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正文完 青年手中捏著一……
青年手中捏著一支從路邊摘來的黑玫瑰, 手掌擦破的鮮血將它染得斑駁。
牢欄一條條的陰影印在他的面容上,半遮住那雙幽異的藍眸。
大門傳來一道悶響,他抬起頭, 看著城主從狹窄的過道向他走來。
“你的力量耗盡了么?”科爾茵對坐在枯草堆上的喬密爾說道。
“如你所見,我逃不出這里。”
“你知道我們的計劃。”
喬密爾淡淡的微笑代表默認。
“原來神明也會像人類一樣滿腹心眼……”科爾茵語氣中帶著一絲輕蔑, 可卻沒有敵意。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當發現對方不經意間露出的屬于人類的劣根性, 他竟然有些暗喜……就好像,那曾經圣潔而遙遠的存在如今變得唾手可及。
“這是你為了活下去,而想出的計策嗎?”他又問, “你以為故意毀掉自己的價值, 就能讓所有人不再利用于你?”
“為什么不試試呢?”喬密爾反問, “我還有別的選擇么?”
“活下去……然后呢?”科爾茵追問。
“當然是和大多數人一樣, 追求幸福的人生,擁有財富、地位,還有……”喬密爾眼睛亮了亮, “還有……享受一段美妙的愛情。”
“愛情?”
喬密爾勾起了嘴角:“這也是奧克塔薇爾消亡前, 偷偷告訴我的祂的心愿。”
科爾茵恍惚。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沉默許久后, 他忽而說道。
“我叫喬密爾。”
“喬密爾……”科爾茵喃喃念了一遍,覺得有些耳熟,回憶片刻,才想起那個被燒死的蘭曼斯特國王子也是叫“喬密爾”。
“你為什么會取這個名字?”
“從我誕生起,‘喬密爾’便是我的名字。”
“好吧。”科爾茵不再糾結這一點, 他看著喬密爾的眼睛, “你的心愿想要實現也許比較困難。”
喬密爾安靜地聽著科爾茵繼續說道:“不止狄薩弗森不會讓你好好讓你活下去,就在剛剛,我還從一名傷重瀕死的巫師口中知曉了另一個可怕的消息。”
“他們想要你的命, 最根本的原因是要……將你分食入肚。”
喬密爾眼中出現一絲波瀾。
“那些巫師的力量越來越薄弱,為了重新獲取力量他們什么都愿意嘗試。”科爾茵不緊不慢地道,“或許有成功的先例,有巫師使用禁術吞噬了同類的軀體,力量大增……而你本就是神明所造,自然有非凡的價值。”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城主大人?”喬密爾終于問道。
科爾茵也不賣關子,直言道:“狄薩弗森不日就會帶領軍隊抵達這里,災難在所難免。屆時我將借助替身暗中撤離,帶上你一起。只不過,如果民眾不愿意一齊反抗狄薩弗森,制造混亂的話,可能就無法那么順利了。”
他告知喬密爾巫師的目的,無非就是想讓其更加害怕,從而別無他法,只能試著依附自己。
而青年的神色不似他的處境般狼狽,“看來,你不準備依照全城民眾的請求,對我進行審判了?”
“就目前情況而言,即便我想審判,也沒有合適的時機。若是能成功,你將暫時性命無憂。”
喬密爾:“你不與你的城民同在了么?”
科爾茵臉上閃過一抹決然:“被鮮血染紅的黑玫瑰是這座城邦的結局,也是這片大陸命運的拐點。這是神域坍塌之后的預言。”
“這樣啊……”喬密爾若有所思.
黑壓壓的騎士團踏過寂靜原野,驚飛了躲藏在枝葉中的鳥兒。它們在上空盤旋,發出尖銳的啼鳴。
狄薩弗森勒停戰馬,遠遠望著夕陽下城門向他打開,顯現出一種無言的順從。
看來將那人劫來這里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到達的時間比預計中要快,也許他潛意識里想知道祂還在不在這里,或者是否還活著。畢竟那所謂的神明已經脆弱得能徒手捏死。
當然,這也不是此行的重點。
他所要做的不是秘密,他要摧毀這座城邦。
無關兒時仇恨,而是由于不安。
自己好像曾經有過一縷執念,想帶夢境中的青年來到這里。每每意識混沌時想起,心臟宛如陷入了柔軟的云端,又在驚醒后冒出渾身冷汗。
而摧毀了這座城,也許就能擺脫了那詭異的羈絆……
人們滿懷恐懼地恭迎狄薩弗森,不知道會聽見這位至高無上的王下達怎樣的命令,希望那是在他們承受范圍之內的。
科爾茵對狄薩弗森行過禮,便在后方垂首跟隨,堅硬的鐵蹄踏過城中主干道,君王不發一言,陰沉的銀眸望向四周。
終于到了道路盡頭,狄薩弗森停下了,將視線投向科爾茵。
科爾茵迎著那道滲人的目光上前。
他記得上一次面見狄薩弗森王還是自己被任命為城主時,當時狄薩弗森從雪原歸來不久,整個人身上血腥之氣揮之不去,如今再見到,只覺得對方壓抑的戾氣與殺意,宛如冰川下的熔巖。
凜冽的字句落入他耳中。
“張貼告示,限全城居民兩日內搬離,違抗者就地誅殺。”
搬離?
科爾茵驚訝地抬頭,不知是該為民眾能保下性命而感到幸運,還是為他們即將失去熱愛的土地而感到悲哀。
“在城中各處放置油桶,兩日后點燃。”
科爾茵:“!”
“陛下,您、您要將這座城燒毀?!”
他看不清狄薩弗森逆光的臉,與火燒云對比鮮明的銀眸沒有一絲波瀾,傳達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威懾。
科爾茵驚覺失言,連忙又低下頭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片刻后,狄薩弗森再度開口:“他人呢?”
“……什么?”科爾茵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從王宮偷走的‘新神’。”
不知是不是錯覺,“偷”從狄薩弗森嘴里說出時,竟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冤枉啊陛下!”
科爾茵頓時汗如雨下,磕絆地用提前準備好的說辭來解釋,“是那群賊心不死的黑巫師擄走了‘新神’,我也不清楚為什么會來到這里,他們觸怒了‘新神”,現在全都非死即傷……”
幸運的是,他的話并沒有被質疑,但不太妙的是,君王似乎對他回避了先前的問題而感到不悅。
“他、人呢?”狄薩弗森重復。
科爾茵暗吸一口氣:“祂已經死了。”不管是為了自己的圓謊,還是為了喬密爾能脫身,只能這樣回答。
“死了?”
“是的,尊敬的陛下。”科爾茵說道,“祂來到這里時已經明顯變得虛弱,之前祭典又發生了意外……”
科爾茵簡要描述了經過,突出了喬密爾言行的怪誕與力量殆盡。想必這些狄薩弗森不會不清楚,如此說法應該是合乎邏輯的。
而出乎意料地,狄薩弗森甚至都沒有求證喬密爾的死亡。
……這算是一種蔑視嗎?
對隕落的神明的蔑視。
只見狄薩弗森沉默地驅馬走離,披著殘陽的高大背影即將沒入殿門陰影中。
一旁的騎士長提醒了他一聲,示意他趕緊去辦狄薩弗森王剛才交代的事。
一陣詭異感忽然爬上科爾茵的背脊,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有哪里不對勁。
為什么狄薩弗森帶了這么多親軍,卻不直接管控這座城,而是將棘手的事情交由自己去辦?
難道是出于信任?
不,以這位君王的性格絕對不可能……
那么,這其實是一道考驗?
考驗他是百分百忠誠,還是另起異心?
又或者,狄薩弗森并非不知自己的打算,他是在看自己究竟有沒有膽量搏一把,順便等一個可以大開殺戒的理由……
如果是后者的話,就太糟糕了……明明設想過無數次與狄薩弗森為敵兵刃相見的場面,可光是對方拋出的陷阱就讓他膽寒,狄薩弗森的自大竟也磨滅著他的勇氣,仿佛無聲地告訴著他:只要往前走便是萬丈深淵。然而,會有退路嗎?
現在到底該怎么做?
怔忪之間,科爾茵腦海里閃過幻想中不久之后的未來——
整座城邦被鮮紅浸染,猶如漫天的火光將黑色蠶食,人群在奔跑、叫嚷,安寧再也不復。
他們在反抗,反抗狄薩弗森的命令。
這其中是不是有人在煽動他們誓死抗爭?會是自己么?
自己是會成為那捍衛故土的英雄,還是就此飲恨埋骨的小丑?
落日伏在城墻上,入目紅得刺眼。
科爾茵眼眶發酸,不自覺地閉了閉。
艷紅透過眼皮刺激著眼球,再睜開時依舊是模糊一片……好像那遍野的玫瑰都與陽光融為一體,變得鮮紅又熱烈……
等等!不對!
科爾茵猛地揉了揉眼睛,這不是錯覺!
那些黑玫瑰是真的變紅了!
耳旁爆發的驚呼也證實著這一點。
為什么會這樣?!這意味著什么?
科爾茵思緒一團糟,甚至反應不過來是該驚喜還是駭懼。
而民眾已經由最開始的不可置信,到紛紛洋溢起了歡欣。
有部分人起了頭,接著所有民眾都自發朝向了狄薩弗森跪下,因為在他們看來,是那么地巧合,狄薩弗森多年后再次來到這片土地,詛咒便消除了……
一定、一定是君王的功勞,必須是!
狄薩弗森王其實一直眷戀著這里,如今就是要來消弭他們的災難!
“陛下!您看,玫瑰都恢復紅色了!”
“尊敬的陛下,至高無上的王,我們相信,是您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人們不斷表達的感激令科爾茵覺得荒誕極了。
不,事態本不該這樣發展的啊……
染紅玫瑰的居然不是鮮血,而是……
“陛下……?”
狄薩弗森停了下來,可卻遲遲沒有回頭,身旁的親信都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們看到君王低下了頭,陷在昏暗中的臉似乎在慢慢扭曲,猙獰而痛苦……
怎么回事?
吁——
科爾茵呆呆地望去,就見狄薩弗森身形一震,驀然勒緊的韁繩使馬兒高高揚起前蹄,狄薩弗森竟險些跌落下馬!
“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幾名騎士連忙上前詢問,卻被狄薩弗森重重推開。他們駭然,想不通為什么玫瑰的變紅會令君王暴怒。
等等,是暴怒么?又好像不太對……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尊敬的陛下此刻是如此失態,與往常的狠厲冷酷不同,猩紅的雙眸中并非嗜殺的快意,更像是被逼至絕境的瘋狂。
下一刻,狄薩弗森的身影如迅雷般出現在科爾茵眼前,猛然提起了他的衣領!
近距離與狄薩弗森對視,科爾茵驚得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對方緊縮的銀瞳完全不似人類,脖頸青筋畢露,指間傳來的力道似要將他活生生撕碎。
就在科爾茵以為自己要當場喪命之時,狄薩弗森喉間爆發出嘶吼:
“他在哪?!”
“我問你喬密爾在哪?!!”.
踏入廢棄的神廟,狄薩弗森步伐遲鈍且僵硬。
科爾茵帶他來的,說“死去的”喬密爾就在這里。
積滿灰塵的暗室內空無一人,只有一座神像靜靜佇立。
他怔怔走上前,一切是那么奇異地熟悉。
饑餓的少年被城民驅逐,遍體鱗傷,躲藏在這座神廟靠在愛與美麗之神的塑像邊,看著那朵偷摘的玫瑰一刻刻枯萎……
曾經的神像面容殘破模糊,而此刻變得如此清晰——那是令他無比眷戀渴望的一張臉。
最后的神跡降臨過后,神明的力量自世間蕩然無存,記憶的封鎖也都消失了。
“喬密爾……”
顫抖的手掌撫上神像的臉頰,質感堅硬冰冷,無聲地告訴著他,這是一具死物。
仿佛一切回到了原點,經歷的種種都是一場幻覺,自己依舊是那個孤身流浪、憎恨世間的少年……
為什么喬密爾要封鎖他的記憶?
是為了阻止自己在雪原殉情嗎?
回想起在圣米斯雪原所遭遇的一切,狄薩弗森恍然,喬密爾其實一直知道,他會有被迫離開的一天,成為神明力量的載體被封印于雪原,或是徹底消亡……喬密爾選擇了后者。
青年離開的背影令他痛得無法呼吸,自己沒能保護得了喬密爾,反倒是喬密爾用生命促成了勝局,利用世人的仇恨讓神域復原的希望崩塌,那些尸山中有多少人手上沾染了喬密爾的血……?
可冥冥之中喬密爾并沒有死,所以他來找自己了,然而自己卻……
明明一見到喬密爾就有 本能的心動,但卻要固執地將其扼殺,就如同當初,把對喬密爾克制不住的侵犯解釋成報復,害兩人白白錯過那么多時日!
狄薩弗森,你真該死!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男人盯著神像的眼神由一開始的痛苦、癡迷,到漸漸清醒狠戾。
不,不對……這座塑像與喬密爾有差別,這明顯就是騙他的!喬密爾一定沒有死!
喬密爾既然已經回來了,就絕不會再輕易離自己而去!滿城鮮紅的玫瑰就是在告訴自己他的存在!
狄薩弗森立即轉身沖出神廟,科爾茵和他的屬下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幽寒的長劍鏘的一聲出鞘,直接穿過科爾茵的掌心釘入了地面。
“啊呃——”
科爾茵瞬間疼出一身冷汗,拼命將脫口而出的嚎叫遏制在喉間,抬起頭,神情恐懼而不解。
“科爾茵,好大的膽子。”狄薩弗森陰涔涔開口,“敢騙我。”
“臣不知……”
科爾茵選擇繼續裝傻,但愿這只是狄薩弗森的試探。
狄薩弗森不是不在乎喬密爾的去向嗎?難不成是那讓玫瑰變紅的詭異力量,讓狄薩弗森感到忌憚?
然而不等他細想,刺透手掌的利刃又硬生生轉了半圈!
科爾茵疼得眼前發黑,手估計是廢了。明擺著的神跡的確讓他此前的話喪失了說服力,可是事到如今,如實招出喬密爾恐怕也難逃一死……
“封鎖城門,任何人都不準出去,全城展開搜查!”狄薩弗森隨即下令。
一名騎士上前詢問:“陛下,那……油桶呢?”
狄薩弗森:“按計劃擺放、引燃。”傷害過喬密爾的全都得死。
“遵命,陛下。”
“!”科爾茵錯愕不已,一切還是、還是和預言中一樣,唯一不同的是,狄薩弗森直接將他擒下,沒有給他絲毫機會……
難道這變故僅僅是他決定藏匿喬密爾而引起的?
“你的家人我已找人照看。”狄薩弗森又瞥向他,磨著牙說道。
“什么?!”
他的家人不是已經被最為嚴密地送走了嗎?難道聯軍的地盤里有叛徒?!
是狄薩弗森在騙他,還是他真的將狄薩弗森的勢力想得太簡單了?
“大火過后,沒有被燒死的城民會獲得獎勵,你家人、親信的血肉會成為他們得以延續生命的救濟糧,殘肢碎骸我會拼好了,送與你團聚,希望你能撐到那個時候……”
科爾茵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怎么會有人殘虐到如此地步?狄薩弗森竟比傳聞中更甚!
面對狄薩弗森,他甚至都沒有膽子去求證、去賭對方所言的真實性。
“我、我說……”
科爾茵失魂喪魄地用另一只手撐起身子,悔之不及要說出喬密爾的下落,卻被自己的屬下打斷了。
“祂已經不在那里了!”
“怎么可能?!”
說話的人被嚇得腿軟,可是因為不敢想象狄薩弗森沒找到人又是什么后果,他不得不出來說明。
狄薩弗森長臂一伸,將人提了起來:“說!”
“是副將大人……他把人帶、帶出城了……”
利奧赫頓?
為什么利奧赫頓會知曉喬密爾的所在?難道他與巫師達成了交易?那喬密爾只怕會被……
“你告訴的他?”科爾茵狠瞪向那人,“你背叛我?!”
“帶去哪兒了?!”狄薩弗森又逼問道。
鎖城的命令是剛剛才下的,還未傳達到城門口,如果這人說的是真的,喬密爾確實可能已被帶走。
“這、這我不知道啊……陛下恕罪、陛下饒命!”
“該死!”
狄薩弗森怒不可遏。喬密爾現在到底最有可能在哪兒?是不是遇到了危險?絕不能、絕不能再像數年前那樣與喬密爾錯過……
他強迫自己冷靜思考,該如何分散人手以最快速度找尋喬密爾。
此時,一聲鷹嘯正巧從高空中響起,振翅的蒼鷹盤旋數圈后,披著最后一絲天光,朝城外某個方向飛去。
他曾讓它監視過喬密爾……
不再有片刻遲疑,狄薩弗森連忙下令:“半數守城,其他人隨我追!”.
城外北面千余米處是一大片密林,通往納林威斯城的捷徑,比走大路要節省過半的路程。那里有利奧赫頓可以匯合的勢力。
由于近些年這片地帶未發生過戰爭和人口遷徙,城外的密林依舊保持著原初面貌。
它像是一團被孤立的黑色迷霧,里面未知且兇猛的生靈穿梭。不過隨著神明力量的消失,漫野的玫瑰延伸至密林,仿佛黑土之上破開了一條血路。
弓箭手松開箭弦,數根利箭刺入野獸的身軀,它咚的一聲倒地,熱血迸射澆入花叢。
這些見鬼的野獸還有完沒完?為什么連火都絲毫不懼?
利奧赫頓低咒一聲,隨即讓侍衛繼續加強防備。
被綁在馬背上的喬密爾睜開眼,看著兩側如鬼影般急速倒退的樹冠,咳出喉間的一抹鮮血,調侃道:“愚蠢的副將先生,這是要將我帶去哪兒啊?”
利奧赫頓狠剜了喬密爾一眼。如果不是那群巫師強調要活的,他現在帶的就是這人的頭顱了。
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么,總之這人已變得極度虛弱,沒有了任何反抗的力量。
可居然還敢激怒自己!
“當然是帶你去你的仇敵那里。”利奧赫頓冷笑道,“你殺了他們那么多人,想好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了嗎?”
經過標記好的道路,在快天亮時終于到了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不再有野獸窮追不舍,一群巫師也如約定的那般出現在了前方。
“終于來了。”為首的人率先開口道,“看來閣下比科爾茵要識時務得多。”
利奧赫頓挑挑眉:“您別這么說,如果沒有科爾茵大人的犧牲,頂在前面,我也不能這么順利將人帶來。”
“哦?他已經被狄薩弗森殺了?”
“如您所料。”
科爾茵就算還活著也離死亡不遠了,他一死,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利奧赫頓想。
“那你是怎么把他帶出來的?”巫師指了指喬密爾,“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狄薩弗森發現了科爾茵私藏這人。”
“科爾茵向狄薩弗森撒謊說他已死,所以萬一被搜到他還在城中就糟了。我不過是向科爾茵最信任的屬下表達了這份擔憂,然后就得知了他把人藏在了哪兒。”
巫師輕嘲地勾起了嘴角:“科爾茵還真是有位聰明的下屬。”
他走到喬密爾面前,捏住他的下巴:“該好好算算我們之間的仇了,尊敬的新神冕下。”
火把照清了巫師的臉,他眼底閃過怨毒,“自從你誕生以來,我們的力量就在急速減少,害得我們不得不更加依賴貴族,成為他們的附庸。是你,在竊取巫力,對不對?”
喬密爾平靜地道:“巫力本就源自神明,隨之衰微、消失,再正常不過。”
“那也是你造成的!”他掐住喬密爾的脖子,氣憤又不解,“你為什么要眼睜睜地看著它衰亡,還要暗地里幫助狄薩弗森制止叛亂?”
“和你們一樣……在力量耗盡之前,我也需要……找到靠山、表示誠意。”
巫師的手未松,掐得喬密爾喘不上來氣,可他說著,眼尾卻隱隱溢出笑意。
“靠山?你說狄薩弗森?”巫師嗤蔑,“我看你一定是瘋了。你想討好那暴君?怎么被他弄死的都不知道!”
“不過,你倒是沒機會再見識狄薩弗森的手段了。不知冕下有沒有聽說過,吞噬他人肉.體獲取力量的禁術?雖然你現在虛弱得如同一只被隨意碾死的螞蟻,但我想……你的肉.體,應該是特別的吧?”
“不知道嘗起來是什么滋味……”
利奧赫頓在一旁默默地聽著,眼中流露出驚喜與貪婪。
原來這落魄的新神還有這作用……可惡,科爾茵竟然沒告訴他。
“你放心,在殺死你之前,我會把你的皮完整地剝下來,作為永恒的祭奠。”
巫師長長的指甲滑過喬密爾側臉,“真是可惜了,這么漂亮的身體……話說,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神明,有沒有賦予你性別和繁殖能力?不如讓我先看看……”
喬密爾沒有理會對方的侮辱,自顧自地說道:“這片密林里你們布下了毒氣,借由北風吹往城邦方向。這種毒氣會引得獸類狂暴嗜血,也會一定程度迷糊人類的神智,密林已經沒有了神明的禁錮,野獸最終會全部涌入城中。”
“你們這樣做,一是為了阻擋軍隊追來,二是想將獸襲謠傳成神罰,讓那些將新神視作救命稻草的人徹底失去理智。”
巫師眼睛微瞇:“你還懂得辨識除術法之外的藥物?”
“巫術與普通的藥學早已不分家,甚至有一些人利用普通藥學冒充巫師,騙取傭金。幾百年間,他們一遍遍嘗試、記載,而自從我誕生之時,神明眷顧,這些內容全都刻在了我的腦子里。”
喬密爾偏頭避開對方的碰觸,“如今,更應該知道它們的寶貴。確定要為了虛無縹緲的力量,損失掉這些積累了幾百年的新的倚仗么?”
巫師與身后的同伴們對視了一番,看向喬密爾的眼神多了些探究與猶豫。
“他可是無比狡猾,想要在他這里獲得好處,根本不現實。”利奧赫頓開口道。
利奧赫頓出身角斗士,渴慕的永遠是絕對的力量,喬密爾的誘餌對于他來說不夠有說服力。
而且關鍵是,他并不希望大陸又出現新的未知,這些巫師本就該在巫力消失后淪為平民或奴隸,這片大陸是戰士的天下。
“還不需要閣下來提醒。”巫師冷淡地說道,“他再狡猾也還是落到了我們的手里,要怎么處置他,我們當然會好好考慮。”
利奧赫頓暗惱地磨了磨牙:“也許您該向我解釋一下,為什么我來時會碰到那么多野獸。”
“相信我,如果你不走標記的道路,根本到達不了這里。”
巫師語氣中帶著些許輕蔑,利奧赫頓并非覺察不到。就在他思考與別的勢力匯合后要拿這群巫師怎么辦時,兩頭從遠方沖來的野獸吸引了在場人的注意。
“怎么會?”
巫師們顯然很驚訝。
按道理,這時候毒氣應該已經充滿密林邊緣了,血腥氣也會吸引著更多野獸聚集,怎么還會有野獸朝相反方向跑?
“射殺!”
利奧赫頓下令。
弓箭手剛架好箭,只見野獸立即改換了方向,跑入旁邊的叢林深處,完全沒有要攻擊他們的意思。
……那模樣應該是周邊沒有中毒的。
可不只如此,野獸的反應像是感知到了危險……在逃難?
巫師眉頭深皺,看不見的地方在發生什么?
狄薩弗森就算是追來,也會因為獸群而退為守城。除非狄薩弗森不顧一切擊殺獸群……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冒險的?
“這里不能再待了,得馬上離開!”巫師果斷道。
本來他們還打算留下一些人,等城民和野獸兩敗俱傷之際,潛入城中搜取財寶。這個想法只能暫且取消了。
利奧赫頓當然無異議,他巴不得早點走,于是手臂一揮,侍衛們列好隊形,將喬密爾圍在中間,與巫師隔離開。
巫師不悅地抬眸。
利奧赫頓說道:“人既然是我帶來的,當然一路由我看押。至于最終如何處置他,我會和你們的雇主商討。”
巫師還未開口,卻聽喬密爾說道:“等出了密林,你們確定碰到的是自己人嗎?”
“你什么意思?”
喬密爾不緊不慢道:“我的意思是,納林威斯城的叛軍,已經被斷了軍資援助,暴露出了位置,被奧塔莎將軍領兵剿滅了。”
“你覺得我們會相信你說的話?”利奧赫頓沉著臉,“那位大人費盡心機,要重新扶持神權,凝聚起抗衡狄薩弗森的勢力,怎么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喬密爾眨眨眼:“那位大人……是伊萊么?”
利奧赫頓并不知曉其名字,可從巫師狐疑加深的目光中看出,喬密爾沒說錯。
“我想你們誤會了,他并不在乎神權,也不是要與狄薩弗森為敵。他的目的僅僅是讓我蘇醒。”
喬密爾又道:“納林威斯城的首領,也就是你們的雇主,違背了他的命令,想要謀害我,所以奧塔莎得到了布防圖,將叛軍一網打盡。”
“你們應該有段時間沒有收到來自納林威斯的信件了吧?”
確實,在數日前他們就為此而感到些許憂心。巫師想了想,不可思議道:“難道那個叫伊萊的人從很早開始就預見了你的誕生,以及你本身具備的價值……他想要的其實和我們是一樣的?”
喬密爾沒有回答。
“不對,那他又怎么會讓你落入狄薩弗森手里?”
巫師思緒越來越混亂了。本就是敏感多疑的群體,一旦被挑起疑心,自己便不受控制地猜想下去……
“你說現在占領了納林威斯城的是奧塔莎,等到了那里就會受到她的埋伏……是狄薩弗森派她來的?還是說奧塔莎背叛了狄薩弗森,在為伊萊做事?”
喬密爾閉上了眼睛,眉宇間積起陰翳之色:“如此簡單的問題,還需要問我么?”
再繼續下去,他的耐心真的要告罄了。
活了這么些年,驕縱恣意慣了,哪里需要這么長時間好聲好氣地與外人周旋?
哼,都怪狄薩弗森。
期間,又有數頭野獸從不遠處跑過。
“不要聽他一派胡言!”久未出聲的利奧赫頓說道,“不論如何,我們先按事先說好的撤離這里,不能讓他牽著鼻子走。”
巫師們猶豫一陣,沒有表示出異議。
他們即刻開始趕路。然而,眾人的想法已悄然發生了變化。
前進了不到千米,巫師頭領驟然感到后背一寒。回過頭,余光瞟到刀鋒,他迅速一避,彎刀割斷了他的衣袍。
與此同時,同伴們也紛紛遇襲。
“這是什么意思?!”他冷呵道。
襲擊他的侍衛沒想到一個巫師的身手也能如此敏捷,一擊沒成,揮起刀刃再次砍去。
可只見對方側身閃開,袖管里潑出一灘透明液體,澆在了他的手上。頓時手部皮膚像火蝕般疼痛,他“啊”的大叫一聲,刀掉在了地上。
“真當我失去巫力,就成了待宰的羔羊么?”巫師語帶譏諷。
早在那人說納林威斯城已陷落時,他就知道,利奧赫頓對他們的顧忌消失了。利奧赫頓一心只想爬上高位,誰手握重權且能重用他,他就會投靠誰,看樣子利奧赫頓已經有了新的打算了。
既然要翻臉,他不介意兩敗俱傷。以自己的身手,最壞的結果不過是只身逃脫,隱姓埋名。
巫師看向同伴,有的人和他一樣成功反擊了,而有的則是因為本就受了傷,被侍衛制服。
場面瞬間混亂起來,部分侍衛痛苦嘶吼,一些巫師倒在了血泊中。
利奧赫頓讓人將兵器架在幾名巫師的脖子上,向頭領逼問解藥。
“哪有什么解藥?”
巫師頭領冷冷一笑,在利奧赫頓完全沒料到之際,直接向他出手。
利奧赫頓這才驚覺,巫師的武力竟不在他之下。而那危險的液體更是令他防不勝防,他已被灼傷了好幾處,對方又再度潑來——
“大人!”
侍衛們驚呼,利奧赫頓果斷拉過一名離得最近的屬下擋在了自己面前……
此時,喬密爾撿起一把落在身旁的刀,割斷了繩索,趁機跑走。
巫師頭領瞥了眼他逃跑的方向,感到驚疑。一直以來,猜不透所謂“新神”的想法,因為,自己壓根不會認為,“新神”是真的在幫著狄薩弗森……
他莫名想起,曾潛伏在一位據說是來自圣米斯雪原的祭司身邊,聽見對方說過——
【等到新神蘇醒,殘暴麻木的君王將不復存在。】
是不是自己一直都會錯了意?
利奧赫頓也注意到了喬密爾,擺脫了巫師頭領后,就捂著傷口朝南邊追了去。
果然,利奧赫頓想借機鋌而走險。巫師心想。
反正自己也殺不死利奧赫頓,直覺告訴他,利奧赫頓無論具體打算做什么,都與送死無異……而自己,得趕緊走了,他可不想與狄薩弗森正面對上。
喬密爾當然跑不快,事實上,神力崩盤后又遭綁架虐待,他已虛弱到了極點。
好在,他終于碰見了人。是狄薩弗森麾下的親軍。
那人正在與一頭發瘋的野獸殊死搏斗,身上滿是可怖的傷口。在他用樹藤死命勒住野獸的脖子的后,自己也是窮弩之末。
野獸咽氣的同時,戰士健碩的身軀也轟然倒下。
喬密爾謹慎地走過去,不出他所料,從這人毫無章法只憑蠻力的打斗看出,他不幸中毒頗深。
戰士睜開一條眼縫,面目猙獰地看向喬密爾,嘴里發出“嗬、嗬”的叫聲,如果不是腿骨被咬碎實在站不起來了,喬密爾便是他下一個攻擊目標。
喬密爾撿起對方掉落在旁邊的信號彈,引燃。一縷紫煙升入空中,在初陽的照射下異常顯目。
隨后,他取出路上摘得的一串褐色小果子,用石頭碾出汁液,想要喂入戰士的口中。
可是那青筋暴起的手腕和緊磨的牙關,讓喬密爾犯難,他的手要是還想要,就千萬別伸過去。
“別亂動!你是什么人?!”
一根箭擦著喬密爾的衣袖釘入泥土中。
身后傳來馬蹄聲,喬密爾回頭,又來了一名戰士。
這人看著狼狽,但應該沒怎么攝入毒氣,保持著清醒。
“你是……曾經那名巫師?”戰士看清了喬密爾的臉,震驚道。
難道王突然瘋了一樣要找的人就是他?!
可他不是死在圣米斯雪原了么?
當初奧塔莎將軍讓他們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尸身,只見到一個狀若瘋癲的神域決策者捧著一顆湛藍眼球,咕噥著意義不明的話語……
“來得正好,把這東西喂到他嘴里去。”
喬密爾掌心托著一片寬大樹葉,葉片上是碾碎的果子和黏糊糊的汁液。
“愣著做什么?不相信我?”
戰士壓下心中驚疑,依言擒住了躺在地上的同伴,汁液總算順利喂下。
沒多久,那人變得平靜下來,剛開口問了句情況,又因失血過多暈厥了過去。喬密爾給他敷上了止血的藥。
“剛才的信號……”
“是我放的。”喬密爾抬眸問道,“狄薩弗森在哪?”
“在下不清楚。”
戰士眉頭緊鎖,“我們分成了三路進入密林,我和王在一隊,很快就遇到了獸群襲擊,那些野獸異常兇悍,我們的人也陸續出現了一些奇怪的狀況,可是王仍然執意向前殺去,我沒能追上……信號是發現逃跑者發射,王如果看到了,沒有其它情況的話應該會第一時間趕來。”
喬密爾沉思片刻:“先把他帶去治療。記住這種小果子的樣子,讓人多采一些。另外,從城中再安排一隊人沿著這個方向去搜尋……”喬密爾抬手一指,“就說,用逃跑者的命換取城內所有人安然無恙。”
見對方垂頭不語,喬密爾瞇了瞇眼:“狄薩弗森說過,我的命令等同于他,難道忘了么?”
“不是。”戰士說道,“王帶兵出城的目的就是找尋您,所以現在我的首要任務是守衛在您身邊,直到王出現。或者先將您護送回城,再想辦法告知王。”
“用不著。你以為再遇到兩頭以上的野獸,你能應付得來么?而且他的傷不能拖延了。”
戰士的坐騎被獸爪撓了幾道血印,一直強撐著,絕對無法再承擔三人的重量。在這危險四伏的密林,徒步無疑要兇險數倍。
“在下會誓死護住您的安危!若必要的話,只能……”
喬密爾的視線在被染至深紅的地面掃過,刺鼻的血腥味隨著微風飄散開。
“我自有打算。”他幽幽說道。
“你們是跟隨狄薩弗森進入密林的,我當然要助你們盡可能多的生還。”青年沉下聲,“不要讓我再說一遍。”
“……是。”
戰士最終還是將同伴安置上馬,離開了,只是遞給了喬密爾一支信號彈,提醒此地血腥味太重不宜久留,可以去附近等待。
喬密爾沒說什么,反而把浸滿戰士和野獸血跡的泥土挖散,灑到風口處。
然后又發射了信號彈,以防狄薩弗森找不到位置。
忙完,喬密爾喘著氣席地而坐。
過了些許時間,再次聽到了馬蹄聲,伴隨著一道陰惻惻的低笑。
“終于找到你了。”
“利奧赫頓閣下,你還真是鍥而不舍啊。”喬密爾開口道。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在這混亂的世道,就連新神冕下也要為了存活而費盡心機,何況我一個普通人?”
喬密爾面無表情反問:“你覺得不叛亂就是死路一條?”
利奧赫頓扯了扯嘴角,顯得下顎被灼傷的皮肉尤為可怖。
“我曾是一國最有權勢的貴族,直到狄薩弗森將我曾經的國王陛下斬于王座。我并沒有因此仇恨狄薩弗森,反而帶頭恭迎新王,一心想要獲得他的賞識,繼續被委以重任。為此我獻上財寶、美人,可都毫無作用。四年前,他下令在我的故土栽種玫瑰花,我僅僅是因為抽調了部分人手修繕宮殿,被他得知便下令斬殺,好在我還有些人脈才僥幸逃脫,改換身份……”
“像狄薩弗森那樣喜怒無常,完全不可揣測之人,沒有人敢真心為他效命。他盲目擴張國土,也不會顧及任何人的功勞,他就是個享受殺戮的魔鬼。據說,近兩年就連奧塔莎也與他產生了嫌隙。”
喬密爾:“那你追來是打算做什么?”
“可惜狄薩弗森就算是個魔鬼,目前還是只有他擁有絕對的統治力。早在圣米斯雪原之事前,神權就已名存實亡,似乎所有與他為敵的都會喪于他之手。”
“若非被逼到絕境……”利奧赫頓喃喃地說著,像是在為自己下定某種決心。
“所以我打算賭一把……其實狄薩弗森也并非無法取悅,沒有人會不渴望力量,這應該是狄薩弗森唯一追求的吧?不知道冕下愿不愿意獻祭您珍貴的肉.體?……比起您腦子里儲存的藥學,我認為狄薩弗森會更中意前者。”
再加上那群巫師的首級,他不信狄薩弗森會不賞識自己。
“不過在此之前,得先將你變成一具尸體。”才不會說出對他不利的話。
利奧赫頓一步步逼近。
“原來如此。”喬密爾坐著不動,微笑道,“但可能得先麻煩閣下解掉這些不速之客才行。”
寬大的肉墊踩著落葉,沙沙聲令人耳根發麻。
新鮮濃郁的血液不知不覺間吸引來了饑腸轆轆的野獸,足有五六頭之多。
利奧赫頓神色一凜,這才從升騰的霧瘴中看清它們的身影。
不妙!
這么多野獸,他一個人根本無法驅趕,他要進獻的血肉會被瓜分得渣都不剩!
然而,對方的蒼白虛弱的臉上,居然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
可利奧赫頓只憤怒了數秒,很快便毛骨悚然。
本以為野獸會攻擊毫無抵抗之力的人,而忽略自己,但它們卻在離青年一米遠處好似感應到了什么,猛然后退了一步,隨即轉頭,正對向自己,長長的獠牙掛著涎水……
“你、它們為什么不攻擊你?!”
馬兒仿佛覺察到他的恐懼,愈發受驚,率先揚起蹄子跑走了。
利奧赫頓待在原地,目眥欲裂。
喬密爾慢悠悠說道:“諸神耗費了那么多力量才將我復活,怎么會不給我一些保命的籌碼呢?”
“復活?”
“是啊。我根本不是什么新神,‘新神’只是為了匯聚人們信仰之力的招牌而已。”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喬密爾不打算回答,戲謔道:“你應該慶幸這附近的毒性消散了,它們現在只是餓了,不第一時間撲上來是在互相提防……要不,閣下試著跑一跑,看看它們會不會追?”
“你!”利奧赫頓咬牙。他可不是傻子,只要掉頭一跑,便是攻擊的開始。
他只能這么先對峙著,期望趕緊來一個替死鬼。
忽然間,青年藍眸中的嘲弄消失了,目光怔怔地越過他,望向了斜后方。
野獸也轉移了注意力,與剛剛不同,本能促使它們不約而同伏低了身體,喉嚨里發出戒備的低吼,后脊皮毛炸起。
利奧赫頓僵硬地轉動眼珠,沾染了熱騰騰鮮血的長劍劃過土壤,一個極具威懾性的身影自余光里清晰起來。
狄薩弗森……是狄薩弗森沒錯……
可笑他還從沒這么近地見過狄薩弗森,狄薩弗森甚至都不清楚他的長相。
利奧赫頓覺得呼吸變得異常艱澀,說不清是畏懼、緊張還是激動,亦或者都有。
那雙標志性的銀瞳緋紅如血月,濡濕的黑發順著頜角滴落血珠,皮甲堅銳的凸起上掛著不知名碎肉……昭示著他這一路上,已經殺瘋了。
此刻,狄薩弗森正一瞬不移地死盯著對面的獸群。好像下一秒就要沖過去,又好像顧慮著什么。
……有狄薩弗森在,自然不需要擔心野獸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讓狄薩弗森相信自己的忠誠。
“陛下!”利奧赫頓的聲音有些發抖,“在您蒞臨城中之前,我截獲了科爾茵和巫師的信件。那群邪惡的巫師讓科爾茵將這人帶給他們做交易,于是我將計就計,想知道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并帶領屬下盡可能地把巫師一網打盡,為此出現了不少傷亡……”
“不過,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得知這人的血肉蘊藏屬于神明的力量,只要將他分食,就會獲得一支強大不可戰勝的軍隊。”
“陛下您看,這群饑餓的野獸根本不攻擊他,他的肉.體一定有著特殊之處!”
狄薩弗森:“……是么?”
“當、當然。”
是他感覺錯了么?狄薩弗森的語氣竟有一絲奇怪的放松?
陰鷙的視線慢慢挪到利奧赫頓身上,后者只覺眼前一黑,便被一股強悍的力道拽起,朝前一甩!
利奧赫頓后背重重砸在地上,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劍風刮動發絲,他恍恍惚惚低頭看去,肚腸混著粘稠的血水流了一地……
“不……怎么會……陛下……狄薩弗森、你……”
無人理會他絕望的嘶嚎,只有聞到饕餮盛宴的野獸受到了莫大刺激,瞳孔泛著綠光。
比起旁邊躺著的龐大獸尸,人類才是美味的食物。
狄薩弗森朝前走去,獸群慢慢向兩側散開,然后一齊沖向了利奧赫頓。
“不……不!我不想死……救我……”
肚腸被野獸爭相吞咽,緊接著利奧赫頓的腿被咬住,拖走。他驚恐的眼中最后一幕,是狄薩弗森蹲下身,緊緊抱住了那個漂亮又詭秘的青年。
……
喬密爾感受到狄薩弗森在微微顫抖,強力的臂膀仿佛要將他勒入骨血中。
“疼……”
半晌后,細弱蚊蠅的聲音響起。
狄薩弗森如夢初醒,連忙放開了喬密爾,焦急查看,“哪里疼?哪里受傷了……”
“我沒有恢復的能力了。”喬密爾說道。
衣袍上一團團不明顯的深色污跡已干涸,其下的皮膚有被砸出的傷痕,也有被利物劃破的,印在白皙的身體上觸目驚心。狄薩弗森覺有把刀子捅進了心間翻攪,痛和憤怒讓他恨不得把城內所有的人都扒皮抽筋。
看著對方急不可耐的心疼,青年眸色暗了暗,泛起一絲惡趣味。
“這些都是皮外傷,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幽幽說道,“比起圣米斯雪原,這里的居民已經好太多了,在圣米斯,我原來的軀體甚至都無法修復再生……那里好冷,我被扔在深淵里,都沒人來找我……”
“喬密爾……”狄薩弗森赤紅的瞳眸發怔。
“我好不容易回來找你,可是你都不理我,還在我力量所剩無幾后,差點掐死我。”
狄薩弗森碰觸在喬密爾胸前淤青上的指尖猛然縮回,心中一陣后怕。
“是不是如果你沒有身陷蘭曼斯特,你永遠也沒有機會愛上我?我古怪又驕縱,從一開始就對你抱有荒淫的念頭,應該,是你最厭惡的那類人吧?”
狄薩弗森喉嚨堵得厲害,僵硬地搖著頭。
“搖頭是什么意思?”喬密爾皺眉,“你想說,確實沒有機會愛上我?”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狄薩弗森連連否認。
從憶起喬密爾到拼命找回喬密爾,再到喬密爾的詰問,他的心情劇烈起伏,被害怕、狂喜和自責占據了心神,此刻的他笨拙得像個孩子。
喬密爾不耐煩地閉了閉眼:“既然你什么都想起來了,那還不滾……”
“不,喬密爾,你聽我——”
狄薩弗森急得冷汗直冒,忽而又見青年唇角勾起狡黠的笑容。
“滾過來好好親吻我。”
驚慌在男人臉上尚未褪去,他愣住了,有些不敢 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怎么?還要讓我再重復一遍?”
喬密爾的手指撫上狄薩弗森的唇,妖冶藍眸中是赤裸裸的占有欲,一如當初他強令男人跪在跟前,接受愛撫與親吻。
狄薩弗森喉結不自覺滾動,神色慢慢變了。他苦苦遏制住自己過于激動的情緒,擔心弄疼喬密爾,手掌小心捧住喬密爾的臉,又因弄得他滿臉血污而懊惱,想找東西擦拭。
“傻瓜。”
喬密爾哽咽地笑罵一聲,環住狄薩弗森的脖子,狠狠吻了上去,傾注一切思念.
咔嚓——咔嚓——
骨頭被咬碎的聲音。
科爾茵帶著一小隊人在林中尋找,碰到了數頭野獸正圍著一具尸體撕咬。將野獸驅趕走,尸身幾乎只剩了骨架,憑借不遠處掉落的佩劍,科爾茵覺得此人應該就是利奧赫頓。
當時狄薩弗森匆忙出了城,不久后,就遇獸群襲城,民眾驚恐,局面極其混亂。留駐的狄薩弗森親軍無暇管他,他得以溜出來。
他趕緊按照巫師給的路線去追,結果只見打斗后的滿地尸首,有巫師,也有利奧赫頓的人,而喬密爾和利奧赫頓都不見了。
沒有人能告訴他具體發生了什么,也許是喬密爾用了什么方法離開了,也許是其中勝利的一方帶走了喬密爾,也有可能是狄薩弗森已經先他一步將人找到……
科爾茵猶豫再三,決定回頭。
聯軍遠沒有想象中可靠,他不能拋棄自己的家人和要守護的城民。雖然不確定狄薩弗森突然這么瘋狂地尋找喬密爾的原因,但如果狄薩弗森找到了喬密爾,或許便不會暴怒到要所有人的命。而萬一喬密爾真的失蹤了,他也能謊報喬密爾的去向借此將狄薩弗森引去聯軍所在地……
話說回來,眼前的殘骸要真是利奧赫頓的話,那么喬密爾會不會就在附近?!
……喬密爾還活著嗎?會不會也成了一具殘骸?
科爾茵面色凝重。
地上有道明顯的血跡,是野獸將尸體一路拖拽過來的,科爾茵沿著血跡跑去。
沒過多久,他聽到了動靜。
沉重且壓抑的喘息……
不是野獸,是人。
他慢慢看清了,是一個高大健壯的男人。
那背影……是狄薩弗森?!
“噓——”科爾茵立即屏住了呼吸,并讓身后的人停住別動。
狄薩弗森正跪坐在地上,俯身抱著另一人,身軀將其遮擋得嚴嚴實實,只從隱約露出的幾縷金棕色發絲看出,那是……!他幾乎是被狄薩弗森反折了后腰罩在身下,一動不動地,任由狄薩弗森的頭顱埋下、聳動……
科爾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狄薩弗森在干什么?難道與路上撞見的幾名戰士一樣中毒喪失了神智?!
……不知為何,他不愿做其它猜想,他寧愿看到狄薩弗森轉過頭時,嘴角齒間滿是鮮紅的血沫碎肉。
就在這時,狄薩弗森粗重的呼吸聲消失了,他真的看了過來。
而與自己所想的違背,狄薩弗森凜寒的銀眸一片清明,透著戾氣與警告,隨即他將懷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緩緩走近。
科爾茵忍不住退后幾步,咽了咽口水,道:“參見陛下。”
那人被衣袍包裹著陷在狄薩弗森懷中,顯得那么單薄,好似與狄薩弗森融為了一體。
蒼白纖細的手抬起,科爾茵眼皮一顫,而后見其輕輕觸摸上狄薩弗森的喉結,后者的眼神一瞬間柔和下來,與之對視。
再次看向他時,又恢復了冰冷。
“奸細已經找到并處死,待驅逐獸群后,城門封鎖解除,一切事務回歸正常。”
說完,狄薩弗森便徑直離去。
科爾茵:“……”
這便是……結束了?危機解除了?
仿佛做了一場荒謬的夢一般……
可被廢掉的手傳來鉆心的痛,提醒著他發生的所有因果。
“大人,我們接下來要做什么?”他的屬下向他請示。
科爾茵長嘆一口氣:“回城,盡好城主該盡的職責。”
喬密爾在狄薩弗森胸膛上蹭了蹭,找了最舒服的姿勢,終于安心地沉睡。
熟悉且眷戀的心跳聲在耳際敲響,帶著雀躍潛入夢境中。
再也沒有嚴寒、咒言、無盡殺戮與黑暗,熱烈的陽光遍灑大陸,代表著希望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