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尾聲(下)
蘇妙漪劫后余生的一個月后, 汴京城里的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回到正軌。
知微堂恢復了經營,知微小報再次在汴京的大街小巷兜售叫賣,如火如荼。只是同時, 進奏院也派出了監官,對知微小報和其他冒出來的新興小報每日一驗、每月抽摘檢點, 以防“假傳詔令”的事再次發生。
知微小報復刊的第一日,頭條新聞便是來自仲氏后人——
仲少暄在小報上公開了自己仲氏后人的身份, 講述了在湘陽城發生的一切,并且親自去祭拜了裘恕,也就是閆如芥。
那一日, 萬里無云、碧空如洗。
蘇妙漪獨自坐在知微堂最高處的窗口, 看著報童們捧著小報, 贈給每一個路過的行人, 看著百姓們三五成群,議論著小報上的字字句句。有人感慨唏噓,有人悄悄拭淚, 有人怒斥著幕后主使, 也有人渾然不在意……
蘇妙漪摩挲著手指上的仙鶴扳指, 目光沒有在那些行人身上多做停留。她在四處搜尋,期盼著看到那只曾經見過的黑鳳蝶,可一直從天明等到天黑,也沒有等到。
最后,她倒是也釋然了, 抬手闔上了窗。
從此過后, 閆睢是受萬人唾罵的賣國賊,而閆如芥,卻是忠肝義膽、殉國而死的昭烈將軍。世間再無人會將他們祖孫相提并論、混作一談。
只是這些身后名, 對閆如芥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春夜靜謐,月色溶溶。
窗欞敞開,蘇妙漪閉著眼躺在窗邊的榻上,嗅著滿院的梨花香氣,只覺得心里十分安定。直到腰間忽然纏上了一只手臂……
“你打算在我這兒躲多久?”
蘇妙漪側了側頭,躲開那近在咫尺的熟悉氣息,然后懶懶地睜眼,看向也擠到榻上來的容玠。
容玠披著一襲寬松的雪色衣袍,衣襟微敞,烏發披散,靠坐在蘇妙漪身邊,就像是回了自己的寢屋一般。
自從法場那日過后,容玠便遞了幾次辭官的折子,只是宮里都沒允。宮里不允,容玠也不上朝,這一個月都稱病在家中休養,實際上則是賴在修業坊,形影不離地跟著蘇妙漪。
端王幾次去容府,都吃了閉門羹,最后還是請了顧玄章,才勉強見了容玠一面。
“怎么,我討你嫌了?”
容玠隨手拿起榻邊的團扇,嫻熟地替她打著扇,“前幾日不是還說,就算我辭了官,也能養我一輩子么?床榻上說的話,不算數?”
蘇妙漪一下從榻上翻起了身,抬手捏住了容玠的嘴,“……休要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壞我清譽!我可什么都沒做過!”
容玠挑了挑眉。
“我是在認真問你!
蘇妙漪松開他,正色道,“你今日見了端王,他怎么說?”
“正如江淼所說,他沒想真的要你性命,所以安排了人偷梁換柱,送到了母親那里!
“他寧愿用這種缺德的法子,也不肯傳一道旨意,究竟是在忌憚什么?而且,劉喜怎么突然就死了,死在誰手里?這些也都沒弄明白!
容玠搖著扇的動作微頓,沉默良久才道,“別猜了!
“為什么?”
“知道的太多,福禍難料!
“……”
蘇妙漪長舒了口氣,重新往榻上一躺,不再追根究底,“顧先生都來了,你這病也該痊愈了。就算宋琰不是你心中的的明主,可是現在也沒有別的人選。若真惹得他惱羞成怒,可就不好收場了。”
容玠沒有應聲,忽然道,“……比起何時病愈,其實我更關心另一件事!
蘇妙漪漫不經心地,“什么?”
容玠放下團扇,然后俯身壓下來,將蘇妙漪困在自己的雙臂間,盯著她,“你在湘陽城承諾我的事,打算什么時候兌現?”
“……”
蘇妙漪眨眨眼,目光越過容玠,“今晚的月亮好圓……”
容玠偏了偏頭,擋住她的視線,“蘇行首不會不認賬吧?”
說著,他一只手挪了下來,不輕不重地握在了蘇妙漪的腰間,“是誰說,活著回來就給我名分?是誰說,活著回來就同我成婚?”
“癢……”
蘇妙漪被他掐得一邊笑一邊躲。
二人糾纏間,蘇妙漪險些就從涼席上栽了下去,還是容玠一把將她撈了回來,隨即往后一躺,讓她趴在了自己身上,死死按著她的腰,“認不認?”
“我認!我認還不行嗎?”
蘇妙漪的頭發全亂了,散在頰邊、頸間,發絲遮掩下,那肌膚泛著大片大片的酡紅,倒像是剛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容玠的呼吸沉了幾分,“我明日便讓母親來提親……”
“等等!”
蘇妙漪忽地從他身上掙脫開,“不行……”
容玠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怔怔地躺了片刻,才緩過神,坐起身來,“……為什么?”
蘇妙漪知道自己臨時反悔有些不妥,可一想到扶陽縣主來提親,一想到嫁進容府,她就從蘇妙漪變成了容相夫人,到處是束縛,到處是拘囿,她就渾身不得勁。
“不會的!
聽完她的顧慮,容玠當即保證道,“就算你我成婚,你也還是蘇妙漪,我絕不會阻止你做任何事……”
“這不是你阻不阻止的問題!
蘇妙漪小聲嘀咕,“蘇妙漪在生意場上,可以撒潑、可以耍賴、還可以算計人,可你容相的夫人能做這些事么?”
“當然可以。”
容玠的手掌搭上她的肩,緩緩道,“做了容相夫人,你甚至不用撒潑不用耍賴更不用算計,沒有人敢給你使絆子,那些你想要的,都會手到擒來……”
“我不要!”
蘇妙漪驀地瞪大眼,“我就喜歡撒潑耍賴,就喜歡想要什么自己去爭自己去搶……否則我成什么,你成什么了,你是生怕御史臺那群人抓不住官商勾結的把柄嗎?”
“……”
“你為了哄我什么瞎話都說。”
蘇妙漪郁郁寡歡地塞住耳朵,“不想聽!
屋內安靜下來,只剩下院外草叢里的蟲鳴。
不知過了多久,容玠才抬手,覆在蘇妙漪的手背上,攥住,移開。
“實在不行,我還有一個辦法……”
容玠的聲音自后傳來。
蘇妙漪轉頭看向他,“什么辦法?”
“你我成婚,但秘而不宣。”
容玠眼眸微垂,指腹在蘇妙漪手背上細細摩挲著,“婚宴也只請親朋好友。往后在外人眼里,你還是蘇妙漪,我還是容玠……但私下里,你我二人得住一個屋檐下,睡同一張榻……如何?”
蘇妙漪眸光微微一亮,卻還是將信將疑,“你愿意?”
容玠掀起眼看她,“你愿意我就愿意!
一得到蘇妙漪的應允,容玠就立刻將婚事提上日程——先是找了最近的黃道吉日,然后便是三書六聘。還沒等蘇妙漪反應過來,容家的聘禮就已經在更深夜半時抬進了修業坊,像是生怕晚了一拍,蘇妙漪就會反悔似的。
為了不泄露半點風聲,容玠甚至安排好了,在城郊的別院大婚。如此一來,晨迎昏禮,只在別院里繞一圈,便不會叫任何外人瞧見。
兩家的婚事暗地里籌備著,幾乎都是扶陽縣主和容玠在操持,蘇妙漪這個新娘卻像是半點沒放在心上。
但知微堂的報探們還是明顯察覺出了些異樣。
譬如,開例會的時候,東家竟然會走神。再譬如,她搖扇的頻率比尋常更快更急,還有,分明生意上一帆風順,她這幾日竟然還是時不時就對著窗外唉聲嘆氣……
“你說你有什么可慌的?”
成婚的前一夜,穆蘭特意來別院里陪蘇妙漪。
蘇妙漪閉著眼靠在搖椅上,將團扇搖得啪啪響,“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慌了?”
“你這上火上得額頭上都長包了,還嘴硬!”
“……”
蘇妙漪放下扇子,喝幾口冰鎮的飲子,問穆蘭,“你成婚的前幾日,難道就心如止水?”
“你問哪一次?一回生二回熟,習慣就好!
“……”
穆蘭笑著笑著,忽地想到什么,坐起身,“不對啊,你這不也是第二次么?”
蘇妙漪幽幽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屋子里掛在衣架上的那件嫁衣,一句話都不說了。
翌日清晨。
別院里張燈結彩、遍掛紅綢,窗欞梁柱上處處貼著喜字。滿院的紅色將黑沉沉、霧蒙蒙的天都映照得亮了幾分。
今日能來這別院的賓客沒有幾個,也都不是外人。除了幾個長輩,其余的,男子都跟在容玠身后。至于女子,除了已經離京的江淼,則都在屋子里陪著蘇妙漪。
眼看著到了吉時,花轎抬到了蘇妙漪出嫁的院子外頭。
容玠身穿朱紅婚服,站在花轎前方,眉宇間的冷冽之意被盡數沖淡,取而代之的,是溫和脈脈的暖意。就如同冬去春來,高山上冰消雪融、花團錦簇。
那雙似玄潭般幽深的眼,此刻也盛著笑意,剔透如鏡。
直到看見院門打開,走出來的是眼神閃躲、欲言又止的穆蘭和蘇安安,容玠眼底的笑意瞬間凍結。
“吉時到了。”
李徵蹙眉,越過容玠,與穆蘭對了一眼。
穆蘭扶著院門,咳了兩聲,“出了一點小狀況……”
“什么狀況?”
穆蘭支支吾吾。
見她說不清楚,后頭的顧玉映將門推開,直截了當地宣布道,“妙漪人不見了。”
院外的喜樂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了容玠身上,方才還熱熱鬧鬧的別院瞬間靜得可怕。
“哦豁。”
率先叫起來的,是幸災樂禍的凌長風,“蘇妙漪逃婚咯!真是的,怎么逃婚也不同我說一聲……哎喲!
容奚故作不經意地踩了他一腳。
穆蘭側開身,給容玠讓開了路,“……你要不要,進來看看?”
容玠掩在袖中的手輕輕攥了一下,邁步走進院中,走向那間門窗大開的屋子。
屋內空無一人,只剩下那整整齊齊掛在衣架上的嫁衣。那嫁衣上綴著的珠玉雖華貴,卻泛著冰冰冷冷的光澤。
容玠只掃視了一圈,便轉身走了出來。
其實他不必看也知道,蘇妙漪逃了,就是真的逃了……
她原本就不想嫁給他。
如果不是在湘陽城那樣危險的局勢里,她根本不可能松口?赡堑降字皇且粫r沖動,等回了汴京,等一切安定下來,她就反悔了。
容玠從院子里走出來時,人人都在看他,連扶陽縣主、虞汀蘭等人都聞風趕來了。在場眾人神色各異,卻都一聲不吭,唯有李徵問了一句。
“現在怎么辦?”
容玠沉默良久,掀袍在臺階上坐下,薄唇微啟,吐出一個字,“……等。”
一個“等”字,便從天黑等到天亮,又從天亮等到天黑。
賓客盡散,長輩們也都無言地離去。下人們甚至已經開始輕手輕腳地撤下紅綢,撕下各個角落里張貼的喜字。
院外,只剩下一頂空花轎,和枯坐在臺階上的新郎官。
月明星稀,夜風簌簌。
不知哪里來的野貓在草叢里叫了一聲,容玠才像是被解開了封印,緩緩站了起來。
婁縣的時候,蘇妙漪沒能等到衛玠。
所以今日的他,也等不到蘇妙漪……
容玠往前走著,從花轎邊經過時,步伐忽然頓住。
他似有所感地轉頭,朝一旁望去。
圓月高懸,天地闃寂。
蘇妙漪一襲明綠長裙,立在臺階上,裙間的羅帶玉墜,和束著發的絲帶隨風蕩起,襯得她不似凡間客,而似天上仙。
“……”
容玠定在原地,一時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月下,那道倩影慢慢走近,喚了他一聲。
“容玠,你逃了一次婚,我也逃一次……這才算扯平了,對吧?”
容玠對上那雙漂亮卻慧黠的桃花眼,喉頭一滾,低低地嗯了一聲。
蘇妙漪仰頭盯著他,突然驚奇地噫了一聲,抬手撫上他的臉,“你哭了?”
“……沒有!
“那我手指上濕漉漉的是什么?”
“露水!
“那你眼睛怎么是紅的?”
“眼妝!
“……嘴真硬啊容九安。”
蘇妙漪垂下手,搓了搓手指,“我就是個挾冤記仇、睚眥必報的人,心眼小得很,說不定過了多少年,還會再同你翻從前的舊賬,像今日一樣鬧得不可收場。哪怕是這樣,你還想娶我么?”
“……”
容玠眼底掠過一絲流光。
麻木了一整日,直到此刻,他才再次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感受到血液恢復流動。原本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也逐漸涌上了血色。
半晌,容玠伸手,一把將蘇妙漪拉進懷里,像是找到了自己失而復得的珍寶,死死抱緊了她。
“……想!
他在蘇妙漪耳畔答道,“一直都想!
蘇妙漪笑著彎了彎眼睛,也伸手環住了他的腰身。
二人相擁在一處,衣袍被風掠起。
伴隨著“玎玲”一聲脆響,他們腰間系著的兩塊同心佩也完美無缺地合在了一起。
風語流鶯,春與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