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辰州,酉山。
天未明,兩艘貨船已在酉山下的碼頭靠了岸。四名武役登船查看后,船上的腳夫將柴炭、鮮蔬、米面等一一搬上酉山。
質明時分,腳夫們陸續下山,回到了船上,卻發現船頭站著一陌生人。腳夫中有人走了出來,走到船頭陌生人的身側,施以軍禮道:“王思旗拜見獨孤校尉。”
“你們就是這樣進出酉山?”
“正是,他們行事很周密。”
“你知道羅云的下落,為何不來尋我?”
“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我想要親手懲罰他,這是我余生唯一該做的事。”
“你的余生不只是報仇,你還有很多事可以做。”
“哀莫大于心死,萱兒不在了,我的心也死了……”
“萱兒不是你心死的借口,她應該是你活下去的勇氣。”
“溫將軍是你活下去的勇氣嗎?”
“不止他一人。”
王思旗愣了一陣:“校尉,你變了,你的眼神不再孤獨。”
“有人在家等你,你也不孤獨。”
王思旗垂下頭,無言以對,他已經離開家三年了,心里也常常思念家里的娘子,常常覺得愧疚難當,但女兒的不幸就像扎在心里的刺,時時刺痛著他的心,他必須拔出。
“莫負有心人,這才是你余生真正該做的事。”話音剛落,沈恬已離開了船頭。
船夫只覺眼前一花,船頭只剩下腳夫一人,仿佛剛才的陌生人從未出現過。兩艘船繼續往對岸駛去。
武盟六堂中,四顧、神武、功業三堂建在山壁之下,忠義、奉武二堂則建在山壁之上。沿回廊穿過忠義堂,再登上四十九階云梯,便可達崖頂。崖頂立有一塊巨大石碑,碑上的名字都是名震江湖的英雄豪杰。
沈恬在山下遇見了匆匆趕往忠義堂的快手曲江升和仵作魏廣,三人上到崖頂,曲江升引著二人繞過了英雄碑,從碑后不遠處的密洞下到山洞中。
山洞里燈光昏暗,三人沿著石梯而下,拐過三道彎之后,眼前變得燈光熒煌,這里就是忠義堂的地牢,武盟「鋤奸令」捉拿的人都會下此獄。
三人快到刑房時,曲江升取出塊面巾戴上。剛進刑房,一股惡臭撲鼻而來,直沖腦仁,連沈恬也皺起了眉頭,忙蒙住口鼻,調運內息、勻緩呼吸,抑住胃里的翻騰。
沈恬知道死者是羅云,可當他看到死者時,卻很難相信死者真的是羅云。當年的羅云身形高瘦,而眼前的死者看起來足有三百斤,被鐵鏈鎖在刑柱上,渾身多處被剔骨割肉,露出森森白骨。白骨和肥肉左右交錯,約莫割去了半身肥肉,就連臉也被割去了一半。
死者身前是刑房的桌案,案上擺著八個白瓷盤,盤里是吃剩的肉,有煎肉、有炙肉、還有燉肉。桌案旁還有火爐、鍋灶和柴火,看起來有人在這里烹制菜肴。
看看桌上吃剩的肉,再看看死者身上的白骨和肥肉,沈恬感覺胃里又是一陣劇烈的翻涌,不想再多留,轉身走出刑房,離開地牢,一直走到英雄碑前才停下。
沈恬深吸口氣,抬頭望著碑上的名字。這些名字留下了太多的傳說,被世人傳頌,令世人敬仰。沈恬曾經也仰慕他們的英雄俠義,夢想像他們一樣仗劍江湖、除暴安良。
但現在,這些夢想都已經冷了、碎了。因為他已經不相信太美的傳說,他更相信眼前的江湖,更相信碑下地牢里丑惡的死者和他骯臟的過去。
卓不浪很快也走了過來,摘下面巾,猛吸了幾口氣,又緩了好一陣胃里才不那么翻騰。“我就不信,那些兇手做這些……的時候,他們不覺得惡心嗎?”
“他們心里的仇恨太深,所以他們只感覺到恨,沒有其他的感覺。”沈恬緩緩道。
“到底什么仇什么恨,可以將人心變得如鐵石般冷硬?”
“死者是誰?”沈恬問道。
“從忠義堂的簿錄上看,死者應是鐵膽幫的羅云。”
“羅云為何會上「鋤奸令」?”
“聽說鐵膽幫販人勒索、無惡不作,幫主羅云乃元惡大憝,暴戾恣睢,故武盟下令鋤之。”
沈恬眼神一凜:“鐵膽幫擄人骨肉,尤其是年輕女子,賣作性奴、供人淫樂、肆意虐殺,被羅云禍害的人家少說也有數百戶,太多的人家因此家破人亡……如果你是這些被害的人家,你會怎么做?”
“殺了他!就像他們這樣!”卓不浪沒有絲毫猶豫。
沈恬仰起頭,他的眼神比剛才望看英雄碑時更有光亮。
這時,曲江升和魏廣也走了過來,兩人摘下面巾,各自平緩了好一陣,才勉強可以說話。
曲江升略喘著氣道:“卓巡判,昨夜忠義堂地牢當值的四個武役全部失蹤,羅云平日的飲食就是他們四人輪流照看。據地牢的武役說,他們四人平日常給羅云送去各式的豬肉,就連飯食里也拌上豬油。”
“他們故意把他喂成了豬。”卓不浪皺著眉道。
“估計你們想都想不到,死者不是被殺死,而是被活活噎死的。兇手強行喂他吃肉,料想是一邊喂他吃肉,一邊從他身上割肉,然后把……把肉做熟之后再喂他吃下,直到把他噎死。”魏廣說著,連連搖頭,四人都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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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晌,曲江升開口道:“卓巡判,我去忠義堂查查昨夜當值的四個武役。”
卓不浪點點頭,曲江升剛轉身要走,就看見一個雄武的漢子大步走了過來,聲如洪鐘:“卓巡判,久仰大名。”
曲江升聞聲,叉手道:“魯堂主。”
此人正是忠義堂主、岱宗派「橫陌八方」魯青初,也是「八面笑羅」魯青未的兄長。
卓不浪用力擠了擠臉,立即換上一臉笑容,轉過身叉手道:“魯堂主,常聽青未兄說起你,今日一見,果然英武雄邁。”
“卓巡判,碑前說話太壓人,請到堂中一敘。”
卓不浪隨魯青初到了忠義堂,兩人相互夸贊一番后,魯青初道:“舍弟給我的信中說,他這次能軍功入仕,全賴卓巡判相助,他托我務必要代他好生感謝卓巡判。所以,請卓巡判一定賞臉喝杯水酒。”
“在下最愿結交魯堂主和青未兄這樣豪氣干云的朋友。魯堂主的酒,卓某一定要喝,不過還是改日再喝吧。今日去過地牢之后,這胃里……”
“哎,對對,是我考慮不周。今日地牢命案……確實讓人難以下咽,等過兩天我再邀卓兄。”魯青初與魯青未兩人不僅相貌相似,為人處世也同樣極圓熟。
卓不浪笑道:“魯堂主,卓某還有一事請教。武盟三年多前發出「鋤奸令」,羅云也已經捉拿下獄,可他為何還活能到今日,欸……昨日?”
“卓巡判可能有所不知,「鋤奸令」分獄令和斬令,正所謂窮兇極惡者獄,十惡不赦者斬。羅云的「鋤奸令」確實是斬令,按理應該處死,但武事堂準允他以所販之人的下落換他性命,所以他才活到現在。”
“他說出多少人?”
“他大約十天說出一人的下落,三年說出一百單五人。最近六十多天一個也沒說,我們懷疑他已經記不清其他苦主的下落。”
“你們救回多少人?”
“二十七人。”
卓不浪沉聲道:“二十七人換他像豬一樣多活三年,值得!”
魯青初小心問道:“失蹤的四個武役,卓巡判還要繼續追查嗎?”
“查,目前他們的嫌疑最大,魯堂主有什么線索嗎?”
“他們在忠義堂三四年了,做事勤勤懇懇,極少與人來往,完全看不出他們會有如此深的城府。”
“武盟已經封山多日,他們會去哪兒?”
魯青初搖了搖頭。
卓不浪辭過魯青初,回到俠理寺,曲江升和戴謙正在快班房里熏香。卓不浪走進去,大大吸了幾口,道:“這香味糙了些,明日給兩位弟兄帶些四合香。”
“多謝卓巡判!”戴謙滑笑道:“聽說忠義堂地牢的命案……慘不忍睹。”
卓不浪苦著臉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想再提,然后望著戴謙道:“你的差事辦得如何?”
戴謙拿出一本名錄,道:“你讓我查齊曜命案前后三日進出功業堂和酉山的人,我都已抄錄在此,暫為發現可疑的人。武盟封山之后,沒有人進出酉山,除了每日搬送鮮蔬柴炭的人……”
戴謙還未說完,卓不浪猛地一抬頭,瞪著他,道:“我怎么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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