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徹底封鎖了圍棋競技的上限。
人下不過ai,所以職業棋手全都在模仿ai的套路,每下一步,解說欄都會出現ai計算的雙方勝率,復盤也在用ai,雖然那時所有人都默默接受了這一事實,仿佛ai本來就只是幫助人類精進棋藝的工具,但那一刻,突然出現在成年身軀內的陸力還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們所堅信的、不可逾越的臨界點,竟然早在2016年就結束了。
即使主持人介紹他時提到他曾獲得多次國內外冠軍,他也一點喜悅之情都感覺不到。
少年陸力忽然覺得夢想沒那么重要了。
所謂的神之一手,他下不出來。
那繼續當職業棋手還有何意義?
從夢中蘇醒后,陸力便性情大變,不再積極備戰棋賽。他強迫自己在棋盤前坐下,但思考時就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沉重的枷鎖,無形的鎖鏈隨時都在提醒自己——他是在進行一場必敗的博弈。即使現在贏了,將來也贏了,總有一天也會被看不見的敵人打敗,最后習以為常到麻木。
沒意思。
天才總是孤高的。他從小就明白自己很特別,并一直以此為榮。但這份特別,在ai面前什么都不是。
陸力最后也只能深呼吸,將這份失落藏在心底。
他不想繼續這段談話了。
“我只在那邊停留了一天,抱歉,沒法記那么多棋譜。”
“也是,不好意思,是我太興奮了。”進藤光立刻道了歉,但他還有很多別的話想說,讓隨時想站起來的陸力坐立不安,“稍等一下!二十年后……我可以問個別的問題嗎?二十年后的塔矢……不對,你現在還不認識他啊,那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后最厲害的日本棋手是誰?”
其實這只是個不太重要的問題。但也不知為何,光就是很想知道答案。
二十年后的未來,是比他體驗過的時間線更久遠的未來,他最想知道的就是佐為是否還在自己身邊,但這個疑問不可能問看不到幽靈的陸力。那么,他第二想知道的,就是關于一生勁敵的消息。
二十年后日本最厲害的棋手,是誰?
沒想到,陸力很順暢地給出了回答。
“塔矢亮是吧,我記得這個名字。他當時就坐在應氏杯決賽的位置上!
光直接大喊出聲:“你知道他!”
陸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像在說“別大驚小怪”。
“當然,三十三歲還能拿世界冠軍,拿的還是最有分量的應氏杯,在場所有人都驚呆了,我怎么可能忘得掉那個畫面。”
圍棋國手都是十五歲壯年、二十歲就快過巔峰,年輕人才是世界比賽的?,三十三歲的塔矢亮出現在一眾青年棋手之間,的確刺眼。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居然還一直闖進了決賽、擊敗了年僅十九歲的世界排名第一的中國對手。結果揭曉的瞬間,全場掌聲雷動。
聽到這番話的進藤光就像那時的陸力一樣震撼。
那家伙,從以前就很愛打破眾人的預期啊。
北斗杯時,塔矢亮也是憑借那股“既然進藤可能會贏,自己就絕不能輸”的氣概、連勝兩局,徹底掀翻了中韓兩國對日本棋手的偏見。
“塔矢……”
光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復雜。
陸力想起什么似的轉了轉眼珠,“說來也奇怪,我只是在夢里去了未來,并沒有這二十年間的記憶,不過,塔矢似乎認識我,還主動找我用中文搭話。”
——那當然啦,畢竟你們是在首屆北斗杯就激烈交戰過的關系。
光沒有將這些說出口。他繼續追問:“你們都說了什么?”
“他贏了棋,忙著應付采訪,只是客套了幾句。采訪的內容我倒是還有點印象。記者問他,時隔多年拿到世界冠軍的獎杯,他心中最想擊敗的下一個對手是誰。”
“然后呢?”
光忍不住吞了口唾沫。
他的緊張一覽無余。
佐為也懸著一顆心,等待著陸力的回答。
陸力回想起那天在夢中見到的畫面。
即使拿到被譽為圍棋奧林匹克的應氏杯冠軍,塔矢的神態依然沉著冷靜,他的目光仿佛只為向前而生,高傲,而極為理想化,猶如一只一鳴驚人的鶴。
“——我最想擊敗的對手,自始至終都是同一個人!
臺上的亮沒有指名道姓。
但臺下的觀眾大都知道他說的是誰。證據就是,站在陸力邊上的倉田厚略顯懊惱地抓了抓頭發,嘆息一聲。
“果然是進藤!
陸力的思緒回到2000年的當下。
他定定地望著光,重復了一遍那個讀音。
“進藤。旁邊的人念叨了你的名字,這就是我能記住你名字發音的原因。”
轟——
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兩個字,明明是幾乎與他無關的陌生人,明明是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語氣,但那一刻,一種很想流淚的感覺瞬間沖上鼻尖,攔都攔不住。糟糕,光連忙掩飾地拿手掌擦了擦臉,下意識錯開視線,擠出一個客氣的微笑。
“……是嗎!彼穆曇羰州p柔,像在喃喃自語,“塔矢他……這么說了啊!
佐為充滿欣慰地看著面前的少年。他們的心意是相通的,不論過去,未來,還是現在。
“你一直被他記在心里呢,小光!
直到二十年后,兩人依舊是密不可分的對手。佐為驚訝于小光會因此差點流淚,但他十分理解,曾將塔矢亮作為目標追逐了十三年的小光得到未來的勁敵認可的心情。跨越了漫長時間的對話,仿佛就在面前發生。
光卻使勁搖搖頭,“他記在心里的也許不只是我。也是你啊,佐為。”
“我?”佐為略顯疑惑。
“曾經他以為你就是我嘛。”
光的笑容里藏著小小的狡黠。聯想起他曾說過的關于過去的故事,佐為似乎明白了這句話的深意,誰叫小光和塔矢都是秀策的忠實粉絲呢。
好像有點慶幸,又好像有點難過。
進藤光的沉默在陸力看來純粹就是在走神?磥磉@小子也遭受了不小的打擊,也是,信仰崩塌的瞬間,正常人都會說不出話的。
“后悔知道未來了嗎?”陸力渾身散發出的垂頭喪氣的氣質越來越濃郁了,“怎么努力都沒用,你放棄吧。人能下出的圍棋是有極限的,就算是你和塔矢亮,20年后也通通都是ai的手下敗將。如果你硬是想走職業這條路,就只別把它當做夢想,只當成一份工作就好。寄希望于不可能的夢想只會徒增痛苦而已!
他本意是想勸進藤光也看開點。圍棋沒有那么重要,天下第一沒有那么重要,戰勝ai沒有那么重要,認識到天花板的存在,接受現實,這樣想就不會受傷了。
可對方卻毫不領情。
“不,你錯了!惫庑攀牡┑┑乜粗。
“……”
“痛苦?怎么會呢,我反而更期盼那一天了!惫獾恼Z調越來越輕快,好似在說起秋日陽光下的一場遠足,“競技運動的本質在于拓寬人的極限,如果能幫忙做到這一點的是機器,那也正好。就結果而言,二十年后大家的下法是越來越多樣了,對吧?這就意味著還有無數的可能性等著我去發掘,我還能下出更好、更好、更好的棋,你不覺得……這樣反而有意思得多嗎?”
那無限膨脹的熱情仿佛可以吞噬天空,不斷湊近的臉孔也是。
陸力一時無言以對。
他是笨蛋嗎?
單純得不像個心智成熟的人。還說自己是從未來穿越過來的,騙人的吧。根本就是少年心氣。
“——而且!塔矢還在等著我!二十年后都在等著我!”光的眼瞳里閃爍著某種陸力從未見過的光芒,毫不夸張,這時的他就是在閃閃發光,炫目得叫陸力下意識在寒風中瞇起了眼,“他可是我必須擊敗的對手,我也必須好好回應他的期待才行。要是我輕而易舉就說什么放棄圍棋,那家伙絕對會大發雷霆的!
果然又是因為塔矢。
佐為松了口氣。看來是剛才陸力提到塔矢,給小光施加了額外的信心和干勁呢。
一般的職業棋手,聽到自己決意畢生為之奮斗的目標被ai提前實現的話,一定不免會沮喪吧。沒什么比一個永遠無法戰勝的敵人更恐怖了。而且今后也無人再能戰勝它。陸力的銳氣,在洞察這份恐懼后鈍化成了自我保護的龜殼,縮在里面不愿出來。這也很正常。但是……小光不一樣,比起恐懼,他率先感受到的,是無限寬廣的未來——以及在那未來中,與他并肩的人們的身影。
神之一手,他是會下出來的。
和佐為,和塔矢,和更多不斷探究棋道極致的棋手一起。他沒有放棄的借口。
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佐為疑惑地飄到光身邊,小聲問:“小光,陸力說的未來,是你和我分別之后的未來嗎?還是我們重新相遇的這個未來?”
“我也不清楚。不過,哪一種都好!
光看出了佐為的不安。也許佐為是在擔心吧。不過,不管是陷入瓶頸的進藤七段的未來,還是打破日本圍棋歷史的天才新星進藤四段的未來,都無所謂。塔矢亮念念不忘的到底是哪條世界線上的他,都無所謂。
哪一個他都是真正的他。
他要做的,只是下好面前的每一局棋而已。
僅此而已。
他是為了連接起遙遠的過去和遙遠的未來,才會繼續下棋的。北斗杯一戰高永夏后,懷著不甘的淚水重新振作起來的自己心中有且僅有這一個念頭。
光握緊了手中的折扇。
現在,“過去”的佐為就站在自己身旁,“未來”的塔矢亮在等待他追上。
那么他……
“我們要上了哦,佐為!”
光對身后的幽靈拋出一個高高的拋接球,而后“啪”地一聲把裝滿棋子的塑料棋盒放在棋盤一側,打開盒蓋,對面前的中國棋手高聲宣戰,“陸力,跟我下一局吧!”
陸力滿眼都是不悅!拔?和你?為什么?”
滋啦。
一種危險的苗頭正在沖破土壤的冰凍層,呼喚初春的陽光。
他壓抑著那束幼苗。
光伸手替他撥開了厚厚的泥土。
“我不想勉強你,如果下完這局你還是打算放棄圍棋,我也尊重你的選擇,但是就當為了讓我死心,跟我好好下一局吧,我想見識見識未來的棋路。你都說到那種地步了,我在意得在意得渾身難受得不行,要是不滿足我,我可是沒辦法死心回日本的!茶不思飯不想!天天都打電話糾纏你!”
這個人……
“你聽不懂人話嗎?我已經不打算認真下棋了。”
陸力站起身扭頭就走。雜亂的黑發擋住他的眼睛,讓人無法第一時間判斷他真實的表情。但光還是立刻用更大的嗓音喊住了他。
“騙子!我看你剛剛和大叔下指導棋也很認真啊。不純是炫技,也沒在虐菜,是真正想教給對方東西的下法,不尊重圍棋的人是不可能下出那種棋的!
“那是——你的錯覺!
“之前在網上下出那幾局神奇盤面的也是你吧。連著一個月向sai發起對局申請的不也是你嗎。你到底要對自己說謊到什么地步才肯罷休?loong?”
陸力已經往前走了幾步,聽到自己的小秘密被揭穿,他立刻加快了步子。
又漲紅著臉氣呼呼地沖了回來。
“……你為什么知道我賬號?!”
“而且你都為了能跟我們交流,特意學了日語不是嘛。哪來的那么多借口,下吧,陸力。”
光笑瞇瞇地替他也打開了棋盒,真有趣,中國的棋子都是一面凸的,方便放置和復盤,摸到這些棋子的時候,他會有種格外清晰的、身處異鄉的陌生感,卻又能深刻意識到,他和他們,其實在血脈深處緊密相連。
陸力透過眼睛死死盯著光的笑臉。
云層不斷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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