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131】很快,他又會成為一把刀。……
料到趙晴云來者不善,宋蘊只得提前做好防備。
如今趙晴云身懷龍嗣,最有可能的方式便是拿龍嗣做文章,一旦因她之故使趙晴云動了胎氣,裴武帝必然會怪罪她乃至整個宋家。
倘若趙晴云有孕為真,裴武帝老來得子,她這一胎必定十分貴重。按常理來說,趙晴云不會拿腹中龍嗣冒險,可就怕她是個腦子不正常的。
入宮前,宋蘊用清水沐浴更衣,換下了慣用的香囊。
安排好府上瑣事,宋蘊便隨著前來接引的宮女進宮。
大抵是有了上一次的記性,入宮時宋蘊并未受到刁難,只是讓她走了許久的路。
宮規森嚴,除卻達到品級的妃子外,甚少有人可在宮內用車及布攆,趙晴云這樣安排并不過分。
“衛夫人,娘娘正在用膳,請在此處稍候。”宮女說道。
宋蘊應下,站在殿外等候。
日頭漸升,陽光熾烈,照得人身上隱隱發燙。
不知過了多久,趙晴云總算是用完了早膳,由宮婢扶著慢吞吞的出門。
“放肆!見到貴妃娘娘為何不跪?!”跟在趙晴云身后的嬤嬤厲聲喝道。
宋蘊瞧著那張面孔有些眼熟,很快便想起她曾在如貴妃身邊見過。
如貴妃跟侯府的關系并不親密,而今卻派了親信過來照看。
宋蘊垂眸,依著宮規行禮,已近午時,日頭正盛,地面被陽光曬得灼人,隔著兩層裙擺,宋蘊仍能感受到地面的溫度。
趙晴云忍不住欣賞起這幅畫面。
國色天香的美人跪在她身前,只要她不允,她便不能起身。
嬤嬤對她說,多做多錯,宋蘊的身份本就在她之下,作踐她的方式有太多了。
眼下她便很歡喜。
“妹妹啊妹妹,你也有今日,”趙晴云漫不經心的撫著未曾隆起的小腹,似乎已瞧見了那份來日更盛的貴重,“權勢還真是個好東西,只是不知妹妹你,是否后悔?”
如果當初宋蘊未曾自毀,甘愿放棄隨吳氏回京的選擇,如今能夠站在這里的人,未畢是她趙晴云。
“可惜了,我那師兄再厲害,而今也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書生,連官身都沒一個,真是可憐。”
她也曾為衛辭和宋柏軒精心籌謀過,盼著他們都能有好前程,來日可為她撐腰,然而這世間之人,總有不識抬舉的。
趙晴云眼底略過一絲鄙夷,轉而便笑道:“當然,如果妹妹肯求我一求,師兄想要得官身,并非難事。”
她的手搭在小腹上,眼神倨傲。
“看來貴妃娘娘還是不了解阿辭,這樣得來的官身,他只會覺得無比惡心,”宋蘊抬眸盯著她,“貴妃娘娘的好意,還是留著給自家親弟弟用吧,他一定很歡喜。”
想起侯府嫡子趙崢,趙晴云眼中滿是厭惡,冷漠的轉過頭去:“本宮的家事,何須你一個外人多嘴?劉嬤嬤,掌嘴!”
劉嬤嬤看了宋蘊一眼,走上前。
宋蘊淡淡道:“貴妃娘娘的氣性可是不小,千萬要當心些,別損了腹中龍嗣的胎氣,引火燒身。”
“你也知道本宮如今懷有身孕,竟還敢孤身入宮,宋蘊,真正該擔心引火燒身的人,是你吧?”
趙晴云眼中不無得意,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要致宋蘊于死地,只有抹掉這位曾經名冠京城的侯府千金,她才能徹底洗清身上的污名,再沒有人同她爭搶。
如今也一樣,只是看到宋蘊這般搖尾乞憐、墜入污泥的模樣,她心中格外痛快。
“娘娘就不怕嗎?自古以來,女子生產便是一道鬼門關,稍有不慎便會一尸兩命,”宋蘊說著,眼神直勾勾的落在她身上,“當初父親入獄,穩婆助我生產時便動了手腳,只差一毫,那人便要成功了,一尸兩命,滿門慘案,屠盡生機——”
回想起當日的場景,宋蘊仍恨進了骨子里,她自問未曾謀害過任何人,可卻偏偏有人妄想趁人之危,要了她的命,甚至父親的命!
趙晴云被她的眼神嚇得心尖發顫,匆匆避開視線:“你住口!我有什么好怕的,本宮是貴妃,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斷不敢有宵小動手腳!”
宋蘊收回視線,心中的戾氣卻越來越重,她幾乎可以斷定,當日的事,必定跟趙晴云脫不開關系。
生平第二次,她有了要讓人死的念頭。
——無論以什么方式,無論用何種手段。
趙晴云雙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忽然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宋蘊能夠活下來實屬命大,可同樣的事決不能發生在她自己身上。
“劉嬤嬤,盯著她,定要跪滿兩個時辰。”說罷,趙晴云便轉身回了殿內。
……
宋家。
衛辭自用過早飯后,便沒見過宋蘊的身影,問妙顏妙雨也俱不知。
無奈之下,他只能抱著嗷嗷哭的小家伙尋到香思坊,卻不曾想,仍未見到她的身影。
不對勁。
衛辭心中不安,再次詢問妙顏和妙雨,二人見實在瞞不住,只能將昨日的事如實交代。
衛辭瞬間如遭雷劈,顧不上還在哭泣的兒子,匆匆丟下,急忙去尋宋柏軒。
他不愿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曾經的師妹,可趙晴云回京后所做下的種種行徑,早已讓他變得無比陌生。
正當值的宋柏軒接到消息,也跟著焦灼:“入宮多久了?可有音訊傳來?”
“一早便去了,到現在都沒有消息,老師,娘子她會不會有危險?”衛辭越想越是后怕,口不擇言道,“我這就去找郡主入宮!”
宋柏軒驚疑:“郡主?”
衛辭應了聲,比起他那不值一提的臉面,娘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聽聞淳陽郡主倍受裴武帝寵愛,應當能入宮護娘子周全。
宋柏軒還未來得及細想其中關聯,便見宮門口走出了一行人,宋蘊正被兩個宮婢扶著走出來。
衛辭瞬間沖了上去:“娘子!”
宋蘊見衛辭和宋柏軒都來了,努力想做出沒什么大礙的模樣,但跪了兩個多時辰的膝蓋卻不聽使喚,身子搖搖欲墜,臉上毫無血色。
衛辭雙目泛紅,臉色很是難看,忍著耐性問道:“可還有哪里傷到?”
宋蘊連忙搖頭,隨即身子一輕,整個人都被衛辭橫抱在懷中,她不得不伸手攬住他的脖頸。
對上兩人擔憂的眼神,宋蘊連忙解釋道:“我沒事,只是跪了片刻,并無大礙。”
這樣容易被戳穿的謊言,宋柏軒自然不會信,他與故去的妻子總共就得了一個女兒,好不容易失而復得,卻始終不能護她周全。
先是侯府,再是皇權,他能做的事越來越少——
但讓宋柏軒無法容忍的是,欺辱自己女兒的人,是趙晴云,是那個曾經被自己疼愛照顧了數十年的養女。
他感到無比羞愧,甚至無顏面對這唯一的一個女兒。
倘若有朝一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她女兒要受的折辱恐怕不止這些。
從未有過的緊迫感縈繞在宋柏軒心頭,他向來持身以正,從未想過干涉黨爭,可時至今日,他絕無可能坐以待斃。
宋柏軒深吸口氣,轉身道:“你們回家,我去醫館請大夫。”
“父親!”
宋蘊喊了一聲,但宋柏軒卻沒有停下腳步。
“老師心中很難過,”衛辭低聲說道,接著沉默許久,“我亦是。”
“……娘子。”
他的聲音很輕,宋蘊卻聽得極清楚,哪怕早已想到他們二人會生氣,可真正來到這一刻,宋蘊才知有多難熬。
攬著他脖頸的手臂微微收緊,宋蘊閉眼窩在衛辭懷里。
“下次不會了。”
“不會有下次了,”衛辭緊緊地抱著她,“不會了。”
宋柏軒去醫館請了大夫,自己卻并未回府,轉頭向忠王府遞了帖子。
裴凌正頭疼著,收到帖子當即請他入府。
宮中有喜的消息對他而言并非喜事,而是一樁了不得的禍事。
裴武帝一把年紀,早已被斷定無法生育,為何云貴妃會突然有喜?
云貴妃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誰的?總不能真是父皇的,若真是,老來得子,豈不是要被寵上天?若不是,那必得早日戳穿,免得徒增憂患。
幕僚們商議兩日都沒能得出一個準確的結論,裴凌實不敢輕舉妄動。
宋柏軒來得正是時候。
“宋大人曾養育云貴妃十幾年,更了解她的性情,關于此事,宋大人有何見解?”其中一個幕僚問道。
宋柏軒輕輕搖頭,說出的話卻令人大駭:“王爺,那人未必是臣曾經的養女。”
裴凌猛地看過來:“怎么說?”
宋柏軒如實道:“王爺可以去慈溪村問問,臣那養女面容有瑕,求醫多年而不得救治,絕不可能有云貴妃那樣的容貌。”
“若是遇到神醫呢?”裴凌追問,“據說她那張臉便是為神醫所治。”
“臣不知神醫本領,只知云貴妃并非昔日養女。”宋柏軒對上裴凌的視線,眼神堅定,面色坦然,“如此禍國殃民,心腸狠毒,怕不是什么善類。”
“對!是妖妃!”忽然有人說道,“裴武帝中毒已深,絕無可能再有子嗣,這十幾年來后宮都沒動靜,為何偏偏叫云貴妃懷了龍嗣?”
“皇上勵精圖治多年,從未沉迷美色,為何偏偏對云貴妃格外偏愛?這些時日,連政事都松懈了,可見妖妃禍國,紅顏禍水!”
“王爺,此事大有可為,哪怕不成,沾上妖妃的名頭,那腹中胎兒將來也構不成威脅!”
聽著耳邊此起彼伏的議論聲,宋柏軒垂下眼皮,不再多言。
他知道,很快,他又會成為一把刀。
一把注定會斷的刀。
第132章 【132】“是那位夫人名義上的夫君……
晨曦微露,早朝在即,百官肅穆的候在大殿外。
直到殿門大開,百官才依列入內。
裴武帝努力打起精神聽六部的呈奏,都是些陳詞濫調,與往常并無不同,昏昏欲睡間,他忽然聽到下面有人道:“臣要彈劾平陰侯坑害民女,偽造戶籍,縱容妖女入宮,禍亂我大盛社稷!”
未等裴武帝回過神,被點名的趙旭炎就已站了出來:“宋編撰你真是放肆!給我平陰侯府潑臟水也就罷了,云貴妃娘娘豈是你能隨意污蔑的?還不速速跪下請罪!”
宋柏軒冷漠的掃他一眼,隨即意有所指道:“該請罪的人不是平陰侯你嗎?一而再,再而三的欺瞞皇上,進獻妖女,禍亂朝綱,欺下媚上,平陰侯,你究竟意欲何為?!”
趙旭炎已然驚出了一身冷汗,趙盈的身份的確是他偽造的,可這種事在世家之間屢見不鮮,他只是套上了一個更拿得出手的殼子。
——從外頭買來的瘦馬,到底比不上侯府庶女的名頭。
可緊接著他又想到,平陰侯府早已今非昔比,他的親生血脈寵冠后宮,早已能成為他的依仗,至于宋柏軒所說的彈劾,根本不足為懼!
平陰侯冷笑一聲,當即跪下呈奏:“皇上,宋編撰實在恥為人父!貴妃娘娘曾流落民間,被他所養育,可而今他見得不到好處,便反咬一口,污了貴妃娘娘的名聲,還請皇上為娘娘正名!”
裴武帝看向宋柏軒,又看向趙旭炎,思量許久才說道:“不管是養父還是生父,既有父恩,朕便不宜懲處,宋編撰,身為人父,你斷不該這般莽撞。”
見裴武帝似是想輕輕揭過,趙旭炎便急了:“皇上,這種傳聞對貴妃娘娘有百害而無一利,而今娘娘身懷龍嗣,更應好好休養,絕不能受如此委屈!”
裴武帝:“朕不會叫她知道,這一點,平陰侯大可放心。”
趙旭炎:“……”
宋柏軒沒有應裴武帝的托辭,反而再次俯首:“請皇上明察!后宮那名女子絕非微臣昔日養女,無論是容貌還是性情,與從前無半分相似,若不能查清此女來歷,微臣憂心圣體安康,宿不能寐……”
“夠了!”裴武帝皺著眉打斷他,“宋編撰,守好你的本分,不該關心的事少來置喙!”
本想看在范明冶的面子上,將此事輕拿輕放,可沒想到這宋柏軒竟是個拎不清,看不懂眼色的夯貨。
關于趙晴云的傳聞裴武帝自是聽過一二,但美人在懷,懷有他盼了十幾年的龍嗣,便是有再大的錯處,都無甚要緊。
“皇上,微臣……”宋柏軒還欲再言,裴武帝已冷漠的斥責道:“既然你無心編撰文典,便回去養老,少在朕面前礙眼!”
此言出,殿內瞬間一片死寂。
原本意欲一起向裴武帝施壓的裴凌等人,瞬間偃旗息鼓,只是心中到底不甘。
云貴妃的身份的確經不住查,可誰都擋不住裴武帝愿意袒護。
裴凌看了宋柏軒一眼,心中實在惋惜,有十幾年恩情的養父親自來彈劾云貴妃,這樣的機會怕是再難有。
宋柏軒無論如何都不能這樣離開朝野,至少目前還有用處。
念及此,裴凌連忙站出來:“父皇,宋編撰只是關心則亂,擔憂養女的安危,實在罪不至此,更何況整理文典任務繁重,翰林院實在離不開他,還請父皇看在他于朝廷有功的份上從輕發落。”
裴武帝按了按眉心,略帶凌厲的眼神從裴凌身上掠過,聲音淡淡:“既如此,那便禁足半年,罰俸三載,好生修典吧。”
說罷,裴武帝起身,大監當即宣布退朝。
百官陸陸續續的退出大殿,平陰侯走到宋柏軒身前,厭惡道:“她可是你的養女,宋編撰,你可真是狠得下心來。”
宋柏軒從大殿上起身,輕輕撣去衣擺的塵:“比不上平陰侯技高一籌,連親生女兒都肯拿來當棋子,旁人家的女兒,自是也不在話下。”
“放肆!”平陰侯剛要發怒,卻聽身后傳來裴凌不悅的聲音:“平陰侯,你想干什么?”
裴凌的臉色很不好看。
今日彈劾云貴妃之事本就未曾安排妥帖,試探出裴武帝的態度后,他心情更糟,可他更怪趙旭炎,好端端的非要跳出來。
趙旭炎為他鞍前馬后多年,裴凌早已習慣了居高臨下的態度,也不曾想到他如今是云貴妃的生父、如貴妃的兄長,身份今非昔比,早已有了野心。
裴凌目光沉沉,趙旭炎被盯得頭皮發麻,卻仍是不愿退讓。
“忠王殿下,貴妃娘娘不過一介弱女子,何必再翻出陳年舊事來傷她的心?這份容人之量,忠王殿下必然是有的。”趙旭炎道。
裴凌冷笑:“巧了,本王沒有。”
裴凌在沙場征戰多年,一身氣勢極為駭人,趙旭炎原本的底氣像皮球般被扎破,眼皮顫了顫,到底沒能說出反抗的話來。
“廢物!”
一聲嘲諷落下,裴凌便抬腳離開大殿。
宋柏軒望著臉上青白交加的平陰侯,笑了聲,跟著附和:“確實。”
“你——”趙旭炎氣急敗壞的想要找宋柏軒干仗,后者卻已輕飄飄的走出大殿,幾個呼吸便不見了蹤影。
云貴妃被養父彈劾為妖女的消息,在有意無意的縱容下,很快便傳遍了朝野和皇城。
趙晴云跑去找裴武帝哭訴,聽得裴武帝頭都大了。
宋柏軒頗負盛名,不能重罰,趙晴云懷有龍嗣,亦不能讓她受了委屈,合著最后被折騰的人只有他一個?
裴武帝越想越難受,好不容易用大批賞賜哄好了趙晴云,連忙找機會出宮透氣。
趙盈和趙晴云接連有孕后,他的心病只剩下裴牧一人,好在暗衛已查明與裴牧有私情的那位婦人,以及那個恰好對得上年月的孩童。
他喬裝出宮便是為了此事。
“就是這兒?”裴武帝著一身玄色蜀錦,身后跟著兩個侍衛,大監扮作管家在旁伺候著,向他介紹情況,“是這兒,聽聞是位極美貌的夫人,在街上開了家香料鋪子,生意極好。”
裴武帝不甚在意,便是再好的生意,哪能比得過皇室?只要她愿入宮,太子妃的位置他都能給。
“爺,來了。”大監輕聲提醒。
裴武帝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頓時愣了神。
府里走出兩人,一個是提著藥箱的大夫,一個是年歲不大的男子,那男子生得格外俊俏,尤其是那雙眼睛,似田黃石般剔透晶亮。
簡直讓人挪不開眼。
“皇上?”大監喚了一聲,見裴武帝沒反應,他又喚道,“皇上,我們可要進門?”
直到那人轉身,裴武帝才回過神,望著緊閉的府門,悵然若失。
好像,真的好像。
可竟是男子。
“他是誰?”裴武帝問道。
大監忙道:“是那位夫人名義上的夫君,讀書人,不怎么出名。”
裴武帝心情郁郁,再無半點其他心思,轉身道:“走吧,擺駕郡主府。”
“……皇上?”大監驚愕。
裴武帝大步離開,腦海浮現出一幅幅舊日畫面,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淳陽郡主,與她分享這樁事。
圣駕來得猝不及防,淳陽郡主匆忙迎駕,府上也甚是混亂。
裴武帝望著擺在樹蔭下的女紅,納悶:“淳陽,你不是最喜歡舞刀弄劍,怎么突然開始擺弄起這些東西了?”
他上前仔細瞧了眼,更為好奇:“竟還是嬰孩的小衣?”
淳陽郡主睫羽微顫,蜷縮起指尖,笑道:“是奶嬤嬤家添丁,敏兒想著盡一份心意,可卻怎么都做不好,不像母親有一雙巧手……”
“是啊,”裴武帝瞬間跟著轉移了話題,“你母親確實有一雙巧手,繡工當年也是名冠京城,可惜——”
可惜偏偏嫁給了衛瀛,一個不懂欣賞的武將。
裴武帝眼底露出幾分懷念,接著輕聲說:“淳陽,今日朕仿佛瞧見了你母親,他們生得太像了,連那雙眸子都是如出一轍的漂亮。”
淳陽郡主身子一顫,臉色蒼白如紙,但裴武帝沉湎于自己的回憶,并未注意到她的失常。
他自顧自的說道:“他比你還要像你母親,你呀,生得更像衛瀛,又喜舞刀弄槍,身上沒半點你母親的影子。”
指尖狠狠的嵌進掌心,劇痛讓她忍了又忍,才能維持住臉上的平靜。
衛敏知道,她的郡主之位,她阿兄瞎了只眼仍能坐穩的國公之位,乃至她在朝中的榮寵威望,都是眼前之人為了懷念故人而賜下的賞金。
可她寧愿不要。
“皇上,敏兒的父親與母親早已故去,死在那一場匪患中,”衛敏眼中含淚,聲音哽咽,“敏兒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們還活著,可是找了這么多年,翻遍了整個大盛,都沒有任何線索,敏兒自幼孤苦,也不知父親他是否能安息……”
裴武帝豁然起身,視線甚至不敢落在她身上:“淳陽,朕知道你的委屈,往事已成定局,莫要因此神傷,朕改日再來看你。”
望著裴武帝落荒而逃的背影,衛敏面無表情的擦干眼淚,坐回樹蔭下做女紅。
枝干粗壯的樹上跳下一道人影,是個年輕獨眼的男子,身形修長而削瘦。
“敏兒,你太莽撞了。”他低聲道。
衛敏捏著繡花針冷笑:“是他心虛!”
“再忍一忍,”獨眼男子說道,“要不了多久,我便能徹底拿下西北軍的兵權。”
衛敏道:“阿兄,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兵權,而是趕快送阿辭離開京城,裴武帝已然見了他,此地不宜久留!”
“好。”
第133章 【133】“那你可知,當初我們的婚……
皇城,東宮。
今日是難得的好天氣,晴空萬里,風也和煦,裴牧喝完一碗苦湯藥便喚人來對弈,玩得更得趣時,裴武帝來了。
裴牧臉上的笑意瞬間蕩然無存。
身為被廢去儲君之位多年的廢太子,不必費心思猜,就知裴武帝到東宮來絕無好事。
裴牧面無表情的趕走心腹,做了好一番心理準備才去迎駕。
裴武帝的臉色果真十分難看。
裴牧行了一個毫無差池的禮后,裴武帝才怏怏道:“你倒是快活,竟還有心思與人對弈。”
“何人又惹得父皇不悅?”裴牧直接問道。
裴武帝噎住,轉身坐在主位上,給自己灌了杯茶。
裴牧也不甘落后,自顧自的尋了把椅子坐下,品茶。
裴武帝黑著臉:“你既已有子嗣,為何藏著掖著不肯顯露?牧兒,你知道的,朕屬意的太子,從始至終就只有一人。”
裴牧:“父皇這話,兒臣斷不敢信。”
裴武帝:“放肆!朕一言九鼎,你有何不敢信?”
裴牧沉默不言,他自幼便被立為太子,倍受榮寵,一言一行都按照儲君的標準要求,但也只是因一個莫須有的傳言和幾句含糊不清的證詞,就成了廢太子。
恍若十幾年來的榮寵都是一場云端夢。
裴武帝:“朕打聽過了,她曾為平陰侯府千金,才情容貌樣樣俱佳,也怪不得你動心,只要你愿意,朕便派人為她們改頭換面,也必會善待她們母子。”
乍然聽見“平陰侯府千金”的名頭,裴牧忍不住抬頭,對上裴武帝篤定的神色,他只覺得十分荒唐。
誠然,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宋蘊能為他所用,為他生兒育女,扛起千絲坊的大梁,奪位的勝算會大增。
可也只是想想,畢竟宋蘊的性子擺在那兒,倘若他真勉強,便只會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場。
但裴武帝,他的好父皇,非但將此事遐想成真,還將衛辭的好大兒當成了自己的血脈——
裴牧幾乎要被氣笑了。
“父皇,在您心中,兒臣便是如此不堪嗎?”
裴武帝本想將此事攤開,早日解決,免得留下隱患,可沒想到裴牧竟不敢認下,反而來質問他。
裴武帝臉上掛不住,惱怒道:“朕還不是為了你這逆子?”
裴牧冷笑一聲。
“逆子!國之儲君,怎可無后?!”裴武帝又羞又惱,冷聲道,“你若不敢認也罷,三個月之內,朕要東宮有喜。”
這等要求于裴牧而言,實在恥辱,他冷漠道:“兒臣比不得父皇老當益壯,更不愿再相殘手足。”
此言錐心,裴武帝氣得當場摔了茶具,拂袖離開。
與此同時的宋府,卻是一片安寧。
宋柏軒被禁足后并無不滿,只是閉門安心修書,甚為自得。
滿懷憂慮的衛辭也漸漸放心,他雖不知老師在做些什么,但只要家中一切安好,便已是滿足。
是夜,衛辭再次見到了郡主府派來送信的人。
衛辭將信留下,打發人離開,他甚至不必拆開信封,便能猜到其中內容。
淳陽郡主想讓他盡快離京,離開京城的商隊早已準備妥當,只要他愿意,今夜便能悄無聲息的消失。
但衛辭不愿。
他的老師、他的妻、子,他所擁有的一切都在京城,哪怕遇到再多危險,也沒有任何理由離開。
宋蘊推門走進書房,衛辭將未拆封的信壓在書下:“娘子,夜里寒涼,當心身子。”
“郡主想送你離京。”她忽然道。
衛辭沉默片刻,對上她的視線:“郡主請你來當說客。”
宋蘊沒有反駁,卻也沒再開口,她知道衛辭身上有秘密,縱有過探究之心,但歸根結底不甚清楚,是去是留,最終的選擇最終還是在衛辭手中。
衛辭:“娘子可知,我若留下,或許會引狼入室連累宋家?”
宋蘊:“知道。”
衛辭:“娘子可知,我與昔日匪徒有舊……”
“知道,”宋蘊打斷他,反問道,“那你可知,當初我們的婚約,是我設下的一場局?”
衛辭眼瞼輕顫,不自覺的蜷縮起指尖。
宋蘊輕聲道:“可又知曉,我為何要拼死生下明赫?”
她并非善類,所走的每一步都有人犧牲,而衛辭從始至終,都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也正是她看中了他孑然一身,性情端方,才將他牽扯進與平陰侯府的爭執中,從而一步步走到現在。
宋蘊望著遲遲不語的衛辭,忽得收回視線,平靜道:“無論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我都不會怨你,怪你。”
只是從此之后,再不欠他分毫。
衛辭心中思緒雜亂,竟不知該如何面對她,好不容易定了神,再抬眸時,面前竟已空無人影。
燭光搖曳,書信中言辭懇切,衛辭默默收起信箋,對著空氣低低的嘆了聲。
知道也好,不知也罷,已都不重要。
自趙盈有孕后,裴凌便甚少去她的院里,趙盈也樂得自在,自顧自的安胎養身。
她也曾試圖出府,但大抵是憂慮她腹中胎兒,并未得到應允。
趙盈嘴上不說,心中卻漸漸生出憂慮,她不愿被當做一個生殖工具,可這般下去,她終究無法逃脫忠王的鉗制。
“殿下,妾身初次有孕,不知該如何安胎,想請衛夫人入府請教一番,可好?”
裴凌下意識想拒絕,哪怕此前他對趙盈腹中的孩子百般期待,但而今危機已過,便只覺得惡心。
他堂堂忠王,坐擁數十萬大軍的兵權,無上帝位更是唾手可得,又豈能甘愿養一個不屬于自己的血脈?
但隨后他便應了:“也好,衛夫人聰慧多識,你該多跟她來往。”
趙盈驚訝于他這般痛快的答應,臉上卻未展露分毫,只本本分分的寫了帖子送去宋府。
然而趙盈不知道的事,隨她帖子一同進宋府的,還有裴凌賞下的綾羅珠寶。
宋柏軒莫名有些憂慮。
忠王送來的賞賜里,件件皆是女子所用之物,可只是同側妃趙盈來往,真值得他費如此大的手筆嗎?
“蘊兒,他是否是想讓你做些不妥之事?”宋柏軒是知曉宋蘊的本領的,識香辨香制香,哪怕是于毒香亦有涉獵,倘若裴凌另有心思,這份賞賜便拿得極為燙手。
宋蘊:“無妨,父親不必擔憂,女兒自有分寸。”
不管裴凌打得是什么主意,于她而言,都恰好是一個絕妙的機會。
只有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宋蘊不愿做相爭的鷸蚌,便只能推出一只鷸來。
裴凌是所有鷸中,最合適的那只。
宋蘊接了帖子,隔日便精心裝扮,去忠王府赴宴。
見到宋蘊如約前來,趙盈長長舒了口氣,笑著挽起她的手臂:“宋姐姐,你總算是來了。”
依著傳聞,趙盈有孕已四月有余,但身材卻同往日沒什么差別,不等宋蘊臉上露出異樣,趙盈便屏退下人,拉著她的手道:“我這一胎才三月有余,與傳聞有些出入,只怕過些時日他便會想法子讓我早產,宋姐姐,你可有法子?”
女子生產是一道鬼門關,生產本就險之又險,倘若裴凌再做些手腳,怕是難免一尸兩命。
趙盈不想死,趙盈只想好好活著,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
宋蘊望向她尚未隆起的小腹,心情格外復雜:“你真要生下來?”
裴凌性子霸道,未必會容得下旁人的血脈,趙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是不易,更何談護住這一胎。
“如果能平安,便生下來。”趙盈并不強求。
宋蘊:“好,我想想法子。”
“最好的法子是……”趙盈頓了一下,望著宋蘊沒說話。
二人正沉默間,外頭傳來腳步聲,裴凌大步走進來,看向宋蘊,目光灼灼:“衛夫人近來可好?”
黏膩的眼神落在身上,只讓人覺得作嘔。
宋蘊避開他的實現,眉眼低垂而乖順:“托王爺的福,一切皆好。”
裴凌點點頭:“本王側妃是頭胎,初次生產,經驗有限,日后怕是要麻煩衛夫人多來王府走動幾趟,本王才能放心。”
宋蘊很痛快的應下,裴凌對她的識相甚為滿意,又問了幾句才轉身離開。
送走裴凌后,趙盈與宋蘊二人陷入沉默,半晌后,趙盈握住宋蘊的手,目光發沉:“宋姐姐,依我之見,我們不能再拖下去了。”
與裴凌相處這么久,趙盈很清楚他那樣的眼神代表著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求之,本無不妥,可裴凌萬不該將主意打到已為人婦的宋姐姐身上。
趙盈飛快的在心中盤算起來。
宋蘊拍拍她的手,道:“別著急,急則容易出錯。”
她湊到趙盈耳邊低語幾句,聽得趙盈當即眼前一亮。
“外頭的事我幫不上忙,這王府里的事,我還是能做一些的,宋姐姐盡管放心。”
半個月后,忠王府突然廣召天下神醫,為側妃娘娘診病。
側妃娘娘自有孕后,便少能安眠,食欲不振,身形也愈發消瘦,滿京城的名醫和太醫院的太醫都看遍了也沒有絲毫頭緒。
忠王允諾,誰若能提供神醫線索,助側妃護住這一胎,便能得黃金十兩。
一時之間,京城掀起了尋找神醫的熱潮。
消息傳到趙晴云耳中時,她只覺得好笑,并未深想,直到吳氏慌慌張張的入宮傳信,說宮外有人查到了諸葛神醫的線索,她才臉色大變。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吳氏眼中滿是恐懼:“是啊,他死了,但是……但是他又活了,是他的醫術,一定是他的醫術……”
“不可能!”趙晴云穩住心神,“沒有人能夠死而復生,那線索一定是假的!”
吳氏臉色蒼白如紙:“是真的,我看見諸葛神醫往忠王府去了。”
第134章 【134】“分明是只叫人拿不住又捏……
傳聞中的神醫進入忠王府邸不過兩日,府上便傳出了喜訊。
是以坊間對于諸葛神醫醫術的吹捧更上一層樓,有些人稱他能生死人肉白骨,有些人則說他能為人延壽百年,更有人玄乎其玄的猜測,或許當朝那位最受寵的云貴妃,便是受了諸葛神醫的醫治,才除去臉上大片胎記,化作絕世美人。
這樣的言論層出不絕,平陰侯府差人拿錢往下壓,卻偏偏又使得這等傳聞愈發真實。
平陰侯也試圖調查背后起哄之人,卻不料真正的源頭早已無處可查,坊間處處皆是。
直等坊間的傳言差不多了,宋蘊才動身趕往忠王府,作為忠王府側妃的半個手帕交,她自是有前去探望的理由。
令人意外的是,素來低調的宋蘊此次卻換了輛寬敞的大馬車,還遣人送來了許多補品。
趙盈滿心歡喜的將宋蘊迎進門,屏退下人,仔細關了門窗,兩人才相視一笑。
“真是妙極了,宋掌柜,多虧了你,我才能與……我才有幸遇見諸葛神醫。”
趙盈心中不勝感激,這段時日她因有孕在身,幾乎出不得門,自是也沒怎么見過夏金山與夏金梨兄妹。
沒想到宋蘊請來的諸葛神醫,竟然會是她多日未曾蒙面的兄長。
宋蘊輕輕一笑:“你且安心,只要你安好無虞,一切都值得。不過,接下來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不要擔心——”
話音剛落,外面便傳出了些許響動,趙盈當即便說道:“是啊,此次多虧了有神醫相助,也多虧了有王爺疼愛,才使得這一胎能坐穩。”
接著門外便響起男子暢快的笑,宋蘊與趙盈臉上的笑意同時淡去,一個變得冷漠,一個變得虛偽。
裴凌卻渾然不覺,笑著進門:“你們姐妹二人,倒是處得不錯。衛夫人,好久不見。”
宋蘊屈身行禮,裴凌欲上前攙扶,她卻先一步起身,裴凌笑容微僵,順勢將趙盈扶起。
“許久未見宋編撰,衛夫人,你父親在家中可一切都好?”裴凌問道。
宋蘊:“托王爺的福,父親在家中安心修典,不理外事,一切都好。”
裴凌聽著她本本分分的回答,不知為何有些不適,跟世間其他女子相比,宋蘊待他似乎總是透著一層消不去的冷漠。
恰在這時,宋蘊道:“妾身聽娘娘說,園子里的花開得正好,王爺,不知妾身可有幸一觀?”
裴凌爽快的應了,接著便又轉念想到,此時秋意已近,園子里的花實在有限。
趙盈苦著臉道:“好姐姐,你便饒了我吧,我知你是想讓我多走幾步,才偏要去那園子里賞花,我陪你去便是,何必再來折騰王爺?”
“不妨事,”裴凌笑道,“恰好本王也累了,同去瞧瞧吧,此時應有不少早菊盛放,甚美。”
接著他的視線便落到宋蘊身上,停了一瞬,移開。
三人漫不經心的往園子里走去,路上宋蘊與趙盈笑談著坊間趣事,裴凌雖不好應聲,卻也聽得津津有味。
才剛到園子不久,盛放的早菊未來得及賞,府中便陷入了騷亂。
“王爺,不好了,有刺客闖入!”
裴凌臉色微變,而今朝中他一家獨大,離那個位子僅有一步之遙,但凡是長了眼睛,都不會鬧到他跟前來。
難道是信王賊心不死?!
裴凌派人將宋蘊和趙盈送回院子,匆匆趕去追捕刺客,然而刺客早已沒了蹤影,只余府中一片狼藉。
下屬匆匆來報:“稟王爺,諸葛神醫被刺客擄走了,他的包袱、藥箱和賞賜都還在,地上有血跡。”
一個偏僻之地的名醫,怎會被人盯上?便是被人盯上,也不該是如此手段。
裴凌眼中劃過一抹猜疑,揮手讓人繼續去查,很快便又有下屬找到線索:“王爺,屬下在檐瓦上找到一塊刺客的衣物。”
是一塊黑色的料子,有些舊,質地卻很特殊。
裴凌撫摸著上面的紋路,隱隱覺得似曾相識,他的腦海中劃過一個個名單,最終落在了趙旭炎身上。
早年趙旭炎隨他上戰場,身邊總是帶有兩個身形不顯的貼身護衛,他極怕死,又想要軍功,便只能遣人護著,有不止一個貼身護衛為救他而喪命,但隔日他身邊便又有了新的面孔。
一些大族常豢養死士,待遇甚至比不上寵物,裴凌瞧不上這些舉動,卻也養著些。
眼前這塊料子,與平陰侯府上的那些死士所用,并無二致。
是趙旭炎?他為何這般膽大妄為?!
裴凌心中掠過一絲遲疑,匆匆召集幕僚議事。
聽到幕僚探聽而來而消息,裴凌僅有的疑慮也瞬間消散,只剩下對趙旭炎的滿腔憤怒。
好一個欺上瞞下的國丈爺!
看來那趙晴云的臉,果真是有問題,有大問題!
倒是有幕僚道:“王爺,這一切看似合理,可王爺不覺得太過巧合了嗎?”
先是有側妃娘娘生病,再是廣召名醫,再是諸葛神醫,最后竟兜兜轉轉落到了當朝云貴妃身上——
裴凌臉色難看:“巧合?連養了那妖女十幾年的宋柏軒都不認她,你敢說,那妖女的臉沒有一丁點問題?既有問題,本王必一查到底!”
如果沒有問題,平陰侯夫人就不會匆匆忙忙的入宮,平陰侯也不會急著往下壓消息。
提到這一點,那幕僚當即不再言語。
即便其中有人作梗,故意透露出諸葛神醫的存在,得來的消息對他們也無害而有利。
宋蘊也正是拿捏了這一點,才放心大膽的跟趙盈合作。
她不介意拐彎抹角的給趙晴云潑臟水,更何況這本就不是臟水,而是事實。
回程路上,宋蘊的心情不錯,等漸漸遠離了忠王府,她才將躲在馬車夾層里的夏金山喚出來。
宋蘊:“東西留下了?”
夏金山:“嗯,王府的護衛身手極佳,若非有殿下的人相助,我亦不能如此逃脫。”
宋蘊聞言沒再說什么,她本就沒打算將此事瞞著裴牧,京城世家里的高手比比皆是,夏金山只是懂些拳腳,根本不可能促成此事。
此事若成了,裴牧得到的好處只會更多。
“安心了吧?”宋蘊輕輕嘆氣,“我知你們兄妹團聚之心,可萬事皆要籌謀,她,你,我皆是身不由己。”
哪怕宋蘊已經竭盡全力的想要掙脫,但世事萬變,一次次逼她入局。
走到這般地步,她不后悔。
夏金山神色復雜的點點頭,他身為兄長憂慮趙盈的身子,也聽聞過關于裴凌的傳言,不論真相如何,只要妹妹仍是平平安安,他便能安心。
回到宋府后,宋蘊才聽聞忠王暴怒,帶人找上平陰侯,逼他交出諸葛神醫的事。
宋蘊:“……”
倒也符合裴凌霸道專橫的性子。
好在趙旭炎終于硬氣了一回,抵死不認,對有關諸葛神醫的事情堅稱一無所知。
他越是這般遮掩,裴凌便越是懷疑,如果不是顧忌身負圣寵的趙晴云,他早就派人搜遍了整個侯府。
宋蘊沒想到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順利。
只要裴凌不肯撒手,趙晴云便自顧不暇,二者相斗,再不會有人注意她。
可宋蘊沒想到,她這番舉動,卻引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陳不遜深夜拜訪,著實不是什么雅事,是以闔府上下,除了年幼無知只喜歡新鮮的衛明赫衛辭高興外,其他人都笑不出來。
尤其是衛辭。
陳不遜假裝沒看到他想要提刀的眼神,問宋蘊:“你怎知那人是諸葛神醫?”
宋蘊有平陰侯府死士的衣物并不難,推測出趙晴云用了換臉術也并非不可能,可怪就怪在諸葛神醫身上。
經他查探,諸葛神醫出自荒蕪偏僻之地,哪怕有神醫之稱,也不可能輕易傳到京城來。
可偏偏宋蘊知道,她還知諸葛神醫有換臉神術,更知諸葛神醫身形如何,能叫人輕易模仿——
這說不通。
宋蘊:“……”
果真是來了。
宋蘊對陳不遜并不討厭,甚至充滿感激,可偏偏他在某些事情上,的確較真得可怕。
“只是聽聞過一二,至于那諸葛神醫的身形,我亦是不知,”宋蘊拿出一只香囊,“只是借了香料之手,此香料帶了些許致幻效果,能使得人篤定心中所想,放大恐懼。”
陳不遜接過那只香囊。
“你猜到我會來?”
“……不曾。”宋蘊轉移話題,“說起來,陳大人怎么有空深夜造訪?”
陳不遜垂眸盯著那只香囊,若非早猜到他會來,宋蘊何必留著這只“贓物”,合該早些處理了才是。
又或者,這只香囊,只是她一早備下的應對之策。
“我需要知道更多,”陳不遜頓了下,解釋道,“我在查去年的失蹤案。”
宋蘊并不隱瞞:“去年晚上我也曾遇襲,幸有人相助,免遭于難,至于其他的,大人去查源頭最是方便。”
“我家娘子所言不假,”衛辭跟著附和,“且不提娘子的猜測有幾分為真,便是為真,陳大人想知道更多實情,也該去找真正受害的女子聊。”
他瞥了眼外頭如墨的夜色:“這時候,最為合適。”
宋蘊:“……”
陳不遜:“……”
縱使他愿深夜前往,也得找到那些失蹤女子的尸首才是。
陳不遜搖搖頭,問清楚后便轉身欲走,忽而他又問道:“你為何如此篤定?宋蘊,你從不是膽大之人。”
一路走來,宋蘊的謹小慎微他看在眼中,若非十足把握,她絕不會提。
宋蘊笑得滴水不漏:“兔子急了也咬人,陳大人以為呢?”
陳不遜:“你可不是兔子。”
分明是只叫人拿不住又捏不得的刺猬。
第135章 【135】“阿辭,我……你可愿為帝……
望著揚長而去的陳不遜,衛辭狠狠咬了下后槽牙,轉過頭對宋蘊提議道:“娘子,咱們也該多買幾個護院了。”
他頓了下,想著家里為數不多的武力值,補充:“若是外面沒有合眼緣的,信不過,我可托淳陽郡主幫忙。”
哪怕是為了晚上能睡一個好覺,也該用得上這份人情。
宋蘊無奈:“尋常護院怕是拿陳大人沒辦法。”
衛辭在心底冷哼一聲,不說話了,這時宋蘊突然說道:“但淳陽郡主或許真有法子。”
淳陽郡主不僅身負圣寵,還有一個好兄長——衛國公。
早些年,衛國公年輕時傷了一只眼睛,按理說這等身殘不該入行伍,更不能領兵,但他武藝卓絕,行兵獨到,又有淳陽郡主從中轉圜,是以至今都手握重病。
衛國公為人低調,除了練兵,幾乎不參與政事,更不會插手三位皇子的黨爭。
宋蘊微微垂眸,她倒是極愿拉攏衛國公入伙,可此事能否成功,最終還要看裴牧夠不夠有誠意。
“夫君,時辰不早了。”她笑道。
衛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不由得失望,他本以為自己對娘子還有些用處,以淳陽郡主這段時日對他的重視來看,他或許真能幫得上忙。
然而娘子并不以為如此。
或許娘子是不愿意利用他,可他偏偏最想為她解憂,為她所用。
“嗯。”
只要他能設法探出自己的身份,得知其分量,便可知曉此事能不能同淳陽郡主提。
隔日,衛辭挑了一個空閑去郡主府拜訪。
淳陽郡主又驚又喜,邊派人去外頭盯著邊問他:“可是想通了?商隊就在客棧,只要你愿意,今晚便能出發。”
衛辭搖頭,對上她期待的眼神:“我有一事請郡主幫忙,還請屏退左右。”
淳陽郡主揮手將人全打發出去,親自給他倒了杯茶:“無須這樣客氣,你只管開口。”
“我殺了人。”
淳陽郡主一頓,看向衛辭,眼中滿滿都是不可思議。
殺人?用那雙只拿過筆桿子的手?
衛辭:“……”
“殺了何人?因何?”淳陽郡主問道,“尸首在哪兒,可處理好了?你未必懂這些,我找人幫你。”
衛辭垂眸:“我殺了大理寺卿,陳不遜。”
淳陽郡主:“……”
這真是用腳指頭想想都不可能的事。
見她不信,衛辭只能繼續往下編:“他早就對我娘子別有居心,昨夜還找到了府上,我忍無可忍……”
淳陽郡主沒忍住笑出聲來。
衛辭臉色陡然漲紅,雖說他一介書生,未及文武雙全的大理寺卿勇猛,可匹夫之怒也可血濺三尺。
“好,你殺了他,”淳陽郡主正色道,“那你準備怎么辦?”
衛辭:“……郡主以為呢?”
淳陽郡主知道衛辭這是在探她的底,想盡法子編出這樣一個主意來,若非昨晚她的人跟陳不遜打過照面,她還真愿意信上兩分。
“滿京城你只有一人見不得、惹不得。”
淳陽郡主絲毫不介意自己的話給了衛辭多少沖擊,當年知曉內情的人,或是為她所用,或是被她所殺,為得便是今日。
她一直不相信父親和母親會那樣死去,所以一直在等,等他們回來,等他們全家團聚。
然而她終究是等不到了。
淳陽郡主眼中劃過一絲黯然,去猝不及防聽衛辭問道:“敢問郡主,你我二人可是血親?”
哪怕是再大的恩情,都不可能為人托底至如此地步。
“……是,你是我的親弟弟。”
隨著話音落下的,是淳陽郡主那顆空落高懸的心,背負著十幾年的秘密再也不是包袱,而是她世間唯一的手足。
衛辭被震得說不出話來,半晌后,他才恍若釋然道:“怪不得,父親總是在牽掛著什么人。”
淳陽郡主笑了,眼淚卻奪眶而出:“父親他,真的在牽掛我嗎?母親呢,母親可還記得我?”
杳無音信的十幾年,她每一天都想得到答案。
“母親……很早便去了,”衛辭移開視線,轉而問她,“郡主,我想知道原因。”
淳陽郡主沉默下來。
“可是犯下重罪?”
“不。”
“可是遭仇敵報復?”
“不。”
“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不。”
“那是什么?郡主,我想不到還有什么原因可以逼迫他們背井離鄉,九死一生又隱姓埋名——”
恍然間,一個答案浮現,重重的砸在他的心頭。
衛辭瞪大了雙眼。
淳陽郡主冷笑一聲,眼神鄙夷:“當然是因為我們那位勤勉好名的皇上,覬覦臣婦,不擇手段。”
衛辭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來。
淳陽郡主恨恨道:“父親有鎮邊平亂之功,與他亦有多年情誼,卻不曾想,他竟心懷鬼胎,覬覦臣婦,甚至起了讓母親入宮的念頭。父親別無他法,只能帶著母親離京,尋一條生路。”
可有人不愿讓他們離京。
即便離京也未必能得生路,唯一的法子便是讓所有人相信他們夫婦身死途中,徹底打消裴武帝的念頭。
可裴武帝的念頭真的被打消了嗎?
這些年裴武帝對她的寵愛,何嘗不是想要得到一份慰藉,同時也想得到父母真正的去向。
十幾年來,父母生死不明,而她與阿兄相依為命,茍活于京城。
她曾怪父親為何不帶上她,偏要將她托付給阿兄,后來才知曉,當年父親帶走的人死了九成,僅剩的一成,也早已下落不明。
他們想讓她活著。
淳陽郡主望著神色麻木的衛辭,輕聲說:“你與母親生得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所以我不放心你呆在京城。”
“父親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他問道。
“衛瀛,他有一綽號,衛老鷹,只有心腹才會知曉,”淳陽郡主望著他,“父親留給你的那枚私章,也只有親近的人才見過。”
衛辭嘴唇動了動,許久才道:“不是他留給我的,是……是我自己翻到的。”
或許父親從來都沒想過,他有一日會入京。
淳陽郡主怔住,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還好你來了,阿辭。”
如若沒有那枚私章,如若衛辭未曾入京,她們姐弟,許是這輩子都不會有相認的可能。
而她,永遠都等不到回信。
衛辭起身:“我不甘心,所以,我絕不會離京,獨善其身。”
“阿辭——”
“當年父親與母親被逼出逃,而今阿姐也要逼我像他們一樣,離京自保嗎?”衛辭看向淳陽郡主,擲地有聲的說道,“父親既未曾犯下大錯,我為何要逃?便是翻出來舊賬,他又能如何?莫不成,要把父親與母親從墳里挖出來鞭尸么?”
他不能就這樣狼狽的逃跑。
“我不怕。”
“該怕的人,是他。”
“不是我們,阿姐。”
一聲阿姐,讓淳陽郡主熱淚盈眶,拉著衛辭坐下,低聲道:“阿辭,我……你可愿為帝?”
衛辭:“……什么?”
淳陽郡主本不想拉衛辭入局,但阿兄壞了一只眼睛,她又不擅政事,哪怕他們二人做了十幾年的準備,也沒能找出一條萬全之道。
恰好衛辭出現了。
何不趁著他剛得知真相心懷怨憤,一起為父母討個公道。
衛辭滿臉茫然,他甚至一度忘了自己來郡主府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淳陽郡主還在她們成大事的可能性,裴姓皇室早已七零八落,內斗黨爭極其嚴重,除了裴凌與裴武帝手中的兵權外,幾乎再無其他力量。
剩下的將軍,早已為她所用。
十幾年來,朝臣亦有無數受了她與衛國公的恩惠,拿捏把柄的更是不計其數。
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為父母討回公道。
衛辭:“……”
沒把淳陽郡主拉上賊船,反而差點上了另一條賊船的衛辭心情復雜,深一腳淺一腳的離開了郡主府。
不曾想,臨到府外,卻撞上了一位富商。
那位富商盯著他瞧,友好的問他姓名與父母何在,衛辭本就神思不屬,本不欲答話,卻不曾想再次被他攔下。
“這位公子可是有要事要忙?”他和善的笑笑,“我只是覺得,你與我一位故人,甚是相似。”
衛辭這才看向他的面容,接著便瞳孔微縮,視線不著痕跡的下移,落在他的腰間。
果真瞧見了那枚質地翠綠毫無瑕疵的麒麟玉佩。
與淳陽郡主所言分毫不差。
衛辭的拳頭猛地攥緊,見四下無人,真想狠狠給他來上兩拳,但他很清楚,此時此刻,怕是整條街上都藏滿了暗衛。
“是有些急事,我父親身體不好,急著吃藥。”
裴武帝笑道:“原來令尊還健在,不知可否引薦一番?或許我與他是舊相識。”
衛辭笑了下,意味不明道:“你或許當真見過。”
裴武帝疑惑。
衛辭下巴微抬,看向宋府的門匾:“怕是不好帶你進去,我父親受到當今責罰,閉門思過,不宜會友。”
宋府?宋柏軒?!
宋柏軒是他的父親?不對,宋柏軒不是只有一個女兒?那這位……是他那個書生婿?
等裴武帝反應過來,衛辭已經大步踏進府門,將他拒之門外。
裴武帝眼底劃過一絲懊惱。
衛辭關閉府門,待門口的裴武帝離開后,才耷拉著腦袋去找宋蘊。
宋蘊正抱著衛明赫逗弄,不到三頭身的小東西在娘親懷里咯咯直樂,絲毫不知他父親的煩惱。
衛辭拳頭發硬。
他遣了妙顏過來,將孩子抱走,對上宋蘊一臉不解的眼神,驀然鼻子泛酸,委屈起來。
這可真是太不妙了。
衛辭連忙將宋蘊抱在懷里,下巴搭在她肩頭,平復了好一陣兒情緒,等宋蘊問起,他才小聲說道:“娘子,我好像把路走窄了。”
第136章 【136】“我們是夫妻,不是盟友。……
衛明赫早已被抱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宋蘊與衛辭兩人,十分安靜。
宋蘊也沒想到衛辭竟然跑去郡主府求援,她本生出過這樣的念頭,只是不愿再利用衛辭。
能否爭取淳陽郡主的支持,是裴牧的事,與她無關。
倘若淳陽郡主因為他們而支持裴牧,那從此之后,在裴牧眼中,他們便是最大的威脅。
為君者,最忌結黨營私,更何況衛國公手中還有最令人覬覦的兵權。
但當宋蘊聽完整件事,她所有的勸言都被咽了回去。
實在荒唐。
一國之君竟覬覦臣婦,還妄想聘其為妃,不提裴武帝與老衛國公的舊日情誼,但論老衛國公的功績,此事一旦泄露,裴武帝便會遭到萬人唾罵。
宋蘊輕輕拍打幾下衛辭的背,輕聲問道:“你是怎么想的?”
衛辭心中一顫,忍不住閉上眼,再次抱緊了宋蘊。
“我不知道。”
他想為父親與母親討一個公道,卻從未想過要顛覆如今的大盛,即便淳陽郡主用皇位來誘惑,他仍未覺開懷。
十幾年的圣賢書并未教過他,該如何面對這件事。
“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都是險之又險,”宋蘊輕輕嘆氣,“衛辭,你可知她為何要立刻要告訴你這些?”
“她想取信于你。”這是淳陽郡主最大的把柄。
哪怕并未有任何證據,只有一兩句證詞,衛辭便能走到裴武帝面前,拿這樣的把柄換來權勢、富貴、前途。
淳陽郡主這樣的魄力,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宋蘊捧起他的臉,望進他田黃石般剔透的眼眸,霧氣彌漫,竟似叫人生憐:“你信她的話么?”
衛辭睫毛顫動:“信,又不敢信。”
宋蘊:“我們換一個思路,如果淳陽郡主所言皆為真,包括推舉你為帝的事,一旦成了,你輕飄飄的摘了他們十幾年的桃子,坐上皇位,衛辭,你可有信心做一個好皇帝?”
衛辭沉默片刻,“沒有。”
他讀得是圣賢書,學的是臣子道,連一個合格的臣子都做不成,何來為人君主的本領?
便是他真有這等本領,僅憑三言兩語,又有什么資格摘下他們努力了十幾年的桃子?
捫心而論,衛辭做不到。
宋蘊:“這不就成了?你既知自己是什么位置,便做好什么位置的事,至于他人的爭搶和博弈,只要你不曾覬覦,便通通與你無關。”
衛辭握住她的手,心情難受:“可是,我也想幫你。”
宋蘊漫不經心的捏了下他的臉:“我知道,可你不必為此而有負擔,我們是夫妻,不是盟友。”
不是盟友。
衛辭的嘴角瞬間翹了起來。
……
裴武帝回宮后,心情沉郁,多日不曾開懷。
有幾次大朝會上,他不自覺的走神,總是想起那小公子的模樣。
像,太像了。
他再沒有見過比他更像她的人。
為此裴武帝甚至覺得,其他所謂的替身,都已不再能入眼。
趙晴云有孕在身,往常備受裴武帝的關照,哪怕政事再忙,他也會抽出空來看她,可這幾日卻罕見的受了冷落。
她自是受不得這等委屈,借口身子不適,找來了整個太醫院的太醫為她診脈。
裴武帝受到驚動而來,眼中仍是十分關切的模樣,但趙晴云卻覺得,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樣了。
此前在裴武帝眼中的癡迷、寵溺,全都消失不見。
趙晴云嬌嗔道:“皇上這幾日這么忙么?”
裴武帝想起案頭堆到滿溢的奏折,點頭應了,趙晴云心情稍緩,自憐道:“臣妾知道皇上政務纏身,少能抽出空來,只是臣妾情難自抑,還有臣妾腹中的孩子,他也十分想念皇上。”
“一個未成形的胎兒,怎會有這么多心思?云貴妃,你安心養胎,勿做他念,朕只是近來身子不爽利,難免有所冷落你。”裴武帝隨口解釋了兩句。
聽到他喊出的“云貴妃”,趙晴云心底一涼,眼中滿是不敢置信,往常裴武帝只會喚她愛妃,情濃時,還會喚她嬋兒。
究竟發生了什么?這些時日,宮里也未曾進過新人!
趙晴云心中恨得咬牙,面上卻只得垂眸:“皇上,您是不是生臣妾的氣了?臣妾這張臉,是被神醫治好的不假,可絕非外頭所傳的那般,更不似宋編撰所言,是妖女……皇上,這些您都是知道的呀……”
她一邊說著一邊落了眼淚,美人落淚,好不可憐,然而裴武帝腦海中卻只剩下一個念頭——她是宋柏軒的養女,必然與衛辭關系匪淺!
“衛辭你可認識?”裴武帝突然問她,“朕記得,你應當與他有舊,他是宋柏軒的弟子,更是他的女婿。”
趙晴云這次是真被問懵了,她猜到裴武帝會質疑她的身份、她的臉,卻沒想過他會問起衛辭,她那位毫不相關只會死讀書的師兄。
“他……臣妾自是認識的,”趙晴云試探道,“不過是個書生罷了,皇上怎會與他有交集?”
裴武帝:“這些你不必管。”
“皇上……”趙晴云不甘心,還想再問,裴武帝已然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你可知他年歲?可見過他的母親?可見過他的父親?他們是什么身份?”
這些問題太過親密,不該是一個君王該問的,趙晴云心中愈發忐忑,小心又謹慎的回答:“她比臣妾年紀稍長,年幼時母親便已去世,聽說十分貌美,但臣妾卻未曾見過,至于他的父親,據說是鏢師,年輕時走鏢在外,受了不少傷,還有很多仇家,十分低調。”
裴武帝皺了下眉,接著問:“他父親叫什么?”
趙晴云眼神微閃:“臣妾不記得了。”
裴武帝頗為失望,神色嚴肅的盯著她:“你們自幼一起長大,十幾年的師門情誼,你竟連他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
趙晴云簡直快要氣瘋了,寵妃在懷,他竟然要去問一個男人的長短,怪不得是個乏力的老皇帝!
“他父親身體不好,不常在外走動。”她委屈的解釋道。
“罷了,諒你也沒一個好記性。”裴武帝得到答案便準備離去,忽然想起趙晴云此前鬧出的笑話,便冷著臉吩咐道:“日后少使些小性子,對你的養父客氣些,還有他的女兒,你也不許再欺負。”
趙晴云只覺得天都要塌了,滿眼皆是不敢置信:“……皇上?!”
裴武帝已走出了八丈遠。
等人影徹底消失不見,趙晴云沒忍住摔了套茶具,雙手捂著臉,憤怒伴著眼淚一起落下。
偶有不敬的宮妃在她面前提過“失寵”二字,她從不聽,更不信,可沒想到這一日來得這么快。
可為何竟是衛辭?衛辭……衛辭他是男的啊!
趙晴云越想越覺得憤怒,肚子忍不住隱隱作痛,她扶著肚子,將與衛辭有關的人在腦海中篩了一遍。
不會是宋蘊,不會是宋柏軒,只有可能是……忠王,裴凌!
擁有這等力量的人中,只有裴凌最盼著她失寵、流產,從此對他再沒有威脅,為此動用些手段再正常不過。
趙晴云驀然捏緊了拳頭。
恰在這時,太監擒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小宮婢進來,趙晴云眼底殺意涌動,卻見那小宮婢“噗通”一聲跪下:“娘娘救命!王爺托我給您送信!”
“王爺?”趙晴云指尖微顫,克制住心底的激動,“說。”
小宮婢連忙將懷中的紙條掏出來,趙晴云接過,瞧見上面熟悉的字跡,心口又酸又疼。
難為他孤身被囚,竟還處處為她著想,替她籌謀。
趙晴云將紙條仔仔細細的又看一遍,才小心的毀去,打發走伺候的宮婢,她低頭撫向隆起的腹部,笑意冰冷而嘲諷。
好一個欺君罔上的天閹忠王!
她一定讓他付出代價!
……
舞弊案后,裴武帝便下發了加恩科的政令,于大盛的讀書人而言,這確是一樁喜事。
哪怕衛辭再不舍得離京,也不得不暫時回鄉參試。
臨走前,衛辭將宋蘊托付給淳陽郡主,希望她能夠多加照拂。
淳陽郡主自無不應的道理。
自從關系過了明路后,她甚至幾次想要見宋蘊,卻都不得空,直到衛辭返鄉參試,才終于找到機會。
宋蘊對她的到來并不驚訝,只微微行了禮。
“你我之間,不必這般客氣,”淳陽郡主將她扶起來,笑道,“說起來,我一直未能當面感謝宋大人,若非他收留阿辭,他一個人必定過得很苦。”
宋蘊想了想,道:“衛辭不是這樣的人,從不會自憐自艾,以他的能力,孤身一人亦能過得極好。”
淳陽郡主聽到她話中的深意,臉上笑意漸淺。
“你不羨慕嗎?”她幾乎是用蠱惑的語氣說,“趙晴云那樣的姿色都能躍上枝頭,居高臨下的責罰你、羞辱你,而如果是你坐在那個位置上——”
淳陽郡主想要從她臉上看出野心和渴望,但令她失望的是,宋蘊神色間的平靜比衛辭更甚。
她忽然覺得很無趣,仿佛熾手可熱的那個位置亦變成了累贅。
好不容易才認回弟弟,淳陽郡主不愿就這樣放棄。
“郡主知道他從前是怎樣過的嗎?”宋蘊笑笑,“明明身懷百兩,卻仍穿粗衣、吃粗食,給稚子開蒙的千字文是他一遍遍手抄出來的,用的是快禿的狼毫筆,以及一塊算不得硯臺的石頭。他喜歡讀書,各種雜書、異聞,也會動筆一敘,他會燒飯,會燒火,火候掌握的也極好,他也會幫我研磨香料,為我畫眉……”
淳陽郡主移開視線:“你同我說這些?”
宋蘊笑笑:“只是想讓郡主知道,他是一個鮮活的人,是衛伯伯與衛伯母拼死也要留下的孩子,更是我的夫君——”
“而不是郡主你的擋箭牌、替罪羊。”
第137章 【137】“貴妃娘娘真是好算計。”……
九月,裴武帝忽然辦了場賞花宴,不少近臣及其家眷都在其列。
出乎意料的是,宋柏軒竟也接到了通知,距離上次觸怒裴武帝尚不足三月,他還在禁足。
裴武帝的決定實在叫人摸不著頭腦。
宋蘊自是知道為何,哪怕裴武帝未曾聲張,但只要他想探聽衛辭的身世、身份,輕而易舉,更別提深知衛辭底細的趙晴云而今就在宮里做寵妃。
事關大局安穩,衛辭的身世實在不宜聲張。
好在恰逢加恩科,衛辭返鄉參試,暫時無法到場,宋柏軒便只能帶著女兒宋蘊赴宴。
天氣漸寒,御花園中仍是百花爭艷。
裴武帝領著近臣,趙晴云領著官眷,本是極和諧的場景,但裴武帝卻有些心不在焉。
“皇上,您看這牡丹,色澤清潤,香氣盈滿,著實華美……”
趙晴云說著便要上前,誰料忽得腳下一軟,身子朝半邊倒去,旁邊的宮婢連忙來扶,然而不知誰絆了一跤,扶來扶去,竟有宮婢撞向了忠王殿下。
裴凌連忙閃躲,但還是遲了一步,那宮婢的腦袋擦著他的腿跌下,生生扯壞了他的衣擺。
“放肆!”被扯壞衣擺的裴凌大怒,宮婢連忙跪下請罪,腦袋磕得紅腫仍不敢停下。
裴武帝皺了下眉:“好了!成什么樣子?去換身衣裳再來。”
裴凌悶聲應“是”,轉身走了。
趙晴云好險沒摔倒,被人扶起仍心有余悸,下意識的看向裴武帝:“皇上……”
她腹中可是金貴的皇子。
然而裴武帝只是道:“小心些,莫要摔倒。”
趙晴云眼底被憤怒灼燒著,卻不敢展露分毫,這般態度對她,跟對那些不受寵的庶妃們有什么區別?
習慣了受寵,又忽然受到冷落,她總算是懂了為何那群瘋女人要爭寵——
沒有人能受得住這種差距,簡直是從云端跌入谷底。
可惜啊可惜,從云端跌入谷底的人,今日又要多了一個。
趙晴云垂眸應是,任由宮婢扶著往前走,不多時后,裴凌換了身嶄新的衣裳出現。
此時眾人正圍著幾株果香菊欣賞,這種菊花是來自番邦的品種,香氣似熟果,帶有甜意,十分奇特。
裴凌正要笑著搭話,忽然聽見一陣嗡嗡的響動,緊接著,密密麻麻的蜂群朝他涌來。
“快!護駕!”
“保護娘娘!”
“保護王爺……”
御花園亂成一片,除卻少部分跑去護駕外,大多數人都自顧不暇的逃跑。
好在蜂群并未擴散,全往裴凌一個人身上招呼,不過片刻,烏泱泱的蜂群便將裴凌圍住。
女眷們全都害怕的閉上眼,不敢再看。
宋蘊從眾的抬起雙手,捂住臉,但沒忍住透過指縫去看裴凌的慘狀。
那可不是什么正經的采蜜蜂,而是帶有毒性、蜇人極痛的胡蜂!
一身蠻力難抵千針。
等宮里的護衛用火燒、用水澆,想盡了法子趕走蜂群時,裴凌全身上下已被蟄了個遍。
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帶著憐憫。
裴凌氣得想殺人。
裴武帝心疼兒子,忙道:“快別在這兒了,去請太醫上藥,朕看你的臉都破相了。”
裴凌心底一顫,先是謝恩,又解釋道:“父皇,兒臣不欲打擾諸位大臣與娘娘的興致,不若先行回府,再上藥清理。”
“不可啊,萬萬不可,”裴武帝滿臉急色,“你這般出宮像什么樣子?再說這可不是什么普通蜜蜂,而是有毒的胡蜂,若不能及時解毒,對你的身子怕是有妨礙。”
“是啊忠王殿下,聽聞這胡蜂毒性可致死,保住性命要緊!”眾人憤憤勸道。
就連裴凌的黨羽都跟著規勸:“殿下為了救皇上才落得一身包,此乃孝心,更不該被冷落。”
這簡直是把裴凌架了起來。
宋蘊忍住笑,黨羽想要為忠王美化遭蜂群圍堵的事實,卻不知道,裴凌才是最不想在宮里上藥的一個。
上藥意味著脫衣,意味著要裸于人前。
裴凌的臉色很難看,但此時也沒有了他拒絕的余地,胡蜂的毒性讓他腦袋發昏,身子發沉,幾乎不能再動彈,匆匆趕來的太醫與小太監手忙腳亂的將他抬進最近的房間。
趙晴云朝身旁的婢女使了個眼色。
“哎呀,娘娘,您這兒怎么也有只胡蜂!”隨著一聲驚呼,數道目光落在趙晴云身上。
趙晴云臉色慘白,死死地捂著手臂,而地上掐有一只被打落的胡蜂,奄奄一息。
“愛妃!”裴武帝終是擔憂起來,“快,傳太醫!”
接連兩名要緊人物被胡蜂蟄,裴武帝也沒有了賞花的興致,群臣及家眷紛紛被送出宮去。
在路上,宋柏軒皺眉提道:“這胡蜂怕是有蹊蹺,蘊兒,你沒事吧?”
宋蘊輕輕搖頭,趙晴云的目標不是她,是裴凌。
今日宮內必然有一場好戲,可惜她是看不著了,只是不知究竟是趙晴云棋高一招,還是裴凌更勝一籌?
與此同時,宮里的確熱鬧起來。
趙晴云身懷龍嗣,本就是宮中的重點關照對象,而裴凌的身份亦是不簡單,再加上都是為胡蜂所蟄,太醫院索性趕到了一起救治。
胡蜂的毒性本不算大,但裴凌被蟄得渾身上下全是包,哪怕他意志力再頑強,也忍不住陷入昏迷。
伺候的小太監戰戰兢兢的為他脫去衣物,等著太醫為他上藥。
這時,在旁邊候著的小太監突然驚呼一聲,不敢置信的看向昏迷中的裴凌。
太醫皺眉訓斥,接著目光一頓,渾身開始顫抖,手中盛藥的瓷瓶瞬間滑落。
“啪——”
裴凌忽然睜開眼,好似全然未曾發覺,只是催促他:“來,給本王上藥。”
太醫連忙錯開視線,哆嗦著從藥箱里取出另一只瓷瓶,謹慎又小心的給患處涂藥。
裴凌一言不發,那太醫便也多了幾分放松,很快手便穩了起來。
接著又提筆寫下一張藥方,正要將方子交給裴凌,卻見他已經慢吞吞的從床榻上起身,整理著衣裳。
裴凌踱步向他走來。
太醫驚出了一身冷汗:“王爺……”
裴凌掐住他的脖子,用力,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一點點失去掙扎。
旁邊的小太監嚇得連滾帶爬,正要跑出去,卻被來人堵了一個正著。
“娘娘救我……”話音剛落,遠處驀然飛來一把剪刀,狠狠插。進了他的咽喉。
鮮血四濺,死不瞑目。
趙晴云嚇得定住腳步,早已打好的腹稿變成一片空白。這可是皇宮,裴武帝的眼皮子底下,怎么敢,裴凌他怎么敢?!
“原來是你。”裴凌面無表情的擦干凈手,丟掉布巾,目光死死地盯著趙晴云,“貴妃娘娘真是好算計。”
趙晴云尖叫一聲,踉蹌著要向后退去,卻被裴凌一把攥住手臂,動彈不得。
“放開我!你放開我!”
無論趙晴云如何掙扎,裴凌都沒有撒手,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冰冷至極。
有一瞬間,趙晴云覺得,裴凌一定會殺了自己。
“怎么了?愛妃?”身后傳來密密麻麻的腳步聲,趙晴云心頭一松,奮力掙開他的鉗制,撲向裴武帝,哭了起來。
裴凌扶著門框走出來,笑著對裴武帝說道:“是兒臣的慘狀嚇到貴妃娘娘了。”
裴武帝搖搖頭,嘆道:“老大,你受苦了,快回去歇著吧,朕送貴妃回宮。”
趙晴云不甘心如此,扯了扯裴武帝的袖子,剛要開口,就對上裴凌如毒蛇一樣冰冷的眼神,瞬間嚇得不敢吭聲。
宮中的丑聞并未傳出來,宋蘊卻不信宮里會風平浪靜,以趙晴云的性子,既然決定了搞事,不管事情成與未成,都會鬧得沸沸揚揚。
然而隔了數日,宋蘊才聽說,趙晴云當日與裴凌起了沖突,接連幾日茶飯不思,動了胎氣。
裴武帝為了讓她安心待產,保住龍嗣,特意再次加封她為皇貴妃。
圣旨一出,滿朝文武都被驚動。
趙晴云才入宮多久,短短不到一年時間,竟接連晉升數次,爬到了后宮最高的位置上,實在與禮不合。
為了保住龍嗣升為貴妃已是超出常理,此次加封,更是違背祖宗法理。
是以大朝會上,群臣就此事再次向裴武帝諫言,苦口婆心的請他收回成命,莫要釀成大錯。
裴武帝不為所動。
他極想保住趙晴云腹中這一胎,區區一個皇貴妃的名分,并不值得他苦惱。
眾大臣眼看著勸不動,只能放棄,這時裴凌卻突然站了出來:“兒臣欲彈劾皇貴妃聯合平陰侯草菅人命,利用邪術改換美人面,欺上媚君,不知悔改!”
正春風得意的平陰侯:“……”
“縱使王爺貴為皇子,也不該如此誣陷忠臣,皇上,微臣冤枉啊皇上!”
裴凌冷靜道:“平陰侯,你還要繼續欺瞞下去嗎?本王敢斷定,諸葛神醫的尸體尚在你府中!”
“誣陷!這是誣陷啊皇上!”
裴武帝被兩人的聲音吵得頭疼,他按了按眉心,不耐煩道:“此案交由大理寺審。”
陳不遜恰在其列,當即站出來。
“皇上,此案微臣已有眉目,只是不知,能否去平陰侯府中一探?”
裴武帝:“……”
平陰侯:“……”
不是,你們擱這兒連環套呢!
裴武帝倍感頭疼,可剛才的話已經放出,他不好收回,只得道:“去吧,務必將此案查得清清楚楚。”
平陰侯又氣又怒,沒想到向來自詡正直剛正的陳不遜,竟然也會向裴凌倒戈!
可轉而他又想到,哪怕陳不遜將侯府翻個底兒朝天,也不可能找出諸葛神醫的尸體來。
哼,隨他去查!
第138章 【138】“侯爺是想阻撓大理寺辦案……
今日的大朝會又鬧得極不愉快。
裴武帝快步離開大殿,想要逃脫這令人窒息的雜事,但有一人的腳步比他邁得還利索。
幾乎是大監剛喊退朝,平陰侯便急匆匆的出門,他腳步很急,卻又不敢展露出自己的焦灼和心虛,表情努力顯得云淡風輕。
但卻被人攔下了。
“侯爺何事這般匆忙?”有同僚故意問道。
平陰侯氣得鼻子都快歪了,心說陳不遜搜的可不是你家府邸,你自是不著急。
“無事,本侯哪里瞧著匆忙了?”平陰侯嘴硬道,“偏你眼神毒、嘴巴利,本王不與你計較。”
陳不遜:“侯爺這般大度,想來也不會生下官的氣,不知今日府上可方便下官帶人拜訪?”
平陰侯:“……有什么不方便的,本侯行得端坐得正,大理寺卿盡管去查。”
陳不遜聞言點點頭:“如此下官便恭敬不如從命。”
趙旭炎:“……”
嘴上不說,他往家里邁的步子更急了,本想著陳不遜至少會回衙點人,消磨些時間才會趕至侯府,誰知他速度極快。平陰侯前腳才踏進侯府大門,陳不遜后腳便帶著下屬趕到了。
大理寺數得上名字的官員全部出動。
平陰侯瞧著這一幕,腦瓜子氣得嗡嗡響,他十分懷疑陳不遜早就做好了準備,就等著他挨辦這一刻——
誰家府上沒點陰私之事,侯府延續近百年,還從未受過此等屈辱。
“侯爺。”陳不遜笑著喚道,平陰侯閉上眼,等在府外的大理寺官員便盡皆涌入。
侯府內傳出吳氏不滿的尖叫聲:“你們是什么人?憑什么闖進來!這是侯府,不是你們撒野的地方!”
陳不遜從馬上跳下來,抬腳進門,路過平陰侯時停下,好心提醒道:“侯爺不向夫人解釋一番嗎?”
趙旭炎冷冷的瞥他一眼,轉頭走了。
“大人,有發現!”陳不遜被叫過去,正要離開的趙旭炎停下腳步,想了想,跟著去了。
侯府的守衛一向森嚴,他最近得了趙晴云的提醒,行事又十分小心,他還真不信這短短片刻里,大理寺竟然能從府上找出紕漏。
然而馬棚里還真藏著一具快要腐爛的尸體。
刺鼻的尸臭味混合著馬糞的臭味,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陳不遜仔細看了兩眼那具尸體,叫人請來了仵作。
平陰侯渾身冰涼:“這不是我候府上的人,陳大人,這樣明顯的做局,你不會沒發現吧?”
“明顯嗎?”陳不遜反問道。
平陰侯:“這還不明顯?前腳有人將本侯告上太和殿,后腳侯府便出現了一具尸體……”
陳不遜淡淡道:“數日前,忠王殿下便已就諸葛神醫失蹤一事報了案,侯爺不妨瞧一瞧,此人身形瘦弱,指間有薄繭,身上隱有一絲藥香,確為一名郎中無疑。至于是不是諸葛神醫,還有待查證。”
平陰侯只聞到滿鼻子熏人的臭味,讓他嫌得捂上口鼻,聽到陳不遜的話愈發氣惱:“呵,陳大人的腦子可不是擺設吧?你用腦子想想,縱是本侯殺了人,又豈會明晃晃的丟在這兒,等你們來找到證據?”
陳不遜:“那侯爺會怎樣做?”
平陰侯下意識道:“自然是燒……放肆!本侯絕不會做那等惡事!”險些失言的平陰侯愈發氣惱,“沒想到你陳不遜,有朝一日也會同他人沆瀣一氣。”
陳不遜瞥他一眼,轉身走了。
大理寺官員在侯府整整搜查了大半日,除了一具即將腐爛的尸首外,并無其他收獲。
平陰侯狠狠松了口氣,正要將人送走,忽然聽又有聲音道:“大人,在后花園的樹底找到了兩具尸骨。”
“大人,在佛堂后找到了一間密室。”
接二連三的稟報聲聽得平陰侯頭皮發麻,后花園的樹底下?那里怎么會有尸首!
還有密室……密室里應當早不剩什么東西了。
平陰侯勉強穩住心神,跟在陳不遜后面去瞧,余光卻冷不丁瞥見自家嫡子發抖的雙腿,頓時臉綠了。
只會拖后腿的混賬東西!
因著兩具尸首的浮現,后花園徹底淪陷,被挖的到處是坑,吳氏看的火大,卻也知此時并不是發泄的時候,只能生悶氣。
仵作查驗后得出結論:“大人,這兩句尸骨皆為女性,皆死去半年有余,據她們身上的衣著分辨,應當是府上的婢女。”
陳不遜頷首:“帶回去。繼續查查可還有其他尸首。”
“是。”
佛堂后的密室十分隱蔽,尋常人在外根本發現不了痕跡,只有進了佛堂后,才有可能找到。
下屬已推開密室的門,陳不遜進去,發現密室里十分干凈,只有兩張由木板搭起來的床,一張八角桌,兩只圓凳。
掀開八角桌的桌布,里面扔著一只灰撲撲的藥箱。
藥箱里放著幾只瓷瓶,以及些許打造得極纖薄鋒利的短匕、剪刀,還有一套金針、一套銀針,保存的極為小心。
陳不遜合上藥箱,讓人收起來。
平陰侯夫婦瞧見藥箱,心底皆是一沉。平陰侯上前:“陳大人留步。”
陳不遜:“侯爺有何事?”
平陰侯:“那藥箱為內子所用,不好帶出侯府。”
陳不遜:“侯夫人也懂醫理?”
吳氏硬著頭皮道:“略知皮毛。”
“哦,”陳不遜漫不經心道,“本官不信。”
平陰侯夫婦:“……”
“陳大人——”平陰侯目光陰鷙的盯著陳不遜,“本侯說了,那是本侯內子的東西。”
陳不遜笑了:“侯爺是想阻撓大理寺辦案嗎?”
平陰侯本意并非如此,陳不遜得了裴武帝的口諭,他不好硬剛,可這藥箱事關重大,決不能輕易流出府外。
恰在這時,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在外頭響起,裴凌領著數百王府衛兵出現:
“本王看誰敢阻撓!”
香思坊中,夏金梨說的繪聲繪色,興奮得哪怕口渴都不舍得停下。
眾人催促她接著往下講:“快說,后來呢”
夏金梨搖搖頭:“后來我就不知道啦,陳大人帶著證據去審案子,到現在還沒信兒呢。”
眾人不由得面露失望,宋蘊好笑著說道:“斷案總有一個過程,大理寺卿的為人,你們應當清楚。”
“這倒是,”碧月輕聲道,“只盼著陳大人能早些將壞事做盡的惡人們懲盡才好。”
宋蘊:“都快去忙吧,天快黑了。”
哪怕宋蘊心中十分清楚陳不遜的為人,卻也能猜到,此案定然不好辦,平陰侯短時間內也不會出問題。
區區一個神醫,縱然是真死在平陰侯手中,只要沒找到能致趙晴云于死地的證據,侯府都能安然無恙的度過。
但是,忠王和平陰侯正打得不可開交,分出勝負也是遲早的事。
陳不遜也是這般想的。
甚至在查處所有證據后,他先將結論抄了一份,派人送去了忠王府,自己則帶著折子去尋裴武帝。
平陰侯府的確不清白,但陳不遜查到的實證,也僅僅能證明,那只藥箱的確屬于諸葛神醫,可究竟有沒有殺死諸葛神醫,他不清楚。
沒有人能給出證據,也沒有人能找到尸體,或許平陰侯早已毀尸滅跡,又或許是全然清白的,誰也說不清。
但有一事卻查得分明,那便是平陰侯府兩名婢女的死,甚至不用大動干戈的審,只稍微恐嚇一番,侯府嫡子趙崢便吐露了實情。
兩名婢女皆是被他掐死的,他才初通人事不久,難免對女色上心,府上的美貌婢女幾乎沒有人能逃脫他的魔爪。
那日他瞧見府上新得來兩個美貌的村姑,本想著問父親討來享用,不料卻被平陰侯狠狠拒絕,還嚴令他不許說出去。
趙崢心情不爽,便拿婢女撒氣。
看完折子的裴武帝冷笑:“所以那具尸體,跟侯府有沒有關系?”
陳不遜斟酌著用詞,他幾乎可以斷定,那具尸體并非平陰侯所殺,可問題就在于,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具尸體跟平陰侯無關或有關。
“那人應當不是諸葛神醫,但的確是一個郎中,至于他的死究竟與平陰侯有無關聯,微臣并無實證。”
裴武帝丟下折子,淡淡道:“既如此,便罰平陰侯兩千金,至于他那嫡子趙崢,禁足兩年,在家中悔改吧。”
陳不遜豁然抬頭:“皇上是否太過仁慈?”
裴武帝:“朕要為貴妃腹中的孩子積福。”
陳不遜沉默,朝裴武帝行了一禮,緩緩退出大殿。
這般轟轟烈烈的查了數日,三條人命,竟只是罰了兩千金,以及不痛不癢的兩年禁足。
得到消息的裴凌肺都快氣炸了。
又是因為那個沒出世的孩子!能生就這么了不起么!
趙晴云只是懷了一個不知男女不知能否長大成人的龍嗣,便被裴武帝如此偏袒寵愛,倘若有朝一日她腹中的胎兒落地,朝中可還有他裴凌的安身之地?!
他半生戎馬,連命都險些搭上的軍功,竟抵不過一個未出世的胎兒!
荒唐,實在荒唐!
不行,他絕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
夜漸漸黑了。
香思坊中的客人越來越少,直至夜色微垂,才迎來最后一個客人,是忠王府側妃娘娘的貼身婢女。
“娘娘說,她今日胎動得厲害,竟有早產的跡象,不知夫人可有妙法?該吃什么藥?”
宋蘊抬眸看向婢女,隨即便垂下視線:“我這兒沒什么好藥,倒是有些安神香,你且拿回去給娘娘交差,請她務必珍惜自身,莫要亂想。”
送走趙盈的婢女后,宋蘊從最底層的匣子里取出一只香囊。
“金梨,這只香囊受了潮,味兒變了,你且將它掛到后院那棵棗樹枝上晾幾日。”
第139章 【139】“七日后,宋府千金可愿來……
東邊剛露出一絲晨曦,大監便輕手輕腳的行至龍榻前。
“皇上,時辰差不多了。”
今日雖無大朝會,但裴武帝素來尚算勤勉,每三日便邀重臣及心腹商談要事,處理政務等。
往常這個時辰裴武帝都已醒來,今日里面遲遲沒有動靜,大監才進來催,不料接連喚了兩聲,都沒有聽到裴武帝的聲音。
大監連忙掀開帳子,看到裴武帝潮紅的臉色,瞬間大驚:“宣太醫!”
裴武帝病了。
最要命的是太醫亦拿捏不準裴武帝的病癥,瞧著像毒,卻又驗不出,只能依著表征來治。
幾碗湯藥灌下去,裴武帝仍未有好轉。
第二日的大朝會亦被叫停。
裴武帝病重的消息很快便傳得沸沸揚揚,百官一時群龍無首,太醫更是拿不定主意,局勢將亂。
同樣得到消息的裴雯立刻起了心思。
哪怕這些年來,他沒少有過這樣的打算,可從來沒有真正對裴武帝下手過,而現在就是一個絕妙的時機。
可偏偏他被幽禁在王府中,出不得門。
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裴凌登基?!
裴雯越想越覺得不甘心,索性一拍腦袋,私下聯絡了曾經的屬官,打算搞一筆大的。
然而萬萬沒想到,有人早就防著他這一手。
裴雯費盡千辛萬苦才從墻角的狗洞里爬出來,正想著與舊部匯合,抬頭卻猝不及防對上了裴凌嘲諷的眼神。
“好一條不識趣的狗。”
周圍是數百身穿甲胄手執銳劍的王府衛兵,曾經的舊部站在裴凌身側,而裴凌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宛若在看地上的一只螻蟻。
裴雯無力的閉上眼。
“裴凌,你費盡心思等到這一日,也不怕為他人做了嫁衣么?我區區一個廢王,都妄想登上那個位置,那個一直被幽禁在東宮里的人呢?他只會比我更想,”裴雯說道,“而你,比他更慢一步。”
裴凌:“本王的事,不必你一條狗來操心。”
裴雯:“他是近水樓臺,你如今同我耗在這兒,不如早些入宮去——”
裴凌:“你又怎么知道,本王沒有其他準備呢?來人,把這條擋路的惡犬毒打一頓,扔回狗窩里去。”
而他,自是要歡歡喜喜迎自己的新生。
忠王領兵一路大搖大擺的走到皇城外,幾乎無人敢置喙,哪怕到了宮門口,也沒有人前來阻擋。
被幽禁在東宮已久的裴牧自然更是不可能。
見裴牧比自己想象中更要乖巧懂事,裴凌不由得感到滿意,他先請來太醫院會診,為裴武帝診病,又假借安穩人心的借口,暫時拿到監國之權。
亦有重臣想要阻攔,詢問裴凌可是想要行大逆不道之事,而裴凌只是大笑三聲,毫不忌諱道:“各位,皇室血脈凋零,除卻本王外,便只剩下廢太子裴牧,而他早已為父皇所不喜——”
“換句話說,只要本王想,本王明日便可名正言順的登基。”
眾臣想到早已式微,在朝中并無存在感的廢太子裴牧,以及那早已被囚禁在府外的庶人裴雯,頓時沒了聲響。
識時務者為俊杰,裴武帝病重之時,由忠王監國處理政事,亦是十分合理。
忠王裴凌監國,趙晴云是意見最大的那個。
賞花宴之后,趙晴云便知自己與裴凌已是不死不休的結局,倘若此時由裴凌監國,沒有裴武帝的撐腰,她根本不可能保住自己腹中的胎兒,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有危險。
趙晴云幾次三番逼問太醫院,試圖得到裴武帝病重的真正原因。
可惜并沒有。
裴凌站在龍榻前,仔細打量著一臉病容仍未清醒的裴武帝,頭發花白,身材早已不比年輕時魁梧,臉上的皮膚微皺,生出了些許灰褐色斑點。接連幾日水米未進,他的氣色極差,仿佛只是一個躺在龍榻上的人偶。
而今裴凌也只當他是人偶。
他只是不想自己的權力來得太快,太被人所非議,否則何必吊著他的性命?
“父皇,你放心,兒臣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帝王,至于兒臣那未出世的弟弟,兒臣也會好生照看。”
走出裴武帝的寢殿后,裴凌正好瞧見要往里闖的趙晴云,如今除了大監外,裴武帝身邊所有伺候的人手都是他的。
“皇貴妃娘娘,近來可好?”裴凌看了眼她隆起的腹部,意味不明的笑了下。
趙晴云連忙扶穩了肚子,厲聲道:“本宮要見皇上!”
裴凌:“父皇病了,誰都不見。”
趙晴云:“本宮是皇貴妃,理當為后宮表率,為皇上侍疾左右!”
裴凌瞧了眼她的肚子,隨意道:“有本王在,不勞娘娘費心。來人,送皇貴妃娘娘去寢宮安胎,沒有本王的命令,誰都不許放她出來,否則損了龍嗣,本王要你們的命!”
趙晴云聽得生生打了個寒顫。
“放肆!沒有皇上的命令,縱然是你忠王,也休想囚禁本宮!”
“皇貴妃娘娘,”裴凌意味深長的瞟了眼她的肚子,“本王勸你識趣,否則,你盡可一試。”
趙晴云的腹部開始隱隱作痛。
這是她所有的希望所在,孩子絕不能出事!
三日后,裴凌在龍榻前找到一份傳位圣旨,有人疑圣旨真偽,被當場誅殺。
百官再無人敢有異議。
經禮部敲定,裴凌的登基大典定于七日后,而在此期間,裴凌已開始以帝王的身份自居、處理政務。
在立后人選上,裴凌卻犯了難。
在此之前,裴凌一直很寵愛側妃趙盈,因她善解人意、因她貌美柔弱、更因她乖巧懂事,可自從她身懷有孕后,裴凌對她的心思便淡了。
只要瞧見趙盈隆起的小腹,他便能想起她與別人歡好的場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的身體有殘。
或許在她初受孕時,他的確高興過,也想過將來立她為后,許她一世富貴安穩。可直到裴凌真正的手握大權,隨意拿捏別人的生死,他才意識到,曾經的那些于他而言,是恥辱。
他恨不得現在就將其抹去。
裴凌沉思片刻,忽而抬眸吩咐道:“給宋府的賞賜送去了嗎?”
在旁伺候的宦官道:“還在清點。”
裴凌:“再添三成。”
有功之臣,當賞。
宋柏軒為他穩住天下寒門學子,還為他與養女反目,這份決斷與功勞,他必須賞!
不知想起了什么,裴凌說罷便起身,意氣風發道:“朕親自前去送賞。”
他的皇后,未必要身份貴重,卻一定要進退有度、國色天香。
來自皇宮的賞賜足有七輛馬車,上至玉器珍玩,下至綾羅綢緞,浩浩湯湯的送往宋府。
提前得到消息的宋柏軒滿腹擔憂,他們宋家這些時日,可謂是太惹眼了些。
裴凌幾次三番往府上送賞,擺明了要將他們徹底綁在這艘賊船上,這些宋柏軒不怕,他怕的是裴凌另有所圖。
“蘊兒,無論他說什么,你都不要信。”宋柏軒不放心的囑托道。
宋蘊低聲應下,她并不在意裴凌的意圖,不管他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最后必定是不成的。
最差的結局也不過是魚死網破。
宋蘊有信心自己不會走到那一步。
如流水般的賞賜被運進宋府,原本不大的院子略顯擁擠。
裴凌掃了一眼,道:“是朕疏忽了,沒給宋卿置辦一間大宅子。”
宋柏軒連忙否認,裴凌的目光卻已流轉至宋蘊身上,笑著問:“七日后,宋府千金可愿來觀禮?”
七日后,是裴凌的登基大典。
宋蘊恭敬的應是,裴凌自是不勝歡喜,忍不住說道:“宋卿為文臣表率,教養出的女兒自是不差,依朕看,當為天下女子表率。”
此言一出,宋柏軒的臉色便難看起來。
或許在旁人眼中這句話并無其他含義,只是裴凌對于宋蘊的贊譽,但裴凌看向宋蘊的眼神,卻并非這樣簡單。
“忠王殿下謬贊了,小女無狀,實在不堪擔此大任。”宋柏軒說道。
裴凌臉上的笑意淡去。
他確實存了幾分試探的心思,一朝便可雀登枝,任誰都不可能輕易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但宋柏軒卻一口推拒,還點明他并不光彩的身份。
若他識趣,總該乖乖喚一聲“皇上”。
“是嗎?”裴凌淡淡道,“朕并不這樣以為,宋蘊,你以為呢?”
宋蘊垂眸尚未答話,便聽有人喚道:“娘子,你的發簪歪了。”
緊接著衛辭大步朝她走來,抬手幫她正簪順發,順勢牽住她的手,舉動親昵。
“我家娘子的品性自是無可挑剔,可惜娘子志不在此,怕是要讓忠王殿下失望了。”
自從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衛辭便對裴姓皇室沒什么好感,不提裴武帝的惡劣品德,單論他膝下三子明爭暗斗,互相殘害,便可一窺內里究竟。
裴姓皇室早已爛到了骨頭里,救無可救!
接連兩次顏面掃地,裴凌氣得臉色鐵青,此二人一口一個“忠王殿下”,到底是想提醒他什么?!
裴凌拂袖而去,正在搬運賞賜的宦官們面面相覷,最終還是硬著頭皮將賞賜留下。
未等到裴凌發火,宋柏軒不由得提心吊膽,生怕裴凌真做出違背禮法的驚世之舉,但宋蘊卻沒受影響,有條不紊的安排下人清點禮單,一一入庫。
“蘊兒——”宋柏軒欲言又止。
宋蘊笑了下,對上宋柏軒擔憂的視線:“欲先取之,必先予之。父親,這份折辱對我來說并不算什么,您也別放心上。”
宋柏軒若有所思的垂下視線。
怪不得裴凌篡位這一路順風順水,有如神助,沒想到竟是真的有“神”助。
倏而宋柏軒便覺得心里發酸。
衛辭一個外姓男,竟比他先知道?
蘊兒果真是長大了。
有秘密了。
第140章 【140】“我要你看著,看著你們裴……
七日后,登基大典如常舉行。
裴凌換上禮部送來的金色龍袍,心情十分激動,竟有種一切總算塵埃落定的放松。
從寢宮出發前,他特意穿著一身龍袍去尋了裴武帝,對著他昏睡不醒的憔悴容顏欣賞了許久。
他是裴武帝的第一個兒子,曾經也被寄予厚望,可惜直至裴牧出生后,他所有的妄想都被擊破。
他拼命的積攢軍功,想要為自己博一份出路,然而好不容易等到太子被廢那一日,他升起的希望再次被徹底粉碎。
可惜他再也沒有了退路。
倘若他將自己的秘密說出來,或許能讓裴武帝憐惜一陣子,可在憐惜之后,他裴凌便會成為皇室的恥辱,再也與皇權無關。
所以他瞞了下來,也瞞得極好。
走到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
“父皇,不要怪兒臣,遲早有一日你會知道,所有的皇子中,兒臣才是最適合的那一個。”
裴雯心思陰暗毒辣,裴牧太過和善懦弱,都不適合成為一名帝王。
只有他,也只剩他。
因著只有七日功夫,禮部準備的并不算十分妥當,但裴凌卻已不想再拖下去。
他乘坐在布攆之上,居高臨下的望著周圍觀禮的百官及其家眷,迎上他們或是畏懼、或是羨慕的目光。
吉時已到。
裴凌親自走下布攆,來到祭壇前,正要進行祭祀儀式,卻忽然聽到有人大喊:“忠王毒殺皇帝、偽造繼位圣旨,實為謀逆之舉!”
是一道清脆的女聲,隱約聽著有些耳熟。
裴凌面色微沉,當即向心腹使了個眼神,事已至此,不管是誰站出來,都只有一條死路。
“忠王謀逆!妾有實證!”
一道纖弱的人影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她的腹部已然高高隆起,一只手搭在上頭,另一只手中卻高舉一沓信封。
眾人瞧見她的容貌,皆是愕然。
“是……側妃娘娘?”裴凌的心腹停下腳步,拔出一半的劍竟不敢繼續。
那可是主子最寵愛的側妃,甚至腹中已有了主子的骨肉,假以時日,或許就是小主子。
心腹的猶豫恰好給了趙盈以可乘之機。
她有條不紊的列出裴凌所犯罪孽:“其一,皇上并非病重,而是被狼子野心的逆賊下毒所傷,是以太醫束手無策,無法為皇上醫治,想要證實也十分簡單,此毒解藥就藏在龍椅之下!”
裴凌額上青筋暴起:“放肆!盈兒,別鬧了!朕許你貴妃之位還不夠么?”
趙盈不為所動。
早在她決議有今日舉動之時,便早已將生死榮華置之度外,或許她會死,但裴凌的下場定然也好不了。
“其二,裴凌早有反心,妾手中的信箋,乃是他與禁衛統領往來書信,一字一句皆為實證!”
“其三……”
話音未落,一道利劍倏然朝她襲來,趙盈下意識的閉眼,身旁揚起一陣風,溫熱的液體濺在她的臉上,讓她的身子忍不住抖了抖。
“吳副將?”裴凌心底一沉,心底的殺意驀然強烈,“朕定要殺了你。”
趙盈望著擋在她身前的寬厚背影,唇角無聲翹了翹,繼續說道:“其三,裴凌偽造繼位圣旨,意圖染指皇位,如若諸位不信,大可去驗璽印真偽。”
“這……”觀禮的百官忍不住議論起來,以裴凌近日的舉動,趙側妃所言十有八。九為真,可即便是真的,而今也沒有人能夠同裴凌抗衡。
裴武帝昏迷不醒,皇二子裴雯被廢被囚,皇三子裴牧被廢被囚……縱然是裴武帝醒來傳位,也沒有旁人可選。
裴姓皇室已只剩下裴凌這一根獨苗。
“可笑,”裴凌冰冷的目光落在趙盈身上,“你一個下賤的螻蟻,如何得知璽印真假?朕給你幾分憐愛,你便不知自己是誰了!來人,把這賤婦拖下去!”
當即有侍衛上前,誰料恰在這時,一直沉默觀禮的衛國公突然開口道:“側妃娘娘所言不無道理,既然殿下您無愧于心,何不拿出圣旨一驗?”
衛國公因獨眼的緣故,素來低調,鮮少參加大朝會議事,但他手握兵權,說話的分量不低。
他站出來后,百官之中陸陸續續又有人提議驗璽印真假,裴凌怒不可遏,卻又不肯拿出繼位圣旨,雙方僵持不下。
裴凌不由得動了殺心。
登基第一日,便有人蓄意找茬,要他難看,倘若不殺雞儆猴,以后又如何能夠服眾?
他朝空中打了個手勢。
本該出現的弓箭手卻并未有任何動靜,裴凌心中一沉,緊接著便聽到熟悉的聲音響起:“大哥是在找他們嗎?”
本該被幽禁在東宮的裴牧笑著朝他走來。
裴凌注意到他身上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冠冕龍袍,拳頭猛地攥緊。
“怎會是你?!”
裴凌不敢置信,他曾設想過自己登基路上最大的敵人,是八面玲瓏的裴雯亦或是手握重兵的衛國公,可萬萬沒想到會是廢太子裴牧。
大盛朝從未有過二立太子的先例,而父皇最看重禮法,對裴牧厭惡非常,絕無可能再傳他儲君之位。
裴牧自被廢后,不爭不搶,連朝中的人脈都懶得再經營,根本瞧不出曾經的志向——
“大哥,為何不能是孤?”裴牧淡淡道,“你可是忘了,這個位置原本便屬于孤。”
裴凌怒道:“可現在它屬于朕!”
他說罷,周圍卻驀然安靜下來,安排在暗中的侍衛和弓箭手皆不見蹤影,臺下的心腹亦被擒拿,而至于他此前的黨羽們,全都一言不發。
一瞬間,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天從狗洞里爬出來的裴雯。
裴凌只覺得可笑,他好不容易籌謀至今,總算實現了夙愿,可還未真正登頂,便已被人生生扯了下來。
“裴牧,這是你早就設下的圈套——”
可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是他去金安府的途中?還是早在趙盈入府之時他便已有了成算?還是更早之前?
細想起來,自他從金安府回京后,一路順風順水,先是以落霞閣的香料栽贓裴雯,除去最大的敵手,后是成為大盛文典總編撰,本該順理成章的成為儲君,可偏偏出現了一個寵妃趙晴云。
不,趙晴云不可能是裴牧的手筆!
裴凌冠冕散亂,雙目赤紅,胸膛劇烈的起伏著,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紕漏?明明一切都該是他的。
裴牧卻已不再給他機會,直接吩咐下人:“將大皇子帶下去,莫要耽擱了祭祀吉時。”
“放開朕!”裴凌劇烈的掙扎起來,見裴牧絲毫不受影響的拿起禮部為他而寫的祭文,神情似悲似癲,“爾等判朕為逆賊,他裴牧又何嘗不是?!錯了,都錯了,他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裴牧笑了下,手握祭文,看向遠處:“父皇,兒臣可為逆賊?”
裴凌瞬間愣住,臺下觀禮的百官及家眷亦回不過神,四處張望,尋找裴武帝的身影。
不遠處,大監推著一把木椅,送裴武帝上前。
裴武帝的形容依舊憔悴,但卻已恢復清醒,坐在輪椅上,任由眾人好奇的目光打量。
“父皇,兒臣……”裴凌慌亂的想要請罪,卻忽然想起今早出發前,他在龍榻前說過的話。
父皇是否全都聽到了?
裴武帝不愿聽他再攪弄是非,冷漠下旨:“將裴凌等逆賊貶為庶人,打入天牢。”
一句話,決定了裴凌此后的命運。
也只需一句話,便能決定裴牧的去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僅剩的那兩位天家父子身上。
裴牧卻恍若全然不在意,笑著問:“父皇,兒臣可否繼續?”
裴武帝沒答話,只是疲憊的閉上了眼。
昭武二十七年,裴武帝退位,長居福壽宮,其三子裴牧登基為帝,次年,改元康和。
……
福壽宮。
自裴武帝醒來后,身子便大不如前,右半邊身子使不上力,連執筆都變得極為困難。
太醫診為風疾,每日以針灸緩解、湯藥續命,但裴武帝的身體還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知道自己命數將至,卻仍有心事放不下。
冬日的第一場雪后,衛辭得太上皇召見,望著身形消瘦不比從前的裴武帝,衛辭只覺得嘲諷。
裴武帝死死地盯著他的眼睛,在那雙如田黃石般澄澈的眼眸里,他好似看到了昔日故人,更看到了狼狽不堪的自己。
像,真像啊……
可惜他甚至沒來得及給他一個封賞,便已不得不退位。
“可還記得你的母親?”裴武帝忍不住問道,“她過得好嗎?聽聞慈水村窮苦,她必定吃了不少苦頭……”
衛辭沉默不言。
裴武帝:“你……你不要誤會,朕與她曾是故交。”
衛辭臉上露出一個嘲諷的笑。
裴武帝竟罕見的感到窘迫,左手緊緊地抓著木椅,想要從衛辭的視線中消失。
可他又無比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她同你提過嗎?”裴武帝陡然緊張起來,不停的吞咽著口水,焦灼的視線在他身上盤旋,落定,“你究竟是誰的孩子?”
他算過,衛辭的年歲恰好對得上。
怒火從胸腔中點燃,克制不住的往外蔓延,直把他燒得雙目赤紅,拳頭高高揚起。
深入骨髓的尊卑禮法卻又讓他不得不停手。
“我姓衛。”
衛辭抬起頭,站在宮門,遠遠的看著他,忽而說道:“我母親從未提過你,應當從未把你當做故交。”
“我父親也是。”
“你根本不配與他們相識。”
一聲聲,一句句,宛若刀子插。進裴武帝的胸口,他拼命地搖頭否認:“不,不是……”
他眼睜睜的看著衛辭轉身離宮,無比急切的想要追上前,但伴隨情緒劇烈波動而來的咳讓他無力動彈。
雪地上突然現出一朵殷紅的梅花。
裴武帝怔在原地,抬起手,只瞧見一片溫熱的紅。
他慌張的呼喊下人,雪色中卻只有寂靜,直到他聽見腳步聲,連忙喊道:“快傳太醫!”
那道身影卻停在他身前,巍然不動。
裴武帝仰頭對上衛敏的視線,喉嚨發干:“淳陽……”
“我不是淳陽,我是衛敏。”
衛敏往后退了兩步,靜靜地站在不遠處,就這樣冷漠的看著,看著裴武帝從木椅上跌落,倒在雪地中,拼命地想要爬起來,卻又滑倒。
掙扎半晌,裴武帝終于放棄,躺在冰冷的雪中,問她:“你恨朕?是朕給了你一切。”
“恨?”衛敏偏頭,發笑,“你不會覺得,我真會視你如父吧?”
“你配嗎?”
裴武帝死死地盯著她。
“我本想殺了你,”衛敏漫不經心的說著,“可那太便宜你了,我要你這般骯臟狼狽的活著,要你看著衛辭回到國公府,要你看著——”
她湊過來,俯身,笑得肆意:“看著你們裴姓皇室斷子絕孫。”
裴武帝伸手想要掐住她的脖頸,被衛敏嫌惡的一掌拍開,她起身,抖落沾在衣擺上的雪粒。
“衛辭他,他……”
“他恨你,”衛敏冷漠的看著裴武帝,“這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