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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還土王愿(二十八) 神殿

    金烏墜足, 光芒萬丈。

    青羽至塵沙、百鳥盤旋于晴空萬里。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注視著堪稱盛大的百鳥懸飛。它們幾乎遮擋了全部的天空,清脆呦鳴響徹大地。

    這是他們進餐時極為正常的場景。

    沈白問:“什么時候開始, 鳥們會在天上飛?”

    黎神漫不經心地將水果拿到手心, 就著手下刀切成小塊, 擺到餐盤上。

    “啊,當然在你出行的第一天!崩枭窕卮, “我們出行的規格是古神出行的規格, 當然一切皆按照祂們的形制來!

    “那時候, 神明的每一餐, 皆有奇景異象供祂們欣賞!崩枭衿届o地叉起一塊淡粉色的仙桃肉塞到沈白嘴巴里。

    他沉吟了一會,眼睛微微瞇起,似乎在回憶:“百鳥朝鳳、瀑布倒流、眾星移位、云駕車、日追潮……諸如此類!

    幼崽沉默了一會,剛想說話便被抓住機會塞了一口剝了皮的琉璃荔枝。

    沈白不得已嚼嚼嚼。

    黎神注視著沈白, 漫不經心地說:“我們還未是巔峰狀態,等一等, 所謂這些風景馬上便能為你呈現了!

    沈白小聲說:“也不是一定要看!

    黎神不置可否,又塞給沈白一塊水晶葡萄。

    沈白唔唔了一會, 嚼嚼嚼。

    巫祝們總是這樣,鮮少過問他的喜好,只用行動來表明。

    喜歡這個, 就塞給他, 塞給他不吃、不用,就拿走。

    他們似乎要將世間一切都拿到他眼前, 叫他看一遍才好。

    ……甚至包括一些、沈白不知曉怎么拒絕的東西,比如——

    他抿著唇,將放到面前的金杯悄悄向外推了推, 又推了推。

    杯中的醇香酒液蕩漾出漣漪,勾人的清香傳到沈白的鼻尖。

    幼崽狠狠吸了一口酒香,弱弱地又往自己的反方向推了推。

    巫祝們似乎企圖灌醉他,隨后去做什么壞事!

    幼崽機敏地意識到這群大家長的打算,并對此致以最無情的拒絕。

    祝力晃晃悠悠地轉悠到黎神身邊,假裝四處瞅瞅,下一刻便挨到他身邊。

    沈白利用兩人相銜的祝力使勁搖晃黎神:“為什么大家會想到讓一只小崽崽喝酒!?誰想出來的主意?”

    黎神挑了挑眉頭,表情肆意。

    他一手攜著金杯,一手緩慢地沿著結實有力的腹部撫摸下去,直至摸住幼崽落到他身上蹦蹦跳跳的祝力團。

    不動聲色的把祝力團進手心撫了撫,黎神才也在雙方的祝力之間進行了傳話。

    “啊,我覺得他們或許也并非今日便行動……?”黎神托著下巴,一只手隱在桌下,一只手撐在膝蓋上,搖晃著金杯。

    酒液濺出,啪啪啪打在地板上;蛟S這杯酒的一大半都喂給了地板,但黎神對此毫不在意。

    他仰起頭,蓬松如黑云的發絲紛紛揚揚地擺動。男人的喉結清晰地滾動,將剩下一點酒液一飲而盡。

    動作間,陽光通過他手臂與身軀之間的縫隙傳過來,將他染成背光的黑影。

    沈白眼睛眨都不眨地注視著黎神,呼吸漸漸放緩。

    “啪。”

    金杯被重重碰到桌上。

    沈白一直順著酒杯移動的視線才驚醒了。他回過神來,訕訕又看回黎神。

    “黎神……”沈白感覺自己的臉有點紅。

    “嗯?”黎神嗯了一聲,平靜地敲了敲桌子,仿佛才知曉幼崽在看他。

    他恍然解釋道:“一般而言,巫祝的幼崽會在六歲開始飲酒,七歲抵達神樹腳下,八歲開始游行。”

    沈白頭頂冒出一個問號。

    他難以置信地問:“多少歲?”

    黎神聳聳肩:“六歲?”

    沈白頭頂的問號變成了感嘆號。

    他這次不推杯子,而是將自己往后挪了挪,遠離一群蠢蠢欲動灌酒的巫祝們。

    打算伺機而動的笙烽遺憾地嘆了口氣,將杯中的酒液一口悶下。

    “幼崽,你怎么不但不長高,還不喝酒……”他低聲說道,“看上去簡直是草食動物一般!

    刀鋒猛地捅了笙烽腹部一下,低聲咳嗽兩聲。

    笙烽吃痛,咬著牙:“好了好了,我不說了,你怎么還是這么寵幼崽!這叫溺愛!”

    掌管植物生長的神祝緩緩抬起酒杯,擋住自己的唇語,咬牙切齒地說:“并非如此,倘若你的記憶力沒有問題的話,應當清楚幼崽的天生神祝是什么吧?”

    笙烽放下酒杯的動作僵硬了一下,半晌才反應過來。

    ……幼崽的天賦……無意識窺探情緒與記憶。

    他猛地嘶了一聲,也伸出手擋住自己唇語。

    “……所以,你也承認幼崽當真有點矮,還有說什么都不吃酒這件事很怪吧?”

    刀耕瞧了眼笙烽,大覺郁悶。

    他明明剛才警告了笙烽“不要再說了”,這家伙貼著他耳朵說話干什么呢?

    他眼角一抽,閉著眼睛不說話。

    笙烽正想納悶刀耕怎么不說話,便察覺到衣角仿佛被牽動了一下。

    他困惑地看過去,直直對上揪住他衣服的金團子。

    ——那是祝力。

    笙烽身軀霎時僵硬了。

    他一頓一卡地抬起頭,果然又對上身旁面無表情的幼崽。

    ……被聽見了?剛才的想法?

    笙烽額角的冷汗緩慢流下。

    沈白攤著小臉注視了一會快要被嚇成石雕的笙烽,片刻后揚起一個假笑:“吃酒什么的便算了,我、長、的、矮、怎、么、說。俊

    火絨色頭發的巫祝眼前一黑,他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幼崽,悶頭干了一杯酒,身形一閃,消失在原地。

    沈白:“……”

    黎神:“……”

    沈白迅速掃過一圈剩余的神祝們。

    他們咳嗽的咳嗽、避開視線的避開,總之沒有一個接話的。

    沈白生了一會悶氣,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坐在地上撐著臉發呆。

    昨天后半夜的事,沈白大概知曉一些。

    巫祝們若無其事地搶在日頭抵達世間之前趕回來。

    沈白也若無其事地睡了一會,隨后睜開眼睛。

    他照?匆娏巳f鳥齊飛,羽翼自空中滑過。

    黎神笑著看完了笙烽消失的全程,打趣道:“下一個奇景應叫笙烽來想了,瞧瞧幼崽的嘴,都能撅的掛壺!

    沈白的臉紅了又紅,抓著小絨兔擋住自己,縮成一團。

    “我沒有生氣。”他憤憤道。

    云站起來,朝著沈白走過來,伸出手微笑著:“不過,我們可以去做點什么!

    “日光正好,沙漠正是無垠。”云說,“我會兌現我向你做出過的承諾,盡管你并不清楚!

    沈白怔了一下,從小絨兔后面探出頭來,乖乖將手放到云手心。

    下一刻,他被云猛地摟進懷中,飛了起來。

    沈白睜大眼,猛地看向鳳胥。

    鳳胥靠在柱子上面,閉著眼睛,風打著悠揚的卷兒。

    “我們去做什么?”

    云露出一個笑容。掖了掖沈白的衣服,他低下頭,溫柔地說:“……我們去駕駛太陽。”

    沈白發出一個輕顫顫的音調,“欸?”

    云層變換,風在耳邊以睜不開眼睛的速度逝去,空氣越來越冷,又瞬息轉為酷熱。

    某一個瞬間,沈白身上的汗快要將神衣浸濕。

    他的祝力下意識瘋狂涌動起來,如同雪被般包裹住他,榨取主人的所有潛力為他提供涼氣。

    沈白的心臟瘋狂跳動,孜孜不倦的從自己的祝力上汲取涼意——他成功了,汗珠落下,于半路之間凍為冰珠。

    沈白恍惚地睜開眼睛,便看見抱著他飛行、卻目不轉睛盯著他的云。

    “……?”沈白惴惴不安地看著云。

    “幼崽……”云輕聲說,“你自己調節了體溫?我還未為你調節呢。”

    “啊!痹频难壑酗@露出猛烈的喜悅與欣賞,“我如今覺得,你與我們一同去……也不是不可!

    沈白吸了吸被凍出來的鼻涕:“?”

    云泛起笑意:“……你調節過頭了,幼崽!

    一股暖流自兩人相接的地方傳來,沈白下意識貼近了,可憐兮兮地躲在云懷中。

    明明距離太陽越來越近,沈白卻被活活凍出了小絨兔耳朵和尾巴,緊緊扒拉住自己以取暖。

    云為他維持了好久的體溫,他才堪堪回過神來,笨拙地牽著那束溫暖的祝力,引導自己的祝力回溫。

    “活過來了。”沈白小聲說。

    他探出頭,身邊竟然連云彩都不見了,空曠的似是鏡面,天海一線。

    往下看去,宛如流水般的“鏡面”泛起波瀾。

    一面池塘在天空中沉睡。

    他們自那面池塘中經過,才來到了空曠無垠的“天上”。

    沈白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在他的“記憶”中,天空就是天空,但剛才那是什么?

    沈白拉了拉云的一角,無師自通地使用祝力構建出一個阻擋風的屏障。

    身邊的風還在呼嘯,他也情不自禁地放大了聲音問:“水面?在天上!?”

    云的聲音自風中傳來,模糊而斷裂。

    他仔細辨別著,聽見幾個字:“水……是、停。”

    停?

    沈白的頭頂再次冒出一個問號。

    還沒等他思索完這句話的意思,便突然感覺一陣強烈的失重感。

    沈白發出尖銳的爆鳴聲,與身邊巫祝習以為常的大笑聲混合在一起,叫人聽著分外可憐。

    “云——啊啊嗚嗚哇啦哇啦哇——”

    無心維持的屏障被強風突破,沈白的喊聲被風分成幾段,咕嚕咕嚕的叫。

    沈白驚恐地抱緊神祝,閉著眼睛大聲控訴不懷好意的大人:“怎么啦。≡茐模!”

    云的笑聲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沈白感覺他戳了戳自己的臉蛋。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沈白打定主意至少一個陽時不理會隨便折騰幼崽的壞心大人。

    “睜開眼睛看看?”

    他聽見壞大人輕聲哄他。

    沈白哼唧唧地搖了搖頭,言辭義正地說:“不要!”

    云捂著唇又笑了一會,才又道:“我們著陸了,幼崽。你瞧瞧。”

    ……落地?

    完整捕捉到這個字眼,沈白將信將疑地睜開眼。

    鏡面在眼前展開,透明的大魚從他們之中穿梭而過,遠處望不見天邊與水面。

    沈白下意識低下頭,看見云腳下散開的漣漪。

    “……我們在水面上?”

    沈白怔怔地說。

    “嗯。”云將沈白放下來,牽住他的手,“水面的盡頭有我的神殿。”

    他對沈白講著無人有資格聽見的神話故事:“太陽與月亮住在這里!

    第62章 還土王愿(二十九) 神祝

    云層之上與云層之下仿佛是由水面隔開的兩個世界。

    擁有土地與樹木的廣闊大陸上生長著無數奔騰的鮮活生命, 可由水面單獨供養的云層之上,卻純凈的如同一面鏡子。

    你給它什么,它就能倒映出什么。

    沈白坐在銀白色的冠冕月輪之上, 鯨魚自他們身邊游過, 慢悠悠吐了個泡泡。

    他還在思索什么般, 不輸月光般純粹皎潔的銀色眼眸中滿是不知所措。

    沈白抱緊了小絨兔,做了許久的心理建設, 才敢將一直懸空的屁股放到身下的月亮之上。

    ……倘若有人要問沈白為何這么謹慎, 那他必然會迫切地抱著小絨兔哭訴:任誰也會惶恐一些吧?

    云, 這家伙, 直接而干脆地,將他抱到了月亮上面!

    他可死死記著,巫祝是以自然為根基的種族!

    這么坐著月亮,真的不會出什么大事嗎!

    沈白哭唧唧地挪了挪自己, 靠在云身上,“月亮、月……”

    同樣坐在月亮上的云贊同道:“的確是月亮。”

    幼崽果真眼前一黑的模樣, 坐立不安。

    神祝不懷好意地補充:“接下來,我們等待夜晚來臨, 便刻意使我的戰車歸來,叫月亮拉著它,在夜空中……”

    “轟!”

    “轟——砰——嘎——”

    撼天動地的聲音穿越云層, 乍然在沈白耳邊炸開。

    沈白嚇了一跳。

    他幾乎下意識戒備起來, 祝力纏繞著身子,連坐著月亮的惶恐不安都忘記了, 低著頭往下看。

    可惜無邊無盡的云彩遮擋了他的視線,使他只能攥著身旁神祝的衣袖,小聲問:“云, 底下怎么了?”

    “……”

    云平靜地瞥了一眼發出第一聲震動的方向。

    西方;云彩匯聚之地。

    ……西域的城市,首都。

    第一聲嗡鳴傳來時,云便有了一個猜測。

    探查之下,他無比肯定地確認了,這動靜必然是底下的巫祝們實在不能忍受,搶在他回去之前動手屠城了。

    他們倒是先開始了,恐怕是趁著幼崽不在身邊這個絕佳的機會吧?

    云慢吞吞地摸了摸沈白的頭發,輕聲回答:“也許是鯤鵬打了個哈欠吧?它們已許久不曾現世,或許我們方才驚擾了它們!

    “鯤鵬?”沈白抖了抖絨兔耳朵,眼睛果然亮起來,“……黎神給我講過的那只鯤鵬?”

    黎神說,那只上古時期以身撐起半片破裂天空的鯤鵬,長久以來都在山中沉睡。

    云略一挑眉,思索了一番,“黎神所為你講過的那只鯤鵬,或許是指棲息在龍族山后的‘鯤’!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是龍族庇佑了它嗎?”

    “……龍族庇佑了它?”云低聲笑了起來,“黎神是這么說的?”

    沈白搖了搖頭:“我、我自己猜的?黎神只說了這只鯤睡覺了!

    云撫摸著沈白的腦袋,淡淡說,“鯤于萬年前撐起的那片天下,有十九萬七千五百五十四個生命——如今只剩下龍族!

    “那并非庇佑,而是盡忠。不過……若是那只鯤再不醒……”

    云的聲音停滯了一下。

    他本想要一如既往將血腥悲哀的事情吞下肚子,好給幼崽看一片如同天色般純凈的世界。

    但很快,他想到幼崽第一次凝聚出實體祝力的那個晚上,神祝們低低的討論聲。

    又想起了昨日晚上,再也忍耐不住的肆虐殺氣。

    云的喉結滾動,壓在月亮身上的手骨節凸起,猙獰地宛如抓著仇敵的脖子。

    他一字一頓地逼迫自己說:“若是那只鯤一直沉睡下去,那么龍族便只能稱之為‘為他們的帝王守墓’了!

    “鯤為它的皇帝盡忠!痹普归_雙手,徐徐祝力自空中展開,渲染出雙方奔赴戰場的大軍。

    沈白驚嘆出聲:“欸!?”

    黃沙與戾氣將雪色天空染上桀驁的人間氣息,月亮嫌棄地后退了一些。

    頃刻之間,萬年前的戰場在天空之上重現,宛如某種沙塵制作的兵馬俑。

    云便將沈白從月亮身上抱下來。

    沈白注視著從遠古跨越萬年抵達他眼前的戰場。

    黃沙之中,披著盔甲的軍隊舉著戰旗,吶喊、猙獰與視死如歸的臉色栩栩如生,雙方的軍隊一個占據了東北角,一個占據了西南角,大將的戰車僅僅只在沖鋒軍之后,抬起的手臂遙遙指向敵方。

    古老的沙塵彌漫在那里,歲月透過層層阻攔,落到沈白身上。

    他的心平靜地跳動,緩慢卻堅定的與戰場共鳴。

    沈白微微睜大眼睛,目光定格在西南角。

    “鯤……?”他指著那個約有五十尺長的“鯨”問。

    那里,躍起的“鯨”猶如沈白剛才目睹的透明鯨魚般龐然,尾部卻是長而優雅的,宛如魚類般舒展的尾翼上根根凜然骨節,背生半透明的羽翼。

    它沉默地庇佑著身下的士兵,生在頭頂的四目死死盯著站在己方戰車上的帝王。

    “嗯。”云頷首,“一個來自遠古的故事!

    沈白不由自主地游走在沙土之間,伸出手,目睹自己的手指輕而易舉從這些虛幻的人之間穿過。

    但他依然感到一種微妙的、見證了歷史的詭異震動。

    仿佛,他們便當真在他面前,從晝夜打到晝夜,即便不分正惡,即便血流成河。

    云負手站在沙陣之前,一邊徐徐敘述著歷史,一邊卻在漫不經心地想著如何拖延時間。

    幼崽是必然不能現在便回到地面上的,神祝們收拾殘局需要時間,尋找關押他們族人的地方也需要時間。

    留下部分識趣的西域人,為幼崽打造一個全然符合他心意的“西域”也需要時間。

    這么算下來,屠殺三日、零碎時間三日、平息殺氣三日。

    云:“……”

    壞了,什么故事能講十日?

    他的眉角突突直跳。

    但愿他的好同伴們記得為他留些瀉火的西域人,即便這種可能性并不大。

    云面無表情地想著,一邊卻語氣溫柔地為幼崽講故事。

    他這時早已將一切拋在身后了,全心全意只剩下穿梭在古老戰場中的幼崽。

    他沉吟著,仿佛一位為注定見證某些歷史的人提前講解那些歷史的曾經,語調帶著歷久銘心的平靜。

    “這是結束上古時代的最后一戰。西南方位的戰場歸屬人皇,東北方位的戰場歸屬靈帝!

    “我知曉你想問什么,幼崽。當人們提起一場戰爭,最先想問的,便是‘哪方為正義’!

    沈白轉過身來,透過層層隱隱綽綽的沙土注視著云,剛剛張開的嘴抿了抿,閉上了。

    他的脊背不由自主挺直了。

    站在這些軍隊當中,沈白莫名有一種錯覺,仿佛他不挺直脊背、不帶著珍重卻并不憐憫的情緒去看他們,他們便會消失一般。

    沈白的目光從云身上移開,落到距離他最近的士兵身上。

    對方握著戟,濃眉之下是一雙除了焦躁與勇氣之外沒有情緒的眼睛。他綁著長長的辮子,身上的盔甲下藏著強勁卻干瘦的身軀。

    沈白怔怔地看了一會,神志宛如被操控了一般,脫口而出:“但戰爭一定是有正惡之分的……最起碼它的結局是這樣的!

    “是嗎?”云高高挑起眉,“這是你將來的執政理念之一的戰爭理念嗎?”

    沈白茫然:“什么?”

    云咳嗽了一聲,仿佛意識到什么,猛地移開眼,“我是說,這是你現在的想法嗎?”

    沈白意識到什么,耳朵慢慢紅了:“我、我說的不對嗎?”

    “沒有!痹频卣f,“你還是個很小的幼崽,你有足夠的時間將你的所有想法付諸現實,一點點探測它的好壞,即便那個想法可能是幼稚的、不能進行下去的!

    “我們會一直在這,你有無數時間試錯,我們永遠不會催促你,但你的一切結局我們都會負責收尾!

    “哦!鄙虬滓稽c也沒有被安慰道,“那我的想法的確很幼稚了!

    他往云那邊走去,臉頰因為生氣鼓起來。

    神祝頗為詭異的停頓了一會,才慢吞吞地說,“幼崽,這并非……罷了,你只需知曉,無論何種想法,都不許停滯不前、故步自封,不敢去驗證便好了!

    “……只要你回頭,我們一定在!痹普f,“當然,即便你不回頭,我們也在。”

    沈白撇了撇嘴,“我覺得,你們會在是指,掰著我的頭強迫我回頭!

    云低笑起來。

    他聳了聳肩,如同雙眼蒙著白布般撫摸著沈白的臉頰,聲音又輕又緩:“我沒這么說,是你自己想到的!

    沈白默不作聲。

    云沉默了一會,似有似無地撫摸著沈白,心中卻在想與現在毫不相關的小事。

    ——“給了幼崽一只眼睛”的這件事……現在、絕對不能讓幼崽知曉。

    按照幼崽如今固執的想法,云稍微有些不敢想他知曉那只眼睛帶著他一半神職之后是什么心情。

    他一點也不敢想。

    他勉強定了定心神,才慢吞吞接著說:“但這場戰爭的確沒有正惡可言,他們皆為了自己種族的生存之地而戰,一方為需要土地種植作物的種族,一方為需要土地孕育后代的種族!

    “那時候的土地十分貧瘠,貧瘠到了大家為了生存不得不開戰的地步!

    沈白也摸了摸云的手,才再次走回戰場當中。

    他聽著云講完了故事。

    戰爭沒有勝者,他們傾倒的祝力壓倒了天上的池塘,無盡洪水傾瀉而下,淹沒了天下的一切。

    山崩地裂隨之而來,瘟疫緊隨其后,有生存能力的種族一個接一個出世救人,鯤獨自在人皇所屬的領地撐起了整整六十年的天空。

    “而后,便到了我們的歷史!痹频卣f,“救人,隨后被人背叛。他們偶然自洪水當中尋找到了靈帝消減敵方祝力的神器,并以此囚禁了第十九批前去救人的巫祝與神明!

    “幼崽,誰也不知曉靈帝擁有這種神器,就連他的族人都不清楚。”

    “……之后,你便很清楚了!痹泼嗣俅螠惖剿磉叺挠揍,露出的面容中無悲無喜。

    “他們說‘后手也不留的巫祝與神明’。”云念了一句沈白聽出絕對為高天子民所說的話。

    “……”沈白沉默了一會,無聲地搖了搖頭。

    “直到現在,我們依然并不認為當初出世救人是錯誤的!痹评淠卣f。

    “我們出手時便全然了解,我們救治的便一定有惡壞之人,只不過我們沒想過全然選錯了所有人!

    “幼崽——沈白,我們自認為并非手無寸鐵的種族,我們最弱的巫祝,都距離強大的神明一步之遙。”

    陣陣嘶吼隱隱越過空氣傳來,沈白的心臟猛的一跳,下意識看去。

    那是遠古戰場的位置。

    他徒然震驚了。

    那些定格在原地不動的士兵、戰士,仿佛注入了靈魂,穿梭萬千時間動了起來,穿過他和云交戰。

    刀劍交織的冰冷殺氣穿透他的骨肉,沈白看見他仔細注視過的那名士兵被一刀捅死,高濺的鮮血仿佛能落到沈白的臉上。

    沈白急迫地往前走了兩步,下一刻,戰場卻又回歸到了平靜。

    他頓住腳步,還未從鼓動的心跳中回過神來,僵硬地站過頭來看向云。

    云沉默地站在原地,緩緩伸出手:“剛才并非我的祝力所為……應當是你的祝力調動了歷史。”

    沈白的眼神茫然起來。

    他抬起頭看了一會云,仿佛在尋求答案般輕聲問:“如果重來一次……”

    云徑直回答了沈白還沒有說完地問題;“可倘若重來一次,我們必然殺穿整個高天!

    就像我們現在所做的這樣。

    沈白不說話,抱緊了小絨兔。

    他如今早就將“戰爭只有正惡之分”那句話拋在腦后了。

    神祝緩緩收回手,平靜地總結:“不過,我們如今要說的是那只鯤,如你所見,鯤為它效忠的人皇盡忠,龍族為守護它們的鯤盡忠!

    云漫不經心地想,這一次幼崽到地面上之后,便能讓他見見血了吧?

    夾雜了一些私心的神祝期待起來。

    他們是一群壓抑了六百年的怪物,為了幼崽能夠接受他們,而做出一點小小的推動……

    不算、什么不能饒恕的罪惡吧?

    第63章 還土王愿(三十) 結束

    當沈白自月亮上下來時, 人間已是春分時節。

    千萬盞琉璃燈依舊漂浮在沙漠上,從天上看去,仿佛練成一片令人心神恍惚的奢靡城市。

    沈白抖了抖小尾巴, 被云抱在懷里。神?桃庀癖б恢徊淮蟮挠揍贪惚е。

    總之, 當黎神看到沈白時, 頗為沉默地意識到,云似乎是當做自己從月亮上抱過來一只絨兔般, 將沈白從天上帶下來了。

    他身旁同樣蹲著等人的笙烽也無語了一會, 轉著匕首的手握住柄心, 狠狠插進腳下沙土當中。

    下陷的流動沙土很快淹沒了這塊凡鐵, 一如某些永遠被淹沒在西域中的罪惡與鮮血。

    沈白一點也清楚身后某位神祝的心思。落地之后,他便很快跑到兩人懷中來回蹭。

    “我回來啦!鄙虬茁詭杠S地說,“見到了……”

    黎神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沈白的下半張臉,將他未盡的話全部擋了回去。

    “我猜, 云帶你去了他的神殿附近!崩枭裥χ鴮⑸虬妆饋,“唔……雖然他的神殿可以叫你看見, 但并不能讓我們‘看見’,任何形式都不行!

    他意味深長地道:“巫祝與巫祝之間是有距離的, 至少他們不能共享一座神殿!

    沈白抿了抿唇。

    ……那種感覺再次產生了。

    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如果追問下去,會很快躍過他們相處的幾個階段, 抵達某個他還沒做好準備已接受的境地。

    沈白抬起眼, 對上黎神帶著笑意的濃綠眼眸。他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趕在移開視線之前在黎神眼中發現了一絲期待。

    ……期待?期待什么?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

    期待他問“那為何我能看見”或者“我還能看見你們所有巫祝的神殿嗎”?

    于是, 黎神便可以理所當然地吐出什么“小崽以后會扒拉扒拉,要成為扒拉扒拉”的話。

    好歹毒推著幼崽往前走的招式!

    沈白埋進黎神的頸窩中,悶聲說:“我餓了!

    他此時已經明白了, 這群明面上非常寵愛他的巫祝們,早已想要將他再往前推一點、推一點。

    可他們能夠裝作“什么都不清楚”的模樣,將沈白一點點往前戳,難道他便不能這樣?

    沈白哼唧唧縮在黎神懷中,假裝一點也聽不懂黎神的話。

    云對黎神打了個手勢。

    黎神微微挑眉,也沒有計較沈白的回答,只是微笑起來,如他所愿般轉移了注意力:“西域的食物非常奇特,他們最初使用一種動物的血液作為日常飲用的水源,多年沉淀下來,那種血液早已變成了白色!

    景色緩慢移動,沙丘從一座換到另一座。沈白趴在黎神身上,目睹它們從自己的視線范圍內溜走,突然意識到,自己最近似乎連走路都很少了。

    沈白微微一驚,絞盡腦汁地回憶。

    一般而言,他們大多時候在趕路,戰車足以負擔行程;

    他行走最多的那段時間,竟然是進入沙漠之前的那段屬于春天的平原。

    沈白:“……”

    沈白默默掙脫了黎神的手,將自己的腳腳放到沙漠中。

    “我自己走!鄙虬椎亩溆悬c紅。

    黎神低笑起來。

    他牽著沈白的手,徐徐對幼崽道:“西域的土地已經平和,我們的一些巫祝生活在這里!

    沈白的臉詭異地扭曲了一會,沒忍住瞥了一眼黎神。

    他努力跟著大人的腳步,一雙腿飛舞地極快。

    黎神走一步,他要走三步。但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將近半個陰時的路程,他連氣都沒喘。

    當然,這些都不是現在的沈白思考的內容。他在腦子中將“西域的土地已經平和”這幾個字拆開來看,怎么都能從中嗅到隱隱約約的血腥味。

    云于古戰場前對他講述的歷史還記憶猶新,大家也不止一次說過三方土地的罪孽,可如今黎神卻能大言不慚地說出“平和”兩個字。

    ……怎么看也是個再明顯不過的陷阱!讓小崽子意識到不對勁追問隨后套麻袋再往前扛一段距離的陰謀!

    可是,這也太讓人想要吐槽一下了!

    沈白憋屈的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你說的這個平和,是平和了多久?”

    他聽見笙烽的笑聲從身后傳來。

    沈白惱羞成怒:“怎么了!這么明顯的、這么明顯的、詭異的事實,我問問怎么了!”

    他停在原地,等到笑得不行的笙烽追上他們,泄憤般抓住他的胳膊咬了一口。

    笙烽的笑意還沒落下去,看見幼崽的動作便瞬息睜大眼了:“幼崽……哎呦,你想好了,飲血對于任何一個種族來說都意義非凡哦?”

    “或許這就意味著收下他們的……”

    沈白平靜地松了口,像黎神捂住他的嘴巴一般捂住了笙烽的嘴巴。

    他虛弱地說:“我們還是趕快走吧。”

    他錯了。

    沈白悲傷地想,他只是一只幼崽,怎么可能與這群活了幾百年的巫祝相比?

    真不曉得這樣的日子還能撐多久,該不會他很快就會、就會……

    沈白側過頭,看了一眼黎神。

    黎神一如既往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回過頭來,微微瞇起眼睛,對他緩緩勾起一個微笑。

    沈白想起云最后在月亮上與他討論的一點東西。

    “許多人認為一方的領袖應是獨自一人,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與他全然感同身受。”云那時地的敘述很平淡,仿佛只是隨口一提,“幼崽會怎么想呢?不過,無論你怎么想。”

    云緩緩看向沈白,伸出手撫摸他的臉。

    也只有黎神可能與你比肩。

    神祝如此有些遺憾地想。

    倘若你一直一直回避著你日益增長的力量,倘若你認為你的力量如今還不足以承擔整個巫祝,倘若你當真某日強于黎神……

    你會不會、如同黎神一般,寧愿一個人承擔所有疼痛,也不愿意對我們訴說一聲苦?

    我是否、再也見不到你當初遇見我們時的眼淚?.

    西域,城中心。

    它原本是停在空中的,如今卻被神力生拖硬拽般,強行砸到了地上,原本用于浮空的地基不合時宜的埋進沙土中。

    索性沙漠時時移動,一切不好交代的東西都能被一場風暴掩埋。

    這里的風沙被高高的圍墻擋在外圍,沙土塊搭建的房屋與鱗次櫛比的煥麗紗巾隨處可見。

    沈白蜷縮在神祝們身邊,抱著小絨兔,睡到快要冒出鼻涕泡。

    笙烽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幼崽的鼻子,得到來自幼崽的一個啃弄。

    他們久違地陷入一片靜謐,近乎溫馨。

    稍傾,一個聲音將氣氛推入另一種境地。

    “……他可以見見血了!

    云低聲說。

    神祝們的表情驟然變了。他們的表情原本還算平靜,此時卻全然不同的,鋒利到幾乎冷靜的視線瞬息轉移到云身上。

    黎神平淡地問:“你對他說了些什么?”

    這時候,他們之間的氣氛僵硬到冰冷。

    令人窒息的空間當中除了他們能夠勉強生存之外,連一只小蟲也難以突破密度極大的祝力群飛進來。

    云的衣袍被祝力傾瀉掀起的、不屬于自然界的狂風吹起,他冷淡著眉眼壓了壓袍角,語氣倒是十分平靜。

    “害怕我會將你們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的情緒再次挑起,將本應被回避的結局再一次呈上來?”

    云唯一露出來的眼眸中帶著如同他與沈白講述歷史般的空洞,如同一個見證一切后無悲無喜的人偶。

    沒有人說話,笙烽緩緩將手心燃燒的火焰掐滅,移開視線。

    他們清楚云并非問他們。

    或許他更多的在問自己。

    無聲的死寂過后,黎神平靜地松了口。

    “好!

    他們同時看向幼崽。

    “……你會在三日后見到我們所有的族人,隨后返回神庭,等待七歲!

    黎神微微俯身,揉了揉沈白的臉,溫和地說,“別裝睡了,幼崽!

    沈白委屈地睜開眼睛,悶悶看著他。

    他停頓了好久,小聲說:“你們就不能再等等嗎?”

    神祝們低笑起來。

    半晌,黎神托著下巴慢悠悠道:“這句話,你等到你擁有了你夢見的幼崽再說吧?”

    “或許那時候,你便能改變主意了?”

    第64章 無盡雪境(一) 小崽(大修完畢)……

    “軍團1055年實施第八十八次招兵, 決議條件如下:一、實歲需滿十五周,無遺傳疾病、影響行動的肢體殘疾……”

    人聲嘈雜的小酒館中,日常滋啦作響的收音機中傳來平靜冷漠的機械女聲。

    汗液與坑臟衣物的味道混合在這間第三下城區小小的雇傭兵酒館中, 每一位誤入的旅客都產生嘔吐的感覺, 隨后被排外的亡命之徒齊齊盯緊, 驚慌逃離。

    剛從刀尖上下來的男人們閑聊著。

    “啊,蟲族的招兵啊, 反正也輪不到我們……不他l媽收做過黑事的人, 真不知道是什么規定。”

    “哈, 你看看你現在的臉, 明明想去瘋了。聽那群老爺們說是緊急招兵,應該有什么事吧。”

    沈白瞥了一眼十分混亂的現場,小心翼翼地收走最后一疊胡亂堆疊在油膩桌子上的盤子,放在桌旁擺著的大托盤上。

    他很清楚這群男人在他來收盤子的時候會說什么、會做什么。

    沈白垂下眼, 被柔軟發絲遮住的稚嫩臉上露出一個略帶嘆息的表情。

    他實在太過于熟悉接下來的流程了,以至于連做出柔軟的樣子有意無意的影響他們的決策都顯得那么簡單。

    他將大托盤放到桌子上, 身旁肆意吹噓的結實男人們果然聲音減低,似乎都等著他來一般, 連招兵都暫時放下了。

    他們很快瞥一眼他,捂住嘴看著他說些什么,隨后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

    沈白聽見笑聲瞬間下意識頓住了, 倔強地站在原地, 將抹布死死攥在手心,抬起眼注視著他們。

    沈白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小孩穿著露出雙臂的單薄衣服, 如同黑晶石般能閃爍出光芒的眼睛直直盯著他們,纖細的雙腿被一件小短褲裹住,膝蓋上還帶著點磕碰的傷, 估計是擦地時蹭上的。

    漸漸地,雇傭兵們的聲音慢下來,嗓門也低了下去 ,嘟囔了兩句:“嗨,什么都沒說,你委屈什么,小孩!

    “不要、議論我。”沈白抿了抿唇,神色下意識有些難過和委屈。

    隨后,他馬上改變表情,至少讓自己的眼睛看起來堅韌。

    沈白的心臟悶悶的痛,只需閉上眼睛想一想,他們背著他說什么話。

    說他長得白嫩,說他看起來像個老板給自己兒子養的小孩。

    最初,他不清楚那句話是什么意識,還傻傻的笑了笑,湊上去讓雇傭兵的手落到自己腦袋上。

    那個長著胡渣的雇傭兵似乎愕然住了,沒想到會撫摸到柔軟東西的手掌都是僵硬的。

    沈白想著想著又有點難過。

    誰也沒有尊重過他,誰也沒有在意過他。

    “你們都是、壞人。”他眨了眨眼睛,將一點淚水吞回身體中,執著地凝視著他們。

    整個酒館都寂靜了,三三兩兩成堆的男人們放下盛酒的大碗,朝著沈白看去。

    “誰又把他惹哭了?”有人低聲謾罵,“整個第三城區就他l媽這一個小玩意了,真急了跑了我們養什么?”

    沈白急促地說:“誰要你們養!”

    臉上磐結著猙獰刀疤的男人深吸一口氣,聲音低不可聞:“好,你自食其力,都快九歲了,連兩個盤子都搬不動。”

    天可憐見,他們最初來這所酒館,不就是聽說酒館里有個仿佛從上城區掉下來的細皮嫩肉的小孩。

    這小孩還得給他們倒酒、收拾臟盤子,伺候他們,多爽!

    可到頭來,這些月居然是他們這群舔血殺l人的雇傭兵洗的盤子多!

    刀疤男人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還不得不耐下性子哄小孩:“你瞧,哪個議論你了,拎起來讓老子打一拳行不行?”

    “嘿,老大。我就是說,小孩這輩子都通不過蟲族的招兵審核罷了,我可真什么都沒說!”一個紅發雇傭兵很快地說,語氣都是急的。

    被叫老大的男人嘖了聲,靠在椅背上看向沈白。

    沈白懷疑地盯著滿頭紅毛的男人:“真的?”

    紅發男人就差跪下了:“祖宗啊,比我姥姥的尿布都真啊,我發誓,我說謊叫我兒子都進不了軍團!”

    有人低聲道:“你還想把底細洗白?有案底的后代都進不去啊。”

    沈白抽了抽鼻子,將信將疑地瞥了他好幾眼,才低下頭,默默疊整齊抹布。

    他連這張桌子都不擦了,冷著一張小臉走到下一堆雇傭兵面前。

    “不管怎么樣,都是一群……壞人!鄙虬椎难劭暨是紅的,他小小聲抱怨。

    小孩憋了半天,只能從浸染酒館坑臟氣息四個多月的腦袋中坑坑巴巴挑出一句不痛不癢的“壞人”。

    雇傭兵老大沉默了一會,無聲對這句壞人張口:“謝謝!

    其他雇傭兵的臉色也詭異極了。

    壞人,這對于他們這群玩命的人來說,是他l媽句稱贊吧?

    還沒等酒館所有人都松一口氣,一個絞著佩劍的斜眉年輕人撩開后廚的門簾,玩味地道:“沈白——我爹喊你!

    “嗯……來了!鄙虬滋Ц呗曇艋貞艘宦,有些艱難地摞起盤子。

    隨后松開手,吧嗒吧嗒也跟著掀開簾子,消失了。

    松開簾子的最后一秒,沈白臉上的柔軟消失了。

    他透過簾子的縫隙最后看了一眼嘈雜的雇傭兵們,眼神無比平靜,所有的怯弱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是有意識與他們“相熟”的。

    與雇傭兵們“打熟交道”之后的好處便是他的工作會輕松很多,即便他從來沒有要求過雇傭兵去替他做點什么——他們想要替他干活,和他有什么關系?

    ……他并非全然裝模作樣。

    只是他們給予他多少感情,他也會回饋給他們多少感情而已。

    雇傭兵怎么會對一個孩子付出那么多情感?倘若他們真喜歡他,為什么要對他開那么惡劣的玩笑?

    沈白無聲地掛起一個略微嘲諷的笑容,不知道在笑什么。

    他落下簾子,無聲垂下眼。

    黑發的孩子走了,從熱鬧的熱鬧便為下城區常見的寂寥的熱鬧。

    雇傭兵們紛紛沉默下來。

    在第三區,的確是連熱鬧都是沉悶的。

    半晌,面面相覷的雇傭兵恢復到恣意妄為。

    有人懶洋洋地道,“這次老史爾做的真不地道,多好一小孩!

    “他將來還完了老史爾的‘債’,還有命的話,我養他也行!

    旁人發出嘲諷的笑聲:“怎么養?賣給花街還是賣給販子?”

    善意只是血液都流淌著黑錢的雇傭兵中寡寡一點,它的體現僅僅是一句輕描淡寫的打抱不平。

    他們將小孩當做一個隨手喂兩口的貓兒,遇見了便逗弄兩下。

    倘若明天發現這貓兒慘死在街頭,也只會嘖一聲草草埋了了事。

    或許隨后會在一兩年內偶爾想起自己還喂過一只小貓,但也并不多想。

    遇見殺了貓的人,能隨手弄死便動手,惹不起的也就當做沒看見了。

    “嘻……或許這樣你就有錢洗凈身份了!彼麄兾睾[了一會。

    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趁著小孩走了肆無忌憚往外冒。

    ——話是這么說的。

    一會,酒館都默契般停下話題,靜了一會,才慢吞吞冒出一句莫名的問句:“輪到誰了?”

    雇傭兵們塌著肩膀,有氣無力地攤在椅子上。

    角落中吞云吐霧的皮衣男子一抹臉,直直攥住還在燃燒的煙蒂,用血肉熄滅了零星火焰。

    他也懶洋洋地說:“我!

    一邊說這,他站起來,不合身的黑皮衣刺啦作響,腰間四條作戰帶垂下,以并不符合它們使用方法的韻律晃動著。

    他瞥向沈白整整齊齊碼好的盤子。

    被小孩摞在大托盤上的盤子被負氣多疊了幾個,幾乎有他身高那么多。

    眼尖的男人發現了,于是笑了起來:“欸,挨了罵,還要給人家干活……我當年可是通過了征兵審核呢,都淪落到給他搬盤子了!

    有人吸了一口氣,嫉妒地抬眼:“那你怎么在這?”

    男子咧開笑容,仿佛無所謂,唇確實仿佛肌肉意識般顫抖著,仿佛已經顫抖過很多次,“我不知道我有個賣過小孩的爹。我媽打小告訴我,我沒爹來著。”

    “啊!钡栋棠腥颂统鲆桓櫚桶偷难┣眩S意剪了叼住,語氣倒是很平靜,“搬你的。還能搬多久?”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氣,語氣也沙啞起來:“指不定哪天被老史爾賣了!.

    沈白清醒來第一眼,就看見了名為史爾的中年男人,男人讓沈白叫他叔叔。

    他什么都不記得,腦袋痛地想吐。

    叔叔說,自己是他救上來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第三下城區,一條人命有時候非常不值錢,有時候——尤其是“這些時候”,又顯得仿佛無價之寶。

    沈白抱著叔叔扔給他的粗布衣服,扎起頭巾默默洗碗、打掃衛生,給叔叔的親生兒子打洗臉水。

    漸漸地,他能感覺到哪里不對勁。

    他們似乎并不尊重他,如同使喚一只有價值的小狗,在出售之前偶爾逗弄一下。

    但是,他第一眼看見的的確是老史爾,他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十分虛弱,像是大病初愈或重傷恢復的模樣。

    或許老史爾的確救了自己。

    沈白沉默地跟著斜眉青年左拐,徑直穿過煮酒、做飯的屋子,再穿過很長的走廊,到了一處較大的房間前。

    青年在門口停住,隨意敲了敲門,便徑直擰開門把手走進去了:“爹!

    沈白緩緩靠著邊走進去。

    坐在搖椅上的老史爾慢悠悠掏出一根雪茄,沈白瞧了一眼,與門外老大是一種。

    沈白直覺那就是雇傭兵老大的。

    房間不大,卻像個家。

    墻紙是墜滿小花的暖黃色,綠軟皮沙發擺在中央,緊挨著的小幾上擺著煙灰缸和一束花,頂上的大燈造型華麗,是朵沈白不認識的花。

    一個很典型的待客廳,按照下城區的規格來說,甚至算是高級的。

    青年人在沙發上坐下,轉身招呼沈白:“坐!

    沈白臉色平靜地湊到左側小沙發上。

    老史爾不急著說話,他先剪了雪茄。

    煙霧燃燒,沈白的眼神逐漸渙散,漫無目的地想著什么。

    青年人咳嗽了兩聲,老史爾瞥了他眼,將雪茄熄滅了。

    一束新鮮的花從青年人的口袋中掏出來,放在花瓶中。

    老史爾中露出今天的第一個微笑,拍了拍他的肩。

    沈白驟然從神游中回過神來,看了看父子間無聲又默契的互動。

    沈白:“……”

    剎那間,沈白仿佛被刺痛般移開眼。

    他是否曾經有一個這么愛他的親人?

    他、或者她,愿意為了他掐滅點燃的雪茄嗎?

    回憶起來吧,沈白無聲地祈禱著。

    就算只是回憶也好,讓他有點活下去的慰藉吧。

    老史爾放下熄滅的雪茄,慢吞吞道:“沈白……你醒來,四個月了吧?”

    沈白垂著眼,低聲回答:“嗯!

    “……你聽見蟲族征兵的消息了嗎?”老史爾瞇著眼睛,銳利地注視著沈白。

    青年閉著眼睛,摩挲自己的佩劍。

    沈白抬起頭:“聽見了。”

    他無聲地捏緊拳頭。

    心中冥冥叫囂的預感掙扎著脫離束縛,某些情感開著火車呼嘯而過。

    沈白有一種直覺:他與老史爾快要走到結局了。

    他不自覺直起背部,毫不回避地注視著他。

    老史爾沉默了一會,才道:“我覺得,這么多天,你應該知道了……罪人的后代不能夠應征軍團。”

    沈白的心臟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他動了動舌頭,才能再次控制它:“是。”

    沈白的腦袋簡直要發燙:“你要我做什么?”

    “你代替我的兒子去應征,父親一欄寫我的名字!崩鲜窢柶届o地道,“這樣,你便是罪人的兒子,刷下來。我的兒子便能使用你的身份進入軍團。”

    頓了頓,他的眼神悠長了一瞬,錯開視線,似乎哽著喉結說:“反正你這么虛弱,肯定也過不去。”

    “此事之后,我救你的一條命,勾銷。”

    沈白心臟的跳動平息下來。

    他緊緊盯著老史爾。

    酒館中,哪怕是干著最臟活的雇傭兵們,也對“軍團”這兩個字充滿無限期翼。

    他偶爾出門采購時,能從各大街區貼滿的廣告與涂鴉中知曉“軍團”的威名。

    蟲族的軍團選拔,對于下城區、乃至上城區的人來說,是一場此生一次的爭鋒。

    成者崛起,獲取通往一切美好絢爛的通行證,敗者蜷縮于破爛的貧民窟。

    這個世界都在期待通過蟲族軍團的選拔,哪怕只成為一個初級兵。

    與軍團攀上關系的一切東西都昂貴的要命。

    好比現在——“頂替”這件事,甚至可以抵過一條命、一次救命之恩。

    即便沈白才被剛剛說過“不可能通過選拔”,但是……

    沈白垂下眼,背部卻毫不自知地挺直著,宛如被木板定住了。

    這孩子從來不會在受到威脅時彎下脊梁,似乎時一個天生的戰士。

    老史爾沉默地想,像極寒之地的冰雪。

    冰冷、柔軟。

    然而,卻能在瞬息之間凝結為薄薄冰片,帶著精神力刺穿□□,尖銳到令人害怕。

    老史爾看向沈白,渾濁的眼球中帶著說不清的、微不可見的、他自己都覺得諷刺的愧疚。

    第三城區沒有任何庇佑的孩子,長得漂亮,有自己的特點,孱弱。

    他唯一不死、不,這么特別的孩子不會那么容易死;他唯一有尊嚴的死去的機會,就是加入軍團。

    他終結了一個孩子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為了他自己的孩子。

    老史爾捏緊雪茄,再一次壓低聲音,平靜地威脅:“做不做?”

    沈白依然垂著眼睛,仿佛被嚇到了。

    實際上,他的心臟嗡鳴著,突突直跳的刺痛感在腦袋中亂竄,燒灼出火焰的怒氣正在逼迫大腦做出反應。

    有那么一個瞬息,沈白思考過:倘若他現在折回去告訴雇傭兵們他想要殺了老史爾,雇傭兵們動手的幾率是多大。

    但最終他卻因為那些亂撞的刺痛而帶來的隱約預感沉默下來。

    它們集合起來,橫沖直撞地尋找出路,仿佛要將某個看不見的透明膜撞得粉碎,被白膜裹的嚴嚴實實的記憶碎片窸窸窣窣往外冒。

    沈白冷靜地坐在沙發上,維持著自己的表情,喉結卻悄悄滾動了一下。

    ……他會得到他的記憶嗎?

    那層白膜掙扎著堅持了些許,沈白的大腦仿佛被開了一道口子,下一刻,他的眼前一片空白,大片大片的記憶仿佛膠卷一般在他心中瘋狂翻涌。

    老史爾眼中的沈白仿佛崩潰一般垂下頭,唇角抿的死緊,雙拳抵在自己腿上發抖。

    他深吸一口氣,心中涌出一些帶著對自己偽善的嘲諷的愧疚。

    事實上沈白奇異一般放松了。

    驟然松弛的精神將他拖到云端,冥冥之中的噴涌而出的記憶將他包裹起來。

    他想起自己被本體分出后溫柔地捏了捏才讓他踏入小世界,想起自己被本體囑托過的事情。

    以及想起了——他的實力實際上很強很強這件事。

    這個時空能被他輕松進入——哪怕代價是暫時失去記憶。

    但這也已經足以證明他的實力在本世界當屬頂尖。

    沈白的瞳孔微微放大,無聲無息地瞥了一眼老史爾。

    他的指尖稍微顫動了一下,最終又放下了。

    他還需要尋找本體所需求的能源,“軍團”是這個世界實際意義上的皇帝,他必須去。

    無論是借助“軍團”的資源與權力尋找能源,還是能源就很可能被軍團收藏利用。

    ……對于老史爾該怎么處理,他可以往后放。

    稍傾過后,他聽見小孩無比平靜的聲音:“做!

    沈白慢慢抬起頭來,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老史爾冷漠的臉。

    “從此之后,我們一筆勾銷。”

    沈白一字一頓地說。

    他站起來,走出房門,關上。

    黑暗將他身后淹沒,也將他身前淹沒。

    老史爾沒有為他的提前離開生氣。

    他瞧了瞧少見不句話都不說的兒子,心中長嘆。

    “那孩子的天永遠不會亮起來了。”

    他又剪了一根雪茄,模糊地說。

    第65章 無盡雪境(二) 雪境(大修完畢)……

    絞著佩劍的青年人站在酒館門口。他的神色玩味而冷淡, 視線晃來晃去,鋪滿石子的街道浸著污水,遠處裊裊而起的工業黑煙將天空吞沒。

    稍傾片刻, 他的視線終于忍不住滑向那副他刻意忽略的巨幅征兵宣傳圖上。

    宣傳圖冊上背對著他的軍裝男人提著長長的佩劍, 站在寒冰戾雪當中, 微微側頭,風雪斜斜打下, 落到他半長及腰的黑發上, 唇角似有似無地微笑。

    他就這么毫無防御地站在這, 甚至敢于在鏡頭前暴露背部, 但所有路過的人們還是不敢直視男人的眼睛,盡管那只是一副無生命的畫。

    右上角只有寡寡四個如血般重重落墨的大字:“軍團招兵”。

    極北之地的那個軍團從不需要多余的宣傳,他們甚至不屑于在大街小巷鋪上宣傳單,如同他們生而強大的天賦, 從不試圖向下兼容。

    上城區打著慈善名義建設在第三區的宣傳石柱有十二個,冷淡期只有寡寡幾個巨頭商業有錢在上面登上廣告。

    但只需軍團擴征的消息一出, 這十二個宣傳報紙上便一掃商業模式,上城區殷勤地將所有廣告都換成了那名擁有無上威名的軍團長。

    “……”青年沉默的、怔怔的、敬仰而虔誠的注視了一會, 閉了閉眼,輕聲呢喃,“我會去見您的, 請等待我!

    下一秒, 他倏地睜開眼,瞥向左側。

    沈白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他身邊。難得穿著白色襯衫, 靜靜看著他。

    即便換了衣服,也只穿著小短褲,腳上倒是新的小皮鞋。

    應該是那群雇傭兵給他買的?

    像是上城區的貨。

    青年隨意地想。

    軍團征兵除了正規途徑, 唯一一個通過方法就是所謂的“技術性測試”——上一個通過的人單憑半張設計圖便設計出了第七代高機動性制空戰斗機。

    那群人當真期待著沈白能中那千萬分之一的概率,通過技術性測試?

    ……他們也不會想到,沈白的測試還沒開始,就會結束呢?

    小孩的唇緊緊抿著,似乎有些緊張和絕望。

    廢話。青年有點唾棄自己,那可是一輩子就一次的征兵!那可是所有人為之奮斗一輩子的征兵!

    沈白平靜地等待著青年回過神來。

    他未曾目視青年,但依然能清楚地用余光觀察到青年臉上微不可察的愧疚與自嘲。

    沈白用舌頭輕輕頂了頂上顎,略顯無奈地嘖了一聲。

    這四個月來,他很清楚青年的劍術堪稱絕技。

    倘若青年當真能一條黑路走到底,毫不心軟地放下一枚枚棋子,用層層尸體與不公讓自己坐在最后的王座上,那沈白也算是欣賞他。

    這種放下了棋子又心軟而憐憫遲早因此壞事的狗屎性格到底是誰教出來?

    哦,老史爾啊,那沒事了。

    沈白嘴角一撇,默默嘆了口氣,不情不愿地搬起自己的柔弱人設小劇本繼續演。

    自從精神力和記憶回來之后,他越來越不愿意演戲了。

    青年又等待了一會,沈白才仿佛回過神來,輕輕說:“溫澤哥,走吧?”

    溫澤極快側過眼,沒有應那聲哥,起身大步往前走,“快點跟上!

    沈白也看了一眼那副宣傳圖。

    “和我一樣,是黑發欸。”沈白輕聲與青年說話。

    他想了一下,又看了看前面不回頭的溫澤,說:“哥,你走慢點,我跟不上。”

    溫澤的腳步微不可察地一頓,放慢了一些。

    即便沈白看不見他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的不忍與憐憫。他抬起眼看了看溫澤,沉默而無語地移開視線。

    溫澤熟練地轉彎,順著筆直的街道走去,似乎將這條路走過千萬遍。

    沈白乖乖跟著走。

    石子路很難走,還帶著泥巴和零碎易拉罐與捏扁的鐵皮。

    很不好走,尤其是他穿著小皮鞋。

    沈白艱難地挑著能下腳的地方走,等回過神來,看見的已經是他從來沒到過的街道了。

    沈白:“……”

    他的小腿已經開始發軟了,很累。

    他找回了精神力,可身體素質總不可能跟著找上來,依然孱弱的要命。

    簡單來說,沈白現在是一個脆皮法師。

    沈白勉強挑幾個話題,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知道雇傭兵們現在做什么……”

    溫澤嗤笑一聲,似笑非笑地回頭瞧了一眼他。

    沈白茫然地攥緊衣角。

    “……啊,你知道為什么他們那么喜歡你嗎?”

    沈白嚴重懷疑道:“他們喜歡我嗎?”

    “因為你是墨瞳墨發,與蟲族長得一樣。他們應當沒和你說過吧?”

    沈白似乎恍然大悟般敲了敲手心,“原來如此!”

    怪不得呢,原來他們喜歡逗弄他是這個原因。

    ……那么,最后一個懷念酒館的理由也消失了。

    他心中漫無目的漂浮著白云。

    盡管他之前那四個月身無分文,盡管他早在兩個月前打定主意不在酒館了,但那時尚未恢復記憶的沈白就是升不起危機感。

    他的內心鼓噪著一些說不明的力量,即便他拿不出來。朦朧的東西貼近他的額頭、耳蝸,親昵而危險地訴說著,他生來便能夠適應黑暗。

    沈白稍微靜默了一會,無聲垂下眼。

    本體自己浸染的情感渴望無限的影響了他,找尋溫暖的感情塞到自己的肚子里這種沖動已經持續很久了。

    這一次又失敗了。

    街角再次轉過,沈白的眼中略過一成不變的低矮房屋與昏沉的云彩。

    路過一根根東倒西歪的電線桿,禁止靠近高壓的標志巨大而顯眼,溫澤卻毫不在意地直直走了過去。

    沈白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貼著最遠的地方躲過高壓桿。

    溫澤翻了個白眼:“早他l媽沒電了,你見過我們點電燈?”

    沈白:“哦!

    這下,他放松了一點,但還是一小點一小點挪過去,躍過高壓桿的下一秒便扯住溫澤的衣袖,說什么都不松開。

    沈白小聲問:“還有多遠?”

    溫澤哼了一聲,沒有回答問題,慢悠悠接了沈白最開始的話:“蟲族的人類形態,一般都是黑發黑眼的成年男性。”

    這一句話,沈白差點氣沒喘勻。

    ……蟲族?化形?原形是小蟲子嗎。

    沈白腦中瞬息閃過在垃圾清理場見過的蜈蚣、螳螂、蟑螂。

    一百八十八條腿、一百八十八只復眼,粗大的節肢與涂滿唾液的口器瞬間浮現在沈白的想象中。

    他僵硬的停在原地,背部毛毛的:“蟲族……”

    “嘖。”溫澤不耐煩地側過頭,“怎么了?”

    “都、都是小蟲子嗎?我會見到他們嗎?那些可怕的要命的……”沈白呼吸急促,眼淚快要泛上來了。

    要他代替征兵時沒哭,這時候倒是哭了。

    溫澤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真是失憶的真徹底……”

    停頓了一下,他的臉色驟然冰冷起來:“但是,不許冒犯軍團。”

    刀劍嗡鳴聲。

    沈白驟抬起頭,猛地看向溫澤,洶涌的委屈再次如同退潮又起的海浪般撲過來。

    精神仿佛分裂成兩份,一份在他自己旁邊靜靜看著,一份在原地無聲地喧囂著崩潰與委屈。

    雖然老史爾已經放棄他了,但有必要這樣嚇他嗎!?他不夠聽話、不夠乖嗎?

    “你拔劍做什么?”沈白澀澀地說。

    “聽好了,我只說一遍,蟲族代表進化的標志,為他們背生的兩條宛如骨翼的外骨骼。”

    溫澤冷淡地掃了一眼沈白,眼中壓抑著怒火,并沒有接沈白的話。

    “通常情況下,他們只會在全力出擊時暴露外骨骼,這就是蟲族的本體!

    沈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墨瞳中透露出一些膽怯:“我知道了,你不要生氣。”

    溫澤一言不發,轉身邁開步子。

    沈白悶悶地挪動腳步,不情不愿地跟著他。

    這一次,沈白沒有再和青年搭話了。

    他對待那些有事沒事就開他玩笑的雇傭兵們,最大的報復就是在大托盤上多摞幾個盤子。

    如今對待溫澤也只是不和他說話了。

    沈白感到氣氛漸漸變得抑郁沉悶,心中除了委屈還是委屈。

    他是真的不知道,又不是假不清楚。

    就是問問嘛,怪兇的。

    沈白下意識想要吸吸鼻子,卻猛然想起來那群嘲笑他哭的雇傭兵,馬上又板起臉。

    “我沒有生氣!逼毯,走在他前面的青年仿佛終于受不了般憋出來一句。

    “哦!

    沈白很快仿佛報復一般說,“那你為什么同意叔叔把我賣掉的主意?”

    溫澤背對著沈白的臉瞬間蒼白。

    他沒有回頭,腳步也沒停,血液卻仿佛被凍結了,無邊的壓抑幾乎讓他嘔吐出來。

    他出身下城區,說句實話,他們這些活著都難的人,即使搶奪一個小孩子的食物也不會慚愧。

    但只有爭搶別人進入軍團名額這件事,簡直稱得上最堅硬的底線,哪怕最惡毒最不堪最無恥的混蛋玩意都不會去做。

    只有這個又失憶了、又找不到身份來歷,等了四個月也不見上城區來找的孩子,才會傻得要死答應。

    沈白眼睜睜看見溫澤的背部不可控制的顫抖,他的左手下意識握住腰間的佩劍。

    沈白的眼神不自知的冰冷起來,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

    天際的黑云往遠處漫、漫,幾乎也要將征兵宣傳圖也遮擋起來。

    刀劍的嗡鳴聲再次響起。

    這一次,沈白的背部繃緊了,宛如某種挑釁獵物后隨之而來的應激天賦,死死盯住青年的每一個動作。

    溫澤左手拔出劍,雙手握住,肌肉發力,以雷霆之勢揮向那片遮住宣傳圖的黑云。

    無形的聲波擴散,白光直直飛向云團,直將它們劈散,天空徒然在那塊露出稍顯清澈的藍色來。

    宣傳圖上被擋住一半的黑發提劍男子再次顯現,他獨沐浴在陽光中。

    沈白:“……”

    他的柔弱從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不解。

    這樣的挑釁都能忍?為什么揮砍的方向不是他?

    溫澤是不是有些過于軟弱了?

    他其實還是很想留住這把劍的,否則不會現在都沒有處理老史爾。

    沈白忍不住又暗中皺起眉頭。

    溫澤背對著他,背部一收一展,汗珠順著手臂與肌肉如水流般墜落,喘息聲無比粗重。

    仿佛只需要一劍,便抽走他所有力氣。

    “我小時候,見過一面軍團長!睖貪蓜恿藙邮种,動作僵硬地收刀入鞘。

    沈白瞥了一眼他。

    溫澤邁開倍感沉重的步子,“這個世界忠于極寒之地那座覆蓋著霜雪的無上王座,我亦忠于!

    “盡管王座已有萬年未曾誕生過有資格佩戴冠冕的皇帝了,但是、但是……”

    沈白心中泛起詭異的微妙不適。

    他不喜歡“王座誕生皇帝”這個說法。

    皇帝不應該將王座死死壓在身下嗎?

    溫澤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聲音控制不住大了起來:“我在上城區遇見了他,他夸贊我是三個城區天賦最好的孩子,如果我加入軍團,他允諾我見一見王座!

    “我想見他!

    溫澤低聲說,語氣一點點歇斯底里,“我想見他,我真想見他!我真的很想加入軍團!如果能遠遠看一眼皇帝就更好了!”

    “可是,可是我沒有告訴他,我是一個罪犯的孩子!睖貪蓭缀蹩煲萘,堅韌的臉上一點點滑入無望的死寂,“我騙了他……我是一個、哈哈,下城區的孩子……”

    溫澤猛地轉過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力氣,死死抓住沈白的雙肩,“我不期盼你會原諒我,但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

    沈白沉默注視著溫澤布滿猙獰與不甘的眼睛,片刻后,他首先移開眼。

    “好了,我早就答應叔叔了。”

    好煩。

    沈白平靜地想。

    好煩,如果真是很高的天賦,那么他總會被特別對待的,即便軍團不收又怎么樣?

    即便是死在打上極寒之地的路上,也比在這片泥濘中自我厭棄要好吧?

    他們一路無話的走著,直到溫澤停住了。

    “到了!睖貪砷]了閉眼,側身繞開路,右手攤開。

    沈白向他手指處看去。一條小道檔在他面前,深邃的黑暗一往無前,什么也不看清。

    他怠倦地垂著眼,左手搭在佩劍上,青筋暴起:“去吧!

    溫澤低聲說,“你是肯定通不過正常審查,可若是技術性人才測試你真的能通過……那你就申請背景復查吧!

    沈白抬起眼,看向溫澤。

    溫澤沒有回視,雙手垂下,緊緊握成拳:“那是千萬分之一的概率,倘若你真的中了,那我自認倒霉!

    沈白眨眨眼,低聲說:“好。”

    溫澤怠倦而絕望地說:“去吧!

    沈白最后看了一眼他,轉頭朝著黑暗走去。

    溫澤盯著沈白的背影,指尖微微顫抖起來。

    他瞬息慶幸自己說出了那幾句“背景復查”,又瞬息之間想要扇死剛剛脫口而出“背景復查”的自己。

    他卑劣地請求著那個孩子不要通過選拔,盡管只是千萬分之一、再也不再小的概率。

    沈白只走了幾步,便停住回過頭注視他。

    溫澤垂著眼睛盯著路面,不看他。

    沈白靜靜看了他一會,輕輕地說:“記得我!

    溫澤的眼前驟然泛起黑影,渾渾噩噩的冰冷隨著這三個字攀附在骨髓上,將他的心臟撕扯成碎片。

    他艱難的滾動喉結,想要發出一些聲音,卻不知道能發出什么,只是赫赫的喘氣,一絲血腥味從喉間泛出來。

    過了許久許久,沈白的影子都消失在陰影中,溫澤才回過神般松開緊握佩劍的手,踉蹌著退回來時的拐角,慘淡的笑了一下。

    半刻鐘后,一個小小的身影重新從黑暗的小巷中冒出來。

    那正是沈白!

    沈白兩條腿搗騰得飛快,好似后面有魔鬼在追一般。

    他恨不得為自己高歌一曲倒霉,寬面條淚不要錢的往外流。

    他從來就不打算真去參加那個該死的軍團選拔,他又不想當一個小兵慢慢往上爬!

    他想獨自爬過北境的雪山,以此當做投名狀直接從高層做起來著!!

    他是算好了時間掐著往回走的。

    可是,鬼知道,巷子盡頭竟然有人!

    那人背對著他,黑色長發順著鋒利如劍的背部淌下,周身仿佛流動著某種深不可測的詭異力量,刺激著神經發出危險的信號。

    他單單站在那,就能將周圍的黑暗全然吞噬,壓倒性地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定格在他身上,與自己升騰而上的臣服欲斗爭,竭力克制瘋狂想下跪的欲l望。

    沈白掃到第一眼,便驚恐地意識到那人似乎與外頭巨大大大大的宣傳圖上那個人長的極為相似。

    沈白悄聲后退,察覺到男人似乎并沒有打算轉身后,恨不得長出十八條腿來跑。

    這時候他也不嫌棄那似乎長著一百八十八條腿的小蟲了,他恨不得變成小蟲!

    一點點光在眼前亮起來,沈白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容。

    沈白連軟綿的腿都不管了,全力向前一撲。

    下一秒,一雙帶著黑手套的手從黑暗中探出,強硬地將他扼在臨近光明的最后一剎那。

    沈白的臉被強行掰過去。

    男人無比輕松地單用一只手握住這張小臉蛋,就制住了整個小孩。

    “哦。”

    沈白的臉被一雙結實有力的手掐住,一點肉被擠出來,看上去手感非常好。

    他怔怔地抬起頭,對上男人漆黑如星的眼眸。

    黑發如被黑血染浸成的,垂落在沈白的肩膀上,涼如雪境。

    濃郁而輕淡的麝香從那些發絲上往沈白鼻尖里鉆。

    男人的臉銳利到顯得高貴,黑眸幾乎透露出沈白見過最凜冽的冷酷,淡定,理智,巍然不動。

    沈白沉默了一會,突兀覺得自己剛才沒有反抗的舉動是正確的。

    ……他看起來很強。

    這孩子看起來很弱。

    修冷淡地注視著被自己掐住臉頰的小孩。

    他處理完公務,隨意找了個新兵接口,打算極其偶然地親自接一個小孩接受檢閱。

    沈白聽見輕慢低沉的男聲從自己上首傳來,“一個逃兵……少見。”

    第66章 無盡雪境(三) 冰層(大修完畢)……

    沈白垂著眼, 艱難地擠出人群,抱著一身純白色的袍子,默默尋找隔間換衣服。

    周圍適齡的孩子嘰嘰喳喳的聲音刺耳又鬧人, 好在沈白早在酒館便已經習慣。

    穿越那片黑暗, 便是宛如練兵場般的正方形選拔空地, 東西南三面排著猶如蜂巢般的換衣間,北面是大約數百間相連的小房子。

    人似蟻群般擁擠在空地邊緣。

    沈白心情低落地脫掉衣服, 慢吞吞換上選拔要求統一著裝的白袍子。

    纖細的半截小腿暴露在空氣中, 可憐兮兮地輕顫著。

    他還沒從酒館到選拔區的路程中回過神來, 又被跑了一段路, 沒當場癱下已經是肌肉給面子。

    那個長發男人盯著他看了許久,很隨意地給他揉了兩下腿就走了,一點都不管他的死活。

    隔著并不隔音,顯然質量不好的門板, 沈白聽見外面人群帶著興奮和慎重的討論聲。

    而他呆呆地坐在窄窄的換衣間,恨不得坐在天荒地老。

    他只要一想起那只掐住他臉蛋的手, 就想悲憤地四肢爬行,爬到那個長發男人身上當毛毛蟲嚇死他。

    即便他對如何進入軍團實際上并不是很在意——總歸他會爬到高層的位置——但是對方這種行為就很想讓他叼住啃啃啃。

    “你長的好小, 看起來不像十五歲!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沈白頭頂傳來。

    沈白眼皮一跳,默默抬起頭。

    果然,隱私性極差的小衣間根本擋不住這個年紀耗子洞都能撅一下的孩子。

    一個紅發孩子雀躍地扒著上面, 對沈白展開一個露出八顆牙齒的笑容。

    “我叫菲利普。”男孩展開笑容, 唇下眼角一顆小痣也跟著擠了擠。

    “我看見了,你是報名倒計時結束, 通道關閉之后才進來的。你是怎么進來的?”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沈白,著重落在沈白的黑發與黑眼上,眼中閃過十分明顯的艷羨。

    “嗯, 我也不知道……”沈白低聲回應,內心還在悲悼自己逝去的美好生活——爬雪山,多么健康有益的鍛煉活動!他還沒見過雪呢!

    他原本還有心思回兩句“一見面就評價別人長得小,你禮貌嗎”,但現在卻一點心情都沒有。

    “哎呀,我們一起走吧,往北面走一走,快點,說不定還能看見軍團長……”

    菲利普興致勃勃地手腳并用翻過隔板,跳入沈白的小衣間,抓起沈白的胳膊就跑。

    “往北面走做什么?”

    沈白有氣無力地問。

    他仿佛認命了,眼神空洞地拖著自己的腿就走。

    什么軍團長,有什么好見的?現在沈白對一切軍團成員持最激進的鄙視態度。

    熙熙攘攘的說話聲在門被撞開的時候便放大了,沈白咳嗽了兩聲,被人群擠來擠去,左搖右擺。

    菲利普笑瞇瞇地用沈白在前面開路。

    沈白與身旁震驚瞪大眼的人們一一對視,茫然地看著他們盯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紛紛讓開路。

    沈白:……?

    菲利普扯著沈白,推著他往前走,“有一些被‘提前預定’的人。基本上都是實力非常強大的,他們有專屬的休息室,有時候負責考核的軍官會偶爾去哪里見見他們。”

    “他們大多是上城區的孩子!狈评昭a充道。

    沈白眨了眨眼。

    他想起揪住他臉頰的那個男人。

    “為什么,因為上城區有特權嗎?”沈白輕聲問。

    軍團也會向一些東西妥協嗎?

    那樣的話,他就要重新制訂計劃了。

    菲利普略微驚訝地看了沈白一眼:“怎么會?只不過他們有錢而已,能將自己的孩子培養的更好罷了!

    穿過人群,抵達北區邊緣,菲利普的小虎牙又露出來,早熟的少年往前走了兩步,將沈白擋在身后。

    這里早就等著不少人了。

    沈白瞥了兩眼。

    北區看起來比“公共換衣區”好一點,房門都是緊閉的,走廊放著幾把長椅,配套的小桌上擺著些茶點,不知是自帶的還是配給的。

    這里的孩子大多沉穩,眼中沒有一丁點屬于孩子的稚氣,零零散散坐在長椅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他們偶爾會瞥向沈白。

    “我們蹲一會,看看能不能蹲在一位軍官。”他興奮地說。

    沈白乖乖蹲在角落中,低低嗯了一聲。

    距離考核開始還有三個小時,這群孩子有很多時間耗在這里。

    據說,選拔第一項主要目的便是大量削減人數,快速找出能夠進入下一項的人才。

    方式十分粗暴:混戰。

    參與選拔的人都默認了混戰不論生死的潛規則,但實際上卻很少有人死亡。

    軍官會在咽氣前一秒將人拖出戰場,打一針治療劑救回你的小命,但這也就意味著出局。

    沈白對晉級不晉級不感興趣,這中混戰對他來說只意味著一件事。

    很痛。

    他是精神力回來了,又不是身體素質跟著過來了。

    沈白深吸一口氣,瞅了瞅自己可憐的小腿,恨不得揪住那個男人的衣領陰暗爬行。

    他都告訴那個男人了,他通不過,通不過!

    “軍團長!”菲利普語氣急促地道,帶著沈白往角落中站了站。

    人群騷動起來,剛才都看著沈白的孩子都轉移視線,幾乎不用尋找,便能直直被那人吸引去。

    沈白小心地抹了抹眼淚,懨懨抬起眼。

    隨后他便后悔了。

    這地方只有一個看起來像是軍官的人,沈白連想要裝做不知曉都不行。

    將他帶到這里的人站在那里。

    那人背對著他,黑發如同鍍黑金的瀑布般從肩頭流淌下來,右手鼓勵般搭在一個少年的肩膀上。

    身形恍若萬年冰雪凝結的黑石,指尖觸及便會莫大刺骨寒冷。

    只有他親自出手觸碰的人,才能避免接觸那股刺骨疼痛。

    那名長發少年垂在身側的指尖顫抖著,臉上卻勉強維持嚴肅冰冷的神色,用近乎瞻仰的神色看向軍團長。

    ……那個將他提溜到這的男人,是,軍團長。

    沈白沉默了一會,著實慶幸自己剛才沒有輕易動手。

    他簡直不敢想象他從軍團長手底下跑出來逃掉招兵測試,一路反其道而行跨過不可逾越的萬丈雪山,興致勃勃地等待最高司令官來見他時……

    看到軍團長竟然是當初招兵門口沒能成功攔住他的人,會是什么心情。

    沈白沉默了一會,默默將自己團緊,眼中的神色柔軟下來。

    找理由試探一下?

    沈白想。

    “威姿埃特。”沈白聽見菲利普低聲道,“這一屆最有前途的孩子!

    菲利普羨慕地注視這一幕。

    他輕聲呢喃:“軍團長只會注視最有天賦的孩子……這已經成為共識了嗎!

    哦?看別人去吧。

    沈白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想,有這么多優秀的孩子,為什么非要他個小笨蛋充數?

    他自認為隱蔽地瞪了一下軍團長。

    然而,帶著血氣的眼神對于軍團長來說倒是醒目的要命。

    修緩緩側過頭,黑發擋住了半張臉,銳利的黑瞳掃過來,身姿挺拔,冰冷而危險。

    他平靜地、幾乎不用尋找,便看向角落中蜷縮成球的小黑團子。

    被盯住的沈白:“……”

    威姿埃特怔了一下,隨著軍團長的視線看向角落里。

    “黑發黑眼的孩子?”他微微睜大眼,“軍團長,他是……”

    “不!

    修冷淡地開口,仿佛知曉威姿埃特還未說完的問題。

    蟲族沒有如此孱弱的孩子。

    “……”可是,您向來不會注視除了最有天賦的孩子之外的任何人。

    威姿埃特沉默地吞下話。

    他微微低頭,后退一步示意自己接受。

    菲利普下意識退后一步,驚恐地看著軍團長目的明確地轉過頭,拋棄了他剛剛還看好的威姿埃特,停在沈白面前。

    圍成一團的天驕之子們沉默下來,有人的拳頭控制不住握緊。

    沈白垂著眼,察覺到眾多落在他身上的視線。

    意味不明的探尋與惡意幾乎將他壓塌。

    軍團長托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抬起頭注視著那雙露出一點諷刺意味的眼眸。

    “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北區!毙奁届o地詢問,手指緩緩摩挲著沈白的下巴。

    小孩的淚水還含在眼中。

    這時候,沈白卻又敢直視他:“不是在這嗎!

    修俯下身,軍裝綬帶垂在沈白臉頰上,雪山的寒氣撲面而來,凌冽如帶著冰天雪地氣息的冰。

    人群再次暴動,沈白下意識看了一眼,那些孩子看起來恨不得取代沈白。

    軍團長換了個句式:“誰讓你去公共區的!

    沈白呼吸急促起來,眼淚禁不住一點點往下掉,恐懼幾乎將他裹挾成一個在寒冬中瑟瑟發抖的小鳥。

    沒有巢穴供他棲息。

    他低聲道:“是你把我丟到這的。我都告訴過你,我會死在混戰里的!

    修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的視線緩緩移動,身體依然停留在大地上,靈魂卻上升,冷酷無情地審視般看到自己。

    他看見自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蹭了兩下那個黑發孩子的臉頰。

    ……怎么回事?

    機體、不受控制。

    “你選擇了進入選拔通道!毙揲]了閉眼,低聲說,“我以為你清楚,我的意思是讓你留在北區!

    他控制不住親近這孩子的欲l望。

    盡管他已經不再對那件事產生期待,但現在修再次升起了一絲渺茫的期翼。

    他會不會是他們的孩子?

    修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控制不住稍微透露出一些微弱的渴望來。

    “可我還沒有打開通道的門,我可以往回走的!鄙虬椎拇筋澏镀饋,“可是你什么也沒說呀!

    小孩的眼中浸滿眼淚,仿佛能在他的身旁哭的喘不過氣來。

    眼淚。

    修的心臟抽搐了一下,頑強地往外撞。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幾乎是機械地回答:“我為你揉了腿,我以為你清楚我在對你……表達、善意。”

    倘若沈白知曉一丁點關于軍團長的性格情報,他也會理解無比冷漠的軍團長做出這種舉動的確稱得上“表達善意”,可他的確什么都不清楚。

    沈白忍不住打出一個問號。

    你就給我揉了三分鐘!根本沒有任何作用!善意。

    脆皮沈白無聲尖銳爆鳴一分鐘。

    他憤憤地咬著唇:“我不知道。別人一拳都能把我打死,我不配住在北區!

    修垂下眼,無聲地、沉默地注視著沈白。

    半晌,他似乎控制不住什么情緒,微微側臉讓長發擋住兩人,急促地呼吸了一聲:“那么你想?”

    沈白眨巴眨巴眼睛,猶豫了一會,也貼近修的脖頸:“你再揉揉?”

    修沉默了一會,瞳孔微微放大。

    沈白直直對著修的視線。

    過了很久,他什么都沒有回答,只是十分緩慢地松開了沈白,側頭掃了眼威姿埃特,后者會意地跟上他。

    人群跟著軍團長移動,許多人妒忌羨慕地回頭注視沈白。

    菲利普瞧了瞧人群,又瞧了瞧沈白,湊到他身邊小心地問:“你還好嗎?我好像聽見軍團長最后說待在北區什么的?你、你不想測試嗎?”

    沈白沮喪地縮成一個球抽噎,一點也不想搭理菲利普。

    “北區是有優先技術性測試資格的!

    菲利普有些不忍心看著沈白哭的像個小淚包,快聲解釋,“軍團長或許是想讓你接受技術性測試……你都不讀考前手冊嗎?”

    沈白的哭聲戛然而止。

    他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注視著菲利普:“真、真的?”

    菲利普嘖了一聲:“真的,比我太爺的尿布都真!”

    沈白不放心地道:“需要加入第一項測試嗎?”

    紅發小孩納悶地看著沈白:“混戰?當然要啊,都要!

    沈白剛剛放下一點的心又死了。

    他的眼淚再次冒出來,哭的像個淚人。

    菲利普抽了一下嘴角,“別哭了,你長得本來就小,一哭像個小崽子!

    沈白抽抽搭搭也不忘回過去:“你、你看起來像一只撿垃圾吃的火烈鳥!

    菲利普:“……”

    菲利普崩潰大叫:“火烈鳥就算了,為什么我會撿垃圾?”

    沈白撇著嘴,委屈地蜷縮了很久。

    軍團長似乎對他擁有不知名的關照。雖然他最后沒有給他揉腿,但是看起來也不太像生氣。

    沈白埋在膝蓋間的臉上滿是困惑。

    ……為什么?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這種比溫澤還狗屎的別扭性格是怎么形成的?

    他演戲好累。

    另一邊。

    威姿埃特跟著修走了一段,才小心地詢問:“您,您不將那孩子帶回去嗎?”

    “……”修停下了。

    他微微回頭,黑發隱隱綽綽遮擋住他的面容。

    “抱歉!我明白,軍團不會偏袒任何人!彼偷氐拖骂^。

    往往天賦最高的孩子能夠獲得送軍團長返回休息室的殊榮,盡管誰也不知道所謂的休息室在哪。

    即便軍團長破例接觸了那個孩子,卻也沒有讓那孩子送他。

    威姿埃特忍不住輕微顫抖,下意識握住佩劍,又因為身前是軍團長而手臂僵硬地放開。

    這是肢體應對危機下意識做出的舉措,他控制不住。

    即使軍團長沒有讓那個孩子取代他的地位,但他依舊害怕。

    修沒有回答。

    他的眸子淡如青墨,落到威姿埃特身上。

    無言的威嚴壓在他的肩膀上,威姿埃特的雙腿顫抖著,汗珠如水般塌濕衣襟。

    他咬著牙,手指痙攣般抓著自己的褲子,努力撐著自己保持站立。

    仿佛過了十年,沉重束縛突兀收走了。

    軍團長似乎對他展露了一個微笑:“很好。”

    威姿埃特松了口氣,卑劣的慶幸如同春筍般冒出來。

    軍團長不準備帶那個孩子回去,他依然是這一屆最受軍團長關注的孩子。

    他恭敬地站在原地,目送軍團長走入黑暗,消失。

    選拔空地高高懸起的黑暗之上,鑲嵌著正面玻璃的觀察室落在空中。

    軍團長走向黑暗中,又從黑暗中走出來,即便佩戴著黑手套也擋不住骨相極佳的手握住門把手,輕輕旋開。

    燈光微弱,兩個單人沙發不遠不近地對放著,一張沙發上已經有人了。

    背對著修的男人雙腿交疊,斜拿著方形酒杯。

    琥珀色的酒色搖晃,冰球映襯的清澈似光。

    紅毯與帷幕遍布。

    修走進房間,帶上門,目光緩緩掃向玻璃窗。

    整個場地在玻璃窗前一覽無余,數百位軍官已經站到了自己的崗位上。

    混戰要開始了。

    坐在黑皮沙發上的軍裝男人微微側頭,宛如野豹般的瞳孔收縮,聲音嘶。骸盀槭裁。”

    修撫上玻璃,黑瞳不費力氣地鎖定了還蹲在地上委屈掉眼淚的小孩。

    好弱。

    真小。

    可憐的要命。

    半晌后,軍裝男人仰頭吞下最后一點酒液,啪一聲把杯子倒扣在桌子上。

    冰球與杯壁碰撞,仿佛將極北的寒冷帶到了這里。

    “極北之地會凍死他!

    半晌后,修淡淡地道。

    “為什么不讓他送你回來?”男人怠倦地詢問,仰著頭,剪了一支雪茄。

    修沉默了一會,無意識摩挲著佩劍,“他看上去快怕死我了!

    第67章 無盡雪境(四)(捉) 宮殿……

    “我說了, 一定是他偷了我的武器!”

    男孩大吼大叫著,崩潰地抓著身前孩子的衣領,赤紅的雙眼死死瞪著他。

    “只有你剛剛從我身邊經過了, 一定是你拿了我的武器!”

    快要被拎起來的沈白下意識倒退一步, 眼神驟然冰冷, 輕輕瞥了眼男孩。

    男孩被刺痛般僵了一下,回過神來時, 關于那個眼神的一小部分記憶仿佛被凍僵了, 完全想不起來。

    他帶著輕微的恐懼望過去, 剛剛對上沈白怯怯的眼神。

    沈白半垂著眼, 盡量遮擋住自己眼中的怠倦。

    周圍圍成一團看熱鬧的孩子們竊竊私語與滿懷暢快的眼神,沈白不是沒看到。

    他們無端又刻意的惡意完美融合在了一起,直直扎向他的心臟。

    他瞥了眼武器丟失的孩子。

    單單一個軍團長便已經足夠他咬牙抵抗,他已沒有精力去關注其他無關緊要的人了。

    然而, 沈白蹲在角落中不社交也不站隊的選擇,只為他帶來了意料之外的麻煩。

    他連混戰本戰都避之不及, 還盜取別人的武器?

    就他,連那個男人的手都躲不過的他?

    哪個混蛋在誣陷他!

    目的是什么?

    沈白沉默了一會, 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環視現場的眼神。

    他想找找那個能在這么短時間內栽贓自己的小孩。

    手段不錯,而且很干凈。

    沈白下意識評判道。

    他抬起眼,由距離他最近的圓心定點望過去, 直直對上每一個懷著純真惡意眼神的孩子。

    與蟲族幼崽一模一樣的黑發孩子平靜地抬起頭, 似乎早已意識到自己是被聯手陷害。

    但他的眼神很平靜,宛如軍團長帶著嘲諷意味的似笑非笑, 連長久的注視都不屑于對他們停留。

    他緩緩掃過他們的臉。

    空洞到冰冷的黑瞳中倒映出他們不自主露出恐懼的表情。

    許多人下意識回避了他的視線。

    他沒有錯,藏在人群中間的主謀顫了顫睫毛,冷靜地想。

    軍團長破例觸碰了沈白。

    一旦他通過了第一項測試, 鬼知道會不會直接被通過特殊人才通道保送,他們賭不起。

    這個名額、這唯一一個名額,必須是他們小組的。

    “有意思。”沈白淡淡地說,“你們低頭做什么?”

    沈白頭頂冒出一個問號,語氣都禁不住有氣無力起來。

    按道理講,他一個柔弱無力的小笨蛋,他只要挑釁一下,就會被聯合抓起來扔出去了!

    為什么還不動手?

    他不想參加選拔!

    沈白抖了抖呆毛,低落地想,還是要自己動手才行。

    “我本來就不想去參加混戰!

    沈白低下頭,順從的將自己的衣領塞進那孩子手里,語氣顫抖地解釋,“我拿你的武器做什么……”

    沈白停頓了一下,話頭一轉,“倘若你不信任我,我不參加混戰便好了!

    男孩一怔,訕訕松開沈白的衣領,表情近乎是惶恐的:“?”

    藏在人群中的十幾個孩子紛紛向一個方向看去,眼中的詫異與等待下一步指令的意思寫的十分清楚。

    “既然沒有獲得勝利的希望,那剝奪你武器的必要也就完全沒有必要了吧?”

    沈白滿懷期待地說,恨不得抓著男孩的肩膀晃一晃。

    他的眼眸亮晶晶的,宛如黑夜中閃爍的星星。

    男孩無措地收回手,仿佛看不懂這個發展,穿著粗鞋的雙腳禁不住慌亂地踩動。

    “不、不,就算,呃,不行偷了就是偷了,但是你參加不了選拔也太嚴酷了,但……”

    “好!北人瘸雎暤氖侨巳褐械哪硞聲音,嘶啞的要命,似乎被粗糲石子磨過,連皮帶肉的撕扯。

    空氣突兀安靜下來。

    男孩茫然地看過去。

    密密麻麻擠成粥塊的人群如同蟻群,他分辨不出來說話的人是誰。

    幾乎全場的孩子都在關注最中央的沈白和他,臉上帶著好奇。

    男孩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最中央的人群眼神卻冷漠而慎重,似乎在進行什么估量。

    那個聲音繼續堅定地說,“既然你確定退出考核,那么便依你。我會向軍官報告,你不需要前往中央空地。”

    沈白輕輕歪了歪頭,小聲嘀咕:“不是我想象中的聲音欸!

    他低著頭,看似乖乖巧巧地點了點頭。

    人群仿佛上墳般,詭異的要命。

    “不參加,考核……”有人皺著眉頭,有些不忍地錯開眼。

    他禁不住轉過身往后走,不肯再看了。

    眾多孩子紛紛往后撤,也不再看最中央被逼退出考核的那個黑發孩子。

    仿佛散巢的蟻群,各自朝著自己的另一個家奔去,不消片刻,環繞著沈白的只剩百余人。

    其中一小部分是北部的孩子。

    他們用一種帶著詭異憐憫的眼神注視著沈白。

    沈白對面的男孩呆愣地看了一會他,雙手緊緊貼著自己泛白的褲縫,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發展成這樣。

    他明明是來找武器的,但現在人們卻不關心他的武器在哪,也不關心他接下來要赤手空拳地參與混戰。

    沈白膽怯地眨了眨眼睛。

    停了一會,這百余人中又有一個有點尷尬的聲音說:“那么,我們也走了!

    說著,有人邁開腳步。

    最后一圈人也要走了,這場鬧劇最終以出乎意料的結局結束。

    沈白嘆了口氣。

    “稍等一下!

    沈白淡淡地說。

    他的語氣十分理所當然,仿佛叫停某個行動已經是他應得的權職。

    沈白的眼睛輕輕滑動,瞥向人群中某個顯眼的角落。

    作勢散去的人群宛如聽見軍團指令一般停住了。

    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停下來。他們相互對視,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困惑,但腳下卻仿佛生了根般不想動。

    他們不由自主站在原地,屏息等待著沈白的下一句話。

    “……給他一把武器!鄙虬灼届o地說。

    沈白沒有指明“他”是誰,但大家都知道是誰。

    人群騷動起來,低低的交談聲再次起起伏伏,尾調都是掩蓋不住的驚訝。

    隱蔽在人群中的威姿埃特悄然抬起眼,終于肯看向沈白。

    他緊緊盯著沈白,仿佛能從小孩脆弱的身軀里目睹如海洋般浩瀚的東西。

    沈白沒有理會。

    開什么玩笑,陷害他就罷了,讓那個無辜的小孩參加不了選拔?

    沈白沉默地等了一會,有點輕微不耐煩。

    他壓低聲音,再一次重復:“我說,給他一把武器;刀,長六尺,寬一尺半,重量在5kg上下,刀鐔方形或橢圓!

    沈白的聲音太過不容置疑。

    他皺著眉頭,早已忘記自己輕薄的偽裝,壓低的眉眼中彌漫著淺淡的煩躁。

    稍傾片刻,人群中有人動了一下,一柄與沈白口中相差不大的寬刃被打出,刺破空氣,釘在那個男孩身前。

    “箏”的一聲,清脆嗡鳴在空氣中響動。

    這柄刀出現后,還圍著沈白的人群仿佛被激活了什么按鈕,迅速消失了。

    仿佛身后會發生什么事情般避之不及。

    ——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在此刻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場沈白與不知名團體的對峙。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會,也轉身走向中央選拔場。

    他早在中途就意識到不對勁,但沈白沒有反抗。

    他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黑發小孩,眼中也控制不住地泛起惋惜。

    或許,也許。

    威姿埃特一邊握緊自己的佩劍,默默地想,或許有一個時空,他們會在軍團中相互扶持才對。

    這么聰明而富有領袖感染力的孩子,不應該折損在他人生還沒有開始的地方。

    但那孩子自己選擇了懦弱的不對抗。

    不論他如何看待沈白,但此刻,威姿埃特對此真實地感到無比、無比的惋惜。

    不到二十分鐘,北區偌大空地上,只剩沈白與身前訂著一把刀的男孩。

    “謝,謝謝?”

    男孩困惑地撓了撓頭。

    他搞不懂為什么最開始最大可能偷他武器的人,最后卻主動開口為他尋找了一把武器。

    也搞不懂為什么有人會執行那個黑發孩子的命令,當真給他一把武器。

    沈白沒有理會男孩。

    他蔫噠噠地披著毛茸茸的小毯子,縮回北區的墻角中,落下的黑發遮住了小半張臉,偏著頭,看不清表情。

    他吸了吸鼻子,在挨著凈水機的角落中接了一杯水。

    再轉過身去,那個被偷了武器的孩子也走了。

    沈白眨巴眨巴眼,掃了一圈安安靜靜的北區。

    空無一人的北區寂寥的要命,只有手中的熱水有一點溫度。

    他隨意找了個角落縮起來,滿意地捧著小杯子,幸福極了。

    沒有那個男人,也沒有吵鬧的幻境,更不用挨打。

    太好啦。

    沈白雀躍地低下頭,用臉蛋蹭了蹭熱氣騰騰的水杯。

    閑散的少年無比平靜地想到了那位軍團長。

    無論本體要找的東西在不在北境,蟲族的勢力都是他必須爭取的東西。

    按照他截取的情報來看,武力攻破坑會得到北境的土地,但絕對得不到北境的人。所以……只剩下、情感方面的攻破了嗎?

    沈白沉默了一會,無聲地嘆了口氣。

    無論如何,他已打定主意維持這種狀態,直到他能夠在軍團中取得一個不會被動搖的地位——他不在乎那個地位是什么,但必須有。

    翻躍而起的冷靜被壓下,那個看似沒有記憶的靈魂再次回歸,沈白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的最后一絲平靜也消失了。

    現在他只是一個有些渴望感情的、盡管會觸底反彈但的確不擅長反抗的孩子。

    瀕臨混戰開場只剩五分鐘,遠處場地中沸沸揚揚。

    只有沈白孤零零蜷縮在一邊,艷羨又失落地注視著那群參與選拔的孩子。

    ——總之,不管沈白如何慶幸自己不用參加混戰,修看在眼中的便是這么一副小可憐由于不明原因不能上場的委屈模樣。

    軍團長站在燈光昏暗的房間內,黑瞳緩慢地一收一縮,宛如蛇瞳般冷冰冰盯著自己的獵物。

    稍停了會,在選拔場地上空看完了全程的軍團長轉過身,軍靴踏上地毯,再次擰開房門把手。

    黑暗浮現,又落下。

    刀劍泛出的冷冽銀光在黑暗的角落中一閃而過,眨眼之間,高大男人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身前。

    “你知曉幕后主使是誰嗎。”低沉厚重的聲音從沈白頭頂傳來。

    剛剛休息了一會的沈白:“……”

    他喉嚨一哽,悲憤之情猶然升起。

    這個男人過來干什么?嘲諷他?

    還是想找事將他扔到混戰里去挨打?

    最不可能是來幫他的吧。

    沈白梗著脖子抬起頭,悄咪咪瞅了眼男人冰冷的眼睛。

    男人很擅長將明明是問句的話生生變成陳述句,每一次落下的尾音都是不容置喙的堅硬。

    只一眼,他便迅速低下頭,確定了男人肯定不是來幫助自己的。

    有哪個好人安慰人時,表情都是“你真沒用”!?

    更何況,哪有事情解決了才過來的?

    啊,飯煮熟了,菜炒好了,你起床了。

    沈白抿了抿唇,決定當做沒聽見問話。

    修沉默地等待了一會,耐心地重復了一次:“誰!

    修右手輕輕搭在佩劍上,微微側頭,拖過黑發的縫隙無聲而嘲諷地注視著沈白。

    刀劍收鞘的聲音悠長嗡鳴,宛如神樂。

    修將拔出一小半的劍歸鞘,抱臂注視著沈白。

    沈白抱著水杯,垂著眼睛不肯說話。

    無聲的拒絕。

    修微微瞇了瞇眼睛。

    他站在黑暗中,微低著頭,氣勢緩慢向戰場一方轉變。

    至少沈白第一次感到了貨真價實的壓迫感。

    但這又怎么樣?

    沈白又縮了縮,打定注意氣死這個男人,就是不開口。

    他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口水,沒有對準,自己被自己嗆了一下,小聲咳嗽。

    小孩不由得顫抖起來,唇被咬住,熱水灑出一點,落到他尚且脆弱的皮膚的。

    修平靜地看了眼小孩被燙紅的手,一點安慰人的意思都沒有。

    他現在心中只有禁不住彌漫的怒火,只要沈白不開口,這團火焰能夠燒到冰原之上。

    灼熱的冰層之下,那團火焰隨著沉默的時間層層爆裂,將周圍的水燒的滾燙。

    片刻后,修簡直要被一聲不吭的沈白氣笑了。

    “你知道。”軍團長兩邊的唇角向他提起,似笑非笑地下了結論。

    緊接著語氣驟轉直下,帶著諷刺與苛刻:“心軟了?”

    倘若第三個人在現場,必然聽不懂他們倆人在打什么啞謎。

    但沈白清楚修問的是什么,修也清楚沈白不回答的意思是什么。

    你瞧,明明是問句,這人卻能說出肯定句的語氣,讓人怒火叢生。

    沈白:“……”

    他極快地抬起頭看了一眼男人,捧著小杯子,小心地吹了吹熱氣。

    他打定注意,今天一句話都不說!

    無論如何,混戰已經開始了,他錯過了選拔,必然不會再和軍團產生一點聯系,最后一次對抗這個男人的機會,沈白一定會把握住。

    雖然這種無聲的抗議看起來十分無能,但沈白所做出的“抵抗”大多如此。

    隨后,一口都沒來記得喝上的熱水便被一只帶著黑手套的手拿走了。

    那只手不強硬卻輕松地奪走了他的水杯放到地上,隨后熟練掐住他的臉蛋。

    沈白:“……”

    沈白盯著那張距離自己不到半個手掌距離的臉,終于忍不住,氣急敗壞:“你自己已經認定我知道是誰陷害我了,你還用問我?”

    修冷冷地注視著沈白,絲毫沒有人為自己哪里說錯了:“所以,你承認你心軟了!

    因為心軟,所以不想追究陷害自己的人,因為害怕,不想把事情鬧大。

    ——寧肯放棄進入軍團的機會。

    沈白快要被氣死了。

    “你到底聽不聽人說話!毙『⒕趩实卮怪,聲音卻死活降不下來。

    他咬著牙說:“好,我就是心軟就是怯弱,可以了嗎?”

    “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修沉默了一會。

    眾所周知,和家長、大人吵架時,“可以了嗎”這個用詞,往往能使小架升級為大架,大架升級為打架。

    剛剛“誕生”不到五個月的沈白當然不明白。

    但他馬上就明白了。

    修松開了他。

    沈白眼睛一亮,馬上抬起頭來,剛想趁機說些什么,就被男人打斷。

    “那么,你來我們這里!

    沈白還未揚起的笑容僵在臉上。

    他一動一停地看向修,輕輕地、輕輕地小聲道:“啊?”

    腦子瘋狂轉動,一字一句將這個話拆開來,分析打磨。

    沈白茫然的、堪稱小心翼翼的問:“什么意思?”

    “來極北之地。”修簡單重復。

    沈白呆滯地歪了歪頭,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錯。

    腦子已經宕機了,只有意識產生最薄弱淺顯的困惑:“為什么?”

    他明明、明明……

    他明明想要逃離軍團的,他馬上就要成功了!

    “有一位軍團長愿意為你建一座鋪滿暖風的宮殿!毙奁届o地陳述,“所以,你現在可以前往極寒之地!

    “這前后有什么聯系?!”沈白終于崩潰地跳起來,“我為什么一定要去?”

    沈白看起來快要哭了,眼中泛起水光。

    男人皺起眉頭,有些困惑。

    怕他成這樣?

    連軍團都不想去了?

    修:“你是黑發黑眼,這足夠了嗎!

    沈白氣急了:“什么意思?”

    修無視了沈白,不屑地繼續說,“即便你孱弱!

    沈白瞪大眼,水光都快消失了,捏緊拳頭。

    “……幼稚!

    沈白咬緊牙關。

    “令人不屑的善良!

    沈白深呼吸,將所有快樂的事想了個遍。

    “但世事無常!

    修俯下身,黑發從沈白的臉蛋上淌下,留下熟悉的癢意。

    軍團長的手再次撫上沈白的下頜,小孩仿佛被摸熟了,即使憤怒,卻十分自然地揚起下巴,像瞇著眼享受撓下巴的小貓咪。

    小貓咪的眼睛瞇起來,無形的貓耳抖抖,仿佛能從空氣中釋放出令人柔軟的魔力因子,使人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然而,小貓咪是不服管教的小貓咪,或許現在的乖巧只是一副伺機攻擊的偽裝。

    軍團長也被蠱惑了。

    他不動聲色地彎起微笑,揉了揉小貓咪的軟肉,手卻毫不留情地向下滑動,掐住了小孩的脆弱的脖子。

    沈白猛地睜開眼,發狠的眼神定格在修的眼眸中。

    “……”軍團長松開手,直起腰。

    眉眼松開一點。

    黑色的陰影打在沈白臉上,男人整個將他籠罩在身下,陰郁而冰冷。

    沈白眼神詭異地盯著男人看了一會,忍不住叼住自己裝著熱水的小紙杯。

    他怎么感覺,這個男人現在心情很好?

    修淡淡地下結論:“第一階段的選拔結束后,我會來接你。”

    沈白終于忍不住看向遠處那扇早已緊緊關閉的通道大門,恨不得上去撓兩下飛奔離開。

    沈白難過地看了眼修,剛好被對方逮到。

    如同沈白對那群孩子訴說的命令般,修理所當然地對沈白下了指令:“在我回來之前,自己解決這件事!

    沈白:“……”

    迷霧重疊,男人的身影逐漸模糊。

    模糊逐漸凝實,男人停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微微側頭補充:“你知道,我想要的結果是什么!

    沈白:“……”

    “這一次如此簡單的處理方式,我不會認同!

    沈白:“……”

    他似乎并不關心幼崽的心情,自顧自說完便轉身回到黑暗當中。

    沈白深呼吸了幾次。

    等了一會后,沈白還是忍不住捏緊紙杯,尖銳爆鳴:“他到底聽不聽別人說話。!”

    消失在黑暗中的軍團長當然聽不見。

    當然,即便聽見了這句抱怨,他也當做沒聽見。

    再次回到燈光昏暗的觀察室,修的表情輕松了一點。

    “……”坐在沙發上的男人無聲地側過頭注視了一會修,啞聲開口,“拐到了?”

    修不動聲色:“什么!

    “我們的小孩!

    修緩步走到沙發前,身體下陷。他的背部依舊挺如寒地松柏,流淌的黑發鋪滿了肩膀。

    “……基因多病,孱弱。他甚至感覺不到我對他施加精神壓力。”

    修沉默了一會,側開眼:“他應該不是我們的孩子!

    冰塊搖晃的聲音停住了。

    稍停一會,冰塊與冰塊碰撞的聲音再次響起。

    豎瞳宛如黑豹般的男人衣領大開,裸l露的結實胸肌鼓動,青筋寸寸浮現。

    他抬著頭,手卻仿佛生了視線,酒液潺潺流入高杯。

    薄荷葉漂浮在透明的酒液上。

    男人懶得拍醒薄荷,也懶得調酒,隨手抓住什么便喝什么。

    他端著酒杯,放在泛著蒼色的唇邊。

    半晌,沒喝。

    他嘖了聲,猛地將酒杯扣在桌上。

    黑市中價值三條人命的酒液一滴滴流淌,滴落。

    男人低著頭,又剪了一支雪茄,煙霧彌漫。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氣。

    很安靜,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聲。

    “哦,對了。”

    修打破一室平靜。

    “?”叼著雪茄的軍裝男人怠倦地抬起眼,疲憊地問。

    “……那座,鋪滿暖風的宮殿。你就說,是你建造的。”

    軍裝男人眼角一抽,惆悵、悲傷、絕望、痛苦、惡心、瘋狂的情緒突然被熟悉的無語抹平了。

    他禁不住捏了捏額頭:“有時候覺得,做你的副官也挺無助的!

    第68章 無盡雪境(五)(捉) 世系……

    軍團選拔與沈白沒有任何關系了, 盡管不少人還有意無意地關注著沈白。

    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游走在戰場當中,連武器都很少拿在手中,平靜地宛如參與舞會。

    在固定頻率之下, 這些人會向沈白投去一個充滿審視與觀察的眼神。

    ——盡管沈白并沒有參與第一場選拔。

    沈白最后一聲命令過于強勢與理所當然。

    那種自骨子中慢吞吞漂浮出來的某種淡漠感, 他們只在一種人身上見過。

    ——他們久居高位的父親、母親、老師。

    北區的孩子, 幾乎能在一瞬之間確定這個孩子是天生的上位者。

    但是,這個孩子并未參加混戰。

    北區的孩子們游走在戰場之上, 冷眼旁觀對手的短暫聯手, 側身躲過身后劈來的雪刃, 拇指與食指生生扭斷了堅硬的刀片。

    他們與彼此傳遞著眼神, 從對方眼中看出了關于沈白的同種猜測。

    一個黃瞳孩子反手捅入背后眼睛亮起來的對手,提著人甩出有效區域,眼神帶著點煩躁。

    他控制不住自己,又往沈白所在的那個角落看了一遍。

    緊接著, 他瞳孔一縮,心跳驟停一瞬。

    那個黑發孩子身邊, 角落中、被黑色陰影遮擋住一半的人,是……

    他死死盯著那男人甚至不屑于掩飾的被軍靴包裹的小腿, 指尖忍不住抽搐起來。

    “好!彼詈粑豢跉猓K于確定了一個事實。

    那孩子,那個黑發黑眼的孩子, 早已確定了自己的勝利, 于是不屑于參與傳統選拔。

    黃瞳孩子沉默了一會,忍不住滾動喉結。

    那么, 在這種判斷的基礎上,沈白或許從早些時候便開始“為自己的派系挑人”了。

    更多人于混戰之中不急不忙地看向沈白,隨后變了表情。

    一分鐘后, 不少人側身躲過攻擊,冷漠地掐住對手的脖子甩出去。

    他們不再往沈白那邊看。

    大部分北區的孩子,甚至一部分公共區域的孩子都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如同刻意給某人展示一般拔出甚少使用的武器。

    緊接著,選拔區域是一片如同科幻片般的刀光劍影。

    藏鋒?

    那邊有個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上位者,誰他l娘還想在第一階段的測試中藏鋒?

    然而,沈白巴不得參與選拔的人們趕快忘記角落里還有一個可可憐憐的小崽崽。

    他沒向選拔場地投一絲視線,委委屈屈地捧著小水杯,都快要冒鼻涕泡泡了。

    可憐的小崽崽絞盡腦汁地拯救自己的平靜生活,企圖從剝奪自己選擇權力的男人手中獲得些提示。

    “嗯……”沈白認真地看著自己的小水杯,對著它說,“他要我處理好這件事,如果我不處理呢?”

    沈白的眼睛逐漸亮起來,“那、那是不是就會放棄我。俊

    那男人強勢的要命,看起來比沈白還要錙銖必較。

    如果沈白不完成他的命令,那么……

    沈白睜大眼,殘忍地丟掉聽了一肚子秘密謀劃的小水杯,敲了敲手心。

    他再一次打定主意:“我今天,就蹲在這兒了,哪也不去。”

    接下來,一切事都好說了。

    沈白終于松開眉頭,側過頭,像看電影般注視著選拔場地。

    所有的人都在拼命,血液與傷口能讓每一個感情單薄的人感同身受。

    看了一會,沈白垂下眼,將滿肚子機密的小水杯撿起來,丟進垃圾桶毀尸滅跡。

    “大家看起來都好努力呀,小水杯!鄙虬鬃詈髮蓱z的小水杯小聲說,“加油哦,最好不要注意到我!.

    沈白的想象是比較美好的。

    第一輪選拔結束。

    熙熙攘攘的討論聲再次浮現在四面,人群幾乎少了四分之三,只剩大約幾千人。

    中央考核區浮現了密密麻麻整齊排列的門,那通往第二項考核。

    北區的孩子一個都沒少,但他們大多與沈白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而沈白,可憐的小沈白,無辜的、什么都沒干的小崽崽,手中被強行塞了一份名單。

    一份清楚歸列著哪些人獲得了前一百名,哪些人淘汰,哪些人“被淘汰”的名單。

    即使沈白什么都不明白,也清楚這份名單的價值。

    它可能意味著這一屆新兵中最有潛力的一部分人,一條未來的強大而完善的頂級人脈鏈,一份價值千金的暗殺名單。

    而現在,下了選拔場的第二十分鐘,它出現在沈白手中。

    沈白坐在北區的長椅里,迷茫地注視著站在他面前喘粗氣的威姿埃特。

    片刻后,他的眼神呆滯著,歪著頭,發出一聲空洞的絕望叫聲:“。俊

    威姿埃特低垂著眼,汗水一滴滴墜落在地上,胸口激烈起伏。

    他垂在腿間的手動了動,緩緩抬起來,擦去唇邊淌入口中的汗水。

    他幾乎快要力竭,能站在沈白面前已經是用所有毅力死死撐著。

    他沒有看沈白,小指有規律地發抖,低聲道:“……名單!

    沈白:“。俊

    威姿埃特閉了閉眼,“你要的,名單。”

    沈白哈了一聲,茫然地問:“我要的?”

    ……他什么時候要的?

    不對,為什么要給他?!

    沈白自認為自己的人設是個小笨蛋。

    他沒有那么大、更新速度那么快的信息網,也沒有特異功能,能遠程傳送給威姿埃特這種命令。

    沈白幾乎下意識低下頭掃過那份白紙黑字的名單。

    第一名,很好,不出所料,威姿埃特;第二名,不用認識,第三名……

    沈白的視線緩緩往下,翻開第二頁,“淘汰”的人名只有寡寡十幾個,估計是清點自己損失人數的,或者值得關注的重要對手。

    再往下,“被淘汰”的紅名赫然列在上面。

    每一個與前面兩份資料不同的鮮紅名字后,都帶著一個擊殺人,大多是出現在前一百名中的名字。

    標注“被淘汰”的紙張很新,橫線墨跡隱隱飄出油墨香味,與前幾張規整冰冷的紙張明顯不配套。

    很顯然,北區的精英早已準備好羅列前百名勝利者的所有道具。

    他們甚至能夠在短短二十分鐘之內聚集起來,從收集情報,到情報共享、數據分析整理,再到快速刻印。

    這是一群極為優秀的孩子,簡直堪稱世界的未來。

    沈白的腦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這些推測,隨后又漂浮到那張簇新紅名名單上。

    ——后面這幾張紅名名單,是臨時加的。

    證明確鑿,沈白的腦子轉的該死的快。

    想到這里,沈白絕望地扼住自己的思想,第一次恨不得自己是個傻子。

    他顫顫巍巍地將視線落在第一個紅名上。

    紅名:菲利普——擊殺人:威姿埃特。

    “啪”一聲,沈白合上名單,無聲地閉上眼,撫上額頭。

    菲利普。

    第一個對他試好的孩子。

    帶他穿過一大片人群的孩子。

    污蔑他的幕后兇手。

    帶他去雪境的男人點名要求他處理的人。

    沈白的眼前是黑色的。

    沈白的心在抽搐。

    沈白想死的心抵達了巔峰。

    威姿埃特的呼吸略顯平復。

    他閉了閉眼,手還搭在佩劍上,聲音恢復平穩,“他帶你在人群中走了一遍,除了你,接觸那個丟失武器孩子的只有他!

    威姿埃特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盯著沈白:“我沒有做錯吧?”

    沈白咬著牙,唇緊緊抿著。

    聽見威姿埃特這么問,沈白幾乎要被氣笑了。

    但菲利普出局的消息還是讓他沒笑出來。

    沈白深呼吸,抬起眼,對上威姿埃特的眼。

    “沒錯!鄙虬茁曇魳O重,幾乎快要給這位行動力極佳的孩子蹭一衣服的鼻涕。

    他自己已決定擺爛到底,好逃過那位該死的軍團長的“邀請”。

    可菲利普現在出局了,即使沈白什么都沒做。

    誰有他慘,誰有他倒霉?

    沈白這次真的要哭了!

    沈白微低著頭,掌心擋住含著眼淚的眼睛,一字一句咬著牙問:“為什么要讓他出局?”

    你知不知道菲利普身后綁著他沈白一條小命!

    威姿埃特頓了一下。

    他抬起頭,注視著沈白。

    黑發孩子稱不上是個十五歲的少年。

    他太纖細了,威姿埃特認為他只有十歲。

    威姿埃特的視線從他擋住眼睛的手背轉移到肩膀上,半晌又回到臉上。

    試探?

    不,他們遞送名單的舉動已經很明確了,再不清楚這是刻意的示好行為,他們就可以考慮換個試好對象了。

    可沈白最開始接受名單時的確是十分詫異的。

    威姿埃特皺了皺眉,半晌,低聲道:“你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沈白有些崩潰地放下名單,手搭在威姿埃特肩膀上搖晃了兩下,“你們怎么就讓他出局了?我怎么辦?”

    威姿埃特任由沈白晃來晃去,身軀巍然不動。

    他仿佛對沈白幼稚的報復行為恍若未見,好似對方搖晃的并不是自己。

    甚至于他的表情是放松的。

    沈白并非對這份名單感到詫異,而是對他讓菲利普出局的行為。

    很好,他們交付第一次試好是有意義的。

    “原來如此!蓖税L貒@了口氣,語氣輕快起來,“你是想自己動手?抱歉,但我們認為再不表現點什么就沒機會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沈白猛地松開威姿埃特,絕望地捂住腦袋。

    他悲傷極了:“你怎么也不聽人說話……”

    威姿埃特聳聳肩,輕描淡寫地說, “第二場考核將在三十分鐘后進行,不出意外的話,前一百名的位置不會再變了。”

    威姿埃特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道:“我們軍團見!

    盡管沈白并沒有進入考核,但他仿佛認定了沈白一定會加入軍團一般,語氣頗為自信。

    威姿埃特當然自信!

    他提前讓菲利普出局,他所在的派系,還讓菲利普所在小組全部出局了,這下他沈白不被絲滑扯進那個男人的雪境。

    沈白無聲尖叫。

    沈白閉著眼都能猜到,單獨列給他的那張紙上所有紅名,都是菲利普所在派系的人!!

    都!出局了!

    他沈白,好像是加倍完成了那個男人強行塞給他的任務!

    這小子絕對想要害我。

    沈白面無表情地想,他絕對想要害我。

    “你做的真好,你做的太好了。”他禁不住咬著牙,一字一頓地道。

    威姿埃特怔了一下,似乎終于聽見了一直想要聽見的東西,放松地微笑起來。

    給沈白呈上的前一百名是從本屆三萬名初選者中爬出來的,他們稱得上萬里挑一。

    理智與感性都告訴他們,這位將來的將軍值得側目,情感卻叫囂著證明。

    贊揚是此時郁躁得當充分的解藥。

    威姿埃特真情實感地道:“謝謝。”

    沈白眼前又一黑。

    他又想起那句“我們軍團見”。

    沈白在心中一蹦三尺高。

    這家伙一定在嘲諷我!

    第69章 無盡雪境(六)(加筆) 爭鋒……

    “有人代替你完成了任務!

    低低的男聲回蕩在昏暗的觀察室中, 透明的大塊玻璃倒映出氣氛緊繃的空氣。

    玻璃窗外空無一人,靜謐到仿佛之前的人群與喧囂都是幻覺。

    沈白一動不動,恍若未聞, 動作僵硬地捧著熱紅酒, 肉桂與檸檬的香味鉆進鼻尖。

    他悄悄看向左側懸掛的熒幕。

    那里, 繽紛的雪城閃耀于遙遠無垠的遠方,冰刃大雪似乎能從人臉刮過留下血絲。

    沈白咽了咽口水, 視線隨著鏡頭定格在一只被凍死的小雪貂身上。

    柔軟的長條小動物長著雪白雪白的皮毛, 眼睛緊緊閉著, 身體被尾巴包裹起來。

    它似乎想在黑色巨石后躲避風寒, 但風寒依舊殺死了它。

    鏡頭跟隨風雪漸行漸遠,小雪貂逐漸縮小成一團小小的黑色,直到消失不見。

    沈白沒由得一陣難受。

    他由衷認為,自己是下一只雪貂。

    小孩低下頭, 似乎不忍心看見死去的雪貂,若無其事地啜了一口酒液, 下一刻便吐出舌尖,整張臉皺成苦瓜。

    北境從不煮甜酒。

    即便是熱紅酒, 也是苦澀的、干涸的,只有回甘能被舌尖嘗出來。

    有的士兵甚至會專門放入北境的苦松枝,連帶回甘也掩蓋下去。

    然而沈白顯然接受不了這種仿佛生來便是折磨味覺的喝法。

    修撐著額頭, 抬起手拿起遙控器熄滅投屏。

    他的眼神很快從沈白身上飄過, 冷淡地停在熒幕上。

    極北之境的風雪從投影儀中消失,模糊的光影一閃而過, 緊接著浮現在幕布上的是分割成數百塊的小屏幕。

    沈白很輕易地從小屏幕中找到了威姿埃特。

    鏡頭中位列第一的少年挺直脊背,對著鏡頭露出一個完美的優雅微笑。

    “他們看得到鏡頭?”沈白吃驚地欸了一聲。

    修坐在沙發上,瞥過來的視線仿佛帶著燙意:“當然不。這孩子是自己找到鏡頭的——現在學會說話了?”

    后半句顯然是和沈白說的。

    沈白便又不說話了。

    手中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熱紅酒, 好似對面長發墜地的男人。

    明明都準備蓄勢待發地瞄準獵物攫取掠奪,偽裝卻始終無害而溫順。

    沈白注視著手中反光的酒杯,聲音輕輕的:“他很好。”

    修微微瞇眼,朦朧燈光勾勒出輪廓優美的側臉,閃過猩紅的眼瞳輕微一縮。

    他意識到沈白的聲音低了,不留痕跡地瞥了那孩子一眼。

    “當然。這是本屆最好的孩子,或許抵達雪境便能躍得過那里的千里風雪!

    小孩的臉果然挎下來了。

    修一眨不眨地盯著小孩。

    沈白自己似乎意識不到,但眼中的確泛起了不少的委屈與難過,仿佛看見家長分給其他小孩自己最喜歡的玩具與糖果。

    “……”修瞧了一眼,將準備安撫沈白的話通通咽回去。

    他委屈的樣子真可愛。

    修端起酒杯,掩飾住自己揚起的淺淡笑容。

    沈白身后仿佛抱著小孩一般抱著他的男人發出低笑。

    透過背部的那一小塊皮膚,沈白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對方吐出的熱氣與喉結的震動。

    男人在修帶著他打開房門時便強行攬過他,將他摁在腿上。

    沈白簡直也要被刺激到溫暖起來。

    仿佛剛剛的冰天雪地也并非千難萬險,而是一個能夠輕易戰勝的小小坑洞。

    沈白禁不住晃了晃腦袋,趕走自己不符適宜的幻想。

    ——他如今坐在修的副官懷中。

    懷抱著他的男人胸膛寬闊而厚實,帶著蒸騰的熱氣,仿佛一個很溫暖的小窩。

    沈白低著頭,輕輕將喝了一小口的紅酒放到小桌上。

    空出來的兩只手乖乖放在膝蓋上。

    ……喝酒,好像在喝藥。

    沈白暗中吐了吐舌頭,勉強壓下自己快要泛濫的莫名難過。

    一只手順勢接過那只酒杯,搖晃了兩圈后強硬地抵住沈白的唇沿。

    “寶寶,喝?”沈白感到背后的男人手臂肌肉線條的流動,柔軟的胸肌刻意般緊貼著他的背部。

    沈白感覺自己的心臟砰砰直跳,唇煽動了兩下,就要叼住杯口恍惚地喝下酒液。

    寒光閃過,沈白一怔,猶然想起溫澤為了軍團長而揮出的劈散云層的一劍。

    他又想起修撫上威姿埃特肩膀的手。

    軍團長有無數能夠選擇的孩子,軍團中的其他人也是。

    一瞬息,沈白的心冷卻凍結,堅硬無比。

    身體細微顫抖,沈白晃了晃腦袋,讓發絲擋住自己的表情。

    不要再這樣了。沈白慢慢安慰自己。

    不要再如此輕易地相信人,沈白已經只有沈白自己了。

    軍團仿佛酒館里的父子,仿佛酒館里的雇傭兵。

    對于沈白來說,他只是從一個酒館走向了另一個“酒館”。

    在“酒館”,亦或在軍團,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沈白的胸口起起伏伏,最終平穩下來。

    “寶寶,雪境沒有不會喝酒的孩子。”

    身后的男人似乎很苦惱,聲音沙啞,宛如毒蛇腹部擦過砂礫的捕獵宣告,危機順著脊背攀爬。

    沈白的背部僵直著,一動也不敢動,偌大的恐懼從骨髓析出,彌漫在血管中。

    好,他都這么這么難過了,還要嚇他。沈白扯了扯唇角,心中的怒火燎原而起。

    他咬著牙,一點一點扭過頭,避開湊到唇邊的酒杯,余光冷漠地注視著旁觀的修。

    長發男人仿佛觀察小動物般,挑眉著向他,黑瞳中流露出帶著惡意的趣味,沒有一絲要幫忙的意思。

    沈白看了他半晌,對他露出一個淺淡的、略顯猙獰的微笑。

    修微微一怔,似乎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東西,身體前傾。

    “啪”的一聲。

    酒杯被放下,沈白下意識側過頭,冷淡地看著身后的男人。

    男人頂著沈白冷到凍人的視線,無奈地捏住他的臉蛋,“寶寶,你現在怎么又有點像我們的孩子了!

    第70章 無盡雪境(七) 決定

    幕布上燈光明明滅滅, 觀察室中卻只余下兩個臉色冷漠的男人。

    端著酒杯的副官晃了晃手腕,余光瞥向被刻意調遠的屏幕。

    半杯實在沒給小孩灌下去的酒液被男人隨手倒入自己的酒杯,琥珀色與清澈的透明相撞, 兩顆冰塊落入其中。

    他揚起脖頸, 滾動的喉結映出一個凸起的影子, 一點酒液順著硬朗線條流下。

    副官放下酒杯,疲憊而痛苦地嘆了口氣, 緩慢彎下腰, 仿佛在抵御某種如山倒來的痛苦。

    他低聲道:“修, 你感覺到了嗎?那些觸動, 那些想與他接觸的沖動。”

    “他真的好像我們的孩子!彼o緊閉著眼睛,喉嚨發緊。

    “……”修的表情藏在黑暗的帷幕中,放在雙腿上的雙手交握,十指略顯蒼白, 骨架突出。

    他握的是劍,手掌并不薄, 盡管纖長卻冰冷的如同浸入寒冰之中的玉髓。

    半晌,那雙手動了動, 放到自己酒杯旁。

    酒杯晃動著化了一半的冰球,厚玻璃底下壓著一沓文件。

    文件記載了沈白從憑空出現到進入考核場地前一秒的所有行蹤,盡管可考記錄只有不到五個月, 但依然寫就了整整三百多頁。

    “他能從考核場活著出來的話!毙奁届o地說, 有意無意地抬起酒杯,使它只有一個角接觸桌面。

    如水的黑發流淌在桌面上, 男人壓著文件,垂下的眸子中流露出微不可察的期翼。

    他如此下定決心:沈白能從考核場活著回來的話,那他就是他們的孩子;不管他是不是蟲族, 不論他曾經是哪兒的孩子。

    副官無聲地扯出一個沒有意義的笑容。

    他輕聲說,“你真殘忍,他還那么小。明明沒有十五歲!

    副官就著俯身的姿勢倒下,在半空中左側借力撐起身子,斜靠著椅子坐在地毯上,一口抿掉最后幾滴酒液。

    他瞥向明明滅滅的屏幕。

    屏幕隨著主角轉動,影像更加清晰。

    那里是雪。

    無盡的蒼白。

    ——第二場考核的地勢非常有特色。

    簽了保密協議的孩子們會被傳送裝置帶到廣闊無垠的雪山模擬戰場中分為三組,保底的任務便是保存自己拿到的銅牌,反之出局。

    在不被淘汰的基礎上,銅牌持有量越多,名次越靠前。

    但隨身攜帶大量銅牌并不符合戰場實戰的需求,在實力充足的情況下,不多但絕對不算少的人選擇做附加題。

    威姿埃特側身靠著山洞,輕微的喘息聲回蕩在漆黑滴水的冰冷空間內,刺骨的寒冷蔓延到骨縫中。

    耳邊野獸的詭異嘶吼似乎只與他相隔幾息,他幾乎能應激般勾勒出那玩意猙獰的節肢與沾著口水的幾排獠牙。

    這是他的第三個附加題,從來沒有人會選擇做第三個附加題。

    但他對沈白承諾過,“威姿埃特依然會是第二次考核的第一名”。

    他賭不起有沒有人與他一樣做了兩個附加題。

    或許沈白也會對另一個人傾注目光。

    高級軍官身邊能有兩名副官,他大可以就此放棄、離開,無論如何,兩次考核第一都注定了沈白不可能放棄他。

    可這個位置本應是只屬于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緊握著佩劍的右手抽搐了兩下,緩緩睜開眼睛,冷峻而無畏。

    他緩緩掃向左方洞口,呼嘯的寒風仿佛能凍死每一個站在雪中的人,冷氣灌進威姿埃特身邊,吹動袖口,迫使他不得不往后退一步。

    腳踩石子的輕響。

    威姿埃特瞳孔一縮,猛地向后大跳拔劍,刺耳的碰撞聲震碎雪林,甩著唾液的甲殼野獸揮舞著長滿尖刺的節肢,狠狠刺入洞穴,刺骨寒風冽冽作響,不小的山洞頃刻變成一堆碎石。

    威姿埃特早已站在被薄薄一層雪覆蓋的荒土上,佩劍斜指地面,難得看著野獸嘖了一聲。

    難打。

    這家伙看起來比剛才的小山還要龐大,襯得威姿埃特仿佛只是一只螞蟻,甲殼又滑又硬,全身上下似乎沒有任何缺點。

    他可以劈穿數百米銜接的雪山巨石,但剛剛用盡全力劈出的劍也堪堪只在野獸身上留下一道淺淺傷口。

    威姿埃特握緊劍。

    明明在寒風當中,他的背部卻早已被冷汗浸透,束成高馬尾的長發尾尖滴下冒著熱氣的水珠,在落地之前凍成冰珠。

    野獸揮舞著眼前的碎石,終于清掃出一條

    根本不是一個層級的力量。

    威姿埃特第一次意識到,他可能真的做不完第三個附加題。

    他呼吸急促了一點,腦中再次閃過自己對沈白的承諾,不甘與少年意氣翻涌而上,眼眶發紅地瞥了眼東北方向的一點微光。

    下一秒,他消失在原地,又轉瞬出現在野獸背部甲殼相連的軟肉處,精神力噴薄而出,如同千米雪刃般嵌入野獸血肉中。

    威姿埃特閉了閉眼,雙手推著嵌入血肉的劍死死往后一拉!

    “嘶——”

    尖銳的嚎叫聲響起,野獸吃痛,數條節肢硬生生彎到折斷也想拔掉背部的銳器,鋪天蓋地的血液浸透雪地,它瘋狂地撞擊地面,企圖擺脫這種似乎將身軀劈成兩半的疼痛。

    做完一切,威姿埃特毫不猶豫地松開跟隨自己十年的佩劍,猛地退至千米外,雙腿控制不住地軟塌,蒸發的汗液與冷空氣相撞,仿佛他是一座釋放冷霧的爐子。

    野獸漸漸在遠處不掙扎了,彌漫的血液染紅了一大片雪,差幾百米便會彌漫到威姿埃特身邊。

    “好冷……”威姿埃特輕聲呢喃,渾身顫抖,抽空精神力的衰弱與如釋重負的虛脫攀附而上,倘若現在有人路過,那他必然會被竊取肥美滴汁的果實……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威姿埃特猛地繃緊背脊,心中的惶恐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怕什么來什么?

    “誰?”他語調冰冷,手心卻濕潤得能擠出一汪清水。

    他沒有察覺到腳步聲與人的氣息。

    比他強?!隱藏實力的,誰……

    威姿埃特僵硬地回過頭,手心緩緩滑入一顆堅硬的東西。

    “……”背后的人默不作聲。

    威姿埃特眼中閃過一絲冰冷,食指扣入掌心,低低笑了起來:“你應當認識我!

    他不回頭,身后的人也沒有動。一旦他回頭,表情能暴露很多東西,對方或許一瞬息便能確定他真正陷入囹圄,隨即將他擊殺。

    但……

    他輕微地轉了一下臉,盡量平靜地爆發出自己的第一次試探:“這是我的第三個附加題,軍團長或許不會看,但沈白必然會看著我!

    他早就發現跟著他的監視器了。

    監視器那頭要么是軍團長,要么是被軍團長帶走的小孩,后者的可能性遠遠高于前者。

    ——威姿埃特打賭,以之前軍團長對那孩子的偏愛來說,比起觀看他的考核,軍團長寧愿看沈白玩泥巴。

    對方沉默了一會,手還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不明白他說話是什么意思。

    威姿埃特在心中無聲地抱怨了一下。

    身后這家伙肯定不是北區的人,都聽不懂他的言下之意。

    雖然他對自己親自調查過底細的人很信任,但也架不住現在玩命的時刻。

    身后的人不屬于北區,沒有背叛他,令他稍微松了口氣。

    威姿埃特眉角突突直跳:“如果我活著,沈白必然會選擇我——哪怕他還會選擇別人,但我一定是他的選擇之一!

    長發少年舔了舔干涸的唇角,耐心的掰開話:“你認為他會不會放過殺死一個本應成為他部下的你,即便你的確足夠強大?”

    搭在肩膀上的手逐漸僵硬。

    片刻后,那只手緩緩松開。

    還算懂規矩,可以談判。

    威姿埃特得到這個結論,在對方松手后緩慢地后瞥。

    熟悉的頭發絲在眼前一晃。

    威姿埃特眼皮一跳,猛地抬起頭來。

    他與原本站在身后的人四目相對。

    對方站在雪地中,披著雪白的滾邊斗篷,無辜地眨了眨眼。

    威姿埃特:“……”

    威姿埃特深吸一口氣,用盡最后的力氣低吼:“沈白——你怎么在這里?”

    沈白努力裹緊自己被丟下來時薅下來的披風,為難地想了一會,怯怯地道:“觸怒偉大、英俊、小心眼的軍團長,被丟下來等死了。”

    威姿埃特差點氣死:“請告訴我真正的原因!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沈白有點委屈:“這就是真正的原因。他們生我的氣,丟下我來了!

    威姿埃特一口氣提不上來。

    他捏了捏眉心,四處瞥了眼。

    除了倒下的節肢野獸,四周盡是風寒,沒有任何可供人遮擋進攻的地方。

    沒有危險。

    他眼看著放松了一些,跌坐在地上深深喘氣。

    “你……有銅牌嗎?”威姿埃特虛弱地問。

    沈白也跟著四處看了看,往威姿埃特身邊湊了湊,乖巧地蹲下。

    雪白的大氅有一圈毛茸茸的滾邊,將沈白的臉襯得更小了。

    沈白眨巴著可憐兮兮的眼睛,拉著自己的大氅,為長發少年擋住寒風,“那是什么?”

    威姿埃特嘴角一抽。

    “他怎么這么偏愛你!蓖税L責o奈道,“你是下來玩的?怎么連銅牌都不帶。”

    “……罷了,也對。如果你參與選拔,會殺穿戰場的!蓖税L負u了搖頭。

    沈白沉默了一下。

    他覺得這孩子腦子絕對不太好使。

    威姿埃特到底是從哪里看出來他能殺穿整個戰場的?

    哈?用什么,用他好像很軟的臉蛋嗎?

    沈白深吸一口氣,握住威姿埃特的肩膀。

    威姿埃特等待著沈白的“坦白”。

    刻意說出那句話,當然是為了試探沈白的底細。

    這只能說是搬上臺面的明示。

    他想要清楚地了解——至少不是一無所知——了解一點有關本屆最可能進入軍團高層的人的真實實力。

    沈白當然不清楚威姿埃特腦袋里的彎彎繞繞。

    他直直盯了威姿埃特一會,果然崩潰地提出了疑問:“你說誰?誰偏愛我?”

    威姿埃特:“……?”

    重點是這個嗎?

    “軍團長。”

    威姿埃特嘆了口氣,神情很無奈,好似特地陪沈白玩。

    他抽空看了眼東北角的天空,曾經遠遠跟著他的微光已經不見。

    他更加確信監控器那頭就是沈白。

    沈白赫赫一笑:“誰?”

    威姿埃特冷靜道:“軍團長!

    沈白面無表情:“軍什么?”

    長發少年低嘆一口氣,“軍——”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瞳孔微微放大,迅速抬頭掃了眼沈白。

    沈白眼神冰冷地注視著他,黑瞳重倒映出北境無盡的寒霜與風雪,清澈的宛如皎潔明月。

    威姿埃特沉默了一會,心跳逐漸加快,他小心的試探著說:“……你不需要?”

    難道沈白與軍團長鬧別扭了,沈白不太想提及軍團長?

    沈白怔了一下,眉頭舒展開。

    對,誰稀罕修的那點另眼相待?恐嚇他、逼他喝酒,這是偏愛?

    威姿埃特眼睛瘸了吧!

    沈白重重點頭:“對!”

    威姿埃特扶額。

    他的猜想被證實了,沈白絕對與軍團長吵架了。

    還沒有當上沈白的副官,他就已經開始思索以后要處理多少有關這種“親子關系”的案例了。

    不過……沈白居然“有資格”與軍團長鬧別扭嗎?

    是因為“偏愛”,還是因為實力強大?

    亦或者,兩者皆有。

    威姿埃特極其輕微地瞥了一眼沈白。

    黑發黑眼的孩子蹲在他身邊,微笑著,眼瞳如同北境般平靜。

    這片區域是存放附加題的高危地域,沈白一開場便落在這里。

    他察覺不到沈白接近他。

    沈白身上那時時刻刻流露著,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下來的壓迫與淡漠感。

    威姿埃特嘖了口氣,心中的天平無底線傾瀉向最后一個答案。

    沈白蹲在想東想西的長發少年面前,無意識地蹭了蹭暖暖的毛毛,小聲道:“你終于清醒了,我和軍團長沒有任何關系!

    威姿埃特回過神來沉默了一會,避開這句話低聲道:“有帶恢復精神力的紅藥嗎?”

    沈白點了點頭,“為什么給你?”

    威姿埃特:“……”

    他抬起頭,震驚地注視著沈白。

    沈白疑惑地歪了歪頭。

    威姿埃特咬牙:“進入軍團,我遲早會站在你身邊。你想要現在趁人之危得到我嗎?”

    這下輪到沈白震驚了:“什么意思?我想要用紅藥交換你保護我!

    威姿埃特扭曲了一張臉:“你需要我!

    不對。

    他的聲音再一次停住了。

    記憶回溯,定格在確定沈白與軍團長吵架的那一刻。

    結合沈白半路踏入考核場的舉動……

    威姿埃特眼前一黑:該死,不會是軍團長在某些實力問題上與沈白吵架,沈白不愿意隨軍團長的意愿負氣出走,現在連力量都不肯動用吧?

    長發少年越想越不對勁,冷汗再次下來了。

    他l媽的,他才不要成為兩人吵架博弈的犧牲品!

    威姿埃特深吸一口氣,掛起微笑,“好的,我會保護你,作為交換請給我紅藥!

    沈白頭頂冒出一個問號,還是乖乖拿出來一個晶瑩剔透的玻璃瓶交給威姿埃特。

    他有點雀躍,抓著威姿埃特的衣角小聲道:“說好啦,你要保護我~”

    他眼巴巴瞧著威姿埃特服藥。

    長發少年喘息聲小了一點,柔順的綠發長在地上,宛如青草。

    沈白看了一會,困惑地道:“不過我早就想問了,剛才你為什么說我會選擇你?”

    威姿埃特自認為看透了沈白的偽裝,耐心地陪著他演。

    他抬起頭來,唇角的微笑都沒有改變:“因為我是歷屆考核人員中唯一通過第二場考核第三道附加題的人。”

    沈白:“……”

    沈白再一次搖晃他,“我是說,我到底有什么資格選擇你——你這么強,我只是一只小弱智!”

    威姿埃特保持著微笑,不理會聽在他耳邊仿佛嘲諷般的話,順著沈白的坡下,“是的,是的,我這么強,你、呃,你長得這么可愛。”

    他保持著仿佛刻在臉上的微笑,緋紅的眸子中倒映出沈白無比崩潰的表情。

    是的。實際上,威姿埃特真不擔心沈白不選擇他。

    第二考核場這么大,存放附加題的危險區域一望無際,但沈白偏偏選擇落在他身邊。

    ——他不相信沈白不想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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