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又見貓貓龍 喵哈哈哈哈……
邪神歷來飽受人類詬病。然而, 他們都忘了,邪神之所以被稱為邪神,定然是因為它也具備“神格”。
“咪咪, 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是怎么獲得信仰之力的?”
小黑貓認真地看著她。
“世界上的女人何其多, 我又怎么得不到足夠的信仰之力呢?”
鐘情臉上的笑容依舊美麗, 一雙多情目直直望過來時,總讓人不由自主產生她在溫柔注視自己的錯覺。然而, 自她的紅唇中說出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栗。
“小貓咪,你知道世人如何抹殺一個女人的存在嗎?很簡單。冠以她污名, 喊她‘瘋女人‘, 或者喊她‘潑婦’。或者,給她一個丈夫。哪怕這個女人貴為女神。
哦,你一定想不到, 這樣的女人太多太多了。她們被男人打殺, 她們被女人打殺。她們需要一個神,一個真正的女神, 能夠站出來成為她們的信仰, 哪怕那只是一尊邪神。”
自從西王母被凡人“許配”給東王公后, 自女媧成為伏羲的妹妹和妻子, 自女神們一一退出神話舞臺的中心, 曾經被她們照拂過的女人們無一不在被犧牲,被分配, 被安排。
她們是代父從軍立下赫赫戰功后, 被迫褪下戎裝對鏡貼花黃的花木蘭。
她們是狀元及第進入廟堂后,被迫承擔罪責嫁為人婦的馮素珍。
她們是更是無數站在花木蘭、馮素珍身后的無名女人,就像少有人知道, 馮素珍換回女裝后,她曾經的妻子,那位曾與她肝膽相照的公主,被順理成章地“讓渡”給了她的兄弟。
而時至今日,她們依舊生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是好不容易利用獨生女的“特權”完成學業后,卻最終不得不放棄一切回歸家庭的女人;是頂著盼弟的名字努力在職場拼殺后,仍然不具有繼承權的女人……
“女人不能在某月見血,女人不能在某月回娘家,女人不能說錯話,女人不能亂吃東西……所有的禁忌都是功利性的,最終的服務對象一定是人,且一定是來自既得利益階層的人。
既然如此,我為什么不能自己創造‘禁忌’?邪神的能量來自對禁忌的信仰,但終歸是信仰。
不同的是,我的禁忌是針對非我信徒的人。
而我的信徒們,會安然無恙地享受我從未有過的人生。她們會成為女領導,女作家,女導演,女工程師,女教師,女醫生,女工人……她們會成為中流砥柱,她們會很強壯,很有力量,不受欺凌,盡情揮灑。她們可以唱歌,可以說話,可以作畫,可以肆意書寫她們自己的故事。
到那時,我的時代就到來了。
單個信徒的力量很單薄,甚至可以說得上是蚍蜉撼樹。但是只要信仰的人多了,神明就會誕生。”
自她的子宮中誕生出新的生命,鐘情才徹底理解了那個女人,那個生養了她、努力給予她溫暖的生母。母女間奇妙的紐帶,通過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將她和她的血脈聯系在一起。
鐘情終于意識到,自己延續的并非是父族骯臟的血脈,那被她厭棄的血脈,而是她母親的生命。
在那一刻,她成為她的母親,她成為了千千萬萬個她 。
她以自己的血肉,自己的子嗣,乃至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靈魂,自己的永世,啟動血湖,種下血咒。
如果他們害怕蛇,那她就成為蛇;如果他們害怕風暴,那她就是風暴。
而如果她真的能成神,那就讓她成為神,成為女人的神,哪怕是邪神。
那樣,當世人觸犯她的禁忌,將面臨來自神的天罰。他們會害怕,會心存畏懼,會低下傲慢愚蠢的頭顱。
幸運的是,鐘情是女人,天生具備成為“巫”的條件,而巫,是神在人間的代理。——她一生悲劇的源頭,到頭來竟然會成為她的力量源泉,矛盾得簡直像個笑話。
然而,無論如何,若天道終能助她一次,她將擁有無上的力量。
當然可預見地,那將會是一段漫長的、崎嶇的、充滿奇跡的旅程。
“我拭目以待。”
回應她的是來自小黑貓認真的眼神。
以及……
“但你還是得把秘寶交出來。”
小黑貓伸出的爪子依舊直挺挺地舉著,十分堅定,沒有絲毫要放棄的意思。
鐘情:“……”
“不要以為你可以隨隨便便打動喵,讓喵主動放棄秘寶哦。”無情的小貓咪這樣宣布道,“喵要秘寶自有大用的。”
小黑貓盯著鐘情的雙眼,殘忍地道出最重要的真相。
“而且,你也打不過我。”
鐘情:“……”
這時,小黑貓察覺到墨觀至不安地動了動。他換了一個姿勢重新在人類的懷里趴好,想了想,又大方地補充道:“不過,等喵重建小玉山后,喵可以在玉山宗給你留一間房。你一定沒有見過真正的西王母神像。娘娘有一條豹子一樣大尾巴呢,很威風的。”
鐘情怔愣著,久久說不出話來。
然后,她笑了起來,笑得很美。
“好啊。”
如此,約定達成。
……
等一切塵埃落定,昏頭昏腦的馮生才終于從和太奶奶會面的噩夢中醒過來。他坐在地上,像一堆無人問津的廚余垃圾,兀自坐了好一會兒,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的雙生弟弟阿月不知何時也恢復了神智。他正挨著自己,同樣席地而坐,腦袋歪向另一邊,和不知道誰在說著什么,聲音很輕很溫柔。
馮生長大嘴巴,呆愣愣地看了好一會兒。
阿月此時的樣子雖然看起來慘兮兮的,比自己好不了多少,但很遺憾地,他顯然還是個活人,且沒那么容易死掉。
意識到這一點時,馮生心頭一時涌起的不知是遺憾還是輕松。他目光呆滯,又放空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口氣,整個人松懈下來,理直氣壯地靠上阿月的背,將自身大部分的重量都壓在弟弟身上。
和阿月說話的是小白蛇。她到底修為還不足,此時已經恢復了原形。幸而大約是得到過墨觀至的祝福,她維持蛇形時也終于能正常和人交流了。
阿月輕聲細語道:“沒關系的,其實我早就知道母……嗯,她的想法。我也不介意把蛟龍血脈還給你,那本來也不屬于我。”
他的語音語調聽起來十分正常。
看起來不光是小白蛇能說話了,阿月也在一通折騰之后成功“治好”了只能唱歌不能正常說話的毛病。
馮生的耳朵正壓著阿月的背,隨著對方說話起起伏伏,耳朵里滿是嗡嗡的動靜。他聽得頭昏腦漲,費了好大力氣才明白阿月的話,登時差點氣得倒仰。
你既然不想要,那就老實一點送給我啊!
不過他實在太累了,連抗議都只是哼哼了兩句就再無動靜。
然而,被馮生視作生命目標的蛟龍血脈在小白蛇這里卻被友好地婉拒了。
說是婉拒,但小白蛇給出的理由非常直白。
“我聽鐘情媽媽說,我要是融合你的蛟龍血脈,我們倆個以后就要共同一個身體,就是你現在的身體。嗯……所以我其實當時就拒絕了她的建議。”
阿月:“……”
在一旁偷聽八卦的小黑貓聞言,笑彎了眼睛。他那張黑炭般烏漆墨黑的毛臉蛋,正沖著鐘情擠眉弄眼。
——所以,果然還是因為你的崽長得太丑了吧。
鐘情看懂了,鐘情沉默了。鐘情別過頭,忍住去看雙生子的沖動。幸好她還有女兒,女兒長得很不錯。
馮生聽到小白蛇的話,再次激動起來,盡管他還說不出話來,鼻孔里卻呼哧呼哧噴著粗氣,像是在無聲抗議小白蛇的墮落思想。只可惜阿月和小白蛇都沒有理會他。
世界上有鐘情這樣追求力量并樂此不疲的人,自然也有小白蛇這樣擁有古老強大的血脈,但依舊隨心而為的咸魚蛇。
若是此時張玄沄在現場,恐怕會當場銳評一句:美女蛇的事情丑男少管。
說到張玄沄,墨觀至終于想起來他的伙伴們還被困在血河幻境里。如今,始作俑者馮生還處于懷疑人生、三觀重組的階段,眼看是指望不上的,人類只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小黑貓。
剛剛獲得新的龍神秘寶的小黑貓并不吝嗇。
偉大的貓貓神舉起尾巴,晃動著尾巴尖兒上的鎏金銅鈴。
丁零——
幻境徹底破碎。
墨觀至身體一輕,控制不住地往下跌落。緊接著嘩啦一聲,他整個人直直墜入血河里。
想來從踏上血河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身處幻境,所見所聞皆是鏡花水月。
耗盡鐘情一生的血和淚,不過是這漫漫血河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
之后陸續又響起幾道重物落水的水花聲。
滾燙濃烈的血河之水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淹沒墨觀至的全身,似乎要再次將他卷入人間煉獄。墨觀至失去氣力,只能四肢松軟隨波逐流。空氣逐漸變得稀薄,在他徹底窒息之前,眼前驀地出現一顆毛茸茸的黑腦袋。
墨觀至震驚之下猛然嗆了一口河水,涌入鼻腔的卻并非是腥臭的血水,而是久違的清新空氣。
血河消失了。
墨觀至雙手撐著堅實的土地,雙膝跪地,俯身抑制不住地大口呼吸,冷得不住顫抖。
小黑貓疑惑地歪歪腦袋,只覺得自己養的人類好像變成了一條離水的小魚。唔,小魚也不錯,看起來挺美味的。
小黑貓咂咂嘴,邁開四爪,姿態優雅地來到他的人類魚魚面前,尾巴尖兒輕輕一勾,輕車熟路地圈上人類的手腕。
一股澎湃的暖意自手腕處涌動,包裹住墨觀至的整個人。在暖融融的,他的意識回籠,終于緩過神來。片刻后,墨觀至攢出些許力氣,一把將呼嚕嚕的小貓咪撈進懷里,這才重重呼出一口氣。
小黑貓耳朵尖上的聰明毛被人類的這一口熱氣吹歪了。他不適地抖抖耳朵,高舉貓爪,有心想教訓一番膽敢以下犯上的人類,扭頭卻見他的人類面上驚懼猶在,一副死里逃生的可憐模樣。
仁慈的小貓咪猶豫片刻,到底沒能伸出利爪,改抽為拍,只在人類的手背上輕輕按了按梅花爪墊。
感受到來自小黑貓無聲的安慰,墨觀至扯了扯唇角,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他將懷里的毛團子摟得更緊了幾分,用力感受著來自胸膛處的第二道心跳,撲通撲通,慢慢將自己的意識從幻境的世界抽離。
小黑貓猝不及防,被人類擠成一塊短而圓的黑土司,口中發出短促的一聲嘎,十分丟臉。可是他卻好脾氣地沒多作掙扎,任由脆弱的人類汲取貓貓大人的力量。
不被小貓咪眷顧的其他人可沒有墨觀至的好運。他們之前被困在幻境里,雖然無法完整探知鐘情的完整生平,卻能捕捉到其中的點點碎片。而就是這一絲半縷的共情,足以摧毀他們的心神。
張玄沄只覺得整個人仿佛被扔進油鍋里滾了一圈,又陷入最深的泥潭,掙扎也掙扎不動,爬也爬不上去。時間仿佛靜止,唯有苦難清晰真實,求天告地無門,只恨自己來人間走一趟。
然后,解脫終于到來了。
迎接他們的是毛春寧靜的冬日夜空。
……
從幻境中掙脫后,不少人直接昏死過去,四仰八叉倒了一地,乍然一看,竟像是一具具被湖水泡白了的尸體。
唯有幾位身具道法護持的修者尚能勉力保持清醒。其中,身為女性的柳槃和擁有巫族血脈的張玄沄更為敏感,在幻境中所受的沖擊也更嚴重。此時,他們雖然醒了過來,卻只能呆愣愣地跪坐原地,面上的神色復雜難言,口中呢喃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古老言語,身體在刺骨的寒意中凍得瑟瑟發抖。
“這是通靈了,過一會兒就好。”對巫族頗有了解的鐘情如此說道。
脫離幻境后,鐘情也換回了人類的外表,只是褪去了夏天無的戰袍,換了一套相當時髦的裝束。此時她衣著鮮亮,國色天香,站在一堆狼狽的人里頭,簡直印證了仙凡有別四個大字。
就在這時,本是人類脆弱之軀的老警察卻突然睜開眼睛,愣愣地盯著如此鮮活的鐘情看了半天,嘴巴大張,活像見了鬼。——盡管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他確實是見鬼了。
嚴粟用力撓了撓卷毛,正冥思苦想怎么和為社會主義奮斗了一輩子的老警察解釋目前的狀況,卻聽老警察喃喃自語著。
“多好啊,天底下那么多不平事,終于又少了一件。真好。”
嚴粟咽下了所有解釋的話。
老警察并不知曉內中詳情,也知道上頭不會允許他再深入。他并非是那種刨根究底的英雄,此生所求的不過就是一個普通人的心安理得。他只知道鐘情此刻的臉上透出的不是仇恨,而是真實的平靜。
他也終于解脫了。
后續的善后工作自然輪不到高貴的小黑貓動爪。他仰著下巴,被他的人類畢恭畢敬地捧在懷里,驕傲地班師回……窩了。
今天的人間又是普普通通平和的一天呢。
……
龍年如期而至,又匆匆離去,人間并沒有因為反派們的陰謀落空,英雄們的戰斗告一段落而從此安寧無災。相反地,越來越頻繁的氣象災害,一輪又又一輪的疫病卷土重來,日漸浮躁的人心……如此種種,每一日都在上演,日復一日。
是靈炁復蘇的影響嗎?是邪魔又有了新的動作嗎?還是那只是人類歷史進程中終將經歷的一段低潮?
無人知曉答案。
隨著異象日漸頻繁,有關世界末日的謠言甚囂塵上。某一日,毛春上空濃云翻滾,黑霧彌漫,三天三夜不見日光。氣象專家連夜辟謠,稱這只是某種奇特的氣象現象,背后隱藏著這樣和那樣的科學原理。
然而不再好騙的網友們顯然對此并不買賬。
——蒙誰啊,我雖然是個傻子,但是完全沒有太陽和太陽被云遮住是兩碼事,我還是能分得清的。
——太好了,是真傻子,我們有救了!
——你們有沒有發現,精神病越來越多了(非罵人)我在精神病院工作的親友透露給我,說里頭的人其實變得更精神了。會不會有一種可能,那些所謂有病的人其實才是天選之子,而我們這些正常人才是不正常的?
——那我同意天選的病人們先暴起,把那些不能繩之以法的狗東西XX個干凈,有一朝刀在手,屠盡天下負心狗!
——不要屠狗,狗狗協會提出嚴肅抗議。
——不要在這種奇奇怪怪的地方搞對立。
——不說這個,就那個什么尋龍大賽居然要舉辦第二期了,你們敢信?
——臥槽,第一期黑屏了那么久都沒有官方聲明,網上蓋的分析樓多到都能自建一個小區了,技術問題解決了嗎就敢開第二期,傻子才會看呢。
——一個笑話,黑屏是技術問題。
——我坦白,我才是真傻子,我一定會看的。希望還有貓貓大神和殺豬法師。
——反正我是蹲守過第一期節目的人,我看完后當天就做了一個巨奇怪的夢,具體夢見什么我忘了,只知道這個世界要發生大事了。真的,家里有門路的趕緊準備起來吧,這個世界已經容不下普通人了。
——信我,我才是秦始皇。
——解釋,解釋,作為擁有身份證的一名尊貴的合法公民,我要求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
網友們正躲在屏幕后面,隔著互聯網的汪洋大海,正大戰三百回合,戰得酣暢淋漓。
這時,毛春的居民們則敏銳地察覺到天上再起風云。
黑色的云層壓得更低,滾滾濃霧中不斷閃現紅色的火花,好似一鍋鐵水在沸騰、噴薄。云端深處仿佛藏著什么可怕的龐然大物,正滴答留著口水,虎視眈眈地俯瞰人間。
而城市的上空竟然回蕩著久違的倉鸮的怪叫聲,如同死神的號角,一下又一下錘擊在人們的心上。
就在這時,云幕之中,忽地閃過一道奇怪的黑影,是那種黑到極致的黑,比黑色的云、黑色的霧還要黑上好幾個色號。地上的人只能看見那東西的輪廓剪影。
嗯,很奇怪,像是有角,又像是長了毛,到底是什么呢……
目睹這一幕的眾人膽戰心驚,四肢不聽使喚地僵硬著,站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他們傻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卻不見有什么危險發生。提著的心逐漸放下,人類八卦的本能再次占據上風。他們開始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間或夾雜著倉鸮的叫聲。
“你們看,那是什么?是鹿嗎?好大的一對角呀。”
“嗯,某幸咖啡?”
“啊,真是廣告嗎?”
“咔咔——”
“鹿沒有這么圓潤的腦袋吧。”
“你真傻啊,什么鹿公司能把廣告打到云里頭?”
“就是,別瞎說,那么高的地方哪來的咖啡店?孟婆湯店還差不多。”
“孟婆湯……嘖嘖,聽起來挺美味的,我都快凍死了,這時候能來碗熱湯,管他是不是孟婆湯呢。”
“咔咔——”
“誒等等等等!那竟然是活的!會動的,你看你看,它好像回頭了!”
“烏漆墨黑的,啥也看不見呀,回沒回頭有啥區別嗎?”
“誒臥槽,好圓潤的兩頭身!是一只小豬嗎?是小豬吧……”
“咔咔!”
“好圓的小黑豬啊。”
“好黑的小圓豬。”
“咔咔!”
這時,同樣站在人群里看熱鬧的張玄沄一錘定音,總結道:“是一頭頂著鹿角的圓圓黑黑小黑圓豬……好怪,不確定,再看一眼。”
墨觀至同樣認真觀察了許久,這時忽然出聲反駁道:“不是,不是小豬,是小貓。”
說罷,他竟從懷里掏出一個老式手電筒。啪的一下,手電筒亮起,光束直沖云霄,遠遠打在那道剪影上,終于揭開一角神秘的面紗。
眾人目瞪口呆,什么鬼的手電筒能照到天上去,這世界還科學嗎?
然而,他們按耐不住好奇心,還是循著光線再仔細看去。
朦朦朧朧的光影中,那對繁復的大角搖搖擺擺,像是整個掉轉了一個面,正面朝向眾人望來,圓潤的小黑球上冒出一對尖尖的小三角,迎風抖呀抖。
眾人鴉雀無聲。
兩頭身的深淵小怪獸張嘴,吸氣,呼氣,鄭重其事地喊了一聲:“喵嘰呀——”
清清脆脆,嬌嬌軟軟。
好像是貓叫?
眾人:“……”
確定了,確實是一頭小豬咪沒錯了。
只見頭頂重角的小貓咪縱身一躍,跳出密布的濃云,霎時周身光芒四射。一團金光之中,小黑貓驕傲地昂起腦袋。小小的、圓圓的貓腦袋上頂著一個大大的、華麗的鹿角,鹿角如虬枝橫斜吟風,自帶一股莫名的仙氣。
明明是頭重腳輕,不甚和諧的配置,放在小貓咪身上卻意外地和諧,仿佛他天生就長著一對如此華美的巨角。
不,不對……
有人喃喃自語,那不是鹿角,是龍角。
傳言龍有九似,其中一似,角似鹿。龍為鱗蟲之精,龍角是區分龍與蛇一類普通鱗蟲的最根本的特征,是龍身上最重要的身份象征。
所以,云里頭的那只小貓,竟然是一頭……貓貓龍?!
有人激動得狂拍大腿,嚷嚷著:“龍啊,就是龍!萬物有靈,萬物都可以是龍!我們刻板印象中的龍的形象流傳也不過兩三百年,人類對于龍的定義太過狹隘!是我們太狹隘了!誰說貓不可以是龍呢!”
“什么東西,我沒文化,我聽不懂。”
“我也聽不懂,但牛逼就完事了。”
而遙遠的天上,那頭黑黑的、圓圓的貓貓龍優雅地抬起一只爪子,又甩動幾下尾巴,像是在向人類全方位地展示自己的英姿。等他終于炫耀夠了,小黑貓一個靈巧的轉身,亮出一只小圓爪,然后啪的一下拍打在云團上。
下一刻,濃霧如同巨大的黑色面團,滾動、聚攏,又被無形的大爪揉捏成不同的形狀,最后抻開,延展成一張大餅。緊接著,大餅的一角被撥開,久違的太陽從中一躍而出,刺破人間的灰敗外殼,直達每一個陰暗的角落。
地上的人們不約而同瞇起眼睛,被耀眼的日光刺激得雙目流淚,視線卻久久無法挪開。
事已至此,末不末日的他們不知道,反正這個世界都已經這樣了,無論發生什么都是正常的吧。
不過就是一頭貓貓龍而已……而已……
貓腿子張玄沄熱烈高唱贊歌:“當世界破破爛爛,沒有關系,小貓會伸出援手!”
人民群眾:“……”
嚯,那可真是好圓好圓的一只小貓手啊。
就在群眾驚嘆不已時,那小黑貓縱身一躍,輕輕巧巧就跳下云端,而后輕輕巧巧翻身下落,最后輕輕巧巧地落在某個人類的肩頭……嗯,輕輕巧巧的落地計劃失敗,小黑貓的一只后腳明顯腳滑了一下,差點整只貓狼狽地摔個大馬趴。
危急關頭,小黑貓伸出利爪,用力扒住人類的外套,而后四爪并用,吭哧吭哧重新爬回人類的肩頭。他四肢收攏,原地變成一團貓貓土司,并努力擺出一派端莊持重的大貓風范。
一切無事發生。
圍觀群眾:“……”
很好,那種奇怪的神圣感沒有了。
此時的小黑貓沒了角,已然變成一只普通小貓咪的模樣,圓頭圓腦,看著還怪可愛的。只見小貓咪高高抬起下巴,湊到他的人類的臉旁,咕嚕咕嚕,一副要討要夸贊的模樣。而他的人類也從善如流,認認真真地挼了一遍小貓咪毛茸茸的下巴和脖頸。
好容易回過神來的眾人又開始酸了。
“你說,貓都能變成龍嗎?”
“嗚嗚嗚我也想摸小貓咪,咪咪咪咪,嘬嘬嘬,嘬嘬嘬……”
“我的貓也愛趴在我的肩上,你看我這再標準不過的高低肩,就是扛貓扛出來的。你說,我的貓會不會是在暗示我什么?”
“你都用上‘扛’這個字了,起碼得是個‘您’啊。”
“想多了吧,你的貓也這么黑嗎,你的貓也這么圓嗎,你的貓肯定不會這么胖吧……”
“噓,小聲點,我覺得小胖咪在瞪你。”
“臥槽,這么黑你也看得見它的眼睛?”
“那不是胖,小貓咪的胖怎么能叫胖,那叫毛茸茸!”
……
小黑貓這般人畜無害的萌態,惹得眾人一陣唏噓,更有膽大的惡向膽邊生,竟試圖想要伸手摸一把貓貓龍沾沾仙氣。
幸好,配合演出的墨觀至和張玄沄終于謝幕,果斷帶著小黑貓逃離演出現場。
他們的動作是如此矯健迅捷,幾乎像是一道風,從人們的視線里刮過,和來時一樣突兀,瞬間消失無蹤。
而這時,太陽出來了,天藍了,連可怕的倉鸮的叫聲也消失了。
一切正常得像是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可是,真的發生過嗎?
眾人茫然,眾人沉思,眾人決定……回家拷問小貓咪。
這一夜,注定會是毛春的學渣小貓咪們難以入眠的可怕夜晚。
而這一切都和罪魁禍首們無關了。
且說二人一貓拔足狂奔。張玄沄體力不太好,此時吃力地跟在墨觀至身后,一邊跑還不忘一邊氣喘吁吁地嘮嗑。
“你、你說,你說說說……”
墨觀至真擔心他會累死在自己面前,只好找了一個僻靜的無人角落停了下來。
張玄沄扶著墻,喘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緩過神來,十分有毅力地接著往下說。
“你說非人辦非要我們演這么一出到底是為什么呢?貓貓龍的首秀這么隆重的嗎?我都有點害怕,怕被人當場當成封建迷信分子給抓起來。”
墨觀至則道:“你有沒有發現,最近一年,大家對這類玄幻事件的接受度越來越高了。非人辦也是考慮到堵不如疏,與其讓輿論朝著不可控的陰謀論方向發酵,不如直接曝光一部分,但又不做官方解釋,就讓大家自己腦補。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有時候,一知半解反而更能維持穩定。”
“說了這么多,官方就是破罐子破摔了唄。”張玄沄嘆氣,但同時倒也能理解非人辦的做法。
告訴大家,這個世界真的存在某些無法用現有的科學定律去解釋的玄學現象。但是沒關系,我們的社會在發展,我們理解世界的理論也在不斷進化,而我們的官方擁有足以保護普通人民群眾的力量。我們永遠不會被放棄。
——盡管這個保護群眾的力量是非人辦在狐假貓威。
“不過說到這,”張玄沄突然話鋒一轉,眼珠子滴溜溜地瞄向小黑貓,猥瑣地嘿嘿一笑,“我們的貓貓神是如何寬宏大量、大肚能容地同意這個計劃的?”
墨觀至:“……”
張玄沄可算是問到點子上了,可他又怎么能實話實說,告訴對方其實是小黑貓對新獲得的漂亮龍角十分滿意,實在按捺不住一顆想要當眾炫技的心呢?這樣的大實話一說出來,恐怕他的臉會先挨兩下貓貓拳。
于是,墨觀至輕咳了兩聲,故作神秘道:“因為他們給出了一個貓貓神無法拒絕的條件。”
他肩頭趴著的小黑貓聞言,相當滿意地拿尾巴勾住了人類的脖頸。
張玄沄不知道自己腦補了什么東西,片刻后恍然大悟,看向小黑貓的眼神充滿敬畏之情。
“我知道了,一定是貓貓神法力無邊,普度眾生,非人辦打不過只好投降,他們肯定是承諾絕不將貓貓神的領地開發成公園,還收門票。我猜的對不對?”
小黑貓:“……”
唔,好吧,從某種角度而言,張玄沄說的也是小黑貓愿意暫時與非人辦和平共處的原因之一。
鐘情離開前,將身上的龍神秘寶龍角交給了小黑貓。非人辦找不到鐘情,收不回秘寶,也摸不透這只實力超群的不世大妖到底意欲何為。最后是嚴粟和李山吾找到了小黑貓在人間的唯一代理人——墨觀至。他們厚著臉皮攀扯幾度歷險后結下的生死情誼,詢問墨觀至的看法。
墨觀至只給出了一個十分質樸、聽起來又相當官方的條件。
小玉山屬于玉山宗,屬于小黑貓,不可以將小玉山設為5A風景區,不可以收門票。小黑貓不會交出他所得的力量,但同時承諾,只要人不犯貓,貓不會首先使用能量為禍人間。
嚴粟和李山吾頂著一腦門子的問號,將小黑貓的要求帶回非人辦,非人辦的上層同樣頂著一腦門子的問號開了大半個月的會,終于決定同意小黑貓的提議,雙方正式進入和平共處的蜜月期。
——當然,主要也是因為他們目前哪怕集結所有玄門力量,也無法抵擋小黑貓的攻擊。正所謂話語權掌握在有能量的人的手中,貓也是一樣的。
總而言之,人間普普通通的一天又平靜地過去了。
斗轉星移,時間很快就來到了龍年末尾,眼見著蛇年即將到來。直到這時,小黑貓才猛然想清楚一件事情。他的人類還有父母親友在世,他在這個世界至少還要繼續生活幾十年。
起初,這個認知令小黑貓有些許不愉快。不過,大肚的貓貓神很快就釋然了。
“那我就再陪你在人間逗留一百年吧。”
不過是百年而已,以往的小黑貓哪怕睡上一覺也要花這么長的時間呢。
墨觀至:“……”
雖然有點感動,但原本的他只以為自己能活到七老八十就很不容易了。
“那百年之后呢?”
小黑貓翹起胡須,像是露出了一個狡黠的貓貓笑。
“百年之后,當然是帶你回去種柿子樹啦。”
于是,墨觀至也笑了起來。
“其實,不用百年這么久,現在剛好是寒假,我不用上課。我們現在就可以先回去一趟。不過我們的動作得盡快,再不走就趕上春運了。”
不得不說,人類的這個提議很得貓心,他瞬間就心動了。
畢竟,現下的人間也沒有太多的煩貓事。人間的靈炁能量雖然偶有躁動,但有非人辦穩定大局,暫時不會波及到小黑貓和小玉山。而墨觀至的朋友們此時也過著各自平靜的生活。
墨觀至的動物偵探所正式營業了,聘請來的四只小妖們勤勤懇懇,干得十分用心,基本不用墨觀至操心。因為人類減少校園暴力的行動頗有成效,瓜皮和白肚皮這兩只貓貓護衛隊的核心成員慘遭失業,轉頭又來店里面試,如今已經順利成為店里的編外貓員。不過它們只肯上半天班,做二休四,算是兼職的臨時工。
毛春城里的貓貓幫派們時不時會光顧他的小店,送來最新的貓道消息。那只很有文學細胞的詩貓餅崽還籌謀著要在小店開它的新書發布會,是一本詩集,名字就叫《愛,死亡,和碳基貓》。它還熱情地想要給小黑貓送上燙爪的簽名書,被小黑貓以自己是舊時代的文盲看不懂新世界的詩歌為由拒絕了。
餅崽的新書發布會不久后,鳳堯終于帶上鴻信,以及小伙伴們滿滿的祝福,乘坐小火車橫跨整個國家求醫去了。從她最新的更新狀態看來,情況很樂觀。長生放假后,邀上好朋友烏梓星,兩人在賀老漢的陪同下,也南下探病去了。他們為自己的新伙伴帶去了兩人親手制作的一只威風凜凜的鴻雁風箏。
嚴粟和李山吾照舊忙得焦頭爛額,近況乏善可陳。與此同時,張玄沄和阿波終于還是決定組隊參加第二屆的尋龍大賽。因為風格突出,他們這對一胖一瘦的組合目前擁有的粉絲數量還是很可觀的。在兩人的軟磨硬泡下,墨觀至答應等小黑貓心情好的時候,他們會來節目里客串。張玄沄和阿波激動得已經提前開過好幾次香檳。
在節目里,他們必然會遇見很多的新老朋友,屆時又會展開一場新的冒險,又會有新的故事發生。
但其中并不包括阿月和馮生。這一對雙生子目前都生活在非人辦的秘密基地。玄門不受凡間的律法約束,馮生的所作所為自有一套懲罰體系。簡單而言,他現在正在用自己的能力給非人辦打白工,造福人類。某種程度而言,他也算是在踩縫紉機了,很難說這一踩是不是就是一輩子。
而阿月,作為馮生的孿生弟弟和監護人,目前也跟著馮生歷練,變得愈發穩重,只不過還是愛穿女裝。從朋友圈狀態看來,他最新發展的愛好是KTV麥王爭霸,據說已經被他唱“死”了不少對手,拿到麥霸稱號指日可待。據他本人透露,他的下一階段的人生目標是成為持證上崗的專業屠夫。
而他們那沒有血緣的妹妹小白蛇,則跟著他們有血緣的母親鐘情一起,消失在茫茫人海,只有逢年過節時,才會發一條群發短信過來問好。
蛇年是屬于她們的年份,她們必將有一番作為。
不過,最新一條信息是來自小白蛇的自拍照。小白蛇以人身加入夕陽紅老年旅行團,去了錢塘,拜了塔,還在塔前比了一個耶,實屬是沒心沒肺的親媽墳頭蹦迪行為。
小黑貓就此事,對于小白蛇是否能有一番作為發表了不太重要的講話。
墨觀至倒是想起來,小白蛇臨別前還對他發下重誓,說自己日后要勤加修煉,力求下一次見到墨觀至時,有能力也在他的靈魂上打卡,刻下“到此一游”的烙印。
靈魂里不知道刻了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的墨觀至聞言,曾經努力婉拒過,但沒有成功。
小木偶和她的羅剎魅姐姐倒是出現得很頻繁,幸好她們對人間沒有多大的興趣,目前為止都和非人辦相安無事。不過有時候,她們會不請自來,在墨觀至的客廳里偷偷給手機充電,或者打開電視機看新一期的少兒節目。有好幾次,墨觀至都懷疑是家里頭在鬧鬼,甚至打算報警。
姐妹倆最近又新愛上了人類的火鍋,不過她們吃不了,只能趴在別人家的空調外機上聞個味道。那家火鍋店里的招牌員工恰好也是一位老熟鳥,正是當年在咸魚俠小鎮里兼職的主持人白鷴。白鷴 外貌出眾,很能吸引客戶,但大概是在火鍋店里領舞的工資不太高,偶爾還得去奶茶店里兼職搖奶茶。在不工作也不兼職的時候,白鷴喜歡上了網絡沖浪,可惜他的社交賬戶因為熱衷于在網上點評新晉的流量小生是丑八怪而被粉絲頻頻舉報。
……
小黑貓和墨觀至一起,看了今年的初雪,吃了今年的柿子,還吃了由流浪貓們進貢的傳說中毛春最美的母雞下的第一顆蛋,——事實證明,這樣珍貴的蛋吃起來也只是一股雞蛋味,除了小一點沒什么特別之處,就算它是小貓們評選出的最美母雞下的也一樣。
最后一件新鮮事,大概就是吃完那顆蛋的當天晚上,墨觀至終于找到小黑貓珍藏已久的粉色筆記本,然而小黑貓整只趴在筆記本上,始終不肯讓人類看上頭記載的內容。墨觀至懷疑里頭寫的全都是自己的壞話,等清明節時會燒給渾元真人,請他入夢來教訓自己。
不過這個想法尚未證實,他們出發前往小玉山的日子終于到來。
那是一月份的某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天氣很冷,但天空很藍。白天時碧空如洗,萬里無云,等到夕陽滑落至山尖,天空又布滿了紅褐色的瑰麗云霞。他們途徑的灌木、樹叢,都在籠罩在溫柔的云霞里,在微風中閃動著粉色的光澤。
可想而知,明天也一定會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而就在這樣的霞光里,一道蒼老、瘦削卻不失矯健的身影朝著他們急速奔來。
是茍富貴。
夕陽下的茍富貴,仍舊穿著那套過時的中山裝、身披軍大衣,周身同樣泛著柔軟的粉紅色,看起來還有幾分討喜。他朝著一人一貓拼命揮舞手臂,像一條快樂的小狗在招搖尾巴。
小黑貓終于回家了。
他甩動尾巴,像甩著一根指揮棒,指揮著他的人類,朝著家的方向緩緩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