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宋戈,你是我養了二十五年的……
從后院上樓,勢必要經過大堂,可宋戈知道金瑤必然是不想讓梁霄和丁文嘉看到她這副模樣的,其實剛才后院動靜這么大,但凡有耳朵的應該都會擔心后頭發生了什么,可宋戈往大堂里事先瞥了一眼,發覺里頭安安靜靜的,他先把金瑤靠著墻角安頓好,又快步過去看了一眼,才發現丁文嘉和梁霄靠著沙發上睡著了。
丁文嘉枕著梁霄的大腿,蓋著梁霄的外套還睡得挺香,呼吸聲都跟著沉重起來。
大堂的鐘響了,鐘聲剛好十二下,宋戈連忙轉身扶著金瑤上樓,在鐘聲的遮掩下,倆人的腳步聲顯得輕盈不少。
“房卡。”宋戈把金瑤扛到房間門口,伸手朝著金瑤索要開門房卡。
金瑤低著頭,聲音小得像是蚊子叫:“你出門打架還帶房卡的?”
宋戈嘬了嘬嘴,表示無奈,備用房卡在一樓,可金瑤的狀態,似乎撐不住再走一趟,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宋戈更不放心。
干脆先把金瑤安排在他房間,總歸要有一個能讓她靠著的地方吧,自己的房卡呢?應該是在牛仔外套里。
可自己的牛仔外套在金瑤身上穿著呢,房卡是放在應該是放在左邊內側口袋。
“你解下扣子,我房卡在里頭。”
“你想干嘛?”金瑤警覺起來,“你想看我的傷口然后嘲笑我?沒門。”
都這個時候了,金瑤居然還能覺得自己是想笑話她?這女人的是把面子看得多重要。
宋戈無語:“一般的女孩子,最多也就會以為我想非禮她。”
金瑤張嘴想要辯駁,宋戈直接把金瑤胸前外套扣子扯開,也沒多想,快手摸了下衣裳內口袋,找到了房卡,直接用食指把房卡一勾。
“滴。”
宋戈三下五除二地把金瑤往房里一扛,先把她安頓好床尾,想了想,又學著金瑤在自己屋子里的設置,把被褥枕頭全部推擠到一團,他記得,金瑤說過她腹部受了傷,得坐著睡。
宋戈這屋子里就一床被褥,有些不夠,他轉身去了浴室,又取了浴巾毛巾,回來的路上,順道用腳尖絆著門邊關了門。
“夠嗎?”宋戈一邊給金瑤壘被子和浴巾,一邊問她。
“你挺熟練啊。”金瑤嘴上雖然嗆著宋戈,可身體還是很老實地靠上這一座“被子山”,總算是覺得舒坦些了。
“什么熟練?”宋戈不解。
金瑤低頭示意了一下自己的扣子,又努嘴朝著門口,像是在夸贊宋戈剛才的順“腳”關門,她笑著重復:“動作挺熟練的。”
宋戈懂了,他搖搖頭:“我不和你鬧,你這嘴皮子都能跑高鐵了,都傷成這樣了,還有精力和我開玩笑,”宋戈說完,又退后半步,“你剛才可別誤會,我只是為了拿房卡,”他說完又眼神四瞟,“而且,我好像沒碰到你吧。”
“你碰到我也沒事。”金瑤倒是大氣,“我又不會和你計較。”
宋戈有些頭痛,他時常覺得和金瑤說話得帶足了心眼,金瑤安排的套路,一路上全是坑,無論你是用跳的還是滾的,總得落到她的碗里去。
罷了,說得過金瑤又能如何?他說贏了她她以后就能不煩他了?
金瑤盤起腿,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她這副身子骨本就和凡人不同,除開和凡人一樣受了傷會流血,修復、生長和衰老的方式更像是植物。
金瑤曾經六個月沒挪窩地觀察過一株藤本薔薇的變化。
立春后,原本光潔的枝丫上開始萌發黃豆大的芽點,別看這芽點小,一旦長出第一對葉子后,每一個芽點都會進入瘋狂生長,他們舒展枝葉,嫩葉從深紅轉變成翠綠,逐漸伸展,像是剛睡醒的孩童伸著懶腰。
五月是薔薇生長的黃金月份,大部分薔薇科的花期都在五月中旬,蒼山要晚些,換做金瑤之前駐守的長白,那就更晚了,經常要到六七月份才能看到一片花海。
花落之后,并不是衰敗,植物會從開花結果的生殖生長進入盛夏的營養生長,這一階段,綠色是主色調,在五月耗費了巨大的力量去開花的植物開始進行自覺的營養補充,它們扎根,自下汲取營養,它們長葉,自上吸收陽光,這些能量可以治愈他們之前囤積下的疲憊和傷痕,一如金瑤如今的狀態。
她需要營養,很多的營養來修復,單靠那些植物的氣味和新鮮的果實太慢了,她需要真正的營養。
“宋戈,你左胳膊還痛嗎?”金瑤忽而開口,她的聲音縹緲得有些不真實,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令宋戈有些恍惚。
“還行吧。”宋戈撒謊了,他的胳膊依舊不能動,脫臼應該是沒脫臼的,可酸麻得厲害。
“我給你揉揉。”金瑤伸出手。
金瑤的確有一套黃金推拿手法,之前只給宋戈揉捏了兩下,宋戈就跟脫胎換骨似的,可如今金瑤受著傷呢,宋戈再和她賭氣,也不能讓病號動手。
“沒事了。”宋戈咬著牙忍著痛開始給金瑤表演掄胳膊,又指了指金瑤的小腹,“你的傷,真的不要去醫院看看?稍微包扎包扎也好啊。”
金瑤搖頭,醫院可治不好她。
“你過來。”金瑤朝著宋戈招手。
宋戈本能地往前,可才走了兩步,身體卻突然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傾,腳尖也跟著離地,他像是一根懸浮在空氣里的羽毛,他想要喊出聲來,卻發覺喉嚨似哽住難以發聲。
他注目看著金瑤,卻發覺金瑤似變得和之前漸有不同,她裸露在外的手臂由白皙變得棕黑,細細去看,才發覺那已然不是人的血肉,而似無數根纏綿扭緊的藤條,她的脖頸、臉頰,甚至是發絲,都變成了細嫩纖長的藤須。
藤須繞著宋戈漸漸攀結成一個半繭,宋戈想要逃,身子卻像是被吊拽在了空中,莫說往后退上一厘,便是動動手指頭,都十分困難。
“我說過,你對我很重要。”金瑤仰頭朝著宋戈,她的眼睛失了瞳仁,逐漸變得透明水潤,兩只眼睛像是嵌在眼眶里的兩汪清水。
宋戈胸口漲裂得厲害,他不知道金瑤會對他做什么,他拼了命地想要喊想要動,可都是徒勞。
“宋戈,你對我真的很重要。”金瑤再一次重復,“你是我的藥,我受傷了,真正能治我的,可不是你種的那些花草,而是你啊,宋戈,你是我養了二十五年的藥。”
***
宋戈一度以為自己快死了。
宋戈讀書那幾年,晚上睡覺經常會猛地抽搐一下,像是突然往下墜了一下,他那時候不知道為什么會抽這么一下,就想到宋老爹告訴自己的一個奇聞。
說是很久以前,云南一個傣族村子里住著個年輕男人,他是個外來人,無父無母,被村寨里一個鰥夫收養,白認了一個爹,后來,這男人找了老婆,生了個女兒,可一斷奶老婆就丟下女兒跑了,去了城里,只剩下這祖孫三代相依為命,沒過多久,收養他的老鰥夫也死了。
傣族稱呼年輕男人叫“貓哆哩”,宋老爹給他講故事的時候,也入鄉隨俗,“貓哆哩貓哆哩”地叫,可宋戈聽不慣,宋老爹只能改口說“這個小哥”。
這個小哥心疼他爹走得孤單,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給他爹買了一口五百斤的大棺材。
宋老爹一邊說一邊用旱煙袋子敲著木門檻,發出的磕響聲就像是用手指節敲在棺材木上一樣清脆。
“傣族葬禮也是分得很細的,土葬、火葬還有水葬,村寨四周,總會有幾片墓地,傣語里叫‘壩消’,又叫龍山,龍山里的樹長得可好哩,老高老高,也是嘛,你想想,這人死后尸骨、毛發、皮肉就埋在土里,那土就越來越肥,樹也就越長越好了,能埋在這個地方,是給村寨里增福氣的。”
“不過,不是每個人都能埋進龍山,如果是暴斃溺死兇殺之類的,得水葬,讓邪氣隨著水流走,免得給村寨招來災禍,按理來說,這個老鰥夫,得水葬。”
“他怎么了?”宋戈好奇。
宋老爹聲音愈發低沉:“他啊,他被人……剝了皮。”宋老爹一邊說話一邊比劃,“完完整整的一張皮,指甲蓋都被整整齊齊地刮了下來,尤其是那張臉,眉毛都連在上面,連唇上的紋路都一絲不落,你把那張人皮攤開了,還能看清楚他大致的模樣,栩栩如生的,哎喲喂,我這是沒見過,聽人說,當時人是死在桌子下頭的,這張皮呢,就被掛在了懸梁上,風一吹,皮就會脹氣,手指頭和膝蓋還能一動一動的,像是吊了個人在上頭。”
宋戈聽著聽著就打了個冷戰,又問:“誰殺的呢?”
“誰殺的?喲,這就是個難題了,一開始,大家都說是邪祟干的,說村寨里有不干凈的東西很久了,還說,村子里男人少,年輕男人更少,都去城里打工了,村子里陰氣重陽氣衰。”
“也有人猜就是村子里的人干的,要知道這老鰥夫之前名聲可不怎么好,村寨里有娘們說,這小伙外出趕集的時候,看到過這老鰥夫爬過兒媳婦的窗,不然這兒媳婦怎么生了孩子就跑了?加上住在老鰥夫附近的人家家里總是會丟一些女人穿的兜兜和鞋襪,估摸著,他又是得罪了什么狠角色,被報復了,讓他死都死得沒皮沒臉的。”
“也有人說,就是他干兒子剝的,是個單身漢說的,他說自己起夜的時候,看到這小哥家屋子還亮堂堂的,屋子里還傳來了豬油渣的味道,很淡,不濃,就那么一絲絲,一點點兒,不過那時候窮嘛,一點油腥味能飽半年,這單身漢就貓著身子過去看,一看嚇一跳,人家哪里是在煉豬油,他說他親眼看到,是那男人把燒紅了的刀切進他干娘的皮肉里,一毫一毫地細細刮著皮,那火紅的刀子碰到肉啊,就滋啦啦地響,像是烤肉一樣,把那一層皮和肉都給烤熟了。”
“不過,這單身漢四十多了,沒老婆,整天瘋瘋癲癲的,他說的話,有人信也有人不信,還有人說,是這單身漢欠了賭債,看到這小哥有錢給他爹買大棺材,想著敲他一筆,才胡編亂造的這么一出,反正各種說法的都有。”
宋戈當時聽了害怕,他才不到六歲呢,心里一陣虛一陣跌的,卻還是忍不住問:“所以后來這老鰥夫是土葬還是水葬了?”
“土葬,這男人說自己干爹已經死得夠慘了,不忍心讓他死后還居無定所的,又多花了一筆錢,請了巫祝,繞著村寨驅邪避難,折騰了好幾天,”宋老爹憋了氣猛抽了一口旱煙,“不過這老鰥夫葬在了一片很偏的地方,算是折中了。”
宋老爹說完,看著宋戈害怕,又安慰他:“小戈,你別怕,那小哥肯定沒殺他干爹,你信我。”
“為什么?”
“嘖,”宋老爹煞有介事地和宋戈說,“你不知道,這老一輩死后,是會庇佑晚輩的,你沒聽說過?”
宋戈搖頭。
宋老爹繼續說:“你睡覺的時候,是不是經常會一抖一抖的,就是腳顫那么一下,像是要往下墜?”
宋戈點頭。
“我和你說,那就是老一輩的人在庇佑你,晚上陰氣重,鬼差出道,百鬼夜行,指不定哪個不懂事的小鬼就纏上你了,如果你睡得太熟,你就被會被鬼纏上,你感覺到腿抽抽,就是你的祖先長輩在保護你,他們輕輕拽一拽你的小腳丫子,你是不是就沒睡得那么熟了?他們是在幫你咧,曉得了不?”
宋戈將信將疑,宋老爹卻繼續圓著自己的故事:“所以說,不會有人對自家長輩動手的,你放心。”
宋老爹知道很多辛秘,他很喜歡和宋戈說這些沒跟沒落的傳說,開場白通常都是“有這樣一個村子”或者是“有一個小伙子”,他說的大多都是傣族和白族的故事,措辭用語之間似乎很了解人家的傳統習俗,若不是宋老爹的身份證上標明了是“漢族”,宋戈都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傣族人。
不過宋老爹每次和宋戈說完一段可怕的總會安慰宋戈,譬如晚上睡覺腿會抽的這件事,宋老爹已經竭盡全力給宋戈編造了一個合理又溫馨的理由,長大后宋戈其實知道,這叫做睡眠肌陣攣,很多人都有,可每次想到宋老爹的這番解釋,你腿抽抽就說明有長輩在保護你,宋戈就覺得心里暖洋洋的。
可此時的宋戈,昏昏沉沉,腦子里像是被抽空了一樣,渾身都是輕飄飄的,迷迷糊糊之間,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撓弄他的胳膊,勾他的手指頭。
那是藤須,很多的藤須,綠油油的,宋戈本能地想要逃,他多么希望這時候腿能抽搐一下,多么希望自己能醒過來,至少有個聲音,有個聲音稍微喊他一下,把他從這困境里救出來。
“你醒啦?”
是個女人,她的聲音聽著底氣很足,余音軟軟的,十分親昵。
“早飯吃什么?”
這是金瑤!
第32章 第32章 這個網紅客棧,感覺……不太……
宋戈欻地一下睜開眼,胸腔劇烈的起伏讓他一時間心跳都跟著加快。
緊接著是窗簾被人霸道拉開的聲音,幾寸強光從左側窗口直射過來,光斑落在他的眼眸,刺得他眼皮又酸又脹,他用手背遮著光,瞇著眼繞著床沿瞄了一圈,看到站在窗簾旁邊雙手叉腰看著他笑的金瑤,忍不住提防起來。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金瑤像是個熟客,直接坐在靠窗的長條沙發上開始給宋戈疊那些散亂胡丟的浴巾,這是當時宋戈為她壘堆起來的,宋戈暈倒后,金瑤就把這些一股腦地全扔沙發上了,好讓宋戈睡得舒坦一點,如此一想,金瑤真是覺得自己夠善良夠溫柔的。
宋戈沒答金瑤的話,他口干舌燥,喉嚨里似火燎一樣難受,他支起半個身子想要倒水,卻發覺床頭柜上早就擺好了一杯開水,摸了摸,還是溫的。
“我給你倒的,”金瑤笑嘻嘻的,看著精神狀態不錯,“放心喝,沒毒。”
宋戈聽了,反倒是收回手,兩臂用力支起身子,趿拉著鞋子半爬半跪地去了廁所,打開水龍頭開始洗臉,他的臉燙得很,反復洗了幾把還是跟剛燒紅的炭似的,他用手掌舀了幾口水灌嘴里,不知道是自己渾身太熱了還是開錯冷熱水了,他覺得這水竟有些燙嘴。
他把水一關,他不喝了,不喝了還不行嗎?
宋戈轉身,想回床上取自己的手機,一扭頭,就看到金瑤靠著衛生間的門框站著:“想取什么,我幫你。”
嘴上說著“我幫你”,可金瑤都已經把宋戈的手機捏在了手里,她只用食指和中指夾著手機,看著沒怎么用力的樣子,手機歪斜得像是隨時要掉下來一樣,可當宋戈伸手去拿的時候,卻發現根本拽不動,她明明只用了兩根手指啊。
“你生我氣了?”金瑤主動問。
宋戈根本不想說話,他喉嚨太痛了,喉管像是生了倒刺一樣,他只搖頭。
宋戈以為金瑤鬧得差不多了,再伸手去拿,金瑤還是沒泄一絲力氣,手機紋絲不動,宋戈嘆氣,直接摸到了解鎖鍵,摁亮了屏幕,看了一眼日期,眼睛都瞪大了。
“撒填。”宋戈一說話喉嚨就嗆,跟煙熏了似的,他清了清痰,想要再說一次。
“三天。”金瑤卻聽懂了,“沒錯,你睡了整整三天了,而我……,”金瑤像是有些驕傲的樣子,她指了指自己,“我可是守了你足足三天,一步都沒挪窩。”
宋戈臉色極其不自然,他沖到門口,手才觸上門把手卻警覺地回身看著金瑤。
金瑤努嘴:“我沒鎖門,你想出去就出去,我不攔你。”
宋戈沉住氣,手指頭扣在門上,只敢稍微挪了一下,確認門的確能開,才突然擰開門把手沖到了大堂。
大堂。
陳甜正在柜臺前給一對準備入住的小情侶辦入住,正核對人家身份證信息呢,聽到動靜猛然扭頭,突然“呀”地叫了一聲又立刻回頭給兩位客人解釋:“這是我們……我們老板,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廚房里,梁霄聽到動靜挑著鐵勺就跟著跑了出來,瞧了宋戈一眼,立刻扭頭和新來的小情侶解釋:“我兄弟,之前發燒,燒病了。”梁霄指了指自己的腦仁,“腦子……腦子燒壞了,別和他一般計較。”
梁霄一邊說一邊順道抽了沙發背上的一件外套,蹭蹭蹭上了五六級臺階,把外套往宋戈身上一裹,低聲問:“你咋不穿衣服就下來了。”
宋戈低頭看了一眼,外套里空蕩蕩的,他心頭泛涼,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大腿,還好,他穿了條長褲。
只聽到梁霄又說了一句:“你這秋褲……多少年沒穿了,你這是啥?大病初愈的行為藝術?光著膀子穿秋褲,你這……什么愛好啊。”
秋褲?
宋戈別著腿低頭看了一眼,這秋褲是深紫色的,短得很,只到他小腿肚,好像是他初中時養母給他的,是丁文嘉不要了的,當時養母在給他收拾去讀寄宿學校的行李,一邊把舊衣服往里面塞,一邊還說小戈最節約了,能省點就省點,不過他一直沒穿過,辛承說要給他買新的他也不要,像是和誰慪氣似的。
誰把這條給翻出來了?
再看著柜臺前那對竊竊私語的小情侶,宋戈覺得自己的面子都丟到太平洋去了,他氣呼呼地上了樓,可沒走兩步臺階又覺得渾身無力,梁霄只得攙著他,只等著爬到樓梯拐角,底下的人看不到了,宋戈才一屁股坐在臺階上,他沒力氣了,得歇一歇。
梁霄手里還攥著大鐵勺呢,現在都中午十一點了,丁文嘉可是說過中午要回來吃飯的,他不得做點文嘉愛吃的嘛、
“誰給我換的?”宋戈抬頭紋梁霄。
梁霄眼珠子一轉,搖了搖頭:“不是我。”他又嬉笑了兩聲,“也不是文嘉,”繼而大笑,“更不是陳甜。”
客棧一共就五個人,排除了三個和宋戈自己,答案呼之欲出。
宋戈斜睨了梁霄一眼,只問:“是辛承?”
梁霄往墻上一靠,雙手一搭:“你干爹那是大人物,能給你換褲子?你再想想。”
還能想到誰?里外里就那一位金小姐了唄。
宋戈腦漿子都沸了,恨不得拿頭哐哐撞墻,他又氣又羞:“你……你怎么不攔著?你怎么能讓那個女人碰我!”
這句話一說完,宋戈就覺得這措辭很奇怪,哪個女人?怎么碰他了?怎么說出了另一種味道來了。
“碰碰怎么了?”梁霄笑得出了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損樣,“你里頭又不是沒穿。”梁霄捏著大勺,用勺子繞著宋戈的胯下畫了個小圈,意有所指,“你還挺講究的,”梁霄笑得越來越放肆了,“買的星期內褲,一星期都不帶重樣的,誒,你這要看星期幾的時候是不是還得偷偷扯開褲拉鏈看顏色啊。”
宋戈有點煩了,推搡了一下梁霄的勺,喪氣道:“后來怎么樣了?”
“什么后來怎么樣了?”
宋戈手虛指了一下:“那天不是來了很多人嗎?就三天前。”
“來了很多人,什么時候的事兒?”梁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在聽故事一樣。
宋戈心疑,他聽到樓下那對小情侶像是要上樓來了,他扶著樓梯起身,拉著梁霄跑到了走廊盡頭一處小露臺,從這兒可以看到后院一角。
他撐著欄桿瞄了一眼,現下是正午,陽光充足,后院面積不大,左右不過二十多平,右邊朝陽處宋戈種了很多藍雪花和月季,左邊半陰,宋戈就種了些葉子菜,中間是塊空水泥地,原本擱著一套戶外座椅,可大理的太陽實在太曬,就撤了。
三天前那七個人就是跪在這片空地上,那個叫凌冽的,對,那個人是叫凌冽,金瑤用藤條捆著他和他齊齊摔進了左邊的菜地。
自上往下看,那片菜地規規整整,菜圃邊上的土垅堆得整整齊齊,生菜和上海青一個間種一個密植,因為梁霄愛吃整顆的生菜,丁文嘉又只喜歡吃上海青葉子不吃梗,宋戈都是按著他們的喜好種的。
菜圃和之前一樣,完全不像是被動過。
宋戈揉了揉眼睛,他拍了拍梁霄的肩膀,示意他往菜圃里看:“誰弄好的?”
“什么誰弄好的?”梁霄納悶了,“這后院不是一直只有你去的嗎?”
“之前那菜圃……。”宋戈懂了,他看著梁霄的眼睛,梁霄是標準的內雙,眼瞼狹長,眼尾那道清淺的褶子在皺眉的時候總是格外明顯。
梁霄不似宋戈,他鮮少皺眉,每日過得樂呵呵的,一旦皺眉,不是撒謊裝正經,就是犯困不耐煩。
“你裝什么?”宋戈也不看后院了,他翻轉過身,后背靠著欄桿,質問梁霄,“是誰吩咐了你保密嗎?”
梁霄哈哈笑:“吩咐啥啊,有啥保密的。”
宋戈手扶上梁霄的左心口,直起身子,微微昂頭,和梁霄對視:“你看著我的眼睛,再說一次,三天前……。”
“樓上呢就是我們的海景房了,這個房間角度看洱海的角度最好了,你們要是五一來,價格得翻倍呢,兩位眼光就是好,我帶兩位……。”陳甜這嘴也是會說話,她才走到樓梯口,扭頭一瞅,就看到了在走廊小露臺說話的兩位老板。
那對小情侶緊隨其后,才瞄了一眼,都紛紛別過頭。
梁霄,手持著大勺屈腿靠著欄桿,單手撐在宋戈身邊,眼神迷離又困惑。
宋戈,穿著深紫色的秋褲套著黑色外套,手還摸著梁霄的胸膛,神態兇狠又刁鉆。
這場景,陳甜都覺得有點辣眼睛,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話。
倏爾,走廊另一頭的一扇房門開了。
金瑤左右看了一眼,一眼就瞄準了站在對面的宋戈,金瑤雙手往胸前一搭,一條牛仔褲拎在手邊,嘴巴毫不留情的開炮:“讓你著急忙慌地跑下去,褲子剛熨好。”金瑤把牛仔褲朝著宋戈狠狠地抖了一下,褲腿筆直,一點兒褶皺都沒有,金瑤自豪極了,“瞧瞧我這手藝,厲害吧,我這第一次可就給了你了,好好珍惜。”
陳甜聽了腦子都大了,她才休了兩天假而已,發展這么快的嗎?
金瑤自覺不妥,像是解釋:“我是說第一次熨衣服。”
宋戈張張嘴,想要反駁,亦或者辯解一下,卻發現完全無從下嘴,他臉色僵硬地看著金瑤,如同嚼蠟一樣面露難色地干澀張嘴:“那我還真是……謝……謝謝你了。”
小情侶看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女生悄摸摸對著男朋友商量:“要不咱們還是換一家客棧吧,這個網紅客棧,感覺……不太正經。”
第33章 第33章 真真實實發生過的事,怎么可……
“我知道你不缺錢,但這些,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領了吧,別再讓系統給我退回來了。”
梁霄站在廚房里,煮鍋里的水已經沸了許久,他左手抓著一大把意大利面遲遲沒有放進去,右手端著湯勺也不知道該做什么好,他只看著手機界面彈出來的這兩條消息出神,直到外頭陳甜喊了一句:“梁哥,208客人點的兩份肉醬意面套餐好了沒?”
梁霄手腕猛地一顫,整把意面都散在了地上,他慌忙收拾,可越忙那意面像是黏在地上一樣,指甲摳都摳不起來,梁霄干脆用鍋鏟一鏟,一鏟子意面全都扔進了垃圾桶里,重新開了一袋,往鍋里一撒,蓋子一蓋敷衍著陳甜:“快了快了,快出鍋了。”
梁霄撐著灶臺,右手摸上有些發熱的手機,開始回金瑤的微信消息。
***
他是三天前才加上金瑤微信的,還是金瑤主動加的,說是有事要和他說,他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加上后第一句金瑤說的就是“這件事,從頭到尾,你就裝不知道。”
他還困惑,這些天發生這么多事兒,說的是哪件。
金瑤立刻又發來一句:“昨天晚上抓凌冽的事。”
為什么?總得有個理由吧,那天晚上鬧得可不小,雖然當時他和丁文嘉在大堂里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可醒來后去后院看了一眼,一片狼藉,宋老師的菜圃全毀了,就連墻邊那排花箱和工具箱都全是裂痕和土渣,辛承的人都走了,他和丁文嘉收拾了好久才差不多恢復原狀。
可宋戈種的菜都沒了,總不能給他買幾顆新鮮的給他栽進去吧,這大太陽,不到一下午就蔫了。
后來金瑤來了,說這事兒她來搞定,轉頭梁霄還聽到金瑤像是給誰發語音,語氣很不好,像是在訓人:“你們把人家東西弄壞了就走了?”
“抓人要緊?抓了人也得給人家善后啊,之前教你的都忘了?”
“賠錢就完事兒了?賠多少吧你就說。”
“翻倍,這可是人家心血。”
“行吧,我轉交。”
然后金瑤就加了梁霄的微信,不過一整天都沒聯系他,一直到晚上,梁霄送了丁文嘉回市區后,在開車回來的路上,才收到金瑤的消息。
金瑤在微信里說完之前那些話后,就給梁霄轉了五千塊錢,還問:“夠嗎?”
梁霄從小就不缺錢,他爸從體制里出來得早,下海掙的第一筆錢就用來開了家重慶火鍋店,現在全國人民對火鍋的熱情空前高漲,水漲船高地推著梁家火鍋走向了全世界。
印象里,銀行卡到賬的短信消息都比他爸媽問候他的消息多,每次打錢,都是四位數起步,所以錢夠不夠這件事,他沒概念,他只反問金瑤:“怎么不直接給文嘉?”
消息發了之后,梁霄等了很久金瑤都沒回,他都快要睡著的時候,微信提示音響了,金瑤只回:“我和她之間,還有其他事要說,你記得我的話就好,當做什么都沒發生過。”
兩秒之后,金瑤又發了一個消息。
——“尤其是宋戈問起的時候。”
還得瞞著宋戈?還尤其?等會,金瑤的意思,是單獨瞞著宋戈一個人啊?何必呢?
梁霄當時就睡不著了,困意全醒了,他就納悶了,金瑤和宋戈的關系不是挺親密的嘛?況且當時金瑤只帶了宋戈去后院,還瞞著他?怎么瞞?是演一場宋戈失憶的苦情戲碼,還是裝傻充愣兩眼抓瞎?
梁霄演啥都演不像啊,不過好在,宋戈當晚回去之后,就一直發高燒,有時候半醒著,有時候睡得死沉,甚至梁霄給他換褲子的時候,他都毫無反應。
給宋戈換上那件深紫色的秋褲并非梁霄本意,只是這三天金瑤一直守著宋戈,只給了梁霄三分鐘的事情進去給宋戈換衣服,說是宋戈汗了一身,衣服褲子濕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燒退了些,病情別又反復了,得換套衣服褲子才行。
梁霄一進宋戈的屋子,床上就擺好了這套深紫色的秋衣秋褲,他略遲疑,想拿著衣服褲子和外頭等著的金瑤確認一下,這套秋褲沒開襠啊,是男款的嘛?梁霄才提起秋褲端詳就聽到金瑤在催促:“快點。”
行吧,換就換吧,這套秋衣秋褲至少質量不錯,全棉的,夠軟夠柔還夠順。
宋戈當時雖然燒得沒那么嚴重了,和整個人就跟死人一樣毫無知覺,半點力氣都借不上,全靠梁霄一只手撅著他的腿,另一只手往上套,套上了褲子,梁霄已經累得去了半條命。
可這秋衣是高領的,領口就一個拳頭大,梁霄試著給宋戈腦袋上套了一下,這露得了額頭就露不出后腦勺,一使勁吧宋戈就痛得嗷嗷地叫。
叫得倒是挺歡,就是眼皮子沉沉地睜不開。
外頭金瑤掐著點在喊:“還有三十秒。”
梁霄想著,要不把自己的這身衛衣脫下來給宋戈換上,雖然是穿了兩天的,可好歹有件衣服。
梁霄才一擼衣角準備脫呢,金瑤的聲音就跟警鐘似的:“十秒,我要倒數了。”
梁霄尋思著,與其讓自己難堪,不如讓宋戈健康裸睡,再說,穿了褲子也不叫裸睡,梁霄順手把秋衣往旁邊沙發上一扔,用被子把宋戈一裹,擦了把汗,深呼吸推開門,笑對著金瑤:“不用數,穿好了,我穿好了。”
“后院的菜我處理好了。”金瑤努嘴朝著后院的方向示意了一下,“我找到了宋戈的裝種子的收納盒,現播了幾顆下去。”
現播可還行?這比梁霄說要買幾顆插進去還不靠譜吧。
“雖然不是長得一模一樣,可一眼看過去肯定看不出破綻來。”金瑤看著梁霄一臉詫異,像是下賭注一樣,“不信?不信你自己去看。”
梁霄拖沓著腳后跟跑去走廊小露臺看了一眼,嘿,還真是,后院菜圃里的菜都齊刷刷地長了出來,和之前當真一樣。
“你這……。”梁霄回頭,還想驚呼幾句,卻發現金瑤早就進屋了。
等下,她進的是哪間屋?宋戈那間還是她自己那間?
***
梁霄看著手機一個字一個字地考究自己的用詞,他先是打了冗長的一段,措辭官方,語氣和婉,意圖明確,中間還插入了表情包,來來去去就一個意思,先是通篇感謝金瑤,又表明不需要賠償,最后呢?最后這句話的措辭該怎么寫?想讓金瑤坦誠相待,可人家明顯是個軟硬不吃的狠角兒,不想說的就是不說,誰也撬不開她的嘴。
梁霄發了愁。
廚房門簾突然被拉開,陳甜喘著氣紅著臉站在門口,聲音怯怯的:“梁哥,樓上,宋老師和瑤瑤姐,好像……打起來了,隔壁客人剛才打電話投訴了,說聲音太大。”
***
“金瑤,你別太過分了,我想起來了,我全都想起來了,你說我是你的藥,你養了二十五年的藥,我為什么會發燒?是因為你吧,為什么你腹部的傷口這么快就好了,我卻病倒了,你這是什么歪門邪術?采陽補陰?”
“我和你說了很多次了,不是。”金瑤靠在床邊的沙發上,她貌似懶洋洋地在曬太陽,眼睛卻黏在宋戈身上一刻都未挪開。
宋戈已經換上了自己的衣服,他胡亂套了件藍白相間的格子襯衫,下身是金瑤熨燙好的那件牛仔褲,倒不是他想專門穿金瑤熨的,而是比起翻箱倒柜再找一件來說,直接拿了金瑤手里這間躲進廁所換上明顯更快。
“宋戈,咱們倆是相輔相成的,我讓你給我治病,并不會損你一絲氣力,相反,你高燒后能恢復這么快,也是因為我。”
“我看我發燒才是你,才是因為你。”宋戈氣得話都說不圓了。
金瑤倒是不慌,宋戈昏迷這幾天她就做好了他醒來后會各種追問的準備。
“你發燒,是因為你當時被凌冽的血濺到了,凌冽是這幾個人中最厲害的,就是因為他最毒,下毒于無形且一秒斃命,你能活著,也是因為我,若不是我當時及時點了你的穴脈,若不是我在這間屋子里,諾,就是在你坐的那個屁股印那兒給你取毒,你早就死了。”
“那你讓他再濺我一次。”宋戈也是腦門一熱,開始說胡話了,他才說出口就后悔了,那一夜的記憶著實太可怕了,還記得當時他抱著金瑤在懷里,螳臂當車一般用胳膊去護著自己和金瑤的頭,那一瞬間他腦子都是白的,直到那黏糊糊的液體順著他的眼睫滴入他的眼眶,酸辣得他睜不開眼,是那種痛覺提醒著他還活著,可金瑤說得沒錯,他被血濺射到的那條胳膊一直十分酸麻,甚至都抬不起來。
宋戈坐在床邊,垂著頭,用手肘撐著臉,聲音悶悶的:“那你為什么要梁霄配合你演戲,演什么都沒發生過?”
“記得這段,對你來說,難道很好嗎?”金瑤嘆氣,“當時你昏迷了,丁文嘉和梁霄都來看過你,辛承也來過,他給你看了,說命是保住了,可凌冽的毒太狠了,你可能會忘記一些事情,我想著,既然你會忘記,那就剛好大家當做什么都沒發生好了,但我沒想到,你沒忘,一點兒都沒忘。”金瑤意味深長地看著宋戈,“這便是很蹊蹺了,可能說明你的體質,比我想得更好,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醫術高明,起死回生。”
宋戈覺得好笑:“真真實實發生過的事,怎么可能忘?”
金瑤像是反諷:“真真實實發生的事情,怎么就不能忘了?每個能走得長遠的人,都知道忘記不好的,記得美好的,宋戈,我只是想讓你走得輕松一點。”
宋戈側過頭,金瑤有一雙很亮的眼睛,瞳仁的顏色濃黑锃亮,像是剛滴落在宣紙上的一滴濃墨,可宋戈怎么也忘不了金瑤滿臉發白,身軀化藤,眼珠透明的樣子,哪個才是她本來的樣子?
一想起那場景,宋戈心里有些發虛,他別過頭,像是玩笑:“那你呢?你說每個走得長遠的人都會忘記不好的,你又忘記了什么?”
金瑤來勁了,她笑著昂頭,指點方遒一般:“我這么好面子的人,自然是會選擇忘掉我丟面子的事兒了。”
“滴”地一聲。
宋戈的房門被打開了,梁霄打頭陣,陳甜畏畏縮縮地躲在后面。
宋戈眼神落在梁霄手里的“萬能卡”上,不自主地皺起眉來,早晚得把梁霄這張卡給收了。
梁霄見狀,連忙解釋:“隔壁……是隔壁投訴了,說你倆在吵架。”
第34章 第34章 我也是……身不由己
“沒吵。”宋戈好氣沒氣坐回床尾。
“對,”金瑤也跟著微笑點頭,“我倆才沒吵架呢。”
梁霄狐疑看了兩人一眼,又回頭瞅了一眼陳甜,才說:“沒吵最好,”他眼神又繞著房里兜了一圈,一切如常,沒摔東西也沒少東西,才又說,“對了金小姐,你的房費不夠了,當時您是交了一千二是吧,押金是兩百,刨除了押金就是一千,您已經住了五天了,房費一天是……。”
“我不是給你轉了五千嗎?”金瑤這話有些突兀,梁霄一下子沒緩過神來,啊,對,是五千,可那五千不是說賠償金嗎?況且他也沒收啊。
“然后你說不要賠償,”金瑤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說,“既然你不想當做賠償金,那就當做我的房費吧。”
還能這樣的?
梁霄想再說道兩句,又突然想到這是當著宋戈的面兒呢,金瑤怎么說的來著,要瞞著宋戈,“賠償”這倆字貌似有些不和諧,梁霄清了清嗓子,眼神一邊瞟一邊替金瑤“圓謊”:“賠償什么賠償,金小姐這話說得,金小姐又沒帶人在客棧里打架,又沒弄壞咱們后院的菜圃,更沒耽誤咱們營業,哪里存在什么賠償不賠償的。”
梁霄說得聲情并茂,小手一甩,活靈活現地演出了一副花舫老鴇的殷勤和諂媚。
金瑤悠悠嘆氣:“行了,別演了,宋戈都記得。”
“啊?”梁霄一把收住情緒。
“我知道你們想讓我走。”金瑤先是看著梁霄,復又看著宋戈,“你們”這兩個字包含的人可就多了,可以是兩個人,也可以是一群人。
陳甜聽了立刻躲在梁霄背后擺手:“沒有沒有,瑤瑤姐你盡管住。”
金瑤朝著陳甜笑了一下,才又說:“我可以走。”
梁霄眼睛亮了。
金瑤又轉頭看向宋戈:“不過宋戈也得跟我一起走。”
——“為什么?”
——“憑什么?”
梁霄和宋戈互看了一眼,宋戈斂聲收氣,語氣盡量平緩地又問了一句:“金小姐,憑什么?”
“你不走?”金瑤反問。
“我不走。”宋戈覺得好奇怪。
金瑤往沙發后背一靠:“那我也不走了。”
***
“賠什么錢呀?”陳甜屁顛屁顛跟著梁霄下了樓,當著宋戈和金瑤的面,她也不好意思問他們四個說的什么賠償是什么意思,只剩下她和梁霄兩個人了,她才好奇開口。
“沒啥。”梁霄不打算告訴陳甜,當時又撒謊又圓謊地把陳甜騙去同學家住了兩個晚上,就是為了這事兒少牽連她,可話頭都露了,也不好就此抹過,梁霄只隨便掰了一句:“就之前金小姐摔了點東西,不值五千塊,所以我沒收。”
陳甜眼里放光:“瑤瑤姐這么闊氣啊。”
闊氣?這錢也不是她的啊,對啊,這錢是宋戈干爹給金瑤的,怎么就成了她的房費了?
梁霄扶著樓梯扶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算了,他不管這么多了,宋戈和金瑤的事兒他也做不了主,宋戈嘴上一直說著不愿意讓金瑤久住,可金瑤還是住下了,宋戈又說不想和金瑤多來往,可這幾天,他倆就跟連著臍帶的雙胞胎似的,誰也脫不開誰。
梁霄只希望文嘉能好好的,希望文嘉的心情不要受太多影響。
微信響了。
是丁文嘉發的。
——到巷子口了。
梁霄看了一眼時間,嘿,這都十二點多了,他的專供部隊芝士鍋還沒上鍋呢。
梁霄才撩開廚房簾子,又看到丁文嘉回復了一句:“我中午不在客棧吃,我帶金瑤在外面吃。”
金瑤金瑤,又是金瑤。
梁霄這兩天可快煩死了,凌冽突然消失,丁文嘉的拳館作為用人單位是要配合調查的,不過好在市區的一切都有辛承幫忙打理,丁文嘉和拳館都沒被問太多,但丁文嘉這幾天還是得天天往拳館跑,晚上也沒在客棧住過。
不過這也算正常,去年丁文嘉參加百佳拳館評選的時候,比這還瘋狂,一個多月都不見人,丁文嘉在市區有一套挑高的LOFT小公寓,被她收拾得相當精致,跟樣板間似的,所以她不缺地方住,所以啊,這不住過來就不住過來吧,可這幾天,丁文嘉除了關心拳館的事兒,就是逮著梁霄問金瑤的事兒。
金瑤起來了嗎?金瑤還在宋戈房里嗎?金瑤有說什么時候走嗎?金瑤有問起過我嗎?
梁霄有時候開玩笑,說丁文嘉問金瑤的頻率就像那路口鉆水泥路的鉆地龍,嘟嘟嘟嘟就沒停過。
丁文嘉當時就不說話了,臉色挺沉的,梁霄還以為她生氣了呢,立刻要解釋,丁文嘉卻突然回:“你說得沒錯,所以這幾天我不能在客棧里,金瑤在客棧里做了什么,說了什么,你都要告訴我。”
***
十二點四十五。
秒針掐著節奏劃過12點的時候,門口風鈴就響了,丁文嘉穿著一身連帽黑衛衣推門進來,灰黑色運動長褲拖到腳踝,白色鞋板上沾了些泥,今天自早晨起天就陰霾霾的,外頭下了些小雨,路不是很好走。
梁霄聽到動靜立刻從廚房出來,還沒好好和丁文嘉打個招呼呢,丁文嘉就只問柜臺里理貨的陳甜:“金瑤在嗎?”
“在。”
“行,那我上去。”
梁霄一路小跑從廚房追到樓梯口,可丁文嘉看都沒看他一眼,梁霄咬著唇,不知道是剛才跑得太急了,還是心里頭著實不安穩,他想了想,只飛快給宋戈發了個消息。
——“嘉回來了,奔著金來的。”
雖然是簡寫,可也算是一目了然了。
至少,金瑤一眼就看得懂。
她看著手里的手機屏幕里彈出的對話框,又看著坐在自己跟前一臉憤懣不平的宋戈,語氣似安慰:“別生氣了,就當是自己的命數吧,與我命格相匹配的人不多,你是我這么多年以來遇到的第一個,我承認一開始我救你有私心,當時你尚在襁褓,奄奄一息,那張小臉被雨水打得又皺又白,我若要救你,就得犯險走出山神廟,我一旦走出去,就會引天雷,一個不小心,你我就共赴黃泉。”
“我當時的確先卜了一卦,算得你我命數相輔相成,這是千載難逢的機遇,就這么說吧,你若得我,延綿益壽,福澤洪厚不在話下,我若得你,踏平昆侖,洗刷冤屈指日可待,換做是你,眼前就擺著一個利人又利己的機會,你會不抓住嗎?”
“可你當時年歲太小,我又不能撫養你,恰好那姓宋的墜崖,我救了他后,就把你托給了他,后來的事兒,你都知道,我也都和你說過了。”
“所以啊宋戈,我當時也是一時氣急,我所說的養了二十五年的藥僅僅只是這個意思,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能不生氣了嗎?”
金瑤態度誠懇,姿態放得很低,語氣也是十二分的真摯,如若不是她是把宋戈綁起來說的這番話,宋戈都快要被她感動了。
“我不生氣了。”宋戈盤腿坐在床上,他自胸口到腰腹都被金瑤用那套深紫色的秋衣秋褲纏得結結實實的,他兩條腿倒是能自由活動,可有什么用?能跑得過金瑤嗎?
宋戈認命了,他低頭看了一眼胸前碩大高聳的秋褲扎成的蝴蝶結:“你先給我解開。”
“那你還偷襲我嗎?”金瑤捏著宋戈的手機,“我不僅僅是說現在或者是這幾天,我是說以后,以后的以后,你還會偷襲我嗎?”
宋戈咬牙切齒:“我那不叫偷襲,撐死了算正當防衛,還有,你是不是翻我東西了,不然這套秋褲你從哪里翻出來的?”
“你那……,”金瑤突然改口,“好,就算你是正當防衛,那以后你還防衛我嗎?”
宋戈聲音像是嗡嗡叫的蚊子:“哪里還敢啊。”
“行吧。”金瑤起身,把宋戈的手機輕輕擱在他跟前,食指卻故意沿著手機右側摁鍵一勾,屏幕亮了,梁霄剛發來的消息還在鎖屏上。
宋戈才掃了一眼,就聽到金瑤說:“看來有人要找我。”
敲門聲響了兩下,不過不是敲宋戈的房門,像是有人在敲隔壁那間。
***
“找我?”金瑤擰開門把手走出來的時候,剛好看到丁文嘉抬起手準備再敲一輪。
丁文嘉有些意外,她側頭想看一眼屋內,聽梁霄說宋戈已經醒了,精神還不錯,她這幾天一直在市區忙,也沒好好照顧宋戈,倒是金瑤,寸步不離。
“一起吃……。”丁文嘉才吐出兩個字兒就聽到宋戈在里頭喊:“你倒是把我解開。”
“啊?”丁文嘉皺了皺眉,這倆人在里面是做什么?宋戈怎么還被綁上了?
金瑤沒回身,反倒是反手關上了門,像是不理會宋戈,可她手指頭一勾,纏在宋戈身上的褲腿便自動松軟了下來,掙一掙,扭一扭,很容易脫身。
“一起吃個午飯吧。”丁文嘉這才繼續邀請金瑤,“靠海商業街有家烤魚很不錯,老板和我很熟,能按市價優惠。”
金瑤面色很是平靜,完全不意外丁文嘉突然邀請她吃飯的動機,她點點頭:“好呀。”
***
“老板,老三樣。”丁文嘉果然是和這老板很熟,人才進店不到三秒,老板就端著兩杯菊花茶送上了,丁文嘉的老三樣是“烤魚、泡菜和零度可樂”,她順口說完才反應過來,扭頭問金瑤:“你要吃點什么喝點什么?”
金瑤搖頭:“不用,和你一樣就行。”
丁文嘉又朝著老板招手:“魚選個兩斤多的,零度可樂來兩罐。”
老板快手從冰柜最里頭取了兩罐可樂,又直接用不銹鋼夾子從泡菜壇子里夾了一大捆泡菜,黃瓜、蘿卜蒜頭都有,丁文嘉不挑食,圖的就是老板的腌菜手法,和她媽媽做的味道有幾分像。
“好久沒來了。”老板一邊上菜一邊閑聊幾句,“聽說你們對面那家客棧老板出事兒啦?是叫大橡樹對吧,姓謝?前兩天被派出所的人給帶走了,犯事兒了?”
“小事。”說話的是金瑤。
老板手一頓,菜碟子往實木桌面上輕輕一放,看了兩人一眼,曉得了,倆人這事要說事情哩。
周遭無人,丁文嘉喜歡在外面這張桌子上吃,可以吹吹海風,還可以看到遠處的南詔風情島,其實那島沒什么好看的,可來旅游的心態大多都是這樣,來都來了,錢都花了,路都走了,怎么能不看一看呢?
丁文嘉一直想著怎么開口,是坦白從寬?還是遮掩過去?還是先遮掩,實在不行了再坦白。
思慮來思慮去,丁文嘉貿然崩出一句:“金小姐,我也是……身不由己。”
第35章 第35章 那你怎么知道你殺人了?
“我不懂。”金瑤笑瞇瞇地,她修長的胳膊輕輕搭在實木長椅靠背上,她很喜歡張開手臂靠著或躺著,像是對什么事兒都不在意一樣。
丁文嘉尷尬得搓手:“我有點不知道該從哪里講起。”
“那我問你答?”
“行。”
金瑤尋思了一會兒,才說:“肖金枝來的當天并沒有認出我來,第二天卻突然來了客棧,是不是你喊她來的?”
“是。”丁文嘉點頭。
當時丁文嘉給梁霄和宋戈看的那段微信對話被她刪去了很大一部分。
從當時的聊天記錄來看,是肖金枝突然聯系丁文嘉要求見面的,可實際上是丁文嘉主動聯系的肖金枝,為了不讓人起疑,她把自己主動約見肖金枝的對話全部刪掉了,留下的聊天記錄成了肖金枝先開的扣。
“我猜到了。”金瑤的確是猜到了,可下一句話,讓丁文嘉腦子瞬間炸了,“宋戈應該也猜到了。”
“什么?”丁文嘉沒想到,她自以為自己做得不叫天衣無縫吧也不至于破綻百出,何至于宋戈那樣一個沒心眼的人都能猜到一二?
“宋戈說,當時你給他聽的語音消息是這樣的,肖金枝先說了一句’行吧’,然后又說其實她也想找你聊,這個連接詞很巧妙,如果不是你之前就說了些什么,她為什么會說‘行吧’?而且她說其實她也想找你,這個‘也’字就很靈性了,怎么,你也想找她?”金瑤像是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剝開丁文嘉的小心思,“可是你都刪掉了,你為什么要刪掉?是因為不想讓人知道你主動找了她?是不想讓誰?如果是讓梁霄或者宋戈知道的話,最多也就是笑話笑話你,無傷大雅,你是怕警察知道?”
“不是。”丁文嘉面紅耳赤地爭辯,“當然不是,我沒想過殺她,更沒想過向警察隱瞞什么,我只是……,”丁文嘉閉眼,許久才從鼻腔里哼出一聲冷氣,“我只是怕我要找她聊的事情被別人知道。”
“你要找她聊什么?”
丁文嘉睜開眼,她眼眶紅紅的,眼瞼像是火燎過一樣又酸又痛,她黑眼圈很重,這幾天她都沒怎么睡好。
“我昨天夜里去了趟昆明。”丁文嘉端起桌上的菊花茶一飲而盡,“我偷偷去的,梁霄送我回大理市區后,我半夜一個人開車去了一趟家里的老房子,取了點東西過來。”
丁文嘉這才是從身后背包里掏出一牛皮紙袋,遞給金瑤,包裝的牛皮紙是簇新的,是丁文嘉新買的,金瑤摸了摸里面的內容,像是一本很厚的資料,她沒打開,只放在桌面上,金瑤對著丁文嘉:“你繼續說。”
“我六歲的時候,得過一場怪病,”丁文嘉一邊說一邊朝著金瑤撒鉤子一樣偷瞄,“這個……宋戈和你說過沒?”
金瑤點頭:“零星半點,不全,你說就好。”
丁文嘉深吸一口氣:“最開始是我的胸口,起了一層像是雞皮一樣死皮,我喜歡用手去摳,后來越摳越多,越抓顏色越深,等長到肚子上的時候,藏不住了,洗澡的時候被我媽發現了,她很驚訝,也很害怕。”
“馬上,我爸也知道了,不過他倆沒帶我去醫院,他們帶我……去見了辛承。”丁文嘉努力回憶當時的場景,那應該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辛承,不對,不算是見到,當時辛承一直隔著一個屏風和他們說話,她沒看到人,只能聽到他的聲音,爸爸丁旺福當時讓她喊人家“辛叔叔”,之后丁旺福又說了許多敘舊的話,倆人聽起來應該是老相識了,不過丁文嘉過去的六年里,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辛承辛承,有些陌生。
“當時辛承沒辦法治我,我爸爸就帶我去了另一個地方。”丁文嘉喉嚨猛烈地滾了一下,她垂頭,指尖狠狠地掐上自己的太陽穴,“一個很可怕的地方。”
丁文嘉說完,身體不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金瑤看著她不似裝的,聲音也跟著柔婉了一些:“你要不要喝點水再說。”
“不用。”丁文嘉一邊說著不必,一邊探手把金瑤跟前一口未動的菊花茶盡數灌入喉嚨里,她被嗆到了,干咳了好幾聲,才繼續說,“我不認得那是哪里,是我爸爸開車帶我去的,我媽當時要跟著來,還和我爸吵了一架,我記得出門前,我爸一直叮囑我媽,說兩個小時他還沒出來,就讓我媽去找辛承,無論是跪著求他也好,還是要挾也罷,一定要讓辛承趕來救我。”
“那是一條很長的走廊,鋪著紅黑相間的地毯,兩邊是電燈仿造的燭臺,天花板特別高,兩邊是很好看的雕花實木門,門里傳來斷斷續續的呻吟聲,有男人的聲音,也有女人的聲音,我聽著很害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爸就說,如果我害怕的話,就讓我數數,數數多少步可以走完這條走廊,左拐了幾次,右拐了幾次,讓我牢牢記住。”
“我就開始數,低著頭數,不去看天花板,也不去聽兩邊的聲音,我們左拐、左拐、右拐然后直走了一百多步,我爸停下了,他擼起袖子,推開了一扇門。”
“那間屋子不大,倒是擺了很多張麻將桌,我記得最左邊還有一張臺球桌,桌上一個黑球一個白球,黑球都已經到了球洞邊緣了,馬上就要掉下去的樣子,麻將桌都是空的,只有一張旁邊有人,那是三個人,他們把牌已經摞好了,空出的那個位置,是給我爸爸的。”
“不過他們似乎并不著急讓我爸爸坐下,他們朝著我招手,說著我聽過無數遍的客套話,什么文嘉都長這么大了,讓叔叔過來看看,叫人了沒啊之類的,按照往常,我爸會讓我和他們聊上幾句,可我還沒邁開步子呢,我爸卻一把拽住我的肩膀,他像是在笑,可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開心,他說,孩子還小,怕生。”
“怕嗎?”丁文嘉換了個口吻,學著當時坐在最中間的男人的發聲,“她殺同族的時候怎么沒怕呢?”
丁文嘉說完,眼神直勾勾地看著金瑤,原本緊張心虛的情緒一掃而空,她反客為主,忽而往后一靠,手肘還放在桌面上,食指微屈,一下一下地敲著桌面,她眉尾輕輕抖了一下,像是反問:“瑤娘娘怎么不說話,是不是沒聽清?”
丁文嘉身體前傾:“我,六歲的時候,就殺了一個蛇族的人,所以我也起過蛇皮。”丁文嘉眼角漫出一滴淚花,她很快用手背擦了一下,又苦笑,“可問題是,我根本不記得這件事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殺了誰。”
“那你怎么知道你殺人了?”
“我爸告訴我的,”丁文嘉別過頭,“他對我說的原話是,文嘉,不要讓別人知道你殺了丁燁,丁燁,和我同姓,單名一個燁字,火華燁,瑤娘娘可曾聽說過?”
“沒有。”
丁文嘉忽而長嘆:“原來也有瑤娘娘不知道的人啊,這人是我爺爺,名義上的爺爺,也是我爸那句話我才知道,我爺爺死了,而且,是我殺的。”
金瑤疑惑:“丁旺福不是孤兒嗎?原籍岳陽,辛承站穩腳跟后他才來的昆明,你哪里來的爺爺?”
“認的,算是我爸的干爹,我爸認他做爹的時候自己都十六歲了,他也沒養過我爸,我爸說,認干爹那是為了迎合當地風俗,在當地你不認個親戚,對寨子里來說就是外人,容不下你的,所以說是名義上的。”丁文嘉都說了這么多了,也不怕多說幾句,她昂頭,似笑非笑,“所以我一直對他不是很熟悉,加上我媽說我爺爺欺負過她,她恨我爺爺,我們日常也不見面,我爺爺只和我爸單線聯系,每次聯系,都是來要錢的。”
丁文嘉說完,又搖頭:“喊爺爺我還真是不習慣,我還是稱他為丁燁吧。”
“嗯。”金瑤點頭。
“記憶里,我唯一一次見丁燁,應該是我爸周末單獨帶我去游樂場的時候,路上接到了丁燁的電話,”丁文嘉嘆氣,“應該又是要錢的,那頭很兇,像是追債的找上門來了,我爸接了電話,一邊開車一邊罵,罵的話不像是普通話,什么mai-dai,mai-cai的,我聽不大懂。”
“這是傣語。”金瑤舔了舔嘴唇,“mai-dai和mai-cai都是不行的意思,你爸應該是在反駁對方。”
“差不多吧。”丁文嘉已經無意理會這兩句話的意思了,“后面的事,我也不記得了。”
“都不記得了?”
“嗯。”丁文嘉點頭,“我只記得我爸當時調轉了車頭,應該是去準備找丁燁,等我再醒來的時候,我在醫院,渾身淤青,我爸說我是從樓梯上摔下去了,可能磕到了腦袋,有些事記不清了,之后可能會記起來,可我偶爾能聽到護士議論我,說我真可憐,小小年紀被人鞭成那樣。”
丁文嘉微微垂頭:“自打那天起,我就覺得胸口很癢,出院一個月后,我就開始長蛇皮了。”
金瑤能感覺出丁文嘉渾身散發的無助和落寞,她沒有繼續追問蛇皮的事,只繼續提及丁旺福帶她去見那伙人的事兒。
“后來呢?”金瑤問,“他們說你殺了同族的人,你爸爸怎么回?”
丁文嘉忽而抬眸,她眸光很亮,似摻雜了淚水:“我爸說是他殺的,他說,是他親自剝的皮,還說,起了蛇皮的一直都是他,不是我,他撩開了他的衣服,從他的胸口到肚子,全是和我一樣的蛇皮,那些人自然是不信的,非逼著我也撩開衣服給他們看,我爸攔著不讓,他們又喊了一個女人出來,說要那女人替我看,我爸猶豫了很久,答應了。”
丁文嘉嘴巴微微聳動:“那女人把我帶到了一間隔間,她很溫柔,說話很好聽,她輕手輕腳地替我解開襯衫的扣子,又問我可以摸摸我的腿嗎,我答應了,心里一點兒也不害怕,因為出門之前,我媽親自把我身上的蛇皮一點一點拔掉了,當時我的蛇皮還不多,用那種類似我爸爸刮胡刀的小刀一鏟就能鏟下來,當然,這也是有代價的,你拔得越多,就長得越快,看可我媽說值得,她說只要撐過了今天,我的怪病就能好了。”
金瑤聽懂了:“你爸替你在那伙人面前頂了罪,那群人,是黑月,對吧。”
丁文嘉搖頭,金瑤以為她想說“不是”,但丁文嘉說的是“不知道。”
第36章 第36章 你似乎和我爸爸留下的日記里……
“我真的不知道,”丁文嘉語氣十二分的誠懇,“我爸每天早出晚歸,我見我家司機的時間都比見他要多,我媽只說我爸公司的事兒很多,至于我爸公司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他就像是一只候鳥,家里只是他暫時落腳的地方,記憶里他很少陪我,回來后也總是躲進書房,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出來。”
“那天……,”丁文嘉哽咽了,“那天他被折磨得很慘,我就站在旁邊,被那個女人摟著肩膀,她捂著我的眼睛,聲音還是那么溫柔,她說女孩子不應該看流血的場景,看了就不漂亮了,可我耳邊全是我爸的嘶吼,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個小時,或者是兩個小時,也可能是一個下午,我倆出來的時候,天都黑了,我爸遍體鱗傷,一股股的血順著他手腕往下淌,他身上很甜很黏,像是被人灌了很多糖漿,呼吸的時候都是一股甜滋滋的味兒,我就一直在旁邊哭,他還蹲下身來哄我,他說嘉嘉,我們回家了。”
“我大概聽明白了。”金瑤對于丁旺福的了解不必丁文嘉的少,從某種角度來說,丁文嘉忘記和不了解的部分,反倒是金瑤了然于心的一些小事。
當年丁文嘉傷了同族人,受到反噬,身起蛇皮,丁旺福先帶著丁文嘉去求了辛承,辛承沒辦法治,不對,當年辛承分明立刻上報給了金瑤,只是當時金瑤身處蒼山,沒辦法立刻回復,便耽擱了一會兒。
且就這么一會兒,愛女心切的丁旺福冒險帶著丁文嘉去求了黑月的人,無功而返,還被折辱霸凌,為了保護丁文嘉,丁旺福當年撒了謊,謊稱是自己起了蛇皮,不過沒想到,黑月的人這么狠,不救人就罷了,還把人打得半死才放出來。
問題的關鍵是,黑月自古來去無蹤,形影飄忽,就連辛承都沒辦法斬草除根,丁旺福怎么說找到就找到了,還能讓人家這么順利地見他,聽丁文嘉的描述,丁旺福是開車帶著丁文嘉去的,開了不過一個多小時,那應該還是在昆明市內。
在辛承的眼皮子底下的據點,何其機密,丁旺福居然能獨自開車前往,他認得路?
金瑤像是試探:“你們當時,就沒付出什么代價?”金瑤揚起嘴角,不像是在笑,像是在揣測,“他們就讓你們活著出來了?”
“有。”丁文嘉一邊拉開外套拉鏈,一邊轉過身,她以后背對著金瑤,一只手使勁往下拽扯自己的衛衣領口,“你看得到嗎?”
這領口很緊,金瑤只能勉強看到她的鎖骨,不是金瑤知道丁文嘉是想要給她看什么,只說:“你是想說那個黑月的印記?”
“對,”丁文嘉點頭,“如果我說,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那是黑月的印記,你信嗎?”
“我信。”金瑤語氣十二分的篤定,丁文嘉已經和她說了不少,沒必要在這個時間點上撒謊,更何況,她如果早就知道這和黑月有關,又怎么會招了凌冽來拳館,還那么興奮地告訴宋戈看到一個和自己有一樣胎記的人,這不是自投羅網嗎?
“繼續說肖金枝的事兒吧。”金瑤其實已經猜得差不離了,在蒼山附近發生的事,只要她想知道,多多少少都能打聽出一二。
丁文嘉語氣開始顫,她努力裂開下唇,做出一副強顏歡笑的樣子:“我之前說過,我得蛇皮的事被我爸媽隱藏得很好,就連宋戈也一直以為我是得了什么皮癬,我爸替我找了關系,開具了完整的醫院證明,向老師和學校說明我是得了家族遺傳性的非傳染皮膚病,我才能正常上學,我夏天穿著長袖,有時候蛇皮嚴重長到了脖子上,我還就戴上我媽給我手工縫的假領子,總之,我一直遮掩得很好,直到肖金枝的出現。”
“初中的時候,學校教學樓廁所都是沒有門的隔間,一開始大家還挺害羞的,可到了初二初三也都習慣了,都是女孩子,怕什么,我可不敢。”丁文嘉閉上眼,“我大腿根到屁股那一塊也全是蛇皮,我不敢在學校上廁所,再著急我都是憋著回家,或者是去學校外面的小飯館借人家的廁所。”
“那天,我鬧肚子,實在忍不住了,就讓肖金枝幫我盯梢,想著速戰速決就好,可我正準備提上褲子的時候,她突然探了個腦袋看了我一眼,我被嚇到了,她當時的眼神很奇怪,”丁文嘉雙手手指交叉,右手大拇指反復在左手虎口處摩挲狠掐,她雙肩聳起,眉頭緊皺,像是看到了極其可怖的場景,她忽而猛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才說,“她好像是在笑,那種笑容,就像是你在一條回形巷子里來回走,不停地拐彎拐彎又拐彎,可還是走不出去,你懷疑自己是不是鬼打墻了,正擔心著,突然有人在你耳畔輕聲說,抓到你了。”
丁文嘉這種形容太過具體貼切,讓金瑤都忍不住微微擰了擰眉頭,她剛想說話,飯店老板端著一鍋烤魚用屁股輕撞開玻璃門出來了。
“來嘍,今早剛送來的,給你們選了條兩斤半的,不夠吃再點,我留了魚雜。”老板一邊放鍋一邊順手用抹布擦桌子,還樂呵呵地對著丁文嘉,“想吃不,想吃我給你弄碗魚籽下進去。”
丁文嘉臉色慘白,只垂眸搖頭,老板又看向金瑤,金瑤倒是面色如常,還吩咐老板:“再續兩杯菊花茶,十分鐘后送來,謝謝。”
意思是,再給她們十分鐘說話,別打擾了。
老板是個明白人,收走兩杯殘茶,回了柜臺,正準備繼續看手機追劇呢,微信對話框就總是彈出來。
“老莊,文嘉是不是去你那兒吃魚了?”
昵稱是A-Somewhere客棧梁老板(食宿攝影旅行路線推薦),這年頭,人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經營范圍寫臉上,連微信昵稱都巴不得填下八百字,還喜歡在昵稱前頭加個A,為的就是能排在諸位通訊錄的最前頭。
老板端起微信回了條語音消息:“對啊,還帶了個姑娘,之前沒見過,新朋友?”
老板一邊回,一邊瞅玻璃窗外那兩人,突然側了個身,壓低聲音回:“不過我瞅著,倆人不對勁哩。”
梁霄很快又發了一條:“怎么不對勁了?”
老板嘟囔嘟囔發了一條語音,臨發送又撤銷了,爾后才盡量平靜地說了句:“文嘉瞅著面色不大對,挺害怕,挺緊張的樣子,那女的,還挺好,不知道在聊什么。”
丁文嘉害怕,金瑤還挺好?
微信那頭連續回了三四個“?”,然后再沒消息了。
老板把手機一放,自己這也沒算瞎說,夠客觀了吧。
***
這家烤魚用的是平底方鍋,湯汁油料打底,鋪了一層芽菜豆皮,周邊圍了一圈土豆片,最上面才是烤魚,魚肉掛著鮮香熱辣的紅油,一筷子下去,魚皮黏彈,魚肉嬌嫩,金瑤吃了一口,覺得不錯,伴著零度可樂又吃了一口,微微皺眉,問丁文嘉:“這零度可樂怎么反而甜這么多。”
丁文嘉臉色恢復大半,她也跟著拉開易拉罐:“用的是代糖,阿斯巴甜,也會有甜味。”
“什么代糖?”
丁文嘉解釋:“有甜度但是熱量很低或者不會被人吸收的糖,羅漢果糖阿斯巴甜之類的,適合糖尿病人或者嚴格控糖的人。”
“你懂挺多。”
“我爸有糖尿病,家里總是會備著。”
丁文嘉說完,覺得胸口那股壓抑的勁兒散了許多了,她也挑起筷子在鍋里夾菜入碗,嘗了一口,除了燙倒是沒嘗出其他味來。
“你不繼續問我了?”丁文嘉突然擱下筷子,事兒還在心頭,她也吃不下。
“你剛才狀態都那樣了,我還繼續問,我是不是太狠了?”金瑤眼睛只盯著烤魚,魚腹最好吃,肉質鮮美,刺還少,金瑤不大會吐刺,所以吃魚只吃魚腹,之前在昆侖也好,在長白也罷,都是有專人給她做菜烹飪的,偶爾吃魚,也是把刺給她理好了端上來,或者是吃打好的魚肉丸。
金瑤挑完了半邊魚的魚腹,又用筷子把另一邊往丁文嘉那邊推了推,說:“你的,咱們一人一半。”
“你似乎和我爸爸留下的日記里說得有些不同。”
金瑤忽而抬頭,眼神又落在被她放在一邊的牛皮紙袋,仔細去看,那牛皮紙袋挺厚的,里面裝的東西是半張A4紙大小,是日記嗎?
金瑤用筷子頭點了一下這袋子里的東西:“你說的是這個?”
丁文嘉點頭:“是。”丁文嘉又把牛皮紙袋往金瑤跟前推了一下,“關于肖金枝的很多事,我爸的日記里也有,甚至,呵……,甚至比我記憶里的都要全。”
丁文嘉仰面看著這木制長廊的橫梁:“總之,那天肖金枝探了個頭,就知道了我蛇皮的事,其實我倆關系一直不錯,同一個幼兒園,同一個小學,當時又是同一個初中,沒人愿意和我玩,覺得我每天中午回家吃飯,司機來接,好似和班里孩子格格不入,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不接地氣,只有肖金枝和我玩,可那件事兒之后,她對我的態度有些變本加厲。”
“聽宋戈說過。”
“嗯。”丁文嘉輕哼了一聲,“她拿了我長蛇皮的照片威脅我,讓我做了很多我不愿意的事,不過那些都是小事,做了也就做了,”她像是自嘲,“不做又能怎么樣呢?照片在她手上,我拿不回來,告訴老師等于多告訴一個人我得了怪病,告訴我爸爸?這我倒是想過,可我好多天沒見過他了,每次我睡著后,他才回來,等我起來上學,他就已經不在家了。”
“我又說多了。”丁文嘉以手掩額,“所以我不想讓肖金枝到處傳揚我身上長過蛇皮的事,一是這件事的確丟人,二是這事兒知道的人多了,很麻煩。”
“你爸媽都不知道肖金枝這樣威脅你?”
丁文嘉搖頭:“不知道,我從沒說過,也沒讓宋戈說過。”
倒是挺能扛的,丁文嘉笑:“那時候青春期,可能覺得,這是一場對我爸的報復吧,我用對他的隱瞞來報復他對我的成長的缺席,現在想來,挺可笑的。”
“然后呢?”
“然后,就和宋戈說的差不多了,所以啊,說來說去,前幾天,的確是我在微信上主動約了肖金枝面談,可我當時只是想讓她封口,畢竟當時兩邊吵得這么厲害,我很擔心她會做出什么不厚道的事兒來。”
“不對,”金瑤忽而提高了幾分音量,“如果你是想封她的口,為什么要約在客棧?隨便約在哪個地方不好嗎?客棧里有梁霄、宋戈,還有我,你不怕我們知道?”
丁文嘉聳肩攤手:“是她要求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瞧著金瑤還看著自己,丁文嘉微微瞪起一雙疲憊不堪熬了通宵的紅眼眶,“真是她要求的,你等我查查,我看看刪掉的微信聊天記錄還能找回來不。”
“行了,我信你。”金瑤挪眼看向鍋里在熱油里沸騰的烤魚,用筷子另一半完好卻又微焦的烤魚推到丁文嘉那邊,催她:“還不吃,就全焦了。”
第37章 第37章 宋戈到底知道多少?
人在困極了的時候,胃口似乎也不大好,尤其是聞到重油鹽的肉味,都會覺得心口發悶。
丁文嘉吃不下,就便宜了金瑤,她兩筷子剝下另一半魚腹上的嫩肉,蘸汁調料,裹著脆嫩生菜一齊入口,吭哧吭哧嚼出一曲交響。
丁文嘉則是靠著椅背,懶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去接檐外滴落的雨滴,這雨就這么不急不慢地下著,有人匆忙走過,有人閑庭信步,有人推著山地車靠在廊外欄桿邊上擰干衣襟,應該是環海騎行的小年輕,細雨打濕了他們的帽檐和臉龐,他們卻并不慌張,年輕真好啊,就算是來一場明知會走到原點的旅行,也依舊這么努力。
偶爾會有人扭頭看這一對靠著欄桿吃烤魚的女人,金瑤生得明媚纖細,微微抬眸的時候柔軟得像是生長在洱海邊的蒲草,丁文嘉身量更加健美,光是露出的一截手腕看起來都十分有力,她猛地指尖發力,手指攥緊,又松開,又攥緊,反反復復,金瑤半抬眼瞅了她一眼:“困了你就睡,折磨自己做什么?”
“睡不著。”丁文嘉收回手,下意識地在褲腿上蹭了兩下,算是擦干了。
“你不看嗎?”丁文嘉努嘴朝著那牛皮紙袋,她這次主動找金瑤談話,是提前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可沒想到,金瑤根本沒把丁旺福這本日記放在心上。
“你不是都和我說了嗎?”金瑤倒是很相信丁文嘉。
“里面有名單。”丁文嘉伸長脖子,烤魚起了煙霧,煙熏火燎的,她睜著一雙紅眼,“辛承和黑月都要找的名單。”
金瑤擱下筷子:“什么名單?”
“內鬼名單。”
金瑤眸光一閃:“你怎么發現的?”她又問,“你看過了?”
丁文嘉理所當然地仰起頭:“沒看過我怎么知道是內鬼名單,至于怎么發現的,幾年前,我爸媽剛出事,我回昆明收拾遺物的時候,恰好看到隔壁家搬家,隔壁人家和我們是老鄰居了,拉著我進去敘舊,我順便也看了一眼他們的房子,按理來說,同一棟樓,隔壁兩家,戶型應該是對稱的對吧。”
丁文嘉一邊說一邊瞅著金瑤,只等著金瑤點了點頭,她才繼續講:“可我一眼掃過去總覺得有些不適應,隱約感覺他們的主臥室比我爸媽的主臥室大了許多,他們主臥室靠窗戶那塊原本擺的是一個很大的衣柜,前兩年不是流行衣帽間么,他們就把衣柜拆了,做了個小型的衣帽間出來,也花了不少錢,哪里曉得,這兩年后就要因故搬家了,我越看就越覺得……。”
丁文嘉微微側頭,像是在回憶那間屋子的格局:“我就覺得我爸媽的主臥室,好像就少了這么塊地方,少了這衣帽間大小的地方,”丁文嘉像是自我嘲諷,“很神奇吧,我在家里住了十幾年,才發現家里可能有一個隔間。”
“你找到了?”金瑤問完就覺得自己白問,丁文嘉肯定是找到了,她要是沒找到,怎么會拿出丁旺福的日記給她。
丁文嘉點頭:“嗯,找到了,不過入口并不在主臥室,而是在隔壁的書房,書房靠墻的那一扇書墻最右邊柜子里,有一個鎖孔下面還有密碼按鈕,我沒有鑰匙也不知道密碼,當時進不去,不過我沿著那面墻摸了一圈,隔間的空間應該不大,約莫就是人家衣帽間大小吧,至于里面放了什么,我這些年一直都不知道,直到……,”丁文嘉略頓,似乎在猶豫如何組織語言,“直到昨天晚上。”
“你找到了鑰匙?”
“不是,”丁文嘉搖頭,“我爸是個做事很嚴謹的人,他和我媽既然決定離開昆明,就做好了善后,里面東西要么毀了,要么這扇門永遠打不開,不過還有一個可能,他把東西留給了他足以信賴的人,這個人有鑰匙,或者,知道密碼,很明顯,這個人并不是我,”丁文嘉眼神忽而變得迷離起來,“可我……找到了密碼。”
“想知道是什么嗎?”
金瑤聽說書的時候最不喜歡這勾人的把式,每次聽到精彩的地方說書先生就喜歡話鋒一轉,道一句“請聽下回分解”,金瑤直言:“辛承的生日,對吧。”
丁文嘉大驚,臉瞬間煞白:“你怎么知道?”
這回倒是輪到了金瑤給丁文嘉說故事,金瑤已是吃飽喝足,她手抬高,慢慢傾了一杯菊花茶:“文嘉,你很厲害,我知道很多事丁旺福都瞞著你,能自己查到這么多東西,不容易,不過丁旺福和辛承的關系,他是永遠不會告訴你的。”
“他倆……,”丁文嘉頭皮發麻,腦子里全是丁旺福對辛承說話時的柔情溫軟,想著想著,她胳膊肘已然起了一層雞皮,張嘴就反駁,“可我爸都已經有我媽了。”
“你想哪去了?”金瑤捂著額頭,“他倆關系的確很親密,但不是你想的那樣,這么和你說吧,辛承和丁旺福,就類似于你宋戈和你,哦不對,應該是你和宋戈。”
這個順序的顛倒很重要,丁文嘉是丁家獨女,可宋戈只是收養來的,順推過去,丁文嘉懂了:“我爸是被辛家人收養的?”
“差不多吧,”金瑤嘬了一小口茶,還挺燙,“這倆人,是同一窩蛇蛋孵出來的,但同窩不同種,這又是一個鳩占鵲巢的故事,當年,丁旺福在辛家的時候并不受器重。”
“約莫是在民國,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左右,辛承在昆明站穩了腳跟后,才把丁旺福接來的,那時候,辛承和黑月斗得很厲害,最喜歡搞的把戲就是你臥底我,我間諜你,辛承那幾年都沒睡幾個安穩覺,用他的話說,他都不知道守在他屋子外頭的人到底是想保他的,還是想殺他的。”
“加上外面時局也緊張,內憂加外患,各種勢力盤根錯節,亂得很,所以一旦臥底被抓到,很慘,各種刑罰,”她如數家珍一般,“刀滾肉、鐵娘子、剝皮、舌剪輪番上,我最近在用手機研究你們現代社會的刑罰,大數據給我推送了很多視頻,里頭那些滴蠟、鞭刑什么的,手法綿軟,難中要害,如同隔靴搔癢,必定難成氣候,和辛承他們那會兒真心不能比。”
丁文嘉聽得目瞪口呆,滴蠟和鞭刑?金瑤是在哪里了解的?
金瑤且不管丁文嘉面色大變,只繼續說:“就因為折騰太久,互相都掌握了不少人員資料,來來往往,死的死,叛的叛,都是些老人在撲騰,一個生面孔對于當時的滇南來說,很重要,丁旺福,當時就是這樣一個新面孔,他雖受辛家恩惠,可辛家并不器重他,未入辛家族譜,也未登宗廟祠堂,他的到來,是辛承扳倒黑月的一個重要籌碼。”
“我爸,是辛承派去黑月的臥底?”
“一開始是。”金瑤措辭嚴謹,一個“一開始”吊足了金瑤胃口,一開始是?后來又不是了?
“后來,”金瑤輕哼了一聲,臉上帶笑,“你父親生得憨厚老實,加上有些語言天賦,來滇不久便能說起當地話,黑月看中他,讓他潛入了滇南一戶傣族村寨,當了人家養子,還……。”
“等等,”丁文嘉有些亂,這故事有些熟悉,她好像聽誰說過,且不論這故事耳熟,這時間線,貌似不對吧,“你說上世紀二十年代初我爸爸來的云南,那得是一九二幾年的事了,可我爸是六十年代生人,他……。”
丁文嘉語頓,反倒是金瑤看著丁文嘉的表情愈發深不可測,金瑤眉尾舒展,面色平淡:“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不會不知道,蛇族壽命遠長于人,譬如辛承那般修為,再活個兩百年都不在話下,你父親受辛家靈氣滋潤,活個一百多歲,實屬正常。”
丁文嘉只“哦”了一聲,不再多說,她總是隱隱覺得自己說的那些,其實金瑤早就知道,反倒是金瑤說的她一概不知,金瑤愿意和她出來說話,還愿意讓她故作深沉地說了一通,這又是在做什么?看她表演?亦或者,金瑤是想看看丁文嘉到底知道多少?還是……金瑤是在試探她?試探她到底有沒有對金瑤坦誠相待?
金瑤一揮手,似之后的事兒都俗套得令她不愿意多提:“之后的事兒,你隨便看一部諜戰片都能猜到,總之,斗來斗去,兩敗俱傷,game over了。”金瑤說完還請教:“是這樣發音吧,game over,我剛學的。”
“不對吧,”丁文嘉斂眉,又忙解釋,“我不是說你的發音,我是說這事兒還沒完吧,如果我爸是被辛承派去黑月的,那他之后頻頻和辛承往來,黑月不起疑嗎?”
“宋戈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
丁文嘉聽了連連皺眉:“宋戈到底知道多少?”
金瑤倒是不慌張:“我知道的,如果他要問的話,我可以全告訴他。”
“沒……沒這個必要吧。”丁文嘉氣息高低起伏,她有些坐立難安了,“他是個局外人,他和這事兒從頭到尾都沒關系。”
“可他和我有關系啊。”金瑤突然蹦出了一句京片子,“出門前我可答應他了,打今兒個起,我不對他說假話,善意的謊言也不行。”
第38章 第38章 我倆各有各的風格,不存在誰……
丁文嘉似泄了氣一般,就連之前的存疑都顯得無足輕重一樣,只有金瑤的聲音在她耳畔催促:“你還聽不聽了?不聽咱就回去了,我得瞇個午覺,困乏得很。”
丁文嘉點頭:“你繼續。”
“其實很簡單,一個道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之前說過,黑月和辛承互派臥底多年,丁旺福又生得老實可靠從未失手,所以黑月……又把丁旺福從派到了辛承那邊,他一個人,吃著兩邊的飯,做著兩家的活,用你們比較流行的話講,叫碟中諜,對吧,這詞兒……我也是剛學的。”
“那他到底……。”
“是黑的還是白的是吧。”金瑤當年也質疑過丁旺福,甚至就在幾天前,當著辛承的面,想再次確認過這丁旺福到底是黑的還是白的,兩邊臥底的人就像是在懸崖峭壁之間走鋼絲,左一點不行,右一點也不行,不動不行,動了更危險。
丁旺福這個人,金瑤沒辦法全信,她信的是辛承,可就算丁旺福從頭到腳都是辛承的人,誰敢保證,他沒做過一點兒黑事兒呢?能在黑月里立住腳,站穩身的人,若非做了一點和他們臭味相投的事兒,人家會放心讓你去對家那邊套白狼嗎?
金瑤把這點看得很清楚,她沒揭穿是因為當時宋戈還在丁家寄養,她不能和丁旺福撕臉,更不能和辛承鬧僵了關系,人情社會,她懂。
可這番話,她不好直接和丁文嘉說,可丁文嘉正直勾勾地看著她,那眼神,炙熱得像是快燎起來似的。
“白的。”金瑤繼續嘬著這滾燙的菊花茶,還反問,“如果他是黑的,辛承怎么會帶著他來求我治你呢?”
金瑤深以為自己這也不算騙人,自己只是懷疑,未得求證,人之常情總是防不住“萬一”和“例外”。
況且,辛承是給丁旺福做了保的,如果丁旺福真的有問題,那也是辛承的問題。
丁文嘉瞬間松了一口氣,又抬眸:“我的蛇皮,果然是你治好的。”
“不全是。”金瑤這是實話,“要破昆侖的詛咒不容易,辛承也幫了忙。”
丁文嘉又“哦”了一聲,眼神重新落回到手邊的牛皮紙袋上:“你拿著吧,這東西放在我手里沒什么用處,反而招惹禍端,肖金枝也好,凌冽也罷,他們藏匿在我身邊,多半就是為了找這個,我的確看過,”她苦笑,“不過我一個都不認識。”
金瑤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丁文嘉讓她拿著了,金瑤推脫不開,只能暫且收下,她的手心覆上厚厚的資料袋,上頭還溫熱著,應該是在烤魚爐子旁邊放久了,余溫潤養著她冰涼的手心,金瑤一邊把資料袋往自己這邊拉拽一邊說:“不認識是好事,說明丁旺福把你保護得很好,他早出晚歸,私造密室,藏匿資料,隱蔽你們母女,很辛苦。”
金瑤把這包資料塞到后背,用脊骨壓著,確定萬無一失了才問丁文嘉:“你給我這個東西,有什么條件?”
“沒有什么條件,”丁文嘉搖頭,“對我來說,這東西就是個燙手山芋,我把這鍋丟出去了,我就輕松了。”
“只是這樣?”
“只是這樣,我不想和蛇族有半點牽扯,我現在有事業,有男人,我不想其他東西打亂我余下的人生,能維持原狀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福報了。”
“你倒是看得開,”金瑤微微點頭贊賞,“如果辛承和黑月都像你這樣想,也不至于斗了這么多年,兩敗俱傷不說,還什么也沒撈著。”
丁文嘉輕笑了一聲,方想問一句“黑月”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一群人的代號?還是領頭人的標志?丁旺福的日記里也寫過黑月,金瑤也說過黑月,可這兩個字代表的到底是什么?
還沒開口呢,就聽到廊外哐當一聲,梁霄騎著宋戈的小電驢來了,他停不好車,反反復復踩車蹬子都踩不下來,心里又著急,干脆把車靠著沿海一棵大樹斜挨著,可朝著這邊才走兩步,車就倒了,路人紛紛側目,梁霄愣了一下,看到金瑤盯上了自己,索性加快腳步,蹭到兩人面前:“吃飯呢?”
丁文嘉正奇怪梁霄怎么回來,余光里就瞅到落地玻璃窗后偷偷往這邊瞄的飯店老板,丁文嘉一盯,老板就一縮頭,整個人躲進了柜臺。
跟著在這兒通風報信呢。
“吃魚嗎?”金瑤頭也不抬地用筷子戳著剩下的魚肉,她手指頎長而有力,一雙筷子使得跟雙節棍似的,舞起來轉得飛快,那筷子尖往魚腦袋里一插,單根筷子挑起魚頭,手腕一轉,那被紅油炸得半白半枯的魚眼珠子就這么瞪著梁霄。
梁霄抿抿嘴:“不……不吃,”他又嬉笑著看著丁文嘉,“你倆……真……真就吃魚呢?只吃魚?”
丁文嘉沒好氣:“還吃了泡菜和可樂,怎么著?你付錢請我倆?”
這底氣,不是挺足的嘛,梁霄下意識也往店內瞥,老莊呢?不是說丁文嘉眼睛紅紅的像是被人欺負了嗎?
梁霄喃喃低語:“我請當然可以,就是嘉啊,你真沒事兒?”梁霄伸出食指,繞著丁文嘉的烏眼圈畫著圈比劃,眼睛都腫成□□肚了,把他心疼得喲。
丁文嘉覺得有些煩了,她還有事兒想問金瑤呢,這下好了,啥也問不成了,只問梁霄:“你就留宋戈一個人在客棧里?陳甜要忙著招待客人,你也不看著點宋戈,他病才好呢。”
梁霄立刻為自己開脫:“沒啊,他精神頭挺好的,身強力壯的。”
瞧著丁文嘉又瞥他又瞪他的,梁霄做出發誓的手勢:“真的,我去車棚里取車,他那車不是好幾天沒開了嘛,被塞到了最里面,三四輛車圍著,我挪一輛車都挪了好久,他下來,蹭蹭蹭,扛著車搬來搬去,可輕松了。”
金瑤插了一句:“那得謝謝我,不然,他哪里好得這么快。”
梁霄似沒聽清金瑤說了什么,只繼續說:“更何況,他干爹來了,有人照顧呢。”
辛承又來了?
***
辛承和丁文嘉基本就是前后腳,估摸著丁文嘉才帶著金瑤繞過巷子口,辛承就來了,來了之后,指名道姓地要找宋戈。
當時宋戈正站在后院發呆,他先是看著菜圃,蹲下身摸了一把濕潤的黃泥地,應該是早晨剛澆過水的,他習慣傍晚的時候澆,戴著耳機聽著歌,捏著噴頭水管,潑墨似的在后院指點江山,這感覺,豁,賊解壓。
是金瑤種的,水應該是也是她澆的。
不對,人家是山神,哪里需要澆水?小指頭一勾,天上就能下雨了,給這菜圃來一場局部小雨,澆水也省了。
宋戈一邊想就一邊用手去觸碰那新鮮脆嫩的菜葉子,水分很足,焯一下拌點醬油應該就很好吃。
“這院子收拾得不錯嘛。”
辛承的聲音。
宋戈很熟悉這個聲音,他記性不錯,見過一面的人第二次見,他絕大多數都能叫出名字來,尤其是大學的時候,社團、學生會、班里班外那么多人,他基本上都能記得人家的名字和籍貫。
梁霄當時還納悶,說有的人就是開會的時候簽到時喊了一聲“到”,宋戈怎么就能記得了,宋戈和他解釋,六歲之前他還在大理,沒人管,他就坐在田壟上看來來往往干活的人,夏天的時候太陽特別曬,大家戴著斗笠瞇著眼睛走路,很少有人會刻意看他,可宋戈每次能喊出“張阿公”和“李嬢嬢”的時候,人家都會朝著他笑。
“然后呢?”梁霄還想聽后面的,笑了,然后呢?
宋戈搖頭:“沒然后了,笑了還不夠嗎?別人對你笑,這已經是件讓人開心的事了。”
***
客棧大堂。
“你別這樣看著我笑。”宋戈一邊給辛承倒茶一邊提醒辛承稍微收斂一下臉上的笑意。
辛承止住笑,剛好也渴了,正要抬手去端杯喝水,愕然聽到宋戈一句:“無糖檸檬水,三十一杯。”
辛承低眉看了一眼杯中的半片檸檬,憤然收回手:“無糖你還三十?”
“有糖四十。”
“你這。”
“也有代糖不長胖版的,五十。”
辛承啞然,許久才一聲冷笑:“你這坐地起價的作風,是跟瑤娘娘學的吧。”
“她坐她的,我坐我的,我倆各有各的風格,不存在誰學誰。”宋戈答得很快,讓辛承有些意外,記得初中的時候宋戈那個乖喲,跟只小白兔似的,性格好,學習好,又聽話。
每次辛承說要去看他的時候,宋戈都會提早一個小時在校門口等,看到辛承的車過來了就拼命揮手,興高采烈地又蹦又跳,一口一個“干爹”不知道喊得多親熱,用現在的詞來說,當時的宋戈就是個男款傻白甜,現在怎么了?還學會兜圈子了。
辛承無奈搖頭,他是真渴了,也不缺錢,灌下一大口水,辛承才繼續感慨:“你這耍賴的樣子,也挺像瑤娘娘的,果然,學好三年學壞三天,你這小子,變壞了。”
“你來干嘛的吧。”宋戈直言。
“來看你。”
“換一個借口,我不信。”
“我這……,”辛承這才反應過來,四指輕拍桌面,“怎么叫借口呢?誒,你小時候就很喜歡我來看你的嘛。”
宋戈也不說話,只朝著辛承擠笑,這股笑意十分刻意,像極了小時候被家長帶到別人家表演才藝的假笑。
這假模假樣的笑意辛承豈會看不出,可他故意不接茬,宋戈如今厲害了,經過金瑤親力親為的訓導,身體力行的演示,懟人懟得花招式一套又一套的,他才不上當。
辛承挺直背脊,拿出對付金瑤那般的謹慎,才說:“來找你,的確有事,丁家的那套老房子是過戶到你名下了吧。”
宋戈眉頭一抖,怎么突然問起房子的事了。
辛承問得循序漸進,不急不慢的:“就前兩年鬧著說要拆遷的那套,丁旺福死后,丁文嘉不是把那套給你了么?”
宋戈往沙發背上一靠:“怎么?你想要?”
“對,”辛承點頭,“我想買。”
宋戈更無賴了,直接扭頭:“不賣。”
“三倍。”辛承伸出三根手指比了個數:“市價的三倍。”
宋戈睨了他一眼:“那我更不賣了。”
第39章 第39章 你知道黥刺嗎?
辛承一愣,幡然大悟,是啊,宋戈這小子不說大富大貴吧,如今也是小富即安,錢之一字,他自小也不怎么看重,自己貿然提出要買房子,宋戈只會被他越推越遠。
辛承身體慢慢頹進沙發,整個人像是陷進去泥沼一樣,身子也跟著矮了一截:“舊友故居,或者,你讓我進去看看也行。”
辛承怯場,宋戈就乘勝追擊了,他雙肘壓上桌面,手掌托腮,一副歪頭好奇狀:“你要進去找什么東西嗎?”
風鈴響,門被推開。
金瑤打頭走在前頭,懷里還揣著那包牛皮紙袋,見了辛承和宋戈坐在沙發上說話也不奇怪,只是將手里的資料往外一掏,扔到了辛承懷里,語氣似吩咐:“不用買了,你要找的名單在這兒,去抓人吧。”
***
時近日暮,宋戈這是三天來的第一次洗澡,擦干頭發,坐在房間露臺,還可以看到對面大橡樹的霓虹招牌。
記得以前,這大招牌每到晚上六點半就會準時亮燈,為了符合大橡樹這個名字,謝老板特意做了一套綠色的,綠瑩瑩的光照得周圍都跟水簾洞似的,今天燈光沒亮,宋戈還有些恍惚,他下意識地看了下時間,明明已經六點三十一了,頓時才想起,謝老板被抓了。
不得不說,金瑤是個十分謹慎的人,宋戈不知道金瑤是自什么時候起懷疑上謝老板的,是在肖金枝住進謝老板客棧那一刻?還是更早?
金瑤說過,辛承的間諜網絡密勝蛛網,很多釘子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好抓,拔出蘿卜帶出泥,一旦要動手,就得全網收盡,不然只是白費功夫。
這次行動,算是比較突兀的一次,難怪辛承今日看著疲憊許多,既然已經動了一個凌冽,他就得一直動下去,也不怪辛承對著金瑤的語氣都怨念了許多,若不是金瑤讓他動手,按照辛承的性格,他只會裝作無視Somewhere客棧的事,犧牲少數以謀求更長遠的計劃,這是辛承一直以來的策略。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金瑤,客棧留下的三人,在劫難逃。
這樣算下來,宋戈應該要謝謝金瑤,可這句“謝謝”,他有些說不出口,他心底里是真心感謝金瑤的,可金瑤對待他的方式讓他很不習慣。
像是習慣生活在北極圈的人突然一下被拉到了熱帶叢林,這種突如其來的熱情和毫無理由的寬容乃至于縱容,讓宋戈無法適從,仿佛被人綁上了手腳,只要在金瑤面前,他就顯得有些局促。
隔壁露臺突然傳來門響,宋戈條件發射一樣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擦頭發的毛巾順聲落地,宋戈來不及撿,就躲進了屋里。
金瑤也是剛洗完澡,她愛沐浴,水流過肌膚的感覺會產生舒爽順暢的快感,只是早些年洗澡不方便,她在蒼山也沒有個能服侍的人,自己辛辛苦苦燒好水洗完了還得辛辛苦苦倒了,加上她被封著,也見不到什么外人,洗澡這種事,就成了她不常做的力氣活,現下倒好,龍頭一開,溫水就能嘩嘩往外流。
金瑤又穿著那套白色小吊帶,不過今天氣溫低,她在外頭套了件藍白格子長袖,倚在露臺欄桿上,眼神往旁邊一瞄,就看到了宋戈落在露臺地板上的毛巾,深藍色的,半濕,上面帶著洗發水的香氣。
金瑤挪開眼神,話里話外都是說給宋戈聽的:“膽子這么小,這次掉了毛巾,下次得掉啥?”
語落,門框處宋戈歘地竄出個腦袋,語氣還挺倔:“你說誰膽子小?”
金瑤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看了一圈,眨巴眼問宋戈:“這兒還有第三個人嗎?”
宋戈彎腰撿起毛巾,上面沾了些細泥,也不能擦了,他隨手把毛巾搭在花架子上,像是故意遮擋金瑤投射過來的視線。
金瑤反手就把毛巾一撩開,從花架縫隙探出半張臉,笑著:“你這算什么?一葉障目?你看不見我就覺得我也看不見你了?”
宋戈還沒回話呢,金瑤又笑著問:“聽說你把辛承給氣得夠嗆?他在微信里發了好久的牢騷。”叮咚幾聲提示音,金瑤拿起手機在宋戈面前虛晃了一眼,像是在驗證自己沒有說大話,“瞧瞧,還在埋怨呢。”
這話說得,宋戈還沒和辛承說幾句話呢,金瑤和丁文嘉就回來了,他能怎么氣?宋戈覺得挺冤的,就像自己在外頭被別家孩子欺負了,人家孩子還跑過來給他爹媽告狀。
宋戈沒好氣:“他說我怎么他了?”
金瑤瞧著宋戈來興致了,語氣也跟著輕快起來:“說你長大了,和以前不一樣了,還問是不是我教你說的,瞅瞅,這都把帽子扣我頭上來了。”
“你回他什么了?”
這倆露臺中間原本就是有半截水泥墻的,宋戈只是用花架圍了剩下半截,水泥墻墩子上被他擱了幾盆花葉絡石,彩葉似絲絳一樣垂延而下,宋戈問金瑤的時候就故意低頭去看那似油彩斑斕的花葉,裝作不關心的樣子。
金瑤倒是大氣,直接捏著手機遞給宋戈看:“諾。”
宋戈掃了一眼,辛承發的全是語音,只有最后一句是文字——“瑤娘娘,您可不能這樣。”
金瑤則是回了一句:“就當是我教的,咋地吧。”
辛承能把金瑤“咋地”?金瑤不把辛承“咋地”了就算不錯了。
怎么說呢,宋戈看著別扭歸別扭,可心里還是有一股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快感。
“他為什么要買丁家老宅?”宋戈忽而問。
“他不是說了嗎?舊友故居,想要重游一趟。”
“你信?”
“我不信。”
宋戈瞪大了眼看金瑤,她自己都不信,還拿這套說辭來搪塞宋戈,未免太敷衍了吧。
“名單呢?”宋戈仔細回憶下午說話的細節,“你說名單在你手里人,讓他去抓人,什么名單?”
金瑤兩只纖長的胳膊往花盆旁邊一搭,頭趴在肘上,眨巴著眼睛看著宋戈,在紅黃綠交錯的花葉遮掩下,好似也沒之前那樣兇巴巴的,倒是顯得有些……可愛?
“我不能說。”金瑤動作擺得很是到位,可這次連敷衍都不敷衍了。
宋戈頭一歪:“金瑤,你可是答應過我,不瞞著我的。”
金瑤“嘖”了一聲,和他咬文嚼字:“我答應你的是,不和你說假話,那翻譯過來就是,我和你說的話,必須得是真的,這一點,我做到了啊,你可沒說我知道什么都得告訴你,沒這個講法。”
宋戈眉頭倏地一下皺起,他還疑惑金瑤當時怎么答應得這么快呢,原來她心里早就打好算盤了,宋戈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話……不能這么說。”
“怎么不能了?”金瑤更來勁兒了,“你看,這個承諾是我說出口的對吧,當時我咋哄你都哄不好,就答應了你這件事兒,你也點頭了對吧。”
“是。”宋戈忙不迭地追上一句,“可你當時也沒說是……。”等會,金瑤說的什么?哄?她哄他?宋戈思緒跟斷了線的雨珠子似的,再也銜補上了。
“你瞧瞧外頭那些整得賊漂亮的海報,”金瑤慢吞吞地插上一句話,“一杯珍珠奶茶,半杯珍珠果的那種,拿到手里,三分之一都沒有,你仔細去看那宣傳圖,才發現最下面的一行字叫做‘最終解釋權歸官方所有’,我這兒也是這規矩,我說出去的話,解釋權歸金瑤所有。”
宋戈啞然,也是,嘴長在金瑤身上,她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誰也奈何不了她。
“那我姐她……。”宋戈下意識地用上齒搖了搖下唇,似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說,“我姐她沒生氣吧,就我告訴你肖金枝給她發消息的事兒,她……。”
“沒有,她只是很擔心你,擔心把你牽扯進來。”金瑤深吸了一口氣,“她所知道的事情應該比告訴我的要多,不然她不會這么害怕,不過她不愿意說,不過那些都是無足輕重的小事,她已經把最重要的東西交托給我了。”
金瑤回頭看著宋戈,看著他依舊眉頭緊皺的樣子,突然喊了他一聲:“宋戈。”
“啊?”宋戈愕然抬頭,雙目炯炯看著金瑤。
“你要允許你身邊的人藏著秘密,就算是最親密的人也是如此。”金瑤揚起下頜,她說“親密”二字的時候眼神一直像釘子一般釘在宋戈身上,像是在預示一場突如其來的山雨。
宋戈退一步問:“那她身上的月牙印記……。”
“那玩意洗不掉。”金瑤直言,“不過辛承會處理她身邊的人的,只要她平日不要露出來,往后也沒什么大事。”
“我是想問,那個印記到底是什么意思?”宋戈聳肩,“我不帶相信這是黑月的印記,不然也太危險了,你之前說過,辛承費了很大的力氣也抓不到黑月的人,可這個印記未免也太顯眼了,而且凌冽有,那其他六個人為什么沒有?”
“嗯,”金瑤點頭,“你想得很周全。”
金瑤這話說完,卻并沒有下文,虧得宋戈還在苦苦等她開口,金瑤眉頭一抬,一臉詫異:“做什么?指望著我直接告訴你?”
宋戈低頭微微嘟囔:“我姐可說過,如果我問,你什么都會說的。”
“金瑤的嘴,騙人的鬼,辛承沒告訴你?”金瑤大肆笑了幾聲,又把頭埋在臂彎里繼續狂笑,笑得兩肩高聳,樂不可支。
“你知道黥刺嗎?”金瑤忽而抬頭,一臉正色。
第40章 第40章 你確定有人一路跟著你?……
宋戈點頭:“知道,黥刑始于唐末,盛于五代,小刑用刺,次刑用刀,多是黑色。”宋戈說完,語意略遲,許久才長舒一口氣,“黑月的意思,是黥刺?”
“你知道得挺多,”金瑤抬眸,“怎么?還是你也懷疑過,查過?”
“我是懷疑過。”宋戈點頭,反復確認,“背上有黑色印記的人是黑月的囚犯?”
“差不多吧。”金瑤見已經說到此處,也懶得多做隱瞞,不然還得編全套謊來圓,她累不累啊。
可從何說起呢?
金瑤思慮片刻,才說:“起初,是來源于辛承對黑月的一場誤會,我之前說過,那伙人之所以會被辛承標為‘黑月’,是因兩邊初交戰之際,辛承俘獲的大多都是背上有黑色月亮的人,而這些人大多都被拔去了舌頭,無法說話,也不識字,看到辛承更是滿目恐懼,辛承便以為那些人就是同黨,所以才稱其為黑月。”
“可事實上,他們也只是傀儡罷了,或者用你的話說,其實就是那幫人的囚徒,這些人里,不肯歸順的,就被拔去舌頭,挑斷腳筋,后來他們發現可以剝皮換臉的法子,就抓了這些人來換臉,一張皮一個身份,發展到現在,你可以理解為但凡是打上了這個印記的人,都是他們的皮囊庫,等到他們惹了事,需要脫身,就會找上這些帶印記的人。”
“如果是一開始就肯為其效命的,境遇稍微好些,譬如凌冽,你剛才問為什么只有他身上有印記,那不是他的印記,是他換上的那張皮的印記,他原本的模樣,不是這樣,所以當時辛承與我拼了命也要把他的皮給抽掉,不過……你看凌冽當時視死如歸的模樣,我猜他多半沒有家人被人家握住,如果是有家人被挾持,想死都不敢死,例如你的養父丁旺福。”金瑤說完,故意看著宋戈。
看到宋戈聽到“丁旺福”這三個字的時候表情并沒什么太大變化,金瑤才繼續說。
“丁文嘉去上大學后,丁旺福帶著妻子四處飄搖,東躲西藏,偶爾又露個水花,吸引火力,無非就是為了保住丁文嘉,你看,他這一死,沒兩年丁文嘉身邊就全是那些不干凈的人了,凌冽絕對不是第一個,大橡樹的謝老板也不是,肖金枝勉強算是最早出現的,不過也不一定是第一個。”
“誰是?”宋戈這個悶葫蘆終于蕩出了點兒聲響。
金瑤搖頭:“我也不知道,”金瑤看宋戈眸光略顯黯淡,只解釋,“我之前不怎么管事,一個丁家也無甚突出的地方,唯一特殊一點的吧,就是他們收養了你,這些細枝末節的,辛承也不必處處向我匯報。”
良久的寧靜。
就當金瑤以為這話題已經過去,宋戈也不想追問的時候,宋戈突然對著金瑤來了一句:“那丁旺福身上的印記,是他換過皮,還是他是要被換皮的人?”
金瑤欲開口,卻忽而抿緊嘴唇,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反問:“我告訴你,你和我走嗎?”
“你為什么總是讓我走?”宋戈已經是第二次聽到金瑤提出這個要求了,他十二分的不解,走?去哪兒?去做什么?金瑤一概不說。
“哦,你不喜歡我這樣問,”金瑤鄭重點頭,“那我下次再問。”
有敲門聲,宋戈和金瑤紛紛朝著自己房門回頭看了一眼,隔著露臺宋戈聽到對面傳來一聲丁文嘉的聲音:“金瑤你在嗎?”
丁文嘉又來找金瑤了?
金瑤朝著宋戈聳聳肩:“我去看一眼。”
拖鞋趿拉聲、開門聲、女孩細聲細氣的說話聲,不一會兒,門關上了,又是一陣拖鞋噠噠噠的聲音,金瑤似乎在小跑,什么事兒值得她一陣小跑。
“等急了吧。”金瑤從門框邊上才露了半張臉,就看著還在露臺上吹風的宋戈笑。
宋戈想說自己沒有在等她,自己哪里等她了,自己只是……只是覺得外頭涼快、舒坦。
金瑤朝著宋戈笑:“你姐讓我晚上和她一起睡,說她房里的床特別軟,還說給我準備了一套蠶絲的睡衣,特別舒服。”
宋戈木然,張張嘴,慢吞吞卻說不出什么,他一直都覺得女孩子的私密事不能追問,自打他被收養到丁家的第一天起,養母就教他,家里雖然有兩個廁所,可你以后上廁所的時候一定要敲門問一下有沒有人,敲完門后,就數三個數,里面沒有人應才可以進去哦。
宋戈懂事早,從那時候就知道男女有別的講究,可金瑤,還真是不把他當外人,宋戈許久才嘟囔一句:“你們倆的事,不必和我說……說得這么細。”
“哦,”金瑤點頭,“這可是你說的,往后我和丁文嘉的事兒,你就不要像今天一樣問來問去了。”
等等,貌似不對啊,宋戈明明不是這個意思,可金瑤已經轉回屋內,宋戈踮起腳,從花葉絡石里探了個腦袋出來想重新解釋一下,金瑤直接把露臺門一關,還大聲喊了一句:“我要換衣服了哦。”
“你這……。”宋戈啞然,只等著四周空寂,風像羽毛一樣輕輕拂過他的臂膀和脖頸,絲絲的涼意讓他心火稍微平復,他才低聲喃喃一句:“你這不講道理。”
***
丁文嘉住一樓,她不常在客棧住,客滿的時候,她的屋子偶爾還會被拿來當客房,好在她東西不多,搬來搬去也不費事。
一樓基本上都是多人間,最當頭的兩間分別是女生八人間和男生八人間,每個房里都有一個大柜子,分格帶門地方便那些窮游小年輕鎖住自己最后的面包和干糧,丁文嘉日常就把自己的東西塞柜子里,既然邀請了金瑤住過來,自然得一番收拾。
忙活了半個晚上,金瑤端著牙刷缸下樓的時候,丁文嘉已經鋪好床單換好窗簾了,開了門,就聞到一陣撲鼻的香,跟著這開門風往人鼻子里竄。
“你還帶了牙刷?”丁文嘉挺意外的,怎么不刷好了下來,省得麻煩,明早還得提上去。
“睡前刷牙是一種儀式,我比較喜歡在一個屋子里完成,刷完,然后就睡覺。”這句話換了別人說,聽著似乎有些矯情,可從金瑤嘴里用這種正兒八經的口吻說出來,反倒是覺得有趣。
丁文嘉轉身,支起攤開放在床榻上的一套淡粉色睡衣,娃娃領,蕾絲邊,褲子不長,金瑤穿起來應該剛好過了大腿的三分之一。
“這件,”丁文嘉把睡衣給金瑤,“你看看喜不喜歡,全新的,我剛拆的包裝。”
金瑤仔細端詳,料子不錯,記得早些年她還在昆侖的時候,也收到過一匹上好的紗羅,絲綢中的極品,三十多道工序,熟練織工每人每天最多也只能織3米,現在的絲綢大多都是機器打出來的,提高了效率,少了些人情味,其實粗略摸起來并無不同,可金瑤摸著卻是分明覺得不同。
不是說這機器打出來的不好,也很好,又軟又密,可物是人非,當年她還是以昆侖山神的身份收受貢品,如今呢……
“你特意給我買的?”這尺寸是金瑤的尺寸,金瑤忍不住問。
“這倒不是。”丁文嘉低頭裝作去捻被子角,“原本是買給肖金枝的,”她仰頭,笑著解釋,“我年前去上海開會,她纏著我讓我順便去趟杭州給她買幾件真絲的睡衣,你說她,從來都是這樣,杭州和上海也不是那么近的,她……,”丁文嘉眸光歘地顫了一下,“她還真是……從來不為別人考慮。”
這話是埋怨,可金瑤聽著全是傷感的氣息。
她十分夸張地伸了個懶腰又拉了拉腿,才說:“你確定,你從昆明回大理的時候,有人一路跟著你?”
丁文嘉點頭,這才是她讓金瑤和她同住的真實目的。
其實一開始她挺猶豫的,她不確定金瑤到底會不會幫自己,以至于金瑤問她“到底什么條件”的時候,她都不敢開口。
***
有人盯上她了,昨夜梁霄八點送她回市區,丁文嘉特意換了一身衣服,繞開了公寓樓電梯監控走的樓梯下的樓,九點發車去昆明,到老家已經兩點多,本該是萬籟寂靜星星都睡著的深夜,可當丁文嘉用備用鑰匙打開家門的時候,分明覺得,莫名有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像是手指甲不小心劃過白灰墻的摩擦,又像是老鼠穿過樓道的聲響。
她停頓了片刻,才突然擰轉鑰匙,閃身躲進了屋內,她不敢開燈,她身上帶了兩只徒步用的高強度手電筒,她擰了一下轉頭,把手電筒的光口控到最小,才敢輕輕一摁,射出的光不過半個手掌的大小,卻足以讓她在屋內自如穿梭。
屋內沒人,陳設如常,空氣里飄浮著凝重的水汽和發霉的味道,丁文嘉輕車熟路地摸到了書房,半蹲著沿著窗邊蹲行到密室開關。
輸密碼、開門、拿東西、走人,前后不過五分鐘的路,她自以為自己速度足夠快,可當她再次開車上了高速的時候,卻發現自己還是被人盯上了。
她不敢立刻往大理走,過恐龍谷收費站的時候她特意先下了高速,繞著景區兜了一圈,又重新上了高速,然后一直往后視鏡瞟,果然,有輛之前就在她后頭的車依舊黏在她屁股后頭。
是輛探岳,新款,牌照是昆明的。
深夜高速車本來就少,兩輛車頗有默契的一前一后,距離不遠不近,丁文嘉不敢輕舉妄動,更不敢隨意變速,只一直忍著到了大平地服務區才利用假裝下車買水的空檔偷瞄了那車一眼,開車的人戴著一個藍色醫用口罩,五道褶的最大號,從喉嚨一直遮到了鼻梁,頭上反戴著一個灰藍色鴨舌帽,只從帽子卡扣里露出一截劉海,看面相和手指的骨節,這應該是個男人。
如果是個女人,丁文嘉尚可以對付,男人的話,只要不是和拳館那些大老爺們一樣粗壯結實的練家子,她應該也沒問題,可大晚上的,丁文嘉不想惹事,誰知道這人后備箱里是不是放著家伙事兒。
丁文嘉重新回到車邊上,下意識地把副駕駛的手電筒別在了腰上,這手電筒是多功能的,筒頭是T形安全錘,雙層玻璃都砸得碎。
服務區人很少,不過還算是燈火通明,丁文嘉買完水,看著東邊漸漸翻滾起的曙光,天快亮了,她看了一眼時間,居然已經六點了,她覺得自己的速度開得還挺快的,估摸著是下恐龍谷兜圈的時候花費了太多時間。
丁文嘉擰開瓶蓋昂頭喝水,隔著超市玻璃窗往外頭不經意地看,車里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也不下車,也不動,手都還在搭在方向盤上。
這是要吃定她的意思了?
她能找誰?
如果她誰都不找,她會不會是下一個周奇?或者是下一個肖金枝。
丁文嘉努力呼吸,讓自己保持平穩的心跳,爾后才掏出手機,邊走邊裝作回微信消息,拉開車門的時候聲音扯得很大:“對對對,我中午回來吃飯,金瑤起床了嗎?有問起過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