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冠冕之上(二十四) 縫隙
斯佩弗蘭德家主上前一步俯身行禮:“殿下。”
哈, 殿下?
沈白微微挑眉,沒說話。
茜爾安輕輕咋舌,垂眼看了看沈白, 也沒有發(fā)表感想。
長老站在原地, 茫然地看著沈白, 瞳孔呆滯而空洞,一點也不復(fù)剛才沈白聽見的傲氣摸樣。
家主垂眸:“請您允許我處理五分鐘家事。”
沈白露出一個微笑:“請。”
男人得到回答之后迅速看向長老, 臉色冰冷而嚴肅:“拖下去, 撤去他的位置, 他宗所有系派降三級。”
下屬輕聲應(yīng)是, 垂著眼將閃著水光的針頭藏進袖子中,強硬拽著癡呆的長老離開了。
沈白無聲地看著兩人一前一后消失在門口,半晌才慢慢扭過頭觀察了一下曾被成為“最沒有劍術(shù)天賦”的斯佩弗蘭德家主。
來之前,沈白翻過他的資料。
現(xiàn)世提及這位家主, 無論要說什么成就,總要在前面加上這句“可惜了, 一點劍術(shù)天賦都沒有,進不了軍團”。
在世人眼中, 哪怕你有再大的成就,進不了軍團就并非最好的歸宿。
與本體宇宙中“沒有正統(tǒng)學歷,哪怕獲得了再高的成就也就那么回事”異曲同工。
沈白曾在酒館聽見這些話, 心中沒有任何感想。
那時候這些事并不能觸及他的生活, 現(xiàn)在他也不做表態(tài)。
啊,畢竟他是軍團的一員啊。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 點了點頭:“你好,斯佩弗蘭德家主,手段不錯。”
家主猶豫了一會:“您是指?”
“斷定我不會阻止你出手廢掉長老這件事。”沈白攏了攏斗篷系帶, 未被寬大帽檐遮住的下半張臉上笑容燦爛。
“……您見笑了。”家主低聲道。
剛才下屬能將長老拖出去,全然依賴下屬手中還滴著藥液的針管。
他暗示了下屬利用藥劑控制住長老,也根本沒想過能瞞過沈白。
藥劑只是防止長老不要再做出有損家族利益的舉動而已,他本應(yīng)讓長老親自道歉甚至以死謝罪,可軍團馬上舉行慶典,這段時間禁止見血。
監(jiān)獄中的死刑犯甚至都因此獲得了幾個月的緩刑。
但是誠意明顯不夠。
“如果您愿意,我希望將他的后續(xù)處理移交給您。”家主垂著眼,恭敬地說。
“不用。”沈白說,“我不是來處理這些事情的。”
于是家主住口不言,后退一步,讓出路。
沈白很自然地坐到了一側(cè)小沙發(fā)上,介紹道:“這是我的親衛(wèi)隊,他可以進來吧?”
站在一旁的家主怔了一下。
親衛(wèi)隊……?
茜爾安?
這種等級的談判人才作為親衛(wèi)隊?
他的喉嚨仿佛堵塞了一團棉花,發(fā)出的聲音都殘存在不知名的無空氣黑暗空間中,拼盡全力也說不話來。
盡管這并非他的下屬,但他依然替茜爾安感到無盡的惋惜。
不,他更為自己沒有擁有這樣的下屬而感到惋惜。
倘若茜爾安在他手下,他必然不會讓其龜縮在區(qū)區(qū)親衛(wèi)隊中磋磨一生……這么優(yōu)秀的談判人才怎么就……
他的臉上不可控制地露出了惜才之色。
茜爾安平靜地瞥了一秒斯佩弗蘭德家主,目光在他眼中的惋惜中停頓了一秒。
仿佛能猜到斯佩弗蘭德家主的想法,茜爾安垂眼看了看漫不經(jīng)心的沈白,才抬頭說:“斯佩弗蘭德先生,恐怕我們的會面需要錯后三個小時。”
家主怔了一下:“……是出什么事了嗎?”
“不。”茜爾安的手搭上佩劍,淡淡地道,“是我需要與您談一些事情。”
一直默不作聲的沈白這才抬起頭看了看茜爾安,但他也沒有阻止。
家長瞳孔一縮,下意識看向沈白,但沈白連向他那邊轉(zhuǎn)頭都沒有,只是側(cè)對著他,微微仰著頭,似乎在看茜爾安。
家長的喉結(jié)滾動,心思急轉(zhuǎn)后還是處于謹慎喚了一聲:“殿下……”
盡管茜爾安的確位高權(quán)重,僅僅他一人也有資格坐在談判桌上與他們對峙,但沈白還在這里!
他是沈白的親衛(wèi)隊!
現(xiàn)在,他敢繞開沈白,在沈白還未坐上談判桌的時候開口說想要與他優(yōu)先談判?
他拿沈白當什么?擺設(shè)嗎?
半晌之后,一陣很輕的笑聲從他身前傳了過來。
他似乎是憋不住笑出聲的,并非被觸及權(quán)柄的憤怒冷笑,只是單純的、愉悅的笑聲。
如果沈白只是當初那個在酒館中傳菜洗盤子的小孩,他在這個充滿危機感的空間中笑起來,簡直堪稱智障。
但他并非那時候的沈白。
上位者的不識時務(wù)是肆無忌憚,是令人忌憚的不按常理出牌,能令人的心臟在數(shù)秒之間停止跳動,又在數(shù)秒之間死而復(fù)生。
沈白沒有回答他之前的隱晦疑問,只轉(zhuǎn)而提起了另一個話題:“殿下?這真的是很新鮮的稱呼。”
斯佩弗蘭德家主怔了一下,徒然想起來什么,呼吸瞬息挺停止了。
他剛才、剛才叫沈白什么了……?
殿下……?
盡管世界都默認了軍團的皇權(quán),但軍團長曾多次在上城區(qū)說過“至少現(xiàn)在他們并不想稱帝”。
“茜爾安,我似乎還不清楚為何外界一直執(zhí)著于稱呼我為殿下。”沈白笑著問,拽了拽剛剛站到他身邊的茜爾安的衣角,“那么,修是皇帝么?”
茜爾安順從地垂下頭,如愿說:“并不是,先生。”
斯佩弗蘭德家主立刻改口:“抱歉……”
“停,我今天真不是來討論這個的,我都沒坐主位,不是嗎?”
家主低著頭:“您說笑了。軍團的權(quán)柄依然懸掛在世界之上,您的一切指令都將成為我們的方向。”
說完這句話,他恍惚間看到沈白似乎笑了一下。
似乎他一直在等這一句一般。
心中的警鈴?fù)饺豁懫穑沒等斯佩弗蘭德家主想明白,便聽見沈白平靜地說,“所以,要我仰頭看你說話嗎?”
家主的臉色一變,迅速單膝跪下低頭第二次道歉:“抱歉。”
他們原本該坐在談判桌的兩側(cè),盡管地位懸殊卻的確能在同一高度交談。
事情是如何發(fā)展成這樣的?
等家主反應(yīng)過來他的膝蓋的的確確已經(jīng)觸及到地毯時,他才恍惚地意識到他與沈白之間原本平等的地位早已傾斜洗牌,轉(zhuǎn)變?yōu)榱藳芪挤置鞯囊桓咭坏汀?br />
他們之間完成了一次不動聲色的地位重置。
……什么時候?
引導他說出“軍團的權(quán)柄依然懸掛在世界之上”的時候嗎,還是說更早?
這是他算計好的心理戰(zhàn)嗎?
被冠以斯佩弗蘭德族名的家主心跳鼓動,震撼動搖了他整整一分鐘,瞬息將警惕提到了最高。
沈白任由他跪在地上。
幾乎五分鐘過后,沈白才看向他,“在正事之前,我有一件關(guān)于你的事情,想要詢問你。”
家主扯了扯嘴角:“請您開口,知無不言。”
沈白平靜地說:“我能知道你怎么看待外界對你的評價嗎?”
斯佩弗蘭德家主沉默了。
他緩緩抬頭注視著沈白。
他當年并沒有通過軍團的考核,因為他一丁點劍術(shù)天賦也沒有。
如今,沈白在拿這件事情嘲諷他嗎?
作為剛才兩場鬧劇的懲戒?
心中的火焰一點便著,無聲無息但燎原地燒了起來。
它幾乎要他痛死。
他沉默下來,閉口不言。
沈白也許不需要他的回答,只是來這件事來刺激他而已。
斯佩弗蘭德麻木地想。
“你很好,你很優(yōu)秀。”沈白輕聲說,“我知曉這些年你心中一直憋氣。”
“他們是怎么評價你的,我相信你聽過無數(shù)次。”外表堪稱弱小的黑發(fā)少年坐在椅子上,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他迅速回避的神情。
沈白緩緩復(fù)述:“斯佩弗蘭德家主的確非常優(yōu)秀,但他沒能進入軍團啊。”
“聽說技術(shù)性考核也沒過呢,沒有劍術(shù)天賦,也沒有技術(shù)天賦,嗨,那么大的家族,就不能找個槍手嗎?”
家主的臉色都蒼白了。
沈白的聲音很平很直,沒有透露出任何情緒,甚至沒有聲調(diào)。
但家主心中卻熟練而麻木地每個字每個詞都填到它們該有的聲調(diào)上去,然后再嵌入心中。
他幾乎是被迫將自己血淋淋的過去攤開,任由沈白一個字一個字地窺探,用刀剜出來窺探。
他又沉默了一會,任由火焰一直將他點著,唇舌被迫一張一合,字仿佛砸出來般控制不住:“我的確不甘心。”
他呼吸急促,垂著的眼睛中死寂一片。
北境冰冷的寒風自幼年起便一直追著他,追了十幾年,他依舊會在午夜夢回凍醒。
“我不甘心,殿下。”他閉著眼睛,將一切家族利益踢到背后,咬著牙問,“除了武力,我有什么配不上軍團的嗎?有嗎?!”
他問出來了。
家主怔了一下,忍不住掛起一個笑容。
他真的問出來了,哈哈……
他想得到什么回答?
無非是否認、拒絕。
沈白的心腸好一點,他能得到一個比較柔和的謝絕,但也好不到哪去。
然后他的心就死掉了,燒成碳、燒成黑漆漆的一團,結(jié)束他十幾年的憤懣,取而代之地再也稍不起來的死灰。
死灰!
沈白看了一會斯佩弗蘭德家主。
他莫名想起溫澤。
他們截然不同,但沈白認為他們相同。
沈白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背,輕聲道,“你很好,你有進入軍團的資格。”
家主猛地睜開眼睛。
他不敢置信地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他的腦袋幾乎要因此重煥新生,老去的細胞也活躍起來,拼盡全力讓還在呆滯的他迫切問出那個憋了二十多年的問題:“那為什么當年不錄取我!??”
如今他腦袋中再沒有一點存放著家族、存放著利益的地方了,什么談判,什么合作,他不要了。
他只要這個答案。
他只要這個答案!
沈白沉默了一會:“……倘若這是你的執(zhí)念,我可以確切地告訴你,你很優(yōu)秀。倘若你當初揮著你爛到不能看的劍術(shù)闖進選拔場地,我們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錄取你。”
他稍微停頓了一會:“雖然聽起來很高高在上,但是……那一年,是你自己放棄了。”
坐在他上首的黑發(fā)少年垂眸注視著他,輕聲問道:“你連走進考場都沒有,我們怎么撈你?”
家主的臉色徒然扭曲了,他輕輕地哈了一聲,控制不住發(fā)出一些聲音:“啊?哈哈,啊……?”
他感到弄巧成拙的譏諷與好笑,簡直想要現(xiàn)在笑出聲來。
命運竊竊私語著說著什么,他聽不清,只感覺想要立即抽離思緒。
他不能再思考了,會崩潰的。
他十幾年死活放不下的遺憾,就這么輕輕巧巧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已經(jīng)做好了心死的準備,結(jié)果到了最后,告訴他只要那時候再堅持一下……
他就、進入軍團了?
還告訴他,當年很多人想要暗中保他,結(jié)果是他自己放棄了放棄?
哈?
他這么多年的執(zhí)念算什么?
家主顫抖了一會,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白靜靜注視了他一會,低聲道:“是這樣的。”
“那我這么多年算什么?”家主輕笑著說,不甘心如同海洋一般沖破他的心臟,“哪怕派人悄悄告訴我這件事也好啊?讓我知道我并沒有被放棄也好啊?”
“為什么沒有人來?”他忍不住淚水,宛如從水中撈出來的眼珠滑動了一會,才顫巍巍停在沈白身上。
為什么明明本應(yīng)錄取我、本應(yīng)掛在我身上的榮耀沒有落在我肩膀上,明明你們清楚我很委屈,但現(xiàn)在一個不算太大的合作,還要處處針鋒相對的分毫不讓地刁難我?
……無論沈白今天要談什么項目,家主都很清楚,自他質(zhì)問出聲之后,便如同淚水融入海洋一般消失了。
他眼中的哀求都快要流淌到沈白身上了。
沈白沉默著,靜靜地注視著他。
半晌,他開口說:“抱歉。如果當初我在,你會得到這個消息的。”
家主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垂下眼睛。
停頓了一會,沈白又說:“我知道的已經(jīng)全然告訴你了,接下來是我想說的事情。”
家主的眼皮動了一下,但還是沒動作。
沈白站了起來:“抬起頭。”
家主無聲地抬頭,眼神淡淡的。
他服從了命令,但并不顯出激動來了。
沈白伸手解開斗篷系帶,“你很優(yōu)秀。但軍團的所有人都很優(yōu)秀。如你所見,你有政l治天賦。可軍團大多數(shù)人都有政l治天賦。”
“你進入軍團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你所引以為傲的一些天賦,只是進入這個領(lǐng)域的較高門檻,而并非頂點……我想這句話你應(yīng)該對你的員工說過。”
家主的唇顫抖了一下,喉結(jié)控制不住顫抖起來。
“我的意思是說,盡管所有人都在說你進入不了軍團是最大的遺憾,但倘若你在軍團,并不能坐到如今這個位置。”
“我知道這個位置是你拼了命爬到的。”沈白露出一個微笑,將斗篷放到茜爾安手中,朝他走過去。
“那么多人不看好你,但我覺得這是你自己走出來、最好的路。我真的是這么認為的。”
家主的臉色僵硬了。
他眼睜睜沈白走到他面前,停下來,俯身注視著他,對他伸出手,仿佛篤定他不會拒絕。
家主的心臟狂跳起來,緊張仿佛扼住他的脖頸,一股涼意自腿部躥起,渾身仿佛凍結(jié)一般呼吸不暢。
他有一種詭異的預(yù)感,這并非他的想象,但他不敢相信,他不敢思考。
只是沈白頂著他幾近凍結(jié)的思維,微笑著注視他。
他說的很慢,所以家主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沈白說:“軍團無緣接納你,但我可以。我很欣賞你,斯佩弗蘭德先生。你可以在我身旁,我們可以合作。”
斯佩弗蘭德反映了一會,才知道沈白在說什么。
他的瞳孔緩緩收縮,里面倒映出眼眸平靜的沈白。
有那么長達數(shù)千萬年的一瞬間,斯佩弗蘭德注視著沈白,覺得自己死灰復(fù)燃。
第102章 冠冕之上(二十五) 喵嗚
日暮西沉, 最后一分日光透過巨幅玻璃窗落到沈白身上。
他的斗篷半披在身上,半靠著沙發(fā)扶手半靠著椅背,閉著眼睛。
彩色的玻璃窗將黑白相間的瓷磚浸染上一塊塊明顯的色彩, 黑暗侵占了這間空無一物的房間, 只有坐在唯一一件家具上的沈白在暮色中沉默。
血液猶如噴泉般濺上玻璃, 什么沉重的蠕蟲狀尸體撞上墻壁的聲音沉悶而巨大,但沈白連眼睛都沒睜開。
很快, 那些聲音全部消失了, 沈白耳邊再次恢復(fù)了寂靜。
半晌之后, 門扉處傳來一聲輕響, 軍靴踏上地板的清脆聲音打破了沈白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意識。
他緩緩睜開眼睛,微微側(cè)頭看向那邊。
茜爾安神色淡淡,見著沈白醒來了,才放輕步子, 開口匯報:“如您所想,沒有需要補充的內(nèi)容, 報告明天交給您。”
沈白收回視線,托著下巴嗯了一聲。
茜爾安站到沈白身側(cè), 垂下眼為沈白拉了拉斗篷。
“我以為您會自己談判。”一個聲音伴隨著空曠空間的回音突兀出現(xiàn)在沈白身側(cè)。
沈白的臉色都沒變。
一位同樣將束成高馬尾的中年人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沈白身側(cè),溫和地注視著他。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乖乖仰起頭打了個招呼。
不出所料, 他的親衛(wèi)隊之一。
話說回來, 親衛(wèi)隊平時都在哪?
雖然他能放出精神力感受到,但他做不到時時刻刻如同修一般開著精神力。
沈白嚴肅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想開口詢問的心蠢蠢欲動的跳動。
中年人與茜爾安極快地對視了一眼,后者先移開視線。
沈白瞅了瞅中年人,半晌還是咽下了自己的問題。
……如果知道了那些位置, 他一定會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控制不住地向那個地方看。
可能會給親衛(wèi)的工作帶來很多困擾,畢竟他接下來要見的人很多,會忙的團團轉(zhuǎn)。
暗處的親衛(wèi)隊或許會因為沈白暴露了他們的位置而不得不反復(fù)更換自己的站位,以防止敵方提前研究好的進攻策略。
“昨晚我沒有睡覺。”沈白慢吞吞給出了自己不去談判的理由。
中年人寬容地笑了一下,隨手從不知道哪掏出來一個不算小的抱枕,塞給了沈白。
沈白眉頭不受控制地挑了挑,低著頭看向小抱枕。
應(yīng)當是按照他幼崽時期制作的毛絨抱枕是個大黑球,單翼與尾巴也是毛茸茸的,眼睛被白線描邊了一周,是面癱,形如T-T。
背后的生產(chǎn)編號為Q打頭。
Q打頭。
安德森手底下的生產(chǎn)線。
沈白:“……”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按照安德森的德行,這款玩偶可能是批量生產(chǎn)。
嘖!
中年人輕聲勸道:“畢竟只是一次規(guī)模不大的合作,我認為軍團長恐怕也有讓您試一試的想法。”
沈白摸了摸塞給他的小抱枕,瞥了一眼他。
中年人回以平靜的微笑。
氣氛靜謐下來,某些比較危險的因子在空氣中孕育出來。
心臟仿佛被攥緊,窒息感隨之而上。
沈白的臉色已經(jīng)很淡了。
中年人恍若未覺自己身上倍感沉重的壓力,依舊脊背挺直地站在原地。
他并不像茜爾安一般年輕了,但于此相對,茜爾安不敢說出來的一些事情,他反而可以。
就像此刻,他明明知道蟲族幼崽十分抵觸他人插手自己的計劃,沈白也不喜歡別人替他做決定,但他還是提出了修希望沈白借這次機會做一次談判實戰(zhàn)的愿望。
實際上,這是修的希望?不,他只是借助軍團長來隱晦表達自己的希望而已。
茜爾安也有這個想法,但他從沒有說出口過。
但他敢,他也必須說。
幼崽需要成長,過程中犧牲的人與事情都不重要——他是指,包括他自己。
他已經(jīng)做好了幼崽暴怒或是不屑后強行勸一勸,哪怕為此受罰的準備了。
他的確是這么想,但幼崽的反應(yīng)卻將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幼崽根本沒有接他的話,像是剛剛與斯佩弗蘭德家主對話時一般跳躍了話題:“你之前是誰的兵?”
等待著訓斥或是懲戒的中年人怔了一下,瞬息反應(yīng)過來,苦笑著說:“您也太過于敏銳了……”
沈白眼皮攤下來,使勁揉捏手中的抱枕。
伯恩的兵少有青年,修的兵也少有中年,但這并不是絕對的。
中間人溫和地脫口修的囑托時,任誰也會將他當做曾經(jīng)修身邊的人。
但問題是……
他根本不是。
至少在沈白記憶中,修基本上不會對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透露有關(guān)他的任何事情。
更何況是透露給伯恩身邊的人。
既然中年人并無修身邊的信息鏈,那么那句話就是偽造的。
“伯恩需要反復(fù)隱晦地勸,我不需要。不要將這些策略帶到我這里來。”
沈白的眼眸平靜而澄澈,他蜷縮在沙發(fā)中,將抱枕墊在下巴上,注視著一直站立的中年人。
“抱歉,以后不會了。”中年人輕聲道。
他輕輕垂眸暗嘆一聲,心中的慰藉與失落一起翻涌上來。
他適應(yīng)了這種拐彎抹角十幾遍的進諫方式,想著幼崽也根本聽不進去勸誡,便也如同之前那般極其晦澀的暗示了。
他會為此反省,但……
可惜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了。
明明是很好的鍛煉機會啊。
他死心不改的惋惜了一會,微微彎腰準備退下時便被沈白叫住了。
沈白微笑著問:“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你再想想。”
“……”中年人隱晦地瞥了一眼沈白。
幼崽看起來是笑著的,但額角的憤怒符號都快要化成實質(zhì)了。
所以還是生氣自己被冒犯了啊。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您想聽什么話呢?”
沈白咬牙切齒:“比如說,是伯恩讓你來的、這件事?”
中年人:“……”
茜爾安默默后退一步,扶著椅背看向又糊了一層血的玻璃窗,看向沈白。
無論如何,他死活也不接受中年人看向他的目光。
他額角的冷汗都要滴下來了。
不管今天這件事怎么解決,不要牽連到他身上就好。
但沈白依舊將他扯進來了。
沈白默默將抱枕塞進茜爾安懷中,在對方困惑的神情中笑了一下:“給你玩一下。”
茜爾安:“……”
高大的黑發(fā)男人捏著與自己畫風極其不符的小玩偶,像是拎著一張沾著香氣的粉色手帕。
他沉默了一會,垂眸捏了捏小黑團子,不做聲了,仿佛從此之后一輩子做個啞巴。
他死都不會參與進來的!
中年人靜靜注視著沈白的動作,半晌長嘆一聲:“茜爾安……寶寶又不是小笨蛋……”
“這是他說的,長官。”茜爾安面無表情地道,“我并無任何誹謗您的想法。”
沈白沉默地盯了他一會,才緩緩說:“你知道他在說什么嗎?”
茜爾安說:“什么?”
沈白氣笑了:“我看出來你和他父子這件事。”
他停頓了一會,忍不住吐槽,“你們父子真是一模一樣,不將事情捅穿死不承認。”
茜爾安不做聲地開始捏玩偶,快快地捏玩偶,看窗戶看中年人看地板,就是不看沈白。
茜爾安不捏玩偶了。
沈白開始使勁捏他。
沈白憤憤地捏他肚子上的肉,結(jié)果因為沒有半分贅肉失敗了,于是又去捏他的手臂。
茜爾安沉默地注視了努力懲罰下屬的幼崽片刻,張了張口:“要不我給您拿條鞭子也行?”
沈白又給氣笑了,難得說話難聽:“看見門了嗎?你先出去一會。”
茜爾安捏著玩偶仔細思考了一會,得出自己出去能夠暫時避開之后的“清算”時,絲滑地轉(zhuǎn)身往外走。
只是隨口一說氣話的沈白瞪大了眼睛:“……”
同樣眼睜睜看著茜爾安真的走出去了的的中年人:“……”
門被茜爾安善意地、聲音不大地關(guān)上了,門內(nèi)卻是一片死寂。
半晌,如同雕塑般的兩個人猛地回過神來,沈白看向中年人咬著牙小聲問:“你怎么看?”
中年人文質(zhì)彬彬:“長官,這是您的兵,這和我沒有關(guān)系。”
沈白又被第三次氣笑了。
“你們怎么總是自己站在伯恩一派,隨后讓自己的孩子站在修一派?”沈白扶著人頭生了一會氣,還是無奈地問。
中年人思索了一會,笑著歪了歪頭:“是嗎,還有誰?”
端的是一派無辜的模樣。
沈白無語地掃了他一眼,扶著額頭揮了揮手:“好了好了,你們都走你們都走。”
中年人站著沒動:“我還是很想知道您的想法。”
“我沒有想法。”沈白輕輕嘆了口氣,將玩偶往自己懷中帶了帶,手搭在它毛茸茸的頭上。
他搖了搖頭,眼眸柔軟而平靜:“……你們似乎認為我天生便會這些東西一般。”
中年人淡淡地道:“至少根據(jù)您以前的記錄分析,您是天生的上位者。”
沈白抿了抿唇。
“需要我重復(fù)一遍你的豐功偉績嗎,寶寶?”中年人帶這些逗弄意味地說,“偽裝脆弱、偽裝弱小、枕頭下壓著的縝密到小數(shù)點后第三位的‘好感度’小本……”
沈白尷尬到面無表情地抬起手:“閉嘴,好了,你聽我說。”
該死的,他認為自己并非蟲族幼崽的那段時期的好感度攻略手冊計劃,怎么全軍團都誰知道了!
他沈白還要不要面子!!
還有什么比攻略計劃被攻略本人看到更尷尬的事情嗎?
尤其是這個攻略對象還是全軍團的蟲族!
到底是誰說出去的!
中年人終于笑了起來:“您放心,只有蟲族知道。我們專門組建團隊分析過,計劃的可行性的確很高,即便您并非蟲族幼崽,軍團也可能有您的追隨者。”
沈白無聲尖叫:組建團隊!?研究他的!?攻略手冊!?
他的攻略對象們組團圍觀他的攻略計劃!?
他張了張嘴,面無表情地說:“閉嘴。”
“總之,您有自己的考慮簡直太好了。我們只是擔心您成長速度過快會引發(fā)報復(fù)性逃避的心理問題。”中年人低下頭俯身行禮。
他接著說:“伯恩將軍的擔憂您無需擔心,我會為您擺平。”
沈白臉色平靜地點了點頭。
實際上他什么都沒聽見,全然沉浸在剛剛爆炸性的消息中。
中年人好笑地看了一眼沈白,干脆利落地隱入黑暗中。
……這一次沒有命令直接退下沈白應(yīng)當沒有意見吧?
他看起來快要碎成小珍珠了。
中年人退回黑暗中,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白一個人坐在黑暗中,垂眸揪著小抱枕戳了戳。
空氣重新寂靜下來,沈白陷入沉默。
不知道多久之后,沉默的沈白猛地跳起來,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尖銳爆鳴,將頭抵在玩偶上撞來撞去。
好!崩!潰!
他以后要怎么面對軍團的所有人!?
不不不,也就是說,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他見過的所有蟲族士兵都知道他曾經(jīng)裝作小可憐攻略過他們,之后還在他們面前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的模樣與他們相處。
哈哈哈……
沈白靠在小玩偶上閉目微笑,半晌后保持著微笑絲滑地昏倒了。
第103章 雪原之巔(一)(捉) 陰影
翌日清晨, 沈白沉默地坐在床上,穿好自己的小皮鞋,盯著早已備好早餐的小桌發(fā)呆。
屋中還沒有人來。
沈白盯了一會草莓小兔造型的無糖小蛋糕, 又盯了一會放了三朵Q版蘑菇的軟涼面, 忍不住捂著臉。
雖然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以至于他勤于逃避練習精神力, 但也十分努力的成長了。
可是他的親衛(wèi)隊依然來如風的自如出入他的臥室,悄無聲息地、不讓他察覺的留下一桌子早餐, 并且將一切痕跡收拾的干干凈凈。
像隨意來去自己家里一般。
沈白每日醒來坐在桌子前的第一件事, 就是用精神力里里外外檢查一遍送餐的人的痕跡, 但從未真正得到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
以至于他最早些時候一直認為這些食物是不懷好意放在這里的。
不過這個時候, 沈白只能認知到“啊,又有目睹過他黑歷史的人來見他了”這個悲觀事實。
沈白緩緩抹了把臉,默默將小蛋糕狠狠揪下來塞到嘴里,毫不留情地先把小兔耳朵咬掉了, 又將圓球身子整個放進嘴巴里嚼嚼嚼。
他默默掃蕩完一桌不算少的早餐之后,最后慢吞吞抱著半杯褐色藥水苦哈哈的舔著喝。
有一整個單獨的醫(yī)療團隊專門負責沈白日常普通的營養(yǎng)品與沈白單體配對出來的針對性補品。
沈白的身體素質(zhì)如此迅速地接近正常蟲族——即便還是讓伯恩糾結(jié)不夠看——不乏這些補品的功勞。
關(guān)鍵是每天的配藥都不一樣, 是根據(jù)昨日的身體情況和多日的綜合情況現(xiàn)配的。
每天沈白喝這些藥,就像開盲盒一樣, 有的能酸死人,有的能甜死人,有的能苦到讓人當場昏死過去。
有時候的藥會用玻璃杯, 有時候是不會稀釋藥性的瓷杯, 有時候是完全封閉不透明的,只有一個小口。
沈白出于好奇劃開過最后一種杯子, 瞅了一眼里面的藥材。
他盯著里面還在蠕動的一些白白胖胖的藥材們、長著密密麻麻細腳的長條藥材們、擁有泛著金屬光芒沾著不明黏l液的疑似甲殼碎屑和連帶著的一點血肉看了一會,當著他身邊軍官的面昏了過去。
然后他自此之后打死都不喝一口這種藥,逼的醫(yī)療團研究出了提取藥湯清湯不保留藥材的方法。
因為這種特殊藥湯的確是直到人體飲用的最后一秒之前, 藥材都必須存在于湯中才能起作用。
能逼得醫(yī)療團進行這項研究,也算是沈白的能耐了(……)
這種方法甚至申請了一項世界專利,目前營利六百多萬(……)
沈白的眉頭扭曲著,勉強喝完一薄層藥湯,門外響起一陣仿佛卡著點響起的敲門聲:“寶寶,早上好。”
沈白張了張嘴,腦中曾經(jīng)那些“攻略計劃”打著滾開心地翻涌上來,他欲言又止:“……早上好,茜爾安。”
“我進來了。”茜爾安說,打開門走入沈白的臥室,站在門口反手關(guān)上門。
他先平靜地掃了一眼干干凈凈的盤子們、碗們,然后看了看沈白手中捧著的半杯藥湯。
沈白默默任由他打量,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茜爾安的眼神自然而然移動到了他床邊的裝飾綠植中。
沈白:“……”
沈白發(fā)出炸毛的聲音:“我已經(jīng)不會再將藥倒進花盆里了!”
茜爾安聞言很快安撫般看向沈白,露出欣慰的笑容:“寶寶長大了呢。”
沈白:“……”
沈白咬著牙,為了這句話一口悶完了幾大口苦的要命的藥湯。
茜爾安連忙更加真誠地夸獎:“寶寶學會自己喝完所有藥,不用別人監(jiān)督了呢,寶寶最聽話了!”
沈白閉了閉眼,抬起手示意茜爾安閉嘴,無比虛弱地說:“我們說正事吧。”
茜爾安遺憾地嘆了口氣:“好吧。”
他的神情平淡下來,從沈白的玩伴皆長輩變?yōu)榱擞H衛(wèi)。
“以下是您今天的日程。”他很快地說,“我們會通過上城區(qū)中央塔的宴會來確定誰是被世界意識操控的人。”
“這么簡單?”沈白托著下巴。
“本來沒有這么簡單的,但是您的出現(xiàn)□□出現(xiàn)了一些變更。”茜爾安解釋道。
沈白發(fā)出懶洋洋的聲音:“嗯?”
“您偽裝的柔弱很有效。”茜爾安說。
沈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握緊拳頭沒有說話。
要不是結(jié)合上下語境,他真要以為茜爾安在淡淡的陰陽怪氣他。
沈白深呼吸了幾次,才說:“這是半截話嗎,我不想再聽見第二次。”
茜爾安無辜地垂下眼:“……好的。我是說,世界意識的智商普遍不是很高,盡管現(xiàn)在成功的進化了一次,但依然不是很高。”
“他很清楚我們現(xiàn)在的弱點是您,”沈白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腳趾扣地了一下。
……雖然很感動但是怪怪的。
“自您第一次被接回軍團——那次路上,您第一次遇見它,直到現(xiàn)在世界意識出現(xiàn)的一千多次天災(zāi)中,有七百多起目標是您。”
沈白怔了一下:“這么多?”
“……基本上我們的戰(zhàn)斗在距離您兩千米的地方展開,聲音也刻意很小。所以您計數(shù)錯誤很正常。”
沈白沉默了一會,干巴巴地道:“所以親衛(wèi)隊才有這么多人?”
茜爾安沉思了一會,半晌才誠實地回到:“是另一只專門應(yīng)對這種危機的小隊,并非我們。”
沈白懷疑地道:“我現(xiàn)在是沒有正式軍銜的,對吧?”
“當然,您還未成年。”
“那可是一整支獨立的武裝!”
沈白跳起來抓狂道,“我哪來的指揮權(quán)!?雖然我不知道,根本指揮不了,但他們的確在保護我……不對現(xiàn)在不應(yīng)該糾結(jié)這個,我為什么會有!?”
茜爾安聳了聳肩:“您沒有,所以那支隊伍名義上是軍團長的。”
沈白:“……”
名義上。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天降巨鍋整整齊齊地扣在沈白腦袋上,連帶著不知道多少條人命。
——他一下子多了一支不知道多少人的、勤勤懇懇不求任何回報甚至沒有名分默默保護他的軍隊。
沈白面無表情地看了會茜爾安,發(fā)出自暴自棄的聲音:“干脆現(xiàn)在把軍團給我好了。”
茜爾安說,“如果不是這次任務(wù),這種情報到了您接任軍團才會公開的。”
他看似無比鎮(zhèn)定實則冷汗直冒地略過沈白剛才的話:“現(xiàn)在想來,它應(yīng)當那時候就察覺到您是真正的蟲族了,畢竟這是它的死敵。”
沈白郁郁地嘆了口氣。
“但您偽裝的很柔弱,它便認為您的確很弱。這應(yīng)當也是它多次挑您下手的原因。我們認為他極有可能會在您落單的時候?qū)δ率帧!?br />
“誘餌。”沈白的表情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懶洋洋地總結(jié)。
茜爾安毫不忌諱:“是。”
他們會為沈白付出生命,所以也會接受沈白對他們的付出。
這種絕對不會讓沈白出事的任務(wù),他們不會刻意避諱需要沈白涉險的計劃。
沈白點了點頭:“好。”
他沒什么問題,畢竟不需要自己動腦筋,就算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嘛,當然讓其他不明事理的人類士兵知曉了,肯定會說:這不是沈白的任務(wù)嗎?
的確是沈白的任務(wù)。
但……
茜爾安是沈白的人。
親衛(wèi)隊是沈白的人。
計劃如果是沈白的親衛(wèi)隊提出并成功實施了,那也的確是沈白實施了。
這是所有人都會默認的事實。
就像修宣告舉行宴會,大家就會說“軍團要舉辦宴會”一般。
修交給沈白任務(wù),沈白再將這個任務(wù)下發(fā)給自己的下屬,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實際上,親衛(wèi)隊已經(jīng)做好了沈白自己死莽、絲毫沒有意識到事情可以布置下去,而且出于自尊不愿意接受其他人幫忙的準備了。
他們甚至準備了不少的勸說話術(shù),意圖令沈白將一些事務(wù)交給他們分擔。
但沈白拿到資料的第二天便十分自然地下發(fā)了指令,并且不太出錯,連人挑的都是各自對應(yīng)的。
……當時他們當真十分詫異且驚喜,沈白仿佛天生就理應(yīng)是上位者。
但在沈白的角度來看——
他的腦袋瓜子每天一開始營業(yè)便被一碗藥湯迷迷糊糊干l暈了,然后便要開始昏頭昏腦的學習、練劍。
被伯恩強行抱起來吸兩口,再被其他路過的蟲族士兵圍住捏兩下臉頰。
每天趴在床上不用醞釀就能立刻昏過去,還要他還要考慮什么雜七雜八的事情?
……他并非單純的孩子,他的記憶早已從恢復(fù)的那一刻向他傳遞著本體渴望又達不成的愿望,連帶著本體的性格也影響了這時候的他。
本體愿意為了自由付出一切,哪怕是短暫的尊嚴。
本體在模擬戰(zhàn)斗適配中遇見過許多歷史名人,對掌權(quán)者的各種做派爛熟于心,即便他一次都沒有嘗試過。
他一次也沒有嘗試過——通常是研究員對他嘗試。
沈白替本體玩了游戲、看了漫畫和小說,也替本體當當所謂的掌權(quán)者。
本體或許并不想成為這些掌握權(quán)力的人,他只向往除了當時他所過的生活之外的所有生活。
而這些大多要么擁有實力、要么擁有權(quán)力的生活是他唯一所能接觸到的而已。
但現(xiàn)在的沈白不太敢繼續(xù)想下去。
他怕自己會哭。
沈白不介意動用自己能夠動用的所有資源達成自己的目的。
只是……
沈白抱著抱枕輕聲道:“上城區(qū)呀。”
茜爾安淡淡道:“是。”
斯佩弗蘭德家主在下城區(qū)與他見面,需要花費時間抵達下城區(qū),建造一座只使用一次的城堡,然后還需要花費時間回去。
這很不公平、很不合理,但他只能這么做。
“這座城堡只使用一次嗎?”沈白問。
茜爾安知道沈白想問什么:“是的。但這并非源于您想象中的原因。您是誰已經(jīng)被不會影響他做出決定了——斯佩弗蘭德家主已是您班上釘釘?shù)哪涣牛麜潘烈恍!?br />
“這座城堡只會使用一次的原因,僅僅是‘他效忠的君主’居住過一次,他為表尊重封鎖城堡,僅此而已。他自己也不會再來了。”
沈白嗯了一聲,站起來靜靜地注視著窗戶外的下城區(qū)。
征兵的廣告牌依然高高的佇立在下城區(qū)的樣子,就像表示著文明的燈光長久停駐在上城區(qū)一般。
空曠與陰霾在塵土中飛揚,追著光的影子努力奔跑。
“你們當真知道我那時候的……”沈白看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說。
茜爾安:“什么?”
沈白的耳朵悄悄紅了:“……我與你們接觸的、最初、呃……”
茜爾安詫異了一下,仔細思考了一會才恍然大悟:“您是指您的那一本‘好感度攻略手冊’,封面是四只可愛小蘑菇*的那……”
沈白面無表情地伸出手阻止他繼續(xù)往下說:“好了。”
茜爾安溫和地笑了笑,溫柔地注視著沈白。
沈白的耳朵還是紅紅的。
茜爾安讓氣氛靜靜沉淀了一會,才慢吞吞繼續(xù)開口:“另外,您知道的。”
沈白轉(zhuǎn)過頭看他,彎了彎頭表達困惑。
茜爾安停頓了一會,極快地看了看沈白,才接著說,“軍團長希望您能處理一下溫澤。”
這才是沈白來下城區(qū)的原因。
第104章 雪原之巔(二)(捉) 燈塔
沈白本來苦哈哈捧著小碗, 聞言放下碗小小嘆了一口氣。
老實說,沈白并不在乎這件事。
他知道茜爾安最后再說這件事,是害怕他認為修插手他自己的事務(wù)而憤怒, 并且遷怒他, 但沈白真的沒什么感覺。
這還沒有修當初明令告訴他每日必須飲用一份藥膳時情緒波動大呢。
沈白淡漠地瞥了眼還有半碗粥的小碗。
他早就把這件事忘記了。
茜爾安卻仿佛誤會了他一聲輕微的嘆息, 身體幾乎很快緊繃起來,手指微動, 搭在劍帶上, 又放下來, 很快地抬頭看了看沈白, 又低下頭。
他在猶豫要不要跪下。
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沈白的每一個動作之上,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滋滋作響,發(fā)出仿佛被烤炙一般的嘔吐欲。
沈白放下碗。
——安全。
茜爾安的呼吸急促起來。
沈白嘆息了一聲。
——或許瀕臨危險邊緣,但可以堅持。
茜爾安的精神越發(fā)搖搖欲墜。
沈白抬起眼, 似笑非笑地瞥向他。
——幾乎是瞬間,茜爾安的雙膝觸及地面, 佩劍平直的橫放在距離膝蓋二十公分的地方,剛好是一個他第一時間拿不起來的距離。
他沉默地低下頭, 脊背依然沒有彎下,抿著唇,低聲道:“長官。”
像一只給主人叼來拖鞋又被主人嫌棄的狗狗。
什么都沒有說的沈白:“……”
沈白有些震驚:“?”
他緩緩張了張口, 不知道說什么。
沈白的呆毛茫然的豎起來, 委屈地訴說著自己的無辜。
他還什么都沒有說呢,茜爾安為什么跪下了。
他的親衛(wèi)腦袋瓜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黑發(fā)幼崽顫巍巍地想著, 想要大聲嘆息,又怕把地上跪著的狗狗嚇到。
……不對勁,茜爾安不是狗狗。
沈白面無表情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茜爾安無聲而溫順的垂著眼眸, 雙手放在膝蓋上,平靜地目視自己的佩劍。他仿佛打定注意在這里跪到天荒地老了。
沈白與他僵持良久,半晌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茜爾安的脊背更加僵硬了,但隨機放松下來。
沈白肯回話,這就表明至少他還愿意交談,至少接受了他的禮節(jié)。
“我不在乎。”沈白無奈地如實說,端起小碗小口小口地抿著還帶著熱氣如同珍珠般白潤的粥。
茜爾安沒說話,垂著眼靜靜注視著自己的佩劍。
“我真的不在乎。”沈白又重復(fù)了一遍,“我想你很清楚我那段時間的……記錄。”
茜爾安顫了顫睫毛,知道自己不得不回復(fù)了:“是的。”
沈白在下城區(qū)的四個月資料,親衛(wèi)隊倒背如流。
正因如此,他們其實是贊同修插手處理溫澤與他父親的事情的。
從這點上來看,其實親衛(wèi)團也插手了沈白的私事。
……與其認為他們在此詢問沈白的意見是不尊重沈白,倒不如說他們沒有直接越過沈白殺死溫澤與他父親,就是極為尊重沈白的表現(xiàn)了。
茜爾安憋到現(xiàn)在才說,實際上快要憋死他了。
沈白托著下巴,盯著不知道想到哪里的茜爾安,想要第三次嘆氣了。
怎么回事?明明不久之前他還是在軍團長與前任軍團長身邊不問世事的小崽崽,現(xiàn)在怎么就、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沈白絕望地反省了一番,發(fā)現(xiàn)是自己本人的過錯(……)
他搖了搖頭,堅決不承認上述結(jié)果,開始陳述自己的理由。
“我有你們。”
沈白開口便成功壓下了茜爾安所有的反駁。
士兵跪在沒有鋪地毯的冰涼地板上,醞釀好的所有勸阻于第一句短短的四個字中崩潰盡全。
他皺起眉頭,捏緊拳頭又松開。
反反復(fù)復(fù)之后,頹然閉上眼。
“隨后,我有……”沈白回想了一下,“我見過雪境的天空。還見過你們與你們在世界中央由萬千花瓣奔跑而組成的航路,我還見過從冰雪噴泉中涌出的遮天大魚。”
茜爾安沉默。
他知道沈白說的是什么。
雪境,權(quán)柄的中心。
航路,財富的中心。
冰雪,這個世界的中心。
“我的意思是,他已經(jīng)不在我心中留下一絲痕跡了。”沈白的眼神平淡,已經(jīng)開始長大的幼崽眼瞳還帶著圓圓的痕跡,還很可愛。
但早已如同修一般冰冷寂靜了。
“我不在乎,是我真的不在乎。”沈白近乎順從地說,“可我的確是在乎你們,那么如果你們在意我受到的恥辱,那么我也可以在乎的。”
茜爾安的瞳孔緩緩收縮,呆滯在原地。
說完這些,沈白便起身洗漱去了,一點也沒看僵在原地的茜爾安。
茜爾安的大腦中響徹了好幾遍那句話。
想要落淚的沖動將他的脖頸絞緊,呼吸仿佛被剝奪了,他不由自主緩緩彎下剛才一點都不肯折下的腰,握住心臟。
他想哭一下,就一下。
下一刻,前方傳來某些響動。
沈白從洗漱間探出頭來,嘴里還含著牙刷笑著看他,仿佛就是為了看他此刻的神情。
茜爾安瞬息抬起頭怔了一下。
然后沈白又縮回去了。
茜爾安:“……”
茜爾安:。
直到沈白是在變相安慰他,可是……
蟲族士兵依然不敢起來,只是面無表情地跪在地上想,還不如讓沈白罰他跪一夜呢。
欸。
孩子長大了……
茜爾安滄桑地嘆息.
沈白是真的不在乎溫澤與他父親。
他從修那邊聽到談判地點是下城區(qū)時便隱隱預(yù)約意識到什么,但修沒說,他也就沒問。
如果是重要的事情,修不會避開他。
相反,盡管沈白有時候不想去,他也會叫上沈白。
哪怕是在半夜兩點的時候!
這時候,沈白就會又崩潰又生氣地用頭頂修,抱著自己的小蘑菇抱枕耷拉著眼睛、氣憤地開會。
所以修既然沒有明說,沈白也沒有放在心里。
……結(jié)果是處理溫澤的事情啊。
沈白注視著鏡子中的自己。
如同所有蟲族一般漆黑的眸子中十分平靜,平靜到冰冷的地步。
“只是處理溫澤,而不是處理下城區(qū)的事情啊……”沈白幾乎是用極輕的聲音說。
他從未忘記雇傭兵與一切能算得上幫過他、但實際還是不尊重他的所有人。
但修從來沒提過這些人,伯恩也沒有、副官也沒有,親衛(wèi)隊沒有,就連威姿埃特也沒有。
事實上,這些事情是本該由威姿埃特去處理的。
這屬于沈白的私事,就算是要提出來處理掉,也理應(yīng)由他的副官負責。
沈白相信威姿埃特清楚,但他沒有提過。
那么只有一個可能。
在威姿埃特拿到相關(guān)資料之前,這些事情早已處理完畢了。
所以他才連提都沒提過。
哦,處理……怎么處理?
報廢處理吧,應(yīng)該。
軍團出手很少留后患,就算是留也是出于某些目的刻意放過。
這些用不到沈白親自處理、只能算得上“侮辱”而并非“有仇”的人,應(yīng)當全部……
啊。
沈白眨了眨眼睛。
畢竟修曾經(jīng)斬釘截鐵、毫無商量地告訴過沈白:他不會允許沈白的履歷中有任何污點。
這個污點包括沈白自己造成的污點與其他人潑上來的污點。
曾經(jīng)有一群上不了臺面的雇傭兵像逗弄什么小玩意一般逗弄過未來軍團長?
開什么玩笑。
沈白想到這,再次抬起頭看了看自己。
自己的眼睛依然很平淡,沒有動容,也沒有悲傷,只有一點點嘆息。
他似乎當真成為上層世界的一員了。
過了一會,沈白聳了聳肩,將牙刷放進杯子中,慢吞吞擦了擦臉,轉(zhuǎn)身,手打上洗漱室的把手。
沈白意識到他的確以領(lǐng)袖身份思考問題是在某次他隨意與修談?wù)撃硞下城區(qū)的交通線路之后。
那個下城區(qū)盛產(chǎn)優(yōu)質(zhì)橄欖油,一直由上城區(qū)一個名為奇威滋的中型家族牢牢把持著。
但與沈白有些私交的一個人類士兵某次與他交談時,仿佛隨意一般提到過這件事。
他說他的母親是為奇威滋家族的橄欖油工廠工作。
在將近三個月每天高強度勞作十個小時之后死去了,尸體被當做肥料埋到了橄欖樹下。
之后他年僅十歲的他也去了工廠賺錢養(yǎng)活自己,被主管恰恰好好分配到他母親尸體所在的區(qū)域。
他在那里工作了十個月,也找了他母親十個月。
最后這件事是實在不忍心的工友告訴他的。
說這件事的時候,那位人類士兵的神情很平靜,眼中的淡漠卻要滲出恨意來。
他進入軍團的動力便是為他母親報仇。
按道理他現(xiàn)在是能夠一根手指摁死奇威滋家族的。
可問題是,他進來之后才知曉——
上一屆選拔而來的人類士兵中,也有一位姓奇威滋。
哈哈……也有一位姓奇威滋。
天知道他那時候到底想不想死。
沈白當時只看了他一眼,說知道了。
然后,沈白就和他又說了一會話,走了。
當天晚上,沈白便和修說起這件事。
他不會出手索要奇威滋的橄欖油產(chǎn)業(yè),但他要卡死奇威滋的運輸線路和載貨方式。
修點了點頭,甚至沒有問為什么,便放手給他資料與途徑去做。
那時候,垂著眼整理那些有關(guān)資源時,他突然驚覺,一切都好像如此水到渠成的發(fā)生了。
他就這么很平常的進入了不平常的日常。
他們已經(jīng)像是浸泡在充滿骯臟權(quán)力與金錢的噴泉中的父子一般,隨意地抱怨著流淌著人命與財富的話了。
其實最后這個事物修看過后續(xù)處理。
這并非他插手沈白的工作,只是必須翻閱的文件。
就算是沈白想要那個橄欖油產(chǎn)地……換句話說,就算沈白想要奇威滋,那也要是奇威滋自己將自己洗干凈,恭恭敬敬的奉上來才行。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不能讓沈白現(xiàn)在清清白白、干干凈凈的履歷搭上任何污點。
這算是修的底線之一。
所以只要沈白不刻意作死,修都不太管他。
……他只會給沈白擦l屁l股。
有時候修擦著擦著,修就會十分遺憾。
他還是有點想念最初可憐兮兮的小沈白的。
那時候孩子多好管,這時候竟然會自己往危險的、遍布世界意識的地方跑了。
要么就是做一些讓他血壓升高的事情,比如不帶任何親衛(wèi)駕駛飛機直達下城區(qū)“微服私訪”。
有時候,修總是想,倘若沈白再小一點,他就能以沈白調(diào)皮為借口,把不聽話的小孩摁在腿上打l屁l股(……)
可惜孩子大了。
折回前題,沈白默不作聲為那位人類士兵報了仇。
可是,直到沈白現(xiàn)在想起來那位人類士兵,依然會覺得有點遺憾。
那位士兵的劍術(shù)天賦比不上威姿埃特,但他處理人際關(guān)系的獨特天賦卻令沈白傾目。
他也真是如此的展現(xiàn)了自己決定的天賦,在人才涌動的軍團,竟然費盡心思搭上了沈白的船,一只腳都要踏上來了——
與沈白交談就夠難了,但更難的還有沈白身邊明處的親衛(wèi)隊、暗處的軍隊、一切可見不可見的勢力。
那位士兵竟然都沒讓這些將沈白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的人們沖動。
沈白有想過將他提到自己身邊來。
然后,在沈白想說“你要不要來我身邊”的時候……
這位士兵,帶著與沈白的這些感情,去和沈白交易。
用這些他也付出了真心、嘔心瀝血經(jīng)營出來的真心與自己之后千百年的前程,換沈白為他母親報仇。
沈白的心情難以用語言來形容。
那位士兵與他說這些的時候,就仿佛一個人之前關(guān)系最好最好的友人一朝騰飛,慢慢聯(lián)系少了。
某一日,他帶著最后的臉面沉默的坐在酒席之上,為了一件事求友人。
他什么也不說,只是吃菜。
氣氛很壓抑,很揪心,多年不聯(lián)系、但的確關(guān)系最好最好的友人也什么不說,嘆息著。
但他知道友人會答應(yīng)。他也很清楚,這是友人幫他的第一個忙,也是最后一個忙。
自此之后,他們十幾年的情誼兩清,徒留他偶爾想起那段時光時看著報道上友人的光鮮履歷悵然失落。
沈白其實當時沉默了很久。
只要再等三天,在親衛(wèi)隊完全交接完畢的第一天,他就會邀請他。
只要再等三天。
沈白想,他是認為自己絕對不會邀請他嗎?
沈白不認為他這樣做、用他們之間所有的情意換一個請求,他不難過。
因為人類士兵的眼中閃爍著一點淚水,還有一點委屈。
沈白當時想,如果他早點開口邀請他就好了。
現(xiàn)在他干脆利落地斷送了兩人的關(guān)系,即便沈白再想要不收取任何代價的幫他,也沒有任何理由了。
沈白不能這么做,因為他后來會遇見很多人,他不能開這個先河。
……嚴重點說,這么做簡直稱得上對沈白的、侮辱。
沈白想笑,又有點想落淚,但最后沒笑,只是點了點頭。
他失去了一個朋友。
他很清楚。
他很難過,他知道對方也很難過。
這是沈白第一次如此清晰、真實地感覺到悲傷。
第二天晚上,親衛(wèi)隊的人過來陪他。
親衛(wèi)隊的人沒有明說,但沈白知道是在安慰他。
過來的軍官是青年,黑發(fā)的短發(fā)翹起兩個很像狗狗的耳朵,一動一動的,說氣話來也很……
很、狗。他給沈白講了好幾個冷笑話,讓沈白都沒空悲傷了。
沈白嚴重懷疑那酷似狗狗耳朵的頭發(fā),是他代表親衛(wèi)團過來的最大重要原因。
只不過軍官真的很小狗,會用他酷似耳朵的頭發(fā)蹭到沈白手心里。
……好像狗狗哦,主人一有事就緊張的要命。
親衛(wèi)隊幾乎全是這樣的。
沈白當時想。
第三天晚上,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的修過來陪他。
修沒有明說,但沈白也知道修是在安慰他。
沈白沒有說人類士兵的事情,只是仿佛沒有事了一半同修抱怨:“我為什么覺得我的親衛(wèi)隊里有小狗。”
把主人的話看的最最最重要的小狗!
同為上位者,修竟然秒懂了沈白的意思:“……你想要的話,也可以培養(yǎng)幾個玩。”
沈白緩緩睜大眼睛:“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嗎?”
養(yǎng)幾個人形小狗玩,這是可以說的嗎?
……修是不是太寵他了?
修是把他當繼承人養(yǎng)的吧,這種……事情也允許發(fā)生?
即便是沈白自己,這個時候依然產(chǎn)生了這種疑惑。
修嗯了一聲,如同黑夜一般冷漠的眼睛中只有沈白的倒影。
他的食指敲了敲手杖,淡淡補充道:“但最好不要在你的親衛(wèi)隊或是看中的軍團里玩。挑幾個順眼的也好。”
沈白緩緩抬起頭注視修,又緩緩后退兩步。
最后快快地離開了修,轉(zhuǎn)頭瘋狂搜尋伯恩。
修:……?
沈白逮到伯恩的時候,伯恩正懶洋洋攤在花亭中,空洞的眼眸注視著漫天飛舞的花瓣。
他穿著白色襯衫與灰色絲綢褲子,看起來仿佛上城區(qū)常見的貴族。
但只要見到此時的他,任誰都會以為這是一座雕刻極好的堅硬雕塑。
他的眼睛仿佛并非珠子,而是一個雕刻好的、鑲嵌在眼眶中的無機質(zhì)石頭。
生機勃勃的花園中,只有他一塊死物。
直到沈白踏入他的感知范圍之內(nèi),他才仿佛被激活一般,死寂的眸子中注入一些靚麗的色彩,眼珠緩緩滑動,眼皮眨了眨,彎了彎腦袋。
然后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便如同往日一般笑瞇瞇地看向沈白:“哎呦,寶寶怎么……呃……”
沈白才不管伯恩現(xiàn)在抑郁什么,猛地沖過來揪住伯恩的領(lǐng)子瘋狂搖晃:“你到底教了小時候的修什么東西!!”
伯恩艱難地呼吸著:“……咳咳、寶寶放手、怎么了……”
沈白咬牙切齒:“他讓我養(yǎng)小狗!”
說完,他才意識到這句話有歧義:“他允許我養(yǎng)人類小狗!”
伯恩納悶地問:“有什么問題嗎?”
沈白徹底崩潰了:“沒有問題嗎?你這句話就全是問題!軍團長是這么當?shù)膯幔俊?br />
“你可能誤會了。”伯恩揉了揉眉心,一只手將沈白撈到懷邊。
沈白哈了一聲,懷疑地注視著伯恩。
“……他的意思是你能養(yǎng)幾個解悶。”伯恩嘆了口氣,“事實上你養(yǎng)的狗狗可能還挺樂意的,畢竟這是一個十分有油水的工作。”
“工作……”沈白抽了抽嘴角。
“啊。”伯恩平靜地摸了摸沈白的腦袋,“你會很快厭煩他們。對于他們來說,舍棄自己幾年甚至更短的青春,來換取打量金錢甚至更好的前途,很值得。”
沈白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他感覺很奇怪,但又覺得兩情兩愿的事情也不太好說,只是這個狗狗的名稱不好聽而已。
這看上去就像是……高級一點的玩伴?
他之前認為修是……咳咳。
現(xiàn)在看來,這種詭異的……氛圍,包裹了整個世界啊。
就像他目前從未想過打破上城區(qū)與下城區(qū)的界限一般,他也從未想要觸及這個世界約定俗成的、刻入骨髓的一些“常識”。
……啊,明明他一開始只是想抱怨有的親衛(wèi)看他的命令過重而已。
沈白這么想,也就這么和伯恩說了。
“那你要快點習慣了。”伯恩哈哈大笑:“以后會有更看重你的。”
伯恩當時,是這么說的。
現(xiàn)在看來……
沈白打開洗漱間的門,又看向一言不發(fā)跪在地上的茜爾安。
一語成讖。
第105章 雪原之巔(三) 葳蕤
其實軍團征兵真的只是頻率不固定的“突發(fā)事件”, 只是這件“突然事件”與軍團聯(lián)系在了一起,變成了可遇不可求的奇跡。
所有的人都在隱約的欺盼著這個奇跡,僅此而已。
可能三十年中只會有一次征兵, 也可能今天征兵明天再征一次, 也可能這一輩子都不會等到一次。
但總之, 沒有人會放棄希望……或許?
溫澤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換了一批客人的酒館,手邊放著一只蔫噠噠的雛菊。
少年侍者清脆悅耳的聲音回蕩在這間擴大了些許的酒館中, 恍惚間令他想起了另一個少年。
沈白走了之后, 出于他與父親某種十分上不了臺面的愧疚, 他們新招的侍者是一個如同沈白一般大、深褐色眼眸與頭發(fā)的少年。
沈白在他們身上什么都沒有得到, 他的一切“優(yōu)待”——找人端盤子、洗盤子,都是他自己犧牲了一部分尊嚴得到的。
但溫澤的父親待這個少年很好。
他帶著要將沈白沒有得到的愛全部在這個少年身上彌補回來一般,默許他所有不符合常理的動作。
這導致這個名為安格的少年很是活潑,被默許著、寵出來的活潑, 不屬于第三下城區(qū)的活潑。
“溫澤哥。”少年的音調(diào)中仿佛都能溢出來亮晶晶的雀躍,跳到他的耳邊。
溫澤迅速回過神來, 點了點頭:“嗯。”
他并沒有對這個少年給予過多目光,但他沒有阻止他父親這么做。
……那么, 從某種意義上,安格也能稱得上是他的責任。
啊這么說來,其實沈白也應(yīng)該是他的責任, 但他自己將沈白推出去了。
溫澤的眼眸空洞了一瞬, 很快自然而然地恢復(fù)正常。
這種想象出現(xiàn)過很多次了,他十分習慣。
“我能不能去買雪糕?好熱!”安格小聲說。
溫澤沉默了一會, 點了點頭。
下城區(qū)其實四季都不太冰涼。
這個世界的權(quán)力代表是冰雪,某種意義上,下城區(qū)甚至就連天氣也距離繁榮所差甚遠。
冰窖不是所有人都能供起的, 除非商業(yè)使用。
酒館自然能制造用于單純解暑的冰涼飲品與食物,但與真正意義上口感細膩、價格昂貴的雪糕不是一個東西。
大冰窖在距離酒館不到三公里的地方,但現(xiàn)在因為雇傭兵死亡了很大一批,還是不太安全。
所有安格才會叫上溫澤。
看見溫澤同意,安格就很自然地將自己的爪子揣進了溫澤手中。
他被接過來的時候很小,不到七歲,父母雙亡,眼睛還有病。
老史爾和溫澤找了個價格高昂的醫(yī)生短住在家里給他治病,收養(yǎng)了他。
那個醫(yī)生對他居住的房間十分熟悉,熟悉到甚至知道從哪里給他找睡衣,仿佛經(jīng)歷過一次居家治療一般。
或許之前溫澤住在這,他練劍可能會受很多次傷。
安格偷偷猜測過。
即便溫澤不太與他說話,但安格還是很親近他。
……他很喜歡酒館,每一天都在努力工作,也知道溫澤將來極有可能會進入軍團。
這里是他的家,而且將來可能會因為溫澤進入軍團而輝煌。
溫澤平靜地摸了摸劍,帶著安格出門。
之前他們出門并非這么親密。
只是有一次,溫澤早晨醒來之后安格來找他一起去酒館,他還沉浸在昨日疲憊的陰影中,聽見少年的嗓音便很自然的伸過去了胳膊。
沈白很喜歡掛在他胳膊上。
……在這之后,安格就開始黏他了,溫澤也不能說什么。
安格也是他的家人,他不能因為沈白的、影子,就牽連安格。
他就這么帶著安格出了門,然后就不動了。
溫澤看著前方,沉默地站在原地,仿佛被雨澆打的鋼鐵石頭,死寂到令人害怕。
安格看不見溫澤的表情,但感覺到溫澤身上傳遞過來的、一股一股仿佛要死去的奇異絕望。
他好奇又擔憂地探出頭,看向溫澤注視的方向。
一位黑發(fā)黑眼的貴氣少年站在門口,雙手拄著獅頭手杖,閃爍著寒光的白色寶石鑲嵌在上面。
他身后跟著一位梳著高馬尾的軍裝男子,男子甚至向安格展露出一個微笑。
隨后男子的手搭上少年的肩膀,仿佛安撫,又仿佛宣誓某種靠山。
少年無比平靜地注視著他與溫澤。
不知道看了多久。
沈白拄著手杖,用一言難盡的目光看向他。
溫澤沉默地注視著沈白。
他覺得沈白不太可能活下去,在被軍團發(fā)現(xiàn)謊報年齡或者被軍團淘汰而且還沒有來找他之后。
可沈白當真活著而且看起來活的不錯的時候,他又不太驚訝。
他只是沒想過……
迎接沈白的時候,是這樣一副樣子。
他沒搭在劍上的那只手牽著安格,暮色的余韻中,他們親密到仿佛一對親生兄弟,與之前父親還沒挑開一切時并無不同。
甚至還要更甚,因為那時候溫澤早已察覺到父親收養(yǎng)沈白的最終目的是什么,他控制著自己不向沈白傾注過多感情。
——他允許沈白貼貼他,但從來不會同意沈白牽他的手。
沈白歪了歪頭。
沈白注視著緊緊牽著另一個與他一般大的孩子的溫澤,很認真的看了一會。
時間仿佛靜止在某一處沒有空氣的寒冬當中,每個人都是雕塑,分針與秒針不再走動,只余下魔鬼在每個人耳邊竊竊私語。
沈白真的以為自己對這些事情沒有感覺了。
在看見溫澤如此重視另一個孩子之前。
人類士兵不信任他、犧牲他們之間的友情來換取一個承諾的時候沈白沒有生氣。
他們之間身份的溝壑注定了士兵不能像沈白一般隨心所欲,不能那么篤定未來。
沈白理解他,默許這種發(fā)展,盡管他當真如此遺憾。
可等沈白于此時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他察覺到自己并非如同于茜爾安所說的那般無動于衷。
不,可能之前是無動于衷的,但現(xiàn)在不是。
沈白盯著溫澤拉著那個少年的手——他注視著一幕,頗為想笑。
他察覺到他心中涌動出一種一種對溫澤和自己的嘲諷。
“……所以,你不是對任何人都、無動于衷,只是因為那個孩子是我才犧牲的,對嗎?”
沈白還是忍不住這么問。
沈白在這一刻做出了決定。
如果溫澤回答“是”,那么他就這么接受了吧,接受自己現(xiàn)在就是做不到平穩(wěn)的看待這件事,他受不了這樣,他要殺死溫澤。
就這么簡單。
沈白握緊了手杖,真實地感覺自己是一個活人。
他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心臟在抽痛。
這并非出于溫澤對他來說多么重要,只是……
只是心臟很想痛一下,僅此而已。
第106章 雪原之巔(四)(新增1000字) 斷……
溫澤沉默而無言地坐在上城區(qū)奢侈而明麗的別墅當中。
四下寂靜無人, 別墅五樓整層被全部打通,溫暖到令人落淚的空間中只擺放著一組沙發(fā)與三張小圓桌。
他背對著大門,面朝一整面墻的玻璃。玻璃外的陽光與白云無比自在的飛。
溫澤不適地瞇了瞇眼睛, 緩緩揚起下巴。
他的心神還帶著鐐銬游蕩在不知名的深空, 看一切都是虛幻的。
但唯獨能清楚感受到的就是干干凈凈的空氣。
不屬于下城區(qū)的干凈的、溫暖的、甚至似乎帶著甜味的空氣。
自從在門口見到沈白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他似乎記不太清了,再睜開眼睛就是在這里了。
說實話, 倘若有現(xiàn)在有一個人進來告訴他現(xiàn)在是十年后, 他也不會太過于驚訝。
身后發(fā)出一聲輕響。
溫澤沒有回頭, 他沒有回頭的必要。
來的人只會是沈白。
腳步聲很快抵達他身邊, 然后繞過他。
直到那人坐在沙發(fā)上,溫澤才緩緩將視線落在那人身上。
黑發(fā)少年坐在他的對面,沒什么表情的看著他。那位高馬尾的軍官依舊跟在他身后,沒有坐下。
他們奇跡般沒有爭吵、質(zhì)問與戰(zhàn)斗。
沈白盯了一會溫澤, 輕聲說:“你醒了?”
“嗯。”溫澤點了點頭。
他們仿佛朋友之間相互問候了一聲,接近著又如同朋友一般交談。
沈白微笑著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年后啦, 溫澤哥,你睡了十年。”
溫澤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剛才是怎么想的, 算了,你一直能猜到。”
說完這句話后,他們同時陷入沉默。
溫澤的心臟開始細微的、細微的、仿佛被細線牽扯著一下一下的抽痛。
沈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記憶, 唇邊的笑容也跟著消失了。
他們沉默了一會。
再一次開口, 氣氛驟然轉(zhuǎn)變成了讓溫澤心臟猛烈爆痛的字詞們。
“你有什么要說的嗎?”沈白歪了歪頭,眼睛眨都不眨的盯著溫澤。
關(guān)于那個孩子?
或者關(guān)于沈白自己, 什么都行。
“嗯。”溫澤的神色很平靜,眼神甚至是淡然的。
“我不是從一醒來就在這里了嗎,要我說什么?你已經(jīng)看見了。”溫澤垂下眼, 聲音淡然。
他認為自己是冷靜的。
事實就是事實。
言下之意就是這樣:他收留了另一個孩子,并將對沈白的愧疚轉(zhuǎn)移到了那個孩子身上,加倍對他好,并讓已經(jīng)加入軍團的沈白看見了。
溫澤無力為自己辯解,盡管他很想對沈白說點什么。
但他能說點什么呢?
他沒做這些事情嗎?可他做了。
沈白沒有說話。
溫澤獨自沉浸在黑夜與白天的陰影中數(shù)個靈魂中迷失了很久,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剛剛的話音竟然帶著顫音。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瞬息,溫澤猛然閉上了眼睛。
好,他輸了。
在這一刻,溫澤十分清楚這個事實。
“你想怎么處置我都行。”溫澤垂下眼輕聲說。
沈白輕輕嘖了一聲:“你想要一句話就解決我們之間的所有問題?”
茜爾安很快瞥了一眼沈白,將手搭到小孩的肩膀上,十分隱晦地施加了一些力氣。
沈白瞧了一眼茜爾安,又看著溫澤。
半晌,他仿佛泄了氣一般垂下眼。
“……你真的不再說什么嗎?”沈白再一次問道。
“你看起來過得很好。是在軍區(qū)找到家人了嗎,也對,你本來就是黑發(fā)黑眼。”溫澤不回答沈白,只是自顧自的說。
“啊……上城區(qū)的空氣與下城區(qū)不同。是溫暖的,有甜味。”
“當然有甜味。”沈白盯著溫澤的眼睛說,“這里面放了五十克甜蜜劑。”
“……”溫澤的唇角不自覺抽搐了一下。
甜蜜劑……這是用在刑訊上擾亂罪犯思緒的東西吧?怪不得自從醒來知道他腦子就不太清醒。
但即便知道了,溫澤現(xiàn)在也沒有升起太大的情感波動。
他理應(yīng)憤怒,是的。他也是個天才。
沒生在上城區(qū)并非他的過錯,事實上老史爾能給最好的都給了,他過得也不錯,于是他的驕傲也并沒有如同所有下城區(qū)的天才一般奄奄一息。
但他不能承認這是因為對面威脅他的人是沈白,所以他才沒有抗拒。
好在沈白告訴現(xiàn)在空氣中遍布了所謂的甜蜜劑,于是他得以在藥品的撫慰下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無論他到底為什么不抵抗這些稱得上侮辱的刑訊,總歸他也不能抵抗。
溫澤思考了一會,說:“我不清楚現(xiàn)在我想表達什么。冒犯軍團是不是被派去礦區(qū)?”
沈白扯了扯嘴角:“是。”
就像他不可能為了那個人類士兵破壞規(guī)則,他也不可能為了溫澤打破規(guī)則。
當初溫澤放棄他,是為了他自己的未來。
沈白可以理解,沈白甚至能理解溫澤再一次收留了那個孩子。
但是……理解不代表、不在意。
溫澤點了點頭:“就這樣吧?”
“你會去最危險的礦坑。礦坑不只有礦的,還有很危險的生物。”沈白再一次重復(fù)了一遍,他不知道他自己在說什么,只有直覺在支撐著他。
沈白接著說:“你會被改造,然后用很長的生命來保護礦區(qū)的安全,一輩子都見不到陽光。”
溫澤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沈白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
“你為了你的未來,犧牲了我。現(xiàn)在居然又為了我,犧牲了你的未來?”沈白閉著眼怠倦地說。
你反抗一下不行嗎?那可是你付出了一切的未來!
溫澤沉默了一會。
片刻之后,他思索著,慢慢說:“這兩個其實我都不想要。”
“我還是個孩子,溫澤。”沈白努力地將話從胸膛中掏出來,他沒管溫澤說的是什么狗屁話,“我的意思是,我其實很不理智。”
所以你說點什么,我保住你,我們的事情之后再好好談,你上哪去、你怎么樣,是我要做出的決定。
溫澤卻點了點頭,甚至笑了一下:“對。”
否則沈白不會現(xiàn)在坐在這里與他“談判”,而會在一見面的瞬間揮劍斬下他的腦袋。
掌權(quán)者從不認為讓過錯者認識到過錯并為此痛哭流涕悔不當初是必須的。
只要過錯者為他的錯過付出代價,一切形式都可以省略。
當在酒館門口看見沈白的那個瞬間,溫澤已經(jīng)以為自己下一秒就會死在那里了。
結(jié)果沈白沒有動手。
那一刻,溫澤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還能找出一絲理智輕聲斥責他:你怎么能容忍別人對你這么大的冒犯呢?
……你怎么還是一個小孩子呀,沈白,你快點長大好嗎?
……倘若你是這種性格,你是怎么在軍團中艱難的活著啊?
他知道沈白想要他說什么。
但是溫澤不知道怎么面對沈白。
沈白又想哭了:“你為什么對我那么不好,對他這么好?”
溫澤蒼白無力地說:“對不起。”
他停頓了一會,說:“讓我下礦吧,沈白。我不需要你救。”
“自從你走進選拔場地之后,我想到現(xiàn)在。這是我自己做出的決定。”溫澤注視著沈白,仿佛是這一生最后一次見他一般用力。
沈白又不說話了。
沉默與塵埃在空氣中飄,溫澤恍惚間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酒館。
沈白說:“那我還不如殺了你。”
溫澤沉默了一會,抬眼看向沈白身后的軍官:“他殺過人嗎,之前?”
“沒有。”茜爾安回答。
溫澤就搖頭了:“你第一個殺的人如果是我,會在你心中停留很久,或許你會一生都記得我。”
“你的監(jiān)護人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fā)生的。”
沈白垂著眼,沒有看溫澤。
溫澤也不再看沈白了。
停頓了片刻之后,溫澤說:“我之后還能見到你嗎?”
沈白抿著唇,注視著地毯。
溫澤的心臟緩慢地抽痛著。
他等了很久,才緩過神來般又問:“我的父親……”
沈白平靜回答:“他會活下去的。”
于是溫澤也不再問老史爾會如何活下去了。
活著就行。
溫澤想。
他的前半輩子給了他自己,然后有一小截的時間本應(yīng)該給沈白,但是給了另一個孩子。
所以他用下半輩子直至死的時間去彌補沈白……
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應(yīng)該。
三天后,溫澤抬起頭最后看了一眼天空。
他身邊跟著一個沈白的親衛(wèi),親衛(wèi)沒有用十分厭惡的目光看著他,只是像看一個自己幼崽非常重視、但本身卻對幼崽沒有用處的玩具。
親衛(wèi)會跟著他下礦一段時間,可能是三十多年,可能是五十多年。
溫澤不太在乎。
天空是藍色的,晴空萬里。
云朵有很多種,白色的。
陽光、是光束。
不是塵埃。
下礦之后,這可能是他未來長達幾百年內(nèi)唯一一次見到陽光了。
戴上斗篷的瞬息之間,溫澤的心中十分清楚地閃過這個念頭。
他撫摸著自己腰間嶄新的佩劍,有點遺憾最后一次見到的眼光。
原本的佩劍在他醒來的時候就不見了。
然后,他馬上意識到,剛剛見到沈白的那一面,絕對是永恒的未來中最后見到沈白的一面了。
這一次,他真切地升起實實在在的悲哀來-
冰冷的寒氣在心臟與血肉相連的血管中誕生、沉淀,成為堵塞血液與氧氣出入的冰錐。
沈白掙扎著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甚至懷疑臥室中是真空而非擁有空氣。
他的喉結(jié)緩緩滾動了一下,大腦空白了將近三秒,因為缺氧而緩瀉的大腦才開始工作,酸麻的感覺從鼻腔涌動,沈白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現(xiàn)在可以呼吸。
他眨了眨眼睛,沉默地坐起來。
房間中的大本鐘依舊平穩(wěn)地走著,發(fā)出不算高但持續(xù)進行的滴滴答答。
它的作用是在某些必要時刻充當作為喚醒臥室主人神志的道具,幾乎每一位軍官臥室都會配給一個。
沈白瞥了一眼它。
凌晨三點。
沈白深吸一口氣,輕輕閉上眼睛,不出意外。
他很少有直接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即便他其實夢見那些事情……很多次。
最開始的時候,他尚不清楚這些感覺代表什么,只是很痛苦,很難過。
到了軍團之后,他會偽裝,會在驚醒之后顫抖眼皮而后沉默地咽下這些苦痛。
再之后,他忙碌了起來,很少睡覺很少做夢,平均一天不到五個小時的睡眠很難讓他夢見那些……
那些、他的記憶。
沈白靜靜地注視著繪制了繁復(fù)花紋的墻壁,片刻后移開眼睛。
這些遍布顏色的、好看的墻壁——因為這里并非軍團,而是位于上城區(qū)的斯佩弗蘭德城堡,或許是較為厚重的墻紙——總歸擺在明面上的城堡不能過于繁奢影響支持率和形象——
沈白漫無邊際、刻意延遲的思緒拐啊拐,終于還是不情不愿地抵達了盡頭。
總之,這些遍布著花紋的墻壁,遠比研究院慘白讓令人嘔吐的墻壁好看。
他都要、為此得雪盲癥了。
沈白的呼吸都要染上疼痛,他垂著眼注視自己的手心,片刻后緩緩捧著自己少有出來的精神力。
精神力很溫暖。
沈白怔怔地注視著它們,小心地將自己空無一物的手心放到臉旁,試圖用它們溫暖皮膚。
……似乎在溫水中一樣。
沈白默默地捧著精神力,任由自己沉浸在某種空大而毫無意義的悲哀中。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沈白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
大本鐘的聲音在夜中空蕩著回響,沈白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沙啞著聲音問:“你怎么來了?”
他沒有動,但房間中已經(jīng)有人在了。
門沒有被打開過。
窗戶也沒有被打開過。
但沈白就是知道有人在了。
房間中沒有回應(yīng),過了一會,沈白感覺到有人坐在他身邊。
沈白抿了抿唇。
那人將手放到他頭頂,隨后滑到脖頸后面,輕輕地捏著。
“沈白。”修平靜地注視著黑發(fā)少年,眼中倒映中這只很小的幼崽。
這時候的軍團長仿佛是沈白初見的模樣,垂落的黑色長發(fā)宛如黑色瀑布一般,將兩人與溫暖的空氣隔絕。
他的眼神冰冷而平靜,仿佛沈白并非他的孩子,而是一個與他毫無關(guān)系的普通人。
沈白轉(zhuǎn)過去看見修的眼神,剎那間改變了表情。
他也變的冷漠起來。
他們并非對峙,只是兩人隨著心性而散發(fā)而出的冰冷不得控制。
沈白與修對視了不知道多久,片刻后輕聲道:“怎么了?”
“……”修審視般打量了沈白一會,才緩緩順著他的話說:“明天的宴會沒問題嗎?”
沈白搖了搖頭。
想了想,他很干脆地躺進被子中,然后蛄蛹到修的腿上,悶悶地自己蜷縮起來。
修垂眸注視沈白。
沈白將腦袋蒙進被子中,疲憊地道:“我很累。”
修嗯了一聲,說:“辦完盛典之后,我們歇一會。”
他摸了摸沈白的額頭,俯身在上面落下一個晚安吻。
“晚安,明天見。”
沈白嘆息一聲:“明早還能見到你嗎?”
修來上城區(qū)應(yīng)該是有公事,否則不會晚上才來見他。
修沒說話,過了片刻,等沈白有點失望的時候,修才說,“如果你希望的話,我一定會在的。”
第107章 雪原之巔(五)(新增1631)) 嗷……
明明滅滅的人造陽光從虛假的天空中傾斜下來, 來來往往的貴族穿梭在這片天空之下,微笑著端著酒杯,用自認為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眼神悄悄窺探頭頂?shù)奶炜铡?br />
這并非他們第一次在塔頂參加宴會, 但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明媚的、仿佛并沒有修建房頂?shù)奶炜铡?br />
明明宴會之外是一望無垠的黑夜, 但聆聽侍者在自己身邊將大門轟然合上的一剎那, 他們仿佛覺得自己穿梭了一段時間,在一秒之內(nèi)從夜晚抵達了白日。
即便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可笑, 但如果是軍團的話……那么或許也不是不可能?
天空……也可以是虛假的嗎?
貴族接著仰頭飲下酒液的同時, 終于光明正大的注視著一點也看不出虛假的明媚天空。
這么大的排場都拉出來了, 這位新晉的小軍團長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貴族盯著令他感覺到時空穿梭一般的天空, 心中的警惕狠狠磊起來,幾乎要將他自己都牢牢掩蓋起來。
沈白站在二樓一如既往被拉上的帷幔之后,平靜地注視著底下。
他穿著小號的軍服,肩膀上沒有軍銜, 胸前也沒有任何代表榮耀與權(quán)力的勛章與綬帶。
黑色與血紅在他身上流淌,然后匯聚到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瞳中。
他站在修曾經(jīng)坐過——確切點來說, 是他曾經(jīng)坐過的椅子旁,手搭在椅背上。
威姿埃特站在陰影中, 是曾經(jīng)副官站過的位置。
可在場的所有人都不能將視線從他身上離開,無論是親衛(wèi)隊還是一樓暗中觀察沈白的人。
斯坦夫人站在沈白身后,一如既往持著扇子, 臉上的表情依舊如同沈白第一次見時那么自然而溫和。
“他們有時候也十分……好懂, 對吧?”斯坦夫人輕聲笑著說,眼睛緩緩瞥向下方的貴族們。
沈白嗯了一聲。
不知道在哪個時間點往后, 他真的覺得貴族也挺好懂的。
但也只是大多數(shù)貴族,就好比斯坦夫人,至少她在沈白眼中與其他貴族不同。
——即便威姿埃特就站在陰影處, 即便斯坦夫人一回頭就能看到她付出了無數(shù)愛與精力的孩子,但她連這個念頭都沒有。
她愿意為了她的未來放棄威姿埃特。
這并非代表她不愛威姿埃特,只是……
只是她的權(quán)柄遠比捆綁著她的孩子更加重要,僅此而已。
沈白在威姿埃特還沒有來的時候提過一次他要不要見一見威姿埃特,斯坦夫人很明確的回避了,于是沈白尊重了她的決定。
——沈白對斯坦夫人說:“威姿埃特很想念你。”
斯坦夫人就笑了:“是嗎?我也很想念他。可是……”
沈白聽見前半句時放松了肩膀,后半句卻令他看向了斯坦夫人。
貴婦人握著柔軟而昂貴的扇子,畫著精致妝容的臉上依舊是溫柔的神色,沈白卻從上面看出了某種屬于軍團的傲氣。
他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我愛他。我有想過我和威姿埃特的未來。”斯坦夫人溫和地俯身,提起裙擺對沈白行了一個禮,“我的丈夫是我毒死的,相信您清楚。”
沈白嗯了一聲。
“他娶了我,獲得了我父親給他的資源,隨后吞噬了我父親的產(chǎn)業(yè)。”斯坦夫人說起這些的時候,眼睛中甚至沒有憤恨,“隨后的事情應(yīng)當每一步都清清楚楚地擺在了您的辦公桌上。”
確實每一步都擺在了沈白的桌子上。
沈白的辦公桌是一張比較小的桌子,不知道是不是修的惡趣味。
他的桌子在修的桌子旁邊,側(cè)邊的,有時候修會把一些文件放到上面,讓沈白好不容易批完的文件重新充盈起來。
“我很感謝您愿意讓我重歸家族。”斯坦夫人輕聲說,“我也很感激您愿意、原諒?fù)税L亍!?br />
“可只要威姿埃特在,家族遲早是他的。”斯坦夫人平靜地說,“他遠比我更加強大,也更加聰慧,家族會將所有的欺盼傾斜到他身上。更重要的是,他是名正言順的斯坦家族人。”
“可是我不甘心。是,他是我的孩子,我愛他,可這并不代表我會將我費盡心思抱在懷中的權(quán)柄毫無怨言的讓渡給他。”斯坦夫人終于看了一眼威姿埃特。
盡管說的如此殘忍,她的眼神卻依舊是淺淡溫和的。
沈白控制不住地笑了,他看向角落中一言不發(fā)的威姿埃特。
他的副官神色淡淡,沒有任何傷心的表情流露,仿佛早已知曉自己的親生母親會如此對待自己。
直到看見沈白也回過頭了,威姿埃特才聳了聳肩:“好吧,您看。”
斯坦夫人笑瞇瞇地展開扇子:“我早已對他說過,要么他拼命進入軍團,要么他長大之后與我斗個你死我活。”
“倘若他后來者居上,用實力將我從這個位置上拽下來,我也愿意下位。可若我讓渡給他……”斯坦夫人嘆了口氣,將扇子拍進手心,搖頭。
沈白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威姿埃特看,后者無奈地嘆了口氣,終于看了一眼斯坦夫人。
他與她之間觸碰了一個眼神,隨后很快移開視線。
他站在陰影處,離家不久卻仿佛很久的身影卻早已長高許多,比她還要高了。
他的母親依舊如同以前那般風光無限,如同他一直想要成為的樣子。
斯坦夫人收回目光,繼續(xù)看向一樓。
于是沈白也搖了搖頭收回目光:“他只是托了您的福,女士。”
斯坦夫人詫異了一下,卻什么都沒有追問,只是說:“是嗎?那我真的十分榮幸。”
沈白笑了一下,沒有解釋。
威姿埃特真的只是托了斯坦夫人的福,否則他當真不會輕易原諒會在大事上自作主張的部下。
他當時看資料的時候,覺得斯坦夫人很像……
很像那位他現(xiàn)在都不知道叫什么的、伯恩逝去的夫人。
她們是同一種人,所以他默許了威姿埃特的第一次也只能是最后一次僭越。
沈白當時是和修這么說的。
修只看了沈白一眼,然后露出一個細微的笑容,說他當時對斯坦夫人下手弄死他的丈夫時如此寬容,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否則誰也不會容忍一個大貴族死去后長達最少半年的上下層動蕩。
他很好奇斯坦夫人會不會是下一個母親。
“我與您說這些也是有原因的。”斯坦夫人淡淡地道,“我親手殺死了我的丈夫,可昨天他回來了。”
沈白與威姿埃特很快地同時看向斯坦夫人。
“死而復(fù)生?”沈白歪了歪腦袋,是世界意識嗎?
“在哪?什么時候,什么事?”沈白問。
他沒有問斯坦夫人有沒有受傷,因為她已經(jīng)平安站在這里了。
斯坦夫人若無其事地說:“那些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勞您操心。”
沈白發(fā)出一聲疑問。
“他如同十幾年前那般年輕,讓我看著很不痛快,所以我又把他殺了。”
沈白:“……”
威姿埃特:“……”
沈白的嘴角抽了抽:“尸體在哪?”
“請隨我來。”斯坦夫人撫了撫身。
沈白面無表情地站起來,隨著她起身。
威姿埃特先一步越過沈白跟隨斯坦夫人。
此時他的手已經(jīng)搭在了劍柄上,神色很冷靜。
沈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家伙在想什么。
害怕他母親受到世界意識的影響——即便她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或者害怕他現(xiàn)在的母親已經(jīng)被世界意識寄生了。
沈白想了想,沒有執(zhí)著著往前走。
他也有點害怕若是他固執(zhí)著要走前面,將他的副官氣死。
這樣的話,至少一半的文件就不能推給威姿埃特批了,得不償失(……)
“我把他放在了冷凍室,您放心,不是食物冷凍室。”斯坦夫人露出嫌棄的眼神。
他們走了幾個彎路,威姿埃特搶先一步打開冷凍室的門,隨后后退一步,看向自己的母親。
威姿埃特露出一個無辜的笑容。
斯坦夫人瞥了他一眼,哼了口氣,提著裙擺先踏入冷凍室。
沈白則默默地、仿佛可憐兮兮地跟在威姿埃特身后走了進去。
“這便是……他怎么是!?”沈白聽見斯坦夫人的聲音噶然而止。
沈白抬了抬眼,便看見威姿埃特已經(jīng)將劍出鞘,仿佛早有預(yù)料般劈出一道鋒利的光影。
隱隱約約晃動的、很明顯是活動的男影仿佛中了病毒般抽搐了兩下,隨后轟然倒地。
刀光透過人體依然以毫不減速的士氣劈入墻壁。
沈白問:“你父親又活了?”
威姿埃特無奈地道:“他可不算我父親,哪怕從雙重意義上來說。”
沈白嘆了口氣,“斯坦夫人,請離開這里吧。”
斯坦夫人默默站在那邊注視著自己再一次“復(fù)活”又瞬息倒下的丈夫,一言不發(fā)地俯身行禮,隨后很快退出冷凍室。
這之后已經(jīng)不是她能參與的事情了。
威姿埃特這才說:“您要現(xiàn)在追查嗎?我察覺到它應(yīng)當早已逃走了……從這幅軀殼中。”
沈白搖了搖頭:“現(xiàn)在不用管。”
于是威姿埃特也不再追問了。
“這不是關(guān)鍵。”沈白露出痛苦的表情:“威姿埃特,你剛剛打的那是承重墻。”
威姿埃特:“……”
他的瞳孔緩緩收縮,剛剛親手“殺死”父親時也沒驚慌的人此時卻仿佛無措了幾秒。
他看了看仿佛以一分鐘一毫米的速度往下倒的墻壁,面無表情地收刀入鞘,轉(zhuǎn)身抱起沈白便翻身跳下。
八百多米的高度讓沈白的發(fā)絲飛舞起來,他欲言又止地縮在威姿埃特懷中,風從他的嘴邊淌過去。
他抬頭看向威姿埃特,對方并沒有與他對視,但沈白敢肯定威姿埃特一定知道他在看。
沈白忍不住笑了起來,毫不在意地威姿埃特懷中蛄蛹,絲毫不敢對方維持平衡和即將落地調(diào)整姿勢的艱難。
威姿埃特維持著面無表情,實際上已經(jīng)快要尷尬到崩潰的情緒死死箍住懷中不停亂動的幼崽——還是他的上級,不得不提前在落地之前調(diào)整了一個極為困難的姿勢。
他先將披風咬開,然后借著破碎的下墜石塊力道在空中停滯了三秒,飛速將沈白整個包裹住,在極高的風速中翻身,讓自己墊在下面。
沈白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威姿埃特在干什么?
舍棄了安全落地的可能性,讓他自己做人肉墊子保住沈白?
沈白頭頂?shù)膯柼柖家芗梢粓F黑線了。
他們很快落地,重力將地面砸出巨大的凹陷,飛揚的塵土遮擋了第一現(xiàn)場。
周圍路過的人群早已被嚇呆了,手中錄像的終端也滑落在地。
能在這片區(qū)域路過的人非富即貴,有眼色的不行,沈白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會將錄像發(fā)送出去。
等到塵土與噪音稍微回歸平靜,路過不肯走掉的人們只能看見那只黑發(fā)幼崽一臉沉思地蹲在躺在地上的軍官身邊,小聲問嘀嘀咕咕什么,一臉悲痛。
難道那個軍官去世了嗎?為了保護那個小孩子?
人群中有不少帶孩子的父母嘆息起來。
沈白問:“你為什么這么想不開呀小伙子?生命很美好,不能跳樓呀。”
躺在坑中完好無損的威姿埃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只是活動一下身體。”
沈白不滿道:“那你也不能這樣。”
停頓了一會,沈白說:“我想你很帥氣地抱著我跳下來。”
威姿埃特無奈地哄著自家長官:“發(fā)泄一下情緒。”
沈白搖了搖頭:“你再跳一次。”
威姿埃特:“……”
“人死不能復(fù)生,我在大家眼中已經(jīng)死了,怎么能起來再跳一次?”威姿埃特低聲為自己爭取臉面。
他瞥了下遠處圍觀的人群。
負責這片區(qū)域治安的警衛(wèi)隊早已趕來列隊,幾乎將這片巨坑圍個水泄不通,威姿埃特終于不用裝死,慢吞吞坐起來。
“你不能用精神力偽裝一下發(fā)色嗎?”沈白皺起眉頭,戳了戳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痛苦地閉上眼睛。
剛剛列隊完畢、隱隱約約知道些內(nèi)幕的警衛(wèi)隊長剛想?yún)R報沈白,便看見剛剛還仿佛死了一樣的軍團長官若無其事地站了起來,抱起蹲在旁邊的孩子走進了中央塔。
隊長:“?”
威姿埃特看了他一眼:“繼續(xù)清人,第二,這片區(qū)域不要有任何人在。”
隊長困惑地回應(yīng):“是?”
他們要去干什么?
隊長迷茫著回到自己的位置,盯著中央的巨坑。
一分鐘后,他的疑問得到了回應(yīng)。
幾乎只在一瞬之間,一道殘影很快劃過,轟然炸裂的巨響再一次在耳邊破裂,塵埃與飛揚的灰塵再次鋪滿視線,一個人影在一片飛塵中緩緩從半蹲姿站起來。
他抱著一個幼崽,面無表情。
姍姍落下的披風奇跡般落回他的肩膀,陰影將他打的如同鐵石一般。
說實話,很酷。
但咳嗽了半天才看清的隊長只有以下幾點要說:…………?什么玩意,為了哄孩子又跳了一次樓?
隊長呆滯地看著威姿埃特,茫然極了。
沈白趴在威姿埃特肩頭笑了好一會,才湊到他耳邊仿佛竊竊私語般鬧著說點什么。
從隊長的角度看,仿佛是沈白扯著軍官撒嬌一般。
……啊,那個孩子也是蟲族嗎?他記憶中,蟲族可從沒出現(xiàn)過這么小的孩子!
還這么會撒嬌!
隊長困惑地注視著被抱緊的幼崽,心中涌現(xiàn)出詭異的震撼。
很會撒嬌的沈白小聲問威姿埃特:“它真的智商就那么低嗎?”
威姿埃特淡定地托著真正意義上的“長官”站在廢墟當中,一點也沒有所謂做出如此尷尬舉動的窘迫。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隊長,點了點頭:“是的。如您所見,可能是在進化過程中為了對抗蟲族,將所有的努力都用在了與炎熱做對抗、與蟲族的斗爭中了吧。”
沈白也跟著瞥了一眼隊長。
對方的眼睛是淡粉色的,閃爍著星點金光,在陽光下幾乎是透明的,突兀間有一種整個眼球都是白色的錯覺。
……世界意識的本體就長這樣?
淡粉色的嗎?
“我覺得有些荒謬。”
沈白輕聲說,“我們與之爭斗了上千年的生物……”
使雙方糾纏不休的戰(zhàn)爭瀕臨浮現(xiàn)勝負的最后一顆棋子,竟然是一方自己親自落下的。
附著人類,舍棄自己武力的優(yōu)勢,反而利用自己的智力來與敵手爭斗……
沈白懨懨地趴在威姿埃特肩膀上,緩緩移開視線。
其實沈白當初看到親衛(wèi)隊的計劃時反復(fù)確認了很多遍。
即便是到最后就連修都向他保證過許多次,世界意識的確與整個世界背道而馳——包括“思想”,但沈白依舊做了兩手準備。
直到——
斯坦夫人親口對他說,她死去的丈夫回來了。
在人類看來不合適的舉動,或許偏偏就是世界意識嚴重符合常理的。
就像是……操控威姿埃特的父親回來一樣。
沈白覺得它不會不清楚威姿埃特的父親早已死去,但它并不覺得死人復(fù)生會有什么問題。
于是它大大方方的回來了。
那一刻,沈白默默地修改了自己的計劃,將親衛(wèi)隊遞交的計劃提了上來。
展示一下他的……脆弱與受寵,最好蠻橫一點,讓世界意識覺得他非常好欺負。
沈白只要一想到自己的犧牲這么大,就不太好受。
所以他選擇讓威姿埃特一起不好受。
“它什么時候動手?”沈白懶洋洋地問。
“您覺得他什么時候動手呢?”威姿埃特平靜地問。
沈白搖了搖頭:“修昨天就已經(jīng)來了。它會馬上動手嗎?”
威姿埃特嗯了一聲:“軍團長不想讓您現(xiàn)在見血……我是說,您親手。”
下一秒,威姿埃特轉(zhuǎn)過身,快速遠離被團團圍住的巨坑。
幾乎在同一時間,原本警戒著圍在巨坑旁邊的警衛(wèi)隊默契地爆發(fā)精神力,將沈白原本就沒多少探究欲l望的精神力壓制了回去。
沈白站在威姿埃特身旁,眼睜睜看著以威姿埃特砸下的巨坑為核心,升起一個直徑大約三十米的防護罩。
沈白看不見里面是什么情況,只能隱約猜測那些警衛(wèi)隊是軍團偽裝的。
他緩緩皺起眉頭:“里面是誰的人?”
“當然是我的。”修的聲音從沈白后方傳來。
他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威姿埃特微微側(cè)身,對軍團長行禮。
副官遠遠地站在后方,對著威姿埃特點了點頭。
沈白的親衛(wèi)隊露面了兩個人,分別對著修與副官打了個招呼。
再遠的地方,剛剛還人聲鼎沸的商業(yè)街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人了,密密麻麻的軍隊宛如蟻群般包圍了這里,如同恐怖的捕獵圈。
戰(zhàn)斗機嗡鳴的聲音隱約可見,幾個還沒來記得換下便裝的士兵表情也很嚴肅。
從一開始,這條街上除了中央塔頂層參加宴會的貴族之外,所有的平民都是士兵偽裝的。
哪怕是這條街上的一顆石子,都是針對世界意識而精心設(shè)計的游戲場景造物之一。
沈白沒有回頭,低聲道:“伯恩不知道這件事吧?”
拿沈白當誘餌這件事。
修拄著手杖,一直走到沈白身邊。
直到沈白很久沒有得到回應(yīng),不得不將目光轉(zhuǎn)移到他身上的時候,他才慢吞吞地回道:“不清楚。”
沈白霎時松了一口氣。
修還好,如果伯恩知道了這件事……以他看似正常實則最不正常的精神狀態(tài),真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來。
上一次修捅了伯恩一劍,這一次該不會就是伯恩捅修一劍吧……
沈白深吸一口氣,忍不住戳了戳修:“看好伯恩!”
修不動聲色地將手搭在沈白的肩膀上,看上去好似是沈白的長輩在眾人面前介紹自己的孩子一般。
他緩聲回道:“這話你應(yīng)該對伯恩自己說,我管不住他。”
停頓了好一會,修連防護罩里面都沒有看,只是淡淡地說:“你該回來了,慶典不能再拖了。”
第108章 雪原之巔(六) 結(jié)束
沈白最終并沒有參與到圍剿世界意識的過程中去。
他本來想要下去看看的, 修沉吟了半晌,最終沒有阻止他,但威姿埃特卻上前一步制止了沈白踏出親衛(wèi)隊的保護范圍。
年輕的副官抬起濕漉漉的眼睛, 看著自己的直屬長官, 露出一副倘若沈白沖進去, 他便當場自裁的表情。
沈白和威姿埃特大眼瞪小眼了整整十分鐘,被看不下去的修拎著后領(lǐng), 帶回了直升機上。
“后續(xù)我會處理。”修在直升機嗡鳴的聲音中說。
習慣了這些獨屬于戰(zhàn)爭機器的聲音之后, 沈白竟然覺得修的聲音還算清晰。
他被修團吧團吧塞入懷中, 臉頰貼著修的胸膛, 硬的銀質(zhì)扣子遞著臉頰肉。
看上去像一只偷吃了好多小松子之后被人贓俱獲的小倉鼠,嘴巴里鼓鼓囊囊塞著好多小松子的那種。
小倉鼠動了動腮幫子:“威姿埃特……”
“嗯?”修低聲道。
窗外的景色已經(jīng)變成熟悉的天空。
直升機啟動了。
話又說回來,沈白看著天空,竟然覺得也和陸地一樣熟悉。
他動了動, 萎靡地變成一灘小倉鼠餅,癱在修身邊。
“威姿埃特……”沈白再一次重復(fù)了一遍, 仰起頭看向修。
修垂著眼,對上沈白的視線。
他看了沈白好幾眼之后, 才慢慢地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副官的確是有一部分代替長官下達命令的權(quán)力。”修捏著沈白不懷好意摸向他手指骨節(jié)的左手,平淡地解釋。
“你應(yīng)當也很清楚,蟲族幼崽自幼便擁有父母為他們謀求的未來直屬下屬或副官。這些下屬在幼崽并未成年之前會擔任一部分看護的職責。”
這是默認的規(guī)則, 類似于玩伴與陪練。
常規(guī)形態(tài)下, 這是幼崽最初的、最信任的、稱得上身邊最近的一批人。
修的副官是伯恩與副官做了很多次交易請過來的。
原本修也給沈白準備了人,但沈白選擇了威姿埃特。
沈白翻了個身, 乖乖哦了一聲。
所以剛剛威姿埃特才不想讓他上前嗎?
沈白抖了抖修給他蓋上的小毯子,從修背后的小角落中摸索出來一個柔軟的小黑球團子,抱在懷中。
這只小黑球團子臉上的表情是可憐兮兮的荷包蛋淚花眼。
沈白低頭瞅了瞅它, 默默將它翻了個面,將繡著哭唧唧表情的那一面摁在懷中,全當看不見。
副官懶洋洋地坐在距離修與沈白距離不近的地方,曲起單腿放在雙方空隙的位置上,坐沒坐相地咬著煙。
他瞥了一眼打了個哈欠的沈白,想了想威姿埃特最近跟著他跑動跑西還算聰明的樣子,難得給威姿埃特說了兩句好話:“別多想,寶寶。他是覺得親衛(wèi)隊都還沒下場,你便親自下場有失威嚴。”
沈白歪了歪腦袋。
“我沒有多想。”他小聲抱怨,“威姿埃特本來也比我大?”
更何況威姿埃特也不會越界,當真用上位者的姿態(tài)教育他?
“但軍團長不這么想。”副官毫不留情地戳破軍團長,“他很早之前便想讓自己的人當你的副官了,倘若你只要一分不堅持留下你自己選的人,他便能將這人撬開,塞給你他自己的人。”
……那個人還是修與副官親自選的呢。
副官將煙掐滅了,丟進浸潤冰球的玻璃杯中。
沈白抱著小黑團子,沒看修,默默移開眼。
軍團長平靜地垂著眼,注視自己桌上的半杯酒液。
副官只是在有意無意地提醒他,不要對沈白傾注過多的控制欲罷了。
這一點沈白當然聽出來了,可他不說,或者說不在乎。
但修必須在乎。
他的眼眸中一如既往地沉淀著北境的風雪。
風雪之后,是長達數(shù)十尺厚度下濕潤而冰冷的黑色土地,帶著厚重而深刻的印記,從瞳孔中蔓延,逐漸延伸到世界中。
這個時候,他又像宣傳冊上的那個軍團長了,長而漆的墨發(fā)如同黑色瀑布一般垂落著,眼中只有一點點嘲諷般的笑意,唇角兩側(cè)微微彎起。
刻意留長的頭發(fā)并不適合戰(zhàn)斗,但也正是代表對方強大的證明之一。
只有這種時候,沈白才能回想起來,他面前的長發(fā)男人的確是世界權(quán)勢最大的人。
沈白看了一會,思考起來自己以后要不要留長頭發(fā)。
修的長發(fā)很好看,手感也很好。
雖然也只有他敢摸……
沈白思考了一會,一點也不管修在想什么,又翻了個身,從修身邊滾到副官身邊去。
什么換人不換人的、什么對幼崽過重的保護欲,沈白全都刻意當做沒有聽到。
他又打了個哈欠,溢出一點眼淚的眸中卻無比清醒。
“慶典需要我做什么呢?”沈白靠在副官身邊迷迷糊糊地詢問。
副官搖了搖頭:“什么都不需要。你只需要走到那里去,然后等待所有人向你遞送祝福就好了。”
“聽起來很簡單……”沈白小聲說,“我要是將大冠冕弄碎了怎么辦……”
副官的眼皮輕輕一跳,極快的瞥了一眼沈白。
同一時間,修也很快瞥了一眼幼崽。
下一刻,兩人默契地移開眼,副官甚至利用了面對貴族們時的社交技巧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輕笑著揉了揉沈白的腦袋。
“那么,伯恩的病可能會好一點點。”
副官語義模糊的隱晦道。
但沈白似乎睡著了,沒有聽見.
兩天后,修曾經(jīng)帶著沈白走過一遍的長長階梯再一次浮現(xiàn)在沈白面前。
但這一次修并沒有在一開始等他。
站在紅毯上的只有沈白一個人。紅毯兩邊站滿了軍官,但沒有一個人與沈白對視。
依舊是他曾經(jīng)見過的儀仗,每一層階梯旁都有士兵,但比起之前的“排練”,現(xiàn)場更加……微妙。
密密麻麻的戰(zhàn)旗像牌匾一般懸掛在空中,上面繪制著軍隊中各個編隊或者團體的徽章與圖案,意味不明的綬帶樣式彩帶在空中懸浮著。
再往上,便是暗無天日的夜空。
這時候當時是白日,但幾乎密不透風的武裝戰(zhàn)機將天空染成了黑色。
它們是無聲的。
沈白之前坐過的尚且雜音不小,可如今宛如釘在天空中的“一面”黑色裝甲卻是無聲的。
但無聲的才更可怕啊。
它們幾乎仿佛貼著一部分鏡頭,讓偶爾瞥一眼小鏡頭的人不敢呼吸。
沈白緩緩收回眼。
或長或短的鏡頭對著他,后頭是幾乎全世界的人。
沈白踏上第一步階梯的時候心情非常平靜,仿佛去吃飯一般。
鏡頭跟著他移動,所有的一切在這一刻寂靜了兩分鐘,偌大的世界只剩下沈白一步步踏上階梯的腳步聲。
平民并不知曉軍團進行這一場直播的原因是什么,但也能從中嗅到隱約的風雨味。
沈白在差不多到中途的時候看見了修,軍團長站在那邊,注視著沈白走到他身邊。
沈白停了下來。
他等了一會,發(fā)現(xiàn)修沒有動作之后,才輕輕啟唇,在鏡頭刻意留下的死角中輕聲說:“帶我走?”
修這才回過神來般,緩緩轉(zhuǎn)過眼珠,慢吞吞伸出手,牽著沈白繼續(xù)往上走。
因為這時候他走在沈白前面,所以沈白看不見他的表情。
鏡頭跟著沈白。
于是修放心地流露自己的慶幸與喜悅。
沈白很快站到那塊散發(fā)的微光的巨石面前。
他來到這個世界最重要的目的,是為了給本體尋找能夠支撐他行動的能源。
其他的,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
現(xiàn)在他找到了。
他給本體傳遞能源,大冠冕一定會碎掉的。
而他并不清楚大冠冕碎掉會有什么后果。
或許是非常嚴重的犯罪、或者是非常嚴重的死罪。
無論他是不是蟲族的幼崽……
沈白很冷靜地看著它,緩緩伸出手。
鏡頭早已被印去了提早準備好的另一個場景中去,圓臺之上只剩沈白與修兩個人。
沈白垂著眼。
這時候,他突然想起來本體曾經(jīng)唯一打過的一次賭。
本體為此付出了最有可能逃跑成功的可能性。
那他要賭一次嗎?
時間變得很長很長,沈白發(fā)了一會呆,但等他回過神來,才發(fā)覺只過了不到三十秒。
修沉默地等待著。
突然之間,修聽見沈白說:“修。”
修嗯了一聲。
“大冠冕要是碎掉會怎么樣呢?”沈白輕聲問,手指慢慢貼近發(fā)出熒光的石塊。
它歡欣地擁抱他。
他沒有等到修回答,便很快觸碰了它。
下一刻,曾經(jīng)漂浮于圓盤數(shù)萬年的大冠冕仿佛斷電般閃爍了兩下,隨手突兀消失了。
沒有聲音,也沒有任何異象,只是突然消失了。
修的瞳孔緩緩一縮。
沈白縮回手,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修。
軍團長靜默地看著自己的幼崽。
時間仿佛又被拉長了。
涌動的壓抑在他們之間傳遞,交換,壓榨。
在沈白即將放棄什么的時候,軍團長十分突兀地道:“我們或許知道你從哪里來,我是說……”
沈白的指尖抽動了一下,沒說話。
他沒打算瞞過軍團。
擁有那么多歷史遺跡的軍團,擁有上萬年記憶的蟲族,倘若當真被沈白一團亂麻的空白身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沒有資格擁有大冠冕。
軍團長觀察著幼崽的表情,慢慢說:“我是說,我們從很早之前就知道你想要什么。”
沈白皺起眉頭,眼中閃過著一點明媚的光芒。
他動了好幾次嘴唇。
修停了下來,平靜地等待著沈白說話。
他很耐心,哪怕沈白看起來仿佛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一般努力發(fā)出聲音。
終于,沈白用很輕的聲音問:“什么時候?”
修說:“比你想象的更早。”
沈白沒做聲。
“我們認為,你會覺得是發(fā)現(xiàn)你的‘攻略計劃’之后。”
全對。
沈白面無表情:“那是什么時候?”
修看了一眼沈白,過了一小會,才說:“你跟我回雪境的第二天。”
沈白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
“我向你承諾過,只要你想,只要我們有……”修淡淡地說,“什么都可以。你都拿去吧,只要你的心的確有一部分留在這里就可以。”
停頓了一會,修直視沈白問:“你的確有一部分心留在這里嗎?”
沈白扯了扯嘴角,干澀地道:“大部分都在這里了。”
于是修便露出一個幾乎算不上笑容的笑容——他真的不知曉真正的笑容該怎么表現(xiàn)出來了——
軍團長上前一步,將距離他很遠的幼崽淺淺抱在懷中。
沈白垂著眼睛,沒回抱,也沒有拒絕。
他聽見修說,“那么,你在擔心什么?”
“你自始至終都是我們的幼崽。”
第109章 群星閃耀之時(一) 群星
賽默菲爾墨星系很少在帝國控股的星際周報上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新聞。
它像個被人丟棄的廢棄孔, 是星際統(tǒng)一后唯一遺留下來不堪入目的、上不了臺面的最后遺物,龜縮在浩瀚宇宙中最不起眼的一角。
往常,它并不會被帝王施舍一分目光。
但今天, 它少見地占據(jù)了皇帝一等信息匯報文件的位置。
脊背挺直如松柏的書記官站在會議室距離帝王最近的位置, 被華服包裹的后背已經(jīng)布滿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偌大的地方仿佛被抽干了空氣, 長桌兩側(cè)往常吵到房頂都要掀起來的行政官們?nèi)缃癜察o的像死人。
主位上的銀發(fā)帝王緩緩淺淺磕著眼,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精神力肆無忌憚包裹了整個會議室般, 不緊不慢地摩挲著扶手。
書記官甚至不敢抬頭看帝王的表情, 目光緊緊盯著男人垂落在地的袍角, 聲音極快。
“……如您所見, 混亂星系在兩年之前,產(chǎn)生了不低于您的精神力暴動,觀測局預(yù)計……”
頂著帝王緩緩睜開的猩紅雙眼,書記官呼吸急促了一下, 又迅速強迫自己的語氣平穩(wěn)下來,“預(yù)計, 能夠引發(fā)一次跨時間穿梭。”
他只停頓了一秒,便毫不猶豫地跪下, 膝蓋重重觸及地面,挺直的背部彎曲下來,“……愿您處置, 陛下。”
頭部行政官輕微騷動了一會, 數(shù)枚眼神落在書記官身上,與其利益關(guān)系過密的幾位, 已經(jīng)忍不住想要開口。
滿頭銀發(fā)的男人緩緩抬起手。
會議室頃刻緘默,呼吸聲被壓到最低,想要動作的幾位怔了一下, 隨后無聲而克制地向主位垂首。
“也就是說,兩年前,賽默菲爾墨便擁有一個能夠引發(fā)時間變異的精神力天才。”帝王抬起手平靜地總結(jié)。
“而我們的觀測部,在這兩年內(nèi)對賽默菲爾墨進行了十六次精神力篩查,也沒有將人綁進帝國軍校的懷抱里。”
“好極了。”皇帝低聲說,“我是不是該換一換某些守著老宅當?shù)袼艿娜肆耍俊?br />
話音落下的剎那之間,一位緘默不言的軍裝男子仿佛被點名了一般瞬息同時站起,唇角拉的很平。
他身后的十幾名官員臉色看起來都不太好。
看上去都很像是抱著自己在首都星的老宅當?shù)袼艿娜耍沂欠浅2痪邆渌囆g(shù)特色的那種。
在皇帝淡淡看過來數(shù)秒之后,軍官才仿佛思考完畢,閉了閉眼:“陛下,我以我全部的軍功起誓,針對賽默菲爾墨的觀測儀器一直處于最精確的狀態(tài)。”
他停頓了一會,聲音有些難以置信:“這段數(shù)據(jù)的確是兩年前檢測到,隨后今日凌晨才被儀器讀取出來的。”
“……所以你要告訴我什么?”皇帝淡淡垂眼,視線定格在文件上最后一行數(shù)據(jù)之上。
強大到足以在賽默菲爾墨貧瘠的空氣中爆發(fā)出削除時空的精神力啊……
皇帝清晰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天才。
一個足以掀翻星際局勢的天才,而且偏偏出現(xiàn)在賽默菲爾墨。
皇帝猩紅的眼眸驟然陰沉下來,仿佛從中看見了即將爆發(fā)的一場戰(zhàn)爭,帶著血塊與碎裂的骨頭,粘在他的手臂上。
他回想起某些記憶,懨懨地移開視線。
軍官張了張口,又頹然閉上。
這要怎么說?
觀測部確實長年累月地處理各種觀測意外事件。
在帝國宣布成立直到今天的六十年中,他們觀測大型精神力波動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他可以確定儀器沒有出問題、守著儀器的人也沒有出問題。
只是那一段兩年掃描出來的精神力波動極為奇怪,在今天才姍姍來遲般突兀跳了出來。
處理工作的研究員在警報響起的瞬間向各個部門發(fā)送了信息。
然后才發(fā)現(xiàn)上面顯示的時間是兩年前!
一段來自兩年前的觀測數(shù)據(jù),仿佛幽靈一般穿梭在全息空間的龐大數(shù)據(jù)流中,以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時間和方式跳出空間。
就似乎……處理這批數(shù)據(jù),需要機器工作整整兩年,才能完全解析完畢吐出來一般。
可什么精神力數(shù)據(jù)需要被解析兩年?
軍官閉口不言,垂著眼眸。
他身后的十幾個人都快急死了,紅著眼想要說話,身體卻一動也不敢動。
說點什么呀!推卸一下責任呀?
雖然他們的確是觀測部的直屬負責人,但觀測儀器的直屬負責人是書記官啊!
推卸給書記官啊!
軍官不想要命了,他們還想要呢!
官員們暗自咬牙,氣的手抖。
皇帝的臉色依然很冷,書記官也依舊單膝跪在地上,看不清神色。
彌漫的龐然精神力一點點抽干空氣,讓某些官員喉嚨發(fā)堵,艱難地呼吸著。
他們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皇帝親手策劃的又一次清算,要用這種方式將他們一并鏟除。
一片仿佛要絞死人的寂靜中,只有一個人緩緩站了起來。
他胸口本應(yīng)佩戴胸針的地方別著一塊潤白長石,上面凹雕了族名。
——克里琴斯。
在這人站起來的下一秒,便有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氣氛驟然一松,儼然將其當成了救世主。
“陛下。”克里琴斯低低出聲,聲音溫潤而恭敬。
“給我們的書記官一個恩典吧,可憐的恩斯……他早在會議開始之前就滿臉沮喪地將您親手賜給他的徽章摘下來了。”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既然數(shù)據(jù)還存在,就代表著這位天才一定還活著,兩年的空窗期尚且不是很長,也不是彌補不了。”
克里斯琴停頓了一會,溫聲說:“我想我們的書記官很樂意尋找儀器處理數(shù)據(jù)的問題,以及尋找這位天才。”
空窗期。
既代表精神力的訓練時間,又代表培養(yǎng)對帝國忠誠的時間。
皇帝緩緩掃了一眼克里斯琴,盯著他溫潤的蔚藍眼眸幾秒。
座下的官員默默咽了一口唾沫。
每次看見皇帝與克里斯琴相處,他們都覺得震撼。
有時候,克里斯琴竟然敢直接上去就是勸和阻攔,一點都不帶看皇帝臉色的。
而且偏偏每一次開口都能戳到皇帝最關(guān)心的地方上去——雖然這一次他們也知道說什么,但其他時候克里斯琴找補的角度也太過于刁鉆了。
他們怎么就沒長這個腦子呢?
實在不行長點能站起來開口的膽子也行啊!
片刻后,皇帝收回目光,怠倦地閉上眼抬了抬手:“也就是說現(xiàn)在連人在哪也定位不到?”
書記官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皇帝的肩膀上,沉聲說:“準確的定位大約在幾個小時后確定……賽默菲爾墨星系附近的軍隊隨時在候。”
就等著地點定位成功后飛速過去接人。
皇帝平靜地瞥了眼重新低下頭的書記官,裹著整個會議室的精神力一點點消失了。
壓在官員們身上整整一個小時的威壓移走,不少人才敢出聲地淺淺嘆一口氣。
“沒有下次。”銀發(fā)不再從椅上滑落,皇帝站起身來,掃了一圈在場的官員,聲音十分平淡,“儀器,魏爾德處理。”
第一個站起來的軍官詫異了一下,恭敬地低頭:“是,陛下。”
他身后的官員們神情瞬間扭曲了。
大多數(shù)官員卻絲毫不意外,冷淡地瞥了他們一眼,緩緩拉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嘲諷笑容。
……瞧,似乎真有人當陛下是瞎子。
而且只是一點不痛不癢的工作,怎么就快要昏過去了?
被陛下隨手丟了點事的官員們原本氣都放順了,只等著回家開宴會,偏偏皇帝扔了個巨量任務(wù)過來。
扔給魏爾德的任務(wù),魏爾德肯定會下放給他們。
探查儀器是只探查儀器嗎?不!要掃儀器,要掃數(shù)據(jù)庫,要掃人脈鏈,要與現(xiàn)實一一匹配,要整合!
這個任務(wù)最少要他們沒日沒夜的工作半年!
他們顫巍巍地站起來目送皇帝離去,神情卻還是恍惚的。
魏爾德卻一點也不管他身后的人什么表情,直到看不見一點大敞的門后皇帝的背影,他才移開視線,立刻去與書記官搭話。
“麻煩您與我交接有關(guān)資料了。”他站在書記官身側(cè)低聲說。
書記官還跪在地上低著頭,聽見魏爾德動作的腳步聲才確認皇帝走了,慢慢站起來。
他點了點頭:“兩天后我親自交給你。”
兩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寒暄了一會才分開,從另一扇大門走了。
再之后,克里斯琴與其他幾個人也離開了。
這一下,在場的官員才開始紛紛邁開腿。
人群熙熙攘攘地從政事廳的第七號會議室走出,默契地分開,不打擾各自的安全距離,向自己停飛船的方向走去。
來的時候他們都走的瞬間穿梭通道,但回去沒必要。
停飛船的空地很大。
從空中俯視,人與人之間仿佛隔著山海,只能看到隱約的黑點,就連龐然的飛船也像一個玩具。
克里斯琴走的很慢,他身邊方圓一千米連人毛都看不見。
但他聽見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
“恭喜您,書記官先生。”克里斯琴沒有回頭便笑開了。
身后也果然是書記官,無奈地開口:“恭喜什么?”
克里斯琴挺住腳步,等著書記官與他并肩,并不接話:“要一起回去嗎?我們應(yīng)當順路。”
書記官吐出一口氣:“需要,我可沒在政事廳存飛船。”
克里斯琴輕笑一聲,搖了搖頭。
沒存又怎么樣?
不用書記官開口,便大有飛船愿意“自發(fā)”絲滑地飛到書記官手里,仿佛那并不是一架幾億星幣的飛船,而是一個玩具。
上了飛船,在三面透明的客廳坐下,他們才稍微放松下來。
克里斯琴陷入沙發(fā)中,口氣都懶散起來:“恭喜您再一次從陛下手中活下來了。”
“……您別打趣我了,克里琴斯先生。”書記官苦笑起來,“陛下放出精神力的那一刻,我都想好我的繼承人選誰了。”
說是“再一次”也沒有那么嚴重,即便陛下看起來殺人不眨眼,但對身邊的人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其實書記官很樂在其中的……除了這一次。
克里琴斯輕快地聳了聳肩,手摸進口袋,將一枚鑲著紫羅蘭的厚實銀色鎖邊圓片拿了出來。
這是書記官走進會議室之前就卸下的徽章,紫羅蘭是書記官的家族圖騰。
書記官接過徽章,珍惜地撫摸了一下,再一次佩戴上。
克里斯琴注視了一會拿徽章當命一般看的書記官,才接上了自己沒說完的話:“那您還真可悲,被陛下處死了,還要擔心自己死之后書記交接不清,會影響陛下的政績。”
書記官反駁:“您不也是?”
兩人對視一眼,紛紛嘆了口氣。
克里琴斯挽起自己水色的長發(fā),轉(zhuǎn)身至小臺前,拉開儲物柜展出幾排昂貴的酒液:“喝點什么?”
“您在引誘我犯錯失去工作。”
書記官笑了一下,“公務(wù)期間禁止飲酒,我會如實告訴陛下您的船艦中藏有酒精飲品,謝謝您的體諒。”
克里琴斯瞇了瞇水色的眼眸,微笑:“假設(shè)你想被陛下清楚你上了一個行政長官的私人飛艦,不能有任何個人立場的書記官先生。”
書記官聳了聳肩:“假設(shè)你清楚這是頂著你家族的圖騰而并非沒有圖騰的‘私人飛艦’,一直保持‘中立’的、官員的救世主先生。”
兩人互不相讓地注視了一會,片刻后書記官嘆了口氣,拇指與食指比在一起:“那位天才的定位時間,是的的確確可能在幾個小時之內(nèi)確認到,不是我為了脫罪而說的。”
克里斯琴立刻放開酒瓶了。
他一邊整理酒柜,一邊仿佛隨意一般問道:“賽默菲爾墨的精神力爆發(fā)程度,比得上陛下嗎?”
書記官挑眉:“這怎么比?陛下現(xiàn)在擁有整個星系的精神力控制權(quán)。不過上一次引發(fā)時空風暴的確是陛下,上上一個是……”
書記官突兀停住了,沉默下來。
克里斯琴也沒有說話,微微側(cè)頭,讓燈光并不能照見自己的臉。
“偏偏都是賽默菲爾墨。”片刻后,書記官低聲說。
克里斯琴垂眼擦拭酒瓶。
即便陛下不說,他也不可能讓一個來自賽默菲爾墨的星星墜落黑暗。
……而且陛下看起來并非不在意。
如此輕易地拿起,又如此輕易地放下,只能說明陛下非常在意那位天才,在意到愿意為此動怒,又為此放棄動怒。
書記官沒有看克里斯琴的表情。
他知道對方現(xiàn)在肯定不好受,卻也沒有去安慰,只是無聲嘆息。
下一秒,他的臉色怪異起來。
一通短訊很快從書記官耳后埋入皮膚的通訊芯片閃進他的大腦。
書記官臉上的遺憾瞬間消失了,泛起輕微的喜悅,語氣很愉悅:“克里斯琴先生,你恐怕回不了家了。”
克里斯琴收斂神情瞥了一眼書記官,剛想說些什么,便眼皮一跳,福至心靈般脫口而出:“人找到了?”
“找到了,我們的目的地要換一個了。”
書記官停頓了一會,在腦中嚴肅地下達軍令:態(tài)度和諧一些、不要讓人害怕。
畢竟……
“甚至還是個孩子。”書記官的臉上充滿了某種憂慮與純粹的喜悅。
而此時,縮在賽默菲爾墨一個小貧民區(qū)的小破房子中的沈白,莫名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抱著一罐隔壁老奶奶送給他的蜂蜜,頂著一頭散亂銀毛的沈白困惑起來:?誰在罵我。
天知道,遠處有一支直屬皇帝書記官的軍隊,以六十馬赫的速度向他的定位飛速襲來。
第110章 群星閃耀之時(二) 歲月
沈白坐在自己的小破屋子中, 捧著蜂蜜水憂郁地嘆了一口氣。
他前兩個月剛剛“醒來”,就定居在了這里,即便這里的房子甚至不能稱之為家。即便隔壁的老奶奶似乎看出來點什么, 多次隱晦提醒他如果可以的話, 走出賽默菲爾墨。
之前沈白不肯走。
他不能走, 不愿意走、他不可能走。
他死,也要讓那個名為歐米洛的實驗室陪他一起死。
從醒來到現(xiàn)在為止的每一秒鐘, 沈白都只關(guān)注與歐米洛有關(guān)的一切信息, 哪怕它比老鼠藏的還深。
除此之外, 連與他自己有關(guān)的消息都沒有分一絲眼神。
沈白曾經(jīng)渴盼過從歐米洛逃出后的生活——現(xiàn)在也渴盼著, 可一腔血液沖擊的腦袋只想先將歐米洛砸成廢墟,但……
但下雨了,現(xiàn)在。
醒來時包裹著他的仇恨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埋藏,仿佛新生的、跳動著的心臟一次次告訴沈白, 他現(xiàn)在可以保持理智。
歐米洛……他對它全然知曉且一無所知。
倘若它龐大到權(quán)傾賽默菲爾墨呢?
倘若他背靠官方機構(gòu)呢?
他一定要終結(jié)歐米洛的一切,但不一定非要是現(xiàn)在, 他不需要虐待自己,任由自己在冰冷的仇恨中沉浮上百年。
沈白緩緩掃向窗戶。
雨天所有人都不會出去, 他今天打聽情報的計劃要提前宣布完蛋了。
淅淅瀝瀝的小雨夾雜著并無味道但絕對有害的無色液體,絲滑地透過房屋的破洞滑落進沈白手中的杯子里。
賽默菲爾墨的雨水常年有毒。
有時候是環(huán)境原因,剩下的時候也是環(huán)境原因。
不過前者下的是酸雨、腐蝕性液體, 后者的雨水中夾雜著不明的碎布、塑料、類似食物殘渣的微妙碎屑。
所以雨天大部分人都不會出門, 尤其是沒有任何防護設(shè)備的貧民。
沈白緩緩低下頭,注視著泛起漣漪的蜂蜜水, 眼睜睜看著原本清澈的水變渾濁。
他默默把蜂蜜水放在桌子上,心情更加郁悶了。
隨即,他的眼睛又亮起來。
有人來了。
“好吧, 一個人也行,今天有進展也可以。”沈白輕聲呢喃,發(fā)著光芒的眼中流淌著濃烈的情感。
精神力仗著主人的放縱,肆無忌憚地包圍了沈白周圍十幾米的范圍,他能輕易地感知到隔壁老奶奶的孫子走到了他門前。
沈白眨了眨眼睛,抬起頭看向不敲門便迅速踏入屋子的紅發(fā)男人。
男人左臉下頜缺了一塊,眼角上吊,眉毛粗粗的,懷中抱著一個破爛但洗的干凈的包袱。
他上來便坐到沈白對面,興致勃勃地解開包袱,拿出一坨白面。
“克拉克,你怎么來了?”沈白歪了歪頭,銀發(fā)仿佛閃爍著光芒一般,同色的眸子熠熠生輝。
“欸。來!我工作拿到的。”克拉克笑瞇瞇地擦了擦手,往前推了推包袱。
沈白沉默了一會,垂眼看著那個白面饅頭,輕聲說:“謝謝。”
他不明白為什么克拉克和他的奶奶每次都會給他送東西吃。
精神力很清楚地回饋給他,兩人做這些事時并不感到快樂。
克拉克摸了摸他的頭:“欸。”
銀發(fā)少年默默拿起饅頭,乖乖啃了一口,流動的眸光仿佛搖晃的水銀。
克拉克看了一會忍不住嘆了口氣,緊緊蜷縮的手指放松了,仿佛彌補了一些什么一樣,忍不住開口:“……歐米洛也不是人干的活,要昧著良心才行。”
歐米洛?
沈白啃饅頭的動作瞬間頓住了。
他慢慢地抬起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克拉克,腦袋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心臟卻已經(jīng)開始狂跳。
他的手指輕顫,重復(fù)了一遍:“歐米洛?”
克拉克還是垂著眼,沒有看見沈白的表情,嘆息著說:“是。具體工作我不方便透露,只是,欸……”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總之,我能養(yǎng)得起我的奶奶了,還能組建一個家庭。”
只是要每次回來之后為別人做點什么,才能彌補自己心中越發(fā)龐大的愧疚與恐慌。
貧民區(qū)的人警惕的要死,只有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沈白接受了他們的幫助,克拉克甚至稱得上感激沈白。
沈白沒說話。
他的目光柔和下來,銀發(fā)在這一刻似乎染上了柔軟的光暈,皮膚都暈染著淺淡的朦朧。
克拉克的頭仿佛被棉線牽扯著抬起來,眼睛微微睜大,目光拉到沈白身上,恍惚地注視著陷入一片光芒中的沈白。
像是神明一樣。
克拉克的腦袋逐漸被漫溢開來的光芒浸染,泡入溫暖的羊水中,虛幻的幸福包裹了他的心臟、四肢,然后是他的腦袋。
沈白注視著克拉克,輕聲問:“你在歐米洛工作?”
他一邊說,一邊垂眼看向桌子上的蜂蜜水,拿起來。
克拉克癡癡地點了點頭,眼睛緊緊追隨沈白:“對……我在歐米洛工作。”
沈白的腸胃中有什么東西在翻滾,頂著原本沒有食物的器官往外凸起,似乎想要沖破四面八方的束縛掙扎出來。
銀發(fā)少年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默不作聲地咽下幾近瘋狂的嘔吐欲。
“你做什么工作?”沈白閉了閉眼。
克拉克掙扎了一會:“我、我……他們把他們的孩子賣給我,我再賣給歐米洛……”
克拉克眼前又一次閃過他不可避免看見過的一個孩子。抬出來的裹尸袋散開了,里面的人像個肉塊,女孩。四肢都沒有,眼睛也沒有了,原本是右肩的部位長著另一個頭,男孩。
右手那邊的頭還活著,也沒有眼睛,喊救命。女孩的頭也跟著啊了一聲,克拉克這才意識到女孩也活著。
那天克拉克睜眼到天明,但第二天他強迫自己繼續(xù)去工作。
沈白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扭出一股精神力,直直襲向克拉克,沒有任何遲疑。
“稍等。”一個穿著軍裝的水發(fā)男人在沈白出手地瞬息出現(xiàn)在門口,明明未在現(xiàn)場但卻清楚地知曉房間中發(fā)生了什么一般打斷了沈白的攻擊。
他幾乎是稍微急迫地打斷了沈白的話:“等一下,孩子……不要動手!”
不要臟了你的手。
克里斯琴差一點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出于自己的目前的身份咽回去了。
沈白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掃了一眼來人,唇抿地更緊了,精神力瞬間提速。
克里斯琴眼皮一跳,加重籌碼:“你不要動手,我來。”
卡著最后一秒終于趕到的克里斯琴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再一次重復(fù)了一遍:“我來。”
這下沈白的動作真的頓住了。
他的精神力在空中僵直了一會,不情不愿地收了回去。
然后,沈白看向穿著軍裝的藍發(fā)男人。
“請?”沈白猶豫地抬起手。
沈白不在乎人是怎么死的,只要死了就行。
難道這位也和克拉克有仇?
克里斯琴毫不猶豫地放出精神力,極速絞殺了不被精神力蒙蔽之后清醒過來的克拉克。
他才剛剛驚恐自己說出了自己的秘密“工作”,甚至連開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便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沈白和克里斯琴都沒有關(guān)注他,前者在確認他呼吸停止后便直直看向后者。
克里斯琴這時候,他才有時間在昏暗的燈光中看向這位天才。
一個來自賽默菲爾墨的天才!
克里斯琴只要意識到這一點,心都快要被纏著酸澀的激動化掉了。
還真是個孩子,長得太小,看起來還沒有七八歲,一頭銀發(fā)一直垂落在腰側(cè),眼睛也是銀色的,圓潤的眼角十分可愛,五官非常標志,簡直比得上陛下了。
克里琴斯看沈白哪哪都順眼,忍不住上前一步,又突然釘在原地。
大腦遲遲地反應(yīng)過來眼睛注視的畫面,克里琴斯下意識放緩了這個過程,保護性一般推遲了他的意識。
銀發(fā)……?
銀眸……?
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銀發(fā)銀眸。
但那個人早已逝去。
他的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艱澀地再一次將目光定格在沈白的臉上,死死盯著那雙眼睛,企圖從里面看出點什么。
沈白沉默了一會,盯著塑在原地的軍裝男人,疑惑地歪了歪頭。
克里斯琴不動了,某種遲來的荒謬與懸在心中的狂喜糾纏在一起,他眼前有些發(fā)黑。
書記官匆忙地跟著克里斯琴身后,上氣不接下氣地抱怨:“您跑得太快了,體諒一下文職……找到了嗎?”
他身后還跟著擦著冷汗、諂媚笑著的街區(qū)負責人,也連忙探頭向沈白的小破屋中看去。
書記官抬腿跨過倒在地上血泊中的人,沒有為此分出一絲視線,只是直直看向一邊默默站立的孩子。
假裝這個街區(qū)沒有被十五艘飛艦包圍,他寬慰地露出笑容,準備安撫著那個孩子。
克里斯琴注視著的孩子,不會有錯,就是被檢測到的那位小天才。
帝國絕不會虧待一個媲美星座的天才,他將享受到整個星系的資源傾斜,書記官甚至愿意為了這個孩子做出不觸犯原則的所有讓步。
書記官思考著說辭,溫柔地看向沈白。
只一眼,他也不動了。
書記官站在原地,恍惚地看著隱藏在黑暗中的銀發(fā)孩子,腦中閃過了很多事。
書記官想了很多,最后大腦確是一片空白,什么陰謀、詭異的地方都被他拋在腦袋,只留下還響著空洞的某些滴血的傷口。
獨屬于皇帝身邊親衛(wèi)們的整齊的、長達幾十年未曾痊愈的傷口,如今再一次在他們面前裂開,填充了鹽,又抹了藥。
但不知曉藥是否為毒藥。
片刻之后,書記官動了動唇,聲音幾乎是嘶啞的:“克里斯琴,你告訴我,我在做夢嗎?”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沈白發(fā)出長長的、疑惑的聲音。
書記官閉了閉眼,扭頭往屋外走去,站在沈白看不見的地方撥通了皇帝的直訊。
“陛下。”書記官的聲音很低。
他聽見那邊傳來很平靜的聲音:“說。”
書記官垂下眼,不知道那邊的銀發(fā)男人是什么表情。
他只是放空大腦,任由自己干澀地重復(fù):“陛下……那個孩子找到了。”
皇帝沉默了兩秒,才緩緩出聲:“賽默菲爾墨的孩子?”
書記官的聲音啞了:“是的,陛下。”
他停頓了很長時間,在皇帝即將要掛通訊的時候,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陛下……”
皇帝依然很平靜地問:“什么事?”
書記官說的比之前在議事廳還要艱難:“陛下,那個孩子是銀發(fā)銀眸。”
他張了張口,驚訝于自己居然還能在心臟絞痛眼前發(fā)黑的情況下發(fā)出聲音,“陛下,我不確定是不是。您……來一趟嗎?”
書記官不敢回頭。
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是銀發(fā)銀眸。
他害怕倘若皇帝抵達之后——他從未想過陛下會不來——
害怕陛下一句話否決了他的“猜測”,探清里頭那個孩子是“一個陰謀”,或者其他針對皇室專門創(chuàng)造的“武器”,他當真會悲痛到臥床不起。
更不要提原本就屬于……那位的、舊部、克里斯琴了,他估計會發(fā)瘋的。
當然……不論是與不是,最應(yīng)當瘋的,是陛下才對。
畢竟那位曾經(jīng)唯一的銀發(fā)銀眸,是陛下逝去的唯一血親。
書記官靜靜聽著耳后陷入死寂的通訊芯片,在長達五分鐘的靜謐之后發(fā)出一聲清脆的切線聲。
仿佛皇帝自從帝國成立后為了星系而跳動整整六十年的心臟,在這一刻終于為自己而跳動了一秒。
盡管只有僅僅一秒。
而他身后,沈白默默收回了擴散到貧民區(qū)邊緣的精神力,乖乖坐到了唯二之一的椅子上。
外面好多飛船,好多人,好多厲害的精神力。
沈白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還沒緩過神來的軍裝男人,將枕頭抱在懷里,等待著他們從不知道哪里的空間中回神。
他低下頭,又拿起饅頭啃了一口,就著一口蜂蜜水咽了下去。
即便是干饅頭和進了酸雨的蜂蜜水,他也愿意吃進肚子里。
沈白平靜而空茫地注視著克里斯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就像他假裝自己沒有聽見書記官打的那通通訊,“找到……”。
找到誰?他嗎?
倘若是想要殺了他、抓住他,那也省的他再找他們,直接殺死就好。
但倘若是與之相反?
沈白還是特別沒出息地升起一點欺盼地想,他會是誰的誰嗎?
……很重要的那種嗎?真的嗎?
只是很小一只的沈白想了想自己的分體在其他三個世界中得到過的愛,很輕地閉了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