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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得不償失殺敵八百,自損一千

    內監們不敢抗旨,拿來大杖,作勢要打太子,可那杖都不過高高舉起,輕輕落下。

    蕭湛此刻正是怒火中燒之時,見內監敷衍,便自己奪過杖子,一連打了他幾十杖,打的蕭恂嗷嗷直叫。

    王公心急如焚,上前抓住木杖,提醒道:“太子此時意識不清,再打下去是要出人命的,太子縱是有錯,陛下也該自重。”

    蕭湛冷笑道:“他做這事,豈有輕饒之理?平日里荒疏學業也就罷了,如今還做出逼辱姨母,罔顧人倫之舉,若連此都饒恕,以后豈不慣的他要弒君造反了!”

    王公苦苦勸說:“這原就不是大事,陛下執意追究到底,也不過是連累薛娘子的名聲清白,陛下還真能廢太子不成?”

    蕭湛一時啞口無言,王公便立刻讓人將氣若游絲的太子抬回東宮。

    此事一時難有結果,喚春便也先帶了妹妹下去休息安撫。

    響云一路哭哭啼啼的,被宮人們簇擁著送了回去。

    喚春原不知此為響云的計謀,只見妹妹如今落得如此,不由連連感傷。

    她苦心維護她們姐妹的清白好名聲,想著能嫁個好人家,到頭來妹妹還是被壞了名聲清白,她們很可能還等不到一個交代。她們苦心維護的,最后卻往往失去了,想來這世間之事,終有太多意難平、求不得。

    她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淚,心里憋悶的慌。

    響云此時早已止了哭,見四下無人,才輕輕拉了拉姐姐的衣袖,“阿姐,別哭了,我沒事。”

    喚春哭意一滯,呆呆看著沒事人一樣的妹妹,不解道:“你……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響云早已收起了那哭哭啼啼的柔弱模樣,她們姐妹一心,她也不該對姐姐有任何隱瞞,無論之后再出什么事,都好有個防備,遂將事情真正的經過跟姐姐說了一遍,讓她別再擔心自己,她根本沒吃任何虧。

    喚春呆呆聽著,驚愕道:“所以,當時太子雖對你有歹心,卻并未付諸實際,是你又主動回去,故意陷害他逼辱于你?”

    響云坦然點點頭,冷冷道:“是啊,他既然有這個賊心,難保日后不會再禍害與我,他是太子,我們得罪不起,與其擔驚受怕,倒不如直接將他一舉搞垮,以絕后患。”

    “糊涂!”

    喚春呵斥一聲,又急又痛道:“出事時,你既然已經逃脫,就應該快些來尋我,將情況具實告知我,總會有其他解決的法子,哪里需要你賠上自己?”

    響云不服氣,委屈道:“先前他想害死桃符時,阿姐就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隱忍不發,這一次我要是一走了之,我們還是拿不到他的把柄,空口白牙定不了他的罪,現在證據確鑿,他總不能抵賴吧?”

    喚春知妹妹一心都是為了自己,才以身入局去拿證據,心疼的淚落紛紛,怒其天真道:“可你看你如今犧牲了這么多,太子有被廢掉嗎?沒有!此事無論真假如何,只要百官要保太子,即便你真是受害者,也能被當做是你誣陷勾引太子,你馬上就要出嫁了,出了這樣的事,荀氏還敢娶你嗎?你爭這一時之氣,得不償失!”

    響云不以為意,她當然知道自己跟太子牽扯到一起后,荀氏即便不在意清白,可為了避嫌,以免跟太子作對,恐怕也不會娶她了。

    她準備先下手為強時,就已經做好賠上終身的準備了,荀郎很好,可她從小都是被姐姐養大的,姐姐待她恩重如山,為她操心勞力,遮風擋雨,區區男人,怎么比得上姐姐在她心里的分量?可能她跟荀令遠,終究無緣吧。

    “區區名節罷了,只要能扳倒太子,我亦不惜。等桃符當上太子,姐姐憑借太子生母的身份,登上后位只是早晚之事。待姐姐成了皇后,誰還敢說我這妹妹一句不好?我往后余生就都不用愁了。史書向來只會為尊者諱,為勝者歌,只要我們贏了,那就是太子強迫我,我們輸了,才是我陷害太子。”

    喚春搖搖頭,咬著牙道:“你這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廢太子哪有你想的那么簡單?”

    響云不后悔,安慰姐姐道:“百官都是墻頭草,誰贏他們幫誰,如今王氏勢大,他們能暫時壓下此事,可若有朝一日東風壓倒西風,此事就會再度被翻出來,成為廢太子的種子,長遠來看,并非一無是處。”

    喚春閉上了眼。

    ……

    此時不是廢太子之機,蕭湛與王公爭執許久,依舊是僵持不下,直到天黑也沒有定論,故而只能暫時壓下此事,軟禁太子。

    晚間時分,蕭湛來到顯陽殿,他一時不知道如何面對喚春,就在廊下徘徊著,沒有進屋。

    喚春回來后,心中也是久久不能平靜,桃符哭了都沒聽見,乳母將孩子抱去隔間哄著喂奶,蕭湛這時也走了進來。

    “我聽見桃符好像在哭?”他走到喚春跟前坐下,看到她臉上的淚痕,給她擦了擦道:“原是你在哭。”

    喚春眨了眨眼,把淚意逼了回去,勉強笑道:“我一時不察,乳母已經帶下去哄了。”

    蕭湛點點頭,氣氛便又詭異的沉默著,二人誰都不知道誰先開口?怎么開口?說什么?似乎這件丑聞,讓二人都陷入了一個微妙的尷尬處境。

    最后,還是蕭湛嘆了口氣,遲疑著先開口道:“云兒跟荀氏的婚事在即,若要處置太子,勢必要將此事公之于眾。可若是傳出這樣的丑事,對云兒的名聲也不利,我想著,眼下還是以保住她和荀氏的婚事為重。”

    他語氣帶著幾分愧疚,明明讓她們受了委屈,卻不能給個公道,恐怕會讓她失望了。

    不想此言卻暗合了喚春的心意,她原就惆悵于妹妹的手段終究不夠光明磊落,她心上過不去那道坎兒,很怕蕭湛真會為了她大力懲治了太子,日后真相曝出,她們姐妹也將成為眾矢之的,徹底失去皇帝的信任和寵愛。

    現在不是急功近利的時刻,應該以退為進,她繼續裝作渾然不知的模樣就是了。

    喚春搖了搖頭,愧悔道:“其實我也想通了,今日在殿上,是我太急,太不顧大局,才讓陛下難做了。陛下所言,亦是我的擔憂,王郎說的不錯,太子被廢,受益的是我和桃符,若真如此,恐怕天下人還要非議陛下是被我迷惑的昏君,我們姐妹是水性楊花的**。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實在不宜聲張。”

    蕭湛見她如此識大體,如此體諒自己的難處,即便蒙受如此屈辱,還處處為他著想,心中對她們母子是愈發愧疚憐愛。

    其實他也疑慮過,是不是響云在陷害太子?可此時也無需深究了,蕭恂與他政見不合,這太子早晚是要廢的。響云此事,反倒給了他一個廢太子的契機,只是響云就此得罪了太子與王氏兄弟,恐怕不好開交。

    蕭湛擁著她道:“響云得罪了太子和王氏,此事注定不能善了,他日局勢若生變故,嫁去荀氏,起碼能保她一命,這已經是最好的安排了。”

    喚春點點頭,黯然道:“若妹妹與荀氏的婚事還能保住,那自然是最好的結果。”

    此事便暫且壓了下來,荀氏長輩隱約聽到了內情,其實已不大愿意娶響云過門了。

    畢竟王氏已認定是響云在誣陷太子,若是娶了她,他們就是明擺著跟王氏唱反調。哪怕真是太子之過,日后太子登基了,這媳婦他們也未必保得住,倒不如一開始就不接。

    荀令遠自然相信響云是受害者,卻改不了長輩的想法,心里一時十分著急。

    還是荀妙女出面說服了家中長輩,畢竟是已經定下的婚事,若此時出爾反爾,不僅毀了響云的名聲,還會從側面坐實了太子的罪名。

    現在必須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把人娶回來,才是既不得罪薛夫人,也不得罪王氏的選擇。

    這才是狡兔三窟,兩頭下注,何況娶個女人,他們又不吃什么虧。

    荀氏長輩深以為然,畢竟妙女是王氏婦,她的想法,極可能就是王氏的打算,于是婚事照舊進行。

    *

    東宮。

    太子近來獨自養傷,皇帝禁止他見任何人,連王公都不能見其一面。

    王公心中十分擔憂,皇帝原就是不情不愿立的太子,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太子犯錯,心里一定是想借機廢太子的,但阻力太大,故而隔絕太子,不做處理,態度曖昧不清。

    是夜,蕭含清喬裝夜行,潛入東宮。

    蕭恂此時正趴在榻上,身上傷痛難忍,不得動彈。

    他這段時日怎么也回過味兒了,他就是被響云被暗算了,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后來發生了什么,不過是響云說什么,眾人便以為是什么。

    加之他當時完全沒搞清情況,不知道眾人討論的是他逼辱姨母的罪名,當場承認了是自己主動去找的響云,便更像是他強迫于人了。

    從一開始,他就不該承認,讓響云的話孤證難立,可如今后悔也來不及了,皇帝軟禁了他,他所有的自辯都沒人會聽了。

    她真的是太壞了,壞的讓人咬牙切齒,他真的是恨死她了!

    這時,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然后便是哐哐兩聲,似是有人昏迷癱倒,隨即一道黑色身影緩步走了進來。

    蕭恂看著黑衣人,心中一緊,可迫于身上傷勢行動不便,急得頭上直冒汗,正要開口喊人,蕭含清已主動摘下了蒙面,走到了他的跟前。

    “太子殿下,是我。”

    蕭恂心下一驚,難以置信道:“怎么是你?”一個自幼長于深宮的公主,她怎么能會武功呢?

    這一次,蕭含清已經不打算隱瞞身份了,對他具實坦白道:“實不相瞞,我并非真正的皇室公主,是王大將軍安排我來監視皇帝,輔佐太子的,今見太子落難,皇帝禁止任何人接近東宮,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暗中來見。”

    蕭恂眉梢動了動,心中一寒,“你此時向我坦白身份,莫不是想殺我滅口?”

    蕭含清搖搖頭,誠懇道:“我自曝身份,反倒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太子手上,以示我對太子的忠心。”

    “你到底想做什么?”蕭恂不解。

    蕭含清道:“薛氏姐妹聯手陷害太子,皇帝此時雖態度曖昧不明,可廢太子之心昭然若揭,太子若被廢黜,必然不會有好下場。王大將軍是一直支持太子登基的,我愿為太子傳信,尋求大將軍的協助,逼迫皇帝退位,擁立太子登基,屆時,太子便再也不用仰人鼻息了,我也不用擔驚受怕。”

    蕭恂眼神沉了下來,“你可知這是謀反的死罪?”

    蕭含清當然知道,可她此時急需再做些什么證明自己,重拾大將軍對自己的信任。

    大將軍一向有非常之志,可自古打仗都講究師出有名,若能勸動太子與大將軍聯手,屆時大將軍便可借太子名義揮兵金陵,大事可成!

    蕭含清反問他,“可太子被廢就是死路一條,放手一搏還有一線生機,太子是想坐以待斃,還是搏上一把呢?”

    蕭恂垂著頭,眼神晦暗不明的,氣氛一時沉默了下來。

    “太子?”

    蕭恂不回答,只問她,“那我要是做了皇帝,能娶我的繼姨母嗎?”

    蕭含清一怔,想通后,恍然笑道:“不光可以娶繼姨母,等殿下成了皇帝,就是親姨母也娶得。”

    蕭恂莫名興奮起來,眼神陰惻惻的,不懷好意地一笑。

    第92章 鋌而走險我給你講個笑話聽聽就高興了……

    東宮點頭后,蕭含清很快就將消息送去了荊州,在等待王大將軍回復的同時,響云的婚事也在如火如荼的籌備著。

    出了這樣的事,響云對二人的婚姻,心中多少是有些沒底的,她本想親自跟荀令遠見一面,如果他對與自己的婚事有疑慮的話,她也不會強人所難。

    喚春卻給否了,她不贊同響云去跟荀令遠見面。

    響云現在心中是含愧的,一開口必然是將自己放于低位,日后即便成婚也抬不起頭,她的妹妹不需要對男人卑微,于是自己替妹妹和他單獨見了一面。

    華林園中姹紫嫣紅開遍,暖風吹的柳枝蕩漾。

    一男一女兩道身影沿著柳堤漫步,后邊遠遠跟著一行宮人內監。

    喚春在前,荀令遠在后,走至堤岸時,喚春突然頓下腳步,回頭看了看他,問道:“知道為什么讓你來嗎?”

    荀令遠面色平靜,道:“知道,是為著夫人妹妹和臣的婚事。”

    喚春搖搖頭,“再想想。”

    荀令遠怔了一下,薛夫人現在雖無皇后之名,卻有皇后之實,是皇帝唯一認可的夫人,她要嫁妹,自然慎之又慎,她是來替響云考驗自己真心的,他必須頂住這一回,得到薛夫人的認可。

    他微微頷首,恭謹等到薛夫人的提點,“那臣就不知了。”

    喚春笑了笑,倚著橋頭的白玉柱,楊柳枝在她身后招展,她的姿態像柳條一樣隨性慵懶,一副不過是與他閑話家常的模樣。

    “我有倆個兒子,一個妹妹,兒子是我生者,妹妹是與我同生者,這是我在世上血脈最親近的幾個人。”

    荀令遠靜靜聽著。

    喚春從容道:“我年少父母雙亡,唯有一妹相依為命,這妹妹是我從小養大的,雖是姐妹,其實跟我的女兒也差不多。”

    荀令遠頷首道:“夫人姐妹情深,恩義厚重,實在令人動容,我以后也會像夫人疼愛妹妹一樣去疼愛云妹妹的。”

    喚春望著他,嘴角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荀郎對云兒的心意,我自然不會質疑,可我今天想對你說的,是另一個問題。”

    荀令遠心頭一動,另一個問題,想來就是太子的事情了。他不等喚春問,自己便先一步回道:“我相信云妹妹是無辜的,太子酒后失德,想來如今清醒,便也知道錯了,以后絕對不會再有這等事情發生。”

    喚春心里嘆息一聲,覺得他有些天真,她面色一改,正色道:“這樣自是最好,那如果太子并非酒后失德,而是真的喜歡云兒怎么辦呢?”

    荀令遠怔了怔,覺得匪夷所思,太子是儲君,響云名義上是他的姨母,他怎么可能會犯這種糊涂呢?

    喚春直截了當道:“若以后太子登基為帝,他要強占云兒的話,你作為臣子,想過要如何護住云兒嗎?”

    荀令遠睜大了眼,此時也反應過來了,薛夫人今日見他,根本不是要跟他談響云的問題,而是要談太子。

    她已經差不多是在明示他了,作為臣子,他是無法拒絕君主要求的,他想要和響云安穩在一起,就只能阻止這個昏君登基。

    “荀郎打算如何呢?”喚春再度追問。

    荀令遠低頭沉吟,薛夫人和太子之間已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了。

    薛夫人想廢太子,想讓自己兒子做太子。他娶了響云,就是答應與薛夫人達成同盟,他必須扶持薛夫人的兒子登基,才會有光明的前途。

    荀令遠在意識到這個問題后,心中多少是不安的,士族大多是墻頭草,都不會輕易表明自己的立場,何況如今明顯太子勢力要大于薛夫人母子,廢太子這樣鋌而走險的事兒,怎么可能成功呢?

    可若太子此時的謙恭都是偽裝,登基后就露出真面目,成了昏君怎么辦?畢竟君奪臣妻的事兒,史書上屢見不鮮,哪怕強占了自己親姑姑、親妹妹、親兒媳,也只需將其改名換姓,掩人耳目即可。

    如果太子登基了,真要強納響云,他如何應對?如果無力反抗,難道他要賣妻求榮嗎?

    他不是這樣的人,可如果遇到一個不講道德臉面的皇帝,他又怎么拒絕那最高權力的強取豪奪呢?

    唯一避免此事發生的法子,就只有阻止這樣的皇帝登基。

    可一旦點頭,就意味著他將全盤倒向薛夫人的陣營,支持擁立幼主。

    荀令遠陷入了兩難,家中長輩定然是想兩頭下注的,但薛夫人在逼他表態站一邊。

    他要娶響云,就必須和她一樣堅定地支持她的姐姐,以及娶了她之后可能面臨的所有困境,二人絕對利益與共,這才是對她最堅定不移的承諾,比什么虛假的海誓山盟都可靠。

    “我會與云妹妹共進退,同生死,決不背棄。”

    荀令遠一字一句,堅定地道。

    喚春面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她此時也算真正安下了心,可以把妹妹交給他了。

    ……

    回來后,喚春便將荀令遠的選擇告知了妹妹。

    響云自然十分歡喜,如釋重負。他明知風險還愿意堅定不移選擇自己,和她們姐妹站在統一陣營,她也算是終身有靠了。

    天色已漸漸暗了下來,太極殿的金頂殘留著沒有褪盡的晚霞余光。

    喚春踏著那余輝,緩步來到殿中,此時大臣已經散盡,殿中似乎還殘留著爭執的吵鬧余音,讓人莫名的煩躁。

    蕭湛高坐上位,揉著眉心,面色帶著幾分疲憊。

    喚春走到他身邊,幫他按了按頭,蕭湛知是她來了,便換了笑臉,順勢往后仰了仰身子,靠在了她的懷里。

    “和荀令遠談完了嗎?”

    喚春故意不說結果,只作嘆息道:“過往我一直認為自己還算明智明理,可如今才發現,我智慧淺薄,應付后宅足矣,但應付朝堂,不僅需要智慧,也需要耐心。”

    蕭湛心中一動,問道:“他讓你失望了嗎?”

    喚春依舊不答,十分低落的樣子。

    蕭湛看她那郁郁寡歡的模樣,拉著她的手,順勢將人拉到了懷里,哄她道:“來,別想他了,我給你講個笑話聽聽就高興了。”

    喚春也不知道他肚子里怎么藏了那么多笑話,不知道他是只喜歡跟自己講,還是也會跟別人講?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會這樣哄徐妃開心?以前她好像沒怎么在意過這個問題,現在不知為何,胡思亂想的就多了。

    她用手掩住他的口,搖了搖頭,正色道:“不要,每次都是你哄我,今天換我給你講一個。”

    蕭湛噗嗤一笑,看著她那一本正經的模樣,“你確定你現在的心情,講出來的能好笑嗎?”

    喚春不確定,還是堅持道:“總歸先講一講試試嘛。”

    蕭湛點點頭,靜靜等著她跟自己講。

    喚春醞釀了一會兒,便講道:“從前有個相士,對人談相說:男手如槍,女手如姜,財谷滿倉箱。其中有一個人聽了,就很高興道:若是這樣的話,那我家媳婦兒應該是個有造化的。眾人問何以見得?那人就對道:昨夜在床上她嫌我不能盡興,狠狠打了我一巴掌,現在臉上還火辣辣的疼呢。”

    講完后,蕭湛還沒回過神,喚春便先繃不住笑了出來,全然不見剛剛的郁郁之色。

    蕭湛這才知道自己被她給騙了,原來她剛剛的不開心都是裝的,想來荀令遠的答復讓她十分滿意了。他見她還有心思想這事兒,當即便哈哈笑道:“小滑頭也學會騙人了,想是昨夜沒讓你盡興了?”

    喚春微紅著臉,身子就像柔軟的蒲草纏了上來,“我還想要更多。”

    蕭湛就去親她,吻的又重又急,一手攬緊她的腰,另只手就將案上的奏折都給推了下去,把她放到了案上。

    此時夜色漸暗,內監知道夫人過來了,也沒人敢進來掌燈,店里昏暗暗的,只有一片迷離的月光灑在二人身上,靜謐如流水。

    喚春不愿意在這里做,手臂掛在他脖子上,半撒嬌半命令道:“抱我到床上去。”

    下一刻,她整個人便凌空而起,蕭湛手臂堅硬有力,抱著她回去寢殿,一落到床上,她的身子就從衣服里蹦了出來,和他緊緊貼著,換了一個又一個姿勢,再緊密中再貼緊一些。

    情到濃時,喚春忍不住的細微顫抖,蕭湛吻了吻她潮濕的鬢角。

    “還有力氣打巴掌嗎?”

    喚春心滿意足了,也沒力氣了,最后剩下的力氣,都只用來抱著他了。

    *

    四月暖風習習,鳥鳴婉轉,轉眼就到了響云大婚的日子。

    周氏的女眷都作為娘家人來為其送嫁,響云身著錦衣華服,脂粉光艷,自顯陽殿拜別長姐后,于大司馬門出宮。

    荀令遠已經早早在此等著接人了,他騎著高頭大馬,容服光整,滿面春光,響云的婚車跟隨在他馬后,一行人緩緩駛入荀氏。

    大婚的排場,讓沿途觀禮的百姓都誤以為是公主出降。

    而這一日,皇帝和夫人也會親自出宮觀禮。

    婚禮的喧囂熱鬧,因皇帝與夫人的到來,達到了頂點。

    ……

    與此同時的東宮。

    蕭恂已經養好了傷,一直在等待逃離金陵之機。

    荊州已經傳來大將軍的回信兒了,他愿意擁立太子在荊州登基,割據荊江二州自治,與皇帝分庭抗禮,兩分天下。無非就是重現南北對峙,三國鼎立的格局。

    雖然這很可能是大將軍的陷阱,無非是想騙自己做他的傀儡,好攜天子以令諸侯。可蕭恂不在乎,他情愿去給大將軍做傀儡,也不想在這里忍氣吞聲,受皇帝夫婦的窩囊氣了。

    他已經對皇帝徹底喪失了信任,他們是不折不扣的政敵,為免日后被廢太子清算,死無葬身之地,他決定放手一搏,賭這一回!

    天下終究是蕭家的天下,就算大將軍狼子野心,也不敢真的弒君篡位。大將軍需要一個發兵金陵的借口,而自己的前去,恰好可以給他這個借口。

    自己去了荊州,就算是落入王氏之手,暫時受制于人,可只要大將軍需要借助自己的身份,他就不敢真的傷害自己,還會對自己畢恭畢敬,奉若主上。

    日后,他說不定還能借助父親的聲望,收買大將軍的部下,率領西府軍反攻金陵,再度一統江左。

    從逃離東宮,離開金陵這一刻,他與蕭湛便恩斷義絕了,從此以后,他便只是東海王蕭濟之子,要光復他們東海王一脈,將蕭湛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竊國者趕下皇位。

    他早已準備好了一切,響云大婚,皇帝離宮,戒備松弛時,是千載難逢的逃離時機。

    等他成了皇帝,他就是這個天下權力最大的人。他就再也不用仰人鼻息,再也沒有人能逼迫他讀書學習,再也沒有人能限制他的言行用度。

    他可以為所欲為。

    就讓薛響云先嫁去荀氏吧,反正他早晚會攻回金陵,把她搶回來一雪前恥的,他早晚會把她搶回來出氣的!

    等到這邊婚禮差不多結束,皇帝返宮時,才收到東宮的消息,太子不見了。

    第93章 失望透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

    蕭湛趕至東宮后,只見東宮一片狼藉,太子中庶子張翼已然倒在血泊之中,了無生息。

    內監哭訴道:“陛下出宮后不久,太子暗謀潛逃,張大人苦苦規諫勸阻,太子不聽,將其殺害后,便奪路而去。”

    蕭湛聽完經過,是既震驚又心痛,一面命人好好收斂安葬了張翼,一面傳召徐伯允帶兵去追回太子。

    太子出逃,與叛國何異?世人要怎么想他這個皇帝,他這個皇帝做是有多失敗,才讓他的太子都要背棄他?

    太子不忠不孝,還要陷皇帝于不仁不義。

    蕭湛又急又痛,蕭恂逃離金陵,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前往荊州投奔王大將軍。

    只要他抵達了荊州,他們之間就徹底父子情斷了。王大將軍便能打著擁護東海王為正統的旗號,憑借蕭濟的余望,擁立蕭恂登基,割據荊江,分裂國家。屆時,造成的政治危機將不可估量。

    蕭湛是真沒想到太子能蠢到這個地步,如此罔顧國家利益,做出這樣鋌而走險的事情。

    他心里真的是失望極了。

    ……

    另一邊,喚春聽說蕭恂叛逃后,也是一副如遭雷劈的驚愕模樣。

    喚春心里哭笑不得的,虧她還正兒八經把太子當個對手,那么謹慎的算計斗爭,想著多方拉攏關系,籠絡朝臣來廢掉他,沒想到他自己倒先沉不住氣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弄珠和彩月快要樂瘋了,可發生了這般嚴重的政治事件,朝野上下都是焦頭爛額的,顯陽殿這般開心,明顯不合時宜。

    喚春礙于身份,還是嚴肅訓斥了二人,讓她們別太過得意忘形了。

    這一夜,蕭湛都留在太極殿徹夜未眠,跟幾個親信大臣一起等太子的消息。

    何彥之勸他先休息一會兒,慢慢等徐伯允的消息就是了,畢竟再急,一時片刻也沒法兒把太子帶回來。

    蕭湛哪有休息的心思?不等到蕭恂的下落,他這幾日都要寢食難安。

    可找回來又如何?太子犯下如此大罪,找回來就真要廢太子了。

    廢立太子關乎國體,這太子立了還不滿一年,就闖下如此大禍,一旦廢太子,勢必要牽連追責無數大臣,造成朝堂人心惶惶。

    可如果讓他逃去荊州,保不準還要掀起內戰,再陷蒼生于水火。

    如今朝廷外有五胡之禍,內有士族爭權奪利,王大將軍虎視眈眈,江左局勢并不安穩,太子此舉屬實胡鬧,火上澆油了。

    堂堂一國儲君,如此不識大體,如此輕率任性,沒有君主的擔當責任,何配君臨天下?

    蕭湛真的是太失望了。

    喚春這一夜,也一直是似睡非睡,忽夢忽醒的,時刻關注著太極殿的消息,有一點兒風吹草動,便以為是徐伯允把太子抓回來了,立刻便坐起身子,詢問情況。

    所幸這場鬧劇沒有維持太久,蕭恂與左右侍從乘輕騎逃出城后,才跑到江寧地界,就被徐伯允帶人給攔下了。

    蕭恂抵抗強烈,心知被抓回金陵的下場,堅決不肯隨其回去,指揮侍從與其殊死搏斗。

    這事兒換了其他人還真辦不成,得虧了徐伯允是皇帝大舅子,蕭恂幼時被徐妃撫養過,他名義上也算是蕭恂的舅舅,故而也不跟他客氣。

    太子一行人很快被制服,蕭恂直接被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快馬加鞭送回金陵宮,押至太極殿。

    為免引起人心動蕩,太子出逃之事被暫時隱瞞了下來,故而將人抓回來之后,皇帝沒有召集百官對太子進行審判,而是暫時當做家事處理,親自數其罪過。

    此時蕭湛對他是失望透頂,聲聲嘆息,句句苛責道:“你身為一國太子,背父棄主,枉殺忠良,意圖分裂國家,哪有一國儲君應有的責任感,你這般拿國事當兒戲,我如何能放心讓你繼承大統?”

    蕭恂心中尤是不服,盯著蕭湛的眼神怨毒,心知被追回就是死路一條,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自己的不滿和委屈統統發泄了出來。

    “你根本就沒想過讓我登基,你對我百般刁難苛待,不過就是為了逼我犯錯,好廢掉我,讓你的親生兒子做太子!你色令智昏,被薛氏那妖婦蠱惑,全然不顧血脈親情,軟禁姑姑,還忘記了我父親對你的恩情,要把我們蕭氏的江山,全盤捧送給那妖婦母子,我不服,不服!”

    蕭湛見他仍舊不知悔改,還如此空出狂言,一時氣的血氣翻涌,怒不可遏。

    “逆子!”

    他還沒多說一句,蕭恂繼續狂發不滿道:“我不是你兒子,是你搶了我父親的王位,是你搶了我的位置,父死子繼,天經地義,這天下本來就該是我的,是你奪走了我的一切,還假惺惺立我做太子,你根本沒想讓我登基,你想方設法的要廢我,現在你滿意了,你終于揪住我的把柄,終于可以廢了我,殺了我了!”

    內監們看著父子爭執的一幕,個個嚇得跪伏在地,瑟瑟發抖,徐伯允則立刻上前用團布塞住了太子的口,不許他再大放厥詞。

    蕭湛看著如此不知好歹的太子,痛心不已,捂著胸口重重跌坐在龍椅上。

    他一時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對不起他,他竟會恨自己至此?

    蕭湛心知二人的關系已經徹底破裂,難以修補,于是令徐伯允代替自己將其又杖責一頓后,便下旨道:“太子背國叛父,枉殺忠良,出言狂悖,不知悔改,即日起逐出東宮,褫奪了太子服冠印綬,于城外別館軟禁,斷其交游,派兵堅守。”

    蕭恂被打的奄奄一息,人事不省,無力反抗。

    蕭湛又下令秘密處置了所以協助太子出逃的護衛后,才命徐伯允將太子拖出宮,送去城外別館軟禁。

    徐伯允頷首領命,心中已然有譜。

    皇帝將太子逐出東宮,送至城外軟禁,廢太子之心已經顯而易見了。

    ……

    這邊才處理完蕭恂的事情,蕭湛便來了顯陽殿休息。

    喚春得知太子已被抓回來,心里也松了口氣,她見蕭湛神色黯然失落,面上也做出了沉重哀傷的模樣,惋惜太子的不爭氣,辜負了君父的苦心。

    太子出逃,對于他們母子是喜事,但對于皇帝來說,是徹頭徹尾的政治危機。

    蕭湛心中失望透頂,他百思不得其解,十分郁悶道:“我真是想不通,太子為什么要背棄我?他八歲便來到我身邊,我對他悉心培養,視如己出,我一心想讓他學好,還立他做太子,到頭來卻是養了個白眼狼。我自認沒有什么對不起他的地方,他卻要視我為仇敵,我想不通,我是真想不通。”

    畢竟他是真心把蕭恂當繼承人培養的,即便再偏愛親生兒子,也出于對大局的考慮,認真想過讓蕭恂繼承皇位的,可如今卻被他親手背刺,他真的是失望極了。

    喚春幫他順著氣,柔聲安撫著他。

    孩子的天性就是怕苦怕累怕讀書,又饞又懶又貪玩,所以需要師長的引導,來約束好逸惡勞的天性。

    可王公作為太子太師,出于私欲,卻故意疏忽對太子的教導,縱其懶散,任其玩樂,只為全盤掌控他做自己的傀儡。

    以至于皇帝稍微管教嚴苛一些,蕭恂就受不了,覺得皇帝是在害他,不喜歡他,故意苛待他,好逼他犯錯廢掉他。

    他寧愿相信王氏這些外人,都不相信血脈至親的皇帝是真的為他好。

    “陛下不要太傷心動怒,你為了太子之事,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了,即便憂心太子,也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太子年紀還小,如今既然已經把人追回來了,以后好好管教就是了。”

    喚春嘴上這樣說著,但心里也清楚,太子很可能沒有以后了。

    如果他能成功逃去荊州,那可能真有機會在王大將軍的扶持下做個傀儡皇帝,分裂國家。但現在他被抓回來的話,廢太子就是板上釘釘了。

    蕭湛面色疲憊,他靠在喚春懷里,很憔悴的模樣。他想了一天一夜,思來想去還是想不通,太子為什么這么恨他,為什么冒著廢殺的風險也要背叛他?

    他都已經是太子了,自己也沒有堂而皇之的理由能廢掉他的太子位,即便他做出逼辱姨母之事,也是一直在幫他壓著,不曾張揚,更沒想過以此為由廢太子。

    他倒好,他這一跑,罪同叛國,既忤逆了父親,又背叛了皇帝,無君無父,不忠不孝,是徹底為天下人所不容了。

    喚春抱著他,幫他按頭緩解,不停柔聲安撫著,哄他先睡下休息一會兒。

    蕭湛睡不著,整夜整夜的失眠。

    太子出逃,是要去荊州投奔王大將軍,荊州造反之心已經昭然若揭了。

    如今太子被捉了回來,廢太子勢在必行,與太子利益與共,休戚相關的瑯琊王氏定然不會坐以待斃。

    他與王大將軍之間,早晚是要有這一戰的,他必須早做打算。

    *

    另一邊,王公等太子消息這兩日,也是后悔不迭,扼腕嘆息。

    本想著太子只要粗通學業,最好自己沒什么主見,對他言聽計從即可,可沒想到真把人教成個沒腦子的蠢物。

    他不怕他蠢,就怕他又蠢,還總愛靈機一動!

    王公這回屬實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要是先前教導的更用心一些,太子也不至于蠢到能做出這樣的事。

    大將軍也是,明知太子單蠢,為何還要如此誘導他?

    太子被廢,他們王氏就少了一個可操控的傀儡,皇帝絕對比太子難對付,小皇子身邊的輔政班底,也絕對不會是他們瑯琊王氏,得不償失。

    難不成大將軍篡位之心不死,故意挑撥皇帝與太子的矛盾,再以廢太子之事為引,打算以清君側的名義揮兵金陵,逼迫皇帝退位后,擁立幼主登基,再讓幼主禪位給自己嗎?

    王公不由一身冷汗,若大將軍真有此謀劃,那王氏以后就真要背負亂臣賊子之名了。

    狡兔三窟的事他也會做,他不能孤注一擲,把雞蛋都裝一個籃子里,將整個家族的前程都寄托在一場勝負未知的戰局。

    如今想保全王氏全族,就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立刻跟大將軍割席,支持皇帝。

    如果大將軍造反成功,最多也是怪責他幾句,同族兄弟不至于反目,他依舊會有高官厚祿。如果大將軍造反失敗,王氏也已經提前跟他割席,不至于舉族覆滅。

    想到這里,王公便立刻派人去請王玄朗前來,準備將他騙過來,親手交給皇帝做人質,用來牽制大將軍,來表明自己對皇帝的忠心。

    府吏去了后,很快回來傳話,說王玄朗在太子被抓回來后,就已經棄官離開金陵,前往荊州投奔大將軍了。

    王公心里一下涼了半截。

    第94章 孤注一擲朕欲廢其太子之位,眾卿以為……

    建元二年夏四月,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個月,蕭湛以太子違父背尊,包藏禍心,將其軟禁于城外別館,舉朝震動。

    王玄朗抵達武昌傳信兒后,王大將軍立刻上書朝廷,稱太子此舉定有不得已的隱情,或為奸佞讒毀之故,愿陛下明察徹查,不要受奸佞蠱惑,重修父子之情。

    蕭湛已然堅定了廢太子之心,故將其奏折按下不表。

    王大將軍此時上奏折,頗有幾分威脅之意,只要廢太子的詔書下達,大將軍必然會以此為由,起兵發難朝廷。

    蕭湛深知與大將軍此戰不可避免,無論廢不廢太子,他與王大將軍之間都不能善了。

    若被如此挑釁之后,他還因顧忌大將軍而不敢廢太子,只會愈發顯得他懦弱,從而滋長大將軍的野心,讓朝臣對大將軍更加畏忌,有損自己的天子威權,遂堅持召集群臣商議廢太子之事。

    太極殿上。

    蕭湛對眾人道:“蕭恂背父棄主,枉殺忠良,意圖盤踞荊江二州作亂,無君無父,實不配儲君之位,今日不處置了他,恐怕會給國家留下大隱患。”

    司徒兼太子太師王詡、吏部尚書兼太子少師蔡雍,并東宮一眾官署,聽得此言后,皆以教導不善之故,跪于皇帝面前,脫帽請罪。

    王公惶恐請罪道:“太子失德,實乃臣教導不善之過,臣自請免官謝罪。”

    蕭湛從容道:“朕所商議的是關乎家國的大事,豈是王公一人之罪?蕭恂不軌之心漸顯,縱是有良師敦促,亦難改其劣性,今日所議,只罪在蕭恂一身,實乃他一人之過,非是眾卿家之責。蕭恂狂悖之心日顯,朕欲廢其太子之位,眾卿以為如何?”

    百官心有顧忌,不敢吱聲,無非是看王公諸人的態度,跟風附和而已。

    此事因涉及王大將軍,王公作為親族,出于避嫌,不好直接開口支持或反對,那蔡雍便擔憂道:“太子所立尚不足一年,貿然廢黜,恐怕會引起人心動蕩,何況荊江局勢不穩,恐會有人借機發難。”

    言外之意,直指王大將軍,百官便附和地點點頭,畢竟大將軍手握重兵,他們誰都不愿拿自己身家性命,去跟大將軍手中的強兵拼命。

    何彥之反駁道:“蔡尚書此言差矣,荊州若要發難,廢不廢太子都要發難,況太子的確有過在先,大將軍終究是臣子,陛下若因忌憚大將軍而畏首畏尾,天子的威嚴何在?”

    徐伯允也慨然道:“陛下雖不及堯舜,可做臣子的又怎能起兵威逼君主呢?陛下為士族擁戴,即位不過幾年,要是諸侯個個都目無君上,據州造反,豈不又要天下大亂了嗎?諸君為了一時保全性命,而對其百般忍讓退縮,只會縱容其野心膨脹,若真讓他兇計得逞,在座諸君,也是死路一條!”

    蔡雍被駁的啞口無言,其他官員說不過,便也保持沉默,廢太子之計遂定。

    兩日后,皇帝下詔,以太子骨肉至親,雖闖下大禍,尤不忍殺之故,將其貶為東海王,仍舊軟禁于城外,日常用度僅夠免于饑寒而已。

    廢太子為東海王的詔書很快傳令天下,人情惶惶,街頭巷后,議論不絕。

    ……

    顯陽殿。

    喚春心中多少是有些不安的,她都做好廢太子是一場持久戰的準備了,可如今真廢了,明明她和兒子成了最大受利者,可她也沒有什么喜悅的情緒。

    獲取巨大利益的同時,伴隨的是巨大的風險。

    她原想著蕭湛他們應該先解決王氏兄弟的掣肘,再來廢太子,這是最平穩妥當的權力過渡方式,但這個過程,可能要耗費數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可如今這順序好像顛倒了一番,成了先廢太子,直接跟王大將軍宣戰,來造成王大將軍不滿,由著他造反,再以造反之名,將其余黨一網打盡。

    大將軍若還有幾分君臣顧忌,自然不敢輕易發難,可若大將軍已然有了篡位野心,那廢太子之事就是他發兵的最好借口。

    可現在誰都沒有能絕對置對方于死地的把握,喚春以為蕭湛多少會再隱忍一段時日,和緩處理此事的,可如今這般直截了當廢太子,恐怕是要孤注一擲了。

    晚間時,蕭湛來到顯陽殿,神情十分沉默,并沒有廢太子成功的喜悅。

    他讓人把桃符抱了過來,抱在懷里,目露憐愛。

    若非蕭恂藐視天威,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他也不會這么快就廢太子。

    他越是退縮,大將軍就越是猖狂。他與大將軍既然注定有這一戰,與其被動防守,倒不如主動出擊,拼個你死我活,速戰速決。

    可桃符才不過八個月大,如此輕的年紀,如何能承擔一國儲君的責任呢?那責任太重,而他又太弱小。

    他原想把最好的都給他們母子,可如今真走到廢太子這一步后,他卻反倒不敢立桃符做太子了。

    他要讓桃符做的,是一個可以自己掌權作主,不再受制于人的太子,而不是把這風雨飄搖的破碎江山留給他們母子。

    “春兒,你會害怕嗎?”蕭湛突然問她。

    喚春依偎在他身邊,低眼看著他懷里熟睡的兒子,表情很平靜,“我不怕,王大將軍剛愎兇橫,目無君上,為天下人所不容,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早晚會自食惡果。”

    蕭湛搖了搖頭,正色道:“春兒,我不想聽你跟我說這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我想聽聽你的心里話,當初你嫁給我,所圖無非一個安穩與富貴,可我除了這身份,實際一無所有,你想要的我都還沒有給你,現在還會連累你賭上身家性命,你會后悔嗎?”

    喚春滯了滯,自嘲笑道:“天下豈有嗟來之食?我想要的東西太過貴重,必然要承受與其相當的風險。陛下都不嫌棄我是個寡婦孤女,我為何要嫌棄陛下一無所有?仁者不以盛衰改節,義者不以存亡易心。若因陛下曾經能給我榮寵,我就追隨陛下。而今陛下陷于危機,我就背棄陛下,那與禽獸何異?”

    蕭湛眼底不由一熱,張臂將她摟入懷中,用力抱緊。

    ……

    風雨往往醞釀在非同尋常的平靜之中,金陵百官在廢太子的詔書下達后,都十分惶恐不安,擔憂內戰爆發后,金陵城會失陷,已經開始暗中將家屬送往會稽一帶避難。

    可時間一日日過去,卻絲毫不見荊州的動靜,就在百官覺得自己多慮了的時候,五月初,荊州傳來軍事急報——

    王大將軍因不滿皇帝廢太子之舉,率軍向金陵進發,要清君側,誅奸臣了。

    金陵震動。

    *

    千里之外的尋陽。

    河邊流水潺潺,一個年輕少婦背上背著剛剛滿月的孩子,在河邊收拾著剛洗完的衣服,端起盆子準備回去。

    這時,只聽一陣隆隆馬蹄聲,十幾個士兵打扮的身影,騎著馬奔馳而過,馬蹄揚起陣陣塵土。

    孩子被嚇的哇哇哭了起來,蘇靈均丟下衣盆,將兒子抱到懷里,躲在一棵樹后哄著。

    待士兵們走遠后,周圍靜了下來,蘇靈均才又抱著兒子走了出來。

    遠遠走來一個中年婦人,抱著臟衣來河邊清洗,她看著遠遠離去的士兵,嘆道:“現在這世道是越來越不太平了,最近各地都在征兵,保不準又要打仗了。”

    蘇靈均邊拍哄著兒子,邊道:“胡嫂子也來洗衣服?”

    “沒法子,一大家子的活兒都等著我干呢。”胡嫂子笑了笑,又道:“小寶可真聽話,整天跟著你四處奔波的,也不哭不鬧。”

    蘇靈均已經把孩子哄好重新系回了背上,端起衣盆準備先走一步了,“我那主家還有些事兒,就先不跟嫂子聊了。”

    胡嫂子疾步上前攔下她,“欸,對了,先前我跟你提的村頭孫大郎家的親事,你考慮的怎么樣了?他家中有幾十畝地,七八間房,只新死了媳婦兒,撇下倆個嗷嗷待乳的孩子。剛你也看到了,現在世道這么亂,動不動就打仗的,你一個年輕寡婦帶著兒子也不容易,還是得找個男人靠著過日子。”

    蘇靈均心煩意亂,勉強搪塞道:“多謝嫂子好意了,我亡夫死了還不到三年,暫時還不想嫁人。”說完,就匆匆離去,不再搭理她了。

    那胡嫂子看著她的背影,翻了翻白眼,一個帶兒子的寡婦還裝什么清高,要不是看她長得漂亮,誰愿意娶她幫她白養兒子?她倒好,還挑三揀四的,屬實不知好歹了。

    蘇靈均回到家里,把衣服搭晾起來后,給孩子喂了一回奶,便來到了范家,給范小娘子教解今日的功課。

    黃昏時,今天的課業結束,她去隔間抱起兒子,將要離去時,范夫人過來了一趟。

    “小寶今天還是這么乖啊。”范夫人笑著逗了逗那玉雪可愛的小團子,讓女兒先出去回避片刻。

    蘇靈均對她微微頷首,“夫人此時過來,是有什么事嗎?”

    范夫人點點頭,將一袋錢遞給她道:“這是你近期的課酬,我給了你雙倍的,明日起便不用再過來了。”

    蘇靈均一驚,“是我哪里教的不好了嗎?”

    范夫人笑著搖了搖頭,讓她安心道:“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們打算一家人暫時前往揚州,到會稽去投奔孩子她舅舅,所以暫時不能繼續學業了。”

    蘇靈均眼神動了動,試探道:“是因為江州要準備打仗了嗎?”

    范夫人因她一個寡婦不容易,又不是外人,便悄聲給她提了醒道:“我夫君近來收到風聲,大將軍認為皇帝廢太子之舉是被奸佞蠱惑,恐怕要起兵清君側,鏟除奸佞了,如今荊江二州到處都在調兵警戒呢。”

    蘇靈均心中一動,手臂不由摟緊了兒子,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聽過王氏的消息了。

    “大將軍是要造反了嗎?”

    “這話可不敢亂說。”范夫人忙做個噤聲的手勢,“我們一家準備先去會稽避一避,等這邊安定了再回來,你寡婦無依靠的,帶著這么小的孩子也不容易,可有想過今后如何打算?不若隨我們一起上揚州如何?”

    蘇靈均搖了搖頭,不大愿意,她好不容易才從揚州逃離,再也不想回去見到那個人了。

    “多謝夫人好意了,我生產時夫人已經幫我很多了,我們母子感激不盡,不好再麻煩夫人。夫人此行萬請珍重,好生照顧小娘子,我就不跟夫人同行了,望以后還有相聚之機。”

    范夫人也沒再勉強,幾日后,一大家子便啟程前往會稽了。

    蘇靈均也收拾了行囊,帶著兒子離開避難。

    第95章 一觸即發他太喜歡她了

    王大將軍的突然起兵,在金陵引起極大震動。

    雖說不少人心中清楚此戰無可避免,可終究來的太過猝不及防,皇帝現在的勢力,未必能全盤壓倒大將軍,此戰仍舊勝負難料。

    蕭湛一面傳令京師戒嚴,一面征召徐州刺史傅熙、撫軍將軍王肅、右將軍周泰還朝,商議軍事部署,計劃鏟除王大將軍。

    而王公這邊,為免全族遭受株連,王公每天一早都帶著所有在朝為官的子弟,跪在宮門前惶恐請罪,苦表衷心。

    朝堂上,不少與原先與王氏親近的大臣,此時態度都變得曖昧不清。那些不滿瑯琊王氏專政的大臣,甚至趁機落井下石,建議皇帝將在京城的瑯琊王氏子弟全部誅殺。

    蕭湛卻始終不做表態,不見王公,亦不問責。

    出了這樣的事,最急的還是莫過于王容姬,她如今嫁去了周氏,可以免受王氏牽連,可她的丈夫周必行現任大將軍從事中郎,隨大將軍在荊州,安危莫測。

    她相信周必行定然是不會支持大將軍起兵的,可恰恰因為相信丈夫的品行,便不免擔憂他會因反對大將軍,而觸怒大將軍,在荊州遇害。即便他沒有被大將軍誅殺,也不免擔憂他會被當作大將軍的黨羽,日后被皇帝追責問罪。

    王容姬匆匆進宮,求喚春替丈夫說說情,畢竟他們也是骨肉至親的表兄妹。

    喚春看著聲淚俱下哭訴的王容姬,于心不忍,不停安撫著。

    只聽王容姬道:“昔年威侯出征西戎,糧盡援絕,誓死不退,以身殉國,忠貞慷慨,為世人所稱頌。大郎自幼仰慕祖父風范,頗有為國建功立業之心,因追隨大將軍從軍歷練,不想卻發生了這樣的事。周氏自威侯起,累世忠義,家風忠正,大郎作為周氏的長子嫡孫,又怎么可能違逆父祖先志,做出謀亂之事呢?”

    喚春不停安撫著她,威侯便是她的外祖父,少時好游俠,橫行鄉里,長大后改過自新,一生戰功卓著,卻在討伐西戎時戰死,謚號為威,因其忠節慷慨,周氏方為世人所稱頌仰慕,漸成南方大族。

    她自然相信周必行不會跟著大將軍謀反作亂,可他作為大將軍帳下的幕僚,必然是難以摘清。朝堂之事她不好干涉,何況周必行是她表兄,貿然向皇帝為他求情,倒顯得她徇私,罔顧家國利益一般。

    喚春邊安撫著王容姬,邊道:“大表嫂不用擔心,此事圣上想來自有明斷,不會平白追責無辜之人,你且先回去,讓外祖母和舅母都不要著急,大表兄之事,自有我來周旋。”

    王容姬得了她的允諾,一時感激不盡,便千恩萬謝的離去了。

    夜深時,蕭湛在太極殿議事方回。

    喚春連忙上前為其寬衣,執溫帕為其擦手潔面,消除疲憊后,又親手倒了茶,捧到他面前,“今日朝會,商議結果如何?”

    蕭湛搖搖頭,沉聲道:“我派了王肅前往武昌勸大將軍收兵,若大將軍堅持一意孤行,那就要正式開戰了。”

    喚春點點頭,王肅畢竟是大將軍堂弟,又是皇帝的表兄,由他去做中間人說和,最合適不過,即便勸說不成,也不用擔心大將軍會害他性命。

    她便開口建議道:“大將軍雖兇狠不法,但王公是忠于社稷的,并無作亂之心。何況陛下南下創業之初,是靠瑯琊王氏的輔佐,才有了今日造化,如今王肅又深為陛下所仰仗器重,若陛下聽信奸佞的挑撥,將瑯琊王氏的子弟族誅,那是不是連王肅父子也要一起誅殺?”

    此言暗合了蕭湛心事,只是朝堂上對王氏不滿之聲甚囂塵上,他便暫時沉默不應。

    喚春見他有所松動,便繼續勸說道:“王肅正冒險前往武昌勸說大將軍,若此時枉加刀刃于王氏子弟之身,不是寒了忠臣良將們的心嗎?此誠危急存亡之際,不是朝堂內斗之時,陛下應盡可能地拉攏所有可以利用的力量,團結群臣,一致對外。”

    蕭湛深以為然,她此言豈止是為王氏求情,也是在為大將軍麾下那些幕僚求情。即便不論她與周氏的舅甥之情,周泰守石頭城多年,忠心耿耿,其長子周必行在大將軍麾下效力,若因此事被牽連身死,那的確是寒了忠臣的心。

    他感嘆道:“你說的不錯,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謀反是大將軍野心膨脹,與他人無尤,即便問責也該止責于大將軍一身。如今朝堂六成以上官員都多少與王氏有牽連,若要全部追責下去,滿朝文武都要人心惶惶,那就更沒人愿意為國盡忠了。”

    喚春點點頭,“正是這個道理,危難之際,更該施以仁政,安撫人心。”

    蕭湛苦笑了一下,拉著她的手將人摟到懷里,重重吻了吻她。

    歸根結底,他還是沒有孤注一擲,玉石俱焚的勇氣。

    他可以豁出去自己的命,但是他希望喚春和孩子能好好活下去。

    此戰勝負難料,若真將瑯琊王氏子弟盡數誅殺,日后他贏了倒還好,若是他輸了,大將軍攻入金陵后,喚春和孩子一個都活不了,都要給王氏陪葬。

    留下王氏一族,就算他兵敗身死,起碼他們母子還能有條活路。

    他太喜歡她了,只想把最好的給她,也一定要讓她好好活下去。

    翌日,蕭湛便在太極殿見了王公。

    王公脫帽叩首流涕請罪,皇帝親自扶他起身,下旨赦免在京的瑯琊王氏子弟。與他共訴昔年一道南下,創業江東的往事,二人一時都感慨不已,君臣就此冰釋前嫌,共參大事。

    建元二年夏五月,皇帝廣設軍號——

    以司徒王詡為大都督、假節,領揚州刺史,總領征討諸軍。

    以徐州刺史傅熙為衛將軍,都督從駕諸軍事。

    以右將軍周泰負責守衛石頭城。

    以丹陽尹徐伯允為護軍將軍,假節、都督朱雀橋南諸軍事。

    以侍中劉溫領左衛將軍,吏部尚書蔡雍行中軍將軍。

    又征豫州刺史、兗州刺史、臨淮太守、廣陵太守等邊軍鎮將率部還衛京師。

    安排部署完京師的兵力防衛后,皇帝又下詔稱王逞志騁兇丑,危及社稷,其帳下幕僚多有受其蒙蔽者,被迫作亂。今日之事,罪止王逞一人,其手下將士只要愿意及時回頭,皆不予追究,絕不濫刑。

    周家那邊,王容姬和周老夫人、孔夫人得知朝廷不會追究無辜的大將軍黨羽后,方才松了口氣。

    *

    荊州武昌。

    朝廷廣設軍號的同時,荊州與江州的大軍也在緊鑼密鼓地調動著,王玄朗已奉命前往九江駐軍,不日動身離了武昌。

    這兩日,王大將軍又犯了頭風,正在臥榻安養。

    這一年來,他犯病犯的越來越勤了,恐怕是大限將至了,只是一想到大事未成,功業為竟,心中仍不免有憾。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啊!

    這時,參軍錢沖入內來報,稱皇帝遣使來交涉,撫軍將軍王肅求見大將軍。

    王大將軍眼神一動,勉強打起幾分精神,忙命請入。

    王肅從容而入,身姿清雋挺拔,與大將軍的頹然憔悴形成鮮明對比。

    他作了個揖,面色含憂道:“聽聞兄長近來困篤綿綿,愚弟頗為憂心,不知兄長近來身體感覺如何?”

    王大將軍強打著精神道:“老毛病罷了,還是老樣子。”

    王肅不言,只暗中觀察了一番大將軍的神色,見其面色青黑,精神不振,隱隱有行將就木之態。

    他正色開口勸道:“兄長立身率素,少年聞名于天下,乃一時英雄人物。如今遲暮之年,位極人臣,榮寵已極,本可成為流芳百世的忠貞良臣,可兄長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想要更進一步,讓王氏全族都落下亂臣賊子的千古罵名。我們王氏一族深受皇恩,玄朗也是我們王氏佳子弟,本來可以撐起將來的家族門戶,卻因兄長構逆被毀,實在可惜。”

    大將軍不以為意,冷嗤道:“你不必在我面前做戲,一家子倒也不是非要裝在一個籃子里,你不支持我,我不勉強你,但你也不必勸我改變心意。皇帝一心削弱我們王氏,我豈能坐以待斃。我大限將至,撐著這口氣以圖大事,無非出于對家族門戶考慮。待事成之日,便由玄朗即位,撐起家族門戶,我們瑯琊王氏便能更進一步,有何可惜?”

    王肅搖搖頭,蹙眉道:“聽兄長此言,莫不是有改朝換代之意?兄長既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為何還要兵行險著?你將大事托付玄朗,可玄朗區區一小子,年少無望,哪里能承擔宰相之重?自開天辟地以來,可曾聽聞過以一孺子擔任宰相者?兄長改朝換代之舉,非人臣所為,我為兄長之行羞之,且悲且慚,望兄長能及時悔悟收兵,與朝廷冰釋前嫌,以全家族門戶。”

    王大將軍冷冷道:“箭在弦上,我若此時退讓,豈不趁了皇帝小兒之意?我與皇帝勢均力敵,勝負也猶未可知。待我奪取金陵之日,便是清算朝臣之時,倒是你,還不如趁早留下,輔佐我共謀大事。”

    王肅毫不猶豫的拒絕,并提醒他道:“陛下所統率六軍,石頭城有兩萬人,宮內后苑兩萬人,護軍屯金城五千人,丹陽尹屯朱雀航五千人,徐州、兗州、豫州諸州郡兵力合計五萬余眾。以天子之威,文武畢立,兄長以人臣侵陵君主,名不正言不順,豈可抵擋?兄長如今罷兵,還有可周旋余地,若兄長一意孤行,那便是要死無葬身之地!”

    王大將軍聞言大怒,見王肅不能為自己所用,也不愿家族這難得的將才為皇帝所用,于是將王肅扣留武昌軟禁,大軍仍按著原計劃調動。

    雙方大戰,一觸即發。

    ……

    千里之外的姑孰——

    裴靜女和王靜深留守姑孰等待消息,心中都是忐忑不安的,可他們千等萬等,沒有等到王肅返回姑孰,這才得知他被大將軍扣留武昌了。

    二人心里同時涼了半截。

    第96章 心急如焚你還想跑!

    王肅被扣留武昌后,姑孰眾將士一下子沒了主心骨,士兵因畏懼于王大將軍兵強權盛,不少人都起了怯戰之意。

    裴靜女更是心急如焚,她一個婦人家不懂軍事也不懂政事,只能去找王靜深討主意,不想他竟然已經收拾了寶劍包袱,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靜深,你這是要做什么?”裴靜女愕然看著他。

    王靜深瞥了她一眼,沉聲道:“我要去武昌,不能在此保護大姐兒了,我已經安排人備好了車,這就派人先送大姐兒回金陵娘家避一避。”

    裴靜女聞言睜大了眼,連忙上前抓著他的手臂,想勸他冷靜,語無倫次道:“靜,靜深,你不要沖動,大戰在即,你此時去了武昌,若也被大將軍扣下了怎么辦?”

    王靜深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那我父親要有個三長兩短,你就不擔心嗎?我去意已決,大姐兒別勸我了。”

    裴靜女當然是擔心王肅的,可現在自己也算他半個養母,怎么都不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去冒險,苦苦勸他道:“大將軍其人,蜂目豺聲,非良善之輩,他縱是對你幼時疼愛,可如今關乎家國立場,他豈會因私廢公?大將軍毫不顧念手足之情,將你父親扣留,更不會心疼于你,我是你的母親,我不能眼睜睜再看著你去冒險。”

    “誰是你兒子?你別給自己貼金了!”

    王靜深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都這種時候了,還想拿母親的身份壓他,他冷冷道:“反正你就是圖個安穩,我現在就讓人送你回金陵,我們父子就算死在武昌,大將軍也傷不到你半分。”

    裴靜女也微紅了臉,哀聲道:“我不是貪生怕死,就是不想讓你也出事,你母親去世這么多年,就只有你一個兒子,我不把你照顧好,怎么對得起你母親和你父親呢?”

    王靜深有些不耐煩,不想再跟她掰扯浪費時間了,為免耽誤了時機,索性直接把人捆了起來,不顧裴靜女的掙扎反抗,硬生生把她扔進車里,安排人護送她去京城裴家了。

    這邊安排好之后,王靜深便輕騎簡行,千里赴荊,孤身救父了。

    ……

    顯陽殿。

    桃符醒了,宮人帶著他玩,他在地板上爬來爬去,現在已經可以爬的很快很穩了,梁宣蹲在地上一角,拍手招呼弟弟爬過來,等人到跟前了就一把把人抱住,桃符樂的大笑不止,和哥哥在地毯上滾做一團。

    喚春心不在焉地看著兒子玩鬧,笑容很勉強,這兩個傻孩子,還不知道外邊發生了多嚴重的事情,若有一日翻天覆地,他們還不知道下場如何呢?

    蕭湛近來都在城郊親自領兵,準備迎戰叛軍,她心里實在擔心極了,又受困于身份,不能時刻在他身邊了解外邊戰局,只能獨自守在宮里,日夜擔驚受怕的。

    這時,彩月匆匆而入,說王撫軍夫人從姑孰歸來求見。

    喚春心里一咯噔,忙命請入。

    裴靜女便哭哭啼啼走了進來,哭訴王靜深把她送回金陵,獨自前往武昌救父之事。她丈夫已經被扣留了,若她連他的兒子都看護不住,她怎么對得起他?

    喚春心下吃了一驚,姑孰是金陵屏障,王肅父子都走了,誰來守姑孰呢?

    她一面安撫裴靜女,一面嘆道:“你先別著急,大將軍喜歡王郎,怎么都不至于傷他性命,這孩子著實沖動了,他父親都搞不定的事情,他去了也是于事無補,不過白送人頭罷了。”

    裴靜女泣道:“若兩軍交戰,他們父子都被當做人質威脅陛下可怎是好?我是怕他那性子剛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決計不會讓陛下為自己陷入兩難,我是怕他做出什么玉石俱焚的事兒。”

    說完,便不停抹著眼淚。

    喚春心中也頗為不安,王靜深把裴靜女送回金陵,那是抱著九死一生的心態去的武昌。

    他們王氏齊心的時候是齊心,可一旦起了沖突,殺起自家人也沒見手軟過,別看大將軍器重王肅父子,真到了敵對時刻,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王肅父子恐怕兇多吉少。

    喚春勉強安撫道:“事情終究還未到那一步,我們要相信王撫軍的智慧,他經驗豐富,成熟老道,定然是有法子化解,你別想太多,你在后方平平安安的,他們才能安心在前線出生入死。”

    裴靜女卻哭的更厲害了。

    好一陣安撫后,喚春才將人稍稍哄住,好言送出了宮。

    喚春心里仍舊七上八下的,今夜蕭湛沒有回宮,住在了城外營帳督軍,她在宮里也是徹夜難免,整夜胡思亂想的。

    如今金陵城也算不得安全,王靜深把裴靜女送回金陵避難可不是明智的選擇。如今情況危機,周氏的女眷也該早做安排了。

    翌日,喚春便請謝蘊雪入宮了一趟。

    會稽是三吳的腹心,戰火很難蔓延到那里,最為安全,如今已經有不少大臣將女眷轉移會稽避難了。

    會稽謝氏是會稽首屈一指的大族,謝蘊雪出身謝氏,她便想讓謝蘊雪帶著外祖母和舅母們,還有家中姊妹們也先去會稽老家避難,順帶著把裴靜女也一起帶上。

    謝蘊雪蹙了蹙眉,心知她是在安排后事呢,問道:“我們都走的話,那夫人怎么辦?”

    喚春搖了搖頭,正色道:“我不能走,我是皇帝的女人,我若走了,士氣就散了,我要留在臺城與陛下并肩作戰。”

    謝蘊雪聞此,也正色道:“那我也不能走,我是周氏的兒媳婦,我的公公如今擔任石頭城主將,正在守城迎敵衛國,若他家的女眷在沒開戰的時候就提前逃走避難,將士們會怎么想?他們會想,原來連主將都對戰事沒信心,不相信會打贏這一戰,主將也怕王大將軍的良兵強將,怕守不住金陵城,所以才會提前轉移了家中女眷。主將先露出怯戰之態,那將士們就更沒有信心了。夫人不必多言,無論如何我都會留在金陵守家,絕不會逃往會稽。”

    喚春眼眶一熱,沒想到她竟這般熱血丹心,動容道:“周氏有你這般兒媳,是滿門的福氣,二郎當真識人,才能娶到你這般賢妻。”

    二人又互相好言勸慰鼓勵一番后,謝蘊雪方離宮歸家。

    她前腳走了不久,躲在殿外偷聽許久的梁宣便悄悄走了進來。

    這段時日,梁宣也或多或少聽到風聲了,朝廷似乎要打仗,阿娘每天都是憂心忡忡的,今日聽到她和謝舅母的對話,便料想現在金陵城的情形很危險,恐怕兇多吉少。

    他悄悄走到母親身邊,撫了撫她的背,想幫她疏解煩憂。

    喚春心中一動,看著一旁乖巧站著的兒子,縱是一言不發,她也能感受到他的關心,她不由心中一熱,將他抱在了懷里,親了親他的發頂。

    梁宣默默依偎在母親的懷抱,感覺頭頂有什么滾燙在落下。

    那是喚春的淚,她捂著兒子的眼睛,不讓他看到自己在哭,她心中默想著,如果此戰朝廷失利,叛軍攻破宮城可怎么辦呢?

    她不怕死,她會留在宮里跟皇帝同生共死。她的桃符也逃不了,皇室一個都逃不了。

    可宣兒是無辜的,他還這么小,他又不是皇室的人,縱然朝廷兵敗,也不該牽連在他的頭上,她近來時時在想,若宣兒一直留在梁家,是不是就不用面臨這樣的危險?

    他是梁家的孩子,蕭家的事,與他無關,他該活下去的。

    喚春閉了閉眼,抱緊了兒子。

    *

    千里之外的江州——

    五月的南方已經進入了雨季,天氣終日陰沉沉的,小雨不斷,道路也被泡的泥濘不堪。路上到處都是各地征調的士兵,源源不斷奔向大營,準備向金陵進發。

    蘇靈均披著蓑衣,頭戴斗笠,農婦打扮,抱著兒子走在泥濘的土路上,狼狽不堪。

    范夫人一家離開尋陽后,孫大郎見她沒了靠山,不料竟想強迫她就范嫁給他,她百般周旋,趁村里人放松警惕后,才好不容易才脫逃,帶著兒子一路北上,準備暫時過江避難。

    路上有征調的民兵,也有不少避難的流民,都在往江邊的渡頭走去,蘇靈均等候登船時,忽然聽到人群中一聲男人高喝——

    “在那里,快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蘇靈均心中一緊,只見孫大郎帶著村里五六個大漢便追來了,她嚇得連忙奪路而逃,跟行人求助。

    那孫大郎卻告知眾人她是他的媳婦兒,夫妻鬧了些別扭,才要抱著兒子回娘家,讓路人別多管閑事。

    亂世保命為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行人們不想多管閑事,只冷漠地看著這一幕。

    眼見蘇靈均就要被他們抓回去,只聽不遠處管道傳來一陣馬蹄聲,兩個騎馬的官兵先行來到此處開道,清理閑雜人群,見此呵斥道:“將軍馬上就要到了,你們吵吵鬧鬧做什么呢?不要命了嗎?全都退下回避!”

    那孫大郎拉著蘇靈均的胳膊,陪笑道:“官爺莫動怒,小人只是來尋媳婦兒,人已經找到了,這就走了。”

    蘇靈均心急如焚,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狠狠甩開他的手,朝著官兵撲通跪倒,哭訴道:“大人,我不是他的人,我是被搶來的,求大人做主。”

    那官兵蹙了蹙眉,孫大郎又上前拉著她,賠笑道:“我媳婦兒有些瘋病,沖撞官爺了,我這就帶她回家。”

    說完,還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啐罵道:“瘋婆子,天天胡言亂語,丟人現眼,還不快跟我回家去!”

    蘇靈均被打的眼冒金星,兒子也哇哇哭了起來,那孫大郎還在一昧拉扯她,絲毫不管哭的聲嘶力竭的孩子,和她的強烈反抗。

    官兵不想耽誤了主上的正事,也對此睜只眼閉只眼。

    此時天色擦黑,光線陰暗,孩子的哭聲引起不遠處一隊人馬的注意。

    蕭含清遠遠坐在馬背,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如今她已重獲大將軍信任,回來協助起兵,待大將軍大事謀成,她依然可以做公主。

    她對身邊的男子道:“那孩子哭的如此聲嘶力竭,那個男人都置若罔聞,還如此蠻橫對待那個女人,一點兒都不心疼孩子,我猜那孩子絕對不是他親生的,公子敢不敢跟我打個賭?”

    那男子聞言,眼神動了動,轉過頭,漫不經心掃了眼跌在泥沼中的狼狽女人,微微火光映在他的臉上,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眉眼冷漠。

    王玄朗沒看清人,只是見她帶著孩子,不由心生惻隱,便收回了視線,吩咐道:“讓人過去問清楚了。”

    蕭含清嗤笑了一聲,大約是他自己的女人跑了,人就變得心軟了,路見有強搶民女之事,也會多摻和一手。

    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他自己的女人孩子落了難,他都不想放過那一丁點兒希望。

    蕭含清親自策馬去問情況,蘇靈均還在掙扎反抗著,眼見要被幾個大漢強行拖走,蕭含清及時出現,一鞭子抽到那大漢身上,制止了眾人。

    “將軍在此,全都退下!”

    大漢們一驚,蘇靈均趁機掙開束縛,如遇救命稻草般,沒看清來人,就連滾帶跑的滾到她的馬下求救。

    “將軍,救我。”

    蕭含清居高臨下望著她,二人四目相對那一刻,同時怔了一下。

    蘇靈均呆立不動,心中一涼,暗道完了。

    一瞬間,一股比被村民搶走更深的恐懼將她席卷,沒有更多的思考時間,她拔腿轉身就跑。

    蕭含清回神,雙眼放光,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立刻揚聲高喝,“公子,是蘇娘子!”

    天際一道滾滾轟雷之聲,應時響起,王玄朗愕然轉頭。

    一道柔弱的女子的身影在雨幕中狂奔,很快被蕭含清堵住制服,蕭含清冷漠地奪走了她的孩子,女子正在苦求她把孩子還給自己,卻被她冷冷推到在地。

    蘇靈均淚流滿面,只想將自己的孩子要回來,分毫沒有意識到身后漸漸逼近的危機,猛然間,她被人一把攥住手腕,狠狠拉了過去。

    “真的是你!”男人咬牙切齒,目眥欲裂。

    蘇靈均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那日夜讓她深陷驚恐與噩夢之中的臉,臉上一瞬血色褪盡。

    ……

    追來的村民,全部以軍法處置,蕭含清單獨帶走了小寶,這是王氏的血脈,大將軍唯一的孫子,容不得一絲差錯,至于那女人是死是活,沒人在乎。

    蕭含清將孩子帶走后,就立刻召集醫師為孩子檢查身體,滿城尋找良家乳母哺育。

    蘇靈均則被王玄朗強行帶回了營帳,被他重重扔到了床上。

    “我找了你這么久,翻遍了整個揚州三吳,沒想到你竟然躲到了江州,你可真行!”

    他千算萬算,卻沒有想到她竟然敢躲到自家的地盤上。

    他以為她恨自己,恨不得逃得越遠越好,沒想到她竟然敢躲到江州,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了這么久,他怎么就是沒想到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這個道理?沒想到在荊州、江州好好尋一尋呢?

    他真是恨啊,恨她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自討苦吃,還險些被一群凡夫折辱,他真的恨極了,哪怕把那群人都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也不能解他心頭之恨!

    蘇靈均瑟縮著爬起來,連滾帶爬地往床下躲去,卻被他抓住腳踝,強行拖回了身下。

    “你還想跑!”

    “你放開我。”蘇靈均掙扎著,哀求道:“小寶還那么小,他離不開母親,你把孩子還給我,讓我去看看他。”

    她不提兒子還好,她一提兒子,王玄朗更是火冒三丈,她那么愛他們的兒子,為什么還要離開他?她愿意生下他的兒子,心里肯定是有他的,他想不通她為什么要逃?他一時心煩氣躁,捏著她的下巴,強迫她和自己對視著。

    “你不提兒子還好,你既然提了兒子,我倒要問問你,你怎么敢帶著我的兒子逃跑?憑你一個女人,你能給他什么?跟著你吃不飽穿不暖,還要遭人欺凌侮辱,他本來可以是高高在上的天子驕子,卻生生被你拽入泥沼,泯然眾人,你對得起我,對得起兒子嗎?”

    蘇靈均神色倔強,紅了眼道:“就算跟著我吃糠咽菜,也好過跟著你做亂臣賊子,你不配做他的父親,你這樣的惡人,早晚要死無葬身之地!”

    王玄朗被她深深激怒,因為她言辭間的輕辱,眼神中的怨恨,將他深深刺痛了。被拋棄的是他,被奪子的是他,就算恨,也是他恨她,她有什么資格恨他?

    他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手指勾起她的衣帶,“以前我寵你敬你的時候,你不知好歹,現在就別怪我現在對你狠心了。我不會再給你任何從我手心溜走的機會,你這輩子都逃不了,你只有在我手里受盡折磨羞辱,才能解我被棄之辱。”

    蘇靈均面上一白,意識到他要做什么后,掙扎反抗的厲害,她又哭又罵的,極盡惡言的咒罵著他,后來就成了無力啜泣的求饒。

    她求他放過她,卻只換了他更瘋狂的報復,他胡亂撕開她的衣裙,將這段時日積壓已久的不滿與憤怒,夾雜著那么一絲思念,在她身上盡數宣泄。

    當帳內的靡靡之音平歇后,蘇靈均神情呆滯,面色麻木,躺在一片凌亂之中。

    王玄朗心滿意足,手掌捧著她呆滯的臉頰,將人輕輕摟到了懷里,剛尋到她時的又急又怒的情緒,此時終于平復了。

    他吻了吻她的臉,將人轉過來面對著自己,聲音也溫柔了幾分,“好了,剛剛是我不好,我就是太想你、太擔心你了,你說你逃什么?我給你的太少了嗎?如今既然回來了,就不要再置氣了,我以后好好對你就是了。”

    蘇靈均麻木不仁,她真的恨死他了,她好不容易重獲新生,又要被他抓回來受盡屈辱。她的兒子本來可以無災無難一輩子,如今也要落入他手,將來給他陪葬。

    她恨他,她真的恨死他了。

    王玄朗繼續哄著她道:“你曾經不是羨慕薛夫人,想攀附皇帝嗎?等我們攻克金陵,大將軍就能廢帝自立,等大將軍成了皇帝,我就是太子,你將來也可以像她一樣做皇妃,你想要的,我也可以給你。”

    蘇靈均眼神動了動,漠然麻木地流著淚,他大約以為自己是為她好,可聽在她耳中卻是無比羞辱,她不想要這些,她只想離開他,和兒子安靜過日子,不想卷入這些是非,她自認沒那個本事在后宮周旋,自然攀附不起這些權貴。

    “我不想要,你放我走。”她冷冷道。

    王玄朗蹙眉,只當她還是不愿意做妾,又向她承諾保住著,“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喜歡荀妙女,只是無力忤逆父意,才不得不娶她。我來荊州的時候,把她拋棄在金陵,壓根兒就沒想帶她一起走,等此戰結束,我就能跟她一刀兩斷,我以后只寵你一個好不好?”

    蘇靈均神色冷漠,不再相信他的任何鬼話,也不想再跟他有牽連了。

    王玄朗見她不信自己,索性對她和盤托出道:“我跟你說個秘密,這個秘密我也只告訴你,大將軍的身子已經快不行了,如今不過強撐著一口氣起事,他已經和部下內定我即位了,等他死了,我就能做皇帝,只要你乖乖跟著我,我就廢了荀氏,立你做皇后,立我們的兒子做太子。”

    蘇靈均眼神一動,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寒意,毛骨悚然。

    第97章 分道揚鑣隔著那薄薄的錦被,抱住了他……

    王靜深日夜兼程,抵達了荊州。

    近來都是陰雨天氣,他路過江州時,便見各地都在調兵,等待天晴之日,東南風起,荊江樓船順流而下,不消兩日就能抵達金陵,行軍速度將事半功倍。

    王靜深幼時常隨大將軍出入軍營,故而對武昌的地形及為熟悉。大將軍離開武昌帥府時,定要將王肅也帶上,他必須在大將軍發兵前找到父親。

    夜深時,王靜深便假扮士兵進入了武昌帥府。

    帥府內各處都有士兵巡邏,因為即將到來的戰事,府內燈火通明,王靜深在府中漫無目的地尋找著,他不知父親被軟禁何處,只是想著憑借王肅的身份,怎么都不可能被關押到牢獄里。

    王靜深來到東苑,這是大將軍起居之所,能從他居所出入的都是公府里有一定身份的人物,他不敢泄露身份讓大將軍發現自己,便想暗中抓個府吏拷問,問完就弄暈過去。

    夜色昏暗,不知過了多久,王靜深才終于看到一道青衫身影從苑中走出,他也沒大看清是什么人,尾隨至無人處后,便趁機單手鎖喉挾持了他。

    “說,撫軍將軍王肅在何處?”

    那府吏聞聲一滯,竟脫口喚道:“王郎?”

    王靜深也眼神一動,忙將人轉了過來,不由吃了一驚,“是你。”

    他跟周必行雖算不上熟識,倒也見過幾次,差點忘了他可是大將軍從事中郎。

    王靜深沉聲道:“你竟然還能在帥府自由走動,大將軍沒軟禁你?還是你支持大將軍起兵,給他出謀劃策了?”

    周必行搖搖頭,見四下無人,遂拉著他來到隱秘處,“你是來找王撫軍吧?我就等人來幫手呢,大將軍給他下了藥,他自己跑不遠,我一個人也沒法兒幫他脫身。”

    王靜深暫時對他不能信任,單手按著腰間的寶劍,提防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周必行解釋道:“大將軍起事前,我也曾勸過他不要清君側,因此觸怒了大將軍,他本已逐我去做柴桑縣令,卻又不放我離開公府。王撫軍被扣留后,我雖有意助其脫身,卻因堅守嚴密終不能成功。”

    “我憑什么信你?”

    周必行急道:“我全家上下幾十口人都在金陵,我豈敢協助大將軍?我還怕大將軍拿我當人質,脅迫我父親放棄抵抗,攻破石頭城呢。”

    王靜深眼神一動,此言甚有道理,心中的提防便卸掉了幾分。

    周必行接著道:“朝廷本下詔命梁州刺史攻打荊州,那梁州刺史高廣在聽聞大將軍扣留了王撫軍之后,因畏懼大將軍,駐軍沔陽,拒不發兵。必須盡快讓王撫軍脫身,否則其他州郡也都會因畏懼大將軍,不敢出兵勤王。”

    王靜深聽了這話,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后,心下頓時沉了幾分。說話間,二人已來到一處小屋,小小一道門,外頭有十幾個兵士看守。

    二人趴在院墻上觀察情況,屋中亮著火光,窗前隱約可見一道挺拔的身影臨窗夜讀。

    王靜深一眼就認出的父親的身影,這才徹底相信周必行沒有騙他。

    周必行望著那房間,低聲道:“王撫軍的住所嚴禁任何人接觸,我已經觀察好幾日了,每天只有戌時正刻衛兵換班的時候,才有半刻空隙,屆時守衛松散,可趁機脫逃。”

    王靜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周必行挽了挽袖子,接著道:“你救出人后,就由我進去假扮王撫軍,給你們爭取脫身的時間。”

    王靜深皺眉,“那你怎么辦呢?若讓大將軍發現你在假扮父親,他不會饒了你的。”

    周必行正色道:“都這時候了,就別管我了,我情愿被大將軍直接處死,也不愿他拿我威脅父親開城門,我們周氏世代忠正,絕不做此背主投降之事!”

    王靜深眉頭皺的更深,如果大將軍真想這么利用他,那絕對不會殺他的。

    二人直等到戌時正刻時,守衛換班,果然得了半刻時機,周必行朝侍衛扔了塊石頭,轉意走侍衛的注意力后,王靜深迅速破鎖而入。

    “父親。”

    王肅一驚,看到是自己兒子后,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他被困于此,又被下了藥,身上酸軟無力,始終無計脫身,意外看到兒子身影,一時又驚又詫。

    還未來得及多言,王靜深便一言不發地背起他,奪門而逃。

    周必行則拿起書卷站到窗前,侍衛循著聲音去尋,不見人影后,就立刻返回屋前,看到窗前捧卷閱讀的身影,只當人還在屋里,也放下了心。

    另一邊,父子二人連夜逃離武昌帥府,一路往西而去,照著周必行提供的地址,找人配藥之后,王肅身上的藥效得以緩解。

    父子二人又馬不停蹄逃離武昌,出城后,王肅突然勒馬,看著東方漸漸升起的晨曦,道:“靜深,你先行返回金陵,將大將軍病重的消息通知王公,王公自有主意應對。”

    “那你呢?”王靜深眉峰一蹙,有些擔憂,他身上的藥效還沒褪盡,遇到危險怎么辦?

    王肅面色凝重,遠眺著西面的梁州方向,幽幽道:“我要去一趟沔陽。”

    王靜深心底一沉,“可如今姑孰也需要父親回去督戰。”

    王肅搖搖頭,姑孰即便不是他,其他人也暫時可守,可武昌是大將軍老巢,必須先斷了他這條退路,讓他無路可退,才能徹底平定這場動亂。

    大將軍起事之初,朝廷已下詔命梁州出兵攻打荊州,可梁州刺史高廣接到皇帝詔命后,雖奉命掉了兵,可大軍行至沔陽后,卻選擇在沔陽駐軍,沒有出兵攻打武昌。

    高廣是無非是因為得知自己被大將軍扣押,才會心生畏懼,不敢跟大將軍撕破臉,怕大將軍真的攻破金陵,控制了朝廷,自己會受到牽連打擊,于是按兵不動,想坐山觀虎斗。

    梁州是牽制荊州的重要兵力,等大將軍發兵攻打金陵,武昌中空,是千載難逢的攻打良機。

    他現在要親自去一趟沔陽,讓高廣看到自己安然無恙,以消除他對大將軍的畏懼,配合朝廷發兵勤王,攻破武昌,斷了大將軍后路。

    父子二人議定后,便就此分道揚鑣,王肅往沔陽去,王靜深再度返回金陵。

    *

    金陵城郊。

    夕陽西下,士兵操練一天后,都回了營地,蕭湛站在江邊的石頭上,眺望著粼粼如火的江面,江風吹透了盔甲。

    何彥之走了過來,對他道:“陛下已經在軍營駐留好幾天了,今日還是回宮看看吧,這里我守著就行。”

    蕭湛搖了搖頭,“大戰在即,我當留下鼓舞士氣。”

    “大戰不在這一時片刻,陛下養足精力,才能更好應對接下來的戰役。”何彥之說完,又勸道:“起碼回去看看夫人和小皇子,畢竟是要打仗了,幾日不見,夫人會擔心的。”

    蕭湛眼神動了動,他這幾日吃住都在軍營,的確是好幾日沒回宮看看了,若是往常出去辦事,她自然不會擔心自己的安危,只是這一次是要打仗了,自己長久不歸,她定然會懸心擔憂,也該跟她說說這邊情況,讓她安心。

    于是點了點頭,便抽空回了一趟宮中。

    此時夜色已經深了,蕭湛來到顯陽殿時,喚春已經睡了,他沒讓人通報,自解了戎裝,去洗干凈后才悄悄走了進去。

    殿內只點了一只小燭,這些微的光照不亮偌大的宮殿,只讓他能看到上榻的路。

    入夏后,南方的天一日熱似一日,床幔也換了輕薄的茜紅紗,紗幔后的人影側臥在床上,朦朦朧朧的。

    蕭湛在床邊坐下,床褥陷下幾分,身子也一下子松弛了下來,這幾日住在軍營,的確是睡得分外疲累,還是顯陽殿的床軟,才剛沾染了床榻,他便涌起幾分困意。

    喚春本來也沒有睡得很沉,在他坐下的時候,便醒了,看到是他回來后,一時又驚又喜的。

    “陛下。”她一骨碌翻起身,將臉埋在了他的懷里。

    蕭湛順勢擁著她躺下,親了親她光潔的額,“是不是想我了?這幾日讓你擔心了。”

    喚春環著他的腰,低落道:“自然是想的,王肅都被大將軍扣留了,聽說軍中士氣低落,局勢對我方不太好,你又幾日不回來,我怎么會不擔心?”

    蕭湛抱了抱她,安撫道:“別怕,靜深已經去武昌了,那邊的問題一定能解決,你若實在害怕,不若我也派人送你和孩子到會稽避一避吧?”

    喚春把他更加抱緊了幾分,抗拒道:“不要,我跟你在一起才不怕,你把我送走,我才真的害怕。”

    害怕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做最后一搏,怕她真的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蕭湛心中暗嘆了口氣,便低頭去吻她,一只手往她懷里探著,讓她放松。

    喚春讓他親著,可又實在沒這個心思,顧念他這幾日太過辛勞,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好好休息,養精蓄銳比什么都強。

    于是按住了他的手,制止道:“你在外頭這幾日都沒睡不好,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好好睡個安穩覺,今夜就不鬧了。”

    蕭湛看著她那認真的模樣,果然就聽話地睡下了,大約是真的累了,緊繃了幾日的情緒,在她身邊才得到些微喘息安寧。

    窗外的風鼓鼓吹著,吹的紗幔搖曳,喚春單手支頭,側躺在他身側,拿起團扇輕輕為他扇著風,驅散夏夜的熱意。

    他很快就睡熟了,那安靜的睡顏,像個小孩子一般。借著些微的火光,喚春才看到他唇邊冒出些青黑的胡茬,怪不得剛剛親她的時候有些疼,這幾日在軍營奔波,他連儀容都沒時間好好打理。

    她心里不免泛起一些心疼,于是低下臉,輕輕吻了吻那胡茬,親的時候,她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等桃符再大一些的時候,就讓他蓄上胡須,這樣應該更有父親的威嚴。

    一想到這里,想到他們一起老去,一起陪孩子長大,就有一種暖溶溶的感覺浮上心頭,心里熱熱的。

    喚春苦笑了一下,聽著窗外鼓鼓的風,又莫名泛起一絲悲涼。

    她的幻想是那般美好,可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權力、財富,來的快散的也快,好像沒有什么可以天長地久的擁有,他們只是短暫相愛過,養育了一個孩子……

    在意識到他們相愛著的時候,她的眼淚幾要奪眶而出。

    他們從來沒有對彼此說過愛,卻早已感受到彼此那強烈的感情,任何單薄的語言,都不足以形容的濃烈感情。

    她是個自私的女人,從一開始算計這段關系時,她都太過謹慎,不肯輕易付出真心,可偽裝的久了,連她自己都迷糊了,已經分不清是真心還是假意了。如果先動心的是輸家,其實她也不介意輸給他。

    他給了她快樂,很多很多的快樂,如今反倒是她離不開他了。

    她看著那熟睡的男人,緊貼著躺到了他的身邊,隔著那薄薄的錦被,抱住了他。

    第98章 琴瑟和鳴你不想讓我親你嗎?

    第二天,直到天光大亮時,蕭湛才醒了過來,昨夜睡得無比踏實安穩,數日督軍的疲憊一掃而空,只覺神清氣爽。

    喚春已經早早起來了,準備了皂角水,來親自幫他修面,堂堂一國之君,怎么能在將士們面前一副胡子拉碴的模樣?

    蕭湛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女子眉眼專注認真,握刀的手小心又輕穩,一點一點將他的面容修飾的光潔一新。

    收拾干凈后,喚春又拿起浸過溫水的帕子,給他擦了擦面上殘留的碎須,下巴抵在他的頭頂,同樣望著他鏡中的模樣,白凈如玉,氣宇軒昂,絲毫都看不出歲月的風霜。

    二人相視一笑,她便彎下身子,摟住他的脖頸,整個人貼在了他的身上,臉頰也貼上了他的臉,笑道:“這下就不扎臉了。”

    蕭湛也笑了笑,臉頰親昵地蹭著她的臉,微一偏頭,便順勢吻上了她的唇。

    喚春呆了一呆,手指輕壓著他的唇,笑道:“又趁機占我便宜。”

    蕭湛莞爾一笑,握住了她的手,也親了一下,“那也是你先主動貼上來的。”

    喚春便故意扭了一下身子,作勢要跟他拉開,又反被他拉了回來,坐到了他的腿上,他在她耳邊說著話,手指不時刮一刮她的臉頰,鬧得她面紅耳熱的。

    就在二人耳鬢廝磨低語,親親熱熱的時候,乳母把小皇子抱了過來。

    喚春從他身上起來,把兒子抱了過來,遞給他看,“快看看,你再不看看他,兒子都要認不得你了。”

    桃符睜著滴溜溜的黑眼睛,直呆呆看著父親,認出人后,小嘴一張,突然笑了一下,口中咿咿呀呀地嚷個不停,手舞足蹈的模樣,憨態可掬。

    蕭湛心里都軟化了,抱著兒子親了又親的,感嘆道:“桃符可愛,令人愛不忍舍,可惜父親現在不能天天陪著你了,父親要給你打江山呢,等這件事結束了,天下安定了,就也封你個太子做做。”

    喚春在一旁含笑看著父子二人和樂的模樣,她知道那話也是說給她聽的,便拉著兒子的小手,讓他朝父親打個揖,回笑道:“來,桃符,快跟父親說一聲,就說我們知道了,父親要以國事為重,阿娘和桃符都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蕭湛淡淡笑了笑,將她也摟到懷里,一家三口靜靜依偎著,一時都忘了外頭的兵荒馬亂,在這一刻,他們只是屬于彼此的。

    喚春靠在他的懷里逗著兒子,如果他們不是這樣的身份,那她應該就是一個普通的賢惠的妻子,一個慈愛的母親,操持家務,過著琴瑟和鳴,兒女繞膝的舒心日子。

    可轉念一想,若不是這樣的身份,他們就不會在一起了。

    這世上的每一場相遇,都好像是一個命中注定的巧合。兩個素不相識的人,因為這個巧合有了交集,他看上她的同時,她也看上了他,這聽起來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可偏偏就這樣毫無預兆的發生了。

    乳母過來抱走孩子后,蕭湛便又要出城到軍營中了。

    喚春親自幫他更穿盔甲,那盔甲沉甸甸的一層,扣在身上,這么熱的天,他要一直穿著,多難受啊。她心里不免涌起一股子心疼,默默祈求著這戰事早些結束吧,他不用遭這么多苦,百姓也不用受罪了。

    換好盔甲后,蕭湛便又摟著她的肩,想再親一親她,喚春卻別過臉,讓他只親到了頭發。

    蕭湛有些茫然,“你不想讓我親你嗎?”

    喚春搖搖頭,帶著幾分調皮的神態,道:“不能讓你一次親夠了,這樣你就不想著回來看我了。”

    蕭湛笑了笑,果然就不再親她了,輕輕抱了抱她,“親你是怎么都親不夠的,我都給你記著數呢,下次回宮的時候,無論如何都是要親到你的。”

    喚春嘴角噙著笑,微微紅了臉,送他出宮。

    蕭湛讓她回去,外邊日頭大,會曬到她。她還是一直把他送到宮門前,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宮墻外。

    *

    江州。

    蘇靈均被嚴密監視了起來,她失去了自由,也失去了兒子。

    王玄朗將他們母子分開,她若不聽話,就不許她看兒子,十分精準地拿捏了她的軟肋。

    他把她困在自己的軍帳里,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哪怕跟將士們商議重要軍務時,也不讓她回避,他就是篤定她再也飛不出他的手掌心,才敢讓她聽到這些機密。

    蘇靈均心里恨,真是恨死他了,她多想帶著兒子逃離,把她知道的軍情全部匯報朝廷,向朝廷檢舉他,將功補過,換一個活命的機會,可是她逃不走。

    她甚至想過假意順從他,趁他放松警惕時,一刀捅死他算了,可轉念一想,殺了他自己也活不了,她死了的話,她的小寶怎么辦呢?小寶那么小,他不能沒有母親。

    她死不足惜,可她要為兒子掙出一條生路!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王玄朗掀簾而入,懷里抱著他們年幼的孩子。

    蘇靈均眼睛一亮,三兩步沖了過去,激動的熱淚盈眶,“小寶!”

    她想奪回兒子,王玄朗卻微側了一下身,讓她撲了個空。

    “你把小寶還給我?”蘇靈均急得快哭了,她已經好幾日沒看到孩子了,實在擔心的不行。

    王玄朗視若無睹,從容抱著兒子在榻邊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她過來。

    蘇靈均是不愿過去的,可她不過去就看不到孩子,小寶從出生就沒離開過她的身邊,而如今王玄朗為了逼她妥協,硬生生拆散了他們母子,也不知道這幾日他有沒有吃好穿好,有沒有哭鬧。

    突然,孩子“哇”地哭了一聲,打斷了蘇靈均的思緒,她下意識沖了過去,撲到了孩子身上。

    “小寶。”

    王玄朗順勢摟住了她,強迫她挨著自己坐下后,才肯讓她抱一抱兒子。

    蘇靈均一抱到兒子,就緊緊抱在懷里不撒手,王玄朗就在她懷里逗弄兒子,其樂融融的模樣,好似他們真是一家三口一般。

    “小寶的大名叫什么?”王玄朗突然問她,“你若還沒給他取大名的話,我給他取一個如何?”

    他是父親,他有資格。

    蘇靈均卻不這么認為,她的兒子,他沒資格,她冷冷道:“已經取過了,正則,蘇正則。”

    隨的是她的姓,她的名。

    王玄朗眼神動了動,臉色沉了下來,“他是我的兒子,應該隨我的姓,這名字不好,我要給他再改一個,改一個隨我們王氏排行的名字。”

    蘇靈均不肯,抵觸道:“孩子是我生的,跟你有什么關系?我喜歡給他取什么名字就給他取什么名字,你也就一個姓氏響亮,沒了這個姓氏,你什么都不是。”

    她的態度讓王玄朗很不高興,可她也就嘴上過過癮,又能真耐他如何?

    他悶聲道:“孩子是你生的,難道不是我播的種嗎?”

    蘇靈均又羞又惱的,一時氣紅了臉,想不通他怎會厚顏無恥至此,她正色道:“誰都可以成為我孩子的父親,但是他只有我一個母親,他不需要你這樣的父親。”

    王玄朗也氣,他的兒子,憑什么不讓認他做父親?

    “你心里要是沒我,為什么要生下我的孩子?”

    他還不了解女人嗎?女人都是嘴硬心軟,她逃走了之后,分明有無數機會把孩子墮掉的,可她還是生下來了,她要真恨他恨不能讓他去死,根本不會留下他的兒子。

    蘇靈均別過身,冷冷道:“小寶是我的孩子,無論誰是他的父親,我都會把他生下來,不是因為你,你別自作多情了。”

    王玄朗愈發不高興,他拉著她的手,想強行讓她轉身面對自己。

    可當他摸到她手心的老繭時,突然怔了一下,他看著她那倔強不屈的神色,心頭不由動了動。她的面容依舊嬌美,可那雙手已經變得十分粗糙了,想來這段時日,為了養活他們的孩子,她應是吃了不少苦。

    一想到她為孩子付出了這么多,他那火兒便一下子又下去了。

    王玄朗態度又軟了下來,好言好語地哄著她,“你把小寶生下來,不就是想留下我們的孩子嗎?既然都生下來了,就應該給他一個完整的家,我好好對你,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蘇靈均不信他的鬼話,他們當初是怎么在一起的呢?無非是一個好色,一個避禍,哪有什么感情?

    他都不知道玩過多少女人,騙過多少女人了,只是自己最傻,給他生了個兒子。他這樣的情場浪子,最懂得如何拿捏女人心,從他嘴里說出的情話,一個字都不能信。

    可她現在又逃不掉,勉強跟他硬碰硬,吃虧的是她自己。

    小寶還在他手里控制著,她只能跟他繼續虛與委蛇地周旋著,等降低他的戒備后,先把小寶要回來自己撫養,再尋求脫身之機。

    蘇靈均想通后,便故意紅著眼道:“你說的好聽,可若讓大將軍知道你把我抓了回來,他不會放過我的,怎么可能讓我跟你好好過日子?”

    王玄朗見她有些松動了,便忙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大將軍沒幾日好活了,等他死了,就沒人管的了我了,你暫時忍耐一段時間,等我們攻克金陵,我就能讓你做皇后了。”

    蘇靈均心中翻著白眼,聽他異想天開,他面對荀妙女的時候,應該也是這樣甜言蜜語地哄她吧?

    王玄朗繼續哄著她,給她許著各種虛無縹緲的承諾,他把她摟在懷里,還想得寸進尺,親一親她。

    就在這時,蕭含清不合時宜地掀帳而入,“公子,武昌急報——”

    她看到這曖昧的一幕后,話音一滯,不由沉下了臉,心中十分不滿公子什么事兒都不回避蘇女,都讓這個女人聽著。蘇女背叛過他,只要背叛過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公子實在太高看自己的魅力了,一個女人想逃離他的時候,有千百種法子。蘇女知道的越多,對他們的大事越不利。

    蘇靈均和他拉開距離,做出一副對他們要談的事情毫不在意的模樣,抱著兒子背過了身去。

    王玄朗也整了整衣襟,坐直身子道:“說。”

    蕭含清不肯說,提醒道:“公子請讓夫人回避一下吧。”

    王玄朗此時已不許軍中再稱呼蘇靈均娘子了,而是改口稱夫人,雖然蘇靈均壓根兒不想做這個夫人,不想跟他有任何牽連。

    他自己作死造反,還要拉她陪葬,他真的是太惡毒了!

    蕭含清臉色很不好看,看了眼蘇靈均,不情不愿道:“武昌急報,大將軍讓公子即刻出兵攻打金陵。”

    蘇靈均眼神一動,豎起了耳朵。

    王玄朗蹙眉道:“怎么這么急?”

    蕭含清正色道:“周必行私自放走了王撫軍,大將軍大怒,軟禁了周必行。王撫軍大約是去梁州求外援了,大將軍準備趕在梁州高廣發兵之前,先一步發兵奪取金陵,控制朝廷,屆時就能以朝廷的名義下令高廣撤兵,我們就勝券在握了。”

    王玄朗眼神重重一沉。

    第99章 絕妙好計活出殯

    “傳令調兵,即刻與大將軍會師。”

    王玄朗霍然站起身子,出去時,還不忘把孩子從蘇靈均手里奪過來。

    “小寶。”

    蘇靈均心急如焚,想搶回孩子,卻被他閃身躲開。

    “派人看著她。”王玄朗冷冷吩咐完,便抱著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徒留蘇靈均在他身后絕望呼喊,“小寶。”

    蕭含清拉著她的手臂,把她拽了回來,警告道:“你最好在這安分一點兒,別仗著公子喜歡你,就得寸進尺。大將軍已經率大軍動身了,很快就會跟公子會師,他如今還不知道你和小郎君已經被找到了,若讓他發現你在此地,還差點帶走他的孫子,他定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蘇靈均打了一個冷顫。

    *

    另一邊,王靜深一路星夜兼程,馬不停蹄返回金陵后,立刻前往公府將王肅脫身,大將軍病重的消息轉告王公。

    此時,王公及兩個兒子,長子延明,次子修遠并在公府聽著武昌軍情。

    王靜深道:“父親說,讓我先回金陵,將大將軍病重的消息轉告給伯父,說這是非常重要的軍情,伯父自有主意應對。”

    王公靜靜聽完后,立刻領會王肅之意,果然計上心頭,吩咐幾人道:“靜深,你速去宣陽門外的南皇堂,將你父親已脫險的消息稟奏陛下。延明,修遠,你們即刻召集所有在京的王氏子弟,無論男女,全部披麻戴孝出城,我要親自主持葬禮,為大將軍發喪。”

    幾人聞言目瞪口呆,面面相覷,王靜深不解道:“伯父,大將軍還活著呢。”

    王公一擺手,氣定神閑道:“大將軍病重,來一場活出殯,保不準就真能把他給送走了,我們不僅要發喪,還要把喪事大辦,鬧得天下皆知才好。”

    兄弟幾個眼睛一亮,直呼高招,姜還是老的辣,王公這一招太陰損了!

    由王氏族人出頭為大將軍發喪,一來,能讓將士們相信大將軍真的已死,消除他們對將軍的恐懼,鼓舞軍心。二來,大將軍得知族人提前為他發喪的消息,定然會怒火攻心,給他的病體再來上重重一擊,保不準真能把人送走。

    只要大將軍死了,單憑王玄朗自己,根本無力統御帥府文武,這場動亂便能兵不血刃平定了。果然一石二鳥,絕妙好計!

    這邊議定后,眾人便分頭行事。

    蕭湛在南皇堂接見了王靜深,得知王肅已脫身的消息后,更是大喜過望,他相信憑借王肅的能力,必然能解決荊州問題。當即便命何彥之帶人在城內城外假傳大將軍王逞死訊,并下詔討伐王逞黨羽。

    大將軍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金陵城。

    這一日,王公更是率領家族子弟,全部白衣素服,以牛車拉著空棺至城外發喪下葬,陣仗頗大,聲勢震人,不日就遍傳天下,民間疑惑,議論紛紛。

    金陵將士們見王靜深平安自武昌歸來,還帶回來王肅安然脫身的喜訊,王氏族人還公然為大將軍發喪戴孝,便真以為大將軍已死,果然士氣大增,軍心大振!

    ……

    與此同時,王大將軍留司馬李易駐守武昌,穩住后方,抵擋梁州的攻擊,自己則親自率領西府軍沿長江順流而下,與江州合力攻打金陵了。

    荊、江二州本就是王大將軍地盤,過這二州時,西府軍如過無人之境,不日便抵達了姑孰,距離金陵只有一步之遙了。

    因王肅不在姑孰,姑孰要塞如今由司空荀謙代鎮駐守。

    這荀謙乃是荀妙女之父,與大將軍是兒女親家。兩家原也交好,只是王玄朗拋妻離京,大將軍又起兵清君側后,荀謙為了跟逆黨撇清關系,就單方面宣布女兒與王玄朗絕婚,恩斷義絕了。

    他原就不滿王玄朗對女兒的冷落,二人又無兒無女的,剛好以此為由將女兒從王家帶回,一了百了,以后也免遭他牽連。

    王玄朗樂的如此,荀謙那邊把女兒帶走后,他轉頭就讓所有人都改口稱蘇靈均夫人,等攻破了金陵,他也不用大費周章休妻,倒也省了不少事兒。

    如今兩家既無姻戚,刀兵相見,便也不用手下留情了。

    ……

    王大將軍這邊才剛兵臨姑孰,便收到了皇帝討伐逆黨的詔令,以及傳的滿城風雨的王氏族人為自己發喪的消息,大將軍聞訊果然大怒,將城中的檄文撕了個粉碎。

    “可惡可恨,文若誤我!”

    文若,是王公的字。

    王氏那些小輩兒,臉嫩心慈,哪有臉皮兒想出這么陰損缺德的毒計?還非得是他王詡這老狐貍,才能這般老奸巨猾,他就是存心想活活氣死他!

    可惡,可恨!

    王玄朗在一旁看著急火攻心,伏在榻上重重咳嗽的大將軍,“阿父,接下來要如何?”

    王大將軍恨聲道:“傳令將士,即刻發兵攻打姑孰,皇帝無非是想以此激怒我,好讓我一病不起罷了。扶我起來更衣,我要親自指揮大軍攻破姑孰,屆時將士們見我完好無恙,謠言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說著,大將軍便要作勢起身,卻因病勢加重,重又倒回了榻上。

    眾人見狀,一時擔心不已,亂作一團,忙著端茶遞藥的。

    王玄朗心中自有他的小盤算,他現在需要借助大將軍的威望以成大事,可大事成后,卻希望大將軍死的早些,好讓他早些即位,他面上關心大將軍病情,心卻不在焉的。

    作為有繼承權的養子,他表現的甚至還不如蕭含清這撿來的便宜女兒孝順,只見蕭含清跑前跑后,忙上忙下關心大將軍病情,又是端茶遞水,又是親嘗湯藥的,真是把大將軍當親生父親對待,孝順極了。

    王大將軍端起湯藥一飲而盡后,那憤怒的情緒便定下了幾分。

    他不能怒,不能亂,皇帝就是想看他自亂陣腳,他打了半輩子仗,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就這還想氣死他?也太小瞧人了。

    遂讓眾將士下去安排布陣,準備攻打姑孰。

    ……

    姑孰背靠牛渚磯,絕壁天險,易守難攻,兩軍交戰幾回,王玄朗都沒能占到便宜。

    西府軍屢屢遭挫,王大將軍得知王玄朗如此不爭氣,連一個小小姑孰都拿不下,加上病情嚴重,愈發心煩氣躁。

    在王玄朗吃了敗仗后,大將軍更是震怒,痛罵其廢物,便欲強撐病體親赴前線督戰,卻因病重乏力,再度無奈癱倒在榻。

    這一日,商議完下一步作戰計劃,眾人都陸續退下后,蕭含清卻遲遲不動。

    她糾結片刻后,試探道:“義父,恕我說句大不敬的話,您若身故,屬下們真的要擁戴公子為主嗎?”

    她不服,公子這領兵能力明顯不行,全靠大將軍的威望支撐。

    公子擺明了就是純純利用大將軍給他打江山,壓根兒就不是真心把大將軍當父親敬重,她憑什么要效忠一個不孝于大將軍的逆子?

    王大將軍一時陷入了沉默,他心里也清楚,玄朗對他多是畏懼,哪有什么父子之情?可他沒有親生兒子,這江山都是給他打的,他的家業,除了他,其他人也沒資格繼承。

    他回想起那一日王肅在武昌跟自己的對話,自開天辟地以來,可曾聽聞過以一孺子擔任宰相者?自己若死了,玄朗真有那個能力領導眾人繼續大事嗎?

    他不知道。

    王大將軍嘆了口氣,“今日所做之事,不是尋常之事,不是常人可以擔任的,玄朗年少,威望不足,本不足以擔當大事,可軍心不能亂,如今事已至此,我若真有了意外,你們自然要奉他為主。”

    蕭含清神色復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義父,有一事我本不想欺瞞你,可公子不讓說,我也實在為難。”

    王大將軍蹙眉,他素來厭惡別人在他跟前遮遮掩掩,便斥道:“有什么事,你就直說,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樣子?”

    他自幼是這樣教她的嗎?

    蕭含清挨了罵后,撲通跪倒在地,猶豫道:“是先前公子逃跑那個侍妾,前不久在江州找到了,那女子已然生下一個兒子,如今都被公子藏在自己帳中,不敢令義父得知,可這畢竟是義父第一個孫子,我也不敢有所欺瞞。”

    王大將軍眼神明顯呆滯了一瞬,“兒子?”

    那逃走的蘇女生了個兒子?

    “是,是個很健康的男嬰。”蕭含清不住點著頭。

    王大將軍腦中一時嗡嗡一片,他有孫子了?可孫子找回來這樣的大事,玄朗竟也敢瞞著他?

    孩子大了,自己的小心思就多了。他的面色很快陰沉了下來,像是在烏云后醞釀了一場暴風雨,來臨前,反倒變的十分平靜了。

    “把人給我帶過來。”他說著,語調十分平靜,無怒無喜。

    蕭含清領命,這便去帶人。

    王玄朗得知是她跟大將軍告的密,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安的是什么心?”

    “自然是好心。”蕭含清義正詞嚴道:“蘇女知道的太多,終究是個禍患,公子被她迷昏了頭,她早晚要壞了我們的大事,倒不如趁著大將軍清醒時,早些把她給解決了。公子若是怪罪,大不了我給她償命就是了,為了大將軍的大業,我在所不惜!”

    王玄朗氣的咬牙切齒。

    蘇靈均很快被帶到了帥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榻上的男人雖然病重衰弱,依然有著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壓的她不敢抬頭。

    小寶也被抱了過來,王大將軍看著襁褓中的男嬰,臉上竟也露出了笑容。

    這是他的孫子,長得像玄朗小時候。他這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玄朗跟他也不親,不想臨終之際,也終于嘗到了弄孫為樂的滋味。

    他逗弄著孫子,看著地上瑟瑟發抖的女子,仿若隨口發落個阿貓阿狗一般,道:“念在你是孩子生母,給你一個體面,你自行了斷吧。”

    蘇靈均如墜冰窟,眼中蓄滿了淚水,她就知道這一家子狠心薄情,他們視人命如草芥。他們謀反作亂,禍害蒼生,如今竟然還想罔顧人倫,殺母奪子。

    聽了這話,王玄朗便撲通跪在了地上,制止大將軍。

    他就知道大將軍不會放過她的,畢竟她的確讓王氏蒙羞。他沒有激烈地求情反對,只是很平靜地提醒道:“阿父,小寶年紀還小,他離不開母親,他一直都是靈均喂養,你若殺了靈均,他不肯吃別人的奶,早晚也是死路一條。”

    王大將軍一怔,陷入了猶豫了,他的確聽聞過有孩子乳母死了,因思念乳母夭折的。

    這女子雖然膽大包天,死不足惜,可到底為王氏誕下了長孫,也算是功勞一件。他不在乎她的性命,卻不敢拿孫子冒險,顧念孩子年幼,依戀母親,倒也不是不能暫時免她一死,于是暫時留下了她的性命。

    蘇靈均一時松了口氣。

    王大將軍看著孫子,是越看越喜歡,他的事業,是要全部讓他的乖孫繼承的,可玄朗如此不爭氣,連一個小小的姑孰都攻不下,還指望他能攻進金陵,打敗皇帝嗎?

    這江山,最后還是要靠他給他們父子打下啊!

    想到這里,他嘆了口氣,抬手示意扶他起身,“扶我更衣,我要親自領兵作戰。”

    蕭含清一驚,跪倒制止道:“義父三思,您的身體實在不適合上戰場了。”

    王大將軍搖搖頭,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親自指揮大軍了,就算拼了他最后一口氣,他也要為他們消除前路阻礙。

    姑孰是金陵門戶,只要拿下姑孰,大軍就能直抵金陵城下。

    不為其它,哪怕是為了他這孫子,他也要攻下姑孰。

    第100章 梟雄遲暮最后縱容了他一次

    翌日,兩軍再度交鋒,王大將軍親臨前線指揮作戰,將士們看到精神抖擻的大將軍之后,一時軍心大振,更加奮力作戰。

    姑孰水師本以為大將軍已死,其黨羽不足為懼,如今看到大將軍竟然還活著后,盡皆失色,心生畏懼,斗志一下被擊潰,姑孰不攻自破。

    王大將軍順利奪取姑孰后,也精力耗盡,眾人迅速將其轉移至姑孰軍府休養。

    蕭含清將姑孰上下將士盡數收押,主帥荀謙則被單獨押送至大將軍跟前。

    荀謙雖是敗軍之將,面上卻是毫無懼色。

    王大將軍雖已精疲力盡,可面對這昔日親家時,還是勉強打起幾分精神,不讓自己露出衰弱之態,道:“我與君昔為親家,今為對手,君有負于我。”

    荀謙不卑不亢,義正詞嚴道:“大將軍領兵犯上作亂,下官率軍抵抗不利,致使王師敗績,因此有負將軍!”

    王大將軍默然無對,因其剛毅,不能使其屈服,又是當朝三公,有高名于世,豈可加斧刃于身上?遂命人將其帶下去收押。

    荀謙剛被押送走,勉力強撐許久的王大將軍便徹底體力不支,癱倒在了榻上,意識昏迷過去。

    眾人大驚失色。

    “大將軍!”

    ……

    廳內燭火搖曳,氣氛凝重,夜深時分,昏迷許久的王大將軍,才悠悠轉醒。

    眾人十分擔憂,這才剛取下姑孰,他們還在等著大將軍率領他們攻破金陵,成就一番大業,大將軍怎么能在此時倒下呢?

    廳中氣氛壓抑,遍布陰云,直到夜深時分,大將軍才悠悠轉醒。

    眾人很清楚這是大將軍最后回光返照的時刻了,于是都圍了上來,準備聽受大將軍的最后遺命。

    王大將軍心知自己大限將至,囑咐眾將士道:“我死之后,便由玄朗即位,你們皆奉他為主帥,聽他調度派遣,不得有違。”

    眾人各懷心思,心中雖不服少主,可又沒有更好的人選,只能遵命。

    王大將軍又對后續軍事做下一系列部署后,遂讓眾人退下,他要單獨跟王玄朗說幾句話。

    燭火搖曳,一室寂靜。

    眾人都退去后,王大將軍才敢對王玄朗說了幾句掏心窩兒的實話。

    “有些話,我不能當著將士們的面說,以免他們失了士氣。可這些話,我必須要對你講,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我想讓你活下去。”

    王玄朗眼神動了動。

    王大將軍囑咐著他,“此番之事,非你所能扛起。我死之后,上策是解兵投降,歸順朝廷;中策是退回武昌,擁兵自守;下策是繼續謀反,顛覆朝廷。你投降后,把造反的罪名都推到我身上,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王玄朗眼神一動,沒想到都走到這一步了,大將軍想的竟然是投降?原來大將軍都不覺得此戰能勝?

    他自嘲道:“事已至此,我即便投降,還能有活路嗎?”

    王大將軍道:“當朝司徒公是你的叔父,有文若周旋,你投降后,即便被廢為庶人,他也能保你一命。”

    王玄朗聽了這話,卻突然激動了幾分,“若阿父的上策是投降,那我們一開始造這反做什么?所以你根本不是真的想篡位稱帝?因為我不是你親生兒子,所以不配由我繼承這江山嗎?”

    王大將軍蹙了蹙眉,心中長嘆了口氣,若他能活的再久一些,哪怕再多給他一個月的時間,他都能打下這片江山,更進一步。

    可人終究逃不過自然生死,時不我待,英雄氣短,他沒有時間了。

    他深知此番起兵,依靠的是他個人威望,一旦他死了,將士們人心渙散,玄朗一個人根本壓不住,他早晚會被手下反叛害死。

    而其他人又沒有王氏的顯赫聲望,無論誰上位都不能服眾,最終只會成為一盤散沙,被朝廷逐個攻破,全軍覆沒,所有人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與其這般,還不如提前解散將士,投降朝廷,起碼玄朗能有一條活路。

    他要讓他的兒子活下去,其他人的生死,他不在乎。

    王大將軍搖了搖頭,道:“玄朗,我是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的,我的一切都會讓你繼承。可這就意味著,我的功,我的罪,你都要繼承。你還太年輕,扛不起這么多,你本來可以成為我們王氏的佳子弟,有著光明的前途,撐起家族門戶,現在卻要跟著我做亂臣賊子,是我誤你,虧欠你甚多,所以我要最后給你指條活路。”

    可王玄朗執迷不悟,不理解大將軍的舐犢之情,良苦用心,他太想證明自己了。

    “大丈夫在世,即便不能像阿父這般名揚天下,也不甘心藉藉無名一輩子!”王玄朗質問道:“難道在阿父眼中,我注定資質平庸,難以成事,不堪重任嗎?”

    王大將軍默然嘆息,許久后,才道:“玄朗,我只是想讓你活下去。”

    王玄朗心中一動,眼中有微光閃動,“因為我是你的養子,因為我要繼承的是大將軍的衣缽,從小到大,我無論怎么做,似乎都達不到叔伯們的期望。我一次次面對著他們的失望嘆息,大將軍是名滿天下的英豪,而我卻是個酒囊飯袋的廢物,我這輩子都注定只能淹沒在大將軍的光芒之下,我一輩子都走不出你的陰影。”

    王大將軍搖搖頭,彌留之際,對他流露出難得的溫情。

    “誰沒有年少輕狂的時候?阿父年輕時也貪歡好色,這不是什么毛病,你還年輕,就應該多經歷。你不需要證明什么,你是我的兒子,這已經足夠了。”

    “不夠,遠遠不夠,別人提起來,我只是大將軍的養子,沒人記得我的名字,我想留下自己的名字。”王玄朗眼眶微紅,一字一句道:“在我看來,阿父的下策,才是上策。”

    繼續謀反,顛覆朝廷。

    王大將軍默然,許久后,他深深嘆了口氣,心知已無法讓這固執想證明自己的孩子回心轉意了。

    他最后縱容了他一次,為他做下最后一道部署謀劃。

    “既然如此,那你記住,我死之后,不可發喪,若三軍得知我已死,將士們便不肯為你賣命出戰。你繼續以我之名,調兵攻打金陵,待奪取京師后再行為我發喪。”

    王玄朗閉了閉眼。

    “我兒,玄朗……”

    王大將軍將手掌按在他的肩頭,按的很重,似乎將自己全部的重量都沉沉壓在了他的肩上,他還這么年輕,這樣稚嫩的肩膀,能扛起多少重擔呢?

    他不知道。

    他的眼睛越來越重,越來越沉。在意識消散之際,王大將軍想起的,不是他戎馬一生的輝煌戰績,卻是那年重陽時,自己在東府擊鼓縱劍的情景,何等意氣風發,春風得意。

    仿若是臨死前的回光返照,他最后吟誦了自己最愛的詩篇——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

    建元二年五月末,王大將軍薨逝于姑孰軍府。

    王大將軍英武一世,戎馬一生,最終死在寫滿他功業榮耀的戰場上,也算死得其所。

    王玄朗秘不發喪,終日若無其事的與手下飲酒作樂,繼續假傳大將軍之令,調兵遣將,意圖在大將軍死訊敗露前,快速攻下金陵城。

    蘇靈均苦勸他收手,大將軍已經死了,憑他一個人能支持多久?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若敗了,她和小寶都要給他陪葬,她只是想讓孩子活下去。

    趁著此時還沒有釀成大禍,只要他及時回頭,王公定能周旋下來,保他一命。

    王玄朗當然清楚,以他的出身門第,只要現在歸降朝廷,王公無論如何都會保全他的性命,但是手下那些人怎么辦呢?

    他們追隨大將軍作亂,所求無非是立下從龍之功,能在新朝掌權做主。若自己在此時投降朝廷,他們作為大將軍逆黨,即便朝廷當時不追究,以后也會被陸續糾錯處死。

    他們沒有高貴的門第家世,沒有盤根錯節的利益關系,沒有辦法保全自己,只要造反了,就只能一反到底,投降就是死路一條。

    現在不是他肯不肯降,而是手下為了保命,也絕對不會讓他降,他要是敢露出半分投降之意,手下的將士會第一個殺了他,另推主帥,繼續造反。

    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王玄朗的心漸漸冷硬了下來,一字一句告訴她,“我告訴你,我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停手,我們一家人誰都逃不了,活,我們一起享萬世榮耀。死,也要死在一起。”

    蘇靈均顫抖著,毛骨悚然。

    *

    金陵城。

    姑孰被攻破,王大將軍還活著的消息迅速傳遍金陵城,其死亡謠言不攻自破,金陵上下震恐不已,軍心動蕩。

    王公也一時傻眼,本是他想借假傳死訊來打擊大將軍,不想又被大將軍反將了一軍。

    本以為大將軍病入膏肓,已無力作戰,誰料他竟能撐著最后一口氣攻下姑孰。

    王公心里一時又敬又慨的,姜還是老的辣,這一戰,本質就是他們王氏兄弟在一決高下,他們這些老狐貍在過招。如今大將軍以命破局,著實殺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這一日,前線傳來急報,王大將軍率兵五萬,進攻江寧,叛軍已逼近金陵。

    蕭湛從南皇堂大營返回臺城,召集群臣在太極殿商議對策。

    王公料定大將軍在姑孰之戰后,必然大限將至,極可能已經死在姑孰軍府了。

    可同樣的招數不能用第二次,恰恰因為大將軍這臨終前的最后一次戰役,證明了他還活著,以至于他就算真的死了,金陵將士也不會再相信他的死訊了。

    大將軍像一座神像,即便死了,也活在人心的恐懼中,威懾六軍。

    金陵將士本以為大將軍死了,才信心大增,奮勇剿滅亂黨,而今得知大將軍死訊是假的,是皇帝為了鼓舞士氣的謊言,連皇帝都畏懼大將軍,沒有必勝的決心,才不得不假傳喪訊來消除將士們對大將軍的畏懼,軍中的士氣只會比先前更加低落。

    王公建議,這種時候想提升士氣,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讓皇帝御駕親討叛軍,親臨前線,讓將士們看到皇帝不畏生死,剿除叛軍的決心,將士們才敢繼續賣命作戰。

    可此議立刻遭到其他大臣反對,皇帝是萬乘之軀,豈能以身犯險?

    王公乃當朝司徒,又是征討大都督,換王公赴前線比皇帝更加合適。

    百官一時爭議不絕。

    最終是蕭湛拍板,由他親臨江寧前線,王公隨軍督戰,若能動之以情,勸降王玄朗最好,如若不然,那就只能兵刃相見了。

    皇帝既然已經決定,百官也不好再有異議,迎戰計劃就此定下。

    ……

    顯陽殿。

    喚春已然聽說姑孰打了敗仗的消息,如今百官人心惶惶,很怕大將軍會攻破金陵,血洗朝堂。

    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她不懂打仗,可她也知道,一旦金陵城破,大將軍控制朝堂后,就算不會直接殺了皇帝,以后以后悄無聲息的把皇帝毒死,再扶持蕭恂登基做他的傀儡,過渡一頓時間后,就會脅迫蕭恂禪位給自己。

    江左一旦改朝換代,她和她的兒子也將死無葬身之地。

    喚春一時心亂如麻。

    啟程奔赴江寧前線前夜,蕭湛最后來了一次顯陽殿,和他們母子道別。

    喚春知他要來,快速從殿中跑了出來迎接。二人在殿前撞了個正面,同時腳步一頓。

    相對無言,無語凝噎。

    蕭湛看著她,對她淡淡笑了一下,打破了沉默。

    “明日,我就會親率六軍,前往江寧前線了。”

    喚春的眼淚猝不及防就滾落了下來,在這種時候,她作為皇帝的女人,應該跟皇帝站在統一戰線,動員金陵將士,無條件的支持他,鼓勵他,和叛軍決一死戰,勢不兩立!

    道理她都懂,可真要說出來的時候,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的卻是——

    “能不能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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