿受這一百鞭笞,但我只要你!
不曾有過一絲猶疑,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這是大顯的律法,與你西周何干?”她不解地凝著周焰。
周焰卻說:“我說過,我只要你!
既然娶你,需要一百鞭笞,那便是一百零一鞭笞,他也心甘情愿。
朝云眸色亂了,心也徹底亂了,她想,他瘋了,才會如此荒唐,而她也并未好到哪去,才敢說出如此的話。
“你的父皇母后,你的兄弟姊妹,還有西周的百姓會如何看你,你——都不在意嗎?”
周焰搖頭,目光一寸不錯地凝著她的臉,堅定道:“父皇并未為你與皇兄定下婚約,那不過是口頭之傳,流言蜚語會在你我定下婚約之事不攻而破!
“至于一百鞭笞,是以我娶你之心絕非戲言。秦朝云,或許你不會相信,從初見你之時,我便已心悅于你!
“僅憑一面之緣?”她眼眸微訝。
周焰凝著她的眸子,垂首間,他的鼻骨貼住朝云的,肌膚相貼,唇瓣相合,他只淺嘗一口,而后留戀著撤離,嗓音微柔道:
“只一眼,我已認定于你!
他的目光繾綣得不像話,朝云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今夜這顆心,算是徹底粉碎在他的眼眸,親吻,與話語中。
“一百鞭笞,你若挨了,還得讓你父皇母后心甘情愿接受你我,我方可嫁你!
她一字一頓地回答,周焰點頭,再度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涼夜如水,懸掛于天穹與烏云之上的月鉤,忽明忽暗,似人的一顆心,凌亂不已。
溫軟唇瓣處,朱紅色的胭脂被他蹭亂,微弱燭光下她的唇似釉上一層蜜亮,看得人心亂神馳。
“好。”
他沉聲答。
這一夜似被齒輪轉動般,一切都在改變。
回到云夕宮時,朝云的一顆心還在七上八下地不安著,春鶯給她卸了珠釵妝面,服侍著更衣沐浴后,又將殿內點上一柱安神香,才拉下絹紗簾幔退下。
裊裊青煙盤繞在床幔處,一點點侵入絹紗,鉆入帳中天地。
朝云在安神香的助力下,終是闔上沉重眼皮,這一夜,她做了一個極為冗長的夢。
夢中,她不再是大顯公主,而是生在一個和平盛世的國家中。
她可以恣意張揚地于皇宮之中嬉戲打鬧,夢中好多人將她圍著打轉,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從她眼前閃過。
春去冬來,時光骎骎。
她從一個稚童模樣揚著粲然笑容,肆意奔跑在朱墻宮道上,途徑許多人,畫面一晃,她似乎與一個月白襖子的男童擦身而過。
“喂——”
模糊的聲音被忽而刮來的風聲蓋住,朝云轉頭去循方才的人,卻是漫天鵝雪紛飛。
又是一閃,她從巍峨皇城中奔跑至一方清雅小院中,清脆笑音充斥著整片庭院,身后一個身著星藍衣裳的男童正緊緊追著她,口中似乎還在喚她的名字。
“綰綰!你等等我啊!”
她再回身,去循男童的身影,卻在回首之際,那離她只一步之遙的男童倏然隨著眼前畫面倒退,朝云看不清他的臉,卻聽得他一遍遍地喊自己的名字。
而這個名字,是自母后逝世,再無旁人提及過的。
心中無數疑聲響起,朝云抬手想要抓住那個人,卻見眼前一切變動轉換。
她從稚童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四方庭院變為璀璨流光的殿宇。
絲竹聲靡靡,朝云愕然地張望四周,大殿高位之上,坐著一個身著明黃龍袍的陌生男人,還有一個身著鳳袍的女人。
而自己的身旁卻傳來一道清朗的男聲,正在喚著她“阿姐”。
她轉頭看向那個少年,卻在此刻大殿變得一片寂然,絲竹樂停,殿門被人推開,一道緋色飛魚服的身影正邁著颯踏腳步而來。
長身挺立如竹,深黃燭光打在他的身上,光影沉浮搖曳間,朝云微瞇眼眸,想要將此人看得更為真切,仔細一些。
躊躇光束隨著他停下腳步,于他身周落下一層陰影,半明半昧間,她窺見了男人的容顏。
那是一張如同刀鋒雕刻般的臉,骨相輪廓,一分一厘挑不出任何錯處。
而他的目光,也是此刻,與她相撞。
朝云猛地心底一震。
周焰,她在心中念出了他的名字。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她似乎能記起,與這人接觸過的每一幕,似篆刻于腦海一般。
她清楚地知道,他吻人時唇舌的溫度,是滾燙的,他抱住自己的力度,是如何用力,還有她吮他喉間微突處時,耳邊沉重的喘聲。
情濃時,迷亂的眼。
一幕幕,都似真實發生過般,在她腦中倒放不斷。
可是分明,她不曾與他有過這些的。
她的腦中微微發疼,眼眸渾噩地掃過大殿內的一切,而此時,夢境似感受到了她的驚慌,在此刻,忽地,大殿破裂成為漫天齏粉。
一切化為一片虛空,四周喧鬧的人聲消失,而眼前那道緋色飛魚服的身影卻并未隨之消失。
周焰還在,他并非這夢境中的虛無鏡像嗎?
“你……”朝云猶疑地開口。
“秦綰綰,為夫帶你回家!
原本滿目冷厲的男人,此刻眼眸滿是溫柔地凝著她,而后朝她伸手。
“你在說什么?”朝云后退一步。
腦中飛速鉆入記憶,她是大顯公主,周焰是西周三皇子,為何此刻他會穿飛魚服,又是為何,此刻他會說為夫?還有回家?
“你怎么了?阿麓和云橫還在家中等咱們!
夢境中的周焰瞳眸中泛起幾分擔憂,朝她一步步邁近。
“不是的!阿麓和云橫是誰?”朝云躲開他的手。
正要逃離之時,她的瞳孔遽地一滯,只見白茫虛無中,走出一名身著緋色衣裙的女子,她挽著一頭婦人發髻,美若秋水,正笑意盈盈地走向周焰。
而自己分明站在她二人跟前,卻被穿過身軀,只見那與自己容顏一模一樣的女子,揚著粲然笑容撲入周焰懷中。
周焰緊緊地抱住她,而那名女子卻柔聲喚著他“夫君”。
二人如膠似漆地走出這片虛無,畫面漸漸重聚,朝云只見周焰與她攜手踏入一座別院中。
此時應當是人間春時,草長鶯飛,惠風和暢。
掛著燈籠的廊下,傳來兩道稚童笑聲,朝云挑眸看去,遠遠地跑來一對孩童,他們紛紛撲入兩人的膝彎處,仰頭眨著懵懂的大眼睛,喚著阿爹阿娘。
正待朝云渾噩之際,身旁倏地走來方才那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
她凝向朝云,清淺一笑,柔聲道:“看見了嗎,這是我們的日子,朝云,回去吧,你也可以!
“你是誰?”朝云怔愕地盯著她,眼底滿是戒備。
“我是你,我也不是你,或許,你相信有另一個世界嗎?”
“告訴你一個秘密,無論在哪一個世界,周焰都會愛上你!
“為什么?”
“他曾在佛前求愿,求了你們之間所有的塵緣。”?
第96章 敵國皇子X和親公主
【IF番外⑤:晉江文學城獨家】
翌日清晨,晨曦初露。
殿內暖意融融,在冬日里最宜眠覺。地龍正熱,梨花案上的銀骨炭已然燒完,成為一截截灰燼。
朝云這一覺睡得格外綿長,直至巳時正,她才悠悠醒來。
緩緩掀開眼簾,重重床幔遮蔽了外頭大亮的天光,她抬手撩開簾帳,只見窗牖處天光漏出,她起晚了,不過也好在此時無人管她。
屋內有了動靜,外頭的宮娥們也紛紛開始準備給主子盥洗的工具。
春鶯先推門進來,邁著碎步朝她走來,朝云按著眼穴,回憶著昨夜的夢境,卻恍然對上春鶯的目光。
她目光怔怔地問:“怎么了?”
“殿下,您昨夜可是同西周三皇子在一處?”春鶯眸光躲閃著,終是問出這一句僭越的話。
見她神情不對,朝云沉默兩息后點頭。
這廂春鶯正欲再說些什么,卻見門外走來幾名宮娥,旁人來了,她便只得緘默起來。
一番梳洗打扮后,已過了半個時辰。
幾名服侍的宮娥,來回在她身上停留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朝云心底生疑,趁著她們出去之際,趕忙抓住春鶯的手腕。
“發生了何事?”
春鶯朝門口處覷了一圈,這才低聲道:“今日三皇子去了西周陛下面前,自請受一百鞭笞,眼下都行刑半個時辰了!
“那豈不是我醒來之時?”朝云黛眉擰起。
“是啊!贝胡L悻悻道。
旁人不曉得三皇子是為何受刑,但春鶯是大顯人,是知曉律法的,再者又因前幾日三皇子抱著她家公主回云夕宮一事,這闔宮上下便是不敢外傳,這心中也早有幾分猜測了。
哪個做小叔子的,會抱著自己的長嫂,如珍似寶的?
思及夢中情形,朝云心口一窒,倏地起身,連披風都未來得及系上,便匆匆地從殿門處往宮門外跑。
春鶯趕忙在身后追著,朱墻綠瓦下,一襲碧青色衣裙的女子云鬢娥娥,與隆冬的晨風迎面相撞,不顧一切地朝皇宮里的刑場奔去。
昨夜之事,不過是她為勸退他信口胡謅的一句。
卻還是被他當了真。
朝云心口發堵,十六年來,頭一次體會到了酸澀發悶的感覺。
讓她尤為難受,眼眶都在止不住地發酸。
這一路,穿過冬風,跑過幾條宮道,她終是來到了這深宮中的刑場之處。
風雪簌簌,滿地清白。
只見一排排身著甲胄的兵將正重重包圍著此處,她定在原地,從兵將中找到了那一抹身影。
寒風凜冽的邢臺之上,周焰一襲玄衣,面色蒼白,她到來之時,只聽最后一道鞭笞隨著風聲落下。
二人隔著幾道人影,遙遙望著彼此。
玄色里衣露出幾道破開的口子,看不見血跡,但她看得見那碎布在空中飄動,那一層層深色在他玄衣上洇開的痕跡,還有他冠玉般的臉頰上,唇白如雪,額間密汗連連。
腦海里響起夢中女子的話:
——“告訴你一個秘密,無論在哪一個世界,周焰都會愛上你!
——“他曾在佛前求愿,求了你們之間所有的塵緣!
這一刻,她再無猶豫,不顧一切地狂奔向邢臺上的周焰。
數名將士將她攔在外頭,朝云眼眶發紅對著他們又嘶又咬,總算得到一絲間隙,她從中擠出,跑上邢臺。
只見邢臺上扶著木樁的青年,此刻凝著她的臉,唇畔咧開一個笑,是得償所愿,是心滿意足。
朝云鼻尖發紅,眼眶也洇開紅色,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很啞,許是被來時的寒風吹得說不出一句話。
周焰抬手想要拂過她的臉頰,卻在垂目之時頓下動作,掌心還有泥污,身上亦有模糊血跡,不能摸她,不能抱她。
但此刻,能看著她,卻是一件比任何親昵之舉,都更為讓他覺得旖旎的事。
“一百鞭笞,一次不少。”
“公主,你該應諾了!
他嗓音低啞,眼底滿是繾綣地望著她,一字一句地索取。
她知他情意,而也在昨夜與此刻,知曉了自己的心意。
“好!彼龁≈ぷ樱苯颖ё∷难鼈。
突如其來的擁抱,周焰眼瞳微震,顧不得身上的皮肉傷,只一心想要將她抱得更緊,玄衣上的血跡染上了她的衣裙,風雪蓋住了淡淡腥味,只留下滿地銀輝。
最后,是由周焰的心腹周齊將傘遞來,朝云一手掌傘,一手扶著他回宮殿。
積雪印下他們并肩的腳印,西周的冬日很冷,周焰的手卻是滾燙的,一直將她緊緊握住。
即便是身上落下了極重的傷,他仍舊將周齊備好的大氅披在她的肩頭,站在風口吹來的方位,一路為她擋著一切風雪吹打。
竹奚宮與云夕宮相隔兩端,這一路他便一直纏握著朝云的手。
及至宮殿大門處時,朝云側眸看他,還未開口,便見他微柔的目光凝著自己,溫聲道:
“陪我進去。”
分明是一句普通的話,語調也甚是平仄,但落在她耳中卻像極了撒嬌。
在他炙熱眸光下,朝云只得妥協隨他一道入了宮殿。
踏入寢殿之時,周齊與宮人們沒再跟上,似是在給他二人留下相處時機般。
朝云正猶疑著殿門是關上還是敞開之時,便見周齊朝她露出一張笑臉,而后,殿門被人關攏。
屋內剛烤上地龍,此刻暖意并未充斥屋內,她轉身便見卷起的竹簾后,男人赤裸的背脊,玄衣半掛在他的小臂處,蜜色肌膚上露出猙獰的鞭痕,朝云眸色微頓,在那一堆滲著新鮮血痕的傷痕中,窺見了更多已然結痂的傷。
大大小小的無數,是積年累月落下的痕跡。
或是他征戰沙場之時,抑或是,他年少習武所落。
目光被他身上的痕跡所定住,她腳步微挪,很想去碰一碰他背脊上的傷,那是她不曾了解過的他,
或是說,那是這個世界里,她不曾了解過的周焰。
這般想著,腳步已至。
周焰察覺到了身后的氣息,在她越漸靠近之時,陡然轉身,對上朝云愣神的視線。
“想什么呢?”他一把捉過朝云垂在空中的手,輕輕地穿過指縫。
目光流連于她眸底,他衣衫褪盡,露出分明的大片塊壘,朝云此刻才慌亂地移開目光。
他的烏發順著肌膚而逶逶垂下,昳麗眉眼中流露出幾分風流痞氣,看得人心亂意迷。
“三殿下……”朝云語結地想要辯解幾句。
他卻出聲糾正道:“說過了,喚我名字,若是你愿意亦可像我們西周女子喚情郎一般,喚我緒郎!
目光坦蕩,語調平和。
他似在說一句再尋常不過的話一般,從他的神色中也瞧不出任何的促狹旖旎。
朝云此刻自然喚不出,她扭捏著不愿,最終卻還是被他逼著喊了一句無緒。
遂愿后,周焰這才深深凝著她,略帶幾分希冀地問她:“你可有小字?”
“或是,阿云即可?”
他念出這個稱呼之時,濃眉微折,似是覺得不該如此般,又搖了搖頭。
“是綰綰。”朝云忽然開口,認真道。
“綰綰!
他微頓,隨后跟著念出她的小字,語調輕柔低啞,又重復幾遍后,他似感到滿意一般,低眸笑了。
“綰綰,我今晨本想先稟明父皇母后,你我之事。卻被皇兄搶了先,他與榮歡昨夜醉了酒,今日便自請退婚于你了!
朝云聽聞這則消息時,有些詫異,她雖隱約覺得榮歡是喜歡大皇子的,但并不曾想竟會如此之快。
訝異之余,又聽周焰繼續道:“我想,也許就是這晚的一步,讓你我之間,是再無阻礙。”
眼底是他泛著濃濃笑意的眼,朝云彎了唇。
他想抱她,緊緊地將她攬入懷中,深入骨髓地去愛她,卻全然忘了身上的傷口。
忍痛一聲悶哼,卻還是被朝云察覺了,她仰頭輕輕推開周焰,低聲同他說,先幫他上藥。
周焰隨即緩緩松開她,卻不依不饒地非要握住她的一只手,十指緊扣在掌心的溫熱感,讓他覺得這并非是他入夜而來的一場綺夢。
他承認自己卑劣,自見她的第一面便已經開始覬覦她,肖想她。
即便,他之前克制得很好。
垂眸間,周焰看著腰間素手正胡亂地為自己纏著布條,朝云并無照顧人的經驗,只得憑借自己的認知去給他處理傷口,最后也只是囫圇過關。
腰間纏得七歪八道的布條委實算不上好看,她擰眉有些郁色,想了想還是決定喚御醫給他重新包扎,但周焰哪里舍得她離開半步,或是叫旁人來打擾他們半分。
這般軟磨硬泡的,最終她被抱上腿間,被他教著摟住脖頸處,螓首垂下,二人相吻。
一吻停下,趁著喘息間隙之時,朝云低聲問他:“既是大皇子放下婚約在先,為何你還要執意受鞭笞之刑?”
“我想娶你,便得照你們大顯的規矩來,一步不可錯!
聽到這個回答,朝云心間一顫,緊了緊與他交握的手背,嗓音發澀地罵他:“死腦筋!
“秦綰綰,我只想要你”
多少苦,都甘之如飴,因為你才是這貧瘠生命中唯一的甜。
因著受刑那日周焰吹風受寒,雖是包扎了傷口,但最終還是夜里突發高熱,請了御醫診治。
西周的十二月,隨著周焰的鞭笞之刑而結束。
一月初春,大地回暖。
周焰在宮中養傷,這些日子鮮少出宮辦差,而大皇子周卓忽傳與大顯公主解除婚約,轉而與自小青梅竹馬的榮歡郡主定下婚約,月底便要成婚。
滿宮嘩然,此消息也在隔日傳遍坊間,流言之快,已是西周人人皆知。
正當眾說紛紜,開始調侃這位大顯公主空有美貌,留不住男人心慘遭拋棄之時,再一流言傳入坊間。
是說,大皇子周卓前往大顯求親本就不是為自己而求,而是為了其弟,西周戰神三皇子周焰所求。
本就是兩樁姻緣,硬是被人以訛傳訛,才導致了今日這樁鬧劇。
流言被攻破,眾人也便轉了話題,談及兩樁婚約定于何時。
大皇子與榮歡郡主是定好了,而這位大顯公主與三皇子可并未定好。
坊間倒是討論得熱火朝天,而宮中的正主卻是一頭霧水。
周焰重傷未愈,為防止舊傷再發,西周皇帝倒是想讓他多養一些日子,便遲遲未定下婚期,朝云自然也想著身體為重,這幾日也是搜羅著自己帶的一些稀貴補藥讓周齊成堆地搬回了竹奚宮。
連著三日后,周齊主動來云夕宮登門了。
朝云正想著再搬些過去才好,卻見周齊臉色悻悻地邀她去竹奚宮做客。
這隨著他軟磨硬泡的,朝云剛踏入宮殿大門,便撞上養傷的某人倚在廊柱下的身影。
青年肩上隨意披著淺色薄氅,里衣領口處微敞,露出小片蜜色肌膚,他鳳眸微挑,一寸不錯地凝著前方的纖瘦身影,而后朝她招手示意。
朝云半信半疑地挪著碎步過去,剛走至他身旁,便見一只長臂朝自己伸出,一把箍住自己的腰側,直接撲了他滿懷。
鼻間鉆入她身上馥郁清甜香氣,周焰眸色深暗,另一只手攫住她小巧的下巴處,迫使她抬眸對上自己的目光。
嗓音帶了幾分喑啞道:“秦綰綰,你成日送這般多補藥是想做什么?”
“給你補補嘛!背普A苏Q,老實回答。
周焰氣極反笑,大掌肆意游走在她的腰側,貼著她白玉般的耳垂處,低語道:
“不準再送,你未來夫君身子好著!
咬牙切齒的一句話落下,朝云狐疑地瞥了眼他的腰腹處,周焰臉色一黑,冷聲威脅道:
“不信,你大可現在試試!
她默了半晌后,才陡然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朝云抿唇,素白指尖勾住他腰間松松系著的革帶,尾音一勾,幾分曖昧道:
“殿下也不怕傷著腰!
難得被她這般反將一軍,周焰眸色翻涌,掌心力道更重,將她緊緊地往自己懷中帶,直至朝云感受到了一處危險,這才與他嬉鬧著分開。
糾纏間,周焰肩上薄氅滑落,朝云倏地將薄氅抓住,又為他重新披上,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他的脖頸,再抬目時,兩人瞳眸漸沉,心有靈犀地去吻對方的唇。
吮吸,描摹,溫柔,綿長。
滿園春色為他們做景,流云金光緩緩灑落至巍峨殿宇處,穿過飛檐翹角,路過罅隙灑落在廊間石階處。
一月末,大皇子與榮歡郡主大婚,整座皇宮都掛滿了喜燈紅燭。
皇宮的喜事是繼而連三的,二月初,皇帝定下了三皇子周焰與大顯朝云公主的婚期,是二月廿一,據欽天監推測當日暖陽正好,宜嫁娶。
宮中上下都在張羅著這場婚事,而另一邊大顯皇帝接連寫信至西周問候女兒與西周皇帝婚禮事宜。
二月廿一這一日,萬事俱備,風和日暖。
整座云夕宮中,掛滿喜燈,廊下一陣惠風拂過,滿眼的紅色雕花燈籠隨之打轉。
喜婆將朝云妝面上最后一筆花鈿落下,為她蓋上火紅蓋頭,由著春鶯攙扶走出了殿門。
庭院內,一襲滾紅喜袍的青年,長身修勁挺拔,容顏俊美,從春鶯手中接過那雙纖細柔荑,一步一步走出宮門。
一趟流程下來,周焰扶著朝云的手,終是踏入了竹奚宮。
皇帝皇后皆已拜過,周焰直接忽略了敬酒一事,從喜婆手中搶走了送入洞房的活兒。
喜婆與丫鬟們都是一臉怔忡,尚未反應過來便被周焰給關在了門外,喜婆心中想起一些要緊之事還未囑咐,趕緊拍門喊著:“殿下,奴婢還有事情沒交代給皇妃!”
“不必了!崩镱^是男人不容置喙的拒絕。
喜婆無奈,只得又道:“枕頭下面是奴才要教皇妃的!皇妃記得看看!”
那檔子事,她怎敢直接說出口,只得含糊著朝里頭遞聲兒,也不知里頭聽見與否。
而此刻的屋內,紅帳綾羅重疊,喜燭燃燃,朝云坐在床畔,蓋頭擋住了眼前視線,她垂眸看著嫁衣上浮動的身影。
越來越近。
他從一旁的金盤中捻起玉如意,將她鳳冠上的蓋頭挑起,滿室燭光映照在這張美艷絕姝的臉上。
二人凝著彼此,片刻后,相視一笑。
眼前似劃過許多支離破碎的片段,而后又散去。
周焰將合巹酒端起,于她身側坐下,目色溫柔地看向她,道:
“總覺得,我早該娶你了。”
朝云心口猛地一顫,想起了那場夢境,美目彎起,接過他手中遞來的合巹酒,悠悠道:
“或許,咱們有前世今生的緣分!
“看來也不止前世今生,應當是生生世世,都非你不娶!
燭光葳蕤間,系著紅線的合巹酒兩端搖晃交織,而后紅帳輕垂,床畔的地面滾落一地凌亂紅衣,少頃,又見枕側滾落半卷小冊子。
夜半子時。
朝云抱著他的肩頭,美眸瀲滟地凝著他俊挺容顏。
她明白,沒有前世今生,只有此生此刻。
那是他在諸佛跟前,求來的一場紅塵緣。
從此,每一個世界,周焰都只會愛上秦朝云。
滄海明月,終是圓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