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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出妖都后,永遠不要再回……

    阿啄是趁亂跑回來的。

    宮墻外的結界被攻破時, 她已經背著行囊,由畫眉鳥送至了宮外。

    她獲得了千頡的恩準,從此是完完全全的自由身。這么多年來又學了許多本事, 積攢了不少財物, 去哪兒都能安身立命。

    但她站在狩月宮外朝著遠方看, 只覺得身前身后亂糟糟一片。人人都有要為之奔忙的事, 唯獨她沒有。

    這座妖宮,她來時茫然, 走時亦茫然。似乎她活到這么大,就從來沒有活明白過。

    小時候她腦子笨, 很簡單的事情也要爹娘重復許多遍才能記住, 惟有一點不服輸的軸勁兒,說起來也不知是好是壞。

    這股軸勁兒令她在入宮后, 除了乖乖完成千頡給她安排的課業外, 就只剩下一件事情可做。

    那就是等著他來。

    但他幾乎是不來的,偶爾來了,也只是遠遠地看一眼, 關照幾句,就轉身離開,似乎對她只是盡到了監護責任便足矣。

    可他在替誰監護她呢?

    他和她沒有任何關系。

    長大一點之后,她開始學著闖禍。在千頡不得不出現在她面前替她收拾爛攤子的時候沖著他大呼小叫, 但他從來也不介意她的冒犯。

    有時候,她甚至覺得他看她的眼神充滿了愧疚, 可他對她這樣一個什么都要攀附于他的孤兒究竟有什么好愧疚的!

    她已經不愿去回想, 自己在得知她被千頡另眼相待的原因,是和炎葵長得像時,世界崩塌成了什么樣。

    在那之后, 她認清了自己的身份,再不去向他要求什么,而是自請成為死士,盡力去達成他想要的一切。

    因為這是她欠他的,無論如何她都要報答他。

    即使他并不需要這份報答。

    頭頂上天象變了,熟悉的妖力不顧后果地天上倒灌,讓本就不詳的夜晚變得更為混亂。

    阿啄突然調轉腳步,一路小跑,義無反顧地回到了那座已經被冰封住的奉妖殿。

    她有一種預感,如果她不回去,她將永遠后悔。

    意外的是,千頡的妖境并未將她排斥在外,她悄然踏進去,連氣息都被完全吞噬,卻迎面撞上了山呼海嘯般的回憶。

    原來,原來他也不是從一開始就變成這種孽障的……

    原來他愛一個人時,會從來不把背影留給她,一雙眼睛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追過去。

    原來他也會像個普通男子一樣,患得患失,渴望著和所愛之人白頭偕老。

    她不知道為什么,那明明是他和別人的過往,她卻也像親身體驗過一樣,陷在里面完全出不來。

    直到……直到,千頡的妖境坍縮成一個小小的珠子,她才得以從妖境當中掙脫。

    他死了,千頡大人死了。

    而他臨死之前,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放她自由。

    他是死有余辜的,她心里明白。

    可是,被他所庇佑的她,又能無辜到哪里去?她享受了他賜予她的一切,總不能如其他人一樣,忘恩負義地唾棄他。

    炎葵此時已經完全沒有了任何妖力,所以察覺不到她的存在。

    出于一種無地自容的情感,她亦不想被炎葵察覺。

    千頡大人是心甘情愿死在炎葵手里的,誰也沒有資格替他報仇。

    可是炎葵為什么會那么鐵石心腸呢?

    她躲在影子里,看著她手起刀落,將千頡的頭顱斬下,然后拎著他那頭原本有光華在流轉的烏發,像拎起一顆爛了的西瓜,就這么血淋淋地往外走。

    而他剩下的尸身在這瞬間化成了灰,再也辨認不出痕跡。

    她只覺得自己的骨頭也跟著被火燒了一般,痛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真正失去理智,是聽到炎葵說要把千頡的頭顱掛在城墻上的那一刻。

    不可以。

    被心愛的人鞭尸,這樣的結局太慘了。

    她不能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卻什么都不做。

    所以她明知毫無勝算,卻仍舊釋放出影術,不顧一切地攻向炎葵。

    結果當然是,敗得很慘。

    可她在這一刻突然找到了對峙的勇氣-

    在元汐桐一掌將阿啄揮開后,守衛在一旁的妖兵們立刻上前,欲將其拿下。

    炎葵卻一抬手,示意他們退后。

    猝然目睹了這一幕的落星神宮幾位星官,為避免窺見更多的秘辛,主動提出了告退。

    炎葵從善如流地喚來幾個內侍,令其先將貴客們帶去休息。

    元虛舟跟著走了一截,將同僚們送至拐角后,才慢吞吞地往回走。

    星官們鬧哄哄的聲音漸漸飄遠,炎葵越過元汐桐,走向那個自小就蒙了難,慘遭蠱雕屠村,卻因為長相酷似自己而被送到千頡身邊的姑娘。

    兩張面孔相對而視,互相都覺得在照鏡子一樣。

    還是炎葵先行開口:“我殺千頡是為尋仇,等待了二十年最終如愿。你如今想殺我,是要替他報仇嗎?”

    阿啄卻咬著牙,閉口不答,一雙眼睛在這時毫無預兆地落了兩行淚。

    這樣近距離地對比這兩張臉,元汐桐也是越看越驚奇。

    在行宮時,她當千頡是個死變態,竟然把這么個跟娘親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放在身邊,所以她問過千頡,阿啄的來歷。千頡卻只是告訴她,真相要問炎葵。

    現在看娘親這副毫不驚異的態度,恐怕真如千頡所言,這里面有著外人不知道的隱情。

    她回過頭,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走回來的元虛舟,還未說話,便感覺到他緊了緊她的手,接著,他彎腰貼近她的耳朵,低聲說道:“方才我沒發現她一直躲在殿內,是因為,她的神魂氣息和你娘一樣。”

    他在游尸九野內搜過阿啄的魂,當時就懷疑這或許是炎葵布下的一步棋。

    但后來發生的變故一樁接著一樁,他再沒精力去思考這些不太重要的人和事,便一并將其拋到了腦后。

    接下來的話,元虛舟并未說出口,而是直接傳音進了元汐桐的腦中:“如果我沒猜錯,她一開始是你娘的一部分。”

    一部分?

    那是,哪一部分?

    元汐桐的目光轉向娘親,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也沒發現她究竟缺了哪一塊兒。

    阿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用什么頭發、指甲一類的物品變出來的空心木偶。那樣的妖術雖然可以維持十天半月,但……十幾年,這怎么可能?

    啊累了一整夜,頭好痛,身體也虛得不行,好想直接問娘親,但又不好出言打攪。而且,看到阿啄哭,元汐桐頓時產生了一種在看娘親在哭的錯覺。

    這種感覺很奇怪,她從小就沒見過娘親流淚,因為娘親不論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溫溫柔柔不近人情的模樣,世上頭一號鐵石心腸的人物。

    出乎意料的是,炎葵并沒有打斷阿啄,她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等待著那個泣不成聲的少女平靜下來。

    不知是否也滋生了一些同情。

    阿啄只哭了一會兒,便自己止住了淚。

    淡淡的屈辱浮現在她面頰上,炎葵看見了,竟然耐心解釋:“抱歉,因為我太久沒有看到過這張臉哭了,所以感覺很陌生,并沒有在看你的笑話。”

    她的體貼落在阿啄耳中,卻成了一種上位者慣用的惺惺作態。

    阿啄并不領情。她側過頭,看到漸漸升高的太陽如往常一樣散發出溫暖的熱度,想到這樣尋常的黎明,千頡卻再也見不到……心里只覺得空落落的,舌尖發苦。

    “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呢?”她終于開口,“不如一刀砍了我,免得你見到我這么復制品心里膈應。”

    其實眾人都明白,感到膈應的,是她才對。心里不如意的姑娘,說話都帶著刺的,也不知究竟刺傷的是誰。

    十幾歲的元汐桐就是如此,炎葵已經習慣和這種小姑娘相處,也明白有些道理,總得自己想通才行,她說得再多也只會引起逆反。

    所以她只是笑了笑,緩聲開口:“阿啄,你是叫這個名字吧?”

    “……”

    “出妖都后,永遠不要再回來,就當我放你一馬。”

    說罷,她便再沒給阿啄眼神,示意守在一旁的妖兵將她護送出城,自己則一轉身,踏進了奉妖殿內。

    這里面亂糟糟的,各種器物散落一地。但她并未在意,于一片狼藉中先將分派給眾人的賞賜擬定好,才抬頭看向殿外。

    恰好看到元汐桐和阿啄錯身而過,似乎還開口說了幾句什么。

    炎葵停頓了片刻,看著阿啄塌著肩膀背對著奉妖殿往外走,直到人影完全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

    “娘。”

    元汐桐不知何時已經到了她跟前,一只手緊緊地將元虛舟牽著。一雙少年看起來似乎還是小時候在秦王府內毫無隔閡的親密樣,轉眼間卻長到了這么大。

    大到已經可以自己拿主意,要和對方嚴絲合縫地綁定在一起。

    “炎葵大人。”元虛舟也跟著叫了一句,語氣不卑不亢,和以前喚她“顏夫人”時并沒有任何區別。

    這是個無論何時都能對自己境遇坦然接受的孩子,如果阿羽能少喜歡他一點,作為母親,她會更為放心。

    炎葵揉了揉眉心,決心先解決容易解決的事情。

    “你跟阿啄說什么了?”她問元汐桐。

    元汐桐:“噢,我跟她說,她三魂七魄俱全,是個有自己思想的人,又被千頡賜了自由身,自當遵循他的意愿,好好活下去。但我看她呆愣愣的,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說完這一大堆,她小心翼翼地開口,問炎葵:“所以,她究竟和娘親有什么關系啊?”

    炎葵的目光掃過她,也掃過元虛舟,靜默了一會兒,方才開口:“阿羽,你是不是一直覺得,娘親不夠愛你?”

    “也……也不是。”元汐桐小聲回了一句,但她也知道這句話沒什么說服力。

    孩子氣的否認,讓炎葵笑了笑,緩緩交待道:“娘親已經沒有情根了,所以沒辦法感受到愛,也沒辦法給出你想要的愛。”

    這樣大的事情,被她輕輕巧巧地說出來,似乎完全沒有任何的遺憾。

    元汐桐下意識和元虛舟對視了一眼,幾乎是同時明白過來,阿啄身上那股對千頡莫名其妙的愛意是從何而來。

    “我在渡劫之前,最放心不下的,的確是千頡,所以做了一件說出來你們恐怕會笑話的傻事,”炎葵見他二人那副一點即通的神態,接著說道,“我把我的情根拔出來了,用一縷元神包著,散到了赤水之畔。期盼著待我走后,這縷元神不論是投身在妖物身上,還是人身上,都會連同我的情根一起,陪伴在千頡左右。可惜……”

    可惜千頡走錯了一步。

    此后種種,不過是什么因種什么果。

    那縷元神投身在了一個死胎中,被取名叫阿啄。但她三魂七魄不全,所以幼時常被懷疑腦子有問題。

    正因為魂魄不全,千頡一開始才會對她是炎葵本人的轉世深信不疑,不惜花費大量的精力去補全她的魂魄,使她成為一個完整而正常的人。

    直到第二件靈器也被炎葵收入囊中,他才驚覺這么多年來,自己一直被蒙蔽了雙眼,弄錯了方向。而真正的炎葵,藏在中土,羽翼漸豐,在策劃著對他的復仇。

    “他死之前,我問他有沒有收到我的禮物,他說他不喜歡。或許一開始是我太自大,自以為做好了安排,對方便會欣然接受,沒有考慮過他究竟想不想要,”炎葵撐著腦袋,顯現出苦惱的神色,“我對你也是一樣,阿羽,我以為生下你,將力量給你,你便會開心……我沒想到會給你帶來痛苦。”

    “娘……”元汐桐將聲音放輕,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當然有過痛苦的時刻,但那時她不明真相,只覺得娘親在把自己當作復仇的工具,連夸贊都極少有,更別說承認她作為工具以外的價值。但在明白真相的這一刻,她又覺得情有可原,娘親已經很不容易了。

    “都過去了。”想了想,也只能嚅囁著說出這么一句話。

    元虛舟攥著她的手緊了緊,雖然沒有說話,但她知道自己在被安慰,因為他實實在在地目睹過她的難過。

    “此前你問我有沒有事,我想,你應該是想知道,我究竟傷不傷心……”打開了話匣的炎葵,繼續說道,“但我并沒有那種情緒。看到阿啄哭成那樣,我也想通過她的淚水去感知千頡的死亡,可惜的是,我一點都沒有被觸動。相反,我滿腦子都是該如何重建這座妖宮;該如何平息無辜死在千頡手里的那些羽族的怒火;這些年來幫過我的人,我該如何論功行賞……

    “你問我要不要休息,我已經休息二十年了,期盼著這一刻的忙碌亦期盼了二十年,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這樣忙碌下去。至于阿啄,也許她可以代替我,去過另一種我無緣經歷的人生。 ”

    這樣長的一段話說完,她才像是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自嘲地笑笑:“讓你們聽我啰嗦了這么多,實在是辛苦了。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不喜歡聽人嘮叨,所以接下來要說的才是正事。阿羽——”

    她看向元汐桐:“你先出去吧,我要跟虛舟單獨聊聊。”

    第82章 第 82 章 我見過你父親一次,那是……

    元汐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奉妖殿。

    臨走時那擔憂的神情, 好像生怕自己娘說出什么話來棒打鴛鴦。

    但她此時也沒那么多精力去考慮這些。

    千頡身死之后,各方勢力也會開始跟著動。雖說他們發動的這場宮變還算順利,并未波及整個南荒, 娘親在各地也有舊臣, 但隔了一層肚皮和漫長的二十年, 是妖是鬼都不清楚。

    狩月宮和城內兩道結界損毀嚴重, 重建工作刻不容緩。

    好在離珠已經牢牢握住了四道宮門的控制權,算是先把這些各懷鬼胎急著要來拜見炎葵的羽族們阻了一手, 給了她們休整的時間。等局勢完全穩定,其他事情才能從長計議。

    元汐桐剛踏出殿門, 守在一旁等著她發話的侍從們便一茬兒接著一茬兒圍過來。

    她在中土雖只是個郡主, 但跟著娘親耳濡目染,于馭人一事上也算是有些見解, 真正到她需要派上用場時, 不至于六神無主,事事都要向別人請教。

    “她做得很好,不是嗎?”

    奉妖殿內, 炎葵收回目光,面上難得露出了一絲贊賞。

    元虛舟“嗯”了一聲:“她一直很肯學,也學得很快。”

    一雙還未恢復成正常模樣的赤金色眸子,令他的氣質看起來不似活人。

    短短二十歲的年紀, 他經歷了太多,現如今雖說是一無所有, 看起來反倒有種, 整個世界正在他眼里展現出全貌的感覺,有種很內斂的張狂。只有在看向元汐桐的那一刻,才會透出淺淺的溫柔。

    炎葵收攏思緒, 開口道:“你應該知道,我其實并不是很同意你們在一起。”

    “知道。”元虛舟并不意外她這番詰難。

    “原因呢?也知道嗎?”

    “你覺得我性情偏執,會步千頡的后塵,所以更希望阿羽能和你一樣,找個和父親同樣好拿捏的公孫皓。”

    炎葵聽完笑了笑,并未否認:“太深重的愛,對于某些人來說,只是一種負擔,當其中一方離了心時,這段感情必然不會有善終。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和你的身世有關。”

    說到身世,元虛舟只動了動眸子,并沒有特別激動。

    他在得知自己并非秦王親生時,已近弱冠。在他心中,秦王做了他父親二十年,將他視若己出,傾盡全力將他養大,無論如何都足夠勝任父親這個角色。

    至于那個生父,若能知曉生平,那當然很好,畢竟他體內這份修羅之力源自修羅族,在關鍵時刻救了他兩次,他很感激。但若是那人遍尋不得,他也不會感覺特別遺憾。

    他是從母親肚里出來的,他的來歷早已明明白白,無須再給自己認個爹。

    “我見過你父親一次,”炎葵說,“那是在我渡劫之前的一個仲夏。”

    南荒不似中土那般有分明的節氣變化,這里只分干濕兩季。但她在中土待久了,一時間用詞還未轉換過來。

    炎葵不是個文縐縐的詩人,特地提到節氣自然不是為了抒發什么胸意,而是那件事情的確很怪異。

    夏熱如火,修為不夠的羽族披著一身羽毛更是要冒火。

    像炎葵這種修為的大妖,早在五百歲時就已經寒暑不懼。但無論她修為有多高,總保留了一些鳥類的習性。

    鹓雛非醴泉不飲,且像大多數鳥類一樣,愛在干凈的靈泉邊洗羽毛。

    每到一定的季節,她都會搬離狩月宮,去往南麓的行宮避暑。那里有一處至純至清的靈泉,為鹓雛所據長達幾千年,是她的最愛。這股靈泉不僅清澈似玻璃,還兼具療傷之效。

    千頡本想跟著一起過來,但被她強行留在了妖都內替她代理政務。

    事情發生在一個很尋常的夜晚。

    她漫步至靈泉旁,正打算顯出妖相,下靈泉泅水。周遭溫度卻頓時驟降,地面霜片如瓦。一陣刺骨寒意襲來,她只眨了個眼,面前的靈泉便已完全被凍住,行宮內燈火盡滅,整個世界像是回到了冰河期。

    再眨一下眼,這一切怪象卻又完全消失。夏夜的熱氣蒸過來,方才那股連骨頭都要刺穿的寒意仿若某種幻覺。

    是幻境嗎?

    不可能。

    她身為四荒妖帝之一,妖力傲視群雄,這世上不可能存在任何人或者妖能在瞬息之間毫無預兆地令她陷入幻境。

    炎葵抬起手,嘗試動了動手指,果真發現小指指尖出現了一小塊壞死。

    被凍壞的。

    不是幻境,方才的一切都真真實實地發生過。

    這種感覺就像是處在更高維度的生物,用一雙看不見的手,在幕布上拼圖,卻不小心將一張炎夏和一張凜冬重疊在了一起,雖然很快就將錯誤修正,但仍被一部分人所察覺。

    是神族嗎?

    但掌管著春夏秋冬的神族各司其職,會剛剛好捅出這種簍子嗎?

    不過對于那些神族來說,凡世三千本就只是螻蟻生存的世界,不配與其相提并論。所以這點小小的失誤,只要不被大多數人察覺便無所謂吧。

    她在心里嗤笑著,將妖力逼至指尖,修復好壞死的皮肉,正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卻在這時感應到一股不同尋常的力量。

    這股力量既非靈力,又非妖力,來勢洶洶地從行宮地界漫過,然后迅速向前推進,很快便向著西南方向而去。

    她迅速追過去,只見一男子身著黑衣,頭覆鬼面,被一陣天風包裹著慢吞吞朝前走。

    這人身量極為高大,背影勁瘦昂然,前行步伐雖緩,行進時卻能完全無視高山深崖,身姿輕健如履平地。

    不僅如此,他周圍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屏障,屏障張開時能將天上地下所有活物的動向盡數掌握在手里。

    無須交手,她便感覺到,他很厲害。

    要知道,她活了這么幾千年,能得她一句“厲害”的人寥寥無幾。

    大荒東、西、北帝與中土那個神官玄瞻全都沒有被她放在眼里。

    但這名男子身上的力量卻令炎葵十分在意。

    這是在她的地盤,她當然不會允許這等來歷不明之人造次。

    她瞬行過去,還未接近他身畔,包裹住他的天風卻突然變了風勢,數道風刃懸在她頭頂,如赤日懸空,下一刻便要攻過來。

    男子在這時候轉過身,看著她開口:“你跟著我很久了。”

    面具下一雙金瞳冷冰冰的,看起來不似善類。

    “笑話,”炎葵冷哼一聲,“閣下不請自來我南荒,反倒怪我不該跟著你,沒有這樣的道理吧。”

    她想著自己身為一荒之主,貿然出手有失身份,還是先進行一個先禮后兵的流程,這樣日后也不會落人口實。

    男子卻問道:“南荒?如今的大荒分東西南北了?”

    這話問得甚是狂妄,多少年了,自炎葵坐上羽皇之位后,再無人敢跟她這樣說話。她心中戰意燃起,眸子一沉便祭出一柄長刀,迎著風刃砍過去。

    大妖們斗法向來是驚天動地,轉瞬便是幾百個來回,打得光如萬炬,燃照數里。

    炎葵的親兵們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從行宮一路追至此地,卻被炎葵一抬手,阻在了結界之外。

    因為他們進來也是白白送命。

    她已經完全看明白這名男子的路數,跟她最初料想的差不多,一旦他將屏障張開,天上地下將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無論是誰踏進牢籠一步,都會被活活絞殺。

    他的力量似乎是來源于地底的尸骸,從地面鉆出的森森白骨,多到可以原地組裝成一支死靈軍團。

    而他們腳下的土地,幾萬年來,歷經物種變遷與王朝更迭,沒有哪一處不是埋骨地,因此,沒有哪一處不是他的力量來源。

    術法高深之人大多不善近戰,他體術亦是頂級,即便是手執最普通的木棍,那木棍在他手里也是最鋒利的神兵。

    這樣恐怖的統治力,她只在父君在世的時候聽說過。萬年之前,還未絕地天通時,有一個力量可以和神族相抗衡的種族,名為“修羅”。

    他們以地底怨氣為食,幾乎是殺欲的代表,是“惡”的化身。

    但父君同時也說了,神族的話聽聽就得了,畢竟他們都虛偽,慣會美化自己,與其立場相悖之人都會被他們說成是“惡”的化身。像他們鹓雛自墮為妖后,也不知被那群神族編排了多久。

    所以修羅族究竟是善是惡,作為外人其實無法妄下定論。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族因為力量太強,所以天道為維持世間力量平衡,對其全族降下天罰,平均壽命不過百年。

    見炎葵并未將緊隨而至的妖兵們放過來,而是選擇獨自迎戰。那名男子倏然停手,立在空中對著炎葵道:“我路過此地,無意驚擾,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或許是他的語氣實在平緩,又或許是方才那番打斗沒有傷到他分毫,所以炎葵聽他說話簡直是怎么聽怎么不爽。

    正打算叫他別廢話了,今日就算是她死在這里,也要啃下他一塊骨頭來。這人卻接著道:“南荒之主,你劫數將至,和我繼續爭斗下去,于你無益。”

    于她身后的一個個誓死跟隨她的妖兵們更是無益。

    這句話驟然將炎葵點醒。

    她是南荒之主,可不是什么孑然一身的普通妖族。她身后有大批的子民們等著她守護,她不能只顧著逞兇斗惡,而將整個南荒置于險地。今夜這番斗法已經令周遭山林損毀嚴重,說不定還令某些小妖們無辜受難,再繼續下去只會擴大傷亡。

    在這一刻,她找回了理智,果斷收手,直接詢問他的來歷:“你可是那個傳聞中已經滅族了上萬年的修羅族?”

    男子卻抬頭看了看星空,回了她一句:“原來,已經過了上萬年了嗎……”

    如此算是間接承認了身份。

    “在那之后,我再未見過他,那股修羅之力也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失去了蹤跡。”

    結束了回憶的炎葵面向元虛舟說道:“直到我渡劫失敗,以鳥身在秦王府養傷,見到你娘將你誕下,那股力量才在你身上重現于世。”

    第83章 第 83 章 我開玩笑的,我不讓你當……

    元虛舟原先設想過, 自己的生父或許是由于時空產生裂縫,而從另一個世界誤入這里的修羅族。

    然而正如他向元汐桐解釋過的那樣,三千世界, 不是每一個世界的人, 都能投生為人, 所以恰好在兩個世界都投生為修羅族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炎葵的回憶幾乎是佐證了元虛舟的另一個猜測。

    他的生父, 不知何故,在修羅族消亡之前便已經被封印。上萬年后的一個夏季, 也許是掌管節氣的神族操作失誤,導致封印失效, 這才得以讓那個修羅族再次現世。

    見元虛舟臉上浮現出一絲恍然, 炎葵明白他應當已經將前因后果猜得八九不離十。

    果然是個一點就通的聰明孩子。

    她接著說道:“但修羅之力在一個才呱呱落地的嬰兒身上,只會招致禍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爹跟你娘交待了什么, 她在待產時, 便已經提前修書于玄瞻,令其一月之后,親至帝都。”

    聽到這里, 元虛舟倒是愣了愣:“師尊也參與其中?”

    “你娘想要落星神宮護你周全,自然要把玄瞻牽扯進來,”炎葵說,“但玄瞻沒那個本事決定呼風印的歸屬, 這世上已知的任何一種力量都不能。所以,這一步, 恐怕還是修羅族在執棋。”

    修羅族既然能和神族相抗衡, 神族能做到的,他們自然也能做到。不過一個呼風印,還不是想落在誰身上, 就落在誰身上。

    玄瞻來時,呼風印已經出現在那個嬰兒的額間。而他身上與生俱來的修羅之力,已經安靜地盤踞回了氣海中,倘若他這一生不遭受瀕死的意外,這股力量便永遠不會復蘇。

    “虛舟,就叫他虛舟吧,”產房內的九鳳國公主,望著襁褓中紅彤彤皺巴巴的孩子,一臉不舍地抬手戳了戳他的臉,“就說這是玄瞻給他取的名,希望他今后能深藏若虛,平安此生。”

    她盯著虛舟看了許久,才吩咐侍女將守了大半夜的秦王喚進來。

    隔著一道珠簾,公主虛弱地開口:“秦王殿下,我們娘倆蒙你照顧,而今終于到了塵埃落定的時刻。這孩子,陛下不會讓我帶走,只能暫時留在你府中,待他成年之后,落星神宮自會將他帶走。只不過……”

    畢竟生育一場,就算之前她再身強體壯,如今也是氣血雙虧。所以她喘了好大一口氣,才接著道:“只不過,和離一事,恐有損殿下聲譽。我……深感抱歉。”

    秦王元桓只知公主另有所屬,至今也不知道孩子的生父究竟是何人。但他向來寬厚,只覺得相識一場,自己能幫當然要幫。

    他見公主這副面帶愧疚的模樣,不似從前那般天真活潑,也不知那情郎是否令她受了情傷,想了想,也只能趕緊說道:“公主還是先在府上安心養好身子吧!本王白得一兒子,有什么好有損聲譽的?況且這孩子還是未來的大神官,于我秦王府來說可是天大的喜事。”

    “公主放心,”秦王補充道,“今后,虛舟便是我親兒子。”

    九鳳國公主在兩月之后,向秦王提出和離,帶著嫁妝和侍女們又回到了九鳳國。她生下的那個孩子被留在了秦王府里,由落星神宮負責教導。

    這在當時的確是一個對誰來說都好的局面。

    身懷修羅之力的孩子得到了大歧皇室和落星神宮的庇護;大歧和落星神宮可以順勢造神;秦王府出了個可以揚眉吐氣的子嗣;旁觀著一切的炎葵多了復仇的籌碼……

    而那個孩子生父的存在則徹底被抹銷,直到如今,才重新被提及。

    一直以來都對自己的身世沒有實感的元虛舟,心緒忽然變得有些復雜。他在心里想,難怪……難怪他總覺得那尊神官長之位,不是他想要的。原來的確是,從一開始就不屬于他。

    母親將這一切瞞著他,自有她的苦衷。而那個修羅族的男子,他的生父,消失這么多年,應當是兇多吉少。

    “他還活著嗎?”他這樣問了一句。

    “我不知道,”炎葵搖搖頭,“但我聽說,落星神宮筑基的地下暗河,曾于二十年前產生過極大的異動,若是無法妥善處理,會給整個九州大地都帶來滅頂之災。但奇怪的是,那場聲勢浩大,令知情者人心惶惶的異動卻在一個夜晚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不久之后,你的母親便懷著你嫁給了秦王。”

    這其中有什么聯系,炎葵并未多說。

    但元虛舟知道,真相恐怕需要找到師尊,才能問個明白。

    “這個世界,在修羅族的眼里,就像棋盤一樣簡單。你將力量鋪開時,應該可以感受到。”

    說到力量,炎葵的眼里難得浮現出一絲向往,也不知是不是在懷念往昔。

    元虛舟感受到了,所以并未在她面前夸夸其談,只是簡短地回道:“是,單純的靈力很難做到那般全知全能。”

    “全知全能……”炎葵喃喃重復了一遍,才掩著面干笑了幾句,話鋒一轉,進入方才的正題,“可是修羅族有個致命的缺陷,你們的壽命至多百年。一旦成年,便永遠是青年的模樣。呈現出衰老之相時,便是陽壽將至之期。你若死了,我害怕阿羽會受不了。”

    這是她不愿讓他們在一起的另外一個理由。

    雖然虛舟很好,兩小無猜兩情相悅的故事也足夠令人動容,可作為過來人和一個母親,炎葵有自己的立場。

    阿羽是半妖,今后要繼承羽皇之位。她能活很久很久,還會經歷無數的人和事。太早將自己的人生和一名男子綁定,注定不會有好結果。

    然而元虛舟卻對自己的壽命有另一番解讀:“我不覺得活得太久,是一件好事。人心之固,固不可徹,錯誤和執念并不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只會年年歲歲無窮盡也。您和千頡若沒有活上幾千年,或許也不會成為一對怨侶。”

    人都有想要做惡的時候。

    元虛舟當然明白執念有多可怕,也理解炎葵為何會拿他和千頡類比。從本質上來說,他將元汐桐強留在太微神殿的舉動,和千頡想要將炎葵永遠綁在身邊的行為并沒有區別。

    但即便是重來一次,他也絕不會后悔自己的選擇。

    所以他很慶幸,自己的壽命不過百年,他對追求長生也沒有興趣。再深的執念,至多百年便會消散。那么在這有限的生命之內,若能和元汐桐相伴到老,已是件極大的幸事。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阿羽很堅強,我若身死,我相信她可以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噢?”炎葵拖長了尾音,看到元虛舟清明而堅定的神情,突然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么。

    倘若他信誓旦旦地告訴她,自己絕不會傷害阿羽,她倒是可以說她原本也以為千頡永遠不會傷害她,最后還不是,不死不休……來借此發難。

    但他把握住了鋒利的度。

    炎葵的眼神變了變,決定先把這對鬧心孩子的事情給放一放。眼前的事情已經足夠焦頭爛額,兒孫的路該怎么走,還是只能他們自己拿主意。

    “你們中土有句話,叫老而不死則為賊,我想我們這種大妖在你們眼里應該都是這樣的存在。阿羽既然屬意你,只要今后你能讓她開心,我便不多說什么了……”

    說到這里,她的面容變得有些嚴肅:“但眼下有件重要的事情,你做了這么久的元氏子弟,我想你應該要知道。”

    元虛舟:“……什么事?”

    “我在秦王府時,雖失去了妖力,但好在百鳥都還愿意為我所驅使,所以對帝都之事也算是了如指掌。你們大歧那位天子,早年對妖族做事太絕,令邢家損失慘重。這些年來,他們一直都有所動作。邢貴妃又是最受天子寵愛的枕邊人,自她誕下皇嗣后,邢家便一直在加快進度。”

    “南荒物歸原主一事,應當已經傳遍了中土大荒,”炎葵告訴他,“大歧天子活不了多久了。”-

    元汐桐一整夜沒睡,又忙活了一個早上,好不容易得了點空,便就地坐在回廊上靠著柱子打起了盹。

    但一直睡不安穩。

    腦子里還是不明白有什么話,娘親只能對著哥哥說。

    不知道娘親會不會為難哥哥。

    會不會,他們說完話后,哥哥就被娘親給趕走了?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預感,可能因為從小她就習慣性要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面想,像是要為厄運的到來做好心理準備一樣。

    突然她的額頭被人輕輕敲了敲。她一睜眼,就看到元虛舟站在回廊外。被妖力冰封后化凍的枝條在他臉上投下一道陰影,明明他也跟她一樣熬了一整夜,但不知為何皮色還是那般清爽,就連那雙赤金色的眼睛,她也越看越順眼了。

    元汐桐不由得睜大眼睛看著他許久,而后才扯著他的衣袖問道:“你,你要走了嗎?”

    似乎是沒想到她會這般敏銳,元虛舟愣了一下,才斟酌著說道:“這都被你看出來了?那你干脆一并替我算一算,我什么時候會回?”

    一句話將來去的意愿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元汐桐心神稍定。

    但她還是生起了一種“我就知道”的沮喪感。

    她看著他,一聲一聲追著問道:“真的,真的要走嗎?為什么?不是沒有靈力,不做神官了嗎?你還說我給你的新身份挺好……”

    “我,我開玩笑的,我不讓你當奴隸了,好不好?”她又說,“是不是我娘說了什么?”

    這樣說著,她蹭地一下跳起來,就要進殿去找娘親問個說法,雙肩卻被元虛舟給按了回去。

    “阿羽,”他的聲音隨著安撫的力道一并傳入她耳中,“我只是暫時要去一趟帝都,把事情辦完了就回來。”

    “什么事,非得一點都不能休息,現在就要去啊?”她還是不懂。

    元虛舟在她身邊坐下,將炎葵告訴他的一切細細復述了一遍。

    “自上次與圣上一別,我只覺得他被你娘親的真實身份嚇得不輕,看起來有邪氣入體之相,但那時我在心里怨他不顧手足之情,竟真的對父親動了殺意,帶著聽之任之的私心,便沒往邢貴妃身上想,”元虛舟說,“邢家要有大動作了,但大歧氣數未盡,元氏對我亦有教養之恩,不管怎么樣,我都應該去一趟帝都,將此事做個了結。”

    聽完了來龍去脈的元汐桐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她心知這件事對于哥哥來說,是非做不可,便連勸阻的念頭都不曾有,只是說道:“那我陪你一起去,父親還被軟禁在帝都,我要把他接過來。”

    “昨夜我們動手之前,我就已經令守在秦王府外的親信們將父親轉移了,現在秦王府內的元桓,只是個傀儡而已,不出兩日,父親就能來和你們團聚,”元虛舟說,“只是偌大一個秦王府,那些家生子們要接過來還需要時間,要等你娘先把要緊的事情忙完。”

    元汐桐聽得連連點頭,這些事她自然懂。

    還有,哥哥的身世……他的親生父親……

    她想多問幾句,但又怕問得他傷心,只能小心翼翼地開口:“你還好嗎?”

    元虛舟看向她,明白她八成是在顧及他的情緒,便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說道:“還好,我沒什么好難過的。我只覺得我很幸運,我母親,還有……他,已經給我做了最好的安排,讓我無論在處在哪個位置,都有后路可走。”

    “嗯,所以去完帝都,我們還要回一趟落星神宮對不對?”她一臉期待地對上他的眼神,“那我要回藏書閣——”

    她話剛說出口,就被元虛舟輕輕打斷:“阿羽,你現在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所以這次,又要稍微分開一段時日了。

    “……”元汐桐抿抿嘴,面上浮現出一絲悵然,“涼州,最后一塊靈器,我知道……”

    她還知道,邢家若是要動,必定是帝都和涼州一起動,所以他們速度一定要快。已經沒有時間再耽擱下去了,必須盡快兵分兩路。

    其實他們面前的景色并不美,樹木幾乎都被摧毀得只剩下殘枝,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硝煙味。

    但現在太陽正好,像這樣坐著談天的時光很寶貴,所以她不想告別的太倉促。

    “再坐一會兒吧,哥哥,”她伸出小指頭勾住他的,“我還想再坐一會兒。”

    元虛舟將掌心攤開,將她的手包裹住:“這次不趕時間了?”

    “嗯,不趕了。”-

    宏闊的天空壓在頭頂,元虛舟只身離開了狩月宮,朝著山腳的城門走去。

    穿過熙攘的人群和臨時搭建以供傷兵流民們棲身的營帳,他似是感應到了什么,輕笑一聲,看向前路。

    只見一行六人正大搖大擺地攔在不遠處,或蹲或站,一如來時。

    “不打聲招呼就走啊?”沈巖沖著他喊道。

    元虛舟:“我去去就回,說不定還能趕上你們論功行賞。”

    羅清桑:“既然如此,那我們一起去不是更快?反正封賞有汐桐郡主幫我們看著,跑不了。”

    蘇淺:“更何況,你沒了靈力,三界令牌驅動不了,這樣走下去,要走到時候才能到帝都啊?”

    他們幾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話密快到讓元虛舟沒找到機會插話,只能硬生生等到他們全部都慷慨陳詞完,他才一臉無奈地說道:“我現在不需要三界令牌也能走得比你們快。”

    幾個星官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同時挑著眉道:“那比一比?”

    比就比-

    大歧帝都。

    習風大公主從宮內出來時依舊是面色凝重。

    父皇自炎葵一事后,幾乎是病來如山倒,如今已經纏綿病榻多日,無法理事。

    她始終無法將正值壯年的父親和如今那個看起來行將就木的男人聯系在一起。

    這不正常。

    但她在宮外建府后,已經很難再插手后宮事務,只在朝堂之上還能說得上幾句話。

    南荒易主的消息是在習風大公主踏入府門時傳來的,一同傳到她手上的還有一封密信。

    密信的落款是一個好久都沒有與她有過聯絡的人。

    元虛舟。

    第84章 第 84 章 是元家人造的孽,理應由……

    涼州天氣苦寒, 呼吸時總覺得有冷空氣在割喉嚨。肖思宜來這里將近兩月,也還沒有完全適應。

    分明她是出生在這里,直到五歲時才被接到帝都大將軍府來著, 但錦衣玉食的日子過多了, 似乎連自己的根也忘了。

    她的確如傳聞所言, 是邢大將軍麾下一名護衛之女, 但除此之外,她的外公, 還是駐守在涼州的舊將,統領著上萬精銳。

    這支軍隊由生活在中土與大荒邊界的妖族良民組成, 為大歧建朝立下過汗馬功勞。后被收編在邢家軍內, 經過了好幾代人的演化,妖族血統雖然已經稀釋了許多, 但戰斗力仍舊遠超一般兵士。

    不過, 這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君臣之間,利害有反。

    當今圣上是守成令主,又因少時被欺辱的經歷, 深知將權力集于一手的重要性。御極之后,大刀闊斧地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試圖將下放的權利重新收攏。他痛恨妖族,連帶著看這支由擁有著妖族血統的大軍也極不順眼。

    彼時大歧王朝正值勝景, 物阜民安,既無內憂又無明顯外患。戰時珍貴的軍備, 成了功高蓋主, 尾大不掉的累贅。

    自古以來,無論是臣子造反還是君主降罪,都講究個師出有名。要么是哪里的市集唱起了反詩, 要么是哪里挖出了個天兆。

    十二年前,事情的起因便是一首意指涼州駐軍的反詩傳進了圣上的耳中,接踵而至的是不知道從哪里搜刮出來的偽造信件,誣陷外公有私通北荒之意。

    北荒,圣上的生母便是被北荒的妖族拐跑的,所以對于圣上來說,這是絕對不能觸及的逆鱗。

    接下來的雷霆之怒便可以想象了。

    君要臣死,那么臣子無論如何想要規避錯誤,都只會通往一個必然的結局。

    包括肖思宜外公在內的上萬名駐軍以造反的罪名被就地格殺。

    邢大將軍邢磊因監察不力,兵權被稀釋,雖封“鎮國”之名號,但誰都知道,這不過是恩威并施的手段而已。邢磊從此無法再領兵,只能在帝都當他的閑散將軍。

    肖思宜被邢磊帶回帝都大將軍府時,已近年關,馬車外四處都是爆竹聲。

    一路上照顧她的嬤嬤抱著她,叮囑她,她的父兄母族皆已不在,今后她便安心做將軍府的表小姐,千萬不要將自己的身世說漏嘴。還細細交待了一些別的,比如要學會看人眼色,要嘴甜……

    但肖思宜自目睹娘親自縊的場景之后,已經許久不曾說話。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因為她一開口就想喊娘。可是娘親死的那天夜里,她喊了娘親一晚上,也沒得到半句回應,她便明白,自己永遠都得不到回應了,那么也沒必要再說話了。

    馬車在將軍府側門停下,她看到將軍夫人帶著個少年立在門口,一臉擔憂地迎向邢磊。

    邢磊將她牽過來,鄭重其事地遞到夫人手中,說這孩子受了驚嚇,暫時不愿說話,麻煩夫人今后要多上心。又轉頭吩咐全府上下,對肖思宜要以小姐之禮相待,這才肅著臉去了祠堂。

    住進將軍府后,肖思宜才弄清楚,邢家有兩個孩子。大公子在江南水師歷練,甚少回家。二公子便是在門口迎接她的小少年,叫邢夙,大她三歲,眉目英俊,性情溫和。

    他那時雖不知道肖思宜的具體身世,但從母親嘴里隱隱得知她父母皆亡,極為可憐,于是待她一直溫柔又耐心。

    那年的除夕夜,將軍府里一團死寂。

    邢大將軍吃了幾口菜,便放下筷子,將自己關進了書房。將軍夫人也借口身體不適,提前回了屋。

    坐在桌邊的肖思宜被這氣氛感染,一臉無措。

    只有邢夙一直陪著她,告訴她沒關系,慢慢吃,吃飽了就一起去看煙花。但府里今年情況特殊,沒置辦煙花爆竹,也無法張燈結彩,要看他們只能去房頂上,去看別人家的。

    隆冬的冷氣凍得肖思宜鼻尖發疼,她看著院墻外熱熱鬧鬧的煙火,想起每年除夕,自己在外公府上和幾個表親打雪仗時的情景,那些人一個一個,今后全都見不到了。她到那時才全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哭起來沒有聲音,坐在她旁邊的邢夙起初并沒有意識到,直到聽到她開始重重的吸鼻子,這才有些錯愕地看向她,掏出帕子去給她擦眼淚。

    “是想家了嗎?”他問話的語氣很輕,帶著一股天生的溫柔和善,“涼州,我還沒去過涼州呢,等你愿意說話的時候,跟我講講那里有什么,好嗎?”

    在那之后,她每一次哭,都是邢夙陪在她身邊。她再次開口說話,叫的是他的名字。

    邢將軍的脾氣越來越古怪,下朝之后,不是把自己關在書房不出門,就是揪著邢夙出來練功打罵。

    這個笑容明凈,情緒穩定的小小少年,在今后的日子里一點一點地變了樣,向將軍提出了和離的將軍夫人對此無能為力,肖思宜也無能為力。

    “肖姑娘。”

    迎面走來的巡邏士兵打斷了肖思宜的思緒,她抱緊懷里的雪獅,輕輕點了點頭。

    數月PMDUJIA之前,她從浮極山回到將軍府,養好傷之后,便離開帝都,和邢夙一起,來了這座邊陲小鎮,目的是為了替邢家籠絡以前外公的舊部,也漸漸得知了邢家所謀之事。

    邢大將軍雖這么多年不領兵,但在軍中威望極高。

    涼州乃至邢大公子所在的江南水師仍牢牢掌握在邢家手里,所以邢夙即便是在軍中連個一官半職都沒有,也能在駐地大營中堂而皇之地跟在主將身邊,負責調動,撥冗出一部分兵力來支援他在五年前斷手之時便在心中醞釀的計劃。

    現在,他們正扎營在一處廢棄的古城中,距離涼州駐地隔了近千里。關外地形復雜,本來就動輒需要向導,駐地外圍還設有結界,若無人指引,幾乎是不可能被發現。

    一列列巡邏兵從肖思宜跟前走過,本來將腦袋埋在她胳膊肘里呼呼大睡的小雪獅卻驀地抬起了腦袋,皺起鼻子四處張望。

    突然它那雙圓眼睛像是看見了什么,蹬起后腿就從肖思宜身上一躍而下,追著其中一隊巡邏兵跑了幾步,又茫茫然在原地停下。

    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嗎?

    肖思宜緊跟著追過去,薅住它的后頸將它抱回懷里,正打算出聲叫住那隊巡邏兵問個究竟,一名小卒卻在這時出現在她身后。

    “肖姑娘,”她聽見他在自己身后說道,“邢二公子從浮圖出來了,正在找您。”

    “浮圖”是邢夙每天都要去的地方,這處駐地最核心的機密。機密之處在于,它不是一般的佛塔,而是倒懸于地面,塔尖朝著地心延伸的建筑。入口處看著平平無奇,但四周卻是嚴格按照五行之術用重兵把守。開啟之法,只有邢夙知道。

    肖思宜看了看天色,他今天結束得這么早嗎?

    被這樣一打岔,她再回過頭時,那隊巡邏兵已經走遠了。

    回到帥帳內,邢夙果真等在那里。

    他是不怕冷的,帳子內卻鋪了厚厚的絨毯,一連架了數十個暖爐,生水的符紙墊在銅盆下,在風刮起來幾乎要斷頭的大漠中,已經盡力將這里布置得像暖閣,因為她大部分時間都會待在這里。

    即便她自己的營帳就緊挨著他的,也是差不多的擺設。只是偶爾會多一些花,是他不知道從哪里弄回來的,就擺在她床頭。

    肖思宜將雪獅放下,朝著邢夙走過去。

    他正背對著她,嘴里叼著繃帶的一頭,用一只手去包纏自己的右臂。繃帶被真言日夜護持過,所以隱隱透著清光。

    走近一些,才能看清楚他那條右臂的關節,全由一個個構造精妙的金屬齒輪連接,被繃帶纏過一輪后,才會幻化出正常胳膊的形態。

    再往上,便是那道齊肩的傷口。是他自己選擇了不修復,留下了爬蟲似的肉痕,像是要時時刻刻地提醒自己那段屈辱的過去。

    黑黝黝的長發被束起,精壯的背脊上亦遍布著傷痕,只不過多數是被邢大將軍打出來的。

    他挨打的理由有很多,多到可以讓肖思宜寫成一本冊子,翻開之后就會發現,那里面什么規律都沒有,完全只根據邢大將軍的心情來。

    察覺到肖思宜的腳步,邢夙側頭看了她一眼,伸手將她拉到跟前。

    二人對視了片刻,他才平靜地開口:“千頡死了,今早傳出的消息。”

    一句話,說得肖思宜半天沒反應過來:“這……這么突然?”

    她沒見過千頡,只知道他和邢大將軍達成了某種合作,導致她在數月前于浮極山受了一場大傷。聽到他身死的消息,除了驚訝之外,隨之而來的便是擔憂。

    “這表示父親的計劃失敗了,”像是看懂了她想說什么,邢夙無所謂地笑笑,“炎葵拿回了南荒,我們不可能通過南荒去得到元汐桐了,真是可惜。”

    說話的瞬間,他的腦海里閃過的是父親那間設了法陣,不許人隨意進出的書房。房梁之上陰森森地掛了上百只銅陵,每一只銅陵的吊鐺都被換成了白紙,紙上寫著在那場清洗中被無辜殺害的將士的名字。

    每次他踏進父親的書房,總會聞到濃郁的墨香。他在這股墨香當中承受著父親的冤屈和仇恨,看著這個性情一天暴虐過一天的男人殫精竭慮地策劃著他的復仇大計,不知何時發根已經全白,說不出是更可憐還是更可恨。

    身為貴妃的姑姑雖寵冠后宮,但多年來一無所出,只得過繼個宮女的孩子在名下教養,封六皇子。其中緣由彼此之間心知肚明,但只要姑姑還在皇帝身邊,便總有下手的機會。

    這事急不得,父親所求也不止皇帝一條命。

    “是元家人造的孽,理應由他元家人來償還。”從千頡那里得知元汐桐的真實身份后,父親終于找到了實現自己心中最大構想的途徑。

    邢夙記得,父親說出這句話時,眼中的光亮銳利得令人膽寒:“傳說中鹓雛的骨血可以做很多事,其中有一條,便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炎葵失去了妖脈,已經無法化形。那么用來生祭我那上萬名枉死兄弟的最佳人選,便只剩下元汐桐一個。”

    “可是生祭了元汐桐,那些死去的將士,就真的能回來嗎?回來的,還是他們嗎?”那時邢夙是這樣回答的。

    “怎么,你心軟了?”父親卻這樣反問他,“在元虛舟那樣當眾侮辱你之后,你竟然還能對元家人心軟?”

    言語之中帶著一股邢夙熟悉的嘲諷,一直以來,父親都很享受這種將他當做出氣筒來屠戮的感覺。

    所以邢夙沉默著沒有回話。

    父親接著說道:“那個孩子,本就不該出生,你也看到她過得有多痛苦吧?被歧視、被嘲笑以至于滿身都是怨氣。她娘將她當做工具和容器生出來承載妖力時,便該想到,別人也一樣能利用這個容器。既然這樣,何不將她的價值最大化?”

    這番慷慨陳詞結束在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他:“犧牲她一個,去賭一個可以拯救上萬人的可能性,這是值得的。我們不過是在解救她,讓她的人生變得更有意義。”

    讓她的人生變得更有意義……

    想到這里,邢夙不禁笑出了聲。

    站在他面前的肖思宜小聲問道:“既然失敗了,那接下來,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必沿著大將軍給你設下的路走了?關在浮圖里的那個人——”

    “思宜,”邢夙握住她的那只手緊了緊,面上顯現出一絲得色,“是父親失敗了,我還沒有。那老頭的力量我已經吸收得差不多了,至多明天,我就能把你外公那些殘余的舊部變成一支只屬于我們的,所向披靡的軍隊。”

    他真的很想看看,那個越來越沒用的老男人,在得知自己只能指望他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時,會是什么反應。

    “然后呢?”肖思宜問,“然后就這樣造反,殺回帝都,和那些同你一起長大的同窗發小們,刀兵相向嗎?”

    “當然不是造反,”邢夙說,“雖然中土大地上,王朝更迭,造反是傳統,人人都覺得自己有種坐上那皇位。但太平盛世,毫無理由地造反注定不得民心。那皇帝本來就要死了,現在我們只不過是要確保皇位落在六皇子手中,說起來這也頂多是個家事。”

    他恨他的父親,但現在他說起人命,說起“必要的犧牲”,那股云淡風輕的語氣跟邢將軍簡直一模一樣。

    肖思宜不自覺后退了一步。

    大仇能報,她當然應該感到高興。可這里面牽扯進了太多無辜的人事,她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正確,只能猶豫著勸道:“一定要這么做嗎?玉勝仙師五年前還傳授過你沐骨之術……”

    “可我將軍府也回報了他大批的天才地寶,等價交換而已,因果早已結清,這不是他長生派最愛的一物換一物嗎?”

    被天子一張嘴鬧出的“雙子星”之爭,徹底終結在五年前,邢夙被元虛舟砍斷臂膀的那一刻。

    他的自尊心被摧毀得一干二凈,并非全因那場當眾羞辱。而是,而是只有親身經歷過,才會明白,他和元虛舟的力量懸殊,讓他十幾年的潛心修行全都變成了一場笑話!

    那么繼續苦修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掠奪才是最好的修行之法。

    所以他拋棄了自己原來的臂膀,讓機關家給自己重塑了一條手臂。父親替他將已經歸隱的玉勝仙師請出山,傳授他可以將力量儲存在機械臂膀內沐骨之術。

    從此,他可以突破身體的極限,無限地儲存力量。

    人的身體無法儲存妖力,但義體可以。

    一條臂膀廢了,換一條便是。

    只要拋棄所謂的秩序與良知,他便能接觸到更為廣闊的世界。

    “可是,這樣陰毒的術法,我怕你會無法全身而退。”肖思宜仍舊不贊同。

    過了好一會兒,邢夙才低聲笑了笑,看著她說道:“早就沒辦法全身而退了,思宜。”

    “……”

    邢夙:“況且術法創造出來,就是給人用的。天地靈氣總有一天會耗盡,修士修行也遲早會走上掠奪之路,早一步晚一步,又有什么區別?玉勝仙師若真是個好人,為何繼任他掌門之位的弟子要背叛他?長生派上下至今無一人來救他?”

    都說窮生奸計,富長良心,只不過是因為富人的利益無法被輕易動搖而已。玉勝仙師收的那個平民徒弟,在落星神宮闖了大禍,因此觸怒了他其他的弟子,導致了今日的背叛……說出來簡直要笑掉大牙。

    邢夙一番歪理讓肖思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只是沉默著轉過身,想回到自己帳子內一個人靜靜。

    “思宜,”邢夙卻在這時候叫住她,“你在害怕我嗎?”

    “……我沒有。”肖思宜搖搖頭。

    “沒有的話,”他將雙臂張開,沖她露出一個笑,“就過來抱著我。”

    第85章 第 85 章 無論如何我都愛哥哥,我……

    險些被肖思宜發現的士兵正是公孫皓。

    他能混進來還是小廢了一番功夫的。

    雖然送給肖思宜的那只雪獅一直被她帶在身邊, 讓他很輕易就定位到了這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營地位置,但他可是在冰天雪地里蹲守了一整夜,才在清晨等到了出來補給的隊伍, 選中了一個不太起眼的小兵, 易容成了他的樣子, 跟著隊伍回來的。

    出師未捷, 就被那頭蠢獅子給發現,差點露餡。

    幸好關鍵時刻有人幫了他一把, 將肖思宜給支開了。

    幫他那人,也是個老熟人了, 和他在一個牢里關過, 有幾天獄友的情分。

    沒錯,就是那個叫林誠的家伙。

    林誠離開神宮后, 先是去了帝都公孫家, 給公孫皓帶口信,口信帶到后,他回了一趟槐江山。卻發現玉勝仙師不在洞府內, 就連阿茶也沒了蹤影。

    洞府倒是一切如常,只是明顯來過客人,連茶杯都沒來得及收。洞府內設有自動清潔的術法,其余地方都是纖塵不染, 只有茶杯起了茶垢,看起來這間洞府的主人, 是匆匆出門, 而后久未歸家。

    其實以往也發生過許多次這種事情,玉勝仙師沒有給小輩交待行蹤的習慣,在槐江山感覺無聊了, 出去游歷數月才回也不是新鮮事。

    但林誠總感覺這次不一樣。

    幾經查探,他才終于順著一些蛛絲馬跡找到了邢家這處駐地。

    要不怎么說公孫皓有點狗屎運在身上呢,第一天到這里,就能順利和林誠接上頭,自然也就獲得了林誠所知道的全部訊息。

    邢家軍軍紀嚴明,這幾千駐兵每日正常操練,正常換防,看起來并沒有什么蹊蹺。但這里除了駐兵之外,還有大批的修士和機關師,一個個嚴防死守著一扇孤零零佇立在原地的木門。

    那扇木門,林誠在后來才得知,能通往一個名為“浮圖”的地方。除了邢夙外,沒有人知道那扇門的開啟之法。有人出入,也需要經由邢夙的同意,帶來他親筆書寫的符紙才行。

    那樣的符紙,每一張都是不同的圖樣。用完之后立即焚毀,所以完全無法仿制。

    而那些修士身上的功法,林誠很熟悉,大部分都來自長生派。

    白胡子老頭應當就在門里。

    那老頭修為極高,一般人拿他不住。再聯系起那盞起了茶垢的杯子,便很容易猜到,他應當是在完全沒有設防的情況下,被請出山的。

    每天早上,都會有大批的給養從木門運進去,從數量上看,像是里面還豢養著另一只軍隊,人數相當可觀。

    林誠一連蹲守了好多天,一直沒找到進入浮圖的方法。

    直到今日,才偶然撞見易容成別的士兵混進來的公孫皓。這沒經歷過多少風雨的世家少爺,憑著一份蹩腳的易容術就敢往大能云集的地盤闖,以致于剛踏入營地,就被出來例行觀察四周情形的林誠給識破……

    這一切對于公孫皓來說太過湊巧,思來想去總有種請君入甕之感。

    但既來之則安之。

    林誠此行是為了弄清楚白胡子如今的處境,公孫皓是為了替元汐桐打前哨,二人姑且算是有共同的敵人和目標。

    確認了可以合作的意愿后,便迅速開始制定計劃。這樣一來,不論邢夙是不是在守株待兔,他們先發制人便是。

    “老頭……玉勝仙師,給過我一個法器,是可以隱匿行跡的留影石,”林誠說,“我把它安置在了浮圖附近,記錄下了每次開啟大門時符咒的樣子。”

    但他這么多年來專修劍術和醫道,于符箓方面可以說是資質平平,即便是知曉了圖樣,也無法像符修一樣,將靈力注到那么一張紙上,畫幾筆便可以變廢為寶。

    公孫皓點點頭,表示十分理解。

    修士當中,符修一般是世家。因為他們特能賺錢,有些天才符修幾乎能點石成金。幾代人的財富積累下來,草根也成貴族了。

    但有天分的符修極少,可以說是萬里挑一。

    相比較來說,劍修就沒什么門檻,人人都可以學。

    林誠這種土生土長的槐江山獵戶之子,即便是拜入了玉勝仙師門下,也無法接觸到邢夙所學符箓知識的皮毛。

    當然,邢夙在浮圖設下的禁制并非牢不可破,能打開禁制的符咒雖然每次都不一樣,但這其中必定有其規律。只要能找到規律,就能推演出下一張符咒的樣式。

    “你能推演出來嗎?”林誠將自己謄抄下來符樣遞到公孫皓面前。

    “我當然……”公孫皓清清嗓子,“不行。”

    見林誠一臉無語,他又趕忙解釋道:“術業有專攻,符箓一門,我也學得不太好。”

    但是……

    公孫皓拍了拍腦門:“但是有人可以!”

    這座軍營被機關家設置了通訊禁制,所有進出的傳訊符都會被監控,人員外來幾乎是密不透風。

    在帝都時他們就喜歡這樣弄,但也不是沒辦法鉆空子。

    世間術法包羅萬象,幾乎都是相生相克,不可能存在一種術法是完全無法攻破的。

    至少對于御獸家來說,他們有許多法子可以繞過這道禁制。

    公孫皓當即結出一個印,用御獸家的召喚術召喚出一條鉆地蛇,將那疊符樣連同口信一齊塞到蛇口當中,令其銜好,才拍了拍鉆地蛇的腦袋,又結出個印將那條小蛇送走。

    送走之后,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擔憂。

    這條蠢蛇應該不會害怕得不敢接近她吧?

    畢竟鳥類可是蛇的天敵-

    被視作蛇類天敵的元汐桐此時正帶著一批羽族妖兵往涼州方向趕。

    要說人還是不能為短暫的成功蒙蔽了雙眼。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狂成這樣,在還沒經歷過多少歷練,算下來只贏了昨夜一場大戰的情況下,就主動在元虛舟面前逞強,覺得自己已經能擔此大任,連撒嬌都沒有一下,只拉了拉他的小指就要跟他分開。

    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是,在娘親眼皮底下,她不敢表現得太過,怕引來娘親變本加厲的刁難。

    從小就對娘親言聽計從的小孩,對于觀察大人的臉色和態度似乎總是天分卓絕。她本能地感受到炎葵其實并不滿意她和元虛舟發展成現在的關系,所以一直在盡量避免將這份不滿擴大成沖突。

    元虛舟將她的小心翼翼看在眼里,便更加不會在這時候做出逾矩的舉動。

    她送他到宮門,他也只是面對著她,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臉,然后遞給她一只傳音螺,告訴她可以用這個和他聯系,無論他在做什么,都能找到他。

    “嗯。”這下是真的連喉頭都變得酸楚了,元汐桐使勁點著頭接過那只傳音螺,用銀鏈子穿好,鄭重其事地掛在自己心口,然后才悶悶地說道:“我真的會隨時隨地騷擾你的哦,到時候你不許嫌我煩。”

    “元汐桐,”他連名帶姓地叫了她一聲,低頭用目光將她籠住,“說話要講良心的,你自己想想看,從小到大,我有哪一次嫌你煩過?倒是你——”

    元汐桐見他講到一半突然停下,奇怪地問道:“我怎么了?”

    “沒什么,”他揉了揉她的腦袋,“你到涼州后,一定要保護好自己,見勢不對就先按兵不動,我會盡快趕過去。”

    除此之外,他似乎還有別的話要交待,最終卻只是笑了笑,說道:“走了。”

    她站在原地,看著元虛舟的背影,腦子里卻還在使勁兒地回想,哥哥在王府里到底對她有沒有過不耐煩的時刻。

    不可能沒有吧?

    一起長大的小孩,不可能會不鬧脾氣,不冷戰,不起沖突吧?

    只是哥哥一直都會讓著她的,即便是生氣也只是佯裝生氣而已。

    元虛舟的背影離她漸漸遠了,她卻在這時候突然想起來,他們還在宗學念書的時候,下了學,她和元虛舟一起坐馬車回府。

    一路上她的嘴巴停不下來,從今日的課業說到她突然發現哪個少年郎長得還挺好看。但話才剛說幾句,她的嘴巴就被哥哥塞進來一整塊栗子糕。

    “吃你的吧,”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這都堵不住你的嘴。”

    馬車到府門口停下,他破天荒地沒等她,自顧自地悶頭往前走。

    留給她的似乎也是這樣的背影。

    在這一刻,少年時期的哥哥和已經成為大人的元虛舟背影重疊,而元汐桐好像明白了,方才他想說卻沒有說出口的話。

    “哥哥!”

    清脆的呼喚和急切的腳步聲串在一起,一同撞過來。元虛舟止住腳,還沒來得及回頭,就感覺到自己背脊貼上一團溫軟。

    莽莽撞撞的姑娘,一點都不讓人省心,但這瞬間他真的感受到了全世界的愉悅都在砸向他。

    接著,他的腰被兩道臂膀死死地摟住。

    這時候她又不怕旁人的目光了?

    妖族對待情愛一向外放,宮門口妖兵們來來往往,側目過來時,皆是一臉揶揄地露出善意的笑。

    元虛舟將手覆上元汐桐的手背,聽見她在他身后問道:“哥哥,你是吃醋了嗎?”

    他的嘴角勾起來,大方承認:“嗯。”

    邢夙暫且不提,但公孫皓,那個成天樂呵呵的少年,卻是實打實地喜歡著元汐桐,元汐桐也并不討厭他。

    他的存在始終令元虛舟如鯁在喉,但他不能在這個時候說出口。

    “那你為什么不多囑托我幾句呢?”元汐桐問,“你前段日子威脅我,不是很得心應手嗎?”

    “每個仇你都記著……”元虛舟低聲說,“換做平時,我當然可以說一大堆來限制你這個,限制你那個,但這次阿羽是要去做拯救許多人的大事,哥哥也不想成為那種只顧著自己私欲的討厭的人。”

    “……”

    “所以阿羽,你做自己就好了,如果有危險,一定要告訴我。”

    元汐桐登上角樓,看著那幾位從落星神宮起就一直跟著他的那幾位星官將他攔住,一行人不一會兒便沒了蹤影。

    要不是不知什么時候出現的娘親就杵在她身后,目光銳利地將她盯著,她估計當下就得沖上去,跟著他去了帝都再說。

    “舍不得啊?”偏偏娘親還看笑話一樣地問了這么一句。

    不想被看扁,元汐桐只能裝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死樣,撅著嘴回道:“反正很快就會再見面的。”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側頭看向炎葵,認認真真地叫了她一聲:“娘。”

    “嗯?”

    “從十二歲起,我就沒有主動找娘要過什么東西了吧?”

    “一直攢到現在,所以阿羽是想要什么呢?”

    娘親是在明知顧問,元汐桐明白。

    但她并沒有退縮,甚至并沒有很大聲像個不懂事地孩子一樣鬧,她只是,語氣堅定地說道:“無論如何我都愛哥哥,我要娘親不反對,我要他一直在我身邊。”

    “……知道了。”

    真是沒出息。

    那時候元汐桐一點沒考慮自己要面對的是什么,直到人已經照著公孫皓給出的方位踏上了去往涼州的路,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其實毫無頭緒。

    “唉。”

    她正嘆著氣呢,卻突然感應到了公孫皓的召喚術。急沖沖一揚手,示意身后的妖兵們原地停下。

    在場所有的羽族都能看到,不遠處的草垛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拱,片刻之后,拱出來一條渾身是土的玩意兒。

    一條蛇……

    嗯。

    一條蛇?!

    當即便有一名鷹族的妖兵,克制不住地張開嘴,發出一聲尖利地鳴叫。

    還沒意識到自己處境的鉆地蛇,猝然從地里面鉆出來,便遭遇了漫天的羽族。還沒來得及鉆回土里,又聽見這么一聲叫,頓時嚇得身子一僵,在原地嚇暈了過去。

    元汐桐:“……”

    她上前,蹲身看見那小蛇嘴里還銜了東西,趁著它還沒口吐白沫,趕緊將那疊紙拿過來,順手給這條可憐的蛇注入了一點妖力。

    沒想到適得其反,小蛇兩眼一睜,看到自己正盤旋在元汐桐的腿上,又抽搐著身子暈倒了。

    一番手忙腳亂,元汐桐終于弄清楚了公孫皓現如今的境況。

    總之就是他混進了邢夙的軍營,意外遇到了之前落星神宮那名犯了事的修士林誠,但看到他已經悔過,又受到了相應的處罰,便決心一起合作,弄清楚邢夙究竟在搞什么鬼。

    多一個人可以為她所用,元汐桐沒有意見,況且游尸九野那次的罪魁禍首是千頡,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既然千頡已死,她自然不會遷怒于旁人。

    而公孫皓傳訊于她,除了報告這一切,還想要她推演出下一張符紙的圖樣。

    可她自己的符紙都是找人買的,在符箓課上,她從沒畫出過一張能生效的符,公孫皓怎么就斷定她會畫?

    但當她看清楚那一張張圖紙之后,她才意識到,她真的會-

    公孫皓這邊收到回復很快,不到半個時辰小蛇便銜著元汐桐的信鉆了回來。

    只是那小蛇似乎對公孫皓委派自己進行了這么個任務鬧了不小的脾氣,將回信交到他手里時,還狠狠地抽了他一尾巴,然后迅速鉆回了地底。

    公孫皓也覺得自己這事辦得不太地道,他看著自己頓時被抽出一條血痕的手背,搖著頭啞然笑笑,倒是沒急著翻開元汐桐傳來的符樣,而是先看她有沒有給自己留口信。

    果然有留!

    即使那里面只有一句,要他別輕舉妄動,免得受傷,一切等她來了再說。

    為了不引人懷疑,已經跟著眾兵巡邏了一圈的林誠回到公孫皓身邊。對方那副開心得不行的傻樣令他稍微有些驚詫。

    “這么快就推演出來了?”林誠問。

    “嗯,”公孫皓拿出一張空白符紙,將靈力注入指尖,照著元汐桐給的圖樣,一筆畫成,“怎么說呢,以前,她紙上談兵很厲害的。”

    “紙上談兵?”

    “嗯,但這不是說她不好的意思,而是她以前沒有靈力,就算符畫得再好,那張符紙也沒辦法生效。”

    符箓課上,公孫皓見過她畫的符,一氣呵成,很漂亮。她甚至能猜出來下一張究竟該怎么畫,怎么改寫那些符樣才能更簡潔有效。她明明比他們更早學會那些術法,但她就是沒法施展出來。

    “好了,”公孫皓將那張符拎起,對著天光晃了晃,“可以行動了。”-

    是夜,一只體型肥碩的蜘蛛悄悄爬過草地,逼近浮圖。

    這鬼地方為了防止羽族接近,空禁設得密不透風,一只帶翅膀的扁毛動物都別想接近。但好在沒在地面上做文章,出沒個爬蟲也不算引人注目。

    地面上結了霜,可以很好的遮掩蛛絲的光亮。

    公孫皓身上貼了可以隱形的符紙,披了一層草皮躲在角落,將神識附上蜘蛛的眼睛。

    他的身后站著替他護法的林誠。

    夜色中有一股異香隨著蜘蛛一同朝著浮圖奔去,在守衛的修士們察覺不對勁之前,那股異香已經鉆進了他們的鼻尖。

    這股異香是林誠專門煉制,聞者雖然外表上無任何異樣,但神思會變得極為緩慢,像是時間被悄然偷走一截,醒來后亦不會覺得奇怪。

    在此之前他已經獨自試驗過好幾次,只是苦于浮圖本身的禁制,就算是走到了門邊,也無法將門打開。

    他也不是沒想過要硬闖,但他不確定白胡子在這里面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怕自己硬闖會壞事。所以只好繼續潛伏在這座營地內,等待時機。

    “看守的修士中有高手在,巡防的士兵會在半柱香之內巡邏到附近,所以我們必須速戰速決。”林誠囑咐道。

    “你放心,”公孫皓說,“不需要一炷香。”

    一道符紙從虛空中顯現,悄然貼上井口的門鎖,“咔嚓”一聲,鎖眼順利開始轉動。五圈之后,那扇孤零零佇立在地面的門竟然化成了水波狀。

    安靜趴在草地上的蜘蛛趁機爬進去,八只眼睛在瞬間從背上分離,穿過長長的密道,飛向不同的方向。

    浮圖之外的公孫皓,通過蜘蛛的雙眼,看清楚了這座名為“浮圖”的秘境,是一座伸向地底的,倒懸的佛塔,一共十層,每一層都很寬敞。

    正如林誠所猜想的那樣,那里面藏著另一支駐軍,人數相當可觀。

    但是,但是……

    這里面的士兵們,幾乎都是被半關押的性質,幾乎每一個人的脖頸后,都安裝著一個造型古樸的金屬方盒,一舉一動都像是被什么連接操控。

    再往下走,接連幾層,都是浸泡在不明溶液中的殘肢斷臂。

    他很快就知道了那些斷臂究竟是從何而來。

    都是從那些士兵身上砍下來的。

    取而代之的,是機關師特地替他們制造出的手臂。

    他們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對自己擁有的新臂膀滿意至極。有一部分人還特別平靜地將自己擁有的新臂膀從肩上拆下來,擺在桌面上仔細擦拭,平靜得令人驚悚。

    “你看到什么了?玉勝仙師在不在里面?”

    耳畔聽到林誠這樣問了一句,聲音焦急。公孫皓定了定神,驅動著蜘蛛的眼睛往佛塔最底層飛去。

    他看到了!

    一個長著白胡子的老頭。

    四散開來的蜘蛛眼在這瞬間盡數回收,那只體型肥碩的蜘蛛迅速撤出浮圖,消失在地底。

    而目睹了一切的公孫皓睜開眼,看向林誠,正打算組織一番語言再開口,眼角余光卻捕捉到一抹白影,正迅速朝自己奔過來。

    那抹白影無視他身上貼的隱形咒,精準無誤地抱住了他的小腿,一邊咕嚕著一邊把腦袋往他腿上蹭。

    完了。

    是那只蠢得要命的雪獅。

    那這么說來……

    他一臉慘然地抬起頭,果然看到不遠處,結著白霜的草地上,肖思宜正朝著這邊張望。

    “公孫皓,”她順著雪獅的腳步走過來,目光沿著他被雪獅抱住的腿往上,直到停留在一個合適的高度,才篤定地問道,“是你吧?”

    第86章 第 86 章 邢夙的昭天玉我可以替你……

    “這個女的對邢夙來說很重要, 要不干脆將她綁了,看看那邢夙究竟能為她妥協到什么地步。”

    夜里開始下雪了,細小的雪花落在公孫皓的鼻尖上, 將他凍得一激靈。更讓他激靈的是, 隱身在一旁, 尚未被發現的林誠突然變得冷酷的傳音。

    林誠可不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人, 從他在落星神宮的所作所為就可以看出來,他只在他認可的范圍內守序。

    浮圖之內那副可怖的場景還在公孫皓腦子里打轉, 被浸泡的殘肢、令人作嘔的血腥臭、還有,最重要的是, 被關押在最底層的玉勝仙師, 那副模樣若是被林誠知曉,綁架變撕票, 今夜一定會是個魚死網破的結局。

    這樣一來肯定會壞了元汐桐的事。

    而且, 他和肖思宜畢竟同窗一場,他對她印象不差。來涼州之前也只當這是一次有趣的冒險,除了早早就逝世的雙親, 他還沒有經歷過近在眼前的生死,實在做不到將人命看得那樣輕賤。

    地面上白霜反射過來的光亮拷打著公孫皓的判斷,良久之后,他才悄悄傳音給林誠, 和他商量著說道:“你暫時別現身,我們先聽聽她要說什么。”

    林誠沒有反對, 只是默默地將神識散開, 以防有人在這時候接近。

    打定主意要先懷柔的公孫皓將隱身符扯下,先是朝著肖思宜擠出一個笑,然后蹲下-身, 一邊摸著雪獅的下巴,一邊開口:“肖姑娘,好巧啊!”

    他的嘴比腦子快,腦子還沒轉清楚,一連串話就已經從嘴里冒了出來:“上次浮極山一別,到現在也快半年了吧。我自帝都出發,四處游歷,途徑此地,你猜怎么著?我感應到了小二的氣息!啊,小二就是這只雪獅,它母親是我最好的玩伴!因為它是第二個從母親肚子里出來的,所以才取名叫小二!還是我親手接生的呢……哈哈哈。”

    尬笑幾聲后,他接著說道:“想必肖姑娘也知道,為保靈獸們的健康,我們公孫家送出去的靈獸,是需要定期回訪的,既然這么湊巧碰見了,我也就不請自來了,還望肖姑娘見諒。”

    肖思宜耐心聽完他這一長串胡謅后,才開口道:“原來松松以前叫小二啊,難怪我剛養它的時候,怎么叫它都不應。”

    “怪我怪我,一開始沒跟肖姑娘說清楚,松松這名字比小二好聽。”

    “沒有的事,公孫公子,其實我一直想找機會當面感謝你來著,但是現在看來,你應當不是專門想向我賠罪才送的這個給我吧?”

    肖思宜一向是溫柔而親切的,她此刻的表現,和在宗學時并沒有什么區別,所以公孫皓實在拿不準她是什么立場,只得對她這句問話沉默以對。

    “有人來了。”立在一旁觀察著四周的林誠突然沉聲提醒了一句。

    公孫皓睜大眼睛,還沒來得及慌亂,肖思宜便側過頭,對著朝這邊走來的巡邏隊遞了個眼色。為首的巡邏兵看清楚她的示意后,一句話也沒問,便直接調轉了方向,朝著另一邊而去。

    看來她在這座營地內,并不是單純的花瓶。

    待到腳步聲漸遠,公孫皓才猶豫著開口:“肖姑娘……”

    “你別誤會,”肖思宜說,“我并沒有要怪你的意思,我很喜歡這只雪獅,至今還是很感謝你將它送給了我。”

    “這樣,這樣啊……”

    在尷尬的氛圍要濃過飛舞的雪片時,肖思宜終于問道:“浮圖里面的東西,你都看到了,是嗎?”

    “……”都這樣直接問了,人家也不是個傻的,公孫皓只好硬著頭皮承認,“嗯。”

    但肖思宜卻沒有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轉而問他:“汐桐郡主在附近嗎?”

    公孫皓警惕起來:“……你問這個做什么?”

    這副緊張的態度讓肖思宜明白了什么,她笑了笑,解釋道:“我聽說她和她娘已經回到了南荒,那么接下來應該是要來找邢夙拿回昭天玉了吧。我想見她一面,你愿意替我帶個口信嗎?”

    見一面?

    可公孫皓該怎么相信,這不是她和邢夙聯合起來,放松他警惕的計謀呢?

    畢竟抓他一個可什么用都沒有,但若是能借此釣出來元汐桐……那他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撫摸著雪獅的手不自覺停下,那小雪獅在草地上翻了半天的肚皮也沒等到公孫皓再來擼它,便呼哧呼哧地,鼻孔噴著白氣又傍回了肖思宜身邊。

    “松松。”肖思宜笑著將它抱起來,小雪獅長得快,才幾個月時間,就已經沉甸甸的,抱在胳膊上好大一團。

    她費勁地呼出一口氣,在離開之前,說出了最后想說的話:“公孫公子若是有疑慮,可以選在你們認為安全的地方,但是要快,明天過后就來不及了。”-

    一夜過去,蒼涼的絲路之上攢了不少雪,整座涼州城像漂浮在雪原之上。來往行人和馬匹的鼻孔里,都噴撒著顯眼的白霧。

    市肆之上喧鬧的叫賣聲穿透紙窗,落進城中最大酒樓的包廂內。隔著一張桌子對座的兩名少女看著彼此的面孔,皆產生了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昨夜公孫皓離開營地后,很快就與屯兵于涼州邊界的元汐桐碰了面,并將在浮圖之內的所見所聞盡數告知。

    十層的佛塔內,有著一支和地面兵將數量相當的改造人隊伍,他們的身體已經進了不同程度的義體化,甚至連精神都在被控制。

    大歧律法對于活人義體化,一直有著極為嚴厲的管控。每一起都需要開具一堆的手續,層層報批,直到獲得監管天下修士的落星神宮的批準,才能由機關師來執行義體程序。活人身上超過百分之十五的義體化改造更是嚴令禁止。

    沒想到邢家在這涼州軍事重鎮,大歧抵御北荒入侵的最重要的防線,竟能只手遮天至此。

    而促成這一切改造切實可行的關鍵,在于長生派的前任掌門玉勝仙師。

    他被關押在浮圖塔的最底層,情況說實話很不妙。

    這年事已高的老頭身上連接了數道管線,頭頂足足插了三根骨針,每一根都像紡織針那么長,從天靈蓋直插到口腔,令他連言語都不能。

    匆匆一眼,公孫皓能感覺到,他的身體虧空得厲害,修為盡毀。

    在向林誠坦誠這一幕時,公孫皓以為,要把林誠帶出軍營很難,也做好了他會一時氣血上頭,直接殺到邢夙面前的準備。

    ——公孫皓甚至連退路都想好了,到時候林誠若是要回去送死,他就召喚個威武氣派的妖獸,先把林誠吞肚子里帶走再說。

    但是,林誠在經歷了落星神宮的種種之后,已經不是那個初出茅廬、自以為是的少年,雖然并沒有成長多少,但他至少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要沉得住氣。

    白胡子是被信任之人騙來了這里,還有阿茶……現在還生死未卜,不知下落。

    這些長生派的修士,一個個都脫不了干系。

    那么,明霞知道嗎?

    林誠被白胡子收入門下這么多年,見到的唯一來看過白胡子的長生派門人就是明霞……那時候還鬧得有些不愉快。

    倘若她知道的話,會愿意來救她師父嗎?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里一閃而過,又被他壓下去。

    算了,還是不要節外生枝。

    也許是他太過愚鈍,現在的他已經無法判斷,長生派里,究竟誰才可以信任。

    再說這位已經成為了汐桐少主的汐桐郡主。

    短短數月內她也經歷了許多,較之從前看起來更為穩重,舉手投足多了些舉重若輕。她見到他時倒是沒怎么計前嫌,只是圍著他轉了一圈,然后輕嗤了一句:“原來你就是林誠。”

    身后的公孫皓適時踢了他的腿彎一腳,將他踢成跪趴的姿勢。他想起來之前公孫皓的叮囑,說元汐桐看起來記仇……嗯,實際上雖然也很記仇,但要讓她消氣也很簡單,只需要態度誠懇的悔過認錯,她必然會原諒他。

    說起來他的確是對不起她,害她和兄長離心,加速了秦王府的覆滅……

    但正如之前說過的,人一旦跋涉到了終點,便會變得寬容。

    如今的元汐桐正春風得意,自然比在大歧當郡主時要好說話得多。

    “算了,這些事情遲早要發生的,你只不過是被人利用,成為了煽動風暴的蝴蝶。既然你誠心悔過,也在神宮內也領了罰,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計較了,”元汐桐端肅著一張臉,朝他擺擺手,“但你若想為我所用,今后再不得擅自行動,不然我一定連著之前的帳跟你一起清算。”

    一套話說得順溜無比,給一旁的公孫皓看得半天合不攏嘴。他呆立了半晌,才拉著林誠起身,問元汐桐:“那我們真的要去赴肖姑娘的約嗎?”

    “當然要去,”元汐桐說,“就算是有詐,但我若瞻前顧后,連這點膽量都沒有,今后該如何服眾?剛好我還沒去過涼州城,我聽說那里是塞外皮毛集散之地,別有一番繁華,明日就當去漲漲見識了。”

    于是時間來到現在。

    大歧在涼州屯兵十萬,原本屬于邢磊麾下的舊將雖被調的調,貶的貶,但邢家根植于此,短短十幾年光景,勢力還無法被輕易撼動。

    元汐桐將羽族眾將留在了原地,只帶了公孫皓和林誠陪同,一行三人直接深入了邢家的地盤。

    酒樓外的大街上除了來自九洲各地的商戶,更多的是穿著盔甲的將士。

    包廂之內,肖思宜卻是只身前來。

    元汐桐冷著一張臉的模樣十分唬人,明明她現在并不占上風,但三對一……

    宗學時那種微妙的霸凌感又來了。

    冤枉。

    有些人怎么一出現就有一種全世界都對不起她的感覺?

    “汐桐少主,”還是肖思宜先開口,伸手替她斟上一杯茶,言行舉止堪稱滴水不漏,“上次在浮極山,你救了我,但我那時中了攝靈術,所以并未及時搬來救兵來救少主。這件事,我該好好向你道歉……”

    從昨夜起一個兩個都在道歉,元汐桐原本沒覺得自己過得有多慘,現在一回想,自己還真是命運多舛。

    “沒事,你自己都傷成那副模樣了,還談什么道不道歉的。不過,他們竟然舍得給你下攝靈術,也太不珍惜你了吧……”

    這些都是邢家搞的鬼,元汐桐原本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肖思宜的面容卻僵了僵。

    哇,她在說什么?

    這樣顯得她挑撥離間很有一手誒!

    她回頭看了一眼公孫皓,這人卻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沖她豎了豎大拇指。

    元汐桐一臉無語地轉回去,決定不再寒暄,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找我,是想聊什么?”

    “邢夙的昭天玉我可以替你弄到,”肖思宜也不再客氣,直接表明來意,“但我希望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肖思宜回到軍營時已近黃昏。

    營內兵將們正在清點軍餉和戰備,喧鬧中帶著一絲井然。這些東西他們要在今夜全部整裝完畢,只等著明日清早誓師之后,便要拔營回帝都,與京郊大營的軍士們匯合,穩定大局,以保證天子身死之后,那尊帝位順利落在六皇子身上。

    肖思宜走向自己的營帳,指揮著幾個小兵將她今日出去采購的物品盡數送回帳中。

    從浮圖內出來的邢夙,撩開她的帳門,見她大包小包堆了一地,笑著繞到她身邊,問:“都買齊了?”

    “嗯。”

    拔營之后便是一路馬不停蹄,肖思宜這輩子吃過的苦都沒這幾個月多。

    邢夙看著她默默清點行李的身影,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拉住她的手,一把將她攬進懷里,他身上被風雪凍過盔甲卻將她冰得打了個寒戰。

    “啊,抱歉,冷到你了,”他退開一步,一邊將盔甲脫下,一邊說道,“東西你放著吧,晚點我來收就好了。”

    除了床上那點癖好,他對她一直都稱得上溫柔體貼。

    肖思宜點點頭,在一旁坐下,等著他接下來的話。

    “見到元汐桐了?”邢夙重新貼過來,握住她的雙手在她身前蹲下。

    她輕輕將他的手回握住:“見到了。”

    “她相信你嗎?”

    “不知道,”肖思宜的聲音仍舊是柔和的,“看她明天出不出現了。”

    元汐桐會來,這是邢夙一早就料到的事。最后一份妖力,她和她娘都不會放著不管。

    既然這樣急著送上門來,也省得以后他千里迢迢地跑去南荒了。

    干脆一次性了結在這里。這次,他絕對不會失敗。

    “思宜,”他將下巴磕在她膝頭,抬起頭看向她,語氣不知道為何,帶著一絲懇求,“我知道你不贊同這樣激進的方式,但元家人對你肖家做的事,你忘了嗎?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我不希望連你都覺得我有罪。”

    這都是老生常談的問題了,她明里暗里為此鬧過不少別扭,但每次都會被他哄好。

    這次也是一樣。

    肖思宜伸手摸了摸他的眉骨,傾身在他額間印下一個吻,有些認命地說道:“犯罪之所以成為犯罪,是因為受到了指責,如果指責你的所有人都死了,那么罪行就不復存在了吧。”

    “我勸不動你,只能努力適應你了,”她說,“是我太優柔寡斷,總希望能有一個萬全的解決之法,能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但這怎么可能呢?”

    一開始就是悲劇啊,哪有什么萬全之策,偉大的事業就是必須要分個你死我活才行。

    感覺到自己的腰背都被男子緊緊摟住,她靜默了一會兒,才出聲要求道:“給我一張進入浮圖的符紙吧,我還想再進去聽聽我父兄在世的故事,畢竟,今夜過后,就再不會有人講給我聽了。”

    她還是有怨氣的,邢夙聽出來了,但他在獲得她支持的時候總是格外好說話。

    他站起身,將嵌在機械臂膀上的昭天玉解下,送到她手里:“你又忘了?符紙只能讓修士進到第一層,要下去到底層的話,還是要帶著這塊玉才行。”

    “啊,是啊,”肖思宜接過那塊流淌著豐沛妖力的靈器,在手上晃了晃,“差點忘了。”

    第87章 第 87 章 你比邢夙要聰明。

    浮圖的最底層, 除了邢夙,一般無人造訪。

    今夜卻等來了一個特別的客人。

    肖思宜是很少來浮圖的,即便是進來, 也最多只會下到地下三層。

    地下三層往下, 有好幾個大型填埋池。雖然邢夙近年來已經逐漸拋棄了禮法秩序, 但他在她面前總還是想保留最后一絲人性, 會很注意不讓她接觸太過血腥的場面,總將她看做一朵嬌花, 或者是,一只靈寵來疼愛。

    這種過度的保護在年少時給她帶來過不少麻煩, 也引發過不小的流言。起初她也覺得屈辱, 但邢夙意識不到,她便也只能說服自己去適應——

    不可能有完美的人, 她享受著他的好, 便要習慣他的掌控。

    她不是不知道感恩。

    但人總要長大的,也總要學會用自己的眼睛去理解這個世界。

    外公哪里還有什么舊部呢?那場清洗當中,精銳盡死, 沒死的那些不過是早就得了風聲,連夜出逃的鼠輩,這么多年來早已落草為寇。

    勉強聚集起來,又能成什么大器?

    不過是為了榨干他們的最后一點價值而已。

    那她呢?

    她對邢夙來說, 是否終于一日,也是被榨干價值的客體。

    ——被用作義體實驗的這些人的今日, 是否會成為她的明日?

    她已經不確定了, 只能趁早為自己做好打算。

    肖思宜小時候其實很羨慕元汐桐,羨慕她一直很會表達情緒與不滿,似乎這世上不存在任何人值得她費心去討好。這對于一個寄人籬下的姑娘來說, 是完全無法想象的場景。

    所以她偶爾也會覺得,這些皇家貴女們的苦惱真的很平庸。元汐桐是郡主,爹爹寵她寵得全大歧都知道,頭上還有一個那么厲害的未來大神官哥哥。就算沒有靈根,不能修行,又有什么關系呢?

    后來,她在得知元汐桐的真實身世,以及邢家想在元汐桐身上得到什么之后,才恍然明白,為什么一點點微小的不順就能惹得這位郡主怨氣沖天,大發雷霆。

    她們或許永遠都成為不了朋友,但她相信,她們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達成共識。

    涼州城的酒樓內,她對元汐桐說:“邢磊想借助你的骨血讓死人變活,而邢夙想讓活人變鬼,這些都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直到這一刻才得知她真實身世的元汐桐,對她的選擇表示困惑:“你不想讓你的親人復活嗎?”

    “我想,”肖思宜說,“小的時候,無時無刻不在想。但是這世上是不存在起死回生這種東西的,用違背天道的術法,帶回來的也是違背天道的生命。”

    這樣淺顯的道理,難道邢大將軍不懂嗎?

    他當然懂,但他必須抱著這樣的執念才能活下去,即便已經再也活不成個人樣,也將無辜的人養成了畜生的模樣。

    “冤有頭債有主,我的仇家,只有大歧的皇帝一個,這一切的錯誤皆因他而起,如今他快死了,那么,如果可以,我想將仇恨斷在這里。”

    浮生事,苦海舟。

    她不想再看有人無辜枉死。

    逝者已逝,九泉之下他們有什么想法,她也管不著。今后,她只想不背負任何人的期望,遵循自己的意愿朝前走,活下去。

    “大歧天子的身體究竟如何,你們比我清楚,估計只剩最后一口氣吊著,等著你們回去清君側吧?”元汐桐低笑一聲。

    但肖思宜的確有一點,和她所圖一致。

    她們都不想再擴大犧牲,將無辜之人的性命卷進來。

    “所以,”元汐桐端起桌上那杯肖思宜親自替她斟的茶,輕抿一口,“你把昭天玉給我的要求是什么?”

    肖思宜看向她:“元虛舟沒在你身邊,他是已經去帝都了對嗎?”

    元汐桐眼神動了動:“你比邢夙要聰明。”

    看得清如今已經攻守易形。

    “不是我聰明,而是,我既已決定抽身,總歸比局內人看得清形勢。”

    元虛舟要保帝都不亂,落星神宮勢必會和大公主一系聯合,而元汐桐和她身后的南荒則會將邢夙狙擊在西北。縱使邢家還有江南水師在手,但勢力被切得稀碎,兵敗是遲早的事。

    “我想請少主,無論如何,留下邢夙一條命,交給我。我會保證他永遠不出現在你們面前。”肖思宜以茶代酒,敬向元汐桐-

    玉勝仙師頭頂的金針是長生派的鎮派法器之一,元海定魂針。此針最大的作用,顧名思義自然是定魂。中此術者,無論是修為多高的大能,都只能對施術之人言聽計從。

    玉勝仙師在將掌門之位傳于七弟子時,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這定魂針會用在自己身上。

    但正如他預料不到自己的五弟子會死在那次甲級歷練中一樣,很多事情其實根本經不起深究。

    他老了,對于長生派來說沒用了,但長生派上下還要繼續生存。也許是落星神宮的存在實在逼得他們難以為繼,也許是邢家許諾了他們什么好處,答應事成之后,能舉大歧之力將其打造成第二個落星神宮……

    總歸是有利可圖,才會走上這條欺師滅祖的道路。

    被關進浮圖之后,玉勝仙師清醒的時候很少,大多數時光都在回憶往昔。他回想起自己在當掌門時,其實也沒給過這些弟子們多余的關愛。

    所以如今落到這個田地,也委實怪不了任何人。

    他只希望邢夙在得到他所有的修為之后,能盡早給他一個解脫。

    肖思宜走到這個渾身插滿了管線的老人面前,圍著他轉了好幾圈,才最終確認他的狀態與其說是身體虧空,倒不如說是精神力被摧毀。

    他的修為在被關押的日子里,已經順著管線匯入了一個個材質特殊的小方塊中,這些小方塊有些已經被邢夙安裝在了他的手臂上,成為了他的力量來源,有些因為暫時用不到,被邢夙收藏了起來。

    這就是邢夙口中所說的“掠奪”。他不再花時間修煉,不再去吸收天地靈氣,而是將修行之法放在搶奪別人已經練成的功法上。

    玉勝仙師不是第一個被他搶奪功法的人,若放任邢夙繼續下去,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肖思宜在玉勝仙師面前站定,伸手結印,將金針取出。

    這拿回了神魂的老頭空洞洞的瞳孔驟然聚攏,整個身子在這一刻猛烈掙扎起來,瘦得像鬼爪的手扣在桌面上,堅硬的木頭竟被他直接捏了個粉碎。

    這還沒完。

    他在捏碎桌角后站起身來,一邊扯下身上的管線,一邊環顧四周。最終他將目光定在肖思宜身上——這姑娘身著雪白狐裘,形容精致體面,在這西北苦寒之地連發絲都沒有亂。

    使用元海定魂針的方法除了小七,就只有邢夙知道。她能這樣堂而皇之地進入浮圖的最底層,抽出他頭頂的定魂針……

    她必定是邢夙的同伙!

    所以他并起手指,一句廢話也沒說,徑直攻向她的脖頸。

    卻在快要碰到她時,整個人抽搐幾下,虛脫著倒回了椅子上。

    他身上的管線墜了一地,端口處有靈力回流,但他的身體狀況太差了,已經完全無法聚氣。

    現在的玉勝仙師已經成為了一個普通而衰弱的百歲老頭,在全身經脈迅速老化的情況下,即便是靈力回流,這副身體也承載不了一丁點的靈力,強行聚氣只會爆體而亡。

    肖思宜拔出配劍,一劍將他身上的管線揮斷。

    管線另一端,微弱的靈力在空中漂浮了片刻,很快就消散了。

    玉勝仙師一臉頹然地屈了屈手指,感覺到自己連指關節都在一頓一頓地,發出老舊的聲響。

    “如姑娘所見,老朽這副身體已經不禁用了,”他看著肖思宜說道,“無論你要什么,都晚了一步,還是直接去找那邢夙吧,你們看起來是一伙兒的,要分贓還是干什么,坐下來好好商量便是。”

    肖思宜卻沒有回應他這句話,她只是問道:“玉勝仙師,你是不是有個徒兒,名叫林誠?”

    聽到這句問話,原本已經癱倒在椅子上的玉勝仙師瞳孔動了動,垂下眼皮說道:“噢,是有這么個人,但他與我沒有師徒之名,算不得我徒兒。這人悟性低,又老是闖禍,早和我沒關系了。”

    四周空氣靜了靜,肖思宜亦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道:“他若是知道你這么保護他,也一定不會后悔這么多天來的努力。”

    一個看起來與邢夙站在同一陣營的小姑娘,突然跑過來說一堆似是而非的話,并不足以令玉勝仙師卸下心防。他不再和她廢話,直接問道:“你究竟有何貴干?”

    肖思宜攤開手,沖他露出掌心的元海定魂針:“我只是來借用一下貴派的法器,順便告訴你,你徒兒來救你了。”-

    用在義體軍團上的沐骨之術,因牽連人數眾多,要想將他們盡數轉換,需要漫長的過程。他們每天都需要服用添加了咒術的烈酒,一連服用七七四十九日,直至今夜,最后一封咒術入體,便能完全為邢夙所用。

    百里之外的高崖之上,元汐桐正在凝神練氣,傳音螺懸掛在她面前,幽幽地在夜空中發出微光。

    傳音螺的通訊始終開著,她可以聽見對面一直不太平,時不時就要傳過來刀兵相接以及術法施展的爆裂聲。

    像是終于找到一個空檔,元虛舟在對面說道:“沐骨之術是玉勝仙師獨創,原本是用來配合機關術,讓意外斷肢的修士能繼續修行而創造的術法,但后來這法子容易被有心人鉆空子,所以玉勝仙師自己也將其視作禁術,沒想到邢夙這樣喪心病狂……”

    “有辦法解除嗎?”元汐桐問,“浮圖之內至少關著幾千人。”

    “精神控制可以解除,將施術時的咒語反寫即可,但他們被砍掉的肢體卻無法再長出來,今后只能用義肢來生活。”

    機關家的義肢,需要用專門的養料來養護。被用作義體實驗的這些人,都是孤苦無依的底層百姓,沒個正經穩定的收入來源,今后遲早也會因為無法負擔昂貴的養護費用而變成殘疾。

    “這些事,雖是邢夙造的孽,但總歸是因我而起,這些人若不妥善安置,我心難安。”

    元虛舟雖已經不再當神官,但流淌在經脈里守護世間秩序的本能還未消散。五年前那場試煉造成的惡果,他既已決意擔下,便會擔責到底。

    他不是那種只會空口許諾的人,說出這種話,說明他已經想好了善后的措施。

    元汐桐點著頭道:“要這樣算的話,我也有責任。”

    對面的元虛舟似乎笑了笑,想再說些什么,卻被近在眼前的要緊事打斷。

    一道銳利的光芒沿著螺峰一閃而過,在傳音徹底結束之前,他簡短地說道:“我這邊快結束了,結束之后,我會立刻趕到你這里,你一切小心。”

    “放心吧哥哥。”元汐桐將傳音螺收回來,貼近胸口收好,“我也快結束了。”-

    肖思宜走出浮圖時,邢夙正立在門外,看著兵將們運來一車車的酒水和牛羊肉。這些是每日必須的犒軍物資,地上一份,地下一份。只不過地下的那份,要由他親自經手。

    他看到肖思宜從浮圖出來,笑著迎上去,還未開口,便發覺自己手中被遞回來一塊玉佩。

    是他方才給肖思宜進入浮圖的昭天玉。

    邢夙將玉佩收進袖口,體貼地問道:“故事都聽完了?”

    “聽完了。”肖思宜點點頭,裹緊了身上的狐裘。

    見她一張臉被北地朔風刮得僵紅,邢夙趕緊催促她回營帳:“這里交給我吧,你早點休息,明早還得趕路。”

    “好。”

    肖思宜從善如流地應了一聲,握了握他的手,才轉身朝著自己的營帳走去。剛走出幾步,她又回過頭來,想再看看他一眼。

    如果可以剛好碰上他的目光,她會很開心。

    但這時邢夙已經將注意力轉向了那一車一車的烈酒,只留給她一個如兒時般清俊的側臉。

    她盯著看了片刻,確信自己不論再等多久都無法獲得他的回視后,才自顧自地笑笑,捏緊袖中的元海定魂針,轉身走回營帳。

    營帳前有只肉滾滾的家伙一直在趴著,軍營內人多,雪被踩得臟兮兮的,襯得這只小雪獅更是毛發雪白。

    “松松。”她蹲下身去,將腦袋抵上它的額頭,摟著它的脖子抱了一會兒。

    在被它蹭得一臉毛之前,她終于從袖中掏出一個錦袋,塞進它的嘴里。

    雪獅一口含住錦袋,穿過營帳,穿過人群,跑出駐地。在茫茫雪原上幾乎完全隱匿行跡,快若閃電。

    一口氣跑出一百里路,它還沒到目的地,口中的錦袋便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召喚,竟然直接飛向空中。

    耀目的光芒將錦袋撕裂,露出被包裹住的昭天玉。這塊承載了炎葵最后一份妖力的靈器,在岑寂的暗夜中呼嘯著落入元汐桐的掌心。

    至此,六分妖力在她的體內完全聚攏。

    她左后肩上的六片羽毛印記閃著光從她的衣服中透出來,熠熠地匯聚成六只巨大的火翅,嘶鳴著要將夜空都撕裂。

    火舌浮泛在空中,被猛烈的北風刮散。

    尚在軍營輕點輜重的邢夙抬起頭,只見墨藍色的夜空竟然顯現出黎明的曙色,仔細看,那是羽毛的形狀,整整六片,光徹千里。

    空氣中有烈焰燃燒的味道,一只帶著翅膀的鳥類都別想接近的營地四周竟然響起了群鳥振翅的羽音。

    突如其來的變故,起初只讓邢夙覺得荒唐。

    他盯著遠方那片聲勢浩大的火云,心臟咚咚地直跳,跳得他整個胸腔都在發麻。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有火星落在他臉上,令他感覺到了痛意,他才眨眨眼,將手伸進袖口,拿出那塊肖思宜方才還給他的昭天玉。

    卻只看到了,一片屬于鹓雛的翎羽。

    第88章 終章(上) 我耐心有限,你要好好珍惜……

    “哈……哈哈……”

    一串詭異的干笑從邢夙的喉頭溢出, 他翻轉手掌,將臂膀垂下。被靈力震碎的翎羽從他的指縫中溢出,赤色的焰光被風翻卷至他眼前, 像在嘲笑他的愚蠢。

    經脈中翻涌的靈力令他的雙目泛紅, 他沉著臉, 咬了幾下牙, 才終于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緊繃著聲音喃喃:“被耍的人, 原來是我啊。”

    響徹天地的鳥鳴聲中暗含了羽族的妖術,聲波傳進人耳中, 幾乎是立時便讓人頭痛欲裂, 七竅流血。

    營地內的士兵們因為這陣異象開始瘋狂躁動,還是長生派一名修士先反應過來, 號召著眾位修士們一起, 合力撐起結界,至少先將這陣奪命的羽音給抵擋住。

    傳說中那份令世人趨之若鶩的鹓雛之力,竟然真的如此強大, 在一個半妖身上都能呈現出碾壓群雄的氣勢。

    若那半妖直接攻過來倒也一了百了,偏偏她就是不動手,只像逗弄老鼠一樣驅使著群鳥將營地給包圍住,等待著他們力竭的那一刻再來收割。

    漸漸逼近的威壓令他們連劍都拔不出來, 咬著牙抵擋也不知道能擋多久。

    邢夙是少數沒有受到這陣羽音影響的人之一。他抬起左手,釋放出儲存在左臂內的靈力。碧色的光波在他腳下迅速鋪開, 沿著營地外緣的結界向上攀升。

    幾道防護罩下來, 總算是勉強隔絕了那陣羽音。

    邢夙知道,自己應該說點什么來穩定軍心,就像他平時做的那樣。犒軍之詞早已爛熟于心, 這對他來說一點難度都沒有。

    但他遠遠望著肖思宜緊閉的營帳,卻發現自己只想沖過去問問她為什么,為什么要選擇背叛他。

    他攥緊的拳頭在發抖,一張臉陰沉得可怕。

    好不容易恢復過來的都尉觀他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邢二公子,是否要請肖姑娘過來?”

    “……不必了。”他將拳頭松開,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幾口。

    肖思宜必定是受人蒙蔽。

    他怪不到她頭上。

    那么,值得責怪的人,便只有那個哄騙了肖思宜,令她做出了不清醒之舉的南荒鳥妖。

    該死的人是元汐桐,還有她身后的元虛舟。

    “把酒送進去吧,確保他們喝完,”終于,邢夙吩咐道,“讓你的兵整軍列隊,原地待命,我很快回來。”

    說罷他一閃身,直接朝著天降異象的地方而去。

    奇怪的是,邢夙剛一離開營地,這陣羽音攻擊便立刻消失了。

    似乎那半妖此舉只是為了將邢夙逼出去。

    營地內的修士們面面相覷,試探著撤下結界,果然發現天幕上的群鳥在漸漸散開。

    怎么回事?

    雷聲大雨點小的,是在虛張聲勢嗎?都已經逼到近前了,為何不成熱打鐵將他們一鍋端了?

    這南荒的妖族究竟在搞什么鬼?

    “到底是個半妖,只會些唬人的把戲,看來傳說中炎葵的妖力,也并不是那么好用。”

    一名修士壯起膽子,拔劍欲揮向空中,將那些險些令他們丟了大份的群鳥們斬下來泄憤。他還沒來得及出招,便發現,散開的群鳥后面,是漸漸顯出妖相的羽族妖兵。

    這群妖兵都是精銳,翅膀一張開,本就黯淡的夜幕竟然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濃重的妖氣彌漫在夜色中,又被數不清的妖兵們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營地內修士們不禁打了個寒戰。

    為首的長生派門人沖著天空一拱手,朗聲問道:“你南荒才改換新帝,就大舉犯我中土,怎么,是要撕毀止戰協定嗎?”

    聞言,領頭的羽族將領亦不客氣地回道:“這位仁兄,說話可要講證據,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們動手了?”

    “你!”妖族真是群不要臉的物種,那修士被噎了一嘴,緩了片刻才接上話,“你們不動手,圍在這里是何居心?”

    當然只是單純給他們新任少主撐場面而已。

    羽族將領冷哼一聲,直言道:“我勸你們現在不要將精力放在我們身上,要找麻煩的可另有其人。”

    他話音剛落,一柄長劍便從地底悍然鉆出,飛入一名布衣少年手中。

    少年執劍的姿勢和起手皆是長生派的功法,只是出劍勁急,招式更為干脆利落。那柄長劍在空中幻化為十六柄金劍,齊齊朝著他們攻過來。

    轉眼間幾人便過了十幾招。

    長生派修士在換陣的空檔,終于看清來人的面容。那張臉,如今可以說是臭名昭著,剛被落星神宮逐出,永世不得參與選拔。

    他是玉勝仙師未正式拜師的弟子。

    “……李誠還是沈誠來著?”其中一名修士道,“仙師不過是傳授了你幾招,未得師徒之名,如今是要替誰出頭呢?”

    其余人也跟著哄笑起來:“小伙子,既然從落星神宮揀回一條命,就該夾緊尾巴做人。想來教訓我等,你可沒那個資格!”

    “他沒資格,那我呢?”

    一道利落的女聲從空中傳過來,落在林誠的耳中,他竟當場呆立在原地。

    感覺震驚的同樣還有在場的長生派修士,他們抬起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落在林誠身邊,目帶鄙夷地望過來:“我有資格替師父,清理門戶嗎?諸位師弟。”-

    邢夙追上元汐桐時,她還在高崖上坐著調息。

    那六扇幾乎要將夜空點燃的火翅已經被她收了起來,現在的她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少女,只不過比起半年前,她臉上的戾氣消散了許多。

    見邢夙已經行至崖邊,元汐桐不慌不忙地將妖力運轉了最后一個周天,才站起身來,垂眸看向他:“邢夙,你看起來很氣急敗壞。”

    她終于不再假惺惺地叫他“夙哥哥”,聽起來倒是順耳多了。

    邢夙笑了笑:“怎么會?你不過是拿回自己的東西而已,按理說,我早該還給你。”

    他環顧四周,接著問道:“你一個人?元虛舟不在?”

    “你很想見到他嗎?”元汐桐說,“都過了這么多年,你還是只把他當對手?但是很可惜,他在帝都對付你爹。這次,你的對手是我。”

    她說話的語氣很溫和,因為在獲得了娘親全部力量的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當力量可以碾壓對方時,是不需要用惡毒的言語去挑起怨氣的,她只需要陳述事實,對方自然會氣急敗壞。

    “你?”果然,邢夙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手捂住嘴低低地笑了一聲,另一只手指向她,連眼球都要從眼眶里暴露出來,“你在……看不起我嗎?還是覺得我不配元虛舟出手?”

    目睹著這一幕的元汐桐卻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內心有著偉大虛榮感的人,往往在極度自負的外表之下,潛藏著巨大的自卑感——這種心理她再明白不過。

    他在將軍府里長期被打壓著長大的經歷,讓他形成了扭曲的執念。而五年前他斷手一事,成為了一切的導火索。

    要這樣說起來,她的確是罪過不小。

    “邢夙,”元汐桐誠懇地開口,“元虛舟砍斷你臂膀那件事,是我讓他做的,這是我的錯。”

    邢夙卻一臉的不以為然:“呵,我沒想到過了這么多年,你還是這么容易責怪自己。不必道歉了,元汐桐,我和我父親也害了你許多次,只不過每次都被你逃掉了而已,不是我們對你存了惻隱之心。你也不必用這種憐憫的眼神來看我,選擇使用義肢,是我自己的意思。”

    他伸手,在冰天雪地里將左臂的袖袍扯下,露出一整條用特殊材質做成的臂膀。月光流瀉在那條臂膀上,看起來的確是蘊涵了巨大的力量。

    “我反而要感謝你,”邢夙屈了屈手指,看向自己指尖的眼神堪稱癡迷,“讓我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

    元汐桐:“義體軍團嗎?”

    “你已經見過了?怎么樣?很壯觀吧?”邢夙一臉得意地看向她,“他們原本只是一群烏合之眾,是我助他們完成了進化,從此他們可以突破血脈和天賦的界限,獲得無上的力量。落星神宮那群神官,徒有神官之名,實際上不過是朝廷的走狗,而我,才是能主宰人們命運的,真正的神!”

    令人發指的惡行在他的口中被包裝成了正義,而他自己已經深信不疑。

    他已經無藥可救了。

    元汐桐不再試圖和邢夙交流,沉下眼從山崖上朝著他直沖過去。

    巨大的威壓碰撞到一起,涼州邊界方圓幾百里內不僅是土地,連空氣都在震顫。

    說實話如今的邢夙很強,義體為他帶來的最明顯的改變,便是他的靈力永遠用之不竭。

    這些年來,他通過不斷的掠奪,將大小修士們辛勤修煉獲得的靈力據為己用,用沐骨之術儲存在了特制玉牌中。一塊用空,他便馬上替換上另外一塊,招數之多,出招之穩,幾乎是不知疲憊。

    他打的主意是,元汐桐總歸是個半妖,即便現在她已經獲得了炎葵完整的力量,但這些力量,沒個三五十年根本煉化不了。況且,她攻入妖都時便已經消耗了巨大的妖力,短短幾個晚上,她還無法完全恢復。

    將她耗死在這里并非難事。

    然而,對戰的時間越久,他越發現情況不對勁。

    一開始,元汐桐無論用何種功法,都只能勉強和他五五開,到后來她竟漸漸占據上風。

    她在拿他喂招,以弄清楚自己的極限!

    看到他臉上露出恍然的神情,元汐桐微微瞇了一下眼,目光卻在這時投向營地的方向。

    羽族妖兵將浮圖已經倒塌的信號傳遞了過來,她重新看向邢夙,冷靜地告訴他:“你的義體計劃失敗了,那些被用作實驗的人,精神已經恢復了過來。”

    “不可能!”邢夙脫口道。

    他一臉震驚地回望營地,是真的覺得元汐桐在誆騙他。

    明明已經吩咐下去,將咒酒運進浮圖,那些人只需要喝下那口酒,就能完成最后的進化。

    長生派那群修士竟然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嗎?

    況且就算最后一劑咒酒還沒來得及喝,精神幾乎已經被全數剝奪的那群人,怎么可能那么輕易就恢復!

    “想不通是嗎?”元汐桐見他實在腦子轉不過彎來,好心解釋道,“玉勝仙師可不止一個當掌門的高徒,最得他真傳的弟子,如今在落星神宮。”

    “落星神宮……明霞。”

    聽見邢夙將這個名字從牙縫中擠出來,元汐桐再次感受到,人的面相真的會隨著境遇而改變。

    以前的邢夙縱使是個笑面虎,但他也完全擔得起“玉樹臨風”這樣的形容。現在,元汐桐看著他,只覺得他連面容都扭曲得像個小人。

    “你可以選擇求饒,”她不再浪費時間,直接通知他,“我耐心有限,你要好好珍惜這次求饒的機會。”

    錯過,就不要怪她不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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