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涼風習習。

    祝今宵枕著清梨之前遞他的枕頭，側躺在地鋪上。

    走廊橙色花束的香氣在黑暗中飄蕩四溢，如綢緞輕紗般飄在濃黑夜色中，飄到他身旁纏繞打轉。

    窗戶半掩，月亮藏在云端。祝今宵摩挲著傳音霜花。他想起清梨很久前叮囑的，師兄要多和我發消息哦。

    白雪山的傳言霜花是入門便分發給每個弟子的仙家基礎法器。

    六瓣霜花模樣，下面吊一個木牌吊墜。不僅可以千里外傳音，學業課業考核通知，也都全從霜花通知。

    弟子們愛用自己特有的風格裝飾傳音霜花，有用各種花里胡哨的殼子給它套起來，有的穿根漂亮帶子掛脖子上，有的還不定期拿草藥熬制透明的汁，等凝固了給它換層透明膜保護。

    他知道，清梨的那個傳音霜花就裝飾了一顆貓眼虹光的圓珠吊墜，一晃一晃。

    仙家寶貝，祝今宵怕測出妖族身份，向來能不碰就不碰。

    但是今夜，他摸出自己的傳音霜花，點到清梨傳訊口令那一欄，想了半天措辭，笨拙觸碰上面紋路：“你吃飯了嗎？”

    消息發出，千里外的墨妖無聲嗷一嗓子，捂住額頭，頗有些幽怨。

    少君，半夜了你問人姑娘吃沒吃飯，怎么，吃夜宵嗎？

    咱少君多聰明一孩子，怎么一和少門主說話就變傻乎乎的。

    已是午夜，清梨一路追逐妖物到荒山野嶺，此刻背靠在大樹上，看腰側霜花震動。

    她低頭掃視，竟然是師兄主動發來的消息。

    修行之人吃不吃飯只是看心情。

    清梨單手撐住下巴，點著霜花：“沒有呢。”

    她加一句：“師兄不在，沒有心情呢。”

    前一瞬，祝今宵聽到墨妖的訓誡，剛剛有些臉紅，下一瞬卻又見傳音霜花亮起，清梨的消息傳來。他現在不僅臉紅，還有點發燙。

    祝今宵經常挨餓，故而覺得吃飯是第一等大事。

    他好看的眉頭皺起：“那你的心情得好起來。你有辟谷丹嗎？你要好好吃飯，好好休息。”

    寫完又覺得會不會被清梨覺得啰嗦，一個字一個字刪刪改改中，傳音霜花又亮起，清梨的下一條消息已經發來。

    “睡不著，我要師兄陪我。”清梨巡視周圍，枯藤老樹昏鴉，今夜只能在山野湊合一晚上。

    “怎么陪？”祝今宵認真問。

    他想，總不能移地千里飛到應清梨身邊吧，那豈不是暴露了自己身份。他又想，如果是龍身在云層穿梭，在落地前悄悄變回來，就說是用了符咒，能不能糊弄過去呢？

    “師兄開著霜花，直到我睡著才關。”

    清梨懶洋洋的話語傳來，她已經在樹旁找妥了位置，今夜將就一晚。

    清梨讓他開著傳音霜花，祝今宵便開著。

    他聽著清梨說話，從密密麻麻的話語，“師兄吃了沒吃了什么”“我今日看村子里的鴨子甚是肥美，想來可口”。

    到三兩句的抱怨，“那日的筍精真是好損”。

    再直到對面不再有說話聲，只有綿長呼吸，他才小心翼翼將霜花關掉。

    *

    清晨的第一抹曦光照到山林，拂到靠樹休息的少女身上。

    清梨猛然睜眼。

    一夜的調息讓她恢復精力，繼續去查那枯木精。

    枯木妖，百年枯木成精，自身散發氣息，引誘蠱惑人心，會不自覺讓接近的人自殺。

    白雪山對它的最初評級是玄級，但是這枯木精吸收太多情感，不斷成長，已經接近地級妖怪。

    它在城鎮里先后引誘屢考不中的秀才、兒子不孝的婆婆、新婚喪偶的姑娘前來山林，上吊尋死。所幸都被過路人發現，及時救下。

    清梨前來追殺時，枯木精再次成長，逃亡山林荒野中，藏身在無數同樣的枯枝里。

    清梨身形微變，足間輕點落葉，就要登上樹枝去高處眺望。

    卻突然平地起風，旋風吹起飛沙枯葉，在清梨眼前驟然呈現畫面。

    那是尚未瘋癲的照水夫人，挽著看不清容顏的男子，清梨不曾見過的父親。

    照水夫人梳著柔順發髻，淡粉山茶花紋襦裙，臉上是清梨從未感受到的溫柔平和，帶著幸福與羞澀。

    畫面再變，照水誕下清梨，同天父親無情道大成，拋妻棄女，飛升成功。

    真真假假往事重現。

    照水夫人徹底瘋癲，披頭散發，偶爾抬頭見樹梢有成雙的鳥兒，抬手將庭院附近所有的活物都殺掉，聽不得一絲鳥叫。

    連帶她的女兒，成了她最憤恨的源頭。

    舅媽去關心清梨，照水更罰清梨，當著舅媽的面讓清梨罰跪，抓著她的脖子撞墻。

    后來舅媽明面上就不敢再過問，裝作沒看到照水對清梨的虐待。夜里再悄悄送東西給清梨吃，小心翼翼擦干凈所有痕跡。

    而有一日舅媽走后，照水夫人還是發現了，她的手指扣在清梨喉嚨里，清梨嘔得帶血，嘔到雙眼發黑，喉嚨間全是血腥鐵銹氣息。

    枯木精老成的聲音傳來：“應清梨，你看到了吧，你父母都不愛你，你活著有什么意思呢。”

    金紅二色的珠簾在風中起伏，清梨面無表情，只迅速起身，五指攥緊傘柄。

    紅月傘上一層一層花朵綻放，開到荼靡開到繁盛，盛到令人畏懼膽寒。

    父母往事仍在風沙中浮現，她的傘卻揮過去打斷。

    她毫不理睬枯木精的挑釁蠱惑。她最清醒，這所有的悲劇來源自她父親的欺騙。

    清梨冷聲：“欺騙人的感情是最可惡的。”

    紅月傘開始瘋狂旋轉，帶起的旋風早已經反擊起最初風沙，逆著風向打回去，直吹得無數枯枝分崩離析，漫天亂飛。

    “而你，用這最惡心的記憶刺激我，想必是求最死無全尸的死法。”

    *

    今日晴好。

    祝今宵把草藥分門別類處理好，通知墨妖早點派人來取，把藥粉帶回去給師娘。

    早一日拿到藥，師娘就能少疼一日。

    墨妖說已經派了花妖，這幾日就過來拿。

    集市熱鬧，祝今宵邊逛街，邊想著自己可以學些什么當營生。

    是跟著老奶奶包餛飩煮餛飩，還是跟著叔叔學習編草帽，亦或者跟著大嬸學習繪制面具。

    墨妖在他耳畔說些妖界的訊息，說著說著就聊到隔壁妖山有只六尾狐妖為了錢財去欺騙人族感情，卻反過來被人族騙走了一條尾巴，現在還在妖山療傷。

    墨妖小心翼翼問：“少君，這仙家姑娘對你實在有些不同，要不……”

    要不試探下她的感情，如果關系處得好，豈不是更好偷得仙草。

    祝今宵扶正面具，認認真真道：“那是卑鄙的事，我不會做。”

    墨妖沉默半天。

    ……不是少君，我現在擔憂的是，我怕你被她騙感情。

    *

    前日的枯木精實在可惡，激起來清梨心中的戾氣，她把那樹皮一寸一寸剝離，化成齏粉。

    她后面幾個任務同樣下手毫不留情。

    這次的任務是玄字級別，主犯有兩只妖怪。

    一只自稱澤山君，是三百年道行的貍貓，居住在大澤旁，有化形能力，本體戰斗力很弱，擅長幻術。

    一只是黑熊精，與一般的熊不同，智商很高，在夜間出沒，裝成人在路邊招手，捕殺路人，吸收精魄，同時善于使用計謀，比如敲門，進屋殺人，屬于必殺的精怪。

    清梨已經將黑熊精宰殺，殺完發現滿山洞都是財寶，遠遠比打劫能得到的多。

    她順著線索調查，居然又在大澤找到了妖怪搶了人類身份開的客棧和店鋪。

    那些商人要么被殺了要么嚇跑了，貍花貓把周圍妖怪化成人類樣子取而代之，占了商鋪，美滋滋享用財物，還能趁機再騙更多的人。

    清梨直接滅了一棟樓的妖怪。

    滿地血腥妖首中，清梨回頭，旁邊有妖怪搶占的布樓，一重一重好綢緞從樓上鋪展下來。旁邊更有散落滿地的寶石，在陽光下瑩瑩閃爍。

    清梨殺完妖，回頭看眼，若有所思。

    “我想，可以給師兄帶件禮物。”

    *

    祝今宵在集市逛了幾日。格外留心招工消息，以及觀察哪個攤位客流多，哪項買賣還有缺口。

    他想多賺點錢，有了錢就能請清梨吃飯了。

    還可以養妖山的小妖怪們。

    祝今宵長相出眾，常年在凡人里混，講話做事可靠，竟然真的讓店主讓出一個攤位，供他擺攤。

    祝今宵擺出木頭和刀具，一心一意鉆研木雕。他尋思以后得到仙草離開白雪山后，該如何賺錢營生。

    現在剛好就在凡間支個木雕攤子，練練手。

    祝今宵學什么都很快，之前和清梨去徐家村做任務時才觀察一陣子的木雕，而今已經能熟練雕刻出各種動物植物。

    木雕攤子在集市東邊擺好，強迫癥發作，每一樣東西都是對齊擺放，方方正正，干干凈凈。

    他攤上各件木雕惟妙惟肖，手頭正在拿刀細化。

    留心邊邊角角雕刻圓潤一點，不會磕碰傷到小孩。

    一個下午過去，雖然只賣出幾件，還被大砍價，但是祝今宵看著入手的幾個銅板，已然知足，覺得這是給自己的擺攤事業開了個好頭。

    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少有幾個會停在他身前。

    他不受打擾，不被影響心緒，專注雕刻手頭那一個小狼木雕。

    有長裙配飾叮當響，由遠及近，腳步聲慢慢靠近。在人群中突兀，好似熙熙攘攘中，只奔向他而來。

    如同風吹水波，瞧著那樣遠，卻起伏間已經到達面前。水波盡頭，是梨花香的裙擺。

    東風不知何時起，將梨花吹到他面前。

    祝今宵依舊專注，低著頭：“看中什么，自己選。”

    夕陽西下，影子蓋在他身上。

    有清亮含笑的女聲響起。

    “看中攤主了，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