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洛凌每天按部就班地拍戲。她跟駱晚洲拍對手戲,完全就是漸入佳境,仿佛是劇本里的朱稔和談瓖在鏡頭里對話互動。一樁樁的戲劇情節,像是在真實地發生,而不是在被演繹。
戲里朱稔和談瓖還在劇本前期。朱稔仍是好說話的軟性子姑娘,想盡一切辦法都要把談瓖留下來。她有求于他,又想在日后繼續利用他,所以對他是放寬耐心。柔情似水的姑娘家,整天軟磨硬泡地跟著談瓖,總會將這么個混賬公子哥的心思越養越放肆。
慕洛凌被造型師打扮到漂亮得不像話。
她站在院墻邊上,規規矩矩地等著。
駱晚洲扮演的談瓖拎著一只硬質皮箱子從廂房里走出來,見到她就冷著臉轉身往另一頭走。
她輕輕哎了一聲,明知就算追上去了也攔不住他,可她還硬是不受腳上低跟皮鞋的拖累,咬著唇追著他跑,總算是在院子前邊拽住了他的衣袖。
駱晚洲入戲了,也沒完全入戲。
他盯著她手腕上纏著的白綢帶看。
“我去意已決。固步自封是怎樣的下場,你也看到了。想要東山再起,就必須謀求外面的機會。我要去港島撞運氣,若是賺著錢,我會按照你我兩家的股數,把分紅折現寄回來。”駱晚洲用的是公事公辦的語氣。
風從坡面上順著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撩著慕洛凌的裙角。
駱晚洲看她臉色不好——此刻的談瓖應當是忍不住心軟,畢竟是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于是不受控制地抬起手——駱晚洲的手停頓住慕洛凌頭上幾寸遠的位置上,沒真的落在她的烏發上,而是克制地屈起手指,將她發間藏著的一簇黃白樹絨拿下。
“往后好好照顧自己。”
如此一句話,對他而言,就替代了“再見”與“珍重”這兩個詞語。
在那個年代,告別或許就是永別。
談瓖拎起箱子走出這座老城,可能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慕洛凌扮演的朱稔,清瘦苗條的身體里再度迸發出堅韌的勇氣,就和她主動向談瓖求婚的那次如出一轍。
她的手掌摁在談瓖握著箱子手柄處的手上。
她的手形玲瓏而精致,粉嫩嫩的指甲,圓潤的弧度,細長而偏硬的手指指節,卻很用力地壓住談瓖的手,讓他不能忽視她的訴求。
慕洛凌抬起頭,眼睛里盛著力量:“我要和你一起去港城。我要去念書,我要去做大學生。”
*
*
拍完這場戲之后,慕洛凌當天就沒有拍攝任務。
助理抱著羽絨服和保溫杯跑到慕洛凌身邊。
駱晚洲和她還沒有突破劇組普通同事的關系,所以駱晚洲一直連名帶姓地叫她,慕洛凌則謙遜地稱他為駱老師。
“駱老師,你知道么,我剛剛開拍前沿著那條路線跑了好幾遍。”慕洛凌對駱晚洲說,她覺得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拿來跟駱晚洲分享,也挺有意思的。
駱晚洲把手提箱交還給道具組,一邊問道:“為什么要跑好幾次?”
他和她說話的時候,眼神一直都放在她身上,很有禮貌。
慕洛凌指著他們兩人剛剛在戲里走位時經過的一道半弧形石門,地上鋪的是當地老建筑里最常見的長條形青灰石板,這都是一百多年前的石匠憑人工弄出來的。慕洛凌穿的是低跟皮鞋,還要小跑,肯定不穩。
“我上午從那邊院子走過來的時候,差點兒在這里絆倒。那拍戲肯定不能出這么大的洋相,所以我提前走熟了路線,算是形成了肌肉記憶。所以你看,正式開拍的時候,我一點兒都不磕絆,就好像是從小到大都在這里跑來跑去一樣。”
慕洛凌的語氣很有意思。駱晚洲聽起來,覺得她像個等著表揚的小朋友。
但是駱晚洲過分在意自己流露出來的情緒。他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心有那么一刻是柔軟的。他不愿意表現出哪怕十分之一的柔和,所以他只能維持著冷淡。
好在,慕洛凌也不期待從他這里得到什么反饋。
她從入行以來,她所認識的駱晚洲,就是一個底色淡漠的男人。她相信,他在傳媒面前表現出的恰到好處的人情世故,都不過是他在本性之外的演繹而已。高明的人都很擅長偽裝自己。
慕洛凌拿著保溫杯往休息位置那兒走。
她沒走兩步,就聽到有人在叫她。
“洛凌。”
是趙曼達的聲音。
慕洛凌循聲看過去,見到的不止是趙曼達。
還有孟兆旸。
天寒地凍,他還雷打不動地穿著西服三件套和深色大衣。
他也是底色淡漠,就跟駱晚洲一樣。
而且他站得足夠高,于是連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需要應付。
慕洛凌不太喜歡在工作的地方和孟兆旸打交道。
他天生帶著有錢有勢的標簽,以至于離他太近,都會自動變成旁人眼中的拜金女明星。
可孟兆旸就是在等她過去。
慕洛凌走近,孟兆旸對她說:“我陪姑媽過來看你。”
孟黛青來了?
慕洛凌轉身想要找自己的助理,結果卻撞上了駱晚洲的眼睛。
他穿著御寒的長款羽絨服,這幾乎是劇組演員的標配,慕洛凌此刻也穿著跟他差不多的。
駱晚洲應該就是在看這邊,慕洛凌沒有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什么情緒,他就很快將視線移開了。反而是他轉開眼的那么一剎那,慕洛凌在電光火石間意識到他的情緒不太好,陰沉沉的,濃郁得像是化不開的膠墨。
身后,孟兆旸說:“走吧。她在車上等你。”
他在無形中給慕洛凌施壓。
慕洛凌沒有別的選擇,順著孟黛青的心思是最要緊的事情。
孟兆旸已經率先往外走了。
慕洛凌只能試圖讓趙曼達幫她跟助理說一聲:“有事情打我電話。”
趙曼達連連點頭說好。她自以為通過孟兆旸和慕洛凌的這一番對話看出來些許門道。她來的時候是和孟兆旸同車過來的。所以她知道,與孟兆旸同行的,還有一位氣質不凡的中年女士。孟兆旸稱呼對方為姑媽。姑侄二人在車上很少交談,從機場開車過來,一路上車內氣壓很低,弄得趙曼達也不怎么說話。
孟兆旸的姑媽也認識慕洛凌。
意思就是說,孟兆旸和慕洛凌是能見家長的關系——尤其是慕洛凌能堂堂正正地見孟兆旸那邊的家長。
趙曼達是誤會太深。她先入為主地界定了慕洛凌和孟兆旸之間的關系,所以再也跳不出這個范疇。
*
*
駱晚洲終于從劇組工作人員的口中聽到了那個男人姓孟。
趙曼達都對他恭恭敬敬,稱呼他為孟總,想來應該是星盛娛樂背后的資本方代表。
慕洛凌——
駱晚洲按了按眉骨。冷峻的臉上依然瞧不出任何端倪。
五年前拍《青檸湖》的時候,他就無意看到過孟兆旸送慕洛凌到片場。
已經有五年了么?
兩個人的感情看起來很穩定。好像沒有任何可以挖墻腳的機會呢。
這個想法剛剛一冒出來,駱晚洲自己都覺得可笑。他素來驕傲,怎么意料得到,他竟然會升騰起這么一個荒誕又離譜的念頭。
他的確是不對勁。
五年前,駱晚洲還是剛剛入行拍戲的新人。他有父親的名氣作為光環,籠罩著他,為他保駕護航。但這也像是一種無形的壓力,逼著他要做出一番實績,不讓別人有機會貶低說他是依靠父親駱楷城名導的蔭蒙,是個外強中干的星二代。
所以,哪怕他當時對慕洛凌有過好感——年輕人拍第一部電影,容易入戲動真感情是常有的事——他也不打算讓發展感情先于發展事業。
后來,又被他撞見孟兆旸的存在。
駱晚洲當年很自負,既然慕洛凌已有男友,他怎么會做與人爭搶奪愛的幼稚事情。
而這五年來兩個人再沒有合作過,駱晚洲離慕洛凌很遠,沒有產生過愛戀,他當然自以為已經歇下了這份心思,當初對慕洛凌只不過是劇本加持下短暫的好感——
但真的只是短暫的、已經結束的好感嗎?
駱晚洲沉著臉,他冷漠地、一目十行地看手上的劇本。
【談瓖將朱稔困在鋼琴后的角落里,她不安地想要掙脫他的掌控,她越掙扎,他的吻落在她的發間與耳邊,越急越重。】
【談瓖(停下來,喘著氣,扶住朱稔的頸側):不要再叫我兄長,我不是你的兄長,誰要做你的兄長。】
【朱稔用她眼中的純真潔白作為報復的手段,她裝作聽不懂他話里的深意。】
【談瓖(伸手遮住朱稔的眼睛):小朱稔,我已經離不開你,別再離開我了。】
駱晚洲猛地將劇本合上,目光幽暗得可怕。
他出現了問題。
休息室的門被敲了兩下,他說了一聲請進。
駱楷城把門打開的時候,駱晚洲已經迅速整理好情緒,恢復了一如既往的狀態。
“爸,怎么了?”
駱楷城解釋道:“洛凌臨時請了一天假。明天先拍你的那些部分。”
駱晚洲點頭說好。
駱楷城沒發現兒子的不對勁。他轉身出去了。
駱晚洲獨自坐在休息室里,他索性把劇本放到一旁,閉著眼睛想要睡一會兒。
可能他只是太累了。
但是閉上眼睛,晃在腦海里的,仍然是慕洛凌在戲里扮作朱稔時伸手來拉他的場景。
她手腕上系著白綢帶,將她的腕骨襯得細巧又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