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刺鼻的味道像針一樣扎入腦海。
馬樓一個鯉魚打挺離開椅子,還沒來得及干嘔,一張撲克臉撞入眼簾,又把他按回到椅子上。
“沉宜去哪了,發生了什么事?”
“沉宜……”
馬樓下意識看向病床。
床鋪是空的,師父不在。
這時醫院保安匆匆進來:“找到了找到了!”
他拿來一段監控。
秋書林迅速接過存儲器連上手機,監控錄像是過去半天的,她一路拖拽,接近末尾的時候松開手指。
屏幕里,一個高瘦的女人推門而入,走向病床。
馬樓也回想起來了:“是那個女人!她突然走進來,問她是誰她也不吱聲,我正想把她趕出去,師父就醒了!然后……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秋書林盯著屏幕中女人的臉,很陌生,沒有一點印象。
會是誰?
異蟲?
她思索著,只聽手機里響起一絲微弱的喘息,連接著一聲顫抖的、難以置信的輕呼:“媽媽……”
秋書林的撲克臉上,瞳孔劇震。
“其他監控也調出來了。”朱月寧大步進來,目光落在馬樓身上時,頓了一下,“馬樓……你醒了,太好了你醒了……”
馬樓雖然著急師父的去向,也注意到她語氣不對勁。
“月寧姐,怎么了?”
朱月寧深吸一口氣,卻連呼氣都出現明顯的顫抖,“醫院技術組都犧牲了。”
潛伏在海康醫院的管控人員屬于醫院組,負責醫院內部監控的組員則被稱作醫院技術組,其實就兩個人:小呂和小張。
如今他們都死了,死在監控車里,無聲無息,就像睡過去一般。
起初見到馬樓時,昏迷中的馬樓也是這副模樣,好在檢查之后發現還有呼吸,讓朱月寧鎮定了一些。
而馬樓聽到小呂和小張的死訊,毫無準備,如遭雷擊。
朱月寧還有正事要做,克制住情緒,轉向秋書林。
“其他監控也拍到了沉宜被帶離醫院的場景,她們從偏門出去,那里的保安堅稱沒有看到任何病人離開。但門外的監控確實拍到了一輛箱式卡車,沉宜和那個女人一起上車走了。”
秋書林沒反應。
朱月寧等了片刻,疑惑地上前,突然聽到對方手機里傳出的監控聲音——監控錄像是她找的,時間緊,沒來得及細看。
那是馬樓的聲音:“雨晴,師父醒了!她說害她昏迷的人一直藏在霧杉身邊……”
馬樓又從椅子上跳起來:“不是我,我沒有說過這些話!”
當然不是他。
三雙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錄像里,正在打電話的是帶走沉宜的人。
“看樣子她是沖著霧杉來的?沉宜被利用了?”朱月寧還沒看到后面,做出初步判斷。
秋書林終于有反應了,緩慢搖頭:“或許,但這個人……沉容,沉宜的母親,也是個雪人……”
事到如今,什么機密不機密,都不重要了。
說完,秋書林立即給廖佩希撥去電話。
“副總長,沉容出現了。”
“她帶走了沉宜。”
“她也是沖著霧杉來的。”
電話那頭驀然響起尖銳的剎車聲。
廖佩希:“你說誰?”
秋書林:“沉容,1073。”
融雪曾經的核心骨干,沒成為雪人之前便戰績卓著,成為雪人之后,在白啟楓尚未加入融雪之前,更是全融雪最強干的成員。
“不可能……她死在旅者公會的圍剿里了,死之前還殺了幾十只異蟲!”
“副總長,白啟楓都能活下來,沉容也可以。”
秋書林忽然想到什么,接著問,“您在路上?去哪里?”
她的話沒錯,廖佩希很快接受現實,情緒重新昂揚。
沉容出現,情況再差,還能比白啟楓差?大不了再多出一個不聽指揮的手下罷了,對融雪對國家,終歸是件好事。
他重新上路,才回答秋書林的問題:“去純凈區,我有一個重要發現。朱月寧提交的任務資料里,有幾張羅姿拍攝的照片,里面有一個人。”
他心情好到,甚至賣了個關子。
秋書林面無表情:“誰?”
“吳立!”廖佩希聲音里透出驕傲,“天才科學家吳立!”
“當初他為了躲避旅者公會追殺,主動加入融雪,負責融雪所有異蟲實驗。雪人項目正是他一手推動,當然,雪人能成功的核心不在于他,但也絕對離不開他……我還以為他也死在圍剿中了,沒想到藏在純凈區里,還秘密制造出新一代雪人……”
秋書林一邊聽著,一邊注意手機上的錄像,畫面里,沉宜正跟著沉容走出病房。
她忽然生出某種預感:“副總長說的究竟是誰?”
“還能是誰,那個酒鬼房東米途!”廖佩希道,“那家伙脾氣倨傲得很,我得親自去見他,拿到他手里所有研究資料……”
那一絲預感驀地明晰了。
秋書林沉聲:“副總長不能來!沉容來者不善,她殺死管控人員帶走沉宜,目的不只是霧杉,還有您說的吳立!”-
在沈宜看來,冷柜里的變異體算不上可怕。
比她見過的其他異蟲變異體更像人。
它維持著人形,身軀有著顯而易見的女性特征,頭發是向四面攤開的蟲須,蟲須根部一直延伸到面部輪廓。
那是一張美麗的大氣的臉龐,雙目淺淺閉上,眼瞼向下彎出一道淺淺的弧線,明明沒有表情,卻讓人感覺到一種憐憫的、慈愛的笑意。
但順著低垂的眼瞼,能看到它胸膛上可怕的開口。
胸骨居中打開,一根根肋骨微微翹起,好似一雙雙擁抱空氣的手臂。
肋骨的間隙中生長出來一根根蟲須,向左或向右,交織在一起,將開口縫合。
但這種縫合是很寬松的,更像是鞋帶,透過蟲須間的縫隙,可以看到一部分心臟的輪廓。
乳白色的、半透明的心臟,透出晶瑩之感。
沉宜看向身后。
母親已經從圍墻邊的窟窿去往地下了,讓她在這里等。
她沒聽到下面傳來什么聲音,又轉過身,一步一步,小心走向冰封的變異體。
越靠近,感覺越是復雜。
它很高大,粗略估計足有四米。
它很安靜,讓人覺得肅穆。
它很溫和,尤其是眼睛處柔和的弧線,令人忍不住想接近。
它……
沉宜抬起枯瘦的手,舉高的指尖,正好能觸碰到它下垂的指尖。
它很熟悉……沉宜心想,一股莫名的熟悉,似乎她和它已經認識許久,關系親密。
兩根大小懸殊的手指終于碰到一起。
冰涼的感覺順著指骨一路傳入沉宜的大腦,冷,卻不刺骨。
霎時間,她似乎望到那顆巨大的冰晶心臟煥發出微光,清脆的冰層破碎聲接連響起。
變異體半闔半開的肋骨,全部打開了。
沉宜連忙后退,躲過簌簌落下的尖銳碎冰。她身體虛弱,腳后跟被鋼板邊緣絆了一下,跌坐到地上。
她震驚地張開嘴巴。
這個角度,能更清晰地望見變異體的胸膛。那個被居中剖開、皮肉翻卷、露出每一根肋骨的胸膛里,所有蟲須都在收縮,將那顆冰晶心臟,完完整整的暴露在她眼前。
除了心臟,變異體內部竟然是空的,沒有任何臟器。
沉宜恍然覺得,對方像是打開了大門,迎接她進入。
她再次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向對方靠攏,可腳步剛邁出一步,母親的聲音出現在背后。
“沉宜。”
沉宜陡然驚醒,轉身后,看見母親臂彎里橫抱著一個人,正靜靜望向變異體。
與高挑的沉容相比,那個嬌.小的人影,像個孩子。
是霧杉。
“它不是在迎接你,而是在迎接她。”
迎接霧杉?
沉宜理解了母親的意思,可又隱隱覺得,母親的語氣中,透出某種宣示主權的意味。
果然,沉容抱著霧杉越過她后,把霧杉放到地上。
沉容盯著變異體胸膛上的開口,唇角有一絲微妙的笑意:“不過,能進去那里面的,只有我。”
沉宜看向地上的霧杉。
霧杉閉著雙眼,彎曲的眼瞼弧線,竟讓她看上去和變異體有幾分相似。
“你不是想變成雪人?”
沉容看了過來,“等我徹底和它融合,再接納你進來,你就能變成雪人。”
“媽媽……”沉宜表情驚愕。
“沒錯。”沉容點頭,“它就是融雪秘藏在實驗室里的,制作雪人的儀器。只是現在僅剩軀殼,沒有靈魂。”
“……霧杉,是它的靈魂?”
“你很聰明。”
沉容伸出手,手掌正對著霧杉頭部位置,微微一抬。
霧杉如同毫無知覺的木偶,站了起來。
“但你的話不準確。”
沉容五指握拳,再緩緩張開,隨即,霧杉安靜的小臉開始扭曲,仿佛在睡夢中迎來劇烈的痛苦。
沉宜忙走上前:“媽媽不要……”
她碰到了一堵無形的墻壁。
和沈容之間的距離明明只有一臂,卻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對方。
沉宜急了,沿著墻壁踉蹌走動,不斷拍打:“不要傷害霧杉,媽媽不要傷害霧杉……”
然而那堵墻壁是圓形的,把沉容和霧杉完完整整包裹其中。
那似乎是一個透明的禁地,任何人都無法僭越,更別提她一個普通人。
“阿加才是它的靈魂。”沉容無視女兒的哭求,“霧杉,只是禁錮靈魂的容器。”
如今,容器該碎了。
沉容的手指驀然繃直。
霧杉眉心處,出現了一絲光。
光線很短,長度只有兩截手指。也很細,甚至比不上嬰兒的發絲。
但纖弱至此的微光,卻讓沉宜看到了數之不清的顏色。
紅橙黃綠青藍紫……任何她能形容的、不能形容的顏色都在那絲光線中流轉,讓她感覺霧杉的腦袋像一個破壁機,正在飛速攪碎絢爛的彩虹。
終于,在彩虹被研磨得足夠細的時候,濃厚的、復雜的顏色從那絲光線里涌了出來。
只有一滴,卻蘊含著這個世上最繁復的顏色。
霧杉身邊的重力似乎消失了,這一滴顏色脫離皮膚后,便安靜漂浮在她身前。斑斕光線照亮她痛苦的臉,也照亮了沉宜失神的面龐。
驀然間,沉宜清醒過來。
因為那滴顏色消失了。
她下意識去尋找,不期然又撞入一片斑斕大海——那是沉容的眼瞳。
顏色被沉容吸收了。
沉宜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只知道,母親在吞噬霧杉,以一種難以言喻的方式。
她又開始祈求:“媽媽不要,不要傷害她,媽媽……”
砰!
一塊鋼板被銜飛。
不遠處,一道人影沖天而起,在半空中抓住鋼板,向下劈斬!
劇烈的碰撞沒帶來任何聲音,巨大的力道都被無形屏障吞噬,只有鋼板后知后覺地開始顫鳴。
“1073!”
刺耳的嗡鳴讓沉宜頭暈目眩,等視野恢復清晰,她發現十二已經被無形的力量禁錮在空中。
變形的鋼板頹然落到地上。
白啟楓卻好像身處太空,保持這俯沖的攻擊姿勢,懸浮著,無法動彈。
他軀干和四肢都被粘稠如果凍的空氣包裹,極為沉重,連口鼻都被堵住了,無法呼吸。
他能量剩余不多,自愈能力修復失血過多都已勉強,此時更是生出窒息的眩暈。蒼白的皮膚上,開始出現病態的嫣紅。
沉容淡淡掃向他:“1212,好久不見。”
另一只手也抬起,握拳再張開。
白啟楓低沉的吼叫仿佛野獸。
他的眉心也出現了一道光線,比起霧杉要純粹許多——純粹的金色。
沉容那只手一招,金色的凈蟲從白啟楓眉心涌出,化作一股涓流,穿過粘稠的空氣,消失不見。
金色沒入沉容的眼眸。
“破碎的堅韌之心,味道一般。”
她輕輕搖頭,縮回手掌,白啟楓砰然掉到地上,眉心淌出鮮血。
完整的蟲王,和不久前的半個蟲王,實力差異如同云泥。
在沈容面前,他毫無還手之力。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干看著霧杉被沉容吞噬殆盡。
白啟楓咬牙爬了起來,沖向冷柜里的變異體。他已經沒有異能了,但多年的訓練和戰斗,依舊賦予了他敏捷的身手,在冷柜邊緣幾下攀爬,眨眼間便逼近變異體胸膛上的開口。
他撲了過去。
視線邊緣,變異體慈悲的眼眸映入腦海,和記憶中的畫面重合。
“不論何時,你都能來找我。”
“即便堅韌之心破碎殆盡,沒有留下一絲殘片。”
“只要你意志仍在,我都能復原你的堅韌之心。”
阿加。
白啟楓閉上眼。
然而記憶中的暖流并未出現,包裹住他身體的,是刺骨的寒冷。
他睜眼雙眼,只見自己漂浮在變異體胸膛邊緣,不遠處,是沉容淡漠的注視。
“覬覦我的東西。”
“看來你已有付出代價的覺悟了。”
喀啦——白啟楓奮力掙扎的手腳被同時折斷。
粘稠的空氣被磅礴的力量壓實,幾乎擠碎他的胸腔。
“十二!”
沉宜踉蹌著沖過去,摔倒在白啟楓下方。她手腳并用地爬起來,以她的身高完全能碰到白啟楓,可被無形屏障阻隔,她只能用力抱住空氣。
“媽媽別殺他,求你別殺他……”
沉容置若罔聞。
她彎起唇角,凝視白啟楓充血的眼睛:“對了,恭喜你找到白啟葉,你加入融雪成為雪人,不就是為了找弟弟?”
“既然找到了,可以瞑目了吧。”
骨骼碎裂的聲響再度出現。
沉宜:“媽媽!”
就在這時,一道淺淡的影子閃電般出現,將她手臂間的“空氣”卷了出去。
白啟楓消失了。
他出現在舊樓天臺上,天臺傾斜,他身邊的人卻站得筆直——確切而言,那不是個人,而是一具木乃伊。
身形很高,甚至超過了白啟楓,很瘦,渾身上下重重包裹蒼白的布條,脖頸四肢依舊很纖細,往上去,有些畸形。
這里似乎脫離了沉容掌控的范圍,白啟楓感受到的空氣壓力都消失了。
他躺在天臺上,充血的眼睛看著身邊的木乃伊。
也許是意識不夠清晰,他總覺得木乃伊身上的蒼白布條在緩緩蠕動,不像是真正的布,更像是失血的有些干縮的人皮。
比起這一點,他更強烈的感覺是:“小……”
只說出一個字,喉嚨里的血便嗆咳出來,讓他難以為繼。
沉容幫他叫了出來:“白啟葉。”
她勾唇:“急急忙忙趕來演兄弟情深的戲碼,你轉化得確實不夠徹底。”
“放開她。”
白啟葉的臉也被布條層層包裹,看不見五官,但聲音確實是從中發出來的。
“他?”沉容轉動目光,“還是她?”
話落,之前攻擊白啟楓的左手再次抬起,掌心對準霧杉。
兩只手釋放出的異能給霧杉帶來了更大的痛苦,又一滴顏色從她眉心涌出。光彩奪目的水滴緩緩靠向沉容,突然,幾根五顏六色的絲線介入其中。
絲線割碎沉容用異能創造出來的禁地,讓普通空氣涌了進來,進而“驚擾”到了那滴水滴。水滴和霧杉的眉心存在著某種引力,此時攸地縮了回去。
然而它沒能鉆回霧杉的眉心。
沉容忽然出現在霧杉身邊,抓住霧杉的肩膀往旁邊一帶,占據了霧杉的位置。
水滴沒入她的眼眸,下一瞬,她被飛舞的絲線切割成無數碎片。
沉容沒流一滴血,人形隨著尸塊的分離微微擴張,那些尸塊隨即“融化”在粘稠的空氣中,消失無痕。
真正的沉容出現在原來的位置上,好似沒動彈一分。
在她的領地里,由虛化實,從實轉虛,就跟呼吸一般簡單。
然而白啟葉沒有作罷,那幾根絲線好像在粘稠的空氣里固定住了,帶著他飛下天臺,強橫地闖進沉容的領地。
他身上的布條開始發光,光芒顏色各異,共同點都是出現在布條邊緣。布條之間,肉眼難辨的縫隙中,無數絲線冒頭,蠢蠢欲動。
空氣發出詭異的嗚咽聲。
有氣流在被切割開的空氣裂縫中游蕩。
“白啟葉。”沉容掛著淡淡笑意,“當了二十年縮頭烏龜,還剛剛失去一個重要分.身,你以為你會是我的對手?”
木乃伊不言不語。
戰斗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一聲怒喝:“住手!”
那里竟橫停了一輛黑色轎車,主駕窗戶正對院內,窗戶里,是一張兩人都認識的臉。
蟲王之間的戰斗,容不得任何一方走神,沉容也好,白啟葉也罷,竟沒發現那車是什么時候抵達的。
車子一個掉頭擺尾,猛烈地沖向院里,急剎。
臨時鋪設的鋼板那里承受得了轎車的重量,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廖佩希怒氣沖沖推開車門,剛想一腳踩下去,就意識到地面的脆弱。他也算寶刀不老,身體已經失去平衡了,也能第一時間抓住車頂,沒讓自己一腳踩下去。
但他停車的位置著實不巧。
車輪正好壓在鋼板之間的連接處,而他懸掛在車邊,加劇了側面的重量,登時讓連接處斷了。
車輪陷進去,整輛車都翹了起來,似乎下一刻就會掉入地底。
廖佩希不知道下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只覺下方黑黢黢的,很是滲人,立即不敢亂動。
他以別扭又費力的姿勢掛在轎車一側,大喊:“還不來幫忙?!”
無人應聲。
廖佩希如同被手下藐視的領導,惱怒扭頭,驀然對上一雙淡漠的眼睛,和一張沒有眼睛但能感覺到視線的木乃伊臉……
心涼了半截。
他其實剛到。
沒有聽從秋書林的警告,一路風馳電掣過來,剛停下就認出了沉容,并且聽到沉容叫出口的另一個名字:白啟葉。
白啟楓,沉容,白啟葉……三位實力最強的雪人都沒死,都回歸了組織,誰也無法理解廖佩希的激動之情。
雪人內斗?
絕無可能,他絕對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不管出于何種原因!
——當然,那是幾秒鐘之前的想法。
此時的廖佩希注意到沉容的冷漠,注意到白啟葉似人卻非人的模樣,注意到碩大冷柜里散發出寒氣的變異體……
他咽了口口水,掛在隨時會坍塌的車上,進退不能。
他仍舊選擇了強硬:“沉容!白啟葉!別忘了組織賦予你們的身份和使命……”
沉容微微偏過頭,看向木乃伊:“有點煩。”
白啟葉回應一個簡短的字:“是。”
話音未落,廖佩希大義凜然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抓住車頂的手還沒松,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內臟泄洪一樣往下掉。
那些碎塊和鮮血在沾上鋼板的一瞬間,被空氣碾壓成柔軟的薄片,從鋼板被車輪撐大的縫隙中滑落。
這個過程很短,頂多一秒,第二秒時,廖佩希僅剩的胸部以上的身軀也掉下去了,砸在鋼板上,徹底打破搖搖欲墜的平衡。
轎車隨著鋼板塌陷一大片。
“晦氣。”沉容說,都懶得給一眼送別的目光,“不過也好,省得我們闊別二十年再見就劍拔弩張。動手前,聊聊?”
白啟葉:“聊什么?”
“當然是你二十年前提出的計劃,”沉容笑道,“讓我來完成,如何?”
第122章
任務結束,沉容在實驗室住了整整半個月。
算上任務期,已經一個月沒回家了。
想起家里獨自生活的女兒,她蒼白的臉上肌肉微微抽搐,似乎想擠出某種表情,最終失敗了。
母愛還在,卻隔了一層厚厚的磨砂玻璃,看不清,也不出來。
這種奇怪的感覺每出現一次,就越把她推向另一個理智的極端:照顧女兒只是身為母親的一種責任。
但又有另外一種理智告訴她,這是錯的。
沉容按按眉心,看了眼時間,開車回家。
很晚了,女兒已經熟睡。
她站在黑暗里,靜靜注視了半晌,最后替床上的小人兒掖好被角,退出臥室。
同樣黑暗的客廳里有一個不速之客。
“1101,你來干什么?”
在沈容眼里,編號為1101的少年只是個十幾歲的男孩,遠遠沒有長大。
作為最年輕的融雪成員,他從被眾星拱月,到被有意無意的孤立,始終沒表現出任何異常,情緒穩定性極為驚人。
所以,也是唯一一個沒有接受腦葉白質切除術,便接受凈蟲移植的雪人。
沉容和他幾無接觸,但不影響她對他的欣賞。
這也是她沒有立即逐客的原因,否則,單憑私人身份暴露一點,沉容就能把他告到組織里,讓組織下發禁止令予以懲戒。
“1073,”白啟葉用陳述性的語氣開口,“你差一點就被轉化了。”
“差一點?”沉容的警惕性恰到好處,“難道你跟蹤我,不是因為懷疑我已經被轉化了?”
白啟葉搖頭:“我也突破過極限——三次。”
沉容微微瞇起眼。
三次,三次接近轉化!
拼命對每個雪人而言都是家常便飯,但轉化不是。轉化需要吞噬異蟲,或者吸食人血,又或者隨時間推移自然而然走入失智的結局——腦葉白質切除術正是為了延緩這一過程。
至于前兩種情況,都屬于雪人的禁.忌,即便死,也不能逾越。
1101三次接近轉化,絕對是故意打破禁.忌!
“你也是故意的,不是么?”白啟葉注視沉容的眼睛,“否則,你無法一口氣絞殺五名執法者。”
沉容又是一怔。
這次前往首京市的任務目標,是兩名旅者公會執法者,他們大肆包庇違反宇宙條約的異蟲。
動手之后,她才發現自己踏入了圈套。
那兩個執法者只是魚餌,還有三個執法者藏于暗中,等著她出現。
沉容的語氣變得危險:“是你對他們暴露我的行蹤?”
“否則很難把你逼到打破禁.忌的境地。”白啟葉坦然承認,“你也無法進一步了解異蟲,你看見了吧——瀕臨轉化的時候——那個流淌在異蟲基因中的古老使命。”
沉容出現一瞬恍惚。
白啟葉道:“收集人類情緒,壯大腦囊,成為蟲王,培育蟲卵,離開這顆星球,去往宇宙下一站,延續族群的生存——這是我的對異蟲使命的理解,你覺得呢?”
刻在基因里的使命自然不是文字,更不是人類語言,那更像是一種來自于靈魂深處的脈沖,驅使著意識和身體,本能地行動。
吃掉那一截蟲軀,凈蟲向異蟲轉化時,沉容便接收到了這種脈沖。
憑借極強的意志力,她遏制住了新生的本能,殺掉所有執法者后沒有繼續吞噬他們的蟲軀,否則,此時的她早已變成真正的異蟲,而非雪人。
結合白啟葉的描述,關于脈沖和本能的記憶迅速清晰起來。
1101說的是對的。
沉容心想,目光卻陡然清醒:“你故意打破禁.忌,就是為了了解異蟲基因使命?何必麻煩,大可以直接問阿加。”
“我問過阿加。”
白啟葉的回答再次突破沉容預料,“阿加承認了,她要求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原因?”沉容忍不住問。
白啟葉反問:“阿加可以給我們真正的異蟲,但她只給我們凈蟲,你覺得原因是什么?”
“剝離寄生本能……”回答一半,沉容驀然閉上嘴。
確實是剝離本能。
可寄生、吸血都是最淺層的本能,基因使命才是核心。只擁有凈蟲的雪人,無法覺醒基因使命。
白啟葉的分析更為深入:“我們都出自阿加之手,我們都很強,所有雪人抱團對抗旅者公會,撕毀宇宙條約,重啟滅絕紀,輕而易舉。”
“但是,阿加不希望世界上出現更多的蟲王,那只會掀起腥風血雨,讓人類在滅絕的道路上,走得更加悲慘。”
“人類以為融雪是對抗旅者公會最好的武器,融雪以為雪人是對抗異蟲最好的武器,可事實上……”
白啟葉的眼睛里充滿悲傷,“阿加幫助人類制造出雪人,只是希望我們擔任人類滅絕道路上的送葬者,她認為,人類和異蟲,終將一起滅亡。”
“1073,我們只是粉飾和平的送葬者,除了你,融雪里沒有人能聽懂我的意思。你——聽懂了么?”
……
時隔23年,沉容再次站在白啟葉面前。
以全然不同的心態。
如今的她從容自若,不再是窺見異蟲奧秘的門外人,而是異蟲使命最強大的推動者。
她笑看白啟葉:“你提議我們各自轉化,各自成為蟲王,誰更強,就把腦囊奉獻給誰。這個計劃,我起初沒有答應,因為當時的我還不知道腦囊是什么。”
“后來我知道了,腦囊盛放情緒異能,是蟲軀進化后生成的孕育蟲卵的部位,也是S級蟲王才有資格擁有的器官。不過——”
沉容語調一轉:“我很好奇,當時的你至多是A.級,如何知道腦囊的存在?”
白啟葉不答,被布條包裹嚴密的臉轉向一側。
沉容順著方向掃了眼地上的霧杉,微笑:“果然是阿加,1101,你可真是她的寶貝孩子呢。”
“你想要我的腦囊?”白啟葉打斷她,木乃伊臉轉了回來。
沉容道:“你吞噬蟲王谷則濱,我吞噬蟲王蘭洛斯特。你加入地星旅團成為華夏分會團長,我也加入地星旅團成為澳島分會團長。但是——”
“你避世二十年,什么都沒做,我猜,你一直在同化谷則濱的力量?”
“而我,二十年來晝夜不停,吞噬了澳島分會所有A.級以上異蟲。如今我們兩個孰強孰弱,還需要說么?”
“但我還是我。”白啟葉道,“1073,你呢?你還記得你的初心,你的身份么?還記得你自己是一個人類母親么?二十年來驅使你行動的,究竟是我提出的計劃,還是異蟲本能,你分得清楚么?”
沉容抱起雙臂:“重要嗎?”
白啟葉默然。
動機和立場,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都很重要,但沉容除外。
她是一個唯結果論者,為了達成目標不擇手段,否則,當初她也不會為了絞殺執法者,主動打破禁.忌吞噬蟲軀,從而窺見異蟲的基因使命。
沉容發出一聲輕笑。
“退一步說,當人類母親很偉大么?”
“我能當幾個人的母親?人生百年,就算我生一百個孩子,又能如何?”
“人類社會,早在數千年前就把生育當做工具,母親二字,拋開家庭,能有多少分量?”
“異蟲不同,它們歷史難以用時間計量,它們歷經的星球不計其數,它們見證的文明不知高出人類多少層次,即便如此,生存和繁衍仍舊是它們唯一的目標。”
“我不關心人類生死,他們注定只是異蟲星際旅途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沙。但我若能集齊所有情緒異能,孕育出蟲卵,帶領整個族群重返星空——”
“我將是這個族群唯一的母親,和唯一的神。”
白啟葉繼續沉默,能說出這番話,沉容已不再是沉容,而是一只真正的異蟲。
每一只異蟲,都希望自己是最終孕育出蟲卵的存在。
所以光雪盛景之后,被稱為人類滅絕紀的短短五年間,比起人類數量銳減40%,異蟲數量更是劇烈減少80%。
為了爭取唯一的資格,異蟲的同類相食只比人類更加慘烈。
“別裝了,白啟葉。”沉容面帶戲謔,“你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反社會人格——噢不,準確而言,是反人類人格。”
“吳立早已把你看穿了,而你也完全不在意被人孤立與否。”
“你與阿加的關系比所有雪人都要親近,阿加也唯獨和你透露腦囊的奧秘……難道還不能說明一切嗎?”
沉容一字一頓:“比起人類,你更喜歡異蟲。”
“既然如此,幫助族群完成基因使命的機會就在你眼前,你為什么不牢牢抓住呢?你的腦囊不是奉獻給我,而是奉獻給族群,我必將收攏其他腦囊,帶領族群重新踏上旅程。”
沉容一步一步逼近他:“計劃是你提出的,你,到底在猶豫什么?”
身體感受到的壓力在持續增強,白啟葉似乎被禁錮住了,一動不動。
沉容勾唇,實力的差異比她想象的還要大,當然,原因也許是她提前用小小手段解決了白啟葉的分.身,讓他實力受損。
只是,手腕也是實力之一,不對嗎?
沉容緩緩抬臂,掌心正對著白啟葉。
滅絕紀后,全球崛起的八大蟲王通過宇宙談判割裂世界,據說,此后百年,雖然八大分會之間紛爭不斷,蟲王之位卻從未出現過更替。
直到二十年前,她和白啟葉各自吞噬一位蟲王的腦囊。
腦囊里蘊含的情緒異能不僅多如繁星,而且能被蟲王篩選后留在腦囊里的,都是極為純正的核心情緒,其中還包括了許多稀有情緒。
沉容花費二十年逐個收集情緒異能,愈發覺得吞噬腦囊,是集齊人類情緒最高效的辦法。
此刻,她終于等來了吞噬第二個腦囊的機會。
周圍的空氣開始擠壓,涌動,發出奇怪的咕涌聲。
白啟*葉身上,那些慘白布條停止了蠕動,平滑的表面一點點向下凹陷,看上去愈加像是人皮。
然而就在這時,高昂又低沉的引擎聲急速逼近。
沉容驀然抬頭。
一道火光拖曳著白色氣流,已經來到小院正對的高空。
火光包裹的,是一架飛機。
它飛行速度如此之快,仿佛化身隕石,和空氣擦出劇烈高溫。
高溫扭曲了光線,讓飛機的輪廓變幻不定。
它詭異地調轉方向,直直沖下來了!
速度快到來不及眨眼——轟!-
監控車停在半路,四周是洶涌的車潮,讓它像一塊礁石。
車上只有兩個人,秋書林,朱月寧。
兩人都盯著漆黑一片的屏幕。
廖佩希的座駕安裝了車外監控,原本是跟蹤融雪副總長的位置、方便保衛他的安全。但如今,這幾顆監控只讓別人看到他送死的過程。
當然,他也發揮了最后的價值,讓秋書林意識到純凈區計劃,變成了一個笑話。
不論是沉容還是模樣駭人的白啟葉,絕非善類。
理論上,副總長死亡,秋書林應該第一時間請示總長,讓總長決斷,下發指令。
可她只是猶豫了幾秒鐘,便擅自做主,讓朱月寧對全區傳達轉移信號。
她覺得羅姿會這么做。
全員轉移比全員避難更高一級,音樂聲也不是斷續無力的風格,而是反過來,最激昂的國歌。
國歌響徹純凈區每一個角落,甚至覆蓋了周圍領地。
所有人都在跑。
所有管控人員、警察都在協助撤離。
所有融雪成員也被秋書林派去支援撤離隊伍,當然有人想留下來,可秋書林堅持。
無謂的犧牲,不值得。
半天之前,川村真代的死亡讓北亞陷入水深火熱,讓高層歡欣鼓舞,以為純凈區計劃終于獲得成功。
此時想想,真是個可笑的幻夢。
秋書林抬頭,通過天窗望向高空中劃過的火色流星。
這架來自太平洋、未曾報備便闖入國境的飛機,早就被人發現了。分析結果,它的起飛地點是北美。
——旅者北美分會。
和它一樣,華國國境的各個方向上,也有四架飛機筆直闖入。
西南方,南亞分會、非洲分會。
正西方,西亞分會。
東南方,南美分會。
不用任何證據,秋書林就第一時間鎖定了它們的身份,都是蟲王。
有實力絞殺蟲王川村真代的霧杉,怎么可能不惹來其他蟲王忌憚?
這么簡單的道理,為什么高層,為什么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沒有擔憂過?
秋書林極慢極慢地深吸一口氣。
純凈區,亦或者華國,大禍臨頭-
純凈區唯二兩家大型醫院都人滿為患。
位于郊區的海康醫院擺滿了尸體。
位于城區的南區醫院則住滿傷員——幾乎都是話劇現場的觀眾。
這些幸運兒剛從昏迷中醒來,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變成了免疫者,便聽到全員撤離的強烈信號。
苗苗眼睜睜看著,一分鐘內,整個醫院都人仰馬翻,混亂不堪。
她住六人病房,病房早已空了,只剩下她和米湘。
米湘還沒醒,這么大動靜都吵不醒她,說明仍在昏迷。
苗苗咬了咬牙,背上米湘往外跑。
她沒有下樓,而是上樓,護士告訴她,她的母親因為有腫瘤病史,被安排在樓上的單人病房。
走廊里很亂,電梯也打不開,顯而易見里面塞滿了人,苗苗只能爬樓梯。
沒想到樓梯間的人更多,所有人都拼命往下涌,只有她一個人逆流而上。
推搡間,背著米湘的苗苗失去平衡,向下倒去。
一只手及時抓住了她。
竟是母親。
苗婧雅躬起后背,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人流,“太好了,找到你們了。我剛醒,問了好幾個護士都不知道你們在哪個病房……”
苗苗的眼淚頓時涌了出來。
眼前的母親不是昨晚的母親,臉色雖然有點蒼白,可單從黑亮的頭發就能看出來,母親真的病愈了。
原本,母親因為化療,頭發稀疏了太多。
苗婧雅一手握緊欄桿,另一手快速替她擦了兩把眼淚,“別哭,先出去。”
有苗婧雅護著,三人順利走出住院樓。
聽到旁人哭喊,她們才得知醫院里所有車輛都被開走了,停車場空蕩蕩的,只剩下幾輛不知歸屬的汽車,有些人在砸車窗,卻又因為無法啟動慌慌張張下來。
“先走出去。”苗婧雅說,“換我背大米。”
苗苗問道:“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苗婧雅見她不肯松手,只能幫著托住米湘后背,搖頭:“全員撤離,這種信號我從來沒見過……應該所有人都沒見過。”
街上擁擠不堪。
許多沒有車的人不怕死地占住道路,或祈求或威脅或耍無賴,拼了命地想蹭車。
不過車流之中,也有一些警察或者沒有穿制服的人在維持秩序,道路才沒徹底堵死。
苗婧雅嘆了口氣,沒多說什么,只道:“走吧。”
醫院門口的馬路東西向,向西是原來的楊沁領地,路兩側全是疾步行走的人。甚至有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身邊沒人幫襯,一手托腰,一手拄著輸液桿艱難邁步。
輸液桿被后面的人絆了一下。
孕婦一聲驚呼就要摔倒,幸好苗婧雅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就在這時,旁邊一輛車里傳出男人的聲音:“苗苗!”
“小馬哥?”
苗苗是霧杉的朋友,馬樓是霧杉的哥哥,兩人自然見過幾面。馬樓脾氣好,被她們戲稱為小馬哥。
馬樓解鎖車門:“快上來!”
苗苗一喜,緊接著猶豫:“可是……”
車上還有一個人,苗苗認出來是柴雨晴的爺爺,坐在后排。
擠一擠,再坐三個人不成問題,但苗苗很了解自己的母親,苗婧雅不會棄孕婦于不顧。
果然,苗婧雅首先把孕婦推到了副駕:“你們先走。這位先生,我特別感激您,您給我哥位置,我自己過去找我女兒。”
苗苗剛要否決,馬樓立馬下車了,大步走到苗婧雅跟前。
“您是?”
“噢,我是苗苗的媽媽。”
“那太好了!”
馬樓不由分說把苗婧雅塞到駕駛座上:“不管去哪,直接出城!全員撤離已經擴大到整個原海市了!老爺子是柴雨晴的爺爺,麻煩你照顧一下。苗苗,你快和米湘上車!”
后面已經響起催促的喇叭聲。
苗苗一時沒反應過來。
苗婧雅阻止馬樓關車門:“不行,車子給我你怎么辦?”
“我還有工作啊。”馬樓扯出工作證,“我是管控中心調查官。別耽擱了,后面都在催,苗苗快上車!”
“你去哪里?”苗苗反應過來了,“發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和霧杉有關系?”
馬樓一怔,沒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從她背上抱起米湘,放到后座中間,再推著苗苗上車。
“小馬哥!”
“……是發生緊急情況,不過和小妹沒關系。聽話,先撤離,情況解除就能回來了。”
“我不信!”苗苗擋住車門,“一定是霧杉出事了,對不對?你一定是去找她,對不對?我也去,我也能幫上忙!”
她力氣大,倔強起來連馬樓一時間都沒辦法。
“我真不是去找小妹……”
“我不管,除非和霧杉雨晴一起撤離,你去哪我去哪!”
“你……”
苗苗不再聽馬樓扯謊了,扭頭對母親道:“媽,霧杉有麻煩了,我必須去幫她。要不是霧杉,我、我可能都見不到媽媽了,我必須去!”
多么嚴重的緊急狀況才需要全員撤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很危險,尤其對于普通人而言。
苗婧雅紅了眼睛,凝視女兒的臉:“不去的話,會后悔?”
苗苗用力點頭:“會后悔一輩子!”
說完這句話,她砰地關上車門,不忍再看母親。
車子緩緩動了。
馬樓也急起來,拽起苗苗追趕:“我沒時間和你在這里瞎鬧,快上車!”
苗苗抓住一根燈桿,反拽得他一個趔趄。
車子開得更遠了。
苗苗抹了把模糊的眼睛,目光變得堅定:“那就別浪費時間,我們快去找霧杉!”
馬樓定定看了她幾秒,最終嘆了口氣。
沒成想,后方傳來一聲急剎,車子又停了。
米湘推開車門,歪歪扭扭地跑回來:“我也去!表姐我也去!”
意識恢復之際,她迷迷糊糊聽到了兩人的對話。
馬樓剛準備妥協,見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們……”
話到一半,遠處傳來轟聲巨響。
約莫兩公里外,劇烈的爆炸讓附近建筑都震顫了一下。
爆炸發生的地方仿佛升起了一輪太陽,熾亮火光形成的光暈染紅了半邊天空,照得所有人瞳孔一縮。
“師父……”
“霧杉……”
米湘尖銳的驚呼蓋住了馬樓和苗苗的呢喃。
“霧杉家,那是霧杉家里的方向!”
第123章 星辰浩瀚(大結局)
那架飛機沒能落地。
爆炸聲極其劇烈,火光也極其耀眼,爆炸的位置距離地面更是只有二三十米,可院子里的三人,都沒感受到一絲一毫爆炸帶來的沖擊波。
否則,搖搖欲墜的舊樓早就塌了。
十二在舊樓天臺上,距離爆炸地點更近,那團面積足以覆蓋整個院子的、巨大的火球,幾乎觸手可及。
但他沒感受到絲毫熱度。
他瞇起眼,發現火球和它散發出來的強光之間,存在一層厚厚的透明區域。
像一層冰。
冰層包裹住了整架飛機,飛機在里面爆炸,形成一顆冰封的太陽。
熱度和能量都被封在里面,沖擊波裹挾著飛機殘片在里面反復震蕩,很快引起了二次、三次爆炸。
每一次,都讓這顆太陽的亮度提升幾分,直到人眼無法直視。
強光沖刷掉木乃伊身上微微泛黃的顏色,包裹著白啟葉的布條更加白了,看上去像個真正的雪人。
他一動不動,也和真正的雪人一樣沉默。
沉容用挑釁的眼神盯著他,視線慢慢移到上方火球:“弗伊斯……”
她語聲一滯,目光停頓到半途。
“沉宜!”沉容厲喝,臉色驟變。
沉宜不知何時爬上了冰柜。
母親的喝聲灌入耳朵,她卻毫無所覺。甚至,片刻之前撼動整個原海市的爆炸,她都沒有察覺。
她所有的力氣、所有的意志,都在手上。
一只手掛在變異體的肋骨之上,另一只手垂直懸在下方,拖拽霧杉的胳膊。
她感覺自己的肩膀早就脫臼了,劇痛和忽明忽暗的視野一直在侵蝕她的意識。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讓靈魂歸位,讓霧杉終止這一切。
在沈容的惱怒卻冰冷的注視下,沉宜使出最后一絲力氣,將霧杉拉了上去。
霧杉身體嬌.小,十八歲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再高幾公分,高幾公分就能把霧杉塞進變異體敞開的腹腔里。
冷柜里的寒氣凍僵了沉宜的手,冷氣順著她的身體傳導到霧杉身上,霧杉眉心,那道被沉容異能撕開的細縫里,光芒流轉。
相應的,沉宜頭頂,變異體那顆巨大的冰晶心臟,表面緩緩滑過同色的光。
壓力驟然襲來。
喀——沉宜的肩胛骨撕裂。
“霧杉!”她尖叫。
手指再也抓不住那條胳膊,霧杉在她閃爍的視野中墜.落。
但霧杉沒有掉到地上。
距離地面不到一米,她被托住了,幾根看不太清的絲線糾纏在一起,在她身上交織出一張大網。
白啟葉終于有了動作,他轉過身,徑直走向霧杉。
無形的墻出現在他身前。
沉容在背后冷笑:“你的計劃能不能成功,關鍵在我,你真的愿意放棄這個機會?”
白啟葉身邊,重重布條再次亮起光邊。剎那間,整個小院出現了無數蜿蜒的線條。
有粗有細,有分叉有匯流,像是一根根交纏在空中的黑色血管,一端連著沉容,另一端漂浮在空中。
天臺上,白啟楓一怔,掙扎著要起身。可他四肢骨頭都斷了,自愈能力隨著凈蟲的消失而消失,勉強撐起一點,便又重重摔下。
他無力的看向院子。
隨著黑色血管露出痕跡,院子里出現了一顆——大腦。把血管末端都連接到一起,便是一顆人類大腦的輪廓。
在火球強光照耀下,幾近透明。
而飛機爆炸形成的火球,就像是大腦頂部增生的瘤子。火球表面,也遍布著黑色血管。
這是沉容的變異體。
據他所知,變異體和人形不能同時出現,那地面上那個沉容是什么?
分.身?
不,不像。
分.身是可以隨時舍棄的東西,把分.身藏在變異體里,和舍本逐末無異。
白啟楓一時想不出答案,這時,遠處的天空,又有飛機沉重的引擎聲傳來了。
他瞇起眼。
地上,沉容也瞇起眼。
弗伊斯已經被她困住了,這時候還敢找上門來的人——不是愚蠢的人類,就是蟲王。
院墻包圍出一方天空。
一架飛機在這片天空的高處一閃而過。
一道引擎聲遠去,又有一道引擎聲逼近。
又一架飛機飛過,在藍白色的天上留下一條筆直痕跡。
還沒結束。
幾個呼吸的時間,天空中出現了四架飛機,留下的白色渦流,和爆炸的這架飛機組合在一起,恰如一個五芒星。
所有引擎聲都遠去了。
在遙遠的天邊轉了個彎,四架飛機同時出現在小院能看到的范圍,并且同時俯沖而下。
沉容冷哼一聲。
幾道黑色血管沖天而起。
連續幾聲轟響,天空中的蔚藍被火光烈焰全部擠占。
這一次,爆炸的飛機沒有被冰封,飛機殘骸隨著沖擊波四面流散。
純凈區驟然迎來一場密集的空襲。
“小心!”
馬樓撲倒苗苗和米湘,帶著兩人就勢滾到一輛車底。歘地一下,尖銳的金屬鐵片穿透整輛車,在底盤下露出一個漆黑的尖角。
尖叫聲頓時遍布整個街道。
但東西砸落的聲音更加震耳欲聾,有些殘骸重量太大,落地時正好擊中車輛油箱,又引起一連串爆炸。
馬樓緊緊摟住兩個女孩,大氣都不敢喘。
所幸,這輛車的命運沒有那么凄慘,從頭到尾只被一片殘骸擊中。但司機的命運也沒太好,沒過幾分鐘,鮮血就順著破裂的底盤淅瀝下來了。
馬樓沉默片刻,道:“現在什么情況都看見了吧,你們別跟了,真的不能跟了,都在這里等我。”
說完,他小心退向外面,卻發現自己的外套卷上脖頸。
這對表姐妹,默契地抓住了他的外套。
……
沒有一片殘骸能掉入院子。
但每架飛機里的人,都來到了與輝路85號院。
沉容的眼神變得很冷,唇角抿成銳利的刀鋒,一一掃過院墻上的人。
“埃米爾。”——南美分會團長。
“莫亞。”——非洲分會團長。
“德麗卡。”——西亞分會團長。
“基姆。”——南亞分會團長。
沉容一一叫出他們的名字,哼笑:“今天不是地星旅團開會的日子吧,人到得這么齊。”
四大蟲王居高臨下,面無表情地俯瞰她。
沉容驀然抬頭,半空中的火球已經黯淡不少了,這時忽然震動起來。高速震動好似扭曲了重力場,火球難以阻擋地下沉,給她的變異體帶來極大壓力。
沉容五指一張。
包裹住火球的黑色血管同時收縮,火球炸裂,內部能量早已消耗得差不多,聲勢不算大。
黑色的血肉如巖漿般傾瀉,小院的鋼板地面上,生出濃厚白煙。
煙霧之中,血肉迅速匯聚成一道人形,曲線介于青澀和成熟之間,有種別樣的妖嬈。
只是渾身焦黑。
白皙的皮膚一片片出現在她身上,柔軟如海藻的紅發狂放生長、垂落,直達腰際。
一名白人少女分開煙霧,赤腳走了出來。
弗伊斯。
先遭受攻擊,再被困在火球里灼燒這么久,弗伊斯的表情和聲音都充滿憤怒。
“是我臨時通知所有人開會!”
“只有你沒接到通知!”
“你應得的,沉容!”
沉容用余光掃了眼白啟葉。
她當然不會真以為弗伊斯這么容易就被挑動情緒,她很清楚,弗伊斯臉上出現的任何表情,都不能相信。
畢竟,這可是一手逼停蟲王之間的戰爭、促成宇宙談判的存在。
若來的只有弗伊斯,沉容自信吞噬白啟葉后,足以戰勝她。但偏偏,弗伊斯召來了其他蟲王。
這名白人少女在旅者公會里的號召力,非同凡響。
千載難逢的機會錯失在眼前,說不可惜,當然不可能。但沉容心態調整極快,第一時間就勘破了弗伊斯那幾句話的用意。
川村真代剛死,北亞空缺,若再有蟲王喪生,全球維持兩百年的“和平局勢”必然會被打破。
弗伊斯希望到此為止,給了她臺階下。
沉容扯了扯嘴角,沒有回應弗伊斯,不過,遍布空中的黑色血管開始收縮了。
變異體隨之縮小。
然而就在這時,沉容生出極危險的直覺!
她急速收回黑色血管,將自己重重纏繞,反應快到這種地步,仍然晚了一瞬。
她的變異體被分割成無數塊,大部分黑色血管也斷成一截一截,隨著變異體在空中分解,如同埋藏在果凍里的果肉。
她睜大眼睛。
不遠處,裸身赤腳的白人少女也睜大眼睛。
但弗伊斯看的不是她,而是另一邊的白啟葉。
“小……”弗伊斯此刻的難以置信不像是偽裝,“懷特……”
她白皙的身體上,布滿無數細微的光點。
從額頭,到脖頸,再到青澀美好的軀干,最后到勻稱白皙的四肢。
細微到極致的光點,在她身上組成絢爛到極致的人形銀河。
每一粒光點,都是一根細絲。
它們扎入弗伊斯的皮膚,仿佛勾住了她的靈魂。
藏在每一寸骨骼里的腦囊,正是她的靈魂。
“……你說過,你會把自己奉獻給我,幫助我完成族群的使命。小懷特……你騙我的,對不對?”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極為艱難。
即便是最小的肌肉動作,都讓弗伊斯感受到身體被撕扯成沙礫的痛感。
說完最后一個字,她粉.嫩的嘴唇已經完全消失了,唇.瓣連同鮮血,都被細絲切割成最微末的塵埃。
腦囊被鎖,自愈能力受到極強壓制,弗伊斯的嘴唇恢復速度很緩慢。
但她的表情還是鮮活的。
不可思議之后,她忽然笑了起來,血跡斑斑的牙齦模樣駭人,櫻粉色的眼眸卻很俏麗。
隨著笑肌動作,她臉頰上如嬰兒一樣粉.嫩的皮膚,也開始消解。
“我知道了,因為她,對不對?”
弗伊斯不顧后果,側過身,望向地上不省人事的少女,和少女身后那座屹立如巨人的變異體。
“你的忠誠,始終屬于她。”
“我,只是一個替代品……你找到了她,自然就拋棄了我……”
弗伊斯再次轉身,空洞如骷髏的眼眶正對白啟葉。
這些動作過后,她幾乎只剩下一具骨架了,沾附血肉的骨架上,似乎有光在流淌。
“我不怪你,小懷特,因為……”
“她看上去,和你描述的一樣,很親切……”
血肉和骨架徹底消失。
藏在骨骼里的腦囊完整露了出來,人形,每一處都被細絲重重包裹,細絲之間,五顏六色的光芒不斷流轉。
蟲王可以把腦囊藏在寄生體任何部位。
當初蘭洛斯特的腦囊,在肺腔之中。
如今,一個比蘭洛斯特大出許多倍的腦囊出現在沈容面前,沉容卻不敢生出絲毫覬覦。
因為細絲,無處不在。
這里已經不是她的領地,而是白啟葉掌控的世界。她已然發現了,這些細絲不光來自白啟葉,也來自于院墻上的其他蟲王。
他們的站姿如出一轍,他們的表情也一模一樣,他們——
都是白啟葉的分.身!
一定是「降臨」,白啟葉的異能「降臨」!
任何人,不管是人類還是異蟲,只要和白啟葉的「降臨」世界產生連結,白啟葉就有辦法蠶食他們的意識!
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到的效果,而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
白啟葉早就對他們下手了!
“1073,你說得沒錯,過去二十年,我確實避世不出。”
“但這不代表我什么都沒做。”
白啟葉的聲音讓沉容心中一緊,不敢動彈分毫。
源自于五位蟲王的細絲,同樣包裹住了她。
生存本能在此時生出巨大的分歧,逃離,弗伊斯就是她的下場,留下,結局也是死亡。
沉容只能眼睜睜看著白啟葉動作,聽著他緩慢又平淡的語聲。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這一點你也沒有說錯。”
“沒有你,我很難等到地星旅團所有蟲王齊聚的機會。”
“沒有你牽制弗伊斯的注意力,我也很難在一招之內,制服弗伊斯。”
白啟葉捏住額角上的一點布條,那似乎是布條的末端。他長得有些畸形的手臂繞著頭部旋轉,布條一圈圈褪下,露出絢麗到極致的光斑。
腦囊!
白啟葉居然用這么簡單的東西,掩藏自己的腦囊!
白啟葉動作一頓,捏住布條的手驀然甩向側上方。
人皮布條瞬間褪盡,飄飄揚揚到半空,蜿蜒出飄帶一樣優美的弧線。
然后,被萬千細絲切割成粉塵,靜靜灑落,好似下了一場淡淡的雪粉。
相距不到百米,天臺上的白啟楓瞳孔一震:蟲人!
在「降臨」世界見到過的蟲人,以最真實的面目,出現在他眼前!
和當時渾白的模樣相比,此時的蟲人絢麗奪目,無數云霧一般的光芒在它體內纏繞、游走,乍一看像是蟲須,實則被包裹在人形之中,似乎沒有實體。
但是,它們確實擁有實體。
它們的顏色溢出人形表面,順著空氣蔓延,斜斜向上,沒入另外四個蟲王體內。
隨著蟲人轉身,向冷柜前的少女邁動腳步,這些彩色細線繃緊了,那幾個蟲王木然的臉上也出現了痛苦的表情。
他們不是死物,只是變成了白啟葉的傀儡。
如今,白啟葉要收獲果實了。
同樣絢麗的光芒出現在他們的皮膚上,逐漸穿過皮膚,透過衣服,從冰山一角,被細絲緩慢的拉扯出來。
只需看到一點點,沉容便知道,那是他們的腦囊。
蟲王的腦囊,是蟲軀最核心的部分,失去腦囊,相當于人類失去心臟。
屹立世界之巔百年之久的蟲王們,同時來到死亡邊緣。
沉容無力替他們惋惜,因為很快,同樣的牽扯感出現在她身上。
她垂下目光,駭然發現,她偽裝出來的身體已經完全變形——不斷膨脹、不斷變軟,如同一團發光的水母,從衣褲中滑出。
沒錯,她利用異能特質把真實的身體透明化,將腦囊偽裝成了人。
任何遠程攻擊都會被她巨大而無形的變異體阻擋,任何試圖接近她、攻擊她的人,都會先進入變異體,等于陷入她的陷阱。
然而此時,被切割成殘片的變異體還沒來得及恢復,白啟葉又識破了她的偽裝。
她和其他蟲王,沒有任何區別。
不敢反抗,不能反抗,否則立即被細絲切割成齏粉。
擁有四個蟲王分.身的白啟葉,任何情況下都能輕易將她抹殺。
然而,沉容雖早已不是沉容,但絕不放棄仍然根植在她的意識里。
她看見了沉宜。
“沉宜!”縮小無數倍的變異體發出模糊詭異的聲音,像是野獸垂死的嘶吼。
“沉宜!”
“沉宜!”
白啟葉沒有阻攔她。
第三聲過后,沉容的聲音一步步修正成沉宜記憶中的音色。
冷柜里,沉宜折腰掛在變異體肋骨上,源源不斷的寒氣幾乎凍僵了她的意識。
母親的嗓音把她拉扯回現實。
她睜開迷蒙的雙眼,順著一聲聲呼喚找到聲音來源——一團碩大的水母,包裹著一團光彩奪目的小水母。
沉宜呆滯片刻,心底里不受控制地泛起厭惡情緒。
“你不是我媽媽,你不是……我媽媽已經死了……死了……”沉宜搖頭呢喃,一邊拒絕,眼淚卻從眼眶里噴涌而出。
此刻的她是如此無助,連嘶喊的力氣都消失殆盡。
“我只是想走一遍我媽媽走過的路,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值得她放棄我,到底是什么阻擋了她和別的母親一樣,去愛自己的孩子……但你不是她,你不是她!”
“沉宜,是我,確實是我,我沒有不愛你。”
半透明的水母開始變幻形狀,努力凝聚成沉宜心目中母親的模樣,然而有細絲存在,那些輪廓剛出現雛形,便崩碎成粉末。
沉容忍住劇痛:“真的是我,我回來找你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我的女兒……”
沉宜的淚眼望著她,忽然笑了。
“你不要裝了,你一點都不像,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她。”
“你只是她葬禮那天,落在她墳頭的那場雪。”
她打了個冷戰,哈出一口冷白的汽,勉強抬起頭,感受著低溫,捕捉著天空中的陽光。
“真,討厭啊……我討厭冬天……”
話落,她沒了聲息。
沉容恨鐵不成鋼,可放棄是萬萬不能的。她只能直面敵人。
“白啟葉!你以為這就結束了嗎?!”
“就算你吞噬所有蟲王,也不一定能極其所有情緒異能!”
“人類情緒有多復雜,你再清楚不過。與其涸澤而漁,不如和我聯手,我們一起……”
嘭——沉容的腦囊破了。
那朵絢麗的水母被細絲絞爛,各色云霧蜂擁而出,仿佛被壓實的棉花團,突然失去束縛,砰然炸開。
更多的細絲涌過去。
和其他細絲不同,這些細絲的顏色純黑,仿佛擁有強大的吸引力,將飛散的云霧纏裹起來。
云霧的顏色和光芒給黑色細絲上了色,色彩一路延伸向白啟葉,似乎和其他彩色的細絲,沒有任何區別。
但白啟葉出現了顯著的變化。
他彎腰抱起霧杉,因為身材太過畸長干癟,導致霧杉看上去像是掛在兩根彩色竹竿上。
迅速吞噬、同化沉容的腦囊后,他的身形開始飽滿。
肩膀變平,背影變寬,渾身上下都依稀出現了肌肉輪廓。
霧杉躺在他臂彎里,像是被光芒包裹的嬰孩。
他注視著霧杉沉睡的面龐,只覺那張小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騰出一只手,輕輕拂過她的眉心。
那道破損的裂隙,消失無蹤。
只是霧杉的眉毛,仍舊微微擰著。
“阿加,你生氣了嗎?”白啟葉柔聲開口,“我不是故意吃沉容,我只是對她感到厭煩。不要生氣,好不好?”
他抬起左腳,無數細絲匯聚過來,隨著被他踩踏,發出更鮮艷的光。
抬起右腳,亦如是。
白啟葉抬頭望了眼冷柜中變異體慈悲的臉,又把目光落到霧杉身上,緩慢地拾階而上。
他身后,絲線拖曳四團形狀各異的腦囊,漂浮在空中,隨著他的前進而前進。
至于院墻之上的蟲王們,尸體早已化身為石像,覆蓋白翳的眼睛從各個角度望向院中,如同目視他們的王,登上王座。
冷柜里的變異體,便是王座。
懷里人的眉頭始終沒有放松,白啟葉一次次輕撫她的眉心。
他想起沉容死前說的話,再次輕柔開口。
“阿加,不要相信她說的話。”
“人類情緒很復雜,但沒有復雜到難以窮盡的地步。”
“說到底,都只是七情六欲的組合而已,其中奧妙,遠不如異蟲族群。”
“我知道你想讓這顆星球成為異蟲的墳墓,卻又因為人類的消亡而痛苦。”
“如今,我可以幫你結束這種痛苦了。”
“但是,我只有一個條件——”
白啟葉腳步微頓,在踏入變異體的胸腔之前,垂落雙眸。
“想起來,想起你的身份,想起我。”
“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一起。不管我們兩個中,是誰完成使命,啟動下一次遷徙,我們都不會分開。”
他把伸手一掃,掛在肋骨上的沉宜飛了出去。
隨后,將霧杉輕輕地、輕輕地放進變異體的胸膛。
他調整了一下霧杉的腦袋,讓她的頭靠在那顆冰晶心臟上,霎時間,冰晶心臟散發出蒙蒙亮的微光。
天臺,白啟楓盯著那道光芒璀璨的人影。
和他記憶中的弟弟,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好像……長大了。
白啟楓低咳出一口血,斷肢使出剛剛積攢的微薄的力氣,和上次一樣,頹然落回。
所有雪人里,擁有堅韌之心的他是最了解阿加的人,許多阿加未曾回答白啟葉的疑問,白啟楓都知曉答案。
但他無力解決阿加*的痛苦。
白啟葉已經做的事,正在做的事,即將做的事,或許違背了阿加的意愿,可他也許真的能,終結阿加的痛苦。
因為阿加的痛苦不僅來源于自己。
更來源于人類。
白啟楓緩緩閉上眼睛。
白啟葉緩緩睜開眼睛。
他沒有眼瞳,眼眸和身體一樣,燦如星空。
整個星空里,都只有眼前的人。
“我決定好。”
二十多年來,離開哥哥后,他第一次用帶著笑意的、調皮的語氣說話。
“最初的蟲王,和最后的蟲王,都由你來當。”
“蟲王才能擁有完整的種族記憶,我知道你記得這些,會痛苦。但是,只有這樣,你才會記得我。”
蟲王孕育的蟲卵數以億計,不是每一粒蟲卵,都能在新世界里活下來。
但蟲王自身絕對可以。
白啟葉最后一次去撫摸霧杉的眉心。
“不用擔心,我會活下來的。我也不會忘記你,我會去找你,和你繼續下一段旅程……”
聲音越來越小,直至無聞。
白啟葉后退一步,一步便退出數米距離。
他懸停空中,平視著霧杉,注視著絲線在她眉心開出第二道縫隙。
冰晶心臟的光芒開始變強,受到它的牽引,霧杉眉心里再次淌出色澤絢麗的水滴。
白啟葉沒有讓水滴出來。
他心念一動,后方腦囊化作一灘水流,順著細絲急速涌向霧杉的眉心。
任何異蟲,任何蟲王,哪怕是他,吸收腦囊里的情緒異能都需要時間。
只有阿加不一樣。
任何情緒異能進入她身體里,就是她的——本來就是她的。
因為她是降臨這顆星球的,最初的蟲王!
另外三個腦囊也化成水流。
源源不斷的炫光涌向霧杉眉心。
霧杉的眉毛越擰越緊,眉心細縫中綻開的光芒越來越熾盛,完全吞沒了她神色中的痛苦。
那像是一團火,不斷灼燒著她腦海中的想象,不斷分解那些嚴密的、介乎存在和不存在之間的程序設定。
她的意識處于一片火海。
天臺上,白啟楓閉上雙眼,都能感受到熊熊火光,投映在他臉上。
終于,阻礙他行動的無力感,瀉于無形。
他用折斷的手臂猛然翻轉身形,腦子里盤旋著阿加,嘴里大喊出的卻是另一個名字。
——“霧杉!!!”
但他只看到了白啟葉撲向冷柜的最后一幕。
果決,義無反顧,如同飛蛾撲火。
白啟楓張著嘴,仿佛定格-
拐過最后一個彎,空蕩蕩的、一片狼藉的街道中,三個人終于望見坡道盡頭的小院。
米湘脫口驚呼:“那是什么?!”
小院上空霞光彌漫,光線中繁復、綿密又絢爛的色澤,比任何極光都令人震撼,美得窒息。
然而下一刻,一道魁梧的身影拔地而起,高出院墻,不斷生長。
她高大雄偉,卻不失女性的柔美。
她的頭顱包裹著無數斑斕的蟲須,卻一點都不駭人,反而令人心生親近。
她雙目淺闔,微微側過身。
苗苗呼吸停止一瞬,緊接著,拔腿狂奔。
“霧杉!霧杉在里面!”
魁偉女巨人的胸口里,靜靜坐著一個人。
她眉心淌出奪目的水流,由情緒異能組成的水流涌向冰晶心臟,冰晶心臟緩慢收縮,仿佛在蓄力準備時隔多年的第一跳。
胸膛兩側,交錯如縫線的蟲須驀然收緊。
肋骨歸位,擋住了霧杉的臉-
線纜全部都斷了。
空氣中彌漫著冬天少有的潮濕味道,沒有電,讓荒廢的實驗室顯得愈發安靜。
外面連聲爆炸的巨響,都沒能打破這里的死寂。
終于,黑暗中出現一絲輕微的聲音。
“咕嘰咕嘰……”
像是有人在擠壓一坨光滑潮濕的面團。
輪床上,柴雨晴被迫張開嘴,一團散發出微微白光的東西吃力地擠了出來。
真的像一坨面團。
它啪嘰掉到地上,幾根短短的蟲須托著肉乎乎的身體,緩慢又努力地挪向墻角。
有些軟萌的可愛,但結合身后被微光照亮的黏液看,也不乏蛞蝓的惡心感。
行進到一半,它陡然僵住。
出于本能,它對活人的氣息極其敏.感。
有人在盯著它。
它看向墻角處的寄生體,難免開始盤算用盡全力沖過去,有多少成功幾率。還沒得出結果,它被一雙手托了起來。
人類纖細的手指比它還要冰涼,凍得它一縮。緊接著,墻角處的人影迅速放大,這雙手幫它迅速走過了后半程。
“去吧。”
蟲軀沒入呂思微張的嘴,只過一秒,呂思便猛然喘了一口氣。
她睜開眼眸,仰視黑暗中的輪廓:“我以為……”
“以為我會趁機殺了你?”柴雨晴接口。
呂思沉默。
脫離寄生體這么久,她能活到現在完全可以稱為奇跡,可聯想起在柴雨晴身體里時見到,或者說是“感應”到的畫面……
和奇跡無關。
“也許你也看到了。”呂思斟酌著開口,“人類和異蟲之間的結局,注定不死不休。”
柴雨晴:“不死不休的是欲.望。如果我是蟲王,會考慮如何和人類共存。”
呂思一怔:“你真這么想?”
柴雨晴:“我只是不關心。”
呂思啞然,隨即無奈一笑。她正想說些什么,柴雨晴驀然轉身,打開了實驗室的金屬門。
金屬門隔音極好,一敞開縫隙,風聲和某個喊聲同時灌入。
“霧杉!!!”
“十二!”
柴雨晴辨認出聲音,毫不猶豫跑了出去。
呂思虛弱到了極致,但怎么說也是異蟲,寄生體韌性遠遠好過普通人類。她扶著墻站起,略微緩了一口氣,跟著跑出去。
幾乎和柴雨晴同時抵達能望見天光的地方,也同時望見了那道魁偉的身軀。
注意到女巨人面孔的一瞬間,一個詞語浮現在呂思腦海:“菩薩低眉……”
柴雨晴卻一眼找到了女巨人胸腔里的身影:“霧杉……霧杉!”
蟲須收緊,胸骨合攏,那抹渺小又淺淡的影子,曇花一現,快得像是幻覺。
坍塌的鋼板形成了斜坡,柴雨晴手腳并用爬上去,慌亂中,根本沒注意避讓鋒利的斷口。她的手掌和手臂都被劃破了,傷口深可見骨,一時沒能抓住,又滾回地下通道。
她還要再爬,呂思用力按住她的肩膀。
“那是異蟲!”
呂思自知以自己現在的能量,連自保都難,更別提保住柴雨晴。
“那是霧杉!”柴雨晴只想方寸天空,手指卻錯開了女巨人,“你忘記你看見什么了嗎!”
窄窄的藍天上,四方流星匯聚而來。
呂思瞳孔一顫,驀然按住額頭。
大腦中泛出劇烈的疼痛,比起以往幼蟲發作,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腦袋里的蟲軀掙扎著要破體而出。
不,是一股神秘的沖動,讓她奔赴視野中那道魁偉的身影。
源自蟲母的……召喚……
異蟲族群的使命……完成了?
直到剛剛,她還認為人類和異蟲之間,將不死不休,共同消亡。
怎么……可能……
愣神間,柴雨晴已經重新爬上鋼板,這一次她又增添了幾道傷口,但她忍住了,成功來到地面。
她奔向女巨人。
對方在不斷生長,以柴雨晴一米七的身高,也只及到她的小腿。她拼命抱住她,孰料腳下鋼板支撐不住女巨人的重量,轟然塌陷。
柴雨晴再次陷入黑暗。
銳痛從肩膀傳來,一塊斷裂的鋼板嵌入她肩頭。
她只能死抱住那條腿不放,感受著腿上傳來的炙熱溫度,嘶聲大喊:“霧杉——”
聲音回蕩在鋼板覆蓋的地下。
柴雨晴仰起頭,視線正好被一片鋼板擋住了,看不清地面以上的情況。她咬緊牙關跳起來,試圖把那片鋼板撐開。
成功了,卻晃動了另一塊搖搖欲墜的鋼板碎片。
那快碎片三角形,極為尖利,正沖她的頭頂落下。
柴雨晴愣神了極為短暫的一瞬,再次喊道:“霧杉!”
噗——
鋼板扎穿了一只手掌。
溫熱的血灑在柴雨晴臉上,她耳朵里,捕捉到一道熟悉的嗓音:“繼續……喊,她聽得見,她一定……聽得見……”
說到這里,沉宜咳出一口血。
被白啟葉甩出去后,她正巧落到了廖佩希轎車陷落的地方,距離這個位置只有幾米距離。而被白啟葉甩出去前,她在瀕臨失溫的狀態里,做了一個夢。
一個破碎但溫暖的夢。
她意識模糊,本來記不清夢里發生了什么,直到摔到地下短暫暈厥,夢境再臨。
第二次,這個夢變得清晰起來。
她頂住柴雨晴后背,用手肘擦掉下巴上的血。】
“阿加告訴我,霧杉能回來。”
“只要我們齊心協力,我們就能把她拉回來。”
“雨晴,我們不能讓霧杉走,她會受不了的,這種給其他生命帶去死亡的旅途,她會崩潰的……”
“來,我叫號子,我們一起喊。三二一——”
“霧杉!!!”
兩人齊聲的呼喚傳出很遠很遠,很高很高。
“霧杉!!!”
緊接著,又幾道聲音加入了進來。
有女聲,也有男聲。
柴雨晴和沈宜各自偏過頭,余光相視一眼。
苗苗,米湘,馬樓。
她們頓時認出那幾道聲音。
“霧杉!!!”
“霧杉!!!”
“霧杉!!!”
……
聲嘶力竭的呼喚不斷重復。
其他人還好,沉宜和柴雨晴的狀態實在糟糕,兩人的嗓子里都喊出血了。
但她們沒停。
渺小的人類,無能的人類,只能用這種愚笨的方式,試圖挽回她們的朋友。
頭頂鋼板響起咯吱聲。
呂思跳了下來:“有用,但還不夠。借你們兩個的血一用。”
話音未落,五官消失,白色蟲須張開成花瓣模樣,趴在柴雨晴的肩膀上,用力吮吸。
與此同時,幾根蟲須探入沉宜受傷的手掌,瘋狂汲取血液。
兩人都無視了身上額外增加的疼痛,極有默契地配合外面的呼喊,一聲未停。
聲嘶力竭讓血脈噴張,涌動的鮮血迅速補充呂思枯竭的能量。
終于,呂思的抬起頭,面部無關短暫恢復人類模樣。
她笑看柴雨晴:“齊心協力,算我一個,當然,前提是你相信我。柴雨晴,你信我嗎?”
柴雨晴看著她的眼睛。
天光從頭頂落下,灑入呂思眼眸,柴雨晴發現自己從來沒注意過,呂思的眼睛很美。
不同于霧杉的靈動,呂思的美,在于野性而直率的狡黠。
正如她此刻,對柴雨晴眨了一下眼睛,補充一句:“各取所需,你懂的。”
柴雨晴咬著下唇,點了一下頭。
霎時間,無數蟲須從呂思身體里蔓延而出。她的臉和身體都消失了,整個人化成一蓬雪白無瑕的菟絲花,扎根于女巨人的偉足之下,順著對方雄偉的身軀,攀援而上。
片刻后,一場潔白的雪飄然灑落。
虛幻的白色碎光,驅散了地下空間的幽暗。
與此同時,少數心碎于純凈區告破,抑或是疲憊于掙扎求存的人們,放棄撤離留在家里,見證了這場詭異的大雪。
小半落向大地。
大半逆流天空。
在這個冬日的藍天里,留下點點瑩白的印記。
星辰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