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原來這是他為自己應試準備的。
這是一套灰青色的雅致衣裳,布料柔滑,織有纏枝暗紋,迎光浮燦。鴉青腰帶收束窄腰,上系一串穿珠穗子,外罩淡色坎肩。
束發發帶也準備了,同樣的鴉青顏色,兩端各綴一粒光澤自然柔和的紅色珠子。
自己的舊衣服不知被他收到哪里了,沒有別的,時暮也只能穿這身。
只是一件件,比自己平日穿的要繁復許多,在小婢女的幫忙下,才終于穿好。
發帶很長,紅珠垂落發間,行走時朱紅搖曳,自有一番妍麗景色。
小婢女上次就覺得這小哥兒言笑晏晏的,但穿著過于樸素。這番人靠衣裝地一打扮,眉眼間姝色盡顯,心中暗嘆,果然是殿下看中的人,口里稱贊,“公子,您比京中那幾位聲名在外的公子都要好看!
“真的么?”
“對啊!毙℃九粫r暮身份,自顧自說:“什么流微公子,時鏡公子,都不如公子您好看呢!
時暮整理著衣裳,暗戳戳往模糊的銅鏡里看了一眼。
若披煙霞,如對珠玉么?
他真就這么肯定自己?
忍不住繃了繃唇角。他不但準備了衣服,還安排好人準備了食物。
時暮吃飽喝足才出府回家。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沒想到江翠和江洛兩姐弟來了家中,正在院里和江小蘭說著話。
“娘,小洛,江姐!
江洛看他穿著這樣一身,眼睛睜得老大,“哇,暮哥你今日怎么這般好看?”
時暮扯了扯唇角,“這不要考試了么,多少要打扮一下!
江翠也走來,笑意盈盈地打量后,伸手撥了撥他發帶上的紅珠,“小暮你這珠寶似乎很是貴重?”
實話說,時暮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笑笑回答,“假貨而已!
反正謝意聽不到。
江洛又揶揄,“暮哥你穿這一身去見王公子,不得叫他神魂蕩漾?”
江小蘭上次就聽他提了一句,沒想到江洛江翠都知道,趕緊問:“這王公子到底怎樣?”
“蘭姨,暮哥還沒跟你坦白么?”
江小蘭居然還不知道?江洛立刻摩拳擦掌地開始八卦,“蘭姨,暮哥這位情郎王公子乃是兵部職方司主事之子。”
原來如此,他既然真有情郎,自己也不用總想著撮合他和宋念山。
江小蘭又皺緊秀眉擔心,“可是兵部職方司,官職如此之高,不知會不會對小暮有門戶之見?”
“暮哥和王公子感情很好,想必不會。”
江小蘭又問:“王公子名聲如何?”
江洛回答,“王公子在京中名聲極佳,都說他循規蹈矩,溫良恭謙!”
江小蘭這才舒開秀眉,“名聲好那我就放心了!
時暮:……官職比職方司高,名聲比王公子爛,怎么破?-
和劑藥局,陰暗的后堂中。
何醫士、丘黃芪都圍在棱角分明的男人身邊,等待這位太常寺少卿指示。
時獻手中搓著兩枚油潤的核桃,“即便有朱院判作保也無礙,不過一老匹夫而已,想盡一切辦法,絕不能讓那庶子進太醫署!
何醫士深思,“可是,凌王好似有意偏袒!
時獻冷聲道:“那庶子比不上鏡兒半點,凌王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們盡管去做就是!-
正月十五之后,甲級考試即將舉行。
這段時間,時暮主要讀了讀《本草綱目》、《神農本草經》等一些中醫典籍,也不知到時候有沒有用。
甲級考試在皇城里的太醫署進行,包括理論和看診。
其中看診部分,除了要各自診治自己的病人外,還有一名疑難雜癥,將會由所有大夫共同會診,前后總共要進行兩日。
春節一過,寒流漸散,氣溫開始回升。
考試當日,時暮和江洛一起包了架馬車,晃晃悠悠坐著往西市去。
江洛本來無事,只他很少去西市,索性趁機和時暮一起過去開開眼界。
一路上贊嘆個不停。
“西市就是西市,處處透著金銀的氣味!
“這街道如此寬闊!”
“這院子如此氣派,暮哥你以后也讓王公子給你買一座!”
時暮挑眉,“我不能自己買?”
“對對對,暮哥你以后當了御醫,想買什么買什么!”
時暮笑著揉了揉他頭發,“到時候給你也買一座!”
這是,馬車恰好經過朱門大開的凌王府,時暮從車窗看到,謝意一身碧色錦袍,正從里面走出。
忍不住盯著那邊看,江洛好奇地問:“暮哥,你在看什么?”
隨口答了一句,“男人。”
沒想到這小子立刻激動起來,湊到窗邊往外看,“哪有男人?我看看!合不適合我?”
時暮:……
時暮一把把人按回去,“絕對不合適!”
時暮也知道,現在還說自己依舊把姓謝的當純血包,只是毫無感情地蹭回血,那就是騙人騙己。
畢竟自己那天晚上在王府,明明不是潮熱期,在排除了主要生理因素的影響后,不也什么感覺都來了?
看到他那張臉就心率失控,腎上腺素激增,被他咬著嘴唇,壓在身下的時候,更是控制不住地發抖,如墜云端。
挺爽的。
甚至忍不住算了算自己下次潮熱期是什么時候。
可這畢竟涉及到未來的生死命運,時暮又知道,自己絕不能任性。
一定要維持住現狀,等待劇情發展。
只要堅持到他被流放,自己就能擺脫這條和炮灰交織的命運線,重新開始。
說是這么說,可一想到馬上到來的西南出征和這場皇權戰爭里他最終的一敗涂地,又覺滿心煩躁。
特別想幫他。
天天吹自己是三甲醫院最年輕的主刀,如何如何牛逼,怎么連個西南感染病都解決不了呢!-
皇城西門外,此刻不少錦衣華服的世家子弟,正在等待城門開啟,入太醫署,參加這次甲級考試。
因為無事可做,一伙人圍在貼了參考名單的告示欄前,熱鬧討論著今年應試不同以往之處——兩個東市大夫。
其中,站在中間的乃是一位公孫世家的弟子,名叫公孫鷺。
他長相斯文,一身深紫色袍子,著鑲玉發冠,隱隱有幾分陰柔氣質,眼睛在周圍一眾子弟間快速轉動著,譏誚嘲弄的語聲顯得呱噪而突兀,“今年居然有兩個東市大夫參考甲級,這就是禮部扶持東市大夫的舉措?實在讓我難以理解!
公孫是沂都最為出名的婦科世家,這幾年,帝王因為子嗣稀薄,不斷充實后宮。公孫家連續出了好幾名御醫,成為御醫的中流砥柱,在沂都醫術世家中儼然翹楚。
是以公孫鷺到場后,立時被幾個有意逢迎的考生圍到了中間
聽他這么說,立刻有人附和,“東市不都是些甕牖繩樞的平民,即便禮部再想扶持東市醫界,也要看看那些平民有沒有這能耐吧!
現場皆是轟然笑聲。
有人看著名單嘲諷,“兩個東市大夫,一個丘平,一個時暮,怕不是要衣衫襤褸地踏進這威嚴皇城,可別辱沒了帝王顏面才是!
丘黃芪就在旁邊,他為這次考試特意做了一身布料不錯的衣裳,但此刻站在眾世家弟子間,見他人皆是鑲金佩玉,也覺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聽旁人提到自己,趕緊躬身行禮,顫顫巍巍開口:“老朽便是丘平,醫術淺薄,考甲級只為有個名頭傍身,怎及得諸位世家弟子頭角崢嶸!
見他態度卑微,自認低人一等,公孫鷺等幾個世家弟子也冷笑幾聲后,不再搭理。
東市就兩個報考的大夫,嘲弄的對象于是變成另外一人。
公孫鷺聽旁人介紹時暮乃是一哥兒大夫后,撇了撇嘴,“東市果然是莽荒之地,連哥兒都能來當大夫,我不信他能有什么醫術!”
有人略知一二,“聽說他乃時少卿家品行不端被趕出家門的庶子,時疫時出了一張方子,療效頗佳。”
又有人反駁:“東市的平民平日連大夫都看不到,哪懂什么療效不療效!再粗淺的方子也能當寶貝!
“東市之中,哪有什么良醫,定是濫竽充數之輩,不知怎么得到的考試推薦。”
公孫鷺神情不屑,“何況身為哥兒,這樣出來拋頭露面地行醫,怕是長相丑陋,不堪入目,嫁不出去吧!”
“就是!若有姿色,早被官宦養起來了!”
一堆人正兀自議論,一輛簡陋的藍布馬車靠近后,在路邊停下。
這樣的馬車平日在東西兩市間往返,收費載客,西市的世家子弟根本不會乘坐。
猜到來的人就是這個東市的哥兒大夫,圍在公孫鷺身邊的幾個子弟紛紛擠眉弄眼的交換眼色,等著看笑話。
馬車里先傳出一道清脆明朗的嗓音,“小洛,你回去路上小心。”
“暮哥等你好消息!”
回答之人,語調輕快,似成竹在胸,“放心,下次見面時,我就是甲級大夫了!
這下,公孫鷺和幾個同伴直接哄笑出聲。
“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講出這樣的話!
“井底之蛙,不自量力!”
轉向馬車的視線頓時更多了,都想看看,哥兒大夫到底什么樣。
馬車布簾被掀開,少年低著頭,躬腰而出。
眾人第一眼只看到遮擋了大半面容的烏發間,垂墜著的兩枚圓潤紅珠,跟隨走動搖曳。
懂的人已經看出,那是最好的珊瑚,牛血紅。
再看一身灰青色云錦衣衫,纏枝暗紋映照朝陽,浮光躍金,腰束穿珠穗帶,外罩玉緞坎肩,襯得身形秀挺。
來人步伐輕捷地跳下馬車,掀眸看來,視線快速掠過后,唇角掛起颯爽笑意,“諸位同窗好!
他眸若春水,眉眼霽明,一笑之間,猶如朝霞灑金而出。讓人很難相信這是一東市小大夫,反倒想起那皇城之中,貴不可言的天家貴胄。
公孫鷺幾人一時間瞠目結舌。
時暮也不知道這些人怔在原地干什么,友善地打招呼,“我叫時暮,諸位同窗是在歡迎我么?”
公孫鷺:……
不早不晚,這時隨著吱呀一聲,皇城的西門從里面被侍衛拉開。
太醫署的御醫一身紅色朝服,外罩醫士白衫,走到門外宣布,“今日諸位醫者匯聚于此,為沂朝選拔醫術精湛之醫士。望各位以精誠心應對此次考試,展醫術精妙,傳醫道精髓。
天武三年,甲級醫士考試,現在開始!”
第62章
御醫宣布完,一一清點考生,確認到齊后,領著大家往太醫署中走去。
公孫鷺一路往里,雙眼一直在周圍世家子弟身上滴溜地轉著,嘴上雖然和別人在聊其他,心里卻已一一品評了一番。
時暮下馬車時雖然沒聽到那群世家子弟的議論,但也感覺得出來,這些子弟看自己的眼神都帶著幾分傲慢。
果然如謝意所說,世家之族多勢利。
無所謂,管你看不看得起我。
考試嘛,武科場上選將,有本事就上!
背好自己的藥箱和小行李包,跟隨眾考生,往殿宇恢弘的皇城內走。
剛走幾步,有個長相端正的少年,從后面上前,拍了拍時暮的肩膀,笑著主動搭話,“時大夫好!
“你好。”
少年大方介紹自己,“我叫裴育!
時暮:“裴大夫好!
裴育繼續說:“我吃過時大夫的連花清瘟湯藥,早就仰慕已久,今日得見,很想結交一番,不知能不能做個朋友?”
時疫時,時暮的連花清瘟確實在東市幫了不少平民,但西市子弟知之甚少,裴育也是去東市幫忙看診,才偶然得知的。
這滿場考生,時暮正愁沒個說話的伴,看裴育直爽善良,心中也喜歡,拍在他肩膀上,“敬仰談不上,不多說了,咱們一聲哥們一起走!”
“好。我今年二十二,想必比你大,就叫你小時吧!
小哥兒立刻脆生生喊:“裴哥!”
往前走的路上,丘黃芪隔著幾個人遠遠看了時暮一眼。
他早就打聽好,禮部今年有意扶持東市醫界,大概率會錄取一位東市的大夫。
但也只可能有一位。
丘黃芪之前原本以為非自己莫屬,怎么也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時暮來。
又是時暮,怎么哪里都有這小哥兒!
他無論如何都要考上。
甲級醫士初入太醫署時,可以得到一次和朱院判本人面對面的傳燈對談的機會。
丘黃芪要在傳燈會談上,求朱院判救小云的性命。
丘黃芪自詡東市名醫,治了許許多多病人,卻治不好自己家中的哥兒妻子小云。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朱院判打開金盒,親自為小云開腹,方有一線生機。
為了小云,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盡辦法求朱令院判出手救人。
但他一介東市大夫,哪有機會見到朱院判?
他求過許多所謂相識的權貴,可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冷漠無情,敷衍塞責。
這些年,他配合時獻用專營藥材把持東市醫界,再把賺來的銀子奉獻給時獻,也算是一條合格的狗。
可當他為小云的事情求到時獻跟前,讓他替自己求一求朱令院判時,那男人居然提出要兩萬兩銀子。
兩萬兩,把他賣了都拿不出來。
于是他想出了這個考甲級醫士的辦法。
今早出門前,丘黃芪慣例去給小云翻身擦背,避免因長期臥床生出褥瘡。
擦身體的時候,發現他的腹部越發隆鼓,可手腳卻越來越細。
這是因為長期臥床不活動而導致的肌肉萎縮。
可是頂著這樣一個如孕三年的大肚子,日日躺在床上,他連翻身都費勁,又叫他怎么活動呢。
丘黃芪只覺得心如刀絞,恨不得替小云受這病痛之苦。
今年恐怕是他最后的機會,若再求不到朱院判,小云恐怕性命難保。
考上甲級,傳燈會談,親自面見朱院判時,他就是磕破腦袋都要求朱院判出手。
時暮和裴育邊走邊聊。
深宮內苑,道路交錯縱橫,宮殿星羅棋布,處處繁復精致,彰顯皇權的威嚴。
裴育也是一世家子弟,家中伯父曾任御醫,他也有幸進過兩次太醫署。
和時暮一路往考堂去的路上,裴育耐心地為時暮做介紹。
“那邊是藥房和班房!
藥房就是存藥抓藥煎藥的地方,班房就是值班室。
“對面那棟是杏林學館!
本朝的太醫署兼具皇家醫院和醫科學校的功能,杏林學堂就是醫生們來太醫署進修學習的地方。
最靠近內宮的一棟叫翰林醫官院,就是御醫所待的地方。
“那邊最偏僻的一院是清疫館。”
就是宮中爆發傳染病的隔離區。
“小時,你再看這邊!
時暮順著裴育的視線,看到一棟三層的八角高樓。
裴育語帶羨慕地介紹,“這是醫典樓,居說藏有醫書五千卷,另有醫案病案上萬卷宗,成為甲級醫士以后,就可以憑腰牌時時進來翻閱學習,對醫術的精進大有裨益。”
時暮看著那棟樓,突然想起,既然里面有這么多病例,關于謝意西南出征的感染病,自己完全可以來這醫典樓中查閱一番。
古代醫學水平有限,雖然不一定能查到完全同樣的病例,但能獲取一些西南國的相關信息,或許就能幫助自己確定這種感染病的類型。
趕緊問裴育,“裴哥,我們這幾天在太醫署考試,可以去醫典樓中看書么?”
“我聽說這段時間也會開館片,你想去看么?”
“想!”
和裴育商量好晚上一起去醫典樓看書,一眾考生隨即來到考堂。
這場考試要持續兩天,第一天上午是拜祭奠儀式,所有考生要依次給華佗、孫思邈、葛洪等一眾醫藥師祖們上香跪拜。
五十多名考生一一跪拜完,就到了中午。
大家去飯堂吃過飯,下午就是第一場理論考試。
考堂的天井中擺放好一張張考桌,等待考試開始。
這次甲級考試的主考官王太醫,喜氣洋洋地陪著凌王走進考堂之內。
“陛下命殿下親自督試,實乃對太醫署的圣慻,相信有殿下在場,定能為太醫署選拔出醫術精良之輩,為沂朝效勞!”
謝意手握折扇,懶散地在考堂正前方主位上落座,扇柄下綴著的白色穗串隨之輕晃。
“我一閑散王爺,自然是皇兄安排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剛坐下,另外一邊,另一位太醫引著一位綾羅滿身,珠翠搖曳的貴婦人,步伐緩慢地走進了考場。
“淑妃娘娘,小心腳下。”
這是陛下的淑妃,她也是醫學世家出身,自小接觸醫道,即便進了宮,貴為淑妃,平日依舊閱讀醫書,每年甲級考試,以及甄選御醫也會來太醫署觀看。
但她三個月前剛剛懷上龍胎,太醫們本以為她今年不會再來,沒想到還是如約而至。
淑妃在后宮的位份僅次于皇后,但謝意乃是先皇親封的親王。
淑妃正要依例對他行萬福禮,剛要屈膝,聽到這位宮中最年輕的王爺先開口,“淑妃娘娘有孕在身,無須多禮。”
“謝王爺!
淑妃在謝意身旁的椅子上落座后,掩唇咳嗽了幾聲,跟隨而來的一群侍婢立刻緊張地開始奉茶捶背。
一場毫不起眼甲級醫士考試居然來了兩個大人物督考,太醫署的醫士們多少都有些戰戰兢兢。
片刻后,考生們魚貫而入,在太醫的示意下,低頭躬身行禮,“凌王殿下,淑妃娘娘萬福安康!
時暮沒想到這人也來了,慣性地抬頭看了一眼。
反倒被旁邊的淑妃吸引了目光。
聽說這位淑妃孕三月,按道理這個階段的小腹應該還不明顯,但她腹圍看起來偏大,臉色更是蒼白得不正常,呈貧血貌,貧血的情況還很嚴重,像是病理性的。
時暮的視線就這樣停留了片刻,立刻被揪出來。
王太醫嚴厲提醒,“大膽!凌王殿下的尊顏也是你能直視的!”
時暮分明沒在看謝意,但也只能低頭默認。
見人群中的青衫少年低頭時,自己親手挑的兩枚紅色珊瑚珠和發尾一起垂曳晃動,謝意的心弦也似被撥動,忍不住繃緊了唇線。
這人平時不是挺機靈,怎么這會這么笨?
大庭廣眾的,他何必著急看自己,白白遭人責備,回頭有的是時間單獨相處。
不過,怪他自己不愿嫁,成了凌王妃,不是想怎樣都行,何人敢置喙半句。
真不知他在犟什么。
總不能是害羞吧,他連要自己碰他這樣的話都能講出來,怎么都不可能是害羞。
高貴的凌王殿下只能安慰自己,犟點就犟點吧,誰讓自己喜歡?粗蓯,在床上還那般乖順……
等眾考生見過禮,第一門理論考試隨即開始,理論考試的官方名叫醫經。
考生們各自坐下,隨著太醫敲響的鐘磬之聲,對著卷子開始作答。
淑妃由侍婢扶著,在考生中間緩緩穿行,一路滿意地點著頭,把每個考生的答卷都看了一圈。
卻在時暮身邊停下了腳步,看了片刻,淑妃頓時蛾眉緊皺,不滿地搖了搖頭。
這位名叫時暮的少年大夫,不說卷子上的題目幾乎盡是空白,連正前方,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極為難看。
這種人如何能成為甲級大夫,列入太醫署在冊醫士名單?
這場考試分三個階段,理論考試,獨自診治,考生合診。三個階段的占分分別是十,三十,四十。
時暮也想答,可自己看的幾本經典一點也沒考,眼前這些中醫題目,是真不會。
只好看完題目后憑感覺隨便寫了點。
隨著結束的鐘磬聲響起,時暮終于撐了個懶腰,站起身,準備離開考堂,側身看到,前面的謝意斜靠在太師椅里,正似笑非笑地注視自己。
借著這許余光,眼瞼快速閃動間,唇角幾不可查地淺淺一勾,旋即轉身離開。
隔著這么多人,謝意的心跳還是漏了一拍,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低頭打開折扇,擋住自己面容,和面上全部的失態情緒。
片刻后才緩過來。
這小哥兒……竟然還會暗送秋波?
王太醫下來收卷時,著重看了時暮的試卷。
一片空白,真是狗看了都搖頭。這樣一個大夫,根本無需擔心。
王太醫就是丘黃芪的“自己人”。
丘黃芪花錢找了個和太醫署扯不上關系的吏部職方司舉薦自己,又給王太醫送了一對小臂粗的野山參,一對紫靈芝,還有一對首飾,讓他在考試中多加關照。
這次禮部本就有意扶持東市,準備錄用一名東市大夫,王太醫這禮收得心安理得。
誰知半路跑出一個東市的哥兒大夫,可以說,哥兒此刻和丘平就是直接的競爭關系。
這哥兒雖是由院判舉薦,但毫無背景,院判本就是個老頑固,常與同僚意見相左。屆時,只要這哥兒成績不好,院判也沒辦法。
本來還想給這哥兒動點手腳,可這卷子答得……
王太醫扯了扯唇角,倒是省了力氣了。
眾考生離開考場后今天的醫經便結束了。但今晚不能離開,要在太醫署安排的廡房中留宿,等待理論成績公布和明天的看診考察。
廡房是一整排的布局,總共有十幾間房,里面就一條大通鋪,五六個人擠在一起。
時暮背著藥箱和行李來到太醫署安排好的房間,正準備整理一下,和裴育去吃飯。
走進去便聞到房間里有一股怪臭味。
細查才發現這間房在整排廡房的頂端,緊挨著后面竟然就是宮里的糞池。
誰安排的?
今晚不把鼻子塞住,估計睡不著。
放好藥箱和東西,時暮立刻出門去隔壁尋裴育,“裴哥,吃完飯我們便去醫典樓吧?”
“沒問題!迸嵊龁枺骸皩α诵r你考得怎么樣?”
“我……”時暮想了想,“考得還行吧!
裴育點頭,“那就好!
時暮雖是哥兒,但為人爽朗,不似他以前接觸過的一些權貴家中扭捏作態的哥兒公子,裴育覺得還挺投緣,心里也沒把他當哥兒,只覺得若是一起成為甲級大夫,未來共事應該很愉快,是以心里也希望他考好些。
吃完飯,兩人一起回到廡房,看著已經公布在告示欄里的成績,裴育心里默默嘀咕,這就是你說的還行?
全場五十五個考生,有三十個都拿到了滿分十分,剩下的人也都是七八分,只有時暮拿到了扎眼的兩分。
裴育看向身邊的哥兒大夫,沒想到這人對著成績榜單斟酌間,絲毫不慌,“七八分差距而已,機會很大!
裴育:……
裴育考了滿分,鼓勵他,“明天看診后來居上。”
“好!
時暮想起去醫典樓要拿一下帶來的簽紙,剛走進廡房,就聽到里面的人在議論自己。
“那個叫時暮的好生蠢笨,醫經考兩分?這種人到底是怎么混進來的?”
走進去,發現和自己同宿舍的就是那個公孫鷺和他的四個小弟。
時暮走進去,知道自己的議論被對方聽到,五個人也只睨了時暮一眼,便當人不存在般,繼續毫不收斂地議論。
“真是蠢笨如豬,這樣的人也配行醫?”
“我聽說他可是朱院判舉薦進來的!
“朱院判這么多年從來沒有舉薦過人考甲級,怎么會突然舉薦人,還是個哥兒!
“這哥兒莫不是把院判伺候舒服了。”公孫鷺語氣曖昧,剛發出一聲放蕩的笑聲就被一杯餿茶水潑了一臉。
“你娘!”他跳將起來,見小哥兒厲聲開罵:“腦子進水這樣造黃謠?你造老子就算了,朱院判德高望重,你造他的謠?還世家子弟?哪個世家,煤炭世家是吧!從皮到心都要跟烏鴉比黑?”
第63章
時暮這輩子最恨別人造黃謠,如同將自己的齷齪心思,用惡意傷害的方式投射到別人身上。
無比惡心。
這下,五個人都呆住了。
本以為他就一東市平民,和那丘平一樣屁都不敢放,沒想到他居然對自己動手!
這些廡房平時也沒人住,不知是何時泡在茶壺里的,雖然就一盞,但潑在臉上臭不可聞。
公孫鷺片刻后才回神,怒得面皮發青,“好你個賤貨,居然敢對我動手!”
時暮看他雙手握拳,對著自己躍躍欲試,淡淡提醒,“搞清楚,這里是太醫署,你造謠的是朱院判,不想鬧大了一輩子不能行醫就來試試!
公孫鷺果然不敢動了。
他乃世家子弟,未來的奮斗目標可是御醫,怎么可以讓自己留下污點。
公孫鷺也知道,自己以為這哥兒就是個隨便欺負的受氣包,得意忘形間講得有些過分,若是捅出去,自己吃不了兜著走,拿出巾帕擦著臉上的茶水,陰陽怪氣地嘲諷:“我實話實說而已,兩分不是你自己考出來的?”
“不是還有兩科么,你急什么?活不到考完全部?”
公孫鷺又是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在咒自己,“好你個牙尖嘴利的哥兒,難怪嫁不出去!”
時暮好笑地扯了扯唇,“狗尾巴草就別在這裝大瓣蒜了,輪得到你來評價我?”
公孫鷺氣炸了,看到桌上的茶壺,剛才這臭小子給自己潑茶,想必里面還有茶水,拿起茶壺,連發霉的茶葉一起,全部倒在了時暮的床鋪上。
本就單薄的床鋪霎時洇濕了一大片。
看這哥兒蹙眉,公孫鷺露出滿意笑容,小弟們也一副看好戲的洋洋得意。
“哎喲,不好意思啦,我也是不小心,時大夫今晚要不就別處請吧?”
外面,裴育已經過來喊,“小時,可以走了么?”
時暮索性拿起自己的藥箱和行李,“算了吧,一屋子屎味,我剛好還不想住呢!”
說完朝門外走去了。
這屋子確實有股味道,但他這句話不就是在罵幾個人是屎。公孫鷺又是一肚子火,把茶壺摔碎在地,又看了眼窗外,問小弟,“誰在喊那哥兒?”
“好像是裴家那個叫裴育的。”
公孫鷺冷笑,“哥兒就是騷,剛來就勾搭到男人了。”
他今日已經把參考考生一一在心里品評過了,長得入得了他眼的就那么兩三個,裴家那個叫裴育的算一個,沒想到被這哥兒先搶走了。
想著,煩躁地轉身往床鋪上一躺,“睡覺睡覺!
時暮帶著來時帶的東西出來,裴育看到詫異:“你怎么把東西拿上了?”
時暮回答:“那房間太臭了,我不準備回去睡了。”
雖然裴育的房間離糞池有點距離,但也隱約聞到了臭味,點頭,“確實丑,那你要去哪里睡?”
“來醫典樓機會難得,我準備通宵了!
既然樓里有上萬卷宗,為了查西南感染病的線索,自然要多看些。
裴育贊嘆,“你好努力!
時暮沖他彎了彎唇角,“可不得努力。”
為了救男人嘛。
裴育主動幫他拿了包袱,疑惑道:“你的連花清瘟藥方精妙,人還這般努力,為何醫經只能考兩分?”
時暮聳肩,“實在是我看診體系和諸位不一樣。那些經典雖然也泛泛涉獵,但這考試范圍如此之廣,如果不是像裴哥你們這樣多年浸淫的世家,還真沒辦法全答對。”
裴育也知道,經典固然所有大夫都要熟讀熟記,但天下醫術廣博,就連沂都這些醫學世家,都有各自不同的診療方法和獨門秘方。
有些擅用針灸,有些慣用湯藥,還有以金篦術、瘍醫聞名,甚至沂都還有一些神秘的毒醫、蠱醫。時暮有自己的看診方法不足為奇。
走著聊著,兩人來到醫典樓前,裴育伸手勾住他肩膀,笑著鼓勵,“沒事,經典固然要學,但能治病救人才是最重要的!哥哥相信你!”
“沒問題的!”
時暮和裴育說說笑笑進了醫典樓,完全沒注意到,自另外方向通向太醫署醫典樓的小道上,有人看到這一幕,已經要尖叫扭曲,陰暗爬行了。
謝意握扇子的手連換了兩次,磨了磨后槽牙。
都已經告訴他,是他的男人了,還和別的男人勾肩搭背?
在門口登記下名字,時暮和裴育走進樓中。
一樓是一張張的矮幾,方便醫士們在此閱讀,二樓三樓滿滿地按照十三科方脈對書籍進行了分類。
時暮和裴育各自找了張桌子,看自己的書。
時暮拿出帶來的紙張,上面是自己的小學生字體,“體溫呈高熱,伴劇烈頭痛、四肢酸痛,胸悶氣促,心悸惡心,胸、腹、背部起紅色丘疹,同時結膜充血,耳聾耳痛?祻秃蟪霈F聽力、視力下降,肢體癱瘓,行走困難,心率失常等后遺癥!
這是上次回憶原文里,謝意在西南所患疾病的癥狀,時暮特意帶著,方便對照。
國家級的醫學書館,藏書極多。
時暮只能憑感覺,稍有聯系的書籍便拿出來,抱夠了便拿到一樓一本本翻看,看完再上去找。
不知不覺兩個時辰過去,眼看天色漸晚,裴育先回去休息,時暮繼續燃起燭火,一個人在樓中看書。
書這么多,要找出和西南一個疾病相關的信息,無異于大海撈針。
但還是得撈。
時暮正一頁一頁地翻看著,突然聽到從門口傳來象征性的一聲咳嗽。
抬頭,看到迎向燭火,背著月色的大門口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形。
自己轉過視線,他才慢悠悠地,背著手走進來。
看他來找自己,時暮心里還有些歡喜,脫口問出,“你怎么來了?”
對方不說話,徑直走過來,在時暮矮幾對面曲膝坐下,低著頭玩弄手中折扇,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樣子。
這是在干什么?耍王爺架子是吧?
時暮也硬起語氣,“不想跟我說話就出去,別影響哥哥看書。”
“怎么?不嫁我,所以只有潮熱期需要時,我才能出現在時大夫面前?”
時暮聽著這人有些怨聲載道的意思。
也不想想那天晚上是誰拿自己發瘋。
故意噎他,“既然知道還出現?”
低下頭繼續看自己的書,聽到他莫名其妙地問:“剛剛那小子叫什么?”
時暮抬眼打量。
見他掌撐地榻,歪著身子懶散地坐著,毫不掩飾眉宇間的不愉快,又重復一遍,“剛剛跟你勾肩搭背的小子叫什么?”
時暮好像知道他在干嘛了,心里嘗到某種異樣的愉快滋味,勾著眼尾看過去,“哎喲,某些人不會是……”放輕語調強調,“在吃醋吧?”
他舒展眉梢,“我是你男人,吃醋不是應該的?”
雖然知道這人講騷話有一套,還是叫時暮難以自持地心間一跳,搓了搓脖子,“別自說自話啊,你不就是我的……”語氣一虛,“血包!
對面的人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倒自顧自思索,“說實話,我真的不懂!
時暮問:“不懂什么?”
他極其疑惑,“當凌王妃,有何不妥之處么?”
這人還沒放棄呢。
時暮低頭翻動書頁,若無其事回答,“沒什么不妥之處啊。”
他繼續思索,認真發問:“據我所知,普天之下,想成為凌王妃的公子小姐數不勝數,某些人真就一點不在意?”
時暮挑眉看過去,見他自知失言的有幾分訕訕。
哎喲,威脅我是吧。哥最不怕的就是威脅。
時暮盯著他,眼中盡是涼意,“那要不請王爺去找個想當的公子小姐?”
對面的人立刻知情識趣,坐起身,又輕又快地搖頭,“不找!
時暮扯了扯唇角。
不說兩句還不懂事是吧?
低頭繼續看自己的書。
謝意趴在矮幾上,從正面注視看書之人。
從發帶開始,一點點往下,用目光細細描摹。線條修長的脖頸,再往下是交疊的衣襟和用穗子腰帶束起的窄瘦腰身。
想起曾親手解開腰帶,扶著這道腰身,謝意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不自覺摩挲扇骨,最后停留在扇柄的白色穗子上。
時暮從書頁旁漏過些許余光,注意到他捏著的白色穿珠穗子有些眼熟。低頭才發現和自己腰帶上這根一模一樣。
這衣服是他給自己準備的,自然是他故意的。
此刻,他還捏著穗子,刻意在指間細細把玩,讓人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好似他想把玩的,不只那根穗子。
什么心機狗。
叫時暮心里也不對勁,索性繼續翻看自己的書。
時暮此刻看的是一本叫《西南雜病》的書。
這是一位走方游醫到西南邊陲山村走方的經歷,里面記錄了在西南診治時遇到的一些不同其他地方的病癥。
謝意出征是一路從西南邊境到西南國內,兩邊氣候相近。
前面的病癥都沒有直接聯系,但時大夫仔細地看,還是大海撈針地撈出了一段。
“西南多瘴,蛇蟲橫行,老鼠亦極毒,抓咬可致人高熱,可嘗試用白芷、艾葉、辛夷、薄荷一眾藥物制作香囊佩戴,驅趕。”
老鼠抓咬致人高熱?
難道是鼠疫?或者鼠咬熱?
鼠疫是由鼠疫桿菌引起的烈性傳染病,臨床癥狀主是發熱、肺炎、出血以及嚴重的膿毒血癥癥狀。
鼠咬熱則是由小螺菌或念珠狀鏈桿菌引起,癥狀則是發熱、肝脾腫大、皮疹,如果這是念珠狀鏈桿菌引起,還會有關節疼痛的癥狀。
似乎癥狀和謝意的并不完全一樣。
時暮盯著這段文字思索了許久,見對面趴在桌上的人百無聊賴,出聲提醒:“你怎么還不出宮回府?”
“我建府前住永凌殿,如今那里依舊留做我宮中的寢殿。”
原來是哪都有地方住。
“那你怎么還不去睡覺?”
他反問:“你呢?”
“我要通宵,你回去吧。”時暮說完,靜了靜,對面輕描淡寫吐出一句,“舍不得。”
“什么?”
他兀自說:“前日我已向皇兄請纓,下個月就要出征西南,一去便是兩月不能與你相見!
西南出征?
時暮捏著書頁的手指不自覺收緊,脫口而出,“這么快?”
謝意垂眸看他手指一眼,回答:“出征西南不是什么好差事,要離京兩月,何況西南國國力孱弱,贏是合情合理,輸是難辭其咎,遠季和遠戎都不愿去,我只能老老實實為皇兄分憂,主動請纓!
遠季、遠戎正是大皇子和二皇子。
時暮不解,“主動請纓?”
他絲毫不避忌地告訴時暮,“這次出征的副將乃是皇城司的一位副指揮使!
皇城司是守衛皇城安危的軍隊,由皇帝直管。
出征副將是皇城司的副指揮使,那就是他有心借出征,收服皇城司那位副指揮使,為以后控制皇城鋪路。
若不是從劇情里知道他的心思,誰敢往這方面猜?
原來這西南出征是他主動請纓的,早知如此,自己就勸一勸了。
他這不是老老實實,這是過去找死!
“已經定了么?”
“旨意已下!
那就是萬萬沒有轉圜余地了。
看對面的小哥兒又是一臉神情變換地想著事情,形容間不少愁思。
謝意眸中浮起笑意,“你可有舍不得?”
隔著燭火,他深如靜海的眼眸,綿綿情意水蓮般浮動其間,叫人心中也攪動了一碗清甜的蓮子茶。
時暮沖他皺了皺鼻子,“你猜?”
低下頭繼續看《西南雜病》,只是翻動書頁的動作都更快了。
他堅持要在這里看書,謝意只能從旁陪伴,不時替他挑一挑燭火。
夜色越來越深,謝意困倦,用手肘支著榻,睡了片刻,又在極不舒服的睡眠姿勢中醒來。
對面,蠟燭將要燃盡,剛剛翻閱完一本書的人也疲憊地趴在矮幾上,枕著手臂安睡。
雖然天氣轉暖,但深夜亦有涼意。
謝意起身,轉過去,小心地給他披上自己外衣。
睡著的人呼吸和緩,吹拂鬢邊一縷發絲,平日干凈柔和的面容,被這靜夜殘燭染上旖旎的暖黃,更覺美色無邊。
謝意俯身欣賞了片刻,又隨手翻看他剛剛翻閱完的書,見書名是《西南雜病》,講的是西南邊陲的一些常見病癥。
他在研究西南?自己出征西南?
可有什么聯系?
正思索間,聽他喊了一聲,“謝晏和!
謝意認真確認,這人確在熟睡,心中欣喜,凝注間故意輕聲問:“嗯?喊你的男人做什么?”
沒想過得到回答,剛要直起身離開,睡夢中的人又用略顯模糊的嗓音吐出一句。
謝意清晰地聽到他說:“我一定會救你。”
第64章
救自己?這是何意?
謝意怔在原地,伸手用指尖輕觸那片光潔的額頭,劃過臉頰,最后停駐在尖細下頜。
似想從這張秀雅的面容上揣摩出剛剛那句話的深意。
雖然終究一無所獲,卻讓謝意知道了另一件事。
他心中,分明盡是自己。
似春日已至,花朵盡數在胸膛中綻開,盈滿馥郁。
俯身在那片嫣紅的唇角印下淺淺一吻,正要起身,突然又覺鼻子一熱。
趕緊用巾帕捂住。
鼻子又在流血,怎么會這樣?
謝意自己都想笑,之前見他總是惡心,現在竟到這個地步了?
仰頭等了等,才離開醫典樓。
回永凌殿的路上,成紀掌著燈籠,跟在后面照路。
正走著,前面的天家之子突然駐足。成紀也隨之停下腳步,聽到他背身問:“你可曾為一人情之所鐘過?”
成紀如實回答,“屬下還從來沒有過!
前面的人稍稍側過臉,漏來一線余光,頗為遺憾地搖了搖頭,“人生無趣啊!
成紀:……又欺負沒對象的?-
時暮趴著睡了一兩個時辰,隨即便在發僵的脖子中醒來,活動著直起身。
眼前,原本已經只剩短短一截的燭火已經換過一支新的,正在安靜的醫典樓里跳動著。
謝意已經走了,留了件外衣給自己。
時暮看一眼門外,天際是一種淡淡發白的藍色,估計離天亮已不到一個時辰。
雖然多少有些疲倦,不過這趟來得值了。
時暮準備回廡房那邊去洗洗刷刷,然后等待白天的看診考察。
從醫典樓去考堂是一條寬闊的大道,但去廡房則要經過偏僻的清疫館。
清疫館作為皇宮中的傳染病醫院,平時沒有疫情皆是處于閑置狀態。但沒想到,本應該悄無聲息的清疫館,在時暮經過時,卻聽到里面傳來有人說話的聲音。
什么情況?
時暮借著西邊天際的最后一縷月色,從門縫里看到,清疫館的院子里有兩個人。
一個正是公孫鷺,另一個乃是一位叫石峰的考生。
這石家雖然也是世家,但似乎連年勢弱,今日一天,時暮都時不時看到有人在這石峰面前,耀武揚威,言語譏誚。
石峰只默默忍受,不敢還嘴,竟似比自己這個東市來的哥兒還處境悲慘。
雖然聽不到說什么,但時暮看見石峰神情窘迫地退后了兩步,卻還是被公孫鷺一把抓住,然后抱在懷里,最后更是在他臉上連親了好幾下。
大千世道,籮卜青菜,各有所愛。有人喜歡女子,有人喜歡男子,有人喜歡哥兒。
雖然時暮自己也被謝意那個狗東西睡成了蚊香了,但在本朝,因為哥兒體質特殊,和男人在一起算合情合理。
但兩個男人在一起,則被稱為分桃斷袖,龍陽之好。
雖然此刻兩人在里面親得忘我,但時暮感覺,這石峰好似還是有些抗拒。
也不關自己的事,時暮直接走了。
來到廡房,去裴育房中坐著休息了片刻。
有太醫來找眾考生,準備進行看診考察了。
考堂后面是圍成一圈的密密麻麻的號舍,這場看診考察將在號舍中進行。
號舍就是一間間小房子,本來是在科舉考場上使用的。
七八天的科舉考試,考生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但太醫署的號舍用作看診考察,將科舉考場里直接封閉的門,改成了可以拉起的簾子,里面有診桌和床,方便看診治療。
大夫們按照號數前往自己的號舍,為分配給自己的病人看診開方。由眾太醫按照考生的診斷及所開藥方的精準度,進行評價打分。
今日,依舊是由凌王謝意和淑妃娘娘現場監考。
淑妃剛來,時暮就忍不住又把她觀察了一番。
這娘娘越看越不正常。
她有孕在身,竟還在持續咳嗽,臉頰蒼白中帶著幾縷病態潮紅,身形消瘦,又有發熱跡象,竟然還堅持來考場,當真是熱愛醫學了。
很快,看診考察開始。
每間號舍里都已等待了一名病患。
病患都是今天上午太醫署為這次考試專門接診的。
平日里,太醫署主要為皇室服務,能夠得到太醫署的診治難能可貴,自然涌來無數病患。
病患已經先經過太醫的提前診斷。
既然都找到太醫署來了,大家也能想見,定然都是些疑難雜癥。
報考之時每位大夫都填過自己所擅長的方脈,這場看診按理來說,會按照大夫各自的擅長領域來分配病患。
時暮分到的是三十二號號舍。
走進小小的號舍,見里面等待著一位四十多歲,身形頗為肥胖的哥兒大叔。
自己的左便挨著公孫鷺和他的小弟,裴育則在斜對面。
走進號舍后,裴育遠遠地沖時暮揮了揮拳,送上鼓勵。
時暮坐到診桌后,先詢問,得知哥兒大叔主要癥狀是自三十歲第二次產后,持續近十年的腹部腫物,近段時間出現腹部疼痛,是以尋到太醫署來。
時暮拉上簾子,為他檢查。
見哥兒大叔肚臍附近有一拳頭大小的鼓包,質地柔軟,大小可以變化,一看就知道是臍疝。
時暮告訴他,“你這是臍疝啊。”
哥兒大叔點頭,“對對,是臍疝,已經十多年了,近日腹痛,所以來太醫署尋求解決之法。”
對于臍疝的病理,古代便早已明確
臍疝是小兒非常常見的一種疾病,是因為肚臍部分的腹壁薄弱,造成腹腔內的大網膜、小腸等組織在薄弱的肚臍位置突出來。
小兒腹部發育還不完全,所以比較常見,隨著生長發育很多都會自行愈合。
成人臍疝則沒有那么常見,多數發生于經產婦,因為懷孕期間腹壁被撐薄導致,體型肥胖的人以及老年人。
眼前這位哥兒大叔兩次生育,又身形肥胖,可能腹壁出現了缺口。至于出現腹部隱痛的癥狀,可能是出現了嵌頓的情況。
嵌頓,簡單來說就是凸出來的腸管被卡主了,回不到肚子里了。
成人的臍疝是無法自愈的,但剛開始發生臍疝時,突出腹壁外的小腸可以被推回腹腔內,也不會有什么癥狀。
但如果長期不復位,就會因為大網膜粘連和肚臍韌帶,造成腸管嵌頓,沒辦法復位
時暮再次檢查,見他的臍疝無法在平躺著的時候自行回納,確實有臍疝嵌頓的情況。
嵌頓是比較危險的情況,會進一步導致腸管缺血、壞死。
“你的臍疝有點嚴重了,要盡快讓它復原才行!
哥兒大叔頻頻點頭,“確實如此!庇稚袂闉殡y地說道:“我知道自己病情復雜,不瞞這位小大夫,我這次來太醫署本就是想找何家大夫,聽說全沂都只有太醫署和何家能治臍疝。”
時暮彎眉笑道:“這位大叔你放心,我也會治,我這就幫你……”
話還沒說完,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嘲笑,“你說什么?你會治臍疝?”
時暮轉頭,不就是那個嘴閑得無聊的公孫鷺。
這人不去看自己的診,跑到時暮號舍門口,譏諷道:“一個醫經考兩分的大夫能治臍疝?他不會連臍疝是什么病都不知道吧!
他聲音故意放大,叫現場所有人都聽到,頓時引來一片笑聲。
公孫鷺昨晚被他罵了,還潑了茶水,一直憋著氣呢。今天見他接了一個臍疝病人,雖然也奇怪太醫署怎會將臍疝病人指給他一個婦科大夫,但心中還是覺得萬分解氣,恨不得當場放串鞭炮來慶祝。
全沂都都知道,能治成人臍疝的,除了太醫署,只有世代瘍醫的何家。
瘍醫就是外科,主治腫瘍、潰瘍、金瘍乃至刀劍傷等,因此何家的醫士常為軍醫,隨軍上陣為受傷的將士們治療外傷。
遇到這般困難的病癥,這哥兒不知夾著尾巴做人,還敢大言不慚說自己能治?
公孫鷺才不信他能治!
此刻,當著所有考生、太醫,乃至淑妃娘娘和凌王殿下的面,必須好好搓搓他的銳氣。
陰陽怪氣道:“時大夫一邊對著自己考出的兩分醫經絲毫不覺臉紅,一邊聲稱自己能治臍疝?果然是沂都難得一見的醫術天才——”
這話說出來,別說考生,都在連淑妃都忍不住側首笑了笑。
凌王殿下不懂醫,她是懂的。
“好大夫治病救人,庸醫可是會治死人的!惫珜O鷺說著,轉頭示意斜對面另一側的十五號號舍,“看看我們何大夫!那才是真正的好瘍醫,我真的懷疑,你到底有沒有會治的?”
時暮順著公孫鷺的視線,看到號舍里的那位年輕的何大夫正在為一位傷口膿腫的病患進行清創,用探針刺破膿腫引流后,再剔除腐肉,最后在傷口上敷藥。
“哎喲,人貴有自知之明,講大話終究要露餡的。”公孫鷺還在含沙射影,聽到哥兒淡聲反問:“那你會治么?”
公孫鷺嗤笑一聲,“我當然不會了,我是婦科大夫!”
見他不屑地扯了扯唇,“不會治就給我嘴閉上!”又壓低聲音罵:“沒見過像你這么喜歡當跳梁小丑的廢物!”
居然罵自己跳梁小丑?
“你!”公孫鷺瞬間氣炸了,要不是有這么多人在場,他定罵死這賤貨。
時暮也不再看公孫鷺,走到對面十五號號舍,見何家那位大夫有一只小皮箱,打開后,上面整整齊齊地擺布著一套由百煉鋼打造的銀光閃閃的手術器械,包括手術刀、剪刀、探針、鑷子、縫針等,足以應對簡單的外科手術。
雖然和現代手術器械相比,不管是豐富程度還是精致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語。但在古代的醫療水平和制造水平下,這一箱還算齊全的外科手術器具已算相當厲害。
見時暮看得認真,公孫鷺又找到角度了,“是不是看得汗顏了,知道自己學藝不精就趕緊走,別繼續在太醫署丟人現眼了!”
他又回頭看來,“誰跟你說我不會的?”旋即看向何大夫詢問:“不知何大夫可否將刀具借我一用?”
此刻,兩人針鋒相對已然成了全場的焦點。
看診的考生們都忍不住地關注起了這場好戲,小聲議論著。
“時大夫要借刀具?難道他真想給病人動刀子治臍疝?”
“這刀子是能隨便動的么?我看就是裝模作樣,唬人罷了!
“哼,還是東市來的,整個東市我不信有一位能給病人動刀的大夫!”
這位瘍醫何大夫也知道來這里的都是些人物,不想得罪人,也想知道他到底會不會自己家的獨門絕技,點頭,“好,時大夫你請便!
本來王太醫想要制止的,但一時間也被時暮這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給驚到了,竟任憑兩人爭執到現在。
時暮抱起何家的刀箱,轉過身看向公孫鷺,“既然你不會,來吧!我原意對你這廢物傾囊相授!
公孫鷺:……
成人臍疝是不會自行愈合的,治療就一種方法,那就是進行手術,修補缺損腹壁。
但臍疝手術在外科手術里,算是比較簡單的。
時暮規培的時候就自己上手過。
今天,自己也可以默默給這哥兒大叔做了手術,拿到看診這三十分。但姓公孫的小丑一直跳個不停,時暮想叫他自此以后都閉起那張臭嘴。
這臍疝病人自然是為了幫助丘黃芪,由王太醫親自指給時暮的。
畢竟成人臍疝除了進行腹部的修補外,別無治療方法,湯藥無用,他連蒙混過關的可能性都沒有。
但王太醫怎么也沒想到,他居然要幫病患進行腹部的修補?
第一時間出聲責備:“這是甲級醫士的考試,是治病救人!怎容你這般胡鬧!”
聽他淡淡拋出一句,“任何問題,我全權負責!”
負責,他拿什么負責!
王太醫還想再說什么,一直懶散坐著的凌王殿下突然慢悠悠開口:“讓他治!
從昨天到今天,這位陛下安排來督試的凌王殿下都是一副置身事外、應付了事的姿態,不知此刻怎會出聲。
“凌王殿下?”王太醫躬身想跟凌王解釋解釋這小哥兒的狂妄之處,被一身玄色錦袍的男人抬手制止。
對方近乎一個字一個字道:“讓他治!
王太醫不敢再多說。
這么鬧了一番,病患都懷疑這年輕的小大夫行不行了,不過想著眼前這么多大夫,亦沒有太過擔心。
在征得哥兒大叔同意后,整個考場,所有大夫盡數圍到了三十二號號舍外。
人多了就會有細菌,是以時暮不讓他們靠近,在隔著一段距離的地方觀看。
號舍狹窄,其實也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公孫鷺、王太醫,還有先擠了過來的裴育等幾個人能完整看清號舍內的情形。
站在后面的人只能拼了命往前伸頭。
“時大夫到底會是不會?”
“臍疝的治療無比復雜,何家世代瘍醫,也只有家中幾位長輩熟練掌握,連這次來考試的何田大夫都不會,他能會?”
“可眼下看時大夫的樣子是真要做了,會不會馬上就能見分曉。”
時暮先確認這位哥兒大叔今早起床直到此刻還尚未未吃過東西,才開始著手準備。
若是在空間中進行,只需要進行硬膜外局部麻醉,但此刻時暮有意為所有人展示,主要還是依靠古代現有的醫療條件,做一場古代手術。
麻醉這塊會由這位何姓瘍醫來進行。何家的息痛散自華佗麻沸散改良而來,屬于口服的全麻藥物。
全麻手術一般要進行幾個小時的禁食,主要是在全麻之下,嗆咳、吞咽等保護性的反射會減弱,有可能會造成胃內容物反流,嗆入呼吸道。
這塊沒有問題,時暮才繼續下一步。
先將何家所有器具進行酒精消毒,隨后放進太醫署備著的巨大的蒸煮消毒鍋中,再次對所有手術器具進行高溫消毒。
然后從自己的藥箱里拿出手術服和面巾,換好之后,用皂角認真清洗雙手,酒精消毒手部,戴好手套。
示意何大夫可以為哥兒大叔進行麻醉。
這息痛散的麻醉效果還不錯,哥兒大叔躺下片刻便沉沉睡去,但時暮為確保病人的生命安全,該上的監護還是上上。
在無形無影的空間里,耳邊響著熟悉的監護儀器的滴滴聲音。
時暮看了一下病患的各項數據,確認沒有問題,才對切開部位進行消毒后,捏起何家的手術刀具箱中,由百煉鋼鍛造的薄薄的手術刀。
所有人都盯著他看,見他站在床邊,在孔巾露出的皮膚上檢查后,開口說道:“沿臍下做一弧形切口,長度以能上翻皮瓣,露出疝囊為準!
說話間干脆利落地下刀。皮肉頓時如同一片突然顯露的峽谷般向兩側分開。
原來他還要為大家進行講解。
切開皮膚后,用鉗子撐開切口,暴露內部視野。
“向下切開皮下淺筋膜,鈍性分離臍疝疝囊,再切出一橢圓形切口,分離疝囊周圍的粘連組織并切開疝囊!
他又提醒,“切開的時候一定要注意避免損傷疝內的大網膜和腸管。”
“然后是很重要的一步,因為有可能存在粘連,一定要用小指探入,檢查疝環周圍有無重要臟器粘連!
不管是指捏手術刀切開切口,還是握著鑷子整理組織,亦或是使用干凈紗布擦拭鮮血。
他面巾之上的神情專注沉著,十根手指白皙纖長,進行的每個動作亦如同做了無數次般,準確干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和猶豫不決。
最前面幾排的人已然呆在原地,說不出半句話。
后面的人則在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中,一個個宛如如熱鍋上的螞蟻。
時暮完成一個步驟后,輕巧地放下剪刀,拿起鑷子,“剪掉一些多余的疝囊腹膜后,臍疝的清理基本就完成了,接下來就是縫合!
桑白皮線不易折斷,且藥性平和,還能促進傷口愈合。
是古代外科手術的縫合線。
所有人看著他用鑷子將桑白皮線穿在縫合針中,“這一步要分層縫合,先縫合腹膜,要注意縫針不能太深,以免損傷腹腔內的臟器!
“然后縫合筋膜,固定臍孔的皮下組織,最后是皮下組織和皮膚的縫合。”
他用鑷子夾著彎彎的縫針,進針利落,縫合得又無比整齊,針與針的間距似丈量過一半,完全相同。
細看還能發現,他每一層的縫合針法都不一樣。
在外科手術中,應對張力、部位、不同的組織,有單純連續縫合、單純間斷縫合、皮下縫合、皮內縫合、8字縫合等多種縫合方式,根據部位進行選擇。
謝意斜倚在考堂正前方陰涼處的主位上,聽著自圍起人群中不斷傳來的明朗聲線。
眼前浮現出那人低垂眉眼,治病救人的專注模樣。
謝意第一次認真看他治病便是在春時樓里。
治病救人的時大夫有種驚心動魄的魅力,讓人仰視,受人敬重。
但他在自己這里,又多了另一層身份,便叫謝意有些放肆地想入非非。
想著他是怎樣雙眸迷離地環著自己脖頸,和自己忘情相吻,又是怎樣在顫抖中濕透全身,還是咬著唇說出死都不嫁。
怎樣驕矜地隔著許多人對自己挑眉,又是怎樣在睡夢中說出“謝晏和,我一定會救你”這樣亂人心神的話……
謝意的手指在扇柄的穗子上纏著玩。
那邊人群里,縫合還在進行中,所有眼睛凝注在他上下穿梭的手指間,聽到他說了一句,“幫我擦個汗!
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有謝意知道他手術時,清潔過的手不能離開患者,需要人幫忙處理一些觸碰其他東西的事情。
自己就曾在他幫那位丈夫孕期出軌的女子手術時,為他擦過汗。
平時在醫館,他有江洛,但現在那個哥兒助手不在。
謝意剛不自覺地在椅子里直了直背脊,就聽到一句,“謝謝裴哥。”
又是昨晚那小子?謝意拳頭硬了。
第65章
天氣還有涼意,但長時間站在床邊,一個人完成一整臺臍疝手術,時暮的額頭上還是浮了些薄汗。
裴育拿了條干凈的布巾,為他輕輕地擦了擦。
“謝謝裴哥。”時暮繼續完成最后一層皮膚和皮下組織的縫合。
這樣一個臍疝修補術,宛如神跡般,在他手中一步步呈現出來,讓圍觀的所有人都嘆為觀止。
不單單是因為他完成了這個腹部修補手術,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細致講解。
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
何田的嘴巴張了又張,似想說點什么,卻又說不出來。
和裴育面面相覷間,彼此眼中都是一樣的震驚。
何田曾數次從旁協助父輩們做這臍疝修補術,卻遠不及這哥兒大夫做得平整,更從來沒有聽父輩們這樣清晰的講解過。
何家自詡瘍醫世家,這樣一看,竟是路漫漫其修遠兮。
他此刻恨不得讓時間倒回兩炷香前,再一點點,細致地重看時暮做一遍。
淑妃也已經忍不住,自考堂前方的位置走下,從眾考生讓出的道路走到最前方,觀看時暮完成最后的切口縫合。
病患鼓漲的臍疝嵌頓已經完全平復,傷口縫合整齊。
這大夫的手藝,簡直巧奪天工。
但淑妃分明記得他昨日的醫經答得一塌糊涂,下來后還和一眾太醫說過,此子濫竽充數。
淑妃這幾年深受帝王恩寵,在這后宮中,僅次于皇后。
之前還因為沒有子嗣受人詬病,最近有孕后,儼然眾星捧月,畢竟這位帝王一直子嗣稀薄,不管哪位妃子有孕,都是宮中大事。
不自覺叫她傲氣漸長,心中明明無比贊嘆,但口中決計不肯承認昨日自己看人不準,只淡淡提醒,“醫學博大精深,這不過是冰山一角,你不足之處甚多,還要繼續勤勉才是!
時暮笑了笑,“謝淑妃娘娘教誨!
她一頓,又道:“不過今日這臍疝修補,確實也做得極好!
這簡單一句夸獎,一時間,叫所有人都恨不得讓眼睛飛過去,親眼看看,這讓瘍醫世家的何田大夫、大方脈世家的裴育大夫,乃至淑妃娘娘都震驚贊賞的臍疝修補術到底何等精妙?
完成縫合之后,原本要裹上紗布,對傷口進行保護。
但眼下,考堂里,所有考生都暫時中斷了自己的診治,圍在這里。
時暮索性先讓他們過來參觀,看診考察頓時變成了一場醫學交流會。
所有考生在三十二號號舍前,排著隊輪流查看那縫合精密的腹部傷口。
公孫鷺的臉色臭得像是廡房后面糞坑里撈出來的石頭,看著現場的考生,一個個都對這東市大夫無比嘆服,態度和之前截然不同,讓他怒火中燒。
不少人還恭恭敬敬地請教一些操作和技術上的疑問。
“能否請問時大夫,傷口之上的桑白皮線之后如何處理?”
時暮為這位大夫答疑,“傷口沒有感染,順利愈合后,七至十天左右,就可以將病患傷口上的線拆除!
“請問時大夫,如何防止傷口瘡瘍化膿?”
對于沒有細菌觀念的古代,防范感染絕對是需要科普的重要一環。
時暮回答:“最關鍵就是要保證傷口的潔凈無菌,不管是手術器具、手術人員,還是即將切開的部位,全部要進行細致消毒,并且,在手術的過程中,時刻注意,避免污染!
古代沒有碘伏,時暮建議,“刀具物品可以進行多次蒸煮,然后使用高度數的蒸餾酒進行消毒!
古代用谷物釀制的酒度數都比較低,但是有一種名為蒸餾酒的,可以通過蒸餾的過程不斷提純,度數最高可以達到七十五六度,滿足細菌消殺要求。
和公孫鷺一般臭臉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丘黃芪,另一個就是他的“自己人”,王太醫。
原本以為一個臍疝就能讓這哥兒徹底滾出甲級考試,沒想到是這樣的局面?
接下來只剩最后一門考察,合診。
這場考察的病人由朱院判親自挑選并進行了看診。
流程是由全部考生依次為病人望聞問切,隨后在不加姓名的試卷上寫下自己的診斷和治療方案,由院判親自對答卷進行盲評,選出優劣。
最后,合并成績后,在明天早上公布錄取人選。
顯然沒有太大的操作空間。
見丘黃芪隔著人群,征詢擔憂地看著自己,王太醫的視線掃過不遠處走了幾步便有些喘不上氣的淑妃,神情隨即變得沉郁。
他心中已有計較,既然這哥兒有醫術,那不如治治這個人。
各位考生繼續自己的診治,時暮這邊等待患者麻醉過去,又交待了復診拆線及康復期間的注意事項,完成全部。
到正午時分,第二場看診考察結束。
考生們離開號舍,前往飯堂吃飯,第三場考察將在午時之后進行。
裴育和時暮吃過飯,跟隨眾考生往考醫經的考堂前院走去。
路上,聽到有考生興奮說道:“你們知道么?大家下午合診的這位患者可厲害了!”
“怎么個厲害法?”
“聽說是天下第一美人!”
立刻有人驚呼出聲,“第一美人?難道,難道是七月閣的舞姬東方靈?”
“正是東方靈!”
“聽說舞姬東方靈,裙下之臣無數,當真是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我有幸見過!驚世絕艷,讓人永世難忘。”
聽著這些興奮激動的議論,時暮用胳膊碰了碰身邊的裴育,“裴哥,我們走運了啊,居然能為天下第一美人看診!
裴育笑道:“我比較關心她到底患了什么病。”
時暮笑嘻嘻,“沒事,這可是天下第一的美人,看到就是賺到!
說著話走進考堂,就見正前方的謝意已經坐好在主位上,端著冰裂青瓷的茶碗,手捏茶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動著茶水之上的浮葉,掀起眼瞼看向自己時,眸底又染著不悅和提醒。
盡吃些什么飛醋,時暮故意揚聲:“為天下第一美人看診咯!
謝意:……
此時,第二輪的成績已經放榜,就貼在考堂的告示欄中,自己如愿拿到滿分。排名一躍從倒數第一,來到了第十一。
甲級大夫總共錄取十名,時暮只要把第三場拿下,就可以穩穩錄取。
事實上,和醫經這樣死記硬背的理論考試不一樣,對于中醫,治療方案可以有多種,許多疾病下藥之后也不能馬上見效,主要看評判的太醫是否認可你為病患給出的診斷和開出的方子。
全場考生中,只有時暮拿到了滿分三十分,連完美處理膿腫外傷的何田都只拿到二十九分。
裴育的病人是一位腎結石患者,他用針灸幫患者排石,頗有效果,也拿到二十九分的高分,因為理論也是滿分,他目前高居榜首。
所有考生坐好在各自的座位上,太醫們隨即發下一張帶有編號的空白紙張,待會要在這紙張上寫下病患的病情癥狀,病源病根以及治療方案。
和上一場不同的是,大家看的患者是同一個,全部病情診斷和治療方案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因為已經傳出合診的病患乃是天下第一美人東方靈,考生們都在緊張之余有些暗戳戳的興奮。
可坐了半晌也不見病患出來。
眾人已然有幾分心焦,才突然聽得一串密集如落雨的銀鈴聲,清脆響起。
緊接著,一道紅色身影自考堂后,隨著銀鈴富有節奏的噌噌聲,踏著婀娜舞步,旋身而出。
考生們霎時都睜大了眼,不禁低低地驚呼出聲。
女子一身紅衣,臂纏輕紗,赤裸雙足,白皙腳踝上系金鈴,踩在考堂前方的絨毯上舞蹈。
只見她秋水杏眼,櫻唇瓊鼻,肌膚賽雪,體態婀娜,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看一眼便叫人心神蕩漾。
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
一時間,眾人陶醉在她的舞姿中,幾乎已經忘記了這是甲級考試的考場。
東方靈就在淑妃和謝意的旁邊舞蹈,她腰身韌性極好,背身下腰,仰頭看向坐于主位上的男人,臂間輕紗隨即拋出。
見謝意也唇角輕勾,頗為認真地注視著赤足舞蹈的美人,時大夫一口氣上不來。
這男人,不要也罷!
東方靈只跳了短短一段,便福身行禮后說明自己的情況,“小女子受這病痛折磨已有一年之久,希望今日能得諸位神醫替我找出緣由,解除痛苦,特此獻上舞蹈一段,聊表謝意。”
她繼續講述,原來她自一年前開始下腹隱痛,同時伴有發熱,惡心,嘔吐等癥狀。
這位二十三歲的女子多方求醫未果,這才不得不來到太醫署。
昨日,已由朱院判親自為她診斷,但這女子病情之怪異,朱院判看診四十年,從未見過。
是以在征求她的意見后,決定讓她作為合診的病人。
他也想看看,這五十多位大夫中,有沒有人能窺破天機。
考察開始,考生們按照自己的號數,依次進入診室,為東方靈進行看診后,出來后在答卷上進行作答。
下腹部疼痛,伴胃腸道癥狀。時暮初聽感覺似乎是腸胃炎,又知道不會那么簡單。
若是常見的腸胃炎,不至于一直在求醫,肯定還有內情。
果然,考生們一個個信心滿滿地走進診室,出來的時候卻無一例外都是神情為難,對著考卷遲遲難以落筆。
裴育先時暮進入診室,考場不允許說話,出來后遠遠對著時暮輕搖了下頭,神情也不是太好。
裴家擅大方脈,裴育的醫術時暮覺得還是挺不錯的,連他也沒有結果么?
真就這般疑難雜癥?
終于輪到時暮。
第66章
走入診斷室,東方靈已經穿好繡履,坐在診桌前等候。
東方靈的癥狀以腹痛為主,伴隨惡心嘔吐,發熱,這樣的癥狀,確實會讓人首要懷疑是感染性腸胃炎。
可長達一年時間的反復性發作又不太像。
而且進一步詢問得知她大解正常,發病一年來,沒有任何性狀上的改變。
一般來說,腸胃炎會伴隨腹瀉。
可是用銀針查血,見她白細胞和中性粒細胞計數都高,是細菌性感染的癥狀。
但是,何處感染呢?
時暮想了想,“請你躺在床上,我需要為你查體!
東方靈神情詫異,“不診脈么?”
“不診脈!
東方靈滿腹狐疑地躺下后,時暮為她進行觸診。
她疼痛部位在下腹部,腹股溝往上,臍下位置,疼痛呈對稱性,壓痛明顯。
壓痛往往說明該部位存在炎癥,可這是什么部位?
調出B超查看,居然發現東方靈的臍下,靠近髖關節的腹腔內,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形狀不規則的腫物,位置對稱。
時醫生都看愣了,這是什么?
人體有這東西?還是從哪里長出來的腫瘤?
可是這樣對稱分布的東西真是腫瘤?
看著空間里的B超影像,時暮還真有點沒頭緒,合理懷疑又是一個罕見病。
能找到這樣的疑難病人,太醫署有點東西。
其實,考試之前時暮還有幾分膨脹,自己的醫學體系是建立在現代科學之上的,又有空間里的檢查儀器加持,本以為所有診斷都是手到擒來。
此刻首先要確定的就是這兩個對稱分布在雙側髂外血管旁的實性結節影,到底是什么東西。
這少年大夫進來的時候,東方靈就沒報任何希望,畢竟前面已有數十個知名世家,經驗豐富的大夫為自己看診,大部分神情猶疑為難,遲遲無法給出診斷。另一部分則是和她以前無數次的看診一樣,老調重彈,說是瀉痢腹瀉。
且不說她根本就沒有痢疾的癥狀,也早就按照痢疾治過無數次,四神丸、麻子仁湯喝了又喝,沒有絲毫的作用。
看著眼前的少年大夫又是一臉犯難,東方靈都已經懶得再讓他看下去了,不耐地開口:“如果沒有頭緒,不如就請下一位大夫?”
時暮的B超繼續擴大了檢查范圍,然后突然發現,這女子竟然子宮和雙側子宮附件全部缺如。
就是說,她既沒有子宮也沒有卵巢、輸卵管。
“我有頭緒,而且,我肯定你這個絕對不是痢疾腹瀉,和胃腸無關!
這個說法倒是讓東方靈的神情有了幾分變化,“那和什么有關?”
“應該和你的身體發育相關!
東方靈眨了眨眼,“發育?”
“對,但我還要細查!
之前的大夫,即便不說是痢疾,也幾乎全都認定和胃腸道有關,但東方靈從小到大,一直感覺到自己和其他女子有些不同,此刻聽他這么一說,心里隱隱覺得對上了。
時暮又說:“請你解開上衣,露出上身,讓我再為你詳細檢查。”
東方靈一愣,“什么?”
時暮重復,“請你把衣服脫一下!
東方靈頓時氣得臉都紅了,“你這小哥兒,怎能如此無恥下流!”
時暮:……
怎么還人身攻擊了呢?
立刻硬氣回懟,“我怎么就無恥下流了?我是大夫,讓你脫衣服只為查清病情!”
東方靈容貌出眾,身邊盡是覬覦的男人,怎能相信他的說辭,“你讓我脫衣服不就是想看我身子么!”
時暮:……
“姐姐,我是給你看病的大夫,哪里想看你身子了?別自作多情好不好!”
東方靈可向來都是說別人自作多情的那個,頓時氣得跳腳,“我自作多情?別不承認,你就是覬覦我身子!定是看我舞姿動人,看上我了!”
時大夫從醫十多載,怎么能被病患扣上這么大頂帽子,當然跟她一起跳腳,“你這人可真能想啊,我覬覦也覬覦大堂上那個有顏值有腹肌的!我覬覦你?”
診室里頓時一陣安靜。
東方靈掀著眼,想了想外面大堂上的人,眉宇間浮起邪惡笑意,歪頭湊到時暮跟前,“好啊你這小哥兒,你敢覬覦凌王殿下?你死定了!”
時暮眨眼,我要說我覬覦的是王太醫你信不信?
東方靈:……呵呵。
時暮伸手按著她額頭,把她幾乎貼到自己面前的臉稍稍推遠一些,催促,“別啰嗦了,快脫吧!
恨恨地盯著這哥兒片刻,東方靈終于還是扯開了衣帶,“便宜你小子了!”
時暮:……
“再說一遍啊,哥喜歡男的!對你沒興趣!”
媽的,怎么現在都講得這么順口了?
東風靈解開上衣,時暮見她胸部發育雖然看著和同齡女子差不多,但乳暈發育不成熟,腋下也無任何毛發。
用譚納標準——一種兒童和青少年性成熟度的分級標準來看,她的性成熟度只有三級,一些發育指標和十歲的兒童差不多。
之前菊園老板是因為腺體的“總司令”垂體功能減退,導致得腋下毛發少,月經稀發。
這位則是卵巢這個女性性腺體的缺如,導致的發育不成熟。
結合她子宮和卵巢缺如,腹部對稱的腫物,時暮好似想到了一些東西。
東方靈慢慢系好衣帶,用那削蔥般的指尖戳了戳時暮臉頰,“我可告訴你啊小哥兒,我對你犧牲這般大,你要是不能幫我查出病根,我定把你覬覦殿下之事捅出去!”
時暮扯了扯唇角,“呵呵。”
再次為她抽血檢查性激素六項,提示睪酮水平升高。
睪酮是雄激素中最重要的一種,主要由睪丸產生,女性的卵巢、胎盤,以及男女皆有的腎上腺網狀帶亦會分泌少量睪酮。
它對健康及有著重要的影響,包括增強免疫功能、對抗骨質疏松癥等。成年男性分泌睪酮的量是成年女性的分泌量的二十倍。
此刻,見東方靈的睪酮也顯著升高,時暮知道她的腹部腫塊是什么了。
但要確診還要再為她做最后一項檢查。
剛再次拿出銀針,診室門被推開,王太醫站在門口,沉聲提醒,“考生時暮問診時間已超,若不立刻出來,將取消這場考察的成績!”
時暮只得最后為東方靈抽取一管靜脈血,放入藥箱,送進空間中檢查后,離開診室。
外面,王太醫見他出來,神情不耐地責備,“外面還有考生,如何容得你一直耽誤!”
時暮還沒開口,旁邊坐著的謝意倒是先疑惑了,“本王好似不曾聽王太醫提過,看診還有時間限制?”
王太醫沒想到這閑散王爺又來多事,但也只能躬身,恭敬地向他解釋,“啟稟殿下,實在是考生太多,若是每一位都像這位時大夫一般,恐怕時間不夠!彼窒驎r暮漏過些許余光,意味深長地暗示:“何況,這么長的時間,若是有真才實學,早該看完了!
見謝意輕抬眉梢瞥來,時暮沖他眨了眨眼,“沒事,我看完了,請下一位大夫吧。”
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空間里,最后一項檢查,外周血核型分析結果也出來了。
和自己猜得一樣。
說實話,這病,對這樣一位受盡天下男子追捧的高傲美人來說,真不知道她要如何接受。
最后幾位考生依次進去看診后,還剩一炷香時間,讓考生們寫下病情病癥、病根病原,乃至治療方案。
謝意坐在主位上,看似神情悠閑,視線卻一直停留在考場中間。
見他捏著筆桿,垂眸思索,可自診室出來后,沒寫過一個字。
他只是字丑了些,可不是不會寫字。為何不寫?
直到交卷,時暮都沒有落筆。
王太醫以為他能做臍疝修補,想來是有點醫術的,誰知來到旁邊,見他卷子上又是一片空白,詫異間,不禁語帶蔑意地吐出一句,“白卷?”
一眾考生乃至淑妃的視線頓時又落在他身上。
白卷?
公孫鷺心里喜不自勝,原來只會做一個臍疝修補,說他“蠢笨如豬”真是半點沒錯!若不是此刻不許講話,他定要開口,狠狠嘲弄這哥兒幾句。
裴育只覺得時暮太過迂腐,即便診斷不出,隨意寫幾句“外感時邪疫毒,內傷飲食不潔”,總勝過白卷。
王太醫伸手想要收走他卷子時,竟然又被按住,不禁怒問:“你要干什么?”
這哥兒明明只有一張白卷,神態卻沒有半分羞赧,起身直視的目光沉靜從容,仿佛一切皆在掌握,“王太醫,我已經知道她所患何病,只是我需要征得她的同意,才能將病癥寫出來。”
王太醫擰眉,“無理取鬧!”
東方靈既然已經同意作為合診考察的病人,自然就是應允了所有大夫為他看診,何況一個腸胃方面的疾病,亦不涉及病患私密。定是這哥兒想耍些鬼蜮伎倆。
王太醫語氣中已隱帶怒意,“你答得出便答,答不出便認,何必惺惺作態!”
正想抽走他試卷,見他看向正前方主位,輕聲喊了一句,“凌王殿下!
謝意:……
大部分試卷已交,考場中氣氛松散不少,頓時響起一片竊竊私語。
“為何要征得病人的同意才能寫出來?莫不是什么私密病癥?”
“醫者坦蕩,有病治病,總不會是時大夫看不出來,故作神秘吧!”
“看不出來就承認,他一民間大夫,怎敢向凌王殿下請求!”
“你看殿下理不理他便是!”
說得太多,難免惹人猜測,時暮就是知道不好解釋,所以才向謝意請求。
謝意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但見那人站在考桌后,眉眼柔順地凝注自己,琉璃眸子輕快眨動,帶著顯而易見的懇求,叫人心中愉悅。
眾人還在議論紛紛,聽見主位上的天家貴胄清淡開口:“今日是為沂都選拔人才,時大夫醫術高明,任何要求,本王都會應允!-
時暮走進診室。
實話說,東方靈失望太多次,這次雖然來到太醫署,但因為連朱院判都對自己的病情表現為難,是以不再抱太大希望。
此刻,她已經開始拿出脂粉,為自己慢慢地補著妝容。見剛剛那小哥兒又返回,輕飄飄瞥來一眼,“怎么?查不出來了!庇掷浜,“等著我到凌王面前告你的狀吧!
其實,因為這小哥兒之前的話,東方靈總覺得他和別的大夫不一樣,此刻心中很是期待他替自己解除長久以來的疑惑。
但她向來嘴上厲害慣了,總是得先噎一句。
“我知道你什么病了!
東方靈擦著脂粉的手一頓,復又不在意地繼續,“什么病,你倒是說啊。”
時暮提醒她,“你先做好心理準備。”
東方靈詫異地轉頭,“我活不久了么?”
“這倒沒有!
“那你趕緊說啊!
時暮再給她吃顆定心丸,“等會聽到什么都別太急啊,相信哥就行,我能治。”
東方靈才沒耐心陪他故弄玄虛,繼續擦著脂粉威脅他,“你不說我找凌王殿下幫你說去了!”
“你的病,簡單來說,就是,你其實是個男人!
東方靈捏著粉撲的手一頓,轉過頭,因為這說辭太過駭人聽聞,反倒讓她根本反應不過來,“你說什么?”
時暮清楚地告訴她,“你確實是個男人,我只說兩件事,第一,你從未來過月事,也無法生育,第二……”時暮想了想古代如何稱呼,才繼續說,“你玉戶呈盲端。”
呈盲端就是宮頸沒有進一步連接子宮,盡頭封閉。
時暮說完,啪一聲,東方靈手里的脂粉盒掉落在地。
東方靈根本不可能相信他這說辭,但這兩點,他又說得分毫不差。
自己確實從未有過月事,玉戶呈盲端也是她早知道的。
其實,時暮剛才最后一項為東方靈所做檢查就是外周血的染色體核型分析,檢查結果見她的性染色體為,XY。
學過初中生物的都知道,XX是女性的性染色體,XY是男性的性染色體。
所以,染色體已經告訴時暮了,這位天下第一的美人,其實是個男性。
雖然她胸部及外生殖器發育正常,怎么看都是個身材姣好,閉月羞花的女子。
可時暮知道,她背后有不為人知的復雜癥狀。
這是一種名叫假兩性畸形的疾病。
患這種病的人,體內只有一種性腺,為睪丸或卵巢,但是表現在外面的生殖器和第二性征與性腺不一致,就叫假兩性畸形。
就是,看起來是女性或男性,實則性腺是相反的性別,又或者外在表現模糊不明,只有通過染色體才能確定真正性別。
假兩性畸形具體又分為兩種,男性假兩性畸形和女性假兩性畸形。
東方靈就是屬于男性假兩性畸形。
就是染色體核型是男性,但表現出女性的性別特征。
造成疾病的原因包括睪酮作用出現問題,身體合成雄激素出現問題,以及Y染色體異常。
男性假兩性畸形中,最常見的一種叫雄激素不敏感綜合征。
臨床上有一些患者是完全呈現女性化的體征,有些則是呈現部分女性化的體征,或者兩者混合模糊。
東方靈腹部的兩個對稱腫塊其實就是一對發育不良的睪丸。
睪丸在正常的生長發育過程中,會下降至睪囊內,但因為男性假兩性畸形患者對激素不敏感,導致睪丸下降不全,停留在腹股溝或腹腔內,就叫做隱睪。
她腹部疼痛則大概率是睪丸或附睪炎。因為隱睪停留在腹腔內,會增加癌變風險,也有可能是睪丸腫瘤。
惡心嘔吐則是睪丸或附睪炎的并發癥。
從保護她的個人隱私來說,這樣的病情,時暮即便是答題,也覺得應該征得她的同意再說。
其實,這個疾病,相比身體,心理上如何去接受它是更為關鍵的一環。
畢竟患者已經以女性身份生活多年,對于后續治療,除了要通過手術和藥物手段,維持好女性的第二性征以及正常的激素水平,更重要的就是做好心理上的支持和疏導。
時暮整整給東方靈講解了一個時辰,并且保證,一定可以維持住她的女性性別特征,解決她隱睪的問題,保證她往后生活絲毫不受影響,才叫她終于一點點接受了這件事。
“想想那些為你瘋為你狂的裙下之臣,即便有這病癥不會影響你分毫魅力,你還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東方靈眼眶通紅,哭得梨花帶雨,認真問時暮,“真的么?”
時大夫拍著胸脯保證,“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去照照銅鏡,這天底下還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子么?我敢保證,只要是男的,都會喜歡你!”
東方靈抽抽搭搭,“你也是男子,你還知道了我的病癥,你還會喜歡我么?”
時暮:“啊這?”
東方靈又眼巴巴地問了一遍,“時大夫你還會喜歡我么?”
時大夫擠出笑意,“會啊,當然會!-
終于把東方靈安撫好,時暮才松了口氣,走出診室。
外面,時辰已不早,天際泛起幽藍的顏色。
除了自己和特意留下等待的裴育,所有考生都已交卷離開,剩下的只有王太醫,被謝意守著,等自己出來。
王太醫竭力壓著怒意,“可知道你耽誤了多少時間!”
“我馬上就答!
東方靈已答應時暮,由他將自己的病癥告知朱院判。時暮在卷子上寫下,“女,年齡二十三,腋下及下陰處光潔,無子宮,陰戶呈盲端,從小到大無月事初潮,無生育能力,左右腹部各有一處對稱腫物,為兩側腎丸。腹部疼痛,身體發熱,惡心嘔吐由腎丸腫瘍引起。此病極罕見,發病原因是她本為男子,身體發育異常所致。后續治療以維持女性特征為主!
隨后將卷子封入一只信封中,交給王太醫。
第67章
甲級醫士三門考試徹底結束。
接下來,所有考生依舊是去飯堂吃飯,然后等待最后一門考試成績的公布,命運的審判。
時暮交完卷子,只覺渾身輕松,伸了個懶腰。
看到正前方,之前簇擁在旁邊的人都走光后,只剩謝意獨自一人。
他負手站在前方不遠處,身姿卓然,眉眼間浮著笑意,注視間似在等候。
傍晚十分,夕陽余暉柔和,讓他那張本就輪廓分明,五官俊朗的面容,更像是加了濾鏡般,拍出來能做非主流頭像。
這也太帥了點。
時暮看得心神蕩漾,站起身,垂下視線,正想不著痕跡地往他面前挪幾步,和他說句話。
下一瞬就被人摟住肩膀。
裴育爽朗的聲音響在耳邊,“小時你到底診出了什么病癥啊?”
哎呦,把這哥們兒忘了。
時暮沖他一笑,“裴哥,這事往后再跟你說吧。”
裴育知道他既然要和病人親自說過才肯寫卷子,定然是病情復雜,也不追問,“那我們先去吃飯?”
“行!
時暮跟著裴育朝謝意行禮,離開考堂時,看到這人劍眉微蹙,黑眸里都是怨念,趕緊低頭,掩去了幾乎要繃不住的笑意-
太醫署后堂間,眾御醫圍在一起,面對著所有考生的合診卷子,等待院判的到來。
有人問:“院判何時到?”
“今晨陛下身體欠佳,朱院判剛從內宮出來。”
“這合診的成績勢必要由朱院判親自評判。畢竟,我們誰都沒有為那女子診斷過,誰也不知道那女子到底身患何種病癥!
“這是自然。”
眾太醫又等了半個時辰,朱院判才大步走進太醫署后堂。
張太醫向院判稟報第三場考試情況,“一眾考生的卷子我們都已看過,總的來說,有兩種診斷,一種是胃腸道病癥,一種婦科病癥。”
朱令擺手,直接下結論,“回答胃腸疾病的,定是看診不細致,盡數零分,回答婦科病癥的,按照分析詳盡程度,可得部分分數!
張太醫又將時暮封起的合診卷子呈上,“此外就是您舉薦的時大夫,他不愿讓其他人看到卷子,得凌王殿下應允后,進行了封存,我們都尚未看過,特呈于院判您親視!
張太醫全程參與了這場考試,向朱令諫言道:“醫者,至精至誠,這位時大夫雖然名堂多了些,但臍疝修復術做得著實不錯,既然禮部有意扶持東市,依我的意見,不如還是將他列入甲級名單?”
王太醫收了賄賂,一心想幫丘黃芪成為甲級大夫。丘黃芪前兩場考試表現不錯,第一場滿分,第二場也接近滿分,可惜這分數最高的一場合診便是回答了錯誤的胃腸疾病。
這樣一算,分數恰好就在錄取線上下徘徊。
按禮部扶持東市的說法,丘黃芪還有機會被錄用,但如果按張太醫所說,收下時暮,丘黃芪可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
王太醫抓住機會說道:“此子尚且年輕,性情狂妄,我倒是覺得該讓他多加磨礪才是,萬萬不能輕易錄取!
張太醫斟酌,“可這少年確實是個好苗子。”
“好苗子是好苗子,但他醫經全場最低,可見根基不牢,若是貿然錄入,只怕亂了甲級醫士之伍!
見張王兩位太醫意見相左,其他太醫也加入了討論。
“他醫經雖然答得不佳,但或許其中另有隱情!
“只能考區區兩分哪里還能有隱情呢。”
正在眾說紛紜著,看完答卷的朱令院判抬手制止,“你們不必再多說,老夫已有考量!
眾太醫安靜下來,等待院判示下。片刻后,朱令才淡聲道:“此子,可做吾師!
這句評價,叫現場所有太醫都變了神情。
張太醫惶然道:“院判您過謙了,他不過是一小小民間大夫,如何當得起如此之高的評價?”
朱令坦然道:“或許有其他疾病的診斷他不如我,但這合診,他的確可以當我的老師!
朱令其實醫術也已算得上十分高明,沒有任何檢查設備,但在為東方靈看診時,也注意到了該女子腋下及陰處光潔,陰戶呈盲端,下腹左右各一對稱腫物,正是由此引發了疼痛。
雖然東方靈許多癥狀不愿透露出來,但朱令看診細致,不漏過任何線索。不惜親自尋訪七月閣中于東方靈熟悉的姐妹,得知東方靈自小無月事,以此推斷出她無子宮。
但那腫物是腎丸,他是真的如何也想不到。所以,時暮這份答卷,倒是幫他解惑了。
王太醫心中發涼,還想再勸,“可院判,他如此年輕,醫經……”
叫朱令冷冷一個眼神止住了后面的話,“這院判要不讓你來坐如何?”
王太醫趕緊躬身后退,不敢再說半個字。
朱令捏著時暮的卷子,于燭火上引燃后,丟進火盆中,任其燃為灰燼,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為這場考試蓋棺定論,“病癥我會按他意思不行公布,就此揭過。但這場甲級考試,時暮就是毋庸置疑的第一!
“我還要為貴人診脈,你們把錄取名單公布出去吧。”
朱令已經離開,太醫署后堂無人說話,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剛剛大家爭論的只是要不要錄取時暮,此刻,院判卻直接定他為第一?
自本朝醫士制度建立,甲級考試還從未有過民間大夫成為頭名的情況。何況,其他太醫誰沒看到時暮最后一場考試的答案。
但,朱令院判已經決定,那便是再無更改。
后堂一時間流淌著某種微妙的氣氛。
片刻后,有人謹慎出聲,“這位時大夫臍疝修補做得確實極好,但諸位同僚覺不覺得,這第一有過譽之嫌?”
立刻有人附和,“甲級考試的頭名可以和眾御醫一起參加今年內宮的杏林宴,這是和等殊榮,給這樣一個東市的哥兒大夫?”
又有人嘖嘖兩聲,“太醫署,名聲不保啊!-
晚上,廡房的公告欄里公布出了錄取名單。
所有考生一涌而出,圍在榜單前,看清名單的時候,近乎沸騰。
公孫鷺看到自己第十名的時候,還覺沾沾自喜,但聽到旁邊怎么都在說些奇怪的話。
“時大夫,時大夫是榜首!”
“真是想不到!時大夫簡直開創東市醫界之先河!”
“時大夫最后一場合診乃是全場唯一滿分,他不榜首誰榜首!”
“只能說,人不可貌相,東市亦有藏龍臥虎之輩!
聽著周圍議論,公孫鷺才注意到時暮是第一,頓時氣歪了嘴,“憑什么是他!他一個醫經考兩分的也能第一!”正罵罵咧咧間,聽到后面傳來若無其事的一句,“我憑實力考的第一也容你這蠢貨來多嘴?”
時暮和裴育從后面擠到了榜單前,看到自己確實是第一,心知朱令也看出了東方靈的問題。
院判果然還是院判。下次,一定要把他心心念念的直腸指檢教給他。
裴育雖然屈居第二,但他倒是很開心,和時暮一起成為甲級醫士,列入太醫署名錄,以后一起共事的機會就多了。
“恭喜啊,小時,名副其實的第一!”
公孫鷺氣急敗壞,指著時暮鼻子繼續一頓輸出,“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為什么能拿第一!反正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路子!”他幾乎又要說出朱院判的名字,還是忍了回去。
時暮都懶得罵他了,“就你這屎殼郎都愛推的腦子能不能別總盯著我了,多去學學看看,肯定能多考兩分!”
“你!你個豎子,你算什么東西!”
裴育拉了拉時暮衣袖,“小時,別理這瘋子,我們回去說話吧!
裴育有心想和時暮學學,約著時暮回了廡房。
公孫鷺見兩人離開,氣不過又是一頓散播謠言,“你們看著吧,這哥兒背后有靠山,有私會之人,不然就憑他東市一大夫,如何能得這頭名!”
時暮雖然不能具體把東方靈的病癥說出來,但大體的診斷思路倒是可以和裴育說一說。
裴育為人正直,專注踏實,沂都就需要多幾個像裴育這樣的大夫。
兩人聊到晚上,有宮里的小太監來敲門,送來一張紙。
雖然沒落款,但時暮看字就知道是誰,“酉時在醫典樓等你。”
他今天才幫了自己,怎么也不能過河拆橋,給裴育留了句,“我有點事,出去一趟!币粋人出了廡房。
時暮沒看到,自己前腳剛走出門,后腳就有一堆子人跟了上來。
“哎,你們看你們看,時大夫真出去了!”
“難道公孫大夫說的是真的?時大夫在這宮里真有靠山?”
“不知道啊。”
“走,跟上去看看。”
時暮一路往醫典樓去,剛走到清疫館附近,便被自旁邊暗處巷子中伸來的手握住手腕。
對方輕輕一收,便撞進那熟悉的氤氳著冷香的懷抱。
緊接著被他環住腰,輕輕往上抱起。
時暮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帶進旁邊停著的一輛由雙馬拉動的寬敞馬車中。
皇宮里的馬車,坐榻很寬敞,地上還鋪著軟墊,時暮被放在地上,張口想說話,便被身后伸來的手捂住了嘴巴,在夜色里顯得又低又磁的聲線落在耳邊,“先聽聽!
凝神細聽,外面傳來刻意放輕了的腳步,緊接著有人議論。
“他不是往這邊來了么,為何不見人影?”
“我也分明看到往這邊來了,但一眨眼就沒影了,不知去了何處!
“公孫大夫言之鑿鑿,說時大夫在這宮內私會情人,咱們跟來可什么也沒有看到。”
時暮聽出是這次考試落榜的幾個考生。
公孫鷺那個屎殼郎天天散播自己的謠言,這些考生更是八卦無聊至極。
那堆考生靠近后,被成紀呵止,“此處是凌王殿下的馬車,閑雜人等,不許靠近!”
考生們惶惶然趕緊行禮后,推推搡搡地往清疫館的方向去了。
“要我說,咱們定是被公孫大夫給騙了,這皇宮之中,時大夫哪有什么情人可會!”
“確實,公孫鷺和時大夫有嫌隙,定是想要對方難堪的!
“哎,咱們也成了那推波助瀾的惡人了!深宮之中,時大夫哪有情郎可會!總不能去會王爺吧。”
時暮正聽著,身后傳來自鼻息間悶悶響起的低沉笑意,“誰能想得到你真是來會王爺的。”
時暮扯了扯唇,“這些人真夠無聊的。”
他輕聲嘆息,“早就想約你相會了,可惜天天只能看你和姓裴的小子同進同出。”
時暮對他這樣吃飛醋的行為很是無語,扭頭和他微偏的視線觸碰在一起,“我和他以后也算同僚了啊!
他微抬眉梢,“那我呢?”
“你。俊睍r暮斟酌片刻,告訴他,“跟你嘛,就是見不得光的關系!”
“見不得光?”對面的人僵硬地扯了扯唇,幽幽嘆息。
正在這時,剛剛那堆閑人突然又吵鬧起來。聲音自清疫館方向傳來。
“快看!里面有人!”
“誰,是誰?”
清疫館的院門被大力推開,隨后是震驚無比的喊聲,“是是是,公孫大夫!還有石大夫!”
時暮掀開一縫馬車的簾子,遠遠看到清疫館那邊,眾考生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圍在一起,鬧哄哄的一片喊叫。
“公孫大夫,石大夫,你們兩怎么在這里?”
“我剛剛看到他們兩個在清疫館中嘴對著嘴在互相咬!”
“什么叫互相咬!那叫嚙齒!叫親吻!”
“嘶!他們兩個躲在這里偷情?”
“?搞了半天,在太醫署躲著私會的人不是時大夫,是公孫大夫和石大夫!”
“傷風敗俗!有背醫德!”
公孫鷺怎么也沒想到,自己瘋狂散播時暮的謠言,會讓這堆考完試以后,無所事事的青年跑出來看好戲,看到自己頭上。
“不是,你們怎么在這里?”
石峰一看這么多人發現自己和公孫鷺的茍且,當場反水,把全部責任都推到公孫鷺頭上,“不關我的事!全都是他!”
指著公孫鷺就是一堆疾言厲色地指責,“是他公孫鷺!欺我家世凋零,說不依他,他有的是手段不讓我在西市行醫!”
邊指責邊哭了個稀里嘩啦,“諸位同行們,其實我不喜歡他!我根本不喜歡男子,我喜歡女子!我碰他都覺得惡心,但我沒辦法啊,他是公孫家的人,拿在西市行醫來威逼于我,我能如何啊!”
公孫鷺快氣到當場暈厥了。
時暮遠遠地看不清,但能從這情緒激動的控訴中,想象出現場的混亂和尷尬。
那天,自己從醫典閣回來時,已經看到公孫鷺和這石峰親熱,那時候還以為是兩個人羞羞答答,兩情相悅,怎么也沒想到是公孫鷺想掰彎直男。
但凡自己知道石峰是被逼的,昨晚就得把大家伙喊過來,看看公孫糞球干的好事。
聽著不遠處清疫館石峰斷斷續續地痛哭和控訴,“我不喜歡他!我只喜歡女子!”
時暮俯身在旁邊鋪著軟墊的坐榻上,笑得快斷氣了。
笑了半晌,見旁邊的人居高臨下地垂著長睫,若有所思地問:“那你呢,你喜不喜歡我?”
時暮仰頭看著他,故意問他,“你覺得自己哪里值得我喜歡?”
這人想了想,吊起嗓子,竭力模仿出更清亮的少年音色,“謝晏和,你這般玉樹臨風,才情斐然,叫我時暮心悅至極!
在時暮無語的額角抽動中,說話之人笑到不能自已,玉冠高高束起的長發都在細細抖動。
時暮直起身伸手揪他發尾,鄙視:“你真是白癡,盡玩小孩的!”
他立刻止住笑意,稍稍揚眉,“什么是大人玩的?陪時大夫鴛鴦帳中暖芙蓉么?”
他言語孟浪,手亦不安分地伸過來,環住面前的人收近后,在薄腰上輕捏。
時暮背脊發麻,身體不自覺地繃緊,推他胸口,“別耍流氓行不行!
這人毫不在意被稱做流氓,自顧自嘖嘖感嘆,“腰身這樣纖細柔軟,難怪叫我每次都怕傷到你。”
時暮:……
每次?哪有那么多次!
時大夫挺胸抬頭,“別搞笑好不好,都是男的,不都一樣?”
面前的男人抬眉思索,緩緩搖頭,“不一樣。”
不一樣?
時暮突然想起,自己對東方靈脫口而出說他有顏值有腹肌。之前潮熱期,暈暈的便結束了。那天晚上,自己又光顧著哭,記憶里沒什么清晰印象。
他真有腹肌么?
腦子里冒出這個念頭,視線便不自覺地往下移了移。
難道是無意識間自己摸到了?也是,他練武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沒有腹。
這人穿著衣服的時候身形清雋挺拔,怪好看的,那脫衣服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呢?
正在想入非非。
突然見他仰起頭,用巾帕捂住鼻子,半晌不動。
“怎么了?”
片刻,他才低頭,慢慢擦拭著自己的鼻子,“沒事。”
伸手拉過他的巾帕,見上面沾了不少血,想起上次也見他流鼻血。
時暮心里猛地一揪,“你怎么又流鼻血?沒有多喝水么?”
他細眉皺得緊緊的,神情關切焦急,叫謝意心間柔軟,輕聲安撫,“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總流鼻血不是小事!”
頻繁流鼻血雖然可能是鼻粘膜脆弱,但也有可能是凝血功能出了問題,血友病、白血病、淋巴瘤、各種腫瘤……
出征的感染都還沒弄清楚呢,總不能叫他再帶著什么基礎病出征吧!
時暮心里慌慌的,“不行,我要幫你全身上下好好檢查一番!
謝意伸手勾住他后腦勺,安撫,“我真的沒事,你放心!
見他斬釘截鐵地說道:“不行,必須檢查!你趕緊把衣服脫了!”
第68章
對面的男人眸光閃動,“在這里么?”
時暮這才意識到自己安排他做的是什么事,眨了眨眼解釋,“你別誤會,就是體格檢查而已!”
體格檢查就是使用體溫計、血壓計、聽診器等這樣一些簡單便捷的檢查工具,評估人體的基本狀況,包括視診、觸診、聽診、叩診和嗅診。
進行體格檢查可以在儀器檢查前,排除一些相關疾病,快速了解被檢查者的基礎健康情況。
體格檢查是最常用的檢查手段,就像時暮為東方靈所做的那樣。
明明是最習慣的工作,對象一換成面前這人,時暮就覺得心里怪怪的。
剛剛想給他檢查的心太迫切,現在想想,好像不合適。
“還是算……”
話還沒說完,面前的人伸手解開腰帶,在時暮一點點睜大的視線中,不疾不徐地褪下了錦衫,露出上身。
他平時穿著衣服也能看出來寬肩窄腰,但這樣暴露在面前,還是第一次。
從小習武讓他胸膛寬闊,肩膀挺直,還有溝壑清晰的腹肌。沒一絲傷痕的肌理分明的皮膚,彰顯著身體主人數十年如一日養尊處優的生活,因為白皙,隱隱可以看到下面蜿蜒的靜動脈。
這具身體的每一根線條,每一道肌肉,都像是細細雕琢過的一般。既叫人血脈噴張,又不覺粗魯。
叫時暮看得有點愣神,又在對方刻意地掩唇輕咳間,找回思緒,趕緊說:“我先給你檢查一下淋巴結!
馬車里空間狹窄,時暮跪在他身前,伸手,把四根手指的指尖貼在他的太陽穴上,再到耳后、下頜,然后是頸后左右兩側,一一觸診,對是否有腫大淋巴結進行檢查。
然后是胸膛,先進行視診,查看心尖搏動和呼吸運動。接著,時暮把雙手掌心對稱地貼在他胸口,依次往下觸診,檢查有無皮下氣腫,有無握雪感,有無壓痛和包塊。
可是,因為被標記落印的原因,面前的身體對自己沖擊太大了,時醫生根本不能專心地為他檢查,感覺到觸碰的每一寸肌膚都好似帶著細小的火苗。
巨后悔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給自己整得都冒汗了,有違專業性。
正哆嗦著準備走走流程,為他完成腹部叩診,被對方拉起手,在指根上輕輕地咬了一下。
對面的人低啞著聲音問:“要不要現在去我殿中?”
去殿中?
時暮抬頭,見他眸底涌動暗色,心跳瞬間快了快。
去殿中還能做什么。
其實時暮也想睡他。
但他出征在即,自己還沒完全找出西南感染的病因,既然說過不嫁給他,只是潮熱期找他,怎么能自毀誓言。
這樣對他太不公平了。
錯開視線,搖頭,“我不去,又沒到潮熱期。”
聽到旁邊的人思索開口:“你遲早要嫁給我!
時暮抬眼,不滿地瞪過去,“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嫁給你?”
對方微斂長睫,語氣雖清淡,卻又隱隱帶著強勢,“容不得你拒絕!
他這樣的語氣,頓時叫時暮有了火,“你什么意思?拿身份壓我是吧?你看我怕不怕!”
對面的男人默然不語,但神情間自有上位者的清傲。
時大夫囂張至極,“就不嫁給你,哥現在就去找別的男人了!”
說著,矮身想鉆出馬車,被自身后而來的堅硬小臂用力環住腰。
往后一撈,時暮被他從身后,往前按在絨毯上。
“你干……”試圖掙扎撲騰,聽到落在自己耳廓的微冷聲線,“你別嘴硬!
隨即,有尖銳的東西戳刺在自己后頸腺體上。
幾乎就在一瞬間,他身上帶著的冷香驟然強勢,強烈的神經化學信號如同一簇簇電流,順著后頸腺體在身體里竄行后,匯聚在大腦皮層,如煙花般炸開。
時暮張大了嘴巴用力喘息,天旋地轉間,腦海一片空白,只剩近乎窒息般的滅頂快感。
其實謝意只是短短地咬了片刻,但把人翻轉過來的時候,看到混合著淚水和涎水,讓他整張臉都濕透了。
和哭了一整晚那天一樣。
躺在絨毯上,仰頭看來的眼尾發著紅,胸膛不住起伏,“謝,謝晏和。”喊完,抬腳就著白色鞋履,踹在面前赤裸的腰腹上,“你個變態!”
這小哥兒太會氣人了,壓根不知道他自己講出的這些話有多傷人。
可是,沖動過后,又叫謝意覺得心疼。
把人撈起來,讓他靠著自己慢慢平復情緒,“以后不準你說這樣的話,你是我的。”
時暮不想說話,但凡他有腺體,也想狠狠咬他一口。
自己故意氣他不對,但退一萬步講,你亂咬人就沒有問題么!
索性趴在懷里,一動不動地裝睡,任憑馬車在他的吩咐下,慢悠悠晃蕩到永凌殿。
又由著他把自己抱進去,放在床榻之上,褪去鞋襪,解開綴著紅色珊瑚珠的發帶和外衫,最后拿來熱毛巾細細擦拭面容。
時暮甚至還感覺到他捏起自己戴著的小玉馬看了片刻。
一點點把裝著睡覺的人伺候得清清爽爽,用錦被蓋好。
時暮往被里蜷了蜷,真準備睡了。
剛睡得有些迷糊,感覺到熱烘烘的身體鉆進被子里,在身邊躺下后,側身把自己環在懷里。
他身上帶著剛剛洗過的濕意,還有淡淡的叫人安心的氣味,低頭吻了吻懷里人,在幽靜寢殿中吐出一句,“對不起!
時暮感覺心臟像是被捏了一下,有些發漲,還有點微酸。
他好似真的對自己用了情。
畢竟他這樣的人,只怕這輩子都沒說過一句對不起。
時暮閉著眼,往面前的懷抱里挪了挪,讓他將自己抱得更緊,開口時,聽到自己的聲音似夢似醒,有些縹緲,“你別死我就嫁給你。”
謝意:……-
太醫署后門。
丘黃芪緊緊抓著王太醫的衣袖,“王太醫,您不能這樣。∧鷽]能幫我考上甲級,多少該還我些禮物才是。”
“滾!沒人收過你的東西!”
說完,太醫署的后門嘭一下關上了。
他可是給王太醫送了一對小臂粗的野山參,還有靈芝。
兩樣藥材價值不菲,不知夠東市的普通人家吃喝多少年。
如今自己沒能考上甲級醫士,沒能得到傳燈會談的機會,丘黃芪想讓王太醫將藥材還自己一部分,合情合理。
沒想到王太醫說什么也不還,還叫人把自己趕了出來。
沒有野山參和靈芝便罷了,可是請不到朱院判,小云怎么辦。
丘黃芪行尸走肉般回到家中。
小云依舊頂著巨大的腹部,看到他回來,掙扎著想起身,卻怎么也起不來?煽催^來的眼里都是希冀的光彩,急急地問:“阿平,朱院判同意救我了么?”
丘黃芪瞬間淚崩,“小云,是為夫對不起你!是為夫無能!害你受這般苦楚!”
他哭得泣不成聲間,感覺到有細細的手指撫摸在自己腦后,聽到小云溫柔的聲音,“沒事,有你在我身邊,我不苦!-
明明昨晚上謝意也在身邊睡的,但第二天醒來時,時暮發現永凌殿里只有自己一個人,有小侍婢送來一套干凈的衣物。
永凌殿里有泡池,雖然沒有凌王府那個大,但水熱熱的,還不錯。
時暮泡了個澡,換好衣服往太醫署去。
今天早上有甲級醫士的傳燈會談,下午則是杏林宴。
杏林宴乃是太醫署御醫們一年一度的團建日。
因為甲級考試的第一名也將獲得參加杏林宴的殊榮。
因此安排在甲級考試的第二日。
時暮剛進太醫署,裴育就興沖沖走來,“小時,昨晚你去哪了?你知道昨晚發生什么事了么?”
“什么事?”
裴育昨晚沒去,但整個廡房都傳遍了。立刻把昨晚怎么抓到公孫鷺和石峰在清疫館勾搭,怎么丟人現眼,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
時暮雖然昨晚看到了,但聽他說還是覺得心情愉快。
而且因為這件丑事,公孫鷺的甲級資格直接給取消了,第十一名天上掉餡餅,直接得到了遞補的資格。
聽說今早拿出身上全部的銀子,挨個考生發紅包。
果然是出來混總要還的。
裴育說著這些,兩個人都笑得直不起腰。
笑夠了,裴育才問:“對了,你昨晚去哪里了?”
時暮清澈眸光閃了閃,手指搭在唇上,壓低聲音,“裴哥咱們是好兄弟,偷偷告訴你,昨晚我……會情郎去了!
裴育:……
傳燈會談原本是醫士向院判求問,結果時暮進去之后就被老朱抓著一通問。
“你怎么知道她的腫物是腎丸?”
“因為有一種病叫隱睪,就是腎丸未下降,在腹腔內,或是腹股溝內!
“那你準備如何替她治療?”
“自然是切除腎丸!
沒有性腺后會因為缺乏激素導致骨質疏松、身材走樣等問題發生,所以后續需要注意補充雌激素。
當然,時暮也不是一無所獲,問了關于西南野外有沒有什么動物會咬傷人,致人發熱。從朱令這里得知,西南邊境上有一種很小的蟲類,只有指甲蓋一半大小,呈紅色,咬傷人會致人高熱、皮疹。
高熱、皮疹完全對上了。
可是比指甲蓋還小的蟲是什么?
難道是蜱蟲?
蜱蟲是一類暫時性的寄生蟲,這種蟲一生都吸血,宿主包括各種陸生哺乳類、鳥類、爬行類和兩棲類,還有部分種類喜愛侵襲人體。
叮咬后可引起森林腦炎、新疆出血熱、蜱媒回歸熱、萊姆病、Q熱,而且,蜱還能通過保存病原菌,傳播一些細菌性疾病,如鼠疫、布氏桿菌病、野兔熱等。
眾多疾病癥狀都有類似,想要確認謝意患的到底是什么,恐怕還要進一步尋找線索。
杏林宴在皇宮的潤心園里進行。
這園子在內宮之中,以往像太醫署這樣的機構是絕對沒有資格進去團建的。
但最近太醫署地位越來越高了。
起因便是皇帝龍體抱恙。
先是時疫纏綿,接著不知道又得了什么怪病,反正遲遲沒好。
原著里,后期奪嫡越來越焦灼就是因為皇帝身體一直不大利索。
大皇子謝遠季乃是嫡長子,按照立嫡立長的祖宗家法,應該妥妥的立大皇子為儲君。
偏偏這位大皇子貪歡享樂,腹無點墨。
反倒是二皇子,自小就天資聰穎,勤學好問,性情,最起碼表現出來的性情敦厚,很得皇帝的喜愛。
這樣的兩個兒子,給你你怎么選?
正因為儲君遲遲定不下來,就讓謝意這個皇叔有了可乘之機。
結果,炮灰就是炮灰,怎么干得過二皇子這個主角。
時暮一路想著劇情,走進潤心園。
看到園里,已經擺起四方形宴席。東首主位上坐著淑妃,南邊有幾位這幾日全程參與了甲級考試的眼熟的太醫正坐在一起,陪淑妃聊著病理醫脈。
倒是不見朱院判。
自此以后,自己也算是太醫院的半份子了。時暮看到南邊一眾太醫旁還有位置,往那方走去,剛要在一位姓古的太醫旁的空位上落座,桌上的茶杯被人伸手拿起,倒扣在桌面上。
古太醫冷冷道:“還請時大夫別處去坐,這里乃是葛太醫的座位。”
“原來如此。”時暮往旁邊挪了個座位,古太醫身邊,另一位姓黃的太醫也將視線投了過來,開口道:“抱歉,此處也已有人!
此刻,時暮才從兩人凝視自己時格外冷漠的眼神里感覺出來。
這兩個座位到底有沒有人暫且不談,但這兩人顯然是不想自己坐在他們旁邊。
怎么,自己這還沒成太醫呢,就把這些人得罪了?
時暮站起身,索性一個人走到無人落座的西首末位坐下。
陸續又來了幾位太醫和禮部太常寺的人走進潤心園,但沒人看一眼時暮這邊。
這飯局沒什么意思,時暮低著頭,只顧與世隔絕地自己吃吃喝喝的。
別說,皇宮里的東西,還挺好吃。
正埋頭吃著,突然感覺周圍靜了靜。
抬頭,見一位著四爪金龍玄衫,頭戴金冠,眉眼和謝意有幾分相像,年紀卻小一些的少年在侍衛地跟隨下,走進園中。
眾太醫隨即紛紛起身,拱手行禮,“拜見二殿下。”
原來他就是這本書的主角,二皇子,謝遠戎。
時暮反應片刻,也起身跟隨眾人彎腰行禮。
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太醫院團建,二皇子怎么會來?
眾人都覺詫異,但二皇子沒有說出免禮,無人敢抬頭。
時暮彎著腰,卻感覺到二皇子謝遠戎徑直走到了自己面前。
稍稍抬起視線,見這天家之子唇畔帶著幾許笑意,“聽朱院判說,時大夫醫術了得,本王特來結交一番!
第69章
時暮一瞬間成了全場視線的焦點。
旁邊的太醫們看過來的目光也沒了剛剛的冷漠,反倒盡是疑惑和不解。
二皇子怎么會這樣看重這哥兒?
時暮謹守禮節地低頭:“二皇子,過獎。”
謝遠戎語氣溫和,輕抬時暮的手以示免禮,“時大夫醫術高明,不必過謙!
“諸位免禮吧。”
東邊是主位,西邊乃是最末之位,他本該坐于主位,卻在時暮旁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這是?
時暮感覺不對勁。
這里是風暴中心的皇宮,眼前的人是玩弄權術的高手,知道自己萬事都要小心,此刻也只能坐下。
謝遠戎又提起茶壺親自給時暮倒了杯茶水,舉杯:“本王聽聞時大夫在此次甲級考試中大放異彩,摘得魁首,今日一見,沒想到這般年輕,當真是天才出少年,讓本王以茶代酒,敬時大夫一杯!
“謝二殿下。”時暮剛端起茶杯,想和謝遠戎一碰,突然又有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飄進園中。
“遠戎,你怎么回事!绷硪粋五官更加銳利,身著三爪金龍紫袍的青年,大步走進園中,徑直來到跟前。
看著謝遠戎,臉上浮起略顯譏誚的笑意,“剛聽說有神醫,就這般急不可耐?”
氣氛頓時一變。
原來是大皇子謝遠季。
兩個爭儲之人只面對面,便好似空氣都在針鋒相對。
只是相比二皇子的鋒芒不露,大皇子顯然因為是嫡長子的原因,氣焰更盛。
謝遠戎不慌不忙放下茶杯,滿臉微笑地看向謝遠季,“皇兄誤會了,我只是見這位時大夫年歲于我相仿,氣質清雅,想結交一番罷了!
謝遠季冷笑,“結交一番?朱院判方才說完,你就立刻來這潤心園找人,你這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謝遠季說得如此直白,謝遠戎卻也沒有絲毫的驚慌失措,依舊認真解釋,“皇兄多慮,皇弟我沒有其他意思,只一心為父皇龍體罷了。”
謝遠季又譏誚地勾了勾唇,“謝遠戎,你可真會裝!
此刻,這潤心園中分明沒有刀槍劍戟,卻讓人覺得處處都是寒光冷意,除了兩位皇子,無人敢出聲。
時暮明白過來。原來是朱院判的大力宣傳,讓兩位皇子把爭儲的文章做到了自己身上。
如今皇帝重病纏身,若自己當真醫術高明,能治好皇帝。
兩位皇子誰帶著自己去給皇帝治病,這份功勞定然就會記在誰的頭上。
所以謝遠戎才會對自己這般態度。
片刻后,謝遠戎再次露出笑意,“皇兄你怎會為了這點小事,和皇弟我如此較勁?”
謝遠季冷厲的打量視線終于移到時暮身上。
這小哥兒穿著一身煙羽紋的暖玉色廣袖長袍,用一頂銀色蓮花發冠半束墨發。
看身量,還帶著少年人的單薄,但站得筆直,雖是第一次進這森嚴內宮,面對眼前這些貴胄,神色間卻沒有半分怯懦,倒叫謝遠季多看了他兩眼。
在謝遠季眼中,謝遠戎形同亂臣賊子,還想找神醫去討好父皇?
癡心妄想!
若不是自己還未立儲,名不正言不順,他早把謝遠戎大卸八塊了。
忍不住盯著時暮質疑:“區區哥兒竟然是神醫?莫不是朱院判看走眼了?”
謝遠戎悠然道:“能讓朱院判推崇備至,時大夫定有過人之處,其實皇弟也是想為皇兄你分憂,若能對父皇的身體有所裨益,也免了皇兄四處尋訪之苦!
這不就是在暗示自己尋訪了半天毫無成效么?
謝遠季頓時一怒,“你!”
謝遠季最近這段時間,給皇帝尋訪了不少杏林神醫,卻沒有一點用處,反倒惹得皇帝心煩。
謝遠季又看向時暮,嗤笑,“既然有本事,不如給我們露上一手?”
謝遠戎:“皇兄,這是看診的大夫,哪里是能隨便展露的呢?”
他話音剛落,南邊座位突然有人站出來行禮:“大殿下,二殿下,淑妃娘娘近日玉體欠佳,老臣無能,遲遲未替娘娘查明病因,對癥施藥,既然時大夫醫術高明,不如……”
他這一暗示,謝遠季立刻看向淑妃。
淑妃懷孕后,連日咳嗽,痰中帶血,又因著皇帝也遭痼疾之苦,朱令一直守候在旁,淑妃這邊只能由其他太醫看診,可吃了不少湯藥都不見效。
淑妃自己也擔心久咳之下,影響腹中胎兒,雖然不知這時大夫行不行,但兩位皇子既然提議,看看便看看。
淑妃只將玉質般皓白的手腕,往座椅扶手上一搭,開口道:“那便辛苦時大夫為本宮診斷一番?”
一時間,所有目光又盡數落在時暮身上有好奇,有看戲。
所有人都想看看,這位朱令大夫推崇備至,以哥兒之身獲得甲級醫士考試頭名的東市大夫,到底值不值得兩位皇子爭上一爭。
看診,時暮不怕,尤其還是婦科病癥,這幾天觀察淑妃,時暮也感覺,這淑妃的病情不簡單。
但時暮很怕,明槍暗箭,勾心斗角的爭儲局面,把自己卷了進去。
可此刻容不得拒絕,在一眾等待的,審視的視線里,時暮只能上前,“草民遵命!
先問淑妃孕期,才不到三個月,心里已然涼了涼。
她腹圍看著分明是四五個月的大小。
時暮心里有所猜測,直接拿銀針為她驗血,hcg高得離譜。
正常來說,懷孕兩三個月,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hcg可以在持續翻倍后,達到幾千至一萬。
但淑妃的hcg有五十五萬之高,高于正常值五六十倍。
這顯得是異常的。
時暮放低了聲音,用只能讓兩人聽到的聲音詢問:“淑妃娘娘近期是否有腹痛、下身無規律出血,近一兩年是否小產過?”
淑妃本想讓他看咳嗽,他為何問這個,神情不悅間,還是點頭,“確實如此,一年前本宮曾小產了一次!
這都不需要再進一步查B超,時暮已經知道她是什么情況。
“恕草民直言,淑妃娘娘,您沒有懷孕!
這句話一出,淑妃臉色大變,霎時拍案而起,“胡言亂語!”
其他人雖然沒能聽到兩人的對話,但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淑妃對時暮的診斷不滿。
淑妃雖然腹部隆鼓,但的確不是懷孕。她所患的乃是絨毛膜癌,簡稱絨癌。
絨毛膜癌是高度惡性的滋養細胞腫瘤。
滋養細胞是參與妊娠過程的一類有滋養功能的細胞,主要存在于妊娠期間的胎盤,胚胎以及某些腺體上。
滋養細胞獨特的生物特性,使它能夠侵犯母體的子宮,幫助胎盤侵入母體的子宮內膜、基層和螺旋動脈,實現子宮胎盤的循環。
而這種入侵的特性和惡性腫瘤細胞是一樣一樣的。
因此這種惡性腫瘤主要就是繼發于妊娠,比如流產、葡萄胎等。
滋養細胞會大量分泌hcg,因此hcg水平異常就是診斷絨癌的主要依據。
淑妃一年前流產過,因此繼發絨癌。
這種滋養細胞散播于血液中,主要到肺,最容易出現肺部轉移,她咳嗽咳血應該就是存在腫瘤肺部轉移情況。
淑妃年紀尚輕,絨癌伴肺轉移,若是不盡快治療,時暮估計她時日不多了。
時暮又勸,“淑妃娘娘,我說的是實話,您沒懷孕,需要盡快治療!
淑妃臉色無比難看,蹭一下站起身,“你這鼠輩,胡言亂語,給我把他抓了!”
淑妃去年小產了一次,今年再次有孕,榮寵加身。
帝王之家,有子嗣的妃子和沒有子嗣的妃子,待遇天壤之別。
尤其是如今帝王身體衰弱,她在這個節骨眼上有孕,怎么可能允許別人說一句不好的話。
淑妃一聲令下,從旁護衛的兩名侍衛立刻上前,架住時暮。
時暮怎么也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進展,忍不住詰問:“我好好為你診治,何罪之有!”
王太醫雖然恭敬地垂著頭,卻已經抑制不住唇邊的得意。
他知道時暮肯定是說淑妃沒懷孕。
淑妃的脈一直是他在請,之前確實是有孕的滑脈。但前幾日淑妃來觀看甲級考試,王太醫給她順便診脈時,突然發覺不對勁了。
之前的滑脈大為變化,變成頭定而尾搖,似有似無,如魚游水中。
此脈稱之為魚翔脈,乃是陽亡于外的癥候。
偏偏她腹圍竟然還在增大,可見腹中所懷,定然不是正常胎兒,或為腫脹之物。
他本該直接說出來,但他混跡官場多年,對這些后宮妃子的想法知之甚清。
說出來,只怕遭殃的就是自己,今日,把這小哥兒推出去,當真是一石二鳥的妙計。
眼看淑妃盛怒之下,就要下令抓走時暮,被謝遠戎出聲制止,“等等。”
謝遠戎問:“不知時大夫何處得罪了娘娘?”
淑妃怒不可遏,“他胡言亂語,居然敢說本宮未孕!”
潤心園中靜了靜,氣氛一時微妙。
淑妃沒有懷孕?是真是假?
即便淑妃的孩子剛剛出世無法立刻參與爭儲,但在皇家,子嗣向來不被歡迎。
因為謝遠戎開口,抓著時暮的侍衛們沒有輕舉妄動。
淑妃讓抓,二皇子不讓抓,那到底是抓還是不抓,侍衛征詢的視線來到大皇子身上。
大皇子謝遠季心中反倒覺得這大夫應該確有幾分醫術,畢竟后宮嬪妃腹中,胎兒出問題,滑胎小產是常有的。
但在他這里,淑妃有沒有孕,這大夫到底是不是神醫,一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謝遠戎既然想收服此人,為己所用,那自己就決不能答應,寧可把人毀掉。
故意看著謝遠戎說道:“怎么,淑妃已經開口,遠戎還相信這等沽名釣譽之輩?”
謝遠戎愿意保一保,全因為覺得自己有醫術,他們應該是打著讓自己去給皇帝治病的算盤,眼看著侍衛要將自己抓走,時暮故意沖著謝遠戎暗示道:“二殿下,我醫術精絕,除了淑妃,自然還能治很多其他人治不了的病!”
謝遠戎果然快速睨來一眼,斟酌,“皇兄,我只是覺得,凡事不能武斷,不如讓朱院判來為淑妃看看?”
謝遠季咄咄逼問:“皇弟就這般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的是什么?
恐怕不單單是一位大夫,更是那至高無上的皇權。
又低聲警告面前這位同父異母的弟弟,“別做夢了!
不過一個小大夫,謝遠戎還不想和他鬧得太僵,態度一變,笑道:“皇兄教訓得是,那便聽憑淑妃處置!
時暮知道,自己對于他們,只是一個有利用價值的物品。謝遠戎想不想保自己,不過是一念之間,快速說道:“我用人頭擔保,我說的是真的!淑妃娘娘現在腹痛由腹中腫物引起,胸悶咳嗽,痰中帶血則是腫物轉移到肺部的原因,很快會轉移到腦部,引起頭暈頭痛,視物模糊,直至腦疝休克!”又竭力爭辯,“古有扁鵲見蔡恒公,疾入骨髓,司命之所屬,諱疾忌醫沒有好下場!”
淑妃盛怒,“竟敢把我比作蔡恒公,咒我沒有好下場!給我抓出去杖五十!”
杖五十?
這不得被打死。
時暮心里發涼,咬著牙拼命掙扎,“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信我,我能治淑妃,也能治陛下!”
卻根本掙脫不了侍衛的鉗制,眼看就要被帶出潤心園。
熟悉的聲音從進園小徑的方向傳來,“住手!
謝意一身玄衣,手捏折扇,走進潤心園,身后跟著景王謝栩。
一眾太醫和官員趕緊起身,“凌王殿下千歲,景王殿下安康!
他抬手,“免禮。”
謝栩看到時暮,神情有些擔憂,但眼前的局勢,可沒有他這郡王說話的份。
只能先給兩位皇子和淑妃行禮,“大皇兄,二皇兄,淑妃娘娘!
雖然都是親王,謝意乃是先皇親封,著四爪金龍。兩位皇子則只能用三爪金龍,按道理兩位皇子都要矮他一頭。
謝遠戎禮數周全,起身行禮,“皇叔。”
但謝遠季自認是嫡長子,未來的儲君,囂張慣了,沒有跟著謝遠戎一起行禮,反倒坐回椅子里,肆無忌憚地問:“皇叔怎么也來了?”
謝意視線隨意掃過時暮,淡淡道:“把人放了。”
今天下命令的人有點多,侍衛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放,謝栩仗著謝意的勢,厲聲喊:“凌王殿下說話沒聽到?還不趕緊放人!”
侍衛忙不迭把人放了。
時暮桎梏解除,趕緊往旁邊輕巧地挪了一步,不著痕跡地站得離謝意近些。
看著玄衣金冠的男人就在面前,明明松了口氣,可心里又覺得煩躁。
怎么自己好好一大夫,一踏進這深宮之中,便時時刻刻都要他來保護。
不但顯得自己像個廢物,而且總要幫自己處理這些爛攤子恐怕他也煩了。
這下,凌王也來了。
現場的太醫和官員們更加惶恐,不知眼前的局勢將會如何發展。
今年的杏林宴,絕對是歷年以來,級別最高的一年,四位皇子,匯聚一堂。
謝遠季視線掃過時暮,看向謝意,“皇叔這是何意?”
謝意掀起眼,鳳眸幽邃,語調卻有幾分懶散,“時大夫就是名副其實的神醫,不然怎叫本王如此看重!
眾人神情又是一變。
淑妃本就呈貧血貌,聽了這話幾乎面如死灰,“凌王殿下,他信口開河,不可輕……”
謝意背著身打斷淑妃的話,“淑妃娘娘,你玉體抱恙就回宮去吧,本王會請朱院判百忙之中抽身來為你請脈的。”
請朱院判來?言下之意就是相信這大夫的話。
凌王已經說得夠清楚,她如何忤逆?
淑妃自己就是醫學世家,其實她早先也有一些感覺,但她怎么也不愿相信!
此刻,試著去想自己腹中的胎兒是否真的存在這件事,叫她瞬間渾身發涼。
難道,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就要化為泡影?
她極力控制著自己,起身沖凌王福了福,“妾身告退。”
腳步剛動,突然覺得眼前一陣模糊,伴隨著強烈的頭暈和額角脹痛,幾乎站立不穩。
被隨身的小侍婢扶住了,“娘娘,您沒事吧!
想起那大夫剛才的話,視物模糊,頭暈頭痛。
淑妃渾身更冷了,像是每一根血管都凝固了一般,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才被小婢女攙扶著離開潤心園。
走了妃子,還有皇子。
謝遠戎不動聲色地坐著,自顧自喝茶。
謝遠季則一直盯著謝意,“既然時大夫確實醫術了得,那皇叔此番過來又是何意?”
說話間,意有所指地暗示,“怎么?上次時疫,皇叔獻了名方不夠,還想再為父皇尋訪名醫?您……不會也想來摻和我們家的家事吧?”
他們家的家事自然就是指立儲。
聽這人無意中點出謝意的真實計劃,時暮心里重重一跳。
但看謝意依舊氣定神閑地搖著折扇,“我早已經沒有父皇,只剩一位皇兄。”他弦外有音地稍稍一頓,“但遠戎和遠季,你們可還有父皇。”
這大夫剛才就一直說自己能治父皇,謝遠戎和謝遠季默默一思,頓時神色大變。
謝遠戎低頭拱手,鄭重道:“兒臣夜夜祝禱,祈求父皇龍體安康。”
“時大夫身懷精絕醫術,乃沂朝之運,我既是你們皇叔,自不能讓遠戎遠季你們兩起了嫌隙!彼膊欢嗾f,把折扇往掌心一合,轉身間,留下一句,“人,我帶走了。”
看他沿著出潤心園的花間小徑往外走,時暮趕緊和謝栩一起跟上。
剛出園子,就被他稍慢一步,牽住手指,剛剛還因為差點被人噶了而狂亂的心跳一點點平復下來。
謝栩本來還想關心時暮幾句,一看這場面,知情識趣地望天望大地,就是不看兩個人。
沿著宮殿間左轉右拐,不辨方向的小路走了一段,才來到馬車旁,謝意讓他上車,“這幾天宮里太亂,你先回家休息吧!
時暮剛剛就想了一路,決定還是告訴他,“或許我不該說出來,但我既然看診,就只能把實情告訴她。淑妃絨毛膜癌伴肺轉移,不化療,沒幾天了!
說話間,面前的小哥兒垂下鴉羽般柔軟的長睫,語調稍顯低沉,“你沒必要總是這樣顧著我,你有你的計劃,我只是一個治病救人的大夫,能幫你我肯定會幫,我只怕我弄不懂深宮里的權謀算計!
謝意一時有些迷茫,見他轉身,撐著車軾往上爬,動作比思緒快,伸手握住他手臂,“小暮。”
時暮停下動作,回過身,聽到他說,“我沒有想過讓你進宮幫我!
這人鳳眸生得極為好看,淺淺的內雙,眼尾有個微小的上揚弧度,平日里看著總是懶散風流。此刻,卻只剩純澈沉靜的光。
“你想做什么便做,想說什么便說,只要有我一日,我就會護你一日。”
第70章
謝意這句話,叫時暮的心弦在一瞬間,細密地震顫起來。
因為知曉劇情后續,一直以來,他為自己鑄造了一道堅實的白墻,避免感情被生理上的渴望而影響。
此刻,卻輕易被這樣一句話,砸出清晰裂縫。
在春日正午和煦的陽光里,時暮定定看了他半晌,只覺喉間哽咽,片刻喊出一句,“謝晏和!
他又平靜道:“往后雖風波不斷,但有我在,你大可安心!
時暮知道,何止風波不斷,后面恐怕再無平靜的時候。
屆時,他要病痛纏身,要流放千里。
雖然這些劇情都是想過無數次的,此時卻分明感覺到,心一次比一次痛。
強行驅散揪扯心臟到幾乎無法呼吸的痛楚,時暮知道沒必要再多說,從他掌心抽離,又在他注視間轉身扶著車軾,上車,“我都知道!
目送馬車向皇城東門而去,完全消失在視線中,謝栩才陪著謝意轉身,準備離去。
走了兩步,謝栩覷著身邊的男人,還是忍不住小聲嘀咕,“皇叔,我怎么記得,當初分明是我先注意到小暮的!
他本來想說喜歡,但終于還是不敢。
“先注意到?”玄衣男人極輕地嗤笑一聲,“可你卻不知道,他早已是我的人!
謝栩腳步一頓,“有多早?”
“在你認識他之前!
謝栩:……
兩個人聯起手來玩我是吧?-
出門三天,回到海棠巷的家中,時暮一進門就被江小蘭拉住手,左看右看。
“這幾天,吃的怎樣?睡得可還好?有沒有病痛?”
娘親就是這樣,不關心自己飛得高不高,只關心自己飛得累不累!
時暮撲到她懷里,狠狠撒嬌,“周圍都是大夫,倒是沒有生病,只是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吃得跟娘做得比起來差遠了!睡得地方更是臭如糞坑,我怎么可能睡得好!”
也就和謝意睡那晚,還行吧。
江小蘭聽他這么說,捧著兒子的臉,看了又看,心疼得不得了,“確實瘦了!
說來,自從自己來到這里,還是第一次和江小蘭分開那么多天。
“想死娘了,娘有沒有想我?”
“娘就擔心你睡不好吃不好,在皇宮里生病,遭罪!苯√m話音剛落,時暮聽到白舟也的聲音從廚房里走出,“小暮,出去考試那么多天,累了吧。先來吃飯,今天有魚羹,羊雙腸,來嘗嘗叔的手藝!”
時暮愣了。白舟也怎么在這?
看到江小蘭竭力掩飾臉上的羞澀和甜蜜,時暮懂了,娘不想我,娘只是擔心我。
三個人坐下邊吃邊聊,時暮把這幾天在太醫署主要的考試經歷,跟兩人繪聲繪色地講了一番。
“我臍疝修補的手術一做出來,那就是城墻上的守衛——高手!瘍醫何家的大夫驚得合不攏嘴,滿場大夫對我五體投地,真的,咱不吹,整個沂都,就外科這門手藝,我排第二,應該沒人能排第一了!
至于后來,自己被那窩皇子妃子圍著,要抓要打的,時暮沒說,免得嚇到江小蘭。
白舟也聽得愣在木凳子上,不停感嘆小暮太能干,又轉頭,發愁地看著江小蘭,“哎,小暮醫術無雙,又是甲級醫士,這以后誰能配得上咱家小暮啊,這兒婿得找什么樣的?”
時暮:咱家?兒婿?
八字還沒一撇呢,你會不會太自覺了點?
吃著飯,時暮聽出,原來這幾天白舟也每天都來家中陪伴江小蘭,兩人在家你做菜來我洗碗,你洗衣來我打水,不知道多幸福。
但凡自己今天沒回來,他們兩吃完飯就春游去了。
時暮:兒子多余了。
甲級醫士的資格已經拿到,如今,即便時獻再不甘心,也只能由著時暮重開時暮堂。
把招牌擦掃干凈,坐在熟悉的診桌后,時暮再次開始看診。
之前一些在時暮堂產檢的,治療未完成的,收到消息,紛紛過來排隊看診。
時暮堂門口的等待區,議論聲不絕于耳。
“聽說時大夫閉館這段時間去考甲級醫士去了。”
“甲級醫士!時大夫真能考甲級醫士?”
“不但能考,聽說還考上了。”
“真的假的?”
“傳聞是這樣說的!
有人疑惑,“既然是甲級醫士,不去西市太醫院,窩在這個小地方為我們這些平民看診?”
“不知道啊。”
正議論,有人驚慌失措地從梅花大街的街尾邊跑邊喊,“有……有……有……”
又有人拉住他,緊張地問:“有何物?潑皮還是官兵?”
這人上氣不接下氣,“美人!有美人!大美人!”
對方怔。骸坝卸嗝?”
“看一眼失魂落魄!看兩眼魂飛魄散!現在正往時暮堂來!”
“大美人?來梅花大街干嘛?”
“不知道啊!
在所有眼珠子都要掉出來的注視中,身著團碟百花鳳尾裙、妝容精致的東方靈踩著婀娜步伐,走進時暮堂。
在診桌對面坐下,柔若無骨地把手支在桌上,杵著腮幫子,悲傷開口:“甲級頭名的時暮大夫,能否煩勞您的一雙妙手,替小女子解除病痛?”
醫館門口眾人一時間,呆若木雞。
東方靈的治療需要先手術,然后持續補充激素。
做了一天的準備工作,時暮為東方靈進行了腹腔鏡下全麻的隱睪切除手術,又讓她留在醫館住院幾天。
東方靈自小在西市樂坊長大,無父無母,無人照顧。
時暮自然也只能留在醫館照顧她。每天幫她傷口換藥、輸液,還得給她安排飯食,雖然,都收在診金里了。
但她病情特殊,這人情緒低落時,時暮還得給她做心理輔導。
“你就看看你自己!顏值逆天,生圖美爆,看到你,天上的仙女自此在我腦中有了實體!”
東方靈睜大眼睛,“真的么?”
對面的小哥兒鄭重其事地點頭,“真的,我很確定,全世界比今天的你好看的就一個人。”
東方靈頓時有些緊張,“是誰?”
小哥兒一本正經,“明天的你!
東方靈:……
送東方靈出醫館的那天,著鳳尾裙的女子回首間,一顰一笑皆是惑人,“時大夫,我好像喜歡上你了!
患者喜歡上醫生,這樣的情況確實在醫院存在,尤其是一些長期治療的慢性疾病。
患者會在長期接觸中,因為醫生的專業能力和在病情方面對自己的關心,不自覺投射感情。
但其實脫離了環境,這樣的感情很容易就會消弭。
時大夫義正辭嚴拒絕,“不好意思,我喜歡男子!
東方靈眼波流轉,思索,“我好像就是男子呢!
時暮:……
送走東方靈,時暮關了醫館,準備回家休息。
剛走到海棠巷家門口,突然覺得胸口涌來一陣熟悉的燥熱,隨之而來的是,渾身的皮膚也隱隱有些刺痛。
哥兒的腳步驀然停在院門口,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片刻后,形狀姣好的唇角一點點翹起。
別怪哥哥啊,這可是名正言順的。
時暮跑進院子,給江小蘭留了話,抱起自己這幾天準備的藥包,出門打了個馬的,往西市去。
坐在馬車上,時暮覺得心跳得有些快,忍不住時時往窗外看去。
事到如今,什么雜七雜八的念頭都沒了。就想抱著叫老公,被他正面上。
時暮坐著馬車,搖搖晃晃來到西市,那扇朱紅的王府大門前。
付過銅板,還在想要怎么進去,沒想到王府的侍衛像是認識似的,直接迎上來,“時公子,請!
進府之后并沒有人帶路,時暮把藥包抱在懷里,循著記憶,去找那間有四爪金龍的院子。
應該是他交待過,所有侍衛和婢女都對自己很有禮節,但亦沒有過多在意,問候之后便繼續各自手里的事。
轉悠半天,還真找到了那棟四爪金龍的院子。
雖然心里挺急的,但時暮還是調整了一下神情,不讓自己顯得那么急色,才推開謝意臥房的門。
里面安安靜靜的。
這么早,不會已經在睡覺了吧?想起上次看到他睡覺的模樣,時暮忍不住微抬唇角。
放輕腳步繞過那道山水絹絲屏風,看到青紗垂墜的帳床上,寶藍色錦緞被褥疊得整整齊齊。
臥房里空無一人。
他不在?
他怎么會不在呢!
出門問了一位小侍婢,對方只是搖頭,“殿下的行蹤,奴婢不知。”
回到臥房,滿心失落地在凳子上坐下,把藥包放在桌上。
此刻酉時,難道不正是吃飯的時候?還在宮中沒有回來么?
隨著潮熱期襲來,身體覺得越來越難受,如同發燒到三十九度般,胸口滾燙,呼吸憋悶。
只好將自己丟到床上躺著。
床上到處都是那叫自己渴求的山巔雪般的冷香。
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的旅人,嘗到一口甘泉,不足以解渴,反倒因著品到這口甘甜,想要更多。
這就是被落印么?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難受。
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晚,謝意一直遲遲未回。
時暮起身下床,打開雕刻滿花葉紋樣的衣櫥,看到里面疊放著幾件衣服,都是臥房主人的,有一件月白竹紋自己還見他穿過。
鎖定其中一件,躺回床上,把這件輕薄雪白的褻衣鋪在臉上。
一瞬間就想起那日幫他做體格檢查時,看到的宛如雕琢出的清雋身軀,觸碰到的緊實的肌肉線條。
渾身更加躁得慌。
別怪我,誰讓你人不在。
心一橫,捏著褻衣,把手探向自己下身……可在床上像條泥鰍似的折騰了許久,燥熱和疼痛依舊。
累了。
毀滅吧。
時暮精疲力竭地側身躺著,看著如水月色慢慢透過棱格窗,鋪滿臥房地板,安靜地忍耐了許久,終于還是迷迷糊糊有了倦意,卻也沒辦法睡踏實。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感覺到有溫熱掌心摩挲在自己臉頰上。
時暮一個激靈醒來,可腦子還昏昏然,似睡似醒地聽到熟悉的溫潤聲線,在自己耳邊問:“什么時候來的?”
像有一線清涼泉水,簌簌地落在心尖燒灼得最熱的地方。
時暮看到窗外夜色濃郁,臥房里已經燃起燭火。
謝意一身藕灰色的廣袖長衫,暗繡山水紋樣,腰束蹀躞玉帶,藤蔓金冠束起墨發,側身坐于床畔,垂眸往下看。
時暮揉了揉惺忪睡眼,用手肘半撐起身,仰臉看他,“傍晚!
他視線掃過被蹂躪得凌亂不堪的床榻,自被上拿起那件雪白褻衣。
看到上面留著的弄濕過的斑斑痕跡,眸光輕動,唇畔浮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時暮有些窘迫,想伸手去拿那件褻衣,被他先一步隨手放在床尾的榻上。
不過,此刻也顧不上了,時暮問:“你剛剛去哪里了?”
“我就在書房中看書,卻無下人稟報你來了府中。”
時暮不解,“為什么?”
他凝眸道:“或是因為,我曾吩咐過,讓他們將你當做府中主人。”
時暮怔了怔,他又若無其事問:“今日,怎么想起來府中?”
“我……”時暮咬了下唇,“今天潮熱期,所以來找你!
他唇線微繃,卻沒有太過意外,淡淡道:“確實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咬了時大夫,自該陪伴時大夫身邊!
時暮再撐起些許,傾身靠他更近,想說,又不知要怎么開口。
謝意也不急,耐心注視著眼前的人。
他身上也只剩雪白褻衣,那雙平日里晴朗無比的眸子宛如蒙了一層薄薄水霧,有些失神地看著自己,像沾染秋日楓葉顏色的唇張了張,輕聲問:“你不來床上么?”
謝意抬眉,像是真有幾分疑惑,“來床上?如何?”
時暮總不能說,上來睡我,踟躕著怎么讓他知道,自己現在潮熱期,做點愉快的事,好得才快。
“我……”
嘴巴還在支吾,身體卻繼續往外挪了挪,靠他更近。
雖然是氣味相同,可自他身上帶著體溫氤氳出來,和衣服之上的死物亦是完全不同,撩撥得時暮更難受。
這樣的靠近讓謝意的眸光也沉了沉。
被自己落印后,哥兒身上的異香不但愈發濃烈,而且更加惑人心神。
似有形藤蔓,在夜色中伸出絲須,悄無聲息地將人纏住。
仰頭看著自己的面容比窗外的灑銀月色還要白皙,唇瓣又如夜下薔薇般嫣紅,叫人魂魄都要被勾走。
但這人平時慣會嘴硬,謝意有心叫他親口說出來,正襟危坐間,抬手用指腹搭住他下頜,“嗯?要如何?”
時暮頭暈暈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想起那天,便低頭,在他骨節分明的指根上親吻了一下。
然后無師自通地,一點點繼續吻到指尖,輕輕咬住。
柔軟舌尖舔舐而過,在指尖留下一團潮濕溫熱。暴露在空氣中,便迅速變涼。
時暮剛把唇離開他手指,齒關突然再次被撬開。修長手指不由分說地探進來,壓在舌頭上,叫人口腔酸脹間,唾液不由自主分泌。
“唔——”
撥弄了幾下,他才收回手,看著手指上淋漓水光,嘖嘖兩聲,慢悠悠拿出絲帕擦拭手指,“本王愚鈍,時大夫不如仔細說說,到底想怎樣?”
時暮看出來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意思。
那天晚上在王府,那天在宮中馬車里,不是欺負自己欺負得很愉快么?
現在開始裝模作樣?
打起精神,從床上爬起來,扶住挺拔肩膀,跪在他身前。
這人身量比自己高很多,平素都是自己仰視他,但此刻坐于床沿,時暮難得俯視。
謝意抬起鳳眸,靜待他的花樣。
剛剛睡覺,這人身上只剩褻衣,松散系住,亦能看出單薄身軀和窄細腰段,脖頸纖長微垂,衣領之上,兩道清晰鎖骨猶如工筆描摹。
手指勾住自己肩膀,挑著秀眉,認真思索,“我記得,某人之前又弄又咬的,還挺厲害,怎么?今天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