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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低劣的把戲

    庭前積雪已深, 堂屋雖有暖爐,但因木門大敞,并不暖和。

    韋南絮微微仰頭, 咬緊下唇, 眼底蓄淚, 柔聲道:“姐夫”

    語畢,韋南絮含羞帶怯地垂頭。

    韋南風坐在上首,見韋南絮如此做派, 心下生悔,不該讓她留在付宅, 況如今又被付彰瞧見, 不知他二人又要掀起什么風浪來。

    付彰微怔,愣了一會,才上前去扶她起身, 小聲喃喃道:“南絮。”

    他的手觸到韋南絮冰涼的手,不由得心口一顫, 韋南絮目光留戀,指尖有意無意地劃過他的手。

    韋南絮聽得清楚,眉梢輕輕一挑, 余光瞥見韋南風無可奈何的模樣。

    “姐夫, 我近來汴京是為見姐姐來的。”韋南絮垂首道。

    付彰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漆黑的眼眸掃向韋南風,見韋南風無動于衷, 付彰眸光忽沉,轉而朝韋南絮溫和一笑。

    這一笑叫韋南風慌了神。

    她與付彰多年夫妻,卻極少看他笑。

    這么多年來,付彰心里頭還是有韋南絮, 韋南風心口酸脹,只是她面上不顯,反而舒展笑顏。

    “妹妹遠道而來,大人還是讓妹妹歇會,若有話說晚些時候閑下來再說罷。”韋南風輕吐口氣,命李媽媽去收拾廂房。

    語罷,韋南風轉頭離開,留韋南絮與付彰在堂前獨處。

    李媽媽本想勸韋南風留下,畢竟他二人曾經有情,若是

    “夫人。”李媽媽憂道。

    韋南風額角抽疼,淡聲道:“我攔不住的,這么多年了,我以為我在他心中是有重量的。”

    付彰給她的,是正室的體面,她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后院,十余年她以為付彰待她不應該只有幾分尊重。

    李媽媽不好再勸,靜靜垂眸。

    ——

    云露回杏院時,已是申時一刻,她一路小跑,腦子里止不住的想先前在杭州的事。

    若是韋南風曉得杭州的事,又怎會這么客氣的招待韋南絮,這其中定然有事,云露不敢往下猜。

    杏院里的雪還未輕掃,青梅樹下一貍奴在綠裙姑娘懷中蜷著。

    “姑娘。”

    云露放慢步子,緩步走至清秋身邊,“是,是夫人的妹妹,韋家二姑娘來了。”

    此話一出,清秋愕然抬眸,腦海中忽地閃過一個人影。

    那夜在大相國寺見到的人,好像就是韋南絮,可韋南絮為何會出現在汴京,她不應留在韋老太太身邊么。

    “你可知道她為何來汴京?”清秋輕聲問道。

    瞳瞳蜷在清秋腿上,哼哧哼哧的踩著清秋的綠羅衫。

    云露道:“只說是韋老太太想夫人了,這才讓韋家二姑娘來,還說要住幾日,她只住二姑娘的院子,現下李媽媽正帶人收拾。”

    韋南絮上汴京實在太過奇怪,清秋心中有疑。

    兩月前韋南絮和韋老太太還要她嫁給韋蒲,如今卻光明正大地來付家,當真是信她不會將此事告訴爹娘。

    “云露,你差人回一趟杭州,順道將我落在舊宅的地契取回來。”清秋靜靜道。

    云露疑道:“姑娘差人回杭州作甚?”

    “你只管差人去,只得個消息便好,不需他們做些什么。”清秋抱著瞳瞳回屋,將它關進貓籠,隨后又將暖爐放在貓籠旁。

    安置好瞳瞳,清秋轉身出門,云露跟在她身后。

    清秋眉眼冷清,云露為她撐著傘,二人一前一后在雪地里留下腳印。

    她這個姨母不計前嫌地來付宅,她自然要來看望一番。

    棠院里韋南絮順手挑了幾個女使,李媽媽朝她們幾個使了個眼色,女使們交換眼神,各自散開收拾棠院。

    韋南絮自然曉得這些女使不中用,不過是留在身邊讓韋南風放心。

    清秋去時韋南絮正要回房歇息,韋南絮見清秋款款而來,不緊不慢地往屋里去。

    “姨母來汴京竟也沒讓侄女曉得,倒顯得我怠慢了姨母。”清秋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挽住韋南絮的手。

    韋南絮含笑道:“哪里的話,本是我來打擾了你和你母親,近來可好?姨母聽說你已定親了,婚期都定了,你年歲不小,聽聞你那夫家家世顯赫,不知人品如何。”

    見韋南絮從容淡定的模樣,清秋心下訝然,當初在杭州,韋南絮逼她嫁給韋蒲卻是另一副模樣。

    清秋輕笑道:“托姨母的福,我近來安好,不知姨母要在汴京呆多久?”

    韋南絮思忖道:“待到姐姐愿意同我回杭州見一見母親,小侄女你倒是實誠,為何不和姐姐說母親的事。”

    語畢,韋南絮眉梢輕挑,輕輕地掃她一眼。

    “罷了,小侄女我今日累了,就不多陪你了。”韋南絮抽開手,轉身關門,一氣呵成,絲毫不給她說話的余地。

    清秋只得作罷,可這樣一個人放在付宅,恐怕會家宅不寧。

    思及此,清秋去尋呂汀英,呂汀英正在房中哄著團圓,清秋來時團圓正巧睡下,老媽媽帶著團圓去側屋歇著。

    清秋將韋南絮一事悉數告知,呂汀英聽罷,蹙眉問道:“那你當初為何不告訴母親?”

    呂汀英沉聲道:“這樣的事你該早些讓母親知道的,我雖明白父親是如何想的,可母親知道你受了這委屈還悶頭不說,可又要為你傷心了。”

    清秋默聲不語,韋南風為她操的心太多,她不愿見韋南風因這事與韋家生出間隙。

    何況她知道韋南風心中是念著韋老太太的。

    “你莫擔心,父親為人清正,定然不會與她有牽扯的,這兩日我派些女使去看看。”呂汀英牽過她的手寬慰道。

    聽她如此說,清秋才稍稍放心。

    呂汀英行事滴水不漏,如今付宅上下皆由她打點,平日里雖溫和,可辦起事兒來卻是一等一的厲害。

    清秋明白這位嫂嫂有好本事,只是她怕韋南絮手段高明,引得呂汀英上當。

    ——

    因韋南絮的出現,清秋接連幾日都未睡好,生怕韋南絮在宅里生出什么事來。

    這幾日汴京大雪不停,棠院中圍爐煮茶,好不清閑,一眾女使婆子皆圍著韋南絮,韋南絮身著粉衣衫裙,嬌笑溫和。

    棠院滿地清白,厚厚的一層積雪尚未清掃。

    年輕的幾個女使圍在韋南絮身邊烤火,有一人出聲問道:“那韋二夫人可有留下子嗣?我聽著那通判老爺也不是個好人,比起我家大人差遠了。”

    韋南絮端坐在廊下,與她們說笑逗趣,老媽媽上前來,目光不屑,她們一行人在后宅年歲長,這籠絡人的把戲只一眼便瞧出來了,也就只有年輕的姑娘好騙。

    主子朝你笑一笑,就當作是得了主子的喜愛,實則是最低劣的把戲。

    老媽媽不疾不徐地添上木炭,方才說話的雀兒搖了搖老媽媽的肩,“林媽媽你瞧瞧,這韋二夫人多有見識,去過好些地方,不想咱們四四方方的一片天,整日只能圍著夫人姑娘們轉。”

    雀兒本是家生子,她母親是灶房的一把手,燒得一手好菜,頗得大人和夫人的喜愛,平日賞錢不少。

    林媽媽則是從杭州一路跟來的,與李媽媽是老相識,她留在棠院也是看著韋南絮。

    雀兒嘴上不把門,林媽媽懶得提醒她,這等嘴里沒忌口的丫頭,最終不是被發賣便是打出去。

    林媽媽不搭話,撇開雀兒的手,哼聲道:“雀兒你媽媽在灶房里燒的菜,到頭來是白燒的。”

    雀兒聽了,氣道:“林媽媽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媽媽燒的菜,姑娘郎君都喜歡,你在這兒說些什么話!”

    林媽媽原以為她只是愛熱鬧,誰承想是嘴笨,腦子也笨。

    韋南絮聽她二人拌嘴,忙笑道:“燒的什么菜?早聽說汴京好吃的多,林媽媽既然來了,不妨替我尋些來。”

    林媽媽余光掃她一眼,韋南絮很是上道的遞出十兩銀子。

    韋南絮道:“我平日只愛吃些清淡的,不知大人和夫人愛吃些什么,勞媽媽替我走一趟,我借媽媽的花,獻給我姐姐。”

    雀兒白林媽媽一眼,心下恨林媽媽搶了她的風頭,分明是她在這兒和韋南絮說了好半天的話,只她過來添個炭,就讓她得了這便宜差事。

    林媽媽掂了掂手上銀子,旋即笑道:“韋二姑娘哪里的話,順路的事,哪里用這么些。”

    韋南絮出手大方,又言笑宴宴,就算是知道她有些壞心思,也不得不高看她兩眼。

    “媽媽說笑了,我今兒也是閑的,不妨媽媽帶我轉轉,雪天路滑,我還能為媽媽撐傘呢。”韋南絮起身攀上林媽媽的手,又朝身后的年輕女使擺手。

    雀兒直瞪著林媽媽,臨走前還不忘啐她一口。

    韋南絮唇邊含笑,取來一把油紙傘,當真為林媽媽打傘,她輕聲道:“林媽媽我往日定然是見過你的,總覺得有幾分熟悉,媽媽可還記得?”

    林媽媽被她挽得親熱,偏她挽得緊,林媽媽不好掙開,何況庭中積雪已深,輕易亂動怕是要摔跟頭。

    她們來棠院這幾日倒是懶散了不少,庭前積雪不掃,屋里暖爐不點,成日只說話吃酒,閑時賭上一賭,偶爾韋南絮來了興頭,也跟著押注。

    林媽媽心里明白這是不應該的,可實在架不住天冷人懶,也就由著她們一行人去了。

    “韋二姑娘當真記得我?”林媽媽黑瞳一沉,當年她在杭州也只是個不起眼的婆子,倒沒怎么見過韋南絮,故而她也不曉得韋南絮與付彰的事。

    韋南絮幽幽嘆氣,“媽媽不記得我倒也沒什么,畢竟我當年與姐姐不合,媽媽不記得我倒也沒什么。”

    “媽媽這些年一直服侍在姐姐身邊,也不知姐姐和姐夫如今可還好。”韋南絮眸光流轉,順勢問道。

    林媽媽不欲與她談這些事,正想著如何搪塞過去,卻見韋南絮從袖中又取出幾兩碎銀子塞進她粗糙干癟的手。

    韋南絮輕撫她的手,訝然道:“媽媽的手上都快要生了凍瘡,我哪兒有膏藥,媽媽擦了也好些,汴京這樣冷,媽媽若不防著些恐要害病。”

    林媽媽心頭澀然,唇瓣幾張幾合,茫茫雪色里,韋南絮眉目溫柔,關切的詢問她,好似天邊的仙女下凡來關照她。

    “多謝韋二姑娘。”林媽媽嗓音生澀。

    “這倒沒什么,多謝媽媽這幾日照顧我,今兒又勞你跑一趟。”韋南絮不緊不慢地道:“媽媽可曉得大人平日在何處,媽媽已帶我賣了糕點果子,便我自個兒去將東西送給姐姐和大人。”

    林媽媽為難道:“這不合規矩,大人與夫人平日少往來,都住在前院的書房,平日里很少來后院。”

    她話還未說完,警惕看了看四周,湊近韋南絮道:“夫人與大人近來多有隔閡,韋二姑娘還是讓我去罷,省得姑娘觸了霉頭。”

    韋南絮眸光一轉,嘆道:“姐姐竟過得這般不如意?”

    林媽媽小聲駁道:“韋二姑娘別看夫人與大人不合,可夫人在汴京卻是賢名在外,況如今二姑娘又與國公府家的大朗君定親,夫人的富貴還在后頭呢。”

    韋南絮似笑非笑地點點頭,眉目輕蹙,輕聲道:“媽媽我自個兒去罷,這些權當是我謝媽媽的。”

    語畢,韋南絮又從袖中取出幾兩銀子,林林總總的加起來,已有七兩。

    林媽媽心頭大喜,故而話也多了起來,拉著韋南絮說起家長里短,從哪雀兒說到韋南風身邊的李媽媽。

    韋南絮手執油紙傘,目光深靜,她不動神色地挪開一步,拉開二人的距離,二人緩步走著,林媽媽的話她有意無意地聽著。

    第62章 師無涯的聘禮

    韋南絮聽她說了好半天, 最終她自個兒去灶房取了碗菜羹,聽林媽媽說那是付彰平日夜里最常吃的。

    林媽媽因事被李媽媽叫走,韋南絮正欲回院, 卻見有一暗紅身影一晃而過, 只一瞬便消失在雪里。

    韋南絮對付宅并不熟悉, 這兩日韋南風身邊的人盯她盯得緊,縱使她想去前院也沒能逮著機會。

    不過她并不著急,畢竟這些事還得慢慢籌謀。

    韋南絮端著菜羹回棠院, 雀兒已在棠院等候多時,見著韋南絮回來, 忙不迭地上前。

    “韋二姑娘, 這菜羹我也會做,你若喜歡吃,明日我做給你吃。”雀兒喜笑顏開, 順勢為她撐傘。

    韋南絮道:“多謝你了,不過你教我做吧, 日后我走了,心里也有個念頭。”

    雀兒聽她說的可憐,便含笑應道。

    ——

    白雪飄零, 檐下清白。

    清秋正在房中溫書, 云露匆匆進屋,四下張望過后,快步至清秋身邊, 目光焦急,胸脯還微微喘著氣。

    “何事?”清秋放下手中《玉石錄》。

    云露輕喘口氣,眼神閃躲,又朝清秋挪了一小步。

    “韋老太太去了。”云露悄聲道。

    “去了?”清秋一時未反應過來, 復又問道:“去哪兒了?”

    云露急道:“姑娘你這時候怎么糊涂了,韋老太太逝世了。”

    清秋愕然抬眸,拍案起身,“你說什么?外祖母去世了?”

    這樣大的事竟無一人來汴京來報,上京來的只韋南絮一人,韋老太太死了,韋南絮不在杭州盡孝,跑來汴京做什么。

    清秋心中有疑,不敢再讓這個姨母在汴京多留。

    思及此,清秋正欲去正房尋韋南風,只萌生這個念頭,又迅速熄了下去。

    韋老太太過身的消息恐怕只有杭州那邊的人曉得,遠在汴京的韋南風見著韋南絮,定然是覺得韋老太太安然無恙。

    此事她該如何對韋南風說,又如何能將心思不明的姨母趕出去。

    呂汀英尚未給她個準話,依照韋南絮的性子,她恐怕是要賴在付家。

    從前韋老太太能為她在韋家撐腰,如今怕是在韋家待不下去,才轉頭來了汴京。

    窗外冷風吹進臥房,清秋后背聲冷,抬頭朝云露道:“綠柳如今還在二哥哥的院子里,你去尋綠柳來,讓她在棠院多看著姨母些。”

    付高越近來無事,綠柳應當也清閑。

    清秋身邊貼心知事的女使統共也就云露和綠柳,綠柳要跟著付高越去,清秋礙于情面不能阻攔,現今能派去棠院的人也只有她們二人。

    云露跟在她身邊許久,韋南絮已見過她,不能再用云露。

    只能暫且讓綠柳回來,等到韋南絮一走,她再將綠柳放回去。

    聞言,云露轉身出門,一路直奔,綠柳正瞧在院中打點,見云露來,綠柳忙叫她坐,云露無心就坐,忙將正事一五一十的告訴綠柳。

    綠柳聽罷,問道:“是韋二姑娘來了?怪道呢,前些日子我瞧著有一人和夫人足有七分像,只是瞧得不真切。”

    綠柳應下此事,轉頭吩咐院中女使近日改在院里如何行事。

    云露只待了一會,但見綠柳在付高越院中頗有威信,心下生出幾分羨慕,往日里她們的玩笑話竟成真了。

    ——

    韋南絮成日在院中煮茶賞雪,閑時會去正房見韋南風,李媽媽不待見韋南絮,韋南絮心里知道,也不多留。

    正房里韋南絮溫順垂首,韋南風捧著一盞熱茶,余光掃向她,神色淡漠復雜。

    聊過幾句閑話,韋南風便開口問:“南絮,母親還曾對你說過別的什么話沒有?”

    韋南絮溫聲道:“有的,母親留了我一封信,叫我到汴京帶給姐姐看,姐姐這幾日身子不適,我怕姐姐見了傷心,便想等姐姐好些了再拿出來。”

    韋南風頷首,“辛苦了,我累了,南絮你回罷,汴京有趣的地方多,你若愿意就叫清秋陪你四處走走。”

    韋南絮點頭,但笑不語。

    出正房時已近戌時,雪月交融,恰此時清秋去尋韋南風請安,二人迎面撞上。

    韋南絮含笑道:“小侄女來得倒有些遲,既是去尋姐姐,我便不多打擾了。”

    話落,韋南絮同綠柳一道離開正房,清秋見綠柳跟在她身邊,心中多了幾分安心。

    縱使韋南絮在付家,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來。

    清秋打簾入內,韋南風打眼一瞧,問道:“這會怎么來了?你姨母才剛走,你來得正巧呢,你姨母帶了些糕點來,你嘗嘗看。”

    云露接過李媽媽遞來的糕點,清秋無心在意那糕點,如今有一樁大事等著她告訴韋南風。

    “母親”清秋猶豫半晌,不敢直視韋南風。

    清秋明白韋南風心中一直敬著韋老太太,這么些年,韋南風雖不提,但她和李媽媽都看得出來。

    先前她回杭州時,韋南風特地囑咐她回去看看韋老太太。

    如今韋老太太過身,她這個做女兒的卻還被蒙在鼓里,先前清秋瞞下杭州的事,便是不想叫她心里難受。

    說到底韋老太太是她的母親,韋南風自然在意。

    韋南風見清秋神色郁郁,關切問道:“怎么了清秋,是身子不適了?近來天寒,你不必每日都過來。”

    清秋略微頷首,猶豫半晌,她還是未能開口。

    恰此時外頭來人通稟,原是王夫人又送了禮品來,這會正在正堂坐著,韋南風聞言忙起身離開。

    云露疑道:“姑娘你為何不同夫人說,倘若夫人日后曉得了豈不難過。”

    清秋垂首不語,她自然曉得韋南風會難過,只是她還未想好該如何開口。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清秋嘆道:“待母親忙完了,我再來尋她說說話。”

    王夫人在正堂與韋南風說笑,因雪落個不停,韋南風留王夫人用飯,王夫人推辭一番,終是應了下來。

    清秋候在正院,因房內悶熱,她出門去透氣,正瞧見著有人提著物件往外去。

    天色已晚,已至亥時,那院外有人鬼鬼祟祟地往外去。

    清秋瞧不太真切,她正凝神看著,云露忽從身后過來,“姑娘,觀墨送信來了,這兩日王郎君回府去了,說明日邀姑娘去游相國寺。”

    語罷,云露從懷里取出信箋。

    “你去回觀墨,告訴他明日不必叫王郎君過來,我們約在飛云樓見。”清秋收回視線,那院外女使消失在雪色中。

    前院一眾男仆跟在付彰身后,接連幾日,他都陪同太子處理政務,如今他得閑先行回宅,只留付遠衡在太子身邊。

    說來奇怪,這幾日不止太子在忙政務,就連翰林院那邊的事務也多了起來。

    官家病重,那兩位殿下斗得不可開交,連帶著他們也沒些清閑日子,這倒罷了,只是那二大王盯得緊,付彰不敢明目張膽的向著誰,只一個勁地來回。

    按理說,他本就該輔佐太子,只是二大王勢力龐雜,就是他有心站太子殿下,卻也不能做得太過明顯。

    付彰兀自嘆氣,行至垂花門時,他朝里頭望了眼,踟躕半晌,他回了前院書房。

    書房燈燭燃起,女使魚貫而入,幾人手捧白瓷玉盞。

    “大人,夫人命我們送來的。”領頭的女使俏聲說道。

    付彰手上一頓,覺那聲音有些熟悉,他仰頭看去,竟是韋南絮著女使衣裳進了屋。

    韋南絮含羞垂首,衣著單薄,比旁的女使還清透些。

    “都退下吧,你留下。”付彰沉聲道。

    韋南絮余光瞥見她們都已退下,忙上前去,繞過書案,俯身道:“付大人,令我想的好生辛苦,既是在豬兒巷里見了我,為何不領我回來。”

    付彰扶著圈椅,身子往后仰,冷道:“南絮,我只是見過你,除此之外,還有旁的事?”

    韋南絮泫然欲泣,可憐道:“付大人也太冷心腸了,我是為見大人才上的汴京,這不是為了姐姐。”

    付彰眸光一凜,起身推開韋南絮。

    “你休要胡說。”付彰厲聲道,“我與你如今,再無旁的關系,當年之事皆已過去,我和南風將師家的聘禮都賠給你們,你還未我這兒作甚!”

    十一年前,韋家因生意賠了錢,在錢塘江上丟了一批貨,那船上的玉石皆是從北方尋來的,韋家花重金才買,準備在杭州轉手,誰知江上風浪大起,玉石全都沉了。

    那時付家正欲前往汴京赴任,韋南絮并未去求韋南風,而是轉頭去尋了付彰。

    韋南絮以情意要挾,付彰原是因韋老太太接濟才科舉謀事,付彰擰不過韋南絮,可他哪有那么多銀子,末了他動了師遠留給師無涯的部分遺產。

    遺產之中的聘禮,被付彰挪給韋南絮,也是那一回韋家才堪堪保住家業。

    師遠為師無涯留下的遺產之多,不輸國公府的聘禮,師家三子,只余下師無涯,他的遺產是蕭稜和師遠積年所攢。

    此事,韋南風并不曉得,后來是上了汴京,韋南風清點賬本才知少了一筆。

    韋南風本欲將師家的聘禮退回,可卻少了一大半,事情敗露,付彰才向韋南風解釋,這一解釋叫韋南風與付彰徹底離心。

    若不是因付彰用了師家的聘禮,她也不至于拖著這樁婚事,看著清秋為師無涯形銷骨立,傷心斷腸。

    當年他的一念之差,引得清秋對師無涯情根深種,付彰本已攢下當年所給出的聘禮,若師無涯愿意,他愿意讓她娶付清歲,又或是履行婚約娶清秋。

    可師無涯卻明晃晃地退婚,退婚倒也罷了,可他走前并未從付家帶走聘禮,師遠為他留下的遺產仍在韋南風手中。

    此事久遠,若非韋南絮忽然出現在汴京,付彰早已將此事忘記,偏偏韋南絮還想以此要挾他。

    見付彰久久不語,韋南絮站直身子,盯著付彰,眼神冷然,“付大人清高,許了我銀子又如何,大人不妨現在去瞧瞧我姐姐,現如今應該被氣得不輕吧。”

    付彰倏然轉身,急道:“你對她做了什么。”

    韋南絮昂首,勾唇輕笑,十分得意。

    付彰與她對視一陣,不消片刻,付彰轉身出門,韋南絮揚聲喊道:“付彰!你當真心里有她!她那樣蠢笨的人,竟然也會引得你動心。”

    韋南絮氣急敗壞,恨恨出聲。

    聞言,付彰腳下生風,快步往后院去。

    ——

    綠柳替韋南絮送信去,李媽媽見是綠柳來,笑著迎她,綠柳四下張望,道:“這是韋二姑娘托我送來給夫人的。”

    李媽媽接過信,笑道:“等雪停了再走不遲。”

    綠柳搖頭,轉身就走,李媽媽目送她離開,只是她去的方向仿佛是杏院。

    只剛送走綠柳,就見清秋與云露一道來,清秋面色憔悴,眸光憂愁,似在為什么事所擾。

    “姑娘這回怎么又來了,夫人都怪歇下了。”李媽媽道。

    晚間清秋一直想著這事,早晚有一日韋南風會曉得韋老太太過世,她瞞著一日她和母親都痛苦一日,不如早些揭開,好讓這事早些過去。

    韋老太太在杭州做得再不好,也是她的外祖母,生死大事瞞不得。

    三人一道進屋,李媽媽捧著信交給韋南風,“夫人,這是韋二姑娘帶來的信。”

    韋南風陪著王夫人說了好一陣話,這會神思疲倦,只掃了一眼那信,但那信上的字卻有些熟悉,韋南風一手扶額,一手接過信。

    清秋眸光輕轉,輕咳一聲:“母親,我有事與你說。”

    韋南風右眼皮直跳,倏然醒神,心覺不妙,她沉聲道:“何事,可別嚇我。”

    話落,房內靜了半晌,只余燭光飄搖,以及屋外的雪塌聲。

    韋南風將信拿在手中端詳,上頭的字是韋老太太寫的,她與韋南絮的字都是韋老太太所教,只是她寫得不好,沒有韋老太太的神韻。

    韋南風不急著拆開信,只等清秋先將事說出來。

    清秋嘆道:“母親,外祖母——”

    “走水了!走水!夫人夫人!自杏院燒起!連帶著前院書房都跟著遭殃了!”

    話音甫落,幾人登時起身,韋南風手中緊著信,拉著清秋出去。

    小青急得雙眼通紅,喘著粗氣道:“姑娘,夫人,走水了,杏院燒起來了。”

    清秋心道不好,正欲回院時,卻見付彰風塵仆仆,快步趕來,他發間沾雪,未披衣,便匆匆趕來。

    恰此時,韋南絮跟在他身后款款而來,她衣裳單薄,穿著付宅女使的衣裳。

    雪夜寒氣漸重,清秋心頭陡然,她轉身朝云露道:“回杏院,瞳瞳在,快去!”

    言罷,云露快步往杏院趕。

    “父親,你怎么來了。”清秋進屋取了件青色大氅,披在付彰肩頭。

    付彰眼中有淚,目光落在韋南風身上,韋南風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眉頭輕蹙。

    “南風,你可還好?”付彰輕聲問道。

    韋南風被問得茫然,她狐疑道:“有什么不好的。”

    清秋扶著付彰至涼亭下,韋南絮站在院中,仍由大雪落在她身上,院中石燈翩然,澄明的光線照著她眼中的幾分癡意。

    她在雪中似有些得意,又似可憐,種種神態交織在一起,顯得她格外怪異。

    清秋眉心緊蹙,她這個姨母是溫柔的,那溫柔的皮囊下卻在吐著蛇信子,韋南絮微微昂首,脊背挺得僵直,猶如高傲的仕女。

    “姐姐,怎么還沒把信拆了看?”韋南絮眉梢輕挑,眼中帶些輕狂的笑意。

    聞言,韋南風知她心有怨懟,可卻不曉得她葫蘆里買的什么藥。

    韋南絮在雪中翩然行走,霜雪似乎攔不住她輕盈的身姿,她繞著正房走了一圈,最終停在正房雕花木門前,她徑直蹲坐在地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韋南風。

    見她這副模樣,韋南風心覺不妙,忙拆開信,付彰抬手扶著韋南風,韋南風甩開他的手,瞪他一眼。

    清秋大抵猜到那信里會有什么,看來她不用說了。

    李媽媽朝小青使眼色,命她幾人去將韋南絮捉住,韋南絮見她們靠近,冷然出聲:“別過來,你們要過來我就燒了母親留給姐姐的信。”

    韋南絮得意道:“姐姐,母親為你留了兩封信,姐姐手上的是一封,我手上的是另一封,姐姐應該不想我燒了吧。”

    李媽媽只得收手,小青等人候在雪中。

    韋南風展開信箋,密密麻麻的小字,韋南風一目十行,臨到落款時,已淚流滿面。

    清秋眼底含淚,緊緊扶著韋南風,溫聲道:“母親,外祖母年事已高,母親節哀罷。”

    付彰聞言,心頭一震,輕拍她的后背,滿目擔憂。

    韋南風雙手顫抖,信箋從手里滑落,清秋順勢撿起信箋,堪堪掃了一眼,上頭無一不在斥責韋南風不孝不義,臨到最后一句還是韋老太太恨當初生下她。

    韋南風捶胸頓足,掩面痛哭,只覺心頭有萬千隕石壓著。

    “你為何現在才告訴我!母親在世時偏心你,如今過世了還要叫我為你鋪路。”韋南風掙開付彰和清秋的攙扶。

    “你要什么!把另一封信給我!”韋南絮顫抖著手,指著她道,“把母親的信還我!你這一生誰不順著你,到頭來你要求我什么,我都應你!”

    韋南絮把玩手上信箋,唇畔含笑,道:“好姐姐,我要姐夫娶我,你也應我?”

    付彰呵道:“休要胡說!”

    韋南絮緩緩起身,往正房里頭去,她站在門檻前,揚唇道:“小侄女,你雖知道些什么,可也不全知道吧,像你這樣的小姑娘,以為能從我手中逃過一次,就能回回都逃?”

    清秋眉頭深蹙,韋南絮話中有話,可她卻參不明白。

    韋南絮倚在門邊,緩聲道:“你的父親和你的母親,做了一件你不曉得的事,小侄女,我當時在杭州見到的那人,不是什么啞奴,而是你的未婚夫,師家三郎師無涯吧。”

    付彰側目看向清秋,韋南風因心頭哀慟,一時未能反應過來她將要說什么。

    “欸可憐的小侄女,求而不得,是什么滋味?”韋南絮笑道,“師三郎喜歡你姐姐,故而厭惡你,你卻為他幾度自戕,小侄女你也太沒骨氣了,可憐你未婚夫的聘禮都不曾見過吧。”

    此話剛落,呂汀英和付遠衡急急趕來,見著韋南絮在正房前從容淡然的模樣,不由得心頭一驚。

    呂汀英行至清秋身側,低聲道:“是綠柳放的火,人已經不見了,火勢大,杏院怕是為難了。”

    付遠衡快步上前,扶住韋氏,“母親,別傷著自個兒的身子。”

    “什么聘禮?”清秋疑道。

    此話一出,韋南風忽地回神,朝韋南絮吼道:“你胡扯些什么!韋南絮你把母親的還我,我風風光光的送你回杭州。”

    清秋目光微滯,復又再問了一遍。

    “是什么聘禮?母親,為何我從來不知師無涯的聘禮。”

    韋南風定了定神,目光閃躲,“別聽你姨母胡說,根本沒有什么聘禮,師無涯從不曾下聘,就是有也早退回去了。”

    “小侄女,你父親待我才是情深意重,將師三郎給你的聘禮勻了些給我,多謝了。”韋南絮臉色僵白,面上笑容詭異。

    在付宅的這幾日,韋南絮早已將清秋與師無涯的事打探清楚,而那新來看守她的綠柳,原以為是個難啃的,誰知她三言兩語,就套出了話。

    韋南風在汴京風生水起,她卻在杭州過著守活寡的日子,更何況韋南風的親事原本是她的!

    是她不要的,憑什么這些年韋南風可以做官眷,而她要在杭州守著老太太過日子。

    “姐姐!你縱有千般好,萬般好,也不過是我施舍給你的,母親死了!母親死了!”韋南絮仰天大笑,眼角擠出生澀的眼淚。

    她恨韋南風,她明明愚笨,明明樣貌不如她,樣樣都不如她,憑什么能輕而易舉的得到富貴名聲。

    韋南絮帶著信往正房里去,她捧起一豆燈火,倒下燈油,倒完一盞又一盞。

    “姐姐,我恨你!”

    恨母親到死都惦念你!

    韋南絮將手中的信點燃,旋即關上房門,讓火星點燃地上的燈油。

    月影綽綽,風聲簌簌,正房火勢漸重,猶如長夜之中的一盞明燈。

    李媽媽并小青連忙上前去推門,呂汀英和付遠衡尋人來撲火,韋南風快步至房門前,付遠衡見狀不敢離開。

    付彰攔下韋南風,清秋在旁勸道:“母親,姨母自作孽,何苦要去尋她。”

    付遠衡攙扶著她,憂道:“母親,聽清秋的,不必為了姨母搭上自己的性命。”

    韋南風兀自搖頭,淚如雨下,白雪飄在她的脖頸,沁入肌膚,冷得打抖。

    “母親的信,母親的信”

    韋南風猝然闔目,只一瞬,她暈倒過去。

    付彰抱起韋南風,付遠衡跟著付彰一道離開正房,只余清秋還在雪中觀火。

    火焰高漲,澄明透徹的火光照徹長夜,橫梁坍塌,灰燼隨濃煙升起。

    清秋能感受到火焰撲面的些許灼熱,也能明白韋南絮一早就準備要燒死自己,她燒死的不僅是她,還有韋南風對韋老太太的念想。

    韋南絮手中的那封信,會是韋南風心頭的刺,此后的長夜,韋南風會時不時的想起。

    可韋南絮什么都擁有,有韋老太太的偏愛,有家產在手,為何要尋短見。

    清秋心中茫然,怔怔地看著她燒死了自己。

    ——

    子夜時分,清秋攏上披風,提燈出府,云露跟在清秋身后,眼底含淚。

    清秋喊她回杏院時,瞳瞳已經不見了,那時院中起火,根本無人敢往屋里去。

    如今瞳瞳極有可能被燒死,可清秋不愿信,當下只有找到綠柳,才能知道瞳瞳究竟在哪。

    她原本想將綠柳放在韋南絮身邊做眼線,誰知竟被反將一軍,如今倒好,賠了夫人又折兵。

    “姑娘,這會怎么可能找得到,夜又深了。”云露泣聲道。

    清秋眸光一寒,冷聲道:“我一個人找,你回府里去,綠柳是從杭州來的,離了付家舉目無親,她能去哪兒。”

    “你不必跟著我,替我去照顧母親,瞳瞳不能丟”清秋低聲說著,轉頭往西大街各處去尋。

    綠柳在汴京無依靠,可這也就意味著綠柳會藏在任何一個角落。

    清秋明白找到綠柳的機會渺茫,如今只能借他人的手,清秋轉身喊住云露。

    “云露,你去尋觀墨,把此事告訴王郎君。”

    聞言,云露忙往馬行街去,只剛踏出一步,清秋便跟上她,“我們一起。”

    馬行街多是顯赫人家,國公府和將軍府都在那一條,她命云露去尋國公府,清秋轉頭去了將軍府。

    皎月明明,輕盈白雪覆在石獅上,將軍府前掛著兩盞燈籠。

    清秋立在將軍府門前,并未輕易敲門。

    她和師無涯已有半月未見,上回相國寺之后,師無涯未來找過她,她也不想見他,可如今為了瞳瞳,她不得不多找些人。

    “叩叩叩——”

    須臾,有人推開門。

    “誰啊?”

    開門之人揉著惺忪的眼,定眼一瞧,不由得一驚。

    將軍府上從未來過女子,小廝道:“娘子來府上有何事?可有帖子,又或是將軍的信物。”

    清秋連連搖頭,凝眉道:“我來見他有事,勞煩你告知他。”

    “想要見將軍的人多了,娘子還是有了帖子再來吧。”小廝懨懨道。

    小廝正欲關門,豈料清秋伸手攔著,“勞你替我去傳句話,只一句話。”

    語罷,清秋摘下手鐲,遞給他,目光懇切。

    “你告訴師將軍,杭州舊宅仍在,從未變賣。”

    第63章 “付清秋,你都只能嫁給我!……

    將軍府內燈燭黯淡, 書房留了一豆燈火。

    師無涯伏案觀書,先前他從販書郎手中買來的幾本書,他都已瞧過, 且不說《追妻三十六計》, 旁的還有《哄妻語》諸如之類。

    他尚未實行過, 但總覺那書中所言甚是有理,若是他能熟讀牢記,日后便能對癥下藥。

    房中燈芯爆開, 門外有一人影躊躇。

    師無涯耳尖一動,轉手從書案上取出一桿狼毫筆, 借著手腕扔出, 狼毫筆卡在門縫中,門外人一驚。

    “將軍,方才有人來叫我傳句話。”

    師無涯劍眉輕蹙, 問:“什么話。”

    “杭州舊宅仍在,從未變賣。”

    師無涯扔開書, 登時起身,厲聲道:“她人呢?”

    小廝忙道:“走了,方才走的。”

    話音甫落, 小廝便覺有一陣冷風吹過, 令他后背生寒。

    師無涯快步往外去,先前清秋的話竟是騙他的,如此說來, 那是不是也有別的話是騙他的。

    或許清秋對他說的那些不喜歡的話,也是假的。

    思及此,師無涯眼底浮現些許笑意,恍惚間他記起《哄妻語》中的卷一, 欲拒還迎。

    師無涯自馬行街一路追去,不多時,他便見到一綠衣衫裙的姑娘,她撐著傘走在空無一人的長街,月色映出滿地白雪。

    他見清秋來本是歡喜的,可當真見她于茫茫雪夜中又生出幾分心疼。

    天這樣冷,她孤身一人。

    師無涯追上前去,只一步之遙,他倏地放慢步子,地上留下一深一淺的腳印。

    “付二姑娘。”

    師無涯跟了她一路,清秋聞聲頓住腳步,并未立即回頭。

    “師無涯瞳瞳不見了。”清秋鼻尖一酸,不肯回頭面對師無涯。

    瞳瞳養在她身邊將近一年,她自小喜愛貍奴,直到十七歲才有了第一只貍奴。

    冷風刺骨,猶如凌冽的刀鋒,清秋被風吹得怔忡,心也麻木幾分。

    師無涯聽她嗓音顫抖,不由得蹙眉,他了解清秋,不論是人或是物,在她心中她所鐘愛的都值得她豁出命。

    當日他在去往杭州的客船上見她為瞳瞳神魂失守,他便知道,瞳瞳對清秋而言,定然重要。

    “在哪兒不見的。”師無涯輕聲問道。

    他并未靠近清秋,仍舊保持著方才的距離,清秋能聽到他的就在身后,只她一回頭便可以見到師無涯。

    “付宅走水了,杏院被燒,瞳瞳不見了,火是綠柳放的,師無涯幫我找到她。”

    語罷,清秋倏然轉身,眸光盈盈,眼底淚水泛著瑩潤的光。

    師無涯見她落淚,清秋曾在他面前哭過許多次,停在他記憶最深刻地一次,是兩年前付宅荷花池邊。

    那夜飄雨,清秋衣衫單薄,赤腳追著他跑到荷花池邊。

    直到如今,師無涯才明白他的決定做錯了。

    他待清秋敬而遠之,害怕她靠得太近,將他掩藏的心一點點扯開。

    “別哭,我替你去尋回來。”師無涯溫柔開口。

    他虧欠她,虧欠了許多年。

    清秋眸光輕顫,抿唇道:“師無涯,幫我尋回來,我應你一件事,和先前一樣,我決不食言。”

    師無涯垂眸,目光停在她身上。

    清秋此舉無非是想還他的恩情,你來我往,彼此之間也就兩清了,可師無涯不想和她兩清,也不想以此來換些什么。

    “清秋,你不必應我什么,與你有關的事,我都會做。”

    師無涯目光柔和,見她如此,他心口酸脹,心疼地望著她。

    縱使清秋待他再無情意,他也不能袖手旁觀。

    清秋見他答應,心中生出幾分安心,便擦去眼角余淚,“多謝你,日后我與常也定會登門道謝。”

    此言一出,師無涯冷下臉來,方才眼底的柔和蕩然無存。

    “不必,你也不必謝我。”

    師無涯微微昂首,眉梢輕挑,漆黑深邃的眸子四處張望,淡聲道:“付二姑娘回罷,夜里冷,這兩日我會留心綠柳的行蹤一旦有消息,我便會來尋你。”

    清秋頷首道謝,二人愣了半晌,清秋見他再無話要說,便轉身離去。

    師無涯擰著眉,往前踏出一步,咬了咬牙道:“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還不等清秋回他,師無涯就已奪過她手上的傘,他與她并肩同行,傘身向清秋傾斜。

    “師無涯,我有些別的話要問。”清秋垂首,視線停在飄零的雪花上。

    師無涯沉吟半晌,余光瞥向她,仍舊不咸不淡地“嗯”了聲。

    清秋眸光猶疑,思忖道:“師無涯,你從前為何要對姐姐說那樣情深意重的話,在你心中我是不是一直都只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姑娘。”

    師無涯和她之間所橫著的東西太多,清秋一時不知從何處說起,但今夜的雪下得很大,她身上冷,心也冷。

    思緒仿佛也被冬雪吹得僵冷,凝滯她本該悲慟的心。

    若擱在平日,她定然不愿同師無涯說這些,畢竟她是恨他的。

    “不是。”

    師無涯毫不猶豫地回答他,握在他手中的傘柄,此刻有些刺人,他深吸口冷氣,冷氣灌進肺腑讓他格外清醒。

    “我并不喜歡清歲,與她并無情意。”師無涯不疾不徐地道,“倘若你想聽我——”

    他的話還未說完,遠處便傳來一道溫雅的聲音,猶如春風過境,柔和清遠。

    “清秋——”

    清秋倏然抬眸,眼底漫上些許欣喜,眼前王恒如雪中青竹,赫然出現,他撐著傘,朝她快步趕來,云露和觀墨跟在他身后。

    “常也。”

    清秋從師無涯的傘下抽身,想也不想地奔向王恒。

    師無涯看著清秋從身邊飛快離開,垂在身側的手試圖留下她,但見她歡喜的模樣,他怎么也不能伸出手攔下她。

    王恒伸手牽過清秋的手,將她攬在傘下,師無涯愣在原地,視線落在王恒挽著他的手上。

    “清秋,冷不冷,我聽云露說了,我會派人把守城門,盡快找到綠柳,瞳瞳一定會沒事的。”王恒輕聲道,他的視線悄然瞥向師無涯。

    王恒掌心包裹著清秋冰冷的雙手,清秋顫顫抬眸,“不冷,若是能找到瞳瞳就是最好的。”

    師無涯并未上前,見他二人旁若無人的說話,師無涯正欲轉身離開。

    明月高照,一道墨色身影,寂寥地往回走。

    “師郎君,清秋的事有我在便好,這件事便不勞師郎君費心。”王恒朝師無涯道,他語氣未變,可話中的意思卻絲毫不落下風。

    師無涯與清秋是舊相識,說到底止步于“朋友”二字,但清秋卻是他的未婚妻。

    先前在杭州,師無涯害他灌下十二碗酒,從他的嘴里套話,他就是有再好的性子,也不會再讓師無涯靠近清秋。

    師無涯本不想同王恒說這些,誰知他主動提及。

    “王郎君,翰林院事務繁多,竟也有閑心來查這等小事?”師無涯不疾不徐地轉過身,眉梢輕挑,眼底蓄滿輕慢的笑意。

    就算王恒與清秋定親,他也有法子讓王恒主動退婚,只是她不想讓清秋因此生恨,故而才想徐徐圖之。

    王恒微怔,聽他如此說,心中便已猜到幾分。

    近來翰林院中的事務皆堆在他身上,他已有好幾日不曾離開,好不容易得了閑卻又聽清秋的貍奴不見了。

    “便是如此,清秋之事亦是我的事,也不必師郎君費心,天色已晚,我與清秋先回了。”王恒攬過清秋的肩,將她護在身側,不至于讓雪落在她身上。

    清秋側身往外躲了躲,她雖與王恒牽過手,卻不曾這樣近的接觸過,他輕叩著她肩膀的手,讓清秋有幾分不適。

    師無涯目送他二人離開,他們一行人消失在雪夜里。

    汴京是最為繁華之地,要想尋一只貍奴和一個人并不容易,何況這事還不至于驚動金吾衛。

    清秋能尋到他,也只是想借用他的身份,能在汴京調動部分衛兵,以此能更快的尋到綠柳。

    ——

    翌日清晨,師無涯換上朝服入宮,散朝后他并未離開,而是由宮人引至后宮。

    昨夜的雪停了一陣,天色清明,琉璃瓦上覆著薄雪,巍巍宮墻綿延無盡。

    師無涯著絳紫圓領長袍,腰掛錦綬,頭戴幞頭,在宮人的遮掩下,他繞進公主寢宮,寢宮內暖香四溢,珠簾玉幕,檀香裊裊。

    平樂知師無涯要來,早早地屏退宮中女使,只留用心腹女使。

    師無涯踏進殿內,平樂聽到細微的聲響,緩緩抬眸,瞥見那雙白綾抹黑皮履朝她靠近。

    “許久不見了,師三郎。”平樂唇畔含笑,眼簾輕掀。

    平樂示意女使上座,師無涯見她橫陳榻上,身姿婀娜,不由得蹙眉,別開視線。

    “想通了?是想娶我還是想求些什么?”平樂端坐起身,理了理衣袖,端的是公主賢淑雅致。

    師無涯就坐,轉過視線與平樂對視,隨后漫不經心地道:“我想娶一個人,可她定親了,公主若有能耐不妨讓她嫁給我,往后我愿為公主鞍前馬后,只為公主效勞。”

    平樂鳳眸微瞇,打量著師無涯,“哦,我以為是什么大事呢,是付家二姑娘吧,瞧著也很尋常,師三郎娶我怕是比娶她更好些吧。”

    言罷,平樂起身親自斟茶,余光中見他有幾分猶豫,便以為他是動容了。

    師無涯不論娶誰,與她而言不過三兩句話,更何況師無涯本就有官家的恩典,要娶誰不是輕而易舉,這事難就難在付清秋已定親。

    若是尋常人家也就罷了,偏偏定親的那人是國公府,王國公的妹妹王淑妃,和她母親張貴妃向來不對付。

    平樂想拉攏師無涯,最簡單的法子是讓師無涯娶她,而不是娶別人,畢竟將人困在身邊才能更好的利用。

    思及此,平樂正欲開口,卻聽師無涯淡聲道:“平樂公主,我心中已有人選,我只要付家二姑娘,旁的人都無用。”

    平樂輕哼一聲,背過身,沒忍住白他一眼。

    師無涯不愿娶她,她還不愿嫁呢,給他高枝都不攀的人,恐怕也聰明不到哪兒去。

    “吃盞茶,慢慢說。”平樂轉身,遞給他一盞茶,唇邊仍淺笑。

    只是這回她不再用手指勾他,師無涯將話說得明白,平樂懶得在他身上費工夫。

    師無涯順手接過,抬眸道:“平樂公主想要什么。”

    平樂黛眉輕挑,遲疑半晌,笑得明艷:“師無涯,你要娶付家二姑娘可以,我再助你當上殿前司指揮使,我要你在十五那日按兵不動。”

    付家向來是與太子關系密切,讓師無涯娶付清秋,仔細想想也能警醒付家,師無涯的把柄太好掌握。

    師無涯骨節分明的手指摩挲著茶盞邊沿,好半晌他才道:“平樂公主這是何意?”

    “師三郎照我說的做便好,明日你便會拿到賜婚圣旨。”平樂起身,身上環佩玲瑯,聲聲悅耳,她的手搭在師無涯肩上,傾身道。

    “師無涯,我可是為你得罪了國公府,你知道該怎么做,事成之后,你的榮華富貴是享不盡的。”

    言罷,平樂懶懶起身,往屏風后去,“退下吧。”

    師無涯手中茶水已涼,不多時他起身放下建窯兔毫盞,朝平樂離去的方向凝神一望。

    平樂聽珠簾聲響,便知師無涯是走了,待他走后,平樂從山水屏風后緩緩走出,她見那盞茶紋絲未動,心下冷然。

    先前她就已將師無涯的身份查明,以及他最在意的人或事。

    平樂眉眼低垂,橫臥榻上,把玩手中玉蝶。

    師無涯的軟肋是付清秋,故而她覺得掌控師無涯還算容易,再知她也有私心,國公府已到付宅下聘,如今要灰溜溜地帶著聘禮回去,豈不暢快。

    汴京城里松風明月的國公長公子,求而不得,更是讓平樂得意。

    “付清秋”

    平樂眼神輕蔑,順手將玉蝶仍在地上,見玉碎清脆,這才舒出一口氣癡癡笑起來。

    ——

    因付宅走水一事,付彰得了幾日假,但因翰林院公務多,付遠衡和王恒又忙的腳不沾地,付遠衡自那日后便未回過宅。

    韋南風仍在病榻上,清秋與呂汀英貼身服侍,付清歲聞家中起火,從李家匆匆趕回。

    呂汀英守在韋南風身邊,見付清歲和清秋眼角腫得厲害,低聲道:“你們去歇著,母親這兒有我在,別叫母親醒來見著你們哭。”

    付清歲頷首,忙拉著清秋往外去,杏院被燒,棠院尚且無事,付清歲領著清秋回棠院。

    清秋眼皮高腫,淚意漣漣,付清歲輕拍她的肩,引她房內就坐。

    “清秋,快別哭了,母親最疼你見你這副模樣,定然要難過的。”付清歲倒茶給她。

    清秋旋握茶盞,低聲道:“大姐姐,我怕母親傷心,母親原也過得不好,這些年還為我操心,我事事違逆她,離家兩年,不知母親是何等的難過。”

    付清歲環抱著坐著的妹妹,輕聲寬慰:“別這樣說,至少如今都妥當了,清秋別想從前的事,如今在母親身邊一日,就服侍母親一日。”

    清秋眸光忽閃,似是想到什么事,抬眸問她:“姐姐你可曉得中郎將。”

    付清歲不動聲色的別開眼,指尖倏地松開她。

    “我記得,保神觀里是他救了我們,提他作甚?”付清秋聲音輕細,仿佛實在回避。

    清秋猶疑,楊淮藺先前認錯人,將她當作了付清歲,如今她想將此事告訴姐姐,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付清歲已嫁人一年有余,再提此事,好似也無意義。

    “沒事,我忽地想起那日他好像送姐姐回來的。”清秋將話繞開,付清歲亦不想再提此事。

    當日師無涯在保神觀對她說的那些話,讓她對眼前的妹妹心懷愧疚。

    這只是其中一件,至于楊淮藺的事,付清歲曉得的并不多,但她知道,那日她在屏風后所見到月白身影是楊淮藺。

    只是以她身份,是做不了他的正妻的,更何況那是付清歲并不曉得他的名姓,直到保神觀再見,付清歲才確認他的身份。

    汴京城里的風流浪子,襄王妃的侄子,楊淮藺。

    付清歲不愿嫁這樣的人,上有主母蹉跎,下有妾室爭寵,若要過那樣的日子,她情愿低嫁,做個正頭娘子,清貧也好過成日提心吊膽。

    付清歲做過高攀的夢,但她不敢去賭。

    故而她對楊淮藺有心,最終也只是收了他的傘,散一場情意。

    窗外飄起小雪,冷風灌進房內,臨窗的書案上的書卷翻動,連帶著書架上的幾卷書幡然作響。

    付清歲轉身去關窗,只剛至窗前,便在菱花窗的書案旁見到了一幅小像,寥寥幾筆繪出神韻,縱使沒有眉眼,她也明白那不是她。

    師無涯所畫的人,是坐在桌旁的清秋。

    付清歲凝神盯著那畫,鬼使神差地將畫收起來,卷進書架縫隙里,她關上窗,回身問清秋。

    “清秋,倘若我有一日做了對不住你的事,你會如何?”

    清秋反問道:“大姐姐會這樣做嗎。”

    付清歲笑意微僵,不再說此事,清秋無心去猜付清歲的心思,眼下綠柳行蹤不明,韋南風又在病中,付高越又因盛婼在將軍府。

    幸而有呂汀英在家中操持,否則后院無主,恐怕要亂一陣子。

    晚間付清歲回了李宅,清秋送她至宅門前,只剛送走付清歲,便見觀墨前來,觀墨圍著披風,手中提著食盒,又捻著一封信。

    觀墨臉寬耳闊,笑起來憨厚老實,他將東西交給云露。

    “公子近來不得閑,在翰林院忙得走不開身。”觀墨訕訕笑道,“付娘子,公子已派人去尋瞳瞳了,只是這事有些難,汴京地方大,恐怕需要些時間。”

    清秋忙道:“不妨事的。天寒地凍,勸郎君莫傷著身子,待到賞雪宴過后,我再來尋郎君。”

    不止王恒在翰林院忙著,付遠衡也好幾日不著家,清秋自然不想讓王恒分心,可他抽不開身,那么找綠柳的事恐怕也沒那么快了。

    時近戌時,清秋并呂汀英守在韋南風榻前,大夫來瞧過,只說是氣血攻心,修養一段時日便可好。

    清秋勸呂汀英先去歇著,呂汀英這兩日實在累得慌,便也順著她話去歇下了。

    月上枝頭,雪又停了一陣。

    清秋捧著茶水,一點點地為她潤唇,韋南風似有所感,手指蜷縮著,緩緩地睜開眼。

    “母親,可還有不舒服?身上還疼嗎?”清秋放下湯勺,命人將茶水端下去。

    韋南風半支起身,眸光逐步凝起光暈,她深吸口氣,扶著清秋的手起來。

    付彰聽女使來傳消息,忙從書房趕來,他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握緊韋南風的手,輕聲喚道,“南風。”

    韋南風懶得掙開他的手,她沒去看付彰,反倒問清秋:“你可有什么想問我的?”

    清秋思忖片刻,輕聲問:“母親,聘禮的事怎么回事?”

    付彰橫眉,微微惱道:“你母親剛醒,過些時日我再同你說。”

    韋南風甩開他的手,眉心緊擰。

    “你爹的話,不必聽。日后你總要曉得的,我也不愿再瞞著你,何況你如今親事也定了,我心里再沒有別的顧慮。”

    清秋不解地看著韋南風,付彰起身負手而立。

    這件事原本可以永遠藏住,卻因韋南絮的到來毀了,韋南絮死在那場大火里,說不清是要報復他還是報復韋南風。

    韋家因在江上有批大貨沉了,韋南絮想再向他索要一筆,先前在豬兒巷付彰已給過她百余兩銀子,誰知她竟跑到付宅里來。

    付彰已派人去杭州查探,那批人回來只說是韋老太太過身后韋南絮卷走了所有的錢財上京,劉氏和韋蒲來找過韋南絮,韋南絮置之不理,幾度下殺手,劉氏怕她也不再來找她,仍由她留在汴京。

    韋南風不打算再瞞著清秋,但付彰一時卻抹不開面,他轉身出去,留她二人在房內說話。

    因要將話說開,韋南風索性連帶著杭州往事也一并說了,她嘆道:“先前師家本是下過聘的,聘禮留給我暫且收著,師三郎帶來的家產他也交到我手中,在來汴京的前一日,他來尋到我。”

    十年前的秋日,他們舉家搬遷,臨行前,師無涯來尋她。

    那時的師無涯不過才十歲,韋南風只當是個孩子,見他來便讓他坐下,命人給他上些糕點果子。

    師無涯少時和如今相差不大,自小就生得俊逸,只是他從小不愛笑,多數時候都板著臉。

    那日夜里,師無涯正色道:“叔母,我想把所有的家產都當作給清秋的聘禮,日后不必退還給我。”

    韋南風捧著茶的手一頓,怔愣半晌,笑道:“你才多大,怎說起這事來了。”

    師無涯那會太小,韋南風只將她的話當作玩笑,并未當真,但師無涯的這些話總叫她后怕。

    她不愿讓清秋嫁給師無涯,他們一家日后在汴京定居,師無涯又在汴京舉目無親,這樣的一個孤兒,實在是配不上她的清秋。

    后來在汴京師無涯沒再提這件事,韋南風也從未將師無涯的話放在心上,師家的東西是師家的,她將來都會還給師無涯。

    但她從未想過付彰會私自動用師無涯的聘禮,師無涯的聘禮豐厚,他們初到汴京,根本填不了這個空缺。

    韋南風只能含恨將退婚的話咽回去,直到七年前,他們才將師無涯的聘禮填上,也是在那一日,韋南風向師無涯說及此事。

    那是個春夜,師無涯眉眼依舊,添幾分少年英氣。

    他似料到韋南風會對他說什么,這回韋南風沒有讓人給他上糕點果子,而是讓李媽媽給他上茶,她見師無涯默聲不語,便自顧自地說起來。

    “無涯,這么些年來,我瞧你與清秋沒什么情意,你待清秋如今是何想法?”韋南風拿余光看他,只見他神色平靜,對她的話毫無反應。

    韋南風道:“無涯,你與清秋不合適,她自小是我們嬌養長大的,倘使日后沒有一個穩定的夫家,是撐不起她的。”

    師無涯不著一言,目光停在手中的茶盞。

    韋南風的話說得何其明白,他又怎么會不明白,付家是看不上他,他也無力托舉付家。

    師無涯勾唇自嘲一笑,眼睫低垂,他淡聲道:“叔母,多謝提點,無涯心里有數。”

    韋南風心知杭州舊宅有些什么,她想要清秋變賣舊宅,只是因為那宅子里的青梅樹下有一個坑,是師無涯為清秋打秋千時埋下來的。

    那里頭是師無涯寫的四封情信。

    當年她未曾動那些信,前往汴京時,她又將此事忘了,那會為南風也不知道付彰會平步青云,他們會在汴京站穩腳。

    韋南風挑挑揀揀的將話告訴清秋,情信與家產做聘的事韋南風并未提及。

    清秋好容易忘了師無涯,她自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把這些舊事翻出來。

    “過去的都過去了。”韋南風輕閉雙眸,擺擺手道:“清秋,我累了你且回去歇著,這兩日杏院在修繕,你便在棠院委屈幾日。”

    聞言,清秋頷首,服侍著韋南風睡下。

    清秋聽韋南風說及師無涯的過往,心中并沒有太多的感觸,畢竟這些事是發生在她幼時,就算韋南風和付彰動了師無涯的聘禮,那也與她無關,她也沒有對不起師無涯。

    清秋撐傘回棠院,棠院積雪深厚,云露尚在清掃,見清秋來,她拿著掃帚上前,憂道:“姑娘這里比杏院冷得多,姑娘你快進屋去。”

    “云露,你去歇著吧,我在外面坐會,天色不早了去睡吧。”清秋溫聲笑道。

    棠樹下積雪覆蓋,急風乍起,棠樹枝頭懸掛著搖搖欲墜的秋千,似乎要被雪壓跨。

    清秋朝院墻外望去,似有什么聲響在,清秋往墻角根下去,側耳聽著什么聲音,忽地一聲,有人從墻外往里扔了什么東西。

    月色濃郁,銀輝照雪,一道秾麗的紅落在厚厚的積雪上。

    一道平安符落在雪中,上頭的金線針腳凌亂,毫無章法,比起這個上頭的名字叫清秋心神一震,冷風灌進她的衣領,清秋指尖顫了顫。

    ——師無涯

    清秋撿起平安符,隔著白墻,揚聲道:“師無涯,你來做甚。”

    白墻外,師無涯倚在冰冷的墻上,懷中抱著只雪白異瞳的獅子貓,撫摸著瞳瞳的手倏然頓住,方才他往里扔的平安符,好像扔錯了。

    他扔成了他的。

    “付二姑娘。”

    師無涯喚她一聲,隨即轉身躍上高墻,他一手圈著瞳瞳,一手撐著白墻,半蹲在墻上。

    清秋仰頭看他,月光傾照,他依舊恣意行事,全然不顧她的意愿,見他懷里抱著瞳瞳,清秋忙要去接。

    “若只接它,我就不下來了。”師無涯勾唇,揚起笑顏。

    師無涯作勢手滑,清秋心下一驚,快步至墻邊,以師無涯的身手定然不會摔著,她不必為師無涯擔心,但她怕瞳瞳受傷。

    清秋氣得柳眉倒豎,惱道:“你好生把瞳瞳還我不行?又是翻院墻,真當付家沒人了?”

    清秋從他懷里抱回瞳瞳,瞳瞳毛發未卷,有些許焦痕,清秋鼻尖一酸,抱著它泫然欲泣。

    師無涯苦澀一笑,眸光稍顯失落,問:“付家自然有人,只是我不便走正門,走正門你會見我嗎?”

    清秋眉梢輕挑,真叫師無涯說對了,她必定不會見他。

    他們之間沒有什么話可說。

    “所以先前你答應我的事,還做數嗎?”師無涯立在她身前,微微前傾。

    清秋順著瞳瞳的毛,淡聲道:“師無涯這不合禮數,如今我也抽不開身,再者說我與常也快要成婚,你何必再纏著我。”

    師無涯挑眉,勾唇道:“是嗎?”

    清秋心頭陡然一驚,見師無涯這副模樣,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什么意思?”清秋狐疑道。

    師無涯上前一步,眸光中蘊著得意的笑,他從清秋手中勾回平安符,“清秋,你等著看吧,你我之間是永遠扯不斷的。”

    “師無涯你是不是瘋了,我和常也定親是板上釘釘的事,你何苦要來橫插一腳。”清秋凝眉,眸光含怨。

    她請師無涯幫忙,除卻她不能嫁給他這件事,旁的事她與他都有回旋的余地,唯獨這件事上她和師無涯沒有什么好說的。

    師無涯從容淡漠,清秋所說的話,似乎激不起他的怒氣。

    師無涯步步靠近,垂眸盯著她,沉聲道:“清秋,我們是有過婚約的,合該是天生一對,不對嗎?”

    清秋想也不想地踢他一腳,駁道:“不對,有過婚約又如何,師無涯你是不是以為我會永遠等你?”

    “你不會等我,我有的是辦法讓你等我,清秋十四年我不信你忘得掉。”

    “那他有我好?”

    “陪你十幾年的是我,你什么模樣我沒見過?清秋我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師無涯傾身上前,反手叩緊她,一手托著她的后背,不讓她背后抵著墻,清秋被他圈在一寸之地。

    瞳瞳倏地睜開眼,躍到雪地里,尾巴蜷著四肢,它漂亮的雙瞳就這樣看著墻邊的兩人。

    清秋使勁推開他,恨恨道:“師無涯,你當真是高傲,一字一句皆是我圍著你轉,你憑什么替我做決定,你又有多了解我?”

    “我就是要替你做決定,你騙得了別人,付清秋,你捫心自問你喜歡王恒嗎?你有為他痛哭流涕過嗎?你愿意為他豁出性命嗎!”

    她推他,師無涯也不惱,饒有興味地攥住她的手腕,一步步地貼近她。

    “師無涯,你放開我!”清秋擰著手腕,冷聲道:“我有!你以為你是,別太自以為是了師無涯,你當初難道不是在付家借住,我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付清秋!”師無涯呵住她的話,凌冽鋒芒的陰影籠罩著清秋。

    清秋仰頭與他對視,縱使師無涯居高臨下,眼中盛滿怒意,清秋也絲毫不懼,師無涯憑什么對她頤指氣使,干涉她的婚事,左右她的一生。

    他們早就沒有任何關系了。

    看似曖昧親密的動作,此刻卻蔓延著無盡冷意,清秋冷笑道:“師無涯你卑劣,我和你沒有一絲可能。”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給你,王恒能為你做什么?連瞳瞳都是我給你找回來的,付清秋你挑人的眼光不怎么樣啊。”師無涯挑眉諷道。

    清秋綻開笑顏,可她眼底卻是冷的,猶如這夜的雪裹著寒風。

    “是啊,否則怎么能看上你呢。”清秋使勁掙扎,細膩柔白的手腕被攥出觸目驚心的紅痕。

    師無涯攥得越來越近,絲毫不顧她能否承受得住,清秋胸口沉悶,只見師無涯傾身靠近,目光猶如惡狼撲食。

    “師無涯!你放開我!”

    清秋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清脆的聲音回蕩在寂靜的雪夜里,瞳瞳驚得叫了一聲,隨后躍上石桌,蜷縮著身子,仍舊看著他們。

    師無涯仍未松手,只緩緩垂眼,看她因氣憤而泛紅的脖頸。

    “付清秋,我們才是絕配,天生一對。明日我就會來府上想你提親,下聘,你和王恒就此而止罷。”師無涯松開清秋的手,唇角上揚,絲毫不在意她的那巴掌扇得有多用力。

    師無涯想通了,什么《追妻三十六計》都是些廢話,若有那時間來磨蹭,他早就將人帶回將軍府了。

    平樂公主已遣人來送了密信,明日他便可以走付家的正門。

    “清秋,你的聘禮不止我先前留下的,還有別的。”師無涯眉梢輕挑,眼下一顆紅痣妖冶漂亮,加之他得意的神色,更是張揚。

    她原以為兩年過去,師無涯會有些變化,卻不像他這么多年的傲氣依舊,從不在意她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就連那十二年里她受的委屈,他也從未對她說一句對不起。

    清秋順了口氣,眼底閃過一絲悲涼,那一瞬的悲涼就這樣被師無涯捕捉。

    “清秋,你恨我就告訴是為何恨我,是我哪兒做得不對,你說出來好不好,為什么我們永遠不能好好說話。”師無涯上手輕晃清秋的肩,他悲憤交加,卻又對只字不說的清秋無可奈何。

    他拿清秋一點辦法都沒有。

    師無涯咬緊牙關,拳風從清秋耳畔劃過,揚起她鬢邊碎發。

    清秋定了定神,淡然道:“師無涯,我們沒什么好說的,我也不想和你說,請你離我遠些。”

    “付清秋,你總會對我說的,你不會嫁給王恒,日后天長地久,有的是你會低頭的日子。”師無涯指骨陷進冰冷堅硬的白墻里,骨頭冒出血痕。

    血滴落在清白的雪里,艷麗詭譎。

    清秋不疾不徐地從他圈定的范圍內走出來,師無涯側頭看她纖弱的身影。

    “師無涯我不會向你低頭,倘若你真要我嫁給你,可以,除非你去死,我每日變著法的給你下毒,你要是喜歡,就把我娶回去試試看。”

    清秋抿唇輕笑,眼波流轉,眉眼俏麗,在說這話時又有些俏皮的意味,可師無涯卻高興不起來。

    她眉眼如故,仍如當年那般玲瓏可愛。

    “你當真喜歡他,我就去殺了他,你有的是法子,我也有讓你服軟的辦法。”師無涯咬緊后牙,一字一句地道:“付清秋,試試看。”

    清秋恨恨道:“你無恥。”

    師無涯直起身來,將砸墻的那只手收回來,淡定地垂在身側。

    “無恥又如何,付清秋,你當年不也是這樣追著我的嗎,我如今這樣不也是還給你了嗎。”

    清秋怒從中來,憤然駁道:“我當年如何?不過是看你可憐,師無涯你擺清你的位置,在我眼中你只是個客人,在我家借住的客人!”

    她咬緊“客人”故意讓師無涯難堪,果不其然這兩字像是掐中了師無涯的命脈,原先還能抑住的怒意躍上眉梢。

    “我忍你很久了付清秋,我可憐,我一直都可憐,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的對嗎,從前的十二年就是因為我可憐,你才憐憫我,陪在我身邊拿我解悶?”

    師無涯步步緊逼,清秋步步后退卻仍舊昂首,氣勢上他二人旗鼓相當。

    月色漸濃,涼薄月光傾照,遍地雪白,雪中留下兩人的腳印。

    清秋從未像師無涯口中說的那樣想過,在她心中,師無涯從不是解悶的玩意,只是師無涯高傲慣了,她憑什么一味的將就他。

    她所受的委屈難道就能在一朝一夕之間消磨嗎,那碾碎的尊嚴都要這樣輕飄飄的揭過嗎。

    “是啊,師無涯只是因為你可憐而已。”

    清秋唇邊蕩開得意的笑,眼中卻露出一絲破綻,她不善撒謊,可在師無涯卻將那破綻當作這句話的實證。

    師無涯微怔,心臟驟然停了一瞬。

    昭寧六十一年的初見,原來她只是可憐他,只是可憐他

    師無涯長睫微顫,眼睫撲朔間,一滴清淚淌過,眼角的淚劃過他左眼下的一顆紅痣。

    這是師無涯第一次在清秋面前落淚,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師無涯,從前師無涯再是憤懣也不曾落過淚,那一滴淚像是仲夏焰火燎燒著她本該冷靜的心。

    可憐。

    師無涯最不喜歡的就是可憐這種東西,以他的姿態,是絕不肯聽到這兩個字的。

    清秋心知那話說得太過,可她也沒別的話要對師無涯說,倘若師無涯因這些話對她死了心也是一樁好事,她這一生是絕不可能原諒師無涯。

    師無涯唇齒相磨,欲言又止。

    清秋只是可憐他。

    可憐他年幼失怙,舉目無親,如喪家之犬寄人籬下。

    “不論你如何說,付清秋你都只能嫁給我!”師無涯目光悲戚,一字一句地說著。

    清秋被他眼中的情緒所吞噬,因她的話有失分寸,她終是敗下陣來,悄然垂首。

    師無涯不需要她的可憐,她也從未覺得師無涯可憐,可話到了嘴邊,自然而然地說了出去。

    輕薄的雪花落下,雪水融在師無涯的手背,傷口冒出的血混雜著雪往下滴。

    “師無涯,你不能這樣做。”清秋放緩聲音,眸光微沉。

    當初她決定嫁給王恒時就已做好了所有打算,無論日后她會不會愛上王恒,她都會待王恒好,敬重她的丈夫。

    語畢,師無涯轉過身,背對著清秋,淡聲道:“清秋,我等著你殺了我。”

    “師無涯——”

    清秋揚聲喊道,卻見他頭也不回地翻出院墻,只余血痕。

    趁著月色,師無涯在檐上飛步,不多時便回了將軍,將軍府上的燈燭已歇,他推開書房的門,從書案鎮紙下抽出一張畫像。

    那是沒有眉眼的輪廓,他勾勒不出清秋的喜樂憂愁,百般模樣皆落在他心頭。

    第64章 “你死了,我會原諒你。”……

    因師無涯的話, 清秋整夜未眠,師無涯的那番話不像是在玩笑,更何況他如此信誓旦旦, 恐怕是確有其事。

    可他怎么能叫王恒退婚,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

    窗外夜深雪重, 棠院燈燭未歇。

    清秋倚在窗邊,瞳瞳蜷縮在火爐旁,菱花窗邊的書頁翻動, 聽著簌簌風聲,燭火搖曳間, 清秋昏昏沉沉的睡去。

    這兩日呂汀英忙著找人修繕家中被燒毀的房屋, 清秋則在側院照顧韋南風,付彰因公務繁忙,只在家中待了兩日便要回戶部。

    好在師無涯并未來付家提親, 反倒是觀墨前來送了好幾次禮,只是王恒仍未得空。

    賞雪宴的前一日, 清秋收拾著明日的衣裳,呂汀英倒是送來不少新衣裳,首飾頭面皆在其中。

    清秋隨意挑了挑, 剩下的便讓云露收起來, 日后就不必再專門去置辦新的行頭。

    杏院已修繕得差不多,云露正將東西往杏院搬。

    天方明,霧色雪白, 山云同色。

    廊下透出熹微晨光,清秋只身一人抱貓回杏院,還未至杏院身后就聽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腳步聲穩健有力,卻又十分紊亂, 在廊下回聲。

    院中松柏常青,落雪覆在枝頭,日光下清透新綠。

    清秋循聲回頭,只剛見人影,李媽媽便從她身后快步上前,著急忙慌的道:“姑娘不得了了!今兒一大早便有人來下聘,宮里的人都出來了。”

    風聲驟起,簌簌雪聲,壓垮恒恒長青的松柏。

    清秋心下一驚,轉手將瞳瞳抱給李媽媽身后的婆子,忙道:“把瞳瞳帶回杏院,且叫云露看著,莫要再走失了。”

    語罷,清秋與李媽媽快步行至正堂,堂內韋南風與一華服太監端坐上首,韋南風前些日子病著,現下面色不佳,病懨懨的坐著,又因那是宮里頭的人不敢怠慢,格外勉強。

    這太監是官家身邊的常伴的林都知,先前在師無涯的謝師宴上清秋曾見過一次,如今是第二回見。

    上首案上擺著一道黃澄澄的圣旨,林都知手捧茶盞,微微抬眼,看向踏雪而來的青衣小娘子。

    “你就是付家二姑娘,付清秋?”林都知聲音清透,傳入清秋耳中卻格外冰冷。

    韋南風悄聲嘆息,轉頭對清秋道:“這是宮里的林都知,快些過來叩見。”

    “不必,我今兒來這兒只是來傳個話,不多時便回了,付二姑娘命好,官家將你指給師指揮使,先前和國公家的親事姑娘也別憂心,王國公前些日子已決心退婚了,不日便會來領回聘禮。”

    林都知語調輕松,深不見底的眼瞳蘊著涼薄的笑意,他起身宣讀圣旨,正堂里烏泱泱的跪下一批人。

    清秋未置一語,林都知亦不在意她會說些什么,方才韋南風已問過他,他也不便多留,更何況官家圣旨又有誰敢置喙。

    宣讀圣旨后,林都知朝韋南風一笑,恭賀道:“尚書夫人好福氣,官家親自指婚,平樂公主和官家連帶著大娘娘都為師指揮使備了賀禮。”

    韋南風笑得發苦,見林都知喜氣洋洋的模樣,又不得不抬起笑顏。

    清秋訥訥的接過圣旨,捧在手上的圣旨比烙鐵更為炙熱,十二月的寒氣都無法消磨這份灼熱。

    她原以為師無涯是在騙她,畢竟前幾日都無事發生,甚至觀墨還來送信,師無涯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子,才能讓官家為他下旨。

    如今好似說什么都晚了,師無涯的聘禮就擺在付宅門前,可師無涯沒有來。

    他求了圣旨,但在下聘時,卻只是派了仆人送禮。

    清秋指尖輕顫,唇邊蕩開苦澀的笑,她與韋南風將林都知送至宅門前,林都知只剛上馬車,便見一赤馬飛馳而來,手提一紅木匣子。

    馬背上的紺色身影踏著白雪而來,長街留下細密的馬蹄印,師無涯翻身下馬,赤馬乖順的停靠在宅門前。

    清秋凝眉,怔怔的盯著他。

    前不久她才和師無涯大鬧一場,撕開彼此的傷口,師無涯慣不會低頭,而今竟然來尋她?

    “師無涯,你來做甚?”清秋橫眉問道。

    林都知見師無涯來,只憑窗作揖,不多時便和宮人離開。

    “師無涯,付家養你十幾年,如今還要毀了清秋的婚事,師無涯我后悔當日讓付彰帶你回來,你要毀了清秋才肯罷休嗎。”韋南風咬牙切齒,恨恨開口。

    李媽媽攔著她要上前的沖動,清秋緊握圣旨,滿目怨懟。

    “清秋,我有些話同你說。”師無涯收緊手中的紅木匣子,并未搭理韋南風的話。

    李媽媽見勢拉著韋南風回宅,韋南風緊著一口氣,轉身回去。

    天色漸明,落雪清白,風聲繞過長街,吹起發絲衣裳。

    “不是你要死的事,就不要告訴我了。”清秋冷聲道,“你有滔天的權勢,用權勢逼我嫁給你,逼得我和常也分開,師無涯你究竟為何要這樣啊……”

    師無涯靜靜垂眸,凝神盯著她,良久才開口:“如你所愿,我要死了,清秋。”

    平樂要他在明日按兵不動,師無涯明白這意味著什么,明日的賞雪宴是二大王一黨要動手的日子,京中官眷皆會入宮,余下的京官翻不起風浪。

    師無涯以此和平樂交換,他要和清秋的婚事,平樂要她在京中按兵不動,官家尚在病中,只等著繼位圣旨出來。

    這些事師無涯明白,但清秋卻并不知曉,朝中動蕩,清秋再怎么想也不會想到明日的賞雪宴是一場鴻門宴。

    “師無涯,你最好明日就死了。”清秋勾唇冷笑,眼底一片冷意。

    師無涯抿緊下唇,眼睫低垂,眸光悵惘,輕聲道:“會的,你會如愿的。”

    清秋蹙眉道:“你發什么瘋?”

    師無涯一番胡說,引得清秋生惱,不過她倒樂意見師無涯去死,要她嫁給他,還不如讓他去死。

    “清秋,倘若我死了,你能原諒我,從前的事我們能就此過去嗎,只要你愿意原諒我。”師無涯傾身上前,輕輕地擁住她。

    清秋眉梢輕佻,冷聲道:“你死了,我會原諒你。”

    西大街街尾拐角處停駐著一輛寶馬香車,幽幽墨香,飄出帷幕之間。

    “公子,國公爺說了這樁婚事是沒有辦法的事,夫人為此也哭了一場,公子何必再來看付二姑娘,付二姑娘品行不錯,可我見她對公子也沒多用心……”觀墨侍立馬車旁,牽著僵繩。

    王恒一襲白袍,與雪色同爭。

    “公子,不必為此傷心,汴京中的姑娘多得是想嫁給公子的,那付二娘子有何好的?”觀墨盯著清秋和師無涯嘟囔道。

    他瞧得出自家公子對付二姑娘情深意重,可卻看不出她對王恒有多深的情意。

    王恒為清秋遠赴杭州,害得他著了師無涯的道,讓他喝了十二碗酒,如今落下了胃病,清秋卻從未問過。

    “觀墨,這些話日后不必再說了。”王恒放下帷裳,垂眸溫聲道。

    觀墨都能看出來的事,他何嘗不知,就算他爭得過皇權,卻也爭不過清秋心里的一寸之地,再般配的家世相貌,在清秋眼中也不過如此。

    師無涯雖無顯赫的家世,但他圣眷正濃,又與平樂公主走得極近,顯然是依靠著二大王才得勢,有了這一道圣旨。

    他和師無涯唯一的差別,就在于能否豁得出去。

    師無涯可以依仗黨爭中的勢力,可他卻不能,他們一家誓死效忠官家,自然以輔佐太子為主,他和師無涯是天生的死敵。

    “走罷。”

    馬車內傳出一道文雅的聲音,這聲音落在冬日里生出幾分寒意,引得觀墨后背一涼,不過片刻,他牽著韁繩拉著馬車往回去。

    宅門前清秋早已推開師無涯,師無涯提起紅木匣子,唇邊蕩開極淺的笑,那笑不達眼底,仿佛含著一絲悲涼。

    師無涯順勢往后退,將匣子塞進她的手中,“我給你留了東西,你有時間的話看看吧。”

    清秋一手拿著紅木匣子,一手捧著圣旨,她仰頭見師無涯眼底浮起些許悵惘,那沒由來的情緒擊得清秋心神震蕩。

    “我不要你的東西,要死也別死在我的面前。”清秋想將東西還給他,師無涯卻轉身上馬,發尾紅纓在白雪之中如同蜿蜒血痕。

    日光明亮,長街巷尾,赤馬紅纓少年消失在雪色中。

    “師無涯!”

    清秋眉心輕蹙,揚聲喊道。

    師無涯沒頭沒尾的一番話叫清秋捉摸不定,她雖盼著師無涯死,卻也不想是因她而死,他若真要死,就死得遠遠的。

    清秋抱著紅木匣子回杏院,廊下光影沉浮,一道清影穿梭其中。

    云露見清秋歸來,忙放下瞳瞳上前,“姑娘,這是什么?方才我聽李媽媽說了,姑娘和王郎君的婚事……”

    “罷了,不必再提此事。”清秋悄然嘆道。

    退婚一事,王恒應當早已知曉,但卻并未告訴她,甚至一如往常的回信,或許在王恒的心中,她或許也不重要。

    “姑娘需要我將這東西放著嗎?”云露奇道。

    清秋凝神看這雕花紅木匣子,匣子上泛著些許泥塵,躊躇半晌,她道:“不用,先前杏院的東西都已燒毀了嗎?”

    云露眸光一沉,低聲道:“姑娘先前的東西都已燒得透透的了,連灰都找不見了,大夫人說過些日子再讓姑娘添置。”

    清秋垂眸,柔聲道:“既已成灰,就不必在惦記了,嫂嫂添置就一一收下罷。”

    云露明了,清秋見瞳瞳在,便讓云露將瞳瞳放回去。

    清秋抱著紅木匣子,只身一人進屋。

    第65章 萬箭穿心

    日光灑進房內, 菱花窗附著的白雪消融不少,書案宣紙畫卷潦草收起。

    雕花紅木匣子約莫有十寸大小,四四方方的小木盒, 恍惚間, 清秋覺著這小木匣子與被燒毀的匣子有些相似。

    師無涯的一舉一動都格外怪異, 行事荒唐,實在難以捉摸。

    清秋靜坐案前,斜陽金光落在房內, 寒風從后背灌入,清秋一時無措, 她本想打開紅木匣子, 只剛伸出手邊聽院中云露快步至檐下。

    “姑娘,大夫人來送頭面首飾了。”云露輕聲叩門,揚聲道。

    聞聲, 清秋起身收好匣子,順手將匣子放至書架地下, 事后清秋推門見云露,晴光入室,青梅枯樹下, 呂汀英一襲鵝黃衣裙款款而來。

    呂汀英面色如常, 只眼底泛著些不易察覺的冷意,她命身后幾個女使先將東西交給云露,隨后牽著清秋的手快步進屋。

    “你與那師無涯是怎么回事?清秋, 你同我說說實話,此事來的突然,唬得母親心神不安。”呂汀英順勢關上門,拉著清秋至窗前塌邊。

    師無涯求親一事太過突然, 原先定下的王家親事就這樣被匆匆揭過,就連方才來取聘禮回去的王夫人都未說些什么。

    呂汀英心知清秋與師無涯有舊情,可他二人好似并無再續前緣的意思,怎么這個節骨眼上就要定親了。

    不必想也知是師無涯的主意,師無涯如此做她自然不能干涉,可清秋是她的半個妹妹,她總得過問清楚才好出主意。

    清秋手心冰涼,因呂汀英暖和的手才渡了些暖意。

    呂汀英暖了暖清秋的手,溫聲寬慰道:“清秋你與師無涯到底是有過些情意的不必太為此事擔心,這是官家圣旨,誰也不能置喙,我也沒什么法子,除了能寬慰幾句好似也沒別的法子了……”

    “嫂嫂我明白的,我與師無涯早已斷了,此事說來話長,嫂嫂,我也不知該如何辦了,常也與我也是再不可能了……”清秋眉眼低垂,眼底生出蒙蒙淚意。

    到頭來她仍舊對不起王恒,清秋心頭澀然,她與王恒之間的,終究是她對不起他,青山寺的兩年相伴,她沒能給王恒一個回應。

    師無涯來提親的前幾日,王恒仍與她信件往來,王恒對此事只字不提,他們退婚的事絕非一朝一夕能成,王國公與張貴妃得知又怎會不去說情。

    原來師無涯早就做足了準備,難怪他會對她說出那樣的話,他果真有這樣的本事。

    “嫂嫂,常也……來過嗎?”清秋顫顫抬眸,眸中含淚。

    呂汀英搖頭,惋惜道:“你與王恒本是良配,可惜了……清秋往后的日子若不過你只管回家來,諒他也不敢對你如何。”

    清秋略微頷首,抿唇道:“人算不如天算,嫂嫂終究是我對不起常也。”

    王恒行事穩重,或許是明白已無轉圜之地故而并未告訴她,若說了,又能如何,前些日子的信,清秋都一一看過,只問她平日安否,又問付宅如何。

    事到如今,王恒也不曾來見過她,清秋心知他是不愿再見她的。

    “清秋,別再多想,明日你我要進宮去,待到之后在權衡此事,我未曾見過師無涯不止那人是何品行,向來不會是哪過河拆橋之輩。”呂汀英輕撫清秋的手,一字一言的安慰。

    清秋心下悵然,他對王恒的虧欠說不盡的,她終究沒能讓他如愿,叫他的歡喜落空。

    呂汀英同清秋閑聊一陣,便又說起年節的事,呂汀英在元宵回家去,韋南風這些日子在病中,只得將事務暫且交給清秋。

    清秋疑道:“嫂嫂放心我?”

    “日后總歸是要你管的,難不成嫁出去就不當主母了?”話音甫落,呂汀英倏然凝眉,怎得就說起了這事。

    清秋并未言語,良久才輕笑道:“嫂嫂連這樣的話都要和我忌諱么,那日后豈不是許多話都不同我說了?”

    呂汀英點著她的眉心,笑罵:“你這滑頭,慣會說話。”

    二人閑聊一陣,外頭女使叩門,輕聲道:“大夫人,今兒送來了一批女使,李媽媽問分到哪個院里去,廚房管事的那邊又有人鬧起來了。”

    聞言,呂汀英不敢多留,宅中事務頗多,若留得久了堆積著就多了。

    清秋送她出院子,云露正巧回來,“姑娘,大夫人備了件泥金纏枝棠花長褙子,還有套嶄新的頭面,姑娘這會可要試試?”

    云露見清秋未置一語,正要去拿衣裳來,卻聽清秋道:“不必了,云露我有些東西一并還給常也,你且將東西給觀墨,晚些時候你再去國公府里。”

    語罷,云露匆匆退下,清秋閉門進屋,書案上還放著那紅木匣子。

    清秋坐至書案,緩緩打開匣子,紅木匣子的銅扣已掉漆,只剛一碰上就沾了銅灰,清秋捻了捻指尖,徑直打開匣子。

    不大不小的匣子里裝著數十封情信,其中箋紙各異,筆跡深淺不一,透過墨痕可推斷這幾封情信并非同一時間寫的。

    信封都未署名,只在信封上寫了三個字——付清秋。

    冬日晴光映照塵封已久的信箋,隨著細小的微塵,清秋好似見到了杭州舊時光,十幾年了,杭州的一切她還是記得如此清晰。

    杭州舊宅,青梅樹下,她和師無涯盤坐在樹下,春日萬物生發,他依著師無涯的肩,聽他一遍又一遍的念:“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那是師無涯待她分明是有情意,可為何到了汴京一切都變了。

    清秋從最底下抽出一封信,泛黃折舊的箋紙,微微卷邊,箋紙在日光下顯得格外陳舊,箋紙上的字跡并不成熟,稚嫩娟秀,但清秋認得出來,那是師無涯的字跡。

    或許那是很久之前所寫下的,如今再翻出來,只覺恍若隔世。

    一封又一封的情信赫然出現,可師無涯喜歡她為何要對她說那些話,做出令她失望的舉動,清秋從未在師無涯的眼中見到真摯的愛意。

    信箋最早可追溯至昭寧二十六年,那是師無涯寫下的第一封情信,他在信里寫他的未婚妻是個善良明媚的小姑娘,好像和她有個家是個不錯的決定。

    每一年春師無涯都會寫下一封情信。

    ——昭寧六十二年春三月,杭州記。

    ——昭寧六十三年春三月,杭州記。

    ……

    ——昭寧七十二年春三月,汴京記。

    ……

    ——昭寧七十四年春三月,渭州記。

    ……

    信箋筆跡如此熟悉又陌生,仿佛字字泣血,都在訴說著他難以克制的愛意。

    清秋攥緊信紙一角,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滴在手背,菱花窗外吹盡涼薄的風,紅木匣子里的箋紙翻飛,滿屋鋪滿新舊不一的箋紙。

    一時間,清秋不知作何感想,若是在從前她或許會因這些信歡喜得徹夜不眠,只是如今她不會再為之感動,甚至連眼淚都不想流。

    可是眼淚不受她的控制,一個勁地往下淌,她毫無辦法,心口被一只無形的手抓緊,心臟抽疼,伴隨著陣陣心悸。

    十四年,她和師無涯相識十四年,其中有十二年,都是她在追著他,她為他幾度自戕,形銷骨立,如今卻告訴她師無涯一直喜歡的都是她。

    何其可笑。

    清秋眉眼含嗔,面頰淚流成行。

    窗外寒風泠冽,雪花洋洋灑灑地飄落,檐下積雪,庭前青梅樹開出瑩白小花。

    白雪掛在枝頭,隨風紛紛落下。

    “師無涯,如今與我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清秋支起身子,將信箋收好,過往的事早已飄散,當初她所說的恨師無涯,永生不原諒,都是真的。

    一如她當年喜歡他,也是真的。

    人生在世,最忌諱的便是回頭看,清秋不愿困在過去,就算他對王恒沒有真摯的愛意,卻也愿意與他結為夫妻,相敬如賓。

    她并不是非師無涯不可,至少如今她不在任性。

    清秋收好紅木匣子,原原本本的放回書架下,十二年來,數不清的日夜,師無涯分明能對她說出“喜歡”二字,可他卻從未開口。

    一切都太遲了。

    她為師無涯所付出的真心實意,早已被消磨,痛苦和愛都那樣的真切,清秋無法替青山寺的自己原諒師無涯,亦無法邁過心里的那道坎。

    她和師無涯之間,是掰扯不清的,除非他真的死了,所有的愛恨消磨其中,那才算真的扯平。

    就算她嫁給師無涯,她也不會原諒他。

    她這輩子恨透了師無涯。

    是夜。

    清秋早早地掐燈熄燭,云露還未問清秋明日如何安排,就見房中燈火驟熄。

    房內點著一支安神香,帷幕間繚繞著沁人心脾的清香。

    清秋側躺在榻上,明日是賞雪宴,呂汀英已提前吩咐過她要早些起,故而她想早早睡下,誰知在榻上翻來覆去半個時辰都未能睡著。

    那只安神香快要燃盡時清秋才起了睡意,臨睡前她腦海中不停閃現著師無涯的情信,一封又一封,清晰明了,甚至連上頭的痕跡都記得一清二楚。

    白日里哭過一場,清秋眼皮微腫,閉目時,瑩潤的眼角沁出一滴淚來。

    最后一縷安神香竄入帷帳,清秋鼻尖微動,恍惚間睡意來襲,她沉沉睡去。

    睡夢之中,清秋夢見眼前一片漆黑,一道血光刺破無邊常也,宮殿高墻鎖著高門貴婦,城門外血流成河,宮道上的積雪蔓延成血。

    于茫茫雪色之間,宮道盡頭,有一銀甲少年,紅纓挽發,長槍在手。

    那青年緩緩回頭,唇邊帶笑,眉眼含笑,在城門前被萬箭穿心。

    第66章 城府深重

    這夜的夢好似沒有盡頭, 清秋想從這夢中醒來,可一時間又無從脫身,整整一夜, 她未能從那一幕中緩過神來。

    翌日清晨, 汴京滿地清白, 昨夜子時又下起鵝毛大雪,天方明時止住。

    清秋睡得不安穩,云露只剛至門前, 就聽屋內清秋起身的聲音,聽有動靜, 云露低聲問道:“姑娘可是醒了?我進來服侍姑娘。”

    “進來吧, 我方才醒來,嫂嫂可遣人來了?”清秋啞著聲問道。

    云露推門而入,手捧木盆, 搭著一方帕子,見清秋已穿好衣裳, 便正好為她梳洗。

    “姑娘這會尚早,還不曾來人催,姑娘不急。”云露利索地盤發挽簪, 冬日里沒有旁的花, 好在呂汀英送了些象生花來,這才襯的人活色生香。

    清秋眼下浮起些許烏青,銅鏡映出一張小巧白皙的臉龐, 眉眼清秀靈動,只眉間稍顯幾分穩重。

    云露雖沒綠柳心細,可自家姑娘的一點變化她都瞧在眼里。

    “姑娘,昨夜可是沒睡好, 今日賞雪宴怕是一時半會出不來,姑娘不妨在路上時再歇會。”云露憂道。

    此次賞雪宴由宮中大娘娘所設,進宮時辰早,何時出宮尚未定下,若是宮里娘娘歡喜,指不定留到何時才出來。

    清秋自是明白這一層,但她睡不下,昨夜的夢縈繞在腦海中始終未能退去。

    “不妨事,只這一日罷了。”清秋抿唇輕笑。

    梳洗過后,清秋吃了盞茶,約莫一炷香的時辰才見呂汀英遣人來催,這兩日呂汀英也忙著,故而晚了會才來。

    清秋同呂汀英同乘一輛馬車,此次賞雪宴只請了京中權貴閨秀,其中好似有盛家二姑娘,還有好些與她有過一面之緣。

    寶馬香車駛過御街,清幽冷香自馬車內散出。

    車轱轆碾出一道道轍印,沿街少有人觀望,此時尚早,街邊不見游人,只余些許賣貨郎鋪陳物件,冬日起早之人不在少數。

    賞雪宴設在后宮園林,馬車停下,候在宮門前的宮女上前引路,呂汀英與清秋同行,只剛下馬車便有一華服宮女迎上來。

    此宮女與其他接應宮女不慎相同,其衣著華麗,舉止輕慢,好似宮中女官。

    “娘子可是付家二姑娘?”女官緩步上前,目光打量著清秋和呂汀英。

    她的視線停在付家的馬車上,華服女官眼底含笑,輕聲道:“既是付家的馬車,我是受公主之命來請付二姑娘。”

    女官又道:“隨我來吧。”

    呂汀英疑了片刻,從袖中取出幾兩碎銀塞進她手中,含笑道:“這位姑姑可知是何事?”

    女官眼底閃過鄙夷的笑,旋即推開呂汀英試圖靠近的手。

    “公主的吩咐還容你來置喙?”女官勾唇冷笑,作勢請清秋隨她同行。

    清秋見呂汀英面色難堪,只得就此作罷,她原也想試探一二,誰知她軟硬不吃,竟明晃晃的回拒實在霸道。

    “嫂嫂不必擔憂,我晚些時候來尋你。”清秋輕撫呂汀英的手,附耳道。

    那位平樂公主她是見過的,先前謝師宴上就已著了她的道,現如今進宮她自然無法推拒。

    清秋隨女官進宮,女官走在前頭,厲聲道:“付二姑娘待會見了公主可別忘了該有的禮數,若是像方才那位娘子,只怕是要吃板子的,外頭不必宮里頭,管你是什么皇親國戚。”

    “謝姑姑提點。”清秋頷首應道。

    女官話雖如此說,可平樂真要為難她,她又如何躲得過去。

    琉璃瓦上覆著霜雪,日光映照著巍巍宮墻,一眾女官引著世家貴女,宮道兩旁分作兩批,清秋與呂汀英走散,通往公主寢宮的宮道空無一人。

    寢宮前已有人在候著清秋,那宮女見女官來便迎上來,女官順勢往后退一步,含笑道:“娘子快些進去別讓公主等久了。”

    宮女為她引路,低聲道:“付二姑娘,公主已等候多時。”

    宮殿暖香四溢,殿內珠簾玉幕垂吊,山水花鳥屏風后有一道纖細的身影。

    眼前宮殿似與先前的不同,清秋剛踏入殿內,身后殿門倏然關閉,沉悶的身影攪得人心口不安,殿中陳設華貴,琉璃金盞,處處奢靡。

    屏風后的那人轉過身,透過白絹望向清秋,二人之間只隔著一層絹布。

    平樂朱唇輕啟,唇畔含笑,溫聲問道:“付二娘子許久不見,近來可好?我為你指的哪樁婚事可還喜歡?”

    語罷,平樂揮袖坐下,舉手投足間貴氣典雅,她一動,殿中檀香更甚。

    清秋微微蹙眉,思索著平樂的話,他和師無涯的婚事,竟然是她一手促成,可先前的謝師宴,平樂還因師無涯為難她。

    此話究竟是何意,清秋不敢細想,只先行禮,回道:“近來安好,多謝公主記掛。”

    平樂揚聲大笑,滿殿盤旋銀鈴般的笑聲。

    清秋心下慌亂卻不敢輕舉妄動,平樂未曾叫她起身,她只得依照規矩行事。

    平樂是為大昭最為尊貴的公主,官家疼愛,母族勢力龐大,縱使知道平樂刻意為難,她也不能反抗。

    殿外急風乍起,雕花楠木窗透進些許天光,屏風之后的人緩緩起身,正對著清秋,只是她不曾走出來。

    “你且在我這兒待會,待到午后我再放你離開。”

    平樂輕聲說著,旋即坐至圈椅旁,從身旁幾案上斟茶,“這世上能讓我斟茶倒水的人只有兩個,你是第三個。”

    平樂自小嬌生慣養,官家待她格外珍重,恨不能以金屋鑄之,在皇宮里她比她的生母張貴妃更多幾分尊榮。

    從小至大,平樂只為兩個人斟茶倒水,一是她的父親,二是大娘娘,她的生母都不足以讓她端茶倒水。

    “付清秋,若非師無涯要求你,你此刻也就在集英殿里了。”平樂捧著一盞茶繞過屏風,眉眼含笑,眼底蕩漾起無盡的歡喜。

    那種自心底溢出的歡喜得意,令清秋頭皮發麻,平樂漫步走近她,白皙柔嫩的指尖略微抬起她的臂彎。

    “你別怕我,我不會讓你死的,這會還早,你且陪我說說話罷,深宮的日夜這樣長,你陪我解解悶可好。”

    平樂俯身貼近她,輕柔魅惑的嗓音仿佛是無法回避的咒語。

    清秋微怔,并未直視平樂,平樂見她如此,不由得笑道:“你為何怕我?是覺得我之前為難你了?付清秋,過來坐。”

    平樂反手叩住她的手腕,帶著她往屏風后去,屏風之后是一張龍椅,方才平樂坐著的便是那龍椅,大殿內的光暈映照著熠熠生輝的圈椅。

    紅木所制的龍椅,以金雕刻,刀工精巧,圈椅扶手邊已被磨得光滑。

    清秋被唬得連連后退,平樂的手劃過她的肌膚,猶如冰涼的蛇鱗。

    平樂身為大昭的公主竟要謀反,謀反……?

    倘若平樂要謀反,那這主謀是誰,是誰在背后祝她,平樂再是尊貴,也不至于掌握兵權,是……師無涯。

    難怪……

    難怪會天降圣旨,原來是師無涯與平樂合謀,謀反一事何其重大,師無涯是在拿命賭功成名就嗎。

    清秋脊背發涼,手心沁出冷汗,口中喃喃:“師無涯……”

    平樂將一盞暖茶塞進清秋手中,勾唇笑道:“就是師無涯換的,若不是你,我當真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換到兵權,為了籠絡他,我可是費了好些功夫。”

    清秋并未接茶,茶水潑在地上,濺起滾燙的茶漬。

    “你若乖些,就在這兒等著,日后你還有好日子過,你若不情愿,就一頭碰死罷。”平樂嫌惡的松開,眼底生出幾絲厭惡,可又因大事將成,她眼底神情極為復雜。

    她以大娘娘的名義宴請京中貴女,只為困住她們,現如今多數官眷都已進宮,京中的衛兵又受師無涯指揮,如今只等著天黑,天黑之后,便是二大王楊嵐舉兵攻入皇城的好時機。

    不過平樂卻不像讓愚蠢的兄長繼位,張貴妃和楊嵐盼著上位,可她和大娘娘才是一條心,中宮的娘娘太過軟弱,只盼著順其自然。

    可王朝的更迭豈是能順其自然的,自然是要爭得,她爭得的便是她的。

    平樂眉梢輕佻,輕吐一口氣,旋即坐至龍椅上,仰目挑釁,“付清秋,你沒有別的選擇,此事若是敗了,師無涯會死,但我不會,我勸你看清些,你喜歡王恒是吧,不論成功與否,付清秋我都能保住你。”

    謀反一事,她只是籠絡了師無涯,可舉兵入宮的是楊嵐,背后主事是張貴妃,與她有何干系,她不過是個無權無勢的公主,哪能攔得住母親和哥哥謀反。

    清秋心亂如麻,從前就是有天大的事,卻也不涉及叛逆謀反,她的生死是小,可她的父母姊妹都會因她喪命。

    她別無選擇。

    清秋顫顫垂眸,平樂的目光仿佛勝券在握,已在向她示威。

    此事來的太過突然,清秋只覺天旋地轉,心中山河坍塌,她一人的抉擇與付家一百多口人掛鉤。

    “我留下,平樂公主能否放過我的家人,無論如何都請不要動我的家人。”清秋定了定神,手心攥緊衣袖。

    清秋從平樂的眼中見到自得的神情便知她是答應了。

    “付清秋,識時務者為俊杰,師無涯這樣選了,你也是。”平樂眼尾上揚,眼中蕩開濃烈的笑意,她不自覺地撫摸著龍椅的扶手。

    以賞雪宴為由將京城中的世家貴女都軟禁在宮中,而她被引至此處,就是想要她做師無涯的定心丸。

    只要她在,師無涯就不會生出悔意。

    平樂這一步走得極為精妙,清秋身心俱寒,只覺眼前之人城府深重。

    第67章 主宰一切生死

    金碧輝煌的宮殿, 鎏金香爐之中溢出裊裊白煙,鏤空楠木窗照進日光。

    暖意十足的大殿卻讓清秋生出涔涔冷汗,平樂微微抬起指尖, 指了指近窗的書案。

    平樂不疾不徐地開口:“那是官家在我八歲時送我的金絲楠木的書案, 這座宮殿也是官家特意為我建的, 這里頭隨意挑出去一件都是別人羨慕不來的,只可惜到底是身外之物,我瞧不上。”

    金玉之類的外物, 她數不盡,那又有什么意思, 生殺之權才叫人暢快。

    七歲時, 中宮娘娘身邊的尚宮沖撞了她,那時的娘娘驕橫跋扈,家中權勢滔天, 平樂自是不敢說什么,那尚宮見她有氣無處使, 便嘲她是個女子,又因張氏不甚得寵,宮中人待她很是尋常。

    尚宮逞了口舌之快, 卻被平樂狠狠地記一下, 她深知圣重才是一切,縱使張貴妃不得寵,她也要為自己爭一爭, 何況她有這個本事。

    未過多久,平樂候在宮道上,遠遠地瞧見轎輦,想也不想地沖到林都知跟前, 放軟聲音。

    “爹爹好幾日沒來了,娘娘說爹爹忙,我想爹爹累著了,我做了好些吃食,不曉得爹爹喜不喜歡。”她提著半大的食盒,搓了搓手。

    深秋里有幾分寒涼,她穿得單薄,林都知眉頭擰起,見她模樣乖巧,可憐兮兮的,一時心軟,朝轎輦內道:“官家,是小公主來了。”

    話落,里頭靜了好半晌,平樂心下膽顫,畢竟她不知道這個爹爹對她是否有幾分印象。

    宮中公主皇子眾多,她只是其中一位,況張氏不得寵,她心里沒底,深深吸了口氣,正欲開口離開。

    “是平樂么?”官家面目慈祥,并未見威嚴,只淡聲說話。

    他探出一只手,懸掛在幕簾邊,一手示意她過來。

    “爹爹。”平樂沒有猶豫,三步并作兩步跨至轎輦前,替著食盒的手觸到他,官家眉頭微蹙,摟過平樂,搓了搓她的手。

    “天冷了,怎么穿得這么少。”他眉眼含威,只一兩句話變顯出莊重。

    平樂明白這是試探,揚起笑道:“我今日專程等著爹爹,怕來晚了見不到爹爹,我的桂花糕就沒人吃了。”

    自那之后,平樂常出入福寧殿,官家準許她來,無人敢攔,平樂八歲時,處死了一個尚宮,是官家默許她掌握人的生死。

    只是平樂使了些計,那尚宮犯了無足輕重的小錯,可當年的事平樂記得清楚,便借著這個事處死了她。

    沒有什么比這更讓平樂歡喜,只她一句話,就能叫那尚宮死。

    世上不如意的事,不順心的人太多,平樂都想看著他們在腳下匍匐,對著她求饒,而她只需點點頭,便可贈他們一個全尸。

    清秋聽她語調輕快,說及此事毫無波瀾,她甚至從平樂眼中見到幾分得意,那是從她心底漫出的自得。

    那尚宮固然有錯,卻不至死。

    “付清秋,你的生死不由我說了算。”平樂緩緩起身,蓮步輕移,“你瞧外邊兒,除了這座宮殿,其余的世家貴女都被我哥哥和母親關在大殿的另一邊,待到酉時你就能看見火光,從福寧殿一路燒至后宮。”

    “嘩——”

    平樂倏然捏緊清秋的肩,癡癡笑出聲,眼尾上揚,一張艷麗至極的容顏顯現在日光中。

    清秋后背一涼,凝眉道:“公主此舉就是為了得到權勢?古來女子稱帝,不過一二,公主這是要推翻朝政?”

    平樂貪戀權勢,為爭權要讓整個汴京的世家貴女豁出性命,倘若此事不成,被扣在宮中的貴女們也出不去,又或是被人誤殺,若是成了,難保不會有人動壞心思。

    一旦宮變,誰管你是世家貴女,一刀揮下去,只叫你去見閻王。

    “付清秋,我什么都沒有做,我只不過邀了京中貴女賞雪,不過是問大娘娘留了你們的畫像,我能做些什么?不過是恰巧遇著了付姑娘躲在了這兒。”

    平樂盈盈一笑,繞著屏風翩然起舞,毫不在意是否有人。

    空蕩華麗的宮殿充斥著令人膽寒的寂靜,猶如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前的死寂,平樂不在意清秋如何想,她如今心情暢快,大權即將在握,她將會有無上的權力的。

    ——主宰一切生死。

    清秋怔愣片刻,酉時來臨前,她問平樂:“倘若失敗,二大王和張貴妃都活不下去,就連你也會因此事受到牽連,你當真毫不在意?張氏滿門榮耀,都會因此事不復存在。”

    平樂眸光一凝,眺望窗邊淡去的日光,雪色清淺,酉時快到了。

    “我的母親和哥哥?他們想要權勢,張氏就不想要了嗎?怪我么?付清秋,你為何不說他們的野心會害死我呢?”

    她想要權利,難不成張氏就不想要了嗎。

    平樂輕笑一聲,回首笑道:“想要就是會付出代價不是么。”

    清秋凝眉,駁道:“那你不后悔,這么多人喪命?王朝更迭沒有不流血的,你手上又無兵權,如何壓得住。”

    “我自然沒有。”平樂聳聳肩,慢步往殿門前去。

    平樂身著緋紅大袖,莊重美艷,她推開殿門,晴光入室,落在她纖細肩頭,殿前風雪已停,見平樂開門,候在殿外的宮女迎上前來。

    清秋站在屏風后,打量著殿外的情形,平樂說得不錯,此處僻靜,若是宮變定然不至于威脅到這兒。

    二大王手中有兵權,又與張貴妃合謀囚禁官眷,這一切好似都與平樂毫無干系。

    如若東窗事發,平樂頂多只是被軟禁,又或是貶出宮去,總之性命無虞。

    她不能坐以待斃,更何況要以她的命來威脅師無涯,豈不是又讓她欠師無涯一回。

    思及此,清秋心中盤算如何才能走出一條生路,眼下她和平樂困于偏殿,她是走不出的,唯有平樂主動帶她出去。

    不多時,殿外有一宮女快步奔至殿門前,平樂并未關門,反而走至殿前,垂眸看那宮女。

    “慌什么?”平樂心生不悅。

    宮女見殿中有人,便附耳上前,低聲道:“師指揮使進宮了,二大王正在集英殿前和師指揮使對峙,現下張貴妃正帶人去集英殿,官眷被押著緊隨其后。”

    聞言,平樂眸子一轉,余光瞥向清秋,只這片刻里,清秋覺察到變故,只是究竟是何變故,清秋卻不曉得。

    古往今來,想要謀權篡位之人不在少數,逼宮是最為危險的,若沒有十成十的把握,恐怖只有誅九族的命了。

    平樂利索回身,箭步上前,抽出清秋身后的長劍,劍光凌冽倒映出平樂眼中鋒芒。

    “跟我走,否則——”

    鋒利的劍尖刺破白皙的脖頸,滲出鮮紅的血珠。

    清秋唇畔含笑,這是她逃離這座宮殿,就算平樂不說,她也必須要同平樂走,清秋頷首,一步步跟著平樂退出宮殿。

    申時的日光漸淡,平樂持劍手勢平穩,清秋剛踏出殿門便被平樂的人架起來,押著她雙手往殿后退。

    “師無涯,你既然敢耍我,就別怪我無情了。”平樂看向付清秋,收起長劍,紅衣飄飛隨后翻身上馬。

    平樂手拉韁繩,居高臨下地看清秋,冷聲道:“你在師無涯心里也不過如此嘛,綁好了,后山的斷湖就是你的歸處。”

    酉時已至,不遠處的宮道燃起烈火,兵器廝殺的聲音越過宮墻傳至偏殿。

    平樂一手拉著韁繩,一手牽著縛住清秋雙手的麻繩。

    張貴妃宮中所扣留的官眷只一小部分,平樂派人接走清秋就是防止師無涯叛變,只要人在她手里,她便有和師無涯談條件的權利。

    師無涯出爾反爾,在酉時進宮,不管皇城如何廝殺,暫且尋不到她這地方。

    “派人去告訴師無涯,若想救付清秋,就只身一人來見我。”平樂駕馬揚長而去,清秋被她扣在馬背上,一路顛簸,清秋記不下來時的路。

    ——

    集英殿前師無涯領京中士兵堵在門口,楊嵐一行人退守殿內,隨師無涯一道而來的還有付高越和何彬,楊淮藺則帶人去了后宮。

    師無涯手持長槍,揚聲道:“二大王,如今城內外皆是金吾衛,官家在福寧殿歇息,還不服罪嗎?”

    不等楊嵐回話,一眾士兵中竄出個小宮女,宮女不緊不慢地靠近,最終停在師無涯的赤馬旁。

    “師指揮使,公主遣我傳話,若想要付二姑娘活命,就請你只身一人去見她,莫要驚動了旁人。”宮女悄聲說著。

    聞言,師無涯臉色煞白,恍惚間憶起什么。

    他原以為清秋會和其他貴女關在一處,卻沒曾想平樂會單獨帶走她,從皇城一路殺進集英殿,師無涯的銀甲見血,眉眼間稍顯疲態,可聽見宮女的一番話,卻不由得慌亂。

    須臾,師無涯策馬狂奔,付高越余光瞥見一銀輝身影閃過,何彬還未來得及阻攔就見人消失在宮道盡頭。

    青磚琉璃瓦,長長的宮道上灑滿溫熱的鮮血,闃寂的宮道回蕩著馬蹄聲。

    清秋因他幾度涉險,他還未能當面與她分說當年之事,還有許多話,他都還能對她說清,凌冽的長風呼嘯而過,猶如利刃劃破他的臉頰。

    師無涯腦海閃過許多細碎的片段,從杭州至汴京,從七歲到如今,喜怒哀怨凝在心頭,心口悶澀不堪。

    暮色四合,霞光落在覆雪的琉璃瓦上,空無一人的宮道映出長影,一晃而過。

    平樂在宮中設有偏殿,此事是平樂無意中透露,師無涯進宮前就已命人查探平樂的動向,如今她不在寢宮只能是去了偏殿。

    第68章 葬于天地湖水中

    兩年前保神觀, 師無涯心有成算,篤定那行黑衣人不會對她下手,將她當作保命符, 可那起亡命之徒豈會如他所想。

    人一旦被逼上絕路, 有什么是做不出來的。

    師無涯攥緊長槍, 胯部夾緊赤馬,他心中生悔,恨當年太過自傲, 竟用清秋的命去賭。

    ——

    偏殿后是一處荒山,冬日里輕薄的雪花綻放在枯枝上, 平樂見樹林密集, 索性翻身下馬,牽著清秋手上的麻繩。

    荒山難行,枯枝敗葉, 雪融后山路泥濘。

    “付清秋,倘若師無涯不來, 我可以賜你一個全尸,斷湖結冰了,你就從哪兒跳下去。”平樂勾唇冷笑, 眼底一片森寒。

    清秋指尖凍得通紅, 麻繩一圈一圈的錮著她。

    “師無涯會不會來,你都不會放過我,公主何須同我繞彎子。”清秋淡聲說著。

    隨平樂一道離開偏殿的人并不多, 除她之外余下的是兩個宮女,她二人分散在她身后,腳步穩健,目光警惕好似是習武之人。

    “是啊, 你和師無涯一樣可恨,給了你們榮華富貴的機會,卻要活生生的甩開,師無涯蠢,你和他一樣蠢!”平樂深吸口氣,她所作的一切都功虧一簣。

    清秋冷笑道:“大智若愚,公主不如做個愚人,何必折騰自己。”

    平樂覷她一眼,不再理她,她已想好該如何殺了師無涯和清秋,如今就只等著清秋,讓他們二人做一對亡命鴛鴦。

    清秋掙了掙手上麻繩,平樂牽著的一端隨之波動。

    “別白費力氣了,你以為你跑得掉嗎,殺你本不需要這般費事,當初就該以付家為籌碼威脅師無涯。”平樂恨恨道。

    平樂嫌惡地松開麻繩,任她一個人走,身后的兩個宮女緊跟著她。

    清秋打量四周,向遠處眺望,依稀可見一方宅院,宅院前似有一條蜿蜒的小路,方才她聽平樂所說的斷湖,恐怕就是在此處了。

    “把她壓到斷湖邊,去叫烏爾出來,待會有好戲看,最好將她架起來,讓他們設下埋伏,估摸著他也快來了。”平樂徑直回了宅院。

    清秋身后兩個女官將她押至斷湖邊,斷湖前只一條小路,蜿蜒的山路望不到盡頭,湖邊風聲朔狂,吹動衣訣長發。

    其中一女官隨著平樂進了那簡樸的宅院,只留一個宮女看著她。

    宮女手中提著一柄劍,是先前平樂交到她手上的長劍,清秋不敢輕舉妄動,她如今雙手被縛,定然不敵持劍宮女。

    “你跟著公主多久了?”清秋定了定神,從容不迫的問道。

    宮女冷聲道:“與你何干。”

    語罷,宮女不再理會清秋,不多時,宅院里出來位黑衣男子,他踏著薄雪緩步走來,手上拿著弓,背上背著箭支。

    “是她?”那人走近宮女,宮女微微垂首,輕咳一聲。

    “公主命我看著她,烏大人這會就來了,外面冷。”宮女試圖上前,烏爾往后退了一步,視線轉向斷湖邊的翩然的身影。

    清秋覺察到他的視線,抬眸與他對視,此時離得近了,清秋發覺此人生得俊逸非凡,可謂是天上有地下無。

    挺翹的鼻梁,一雙含情眼,胸膛前若有似無的肌肉。

    他應當是平樂的面首。

    烏爾從她打量的目光中意識到了什么,眼底閃過一絲冷意,“你就是付家二姑娘?還以為是什么貌美天仙,瞧著也不過如此。”

    令一個大將軍折腰的美人,看起來同旁人也沒什么區別。

    烏爾挑眉冷哼,心道不及平樂的萬分之一。

    清秋往斷湖后退了兩步,斷湖映著日光,遠遠瞧去還有不起眼的金光流動,按平樂所說,斷湖已結冰,可眼下看來并非全數結冰。

    跳入斷湖她還有生的可能,不論師無涯來不來,她都不能將生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宮女見烏爾貶低清秋,便要開口附和,還未等她開口,便聽身后隱約有馬蹄聲傳來,踏斷枯枝,踩碎細雪。

    “閃開,你就是這樣為公主做事的?”烏爾微瞇著眼,迅速提起箭支,指向雙手被縛的清秋。

    宮女被一把推開,咬著牙攥緊長劍,睨了眼烏爾,心中憤憤道都是公主養的狗,誰又比誰高貴幾分。

    清秋秉著一口氣,沿著斷崖小跑,目光游移在湖水中。

    斷湖部分結冰,她必須挑有湖水空隙的地方。

    烏爾見清秋一個勁地跑,諒她也不跑出荒山,故而第一箭,他只射在了她的腳邊。

    利箭落在腳邊,清秋心頭大駭,以烏爾的身手,要她的命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清秋頓住腳,余光朝斷湖瞥去。

    “付娘子怎么不跑了?”烏爾漫步上前,收起長弓。

    清秋眼睫低垂,驀然一笑,復又眉目可憐地道:“我既然跑不出去,自然不會跑了,還求大人饒我一命。”

    烏爾冷笑,暗道清秋毫無氣節,只一味的裝可憐,博同情。

    他道:“看來指揮使識人眼光差了些。”

    清秋不動神色地往后退了兩步,湖光蕩漾的位置離她還有幾步,若想爭這幾步的距離,就得先讓烏爾放松警惕。

    寒風乍起,白雪自風中墜落,伴隨著陣陣馬蹄聲。

    烏爾半瞇著眼,抬箭指向清秋,不過片刻,調轉箭頭指向荒山斜坡,斜坡小徑赫然顯現出一道銀白身影,只剛一出現,烏爾手中箭風劃過長風,破開雪花,刺向馬背上的銀甲少年。

    恰此時,日月交輝,月上枝頭,一桿銀槍映著月光,順勢挑開利箭。

    清秋愕然抬眸,漆黑的眼瞳顯出師無涯逐步靠近的身影。

    “指揮使來得正好,”烏爾箭指清秋,勾唇輕笑,“愣著做什么,殺了付娘子,公主重重有賞。”

    宮女見師無涯前來,飛身上前,清秋耳尖一動,身后長風破空,她不能再等了,清秋決絕地回過頭,三步并作兩步,側身往斷崖處傾倒。

    師無涯瞳眸震顫,手腕輕轉挑出長槍,長□□破束縛清秋雙手的麻繩。

    “清秋——!”

    清秋只覺后背騰空,全身心都如浮萍無處可依,寒風卷起她的長發,凌冽的風刃劃拉著衣裳。

    師無涯心頭陡然一顫,他起身躍下馬背,伸手去抓清秋的手,可他未能抓住清秋的衣角,就連衣袖都未曾摸到。

    月色凄涼,只差一步,他就能救下清秋。

    十二年間的光陰化作須臾片刻,師無涯闔目落淚,撲通一聲,跪到在崖邊。

    烏爾輕蔑地挑眉,眼中不屑,手中利箭搭在弦上,冷道:“師指揮使害得公主計謀落空,合該跪地懺悔,以死謝罪。”

    語罷,烏爾指尖撣開,利箭飛馳。

    說時遲,那時快。

    烏爾箭術了得,百步穿楊,只他所想皆能被射穿,可他沒射中師無涯。

    月光勾出銀甲的輪廓,寒風吹來,師無涯轉身沒入山崖,隨清秋一道墜入斷湖中。

    師無涯周身無力,心口仿佛堵塞著山川河流,有一瞬間他能感覺到天崩地裂,萬物傾頹。

    他任由呼嘯的山風吹刮衣袍,銀甲頗重,他下墜得極快。

    薄雪銀光,遠山飄渺,恍惚間師無涯萬念俱灰。

    兩年前,師無涯見清秋墜下金明池,那時的清秋是否也如他這般。

    除卻生死之外,清秋心中只有他。

    往事浮現,師無涯心如死灰,剜心蝕骨般的痛苦由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疼痛牽扯著他最后的一絲理智。

    師無涯后悔的想,倘若當初他將話好好說,是否就是另一番結局。

    從前的十二年,他待清秋實在算不上好。

    他所謂的愛和喜歡,清秋都未能感受到,師無涯心口悶澀,眼角余淚滾滾,灼燒著臉龐。

    昭寧六十一年的初見,是他此生重逢最后的一個親人。

    師無涯回憶著與清秋的初見,昭寧六十一年的冬日是師遠的葬禮,師無涯為師遠守靈,他跪在官署的靈堂前,辭別世上最后的血親。

    開春后,付彰將他接到付家,他冷著臉看清秋闖進他的眼瞳中。

    那時的清秋,小小的一只,活像糯米團子,講著儂儂吳語,笑不見眼地喊他“無涯哥哥”。

    起初,他對清秋敬而遠之,只愿待在一方天地,躲在灶房里回憶著父母兄弟的模樣,師遠的去世使他變成了漂泊無依的蘆葦。

    付家人待他再好,也只是因那一紙婚約。

    可若沒有婚約,他的父母沒有去世,他是否也會像清秋一樣,在父母膝下長大,有著兄弟的陪伴。

    清秋是付家人的掌上明珠,付彰和韋南風的一舉一動都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眼中。

    師無涯無法忽視這一點,清秋有著父母姊妹的疼愛,可他什么都沒有,只有那一紙婚約,彼時的清秋好似天上月,而他只是萬千守護星中的一個。

    至此,他不得不承認,他配不上清秋。

    念頭一生,就如同雨后春筍,在師無涯心底生根發芽,日益增長,他扭曲偏執,想要凌駕于付家之上。

    自來汴京之后,他便忘了該好好說話,忘了如何與清秋表述心跡。

    兩載別離,清秋青山寺修行,他出走汴京投軍。

    直至如今,他也未能對清秋說一聲“抱歉”,可一切都來不及,他再也無法對她說一句話。

    倘若有來世,師無涯想他再也不會如此行事,彼此爭吵的那些話猶如刀劍利刃扎進對方最深處,師無涯后悔那些脫口而出的話,后悔他和清秋就此遺憾終生。

    墜入斷湖的那一刻,冰涼刺骨的冷水灌進耳鼻,師無涯毫無求生意志,不做掙扎,任由湖水灌滿口腔肺腑。

    他曾有無數次機會對清秋好好說話,是他虧欠清秋十四年。

    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葬于天地湖水中。

    師無涯的意識逐漸朦朧,感受著身體的墜落,湖水的波瀾,不多時,他只覺身體輕盈無所依,好似游離天地間的蜉蝣。

    ——

    昭寧七十五年,正月初一,宮變平息,二大王楊嵐流放嶺南,貶為庶民,張氏一族永不入仕,張貴妃自裁謝罪,平樂公主下落不明。

    付高越救駕有功,封保靈侯,同年何彬被封為護國公,楊淮藺也因此被封為左右金吾衛上將軍。

    宮變一事牽連甚廣,京中大批官員外放下貶,其中以盛家為首,連帶著一些京官受牽連。

    宮變當日,王恒與付遠衡被困在翰林院,付遠衡因賜婚一事,不由得開解王恒,王恒未置一語,只含笑回應。

    王淑妃在宮變中被張貴妃刺殺,為安撫王國公一家,官家下旨追封其為貴妃。

    王恒聽聞此事,哀慟三日,決意為姑姑守孝三年。

    ——

    昭寧七十五年,春三月,萬物生發,西大街鼓樂聲起。

    付高越與盛婼婚期已至,由何彬親自送嫁,付高越親迎,付宅門前掛滿紅綢,鑼鼓喧天,好不喜慶。

    金烏高懸,長空萬里,杏院修繕后煥然如新,門前枯死的青梅樹竟生出嫩芽。

    臥房書案前,菱花窗下,有一纖瘦美人,眉目靈動,垂眸靜靜溫書。

    春日氣息盎然,她著天青色牡丹纏枝短褙子,綰著烏發,妝容清淡,猶如遠山云霧。

    云露輕叩房門,喜道:“姑娘,新娘子要進門了,夫人命我來催催姑娘,這會還不過去?”

    “不急,盛姐姐才不會這么容易進門。”清秋鴉睫輕顫,眸光盈盈,唇畔含笑。

    清秋緩緩起身,放下書卷,上前推開門,見著眼前枝葉茂盛的青梅樹,一時恍然,不由得怔了一會。

    “姑娘,說來也怪,這棵青梅樹本該枯死了,先前又被大火燒了一場,竟還生得這樣好,實在是令人納罕。”云露望著眼前的青梅,感嘆道。

    清秋斂目,思忖道:“萬物有始有終,皆是造化,或許它本不該死。”

    宮變已過去好幾月,清秋在宅里悶得慌,待到付高越辦完婚事,清秋打算回一趟青山寺。

    是夜。

    春夜露重,銀輝滿地,月光照進長廊。

    李媽媽來杏院請清秋去正房,清秋正在燈下回信,前陣子尹惜來信說她與賀清即將回京赴任,待到回京之后尹惜要考她。

    清秋疊好信箋,隨李媽媽一道去正房,月下枝葉綠影輕晃,光影綽綽。

    “李媽媽,母親身子近來可好些了?前些日子忙著二哥哥的事想來是撐著的,雖有嫂嫂幫忙,母親卻不肯放心。”清秋溫聲問道。

    李媽媽眼尾生出細紋,鬢間發絲斑白,她含笑道:“夫人這是心里高興,難得解決了哥兒的大事,現如今只等著姑娘的一樁事了。”

    清秋的婚事雖已定下,可她不松口,這樁婚事亦是遙遙無期。

    “李媽媽,我的事兒母親曉得,如今也沒有別的法子,能拖一日是一日,到底是推不開的,只能耗著。”清秋輕嘆一聲,心下已然接受。

    當初師無涯向官家求的圣旨到如今都不能擺脫,先前付高越向請官家收回圣旨,可官家只一句“君無戲言”便將他打發了。

    官家聽說他們先前有一段恩怨,不急著讓他二人成婚,但卻不肯收回成命。

    不過師無涯如今不在汴京,據傳他回了杭州,清秋不知他為何要回杭州,與她無關。

    當初在斷湖水底,她愿舍棄恩怨救他已是仁至義盡,倘若他敢以圣旨要挾,她也不必顧及,往后攤上個謀殺親夫的名義也就罷了。

    她如今水漲船高,父兄在朝為官,官階名聲在外,京中對她贊譽有加,稱她和師無涯是天生一對,頗為般配。

    清秋倒不在意這些虛名,旁的人不曉得,自然覺得她和師無涯般配,可個中苦楚,只有她自己明白。

    青梅竹馬是良言,她和師無涯卻不是良配。

    陽春三月,汴京桃紅柳綠,金明池畔又添佳人才子。

    臨去青山寺前,清秋去了一趟國公府,她本想在信上說明她和師無涯的事,可她和王恒之間,好像不能用一兩句話說清。

    觀墨引清秋去見王恒,王恒立于八角亭下,庭中松柏青竹搖曳,春風吹渡,他于春色中回眸,眸光平和溫雅。

    “常王郎君,許久不見。”清秋凝神望著他,多日不見,王恒似是清減許多,眼下浮起些許烏青。

    王恒微笑頷首,抬袖邀她入座。

    清秋上前,顫顫抬眸,輕聲道:“我與師郎君并非王郎君所想那樣,從前我說過的話皆是出自真心,我從未對王郎君說過謊。”

    “我明白。”王恒垂眸斟茶,眼底并無波瀾,“付二姑娘,愿意嫁給我是真的,恨師將軍也是真的,只是待我并無旁的情意。”

    清秋眼睫低垂,胸口郁悶,被王恒戳穿心思,她不覺得窘迫,只覺得對不住他。

    他愿意嫁給她,愿意做他的妻子與他舉案齊眉,可唯獨給不了王恒想要的那份真情。

    虧欠。

    她對王恒有一份虧欠,這份虧欠清秋無力償還,唯一的法子,好像就是嫁給他。

    王恒將手中茶遞給清秋,溫聲道:“付二姑娘,世上事非常也,我信這世上有‘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信竹籃打水,可付二姑娘,你千不該萬不該要用常也來衡量我的真心。”

    清秋因著一份歉意,想要回應他,可他所求之物并非歉意,而是她的一分真心。

    這幾個月來,王恒輾轉難眠,他當年在謝師宴所見的姑娘怎么就是這般的模樣,那一雙明亮如水的眼眸,分明是她,可為何又總含了一分悲切。

    他所見到的是清秋,至始至終都是清秋,直到前些日子,王恒才驚覺,他所鐘愛的那姑娘是明媚可愛的,眉如遠山,眸若秋水。

    是清秋,亦不是清秋。

    到底是相逢恨晚。

    第69章 一步錯,步步錯

    長月高照, 汴京亮如白晝,長街巷尾嬉鬧聲不止。

    清秋只身一人,沿著長街獨行, 她想她對王恒的虧欠恐怕一生都不能了結, 倘若她早些明白, 是否就能避免一切的發生。

    王恒在青山寺等她兩年,陪她烹茶釀酒,她以為只要能滿足王恒的心愿, 就能抵消那份情意。

    ——“世上事非常也。”

    世上的事并非平衡,得失不盡相同, 不必勉強。

    她直到如今才明白。

    清秋回到付宅, 已是戌時,云露正在杏院前打理庭院,韋南風托人尋了好些花種在院里。

    云露見清秋回來, 上前笑道:“姑娘,這些都是先前你喜歡的, 夫人讓李媽媽送了些來,房里還有好些糕點果子,今日姑娘不在, 晚間師郎君來過了。”

    聞言, 清秋凝眉,疑道:“他為何而來?”

    “倒是向夫人說了些話,只說是來尋姑娘說話的, 旁的我不知道了。”云露回道。

    這倒是稀奇。

    往日師無涯從不走正門,有事徑直翻了她的院墻了事。

    清秋心下生疑,倒也沒去深究,再過兩日便是尹惜回京的日子, 她答應尹惜要去接她。

    瞳瞳翻年后比往日胖了一圈,清秋抱起它在青梅樹下玩了好一會,見天色不早,清秋起身將瞳瞳抱回貓籠,只剛一進屋便聽外頭有動靜。

    瞳瞳懶懶地喵了一聲,清秋眸光一轉,捧著燈要去關窗。

    “清秋別關。”

    師無涯將手叩在窗沿,眼中倒映一豆燈火,清秋微微抬眼,見是師無涯毫無驚訝,只淡淡地盯著他,看他要做些什么。

    清秋不語,師無涯眸光輕顫,急切道:“我有話同你說,先前你不愿見我,如今還是不肯么。”

    清秋思忖片刻,認真地點點頭,她就是不愿見他。

    師無涯蹙眉道:“從前種種,是我不對,我未將話同你說清楚,如今你可愿在聽我一言?一句話,半個字,你都不愿聽?”

    清秋微怔,愣了半晌,道:“你說半個字我聽聽。”

    師無涯眉頭擰了又擰,實在不知道這半個字該如何說。

    “師無涯,我與你沒什么好說的,你曾救過我,也傷過我,我如今也救了你,你我之間已經扯平了。”清秋淡聲說著,眼中平靜無波。

    師無涯的言行再牽不起她心中的情緒。

    師無涯搖了搖頭,眉心長蹙,“不是這樣的,我待你姐姐無半分情意,從前因我的錯,才使得你傷心難過,清秋我待你是有真心的。”

    “真心?幾分真心,師無涯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用,你求了官家圣旨,我退不了婚,你也娶不了我,何必呢。”清秋輕嘆道,“師無涯,我不會原諒你,此生絕不原諒,旁的事尚有轉圜余地,唯獨這件事沒有商量。”

    言罷,清秋緊叩窗欞,掐了燈燭。

    合窗之后,清秋并未睡下,聽到師無涯翻身出院后,清秋才重新燃了燈燭,從書架下取出一方紅木匣子。

    她和師無涯之間,糾纏已久,牽扯頗多。

    細數相知相伴的十二年,清秋不知該如何面對心底的感情,她和師無涯之間究竟該何去何從,清秋心中尚無定論。

    清秋憶起那日斷湖底,她墜入湖中本欲鳧水逃生,卻不想剛睜眼,就見師無涯墜下湖中。

    師無涯本會鳧水,可他在徹骨的湖水中毫無動作,儼然一副死樣子。

    在斷湖下見到師無涯,清秋心中思緒萬千,終是撈了他一把,就當作是換了當初的恩情。

    那日的月光,就如此夜一樣,靜謐安寧。

    清秋在湖邊看著昏迷的師無涯,指尖不自覺地描繪著他的輪廓,仿佛又回到舊宅相伴的時光,只可惜寒風一吹,清秋便醒了過來。

    她和師無涯是什么時候套上了死結。

    為何就是解不開了

    清秋無法替從前的自己原諒師無涯,卻也無法真正的恨他,愛恨交織在一處,實在是太痛苦,無人能解開她心底的疑惑。

    那日過后師無涯先后來府上造訪過幾次,卻都被韋南風擋了回去,一是清秋不愿見師無涯,二是韋南風不愿見師無涯。

    這些時日清秋偶爾去陪呂汀英,或是陪著盛婼說說話,她們妯娌之間無甚矛盾,盛婼性子溫和許多,呂汀英常在清秋跟前夸贊,每每說及此,清秋都藏不住笑。

    四月十五,是尹惜和賀清回京的日子,清秋如約去接尹惜,尹惜神色不錯,眉目溫柔,見著清秋便將湘令扔給賀清。

    “我與清秋有些話說,夫君先回罷。”尹惜唇瓣輕揚,含笑捏了捏湘令的臉。

    賀湘令皺眉甩開尹惜的手,扯了扯賀清的袖子,嗔道:“爹,娘親眼里哪兒有我們,這才到汴京呢”

    聞言,賀清抬手捂住賀湘令的嘴,輕咳一聲,溫聲道:“早些回來,少吃酒。”

    尹惜頷首,不聽賀湘令的話,見娘親如此,賀湘令齜牙咧嘴,氣鼓鼓地道:“娘親!我今夜就要將你藏在箱子里的酒都倒掉!”

    尹惜面上笑得溫柔,心底卻打了寒顫,回頭瞇眼笑道:“湘令,仔細你的皮。”

    賀清拽著賀湘令的手往回走,“我與湘令先回去,你早些回來。”

    清秋微怔,站在一旁不知該說些什么。

    尹惜回過神來,挽上清秋的手,笑道:“汴京一別,已有一載未見,你倒是無甚變化,我已聽聞你的親事了,倒也沒什么,我留給你的話,你可參透了。”

    清秋搖了搖頭,尹惜留的那句話實在難懂,直至如今她也未瞧出端倪。

    ——“滿腹空心思,到頭是始終。”

    尹惜眸光忽暗,將那句話揣摩一陣,她站在故事的終點,已觀定局,自然明白何謂始終,可清秋至始至終都只是來時人,不知去時路。

    不過這因果,尹惜無法和清秋講明。

    她重活一遭,不過是有幾分機緣,道破天機反倒不好了。

    “始終嘛,清秋,種什么因得什么果,這果就是你埋下的因,所謂機緣也從這里來。”尹惜思忖道,“這本不是什么要緊話,你悟得多少算多少。”

    清秋和師無涯,在尹惜看來是兩世情緣。

    只可惜尹惜上一世,與付家并無太多接觸,只曉得付清秋和師無涯受官家指婚,終了是成了夫妻,成眷侶還是怨侶,尹惜無從得知。

    清秋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所謂因果,清秋也曾讀到過,或許是理解的太過表面,尹惜所說的話,清秋實在堪不破。

    尹惜與清秋在飛云樓小酌片刻,還未待多久,賀清便遣人來催,靈霜和冬月齊齊來勸。

    “好姐姐,快回吧。”

    清秋見勢起身,趁尹惜分神之際,清秋轉頭跟著云露從后面繞出飛云樓。

    ——

    從滿城春色至金桂飄香,師無涯曾到付宅無數次,次次被拒,鍥而不舍地來往半年。

    清秋期間回過幾次青山寺,好巧不巧就在客堂撞見師無涯。

    元智拉著元圣躲在客堂廊下,側耳傾聽。

    青山寺楓林簌簌作響,火紅的楓葉燒至群山首尾,與天邊紅霞相爭。

    “好巧,師郎君也在這兒。”清秋眸光平靜,敬完香后自大殿內走出。

    師無涯候在殿外廊柱下,漆黑的眼眸緊緊盯著她。

    “不巧。”

    清秋無言以對,給師無涯臺階下,他還站在上邊不肯下來了。

    “巧與不巧,都不甚重要,師郎君你擋著我的路了。”清秋左右試探,誰知師無涯像是一堵墻,無論如何都要擋在她身前。

    清秋仰頭,眉目含嗔,“你要作甚?師無涯,這是在寺里,佛前殿下,你有什么話是要攔著我說的。”

    師無涯劍眉深蹙,垂下眼睫注視她。

    “清秋,我有許多話想和你說,許多話,十二年來所有不曾說過的話,我該早些同你說的,如今算晚嗎。”師無涯眼眶泛紅,眼尾勾出一道淚痕。

    清秋闔目,微微嘆氣,淡聲道:“師無涯,說那些話又有何用?再無別的意義,你送來的信,說過的話,我都明白。”

    暮色四合,晚霞猶如碎金落地,灑滿青山寺的每一處。

    師無涯逆著霞光,垂首注目。

    清秋凝眉道:“師無涯,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你我有過最深刻的裂痕,十二年是真,我曾喜歡你是真,如今恨你也是真,我如今也不愿再嫁給你。”

    語畢,清秋輕輕推開師無涯,迎著霞光,回首道:“師無涯,放手吧。”

    師無涯眸光一凜,咬緊牙關,“我不放手。”

    “可是因兩年前,我與你說過的那些話,又或是因為旁的事,清秋你我該把話說清楚,而不是糊里糊涂的繞過去,縱使你恨我,你怨我,你也告訴,我愿意做任何事。”

    師無涯眸光顫動,眼底淚珠劃過,他輕聲道:“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清秋頓步,眼睫輕抬,“師無涯,我要你敬重我。”

    “倘若你做不到,何談與我成為夫妻,又何謂‘喜歡我’你敬重我,我便原諒你。”清秋一字一句地說著。

    她和師無涯之間,隔閡最深的那道墻,便是出自“敬重”二字。

    從前的師無涯不愿正眼看她,忽視她的一切,將她所有感受拋擲腦后,如今師無涯問她因何恨他,這就是其中緣由。

    “師無涯,我曾為你幾度自戧,修行兩年,你如何還我?”清秋眸光平靜,直直地看著師無涯。

    師無涯喉間哽咽,憶起清秋往日為他所作的事,心頭不自覺地悔恨,清秋所受的苦,皆是由他而來。

    跳金明池,深秋重病,寺中修行

    他也曾想將清秋捧在手心,不知不覺間竟將清秋越推越遠。

    師無涯鼻尖酸澀,攬著清秋的下跪,淚如斷線,嗚咽道:“清秋,對不起我愿承你之苦,可否原諒我。”

    清秋所受的苦,師無涯恨不能攬在自己身上,他仰目含淚,眼下紅痣猶如朱砂,如此落淚,好不可憐。

    “師無涯這是不一樣的,你受了我所受的苦,難道我曾受過的痛苦就能抵消了嗎?”清秋垂眸,眼中倒映師無涯頹然無措的模樣。

    師無涯墨色長袍在山風中蕩漾,發尾紅纓飄揚,在霞光中巋然不動。

    清秋別開眼,輕嘆道:“你若想跪,就在佛前懺悔,但是為你自己,卻不是為我,你我之間是扯不平的,縱使有婚約在我也不愿嫁給你。”

    語畢,清秋沒入霞光,迎著暮色下山,師無涯垂首落淚,清秋不曾回首。

    青山寺的紅楓是汴京城內獨一無二的景,城外紅楓綿延,城內金桂飄香。

    寂寂秋日,杏院青梅樹枝頭綠意盎然。

    李家因宮變一事外放,付清歲與李飛青不日啟程,清秋得知前去送行,城門前,清秋是第一回見到她這個姐夫。

    李飛青書生意氣,言行舉止得體,挑不錯來,可清秋總覺得這樣的人無趣古板,跟在李飛青身邊的李母直勾勾地盯著她們二人。

    付清歲向李母請示,又向李飛青說明,這才挽著清秋到一旁說話。

    清秋滿目憂心,問了些近況,付清歲笑著應好。

    二人靜默半晌,付清歲唇瓣微張,幾度啟齒,卻又咽了回去。

    “清秋,姐姐對不住你。”付清歲倏然轉身,捏著繡帕拭淚。

    清秋尚未回應,便見城門前有一絳紫身影踏馬而來,其人面容俊逸,眉骨極深,是位風流浪蕩的世家公子。

    楊淮藺眉目緊鎖,他映著秋光,踏碎枯枝,旁若無人的走近付清歲。

    付清歲驚慌后退,顫顫抬眸,眼底蘊著水氣。

    “跟我走。”楊淮藺高坐馬背,朝她伸手。

    付清歲仰目,搖頭道:“中郎將曾在我這兒落下一物,如今我也該還了。”

    語罷,付清歲從馬車上取出青羅傘,云紋青羅傘似春日雨后的朦朧遠山,付清歲雙手捧著青羅傘,唇瓣輕彎。

    楊淮藺微怔,出神地望著青羅傘。

    那日長街小雨,他贈傘于她,解她風霜之苦,可如今誰又來解他的相思苦。

    兩年,他等錯了人,親眼看著心上人嫁與他人。

    付清歲見他久久不語,出聲提醒道:“楊郎君,一步遲,步步遲,猶如此傘。”

    付清歲曾做過攀高枝的夢,只是楊淮藺這根高枝,到底是沒攀上,一步錯,步步錯。

    倘若她知道楊淮藺待她情深意重,當初她便不會下嫁李飛青,落得婆母蹉跎,姬妾成群的下場。

    縱使再低的門戶,也攔不住當家的納妾的心。

    她已沒有回頭路,當日長街盡頭,若楊淮藺將她認出,便不會有今日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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