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形形色色的目光在葉聲笙身上流連。
她覺得自己成了砧板上的貨物,被人肆意打量,似乎在估算她這一身皮肉,能為搖搖欲墜的葉家換來碎銀幾兩。
實際上也確實如此。
她確實是來給自己找一個合適買主的。
嘈雜的議論不講道理的鉆進葉聲笙的耳朵里,她強忍著羞恥,掐著掌心死死的站在原地,默不作聲的將手中的名帖遞給門口的侍應(yīng)生。
她能聽到那些人的話,侍應(yīng)生自然也能。
但他只是禮貌的朝葉聲笙笑笑,輕聲向她確認,“葉小姐,來找二少爺?shù)膯幔俊?br />
他沒說是哪家二少爺,但圈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現(xiàn)在的京市,只有那一個二少爺。
也是親生父母千挑萬選為她找來的“臨時交往對象”。
葉聲笙微不可見的點頭。“葉小姐,這種服務(wù)態(tài)度,可算不上好。”
他的話并不如何疾言厲色,語氣也是難得的柔和,但葉聲笙卻知道,自己是犯了大忌。
從小,葉聲笙就很清楚,葉家在京市這種地方,實在算不上什么豪門,費盡全力,也至多擠進三流圈子。
但一心想要結(jié)交頂層圈子的魏嵐卻不甘心于此。
她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了一身不倫不類的“豪門風范”,一有機會,就帶著葉聲笙在外交際,想要借著女兒芭蕾舞天才少女的光環(huán),結(jié)識一些“大人物”。
為了防止葉聲笙沒眼力見兒的犯錯,魏嵐常常對她耳提面命,曾經(jīng)多次強調(diào)過“我們這樣的人家,可從來不會對那些底層人發(fā)脾氣,沒那個必要。”
對這些話,葉聲笙常常報以沉默。
但當看到魏嵐皺著眉頭,不滿的挑剔服務(wù)員時,葉聲笙卻忍不住想笑。
但今天,葉聲笙總算真切的明白了,魏嵐說的沒有錯。
她也確實不應(yīng)該笑。
當處在“服務(wù)員”那個角色時,上位者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都會讓人緊張到發(fā)抖。
仰人鼻息,自然膽戰(zhàn)心驚。
葉聲笙藏在身后的手指無意識的揪著身下柔軟床單,指尖用力到泛白,也只能在黑色絲棉上留下一道慘淡折痕,空茫茫的激不起半分塵埃。
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什么也沒有的人,居然奇跡般的什么也不怕了。
濃密眼睫抬起,葉聲笙今夜第一次避也不避的仔細打量起邊澈如今的樣子。
他現(xiàn)在,和七年前,天差地別。
本就極高的身量蛻去少年時殘留的消瘦和單薄,筋骨堅實,肩寬背闊,渾身肌肉并不過分夸張,但卻透著一股精雕細琢,顯然平時有專業(yè)人士量身規(guī)劃,才能鍛煉出這樣毫厘不差的力與美。
骨相完美的臉上,一筆一劃的線條更加深刻利落,濃而黑長的眉毛鋒銳不減,一雙因輕微遮瞳總是透著懶散厭倦的睡鳳眼此刻正饒有興味的俯視著她,連唇角掛著的笑,都因為氣質(zhì)的迥異而顯得份量十足。
如果不是左側(cè)軒挺眉骨上那一小塊疤痕,還算得上陳舊時光遺留下的證據(jù),葉聲笙幾乎會懷疑自己其實認錯了人。
改變記憶中那個少年的,除了五年遠隔重洋的時間,還有遙不可及的權(quán)勢和地位。
現(xiàn)在的邊澈,讓葉聲笙陌生。
但眼前這個陌生的舊人,卻是現(xiàn)在的她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葉聲笙長睫顫動,在邊澈以為那雙澄澈清瑩的眼又要泛紅落淚的時候,她突然直起身體,以一種堪稱勇莽的姿勢,撞上了他的唇。
勝券在握、游刃有余的強大獵人
侍應(yīng)生眼底帶上了一絲了然,客氣又熟練的帶她穿過議論紛紛的人群,朝大廳的中心走去。
“葉小姐,在見到二少爺之前,有幾句話要交代您,二少爺人很好,但是不喜歡人穿白裙子,也討厭看到盤發(fā),更不喜歡跳芭蕾的女孩子…”
說到這里,侍應(yīng)生看向葉聲笙的眼神幾乎已經(jīng)是同情了,“您看您…”
因為“邊”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姓氏,想起一些不愉快往事的葉聲笙聽到他的提醒,有些窘迫的停下胡思亂想,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穿著打扮,犯了難。
前段時間父親住院,母親多方活動周旋都無所獲,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這張救命的名帖突然被人送到葉家,父母狂喜之下,也曾盡力打聽過邊二少爺?shù)臑槿讼埠谩?br />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明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葉家能搭上的所有人脈,卻都對這位二少爺?shù)南埠弥M莫如深,擺擺手讓他們自己琢磨琢磨。
最后他們沒有辦法,只能選了最襯葉聲笙的穿著打扮。
不巧,正是一襲經(jīng)典白裙,搭配簡單盤發(fā)。又看了幾個姑娘自己錄的練舞視頻,仔細的指出她們暴露出的小問題后,就到了食堂。
華音的食堂不算很大,建的卻很漂亮,提供的三餐也多樣,在保證熱量的情況下,同時照顧到了味蕾,水平在國內(nèi)的芭蕾舞圈子里,都算得上出名。
讓想起英皇食堂做飯水平的葉聲笙胃口大開,打了滿滿一盤。
只是當看到坐在她面前的那些女生的菜量時,她卻忍不住皺了皺眉。
“你們怎么吃這么少?是沒胃口嗎?”
對面坐著的就是被推出來發(fā)言的女生,叫文嘉,看的出來是這一批女生里領(lǐng)頭的那個,聽見她的疑惑,文嘉大大的嘆了一口氣,捂著肚子哀嚎道
“怎么可能啊聲笙小姐!這么點菜,都不夠我們家貓吃的,每天吃這么點兒,我都要餓死了!”
她這么一說,葉聲笙更疑惑了。
原本看她格外窈窕,葉聲笙還以為她天生身體條件就是這樣,畢竟葉聲笙自己,就長了一副較常人更加纖長的骨架,在她的概念里,這樣的身形實在不足為奇。
不過聽她們的意思,卻好像都是節(jié)食餓出來的?
葉聲笙停下進食,一臉嚴肅的觀察了一遍食堂里所有人的餐盤,驚訝的發(fā)現(xiàn),竟然每一個都吃的很少。
“你們這樣不行的,跳芭蕾需要合格的肌肉量才能完成的輕靈又漂亮,不吃東澈光靠瘦,力量不足,怎么可能做出好看的動作呢?”
周圍的女生愣了,臉上表情都有些尷尬。
她們未必是每個都愿意節(jié)食,只是整個圈子風氣和審美如此,她們也不得不跟著卷體重。
聽見葉聲笙這么直白的話,心里都挺難受的。
“可是聲笙小姐,不節(jié)食的話,就會胖”有人小聲的抱怨了一句,“胖了的話,老師會罵,那才是天都塌了。”
相比起來,餓肚子倒顯得無關(guān)緊要了。
葉聲笙嘆了口氣,想了想,還是覺得不能不管,“這樣吧,你們先吃,等我去找封團長問過再說。”
封曉穎正好也在找葉聲笙,一見到她,就關(guān)心起她第一天上班的感受。
兩個人邊走邊聊,說了一下后續(xù)圍繞葉聲笙組建的小組和排練計劃,又去看了一遍最近準備演出的《小美人魚》排練,葉聲笙才和封曉穎聊起中午食堂聽到的事。
對此,封曉穎也很無奈。
見她臉上諱莫如深的表情,葉聲笙頓了頓,柔聲提出自己的想法。
“封團長,如果不方便改變?nèi)珗F的話,我希望我的劇目里,演員能聽我的。”
不管怎樣,先保證她帶的小組不出現(xiàn)力量不足這種問題再說。
封曉穎自然沒有異議,這件事就這么敲定了。
之后她就將團里即將由葉聲笙帶隊,排練新劇目這一消息通知了出去,葉聲笙也跟著忙碌起來。
等擬訂好選拔演員標準,天色已經(jīng)深黑。
專屬的辦公室里亮著燈,將空曠的屋子填滿,難得的沒人來打擾,葉聲笙望著窗外,有一瞬的恍惚。
這個地方的生活,和在倫敦時一點不像。
安靜的辦公室突然響起一陣熟悉的手機鈴聲,看見屏幕上熟悉的名字,葉聲笙搭在文件上的指尖顫了顫,之后下意識的將手機屏幕扣在文件下面。
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她想起昨天林霧宜的提醒。
“有時間的話,還是回一下寧言熙的消息吧”
心底一抽一抽的,有些痛。
葉聲笙閉上眼,幾秒鐘后,還是伸手將手機拿了回來。
更不巧的是,葉聲笙還是一位新近在國內(nèi)外聲名鵲起的芭蕾舞伶娜。
雖然這個突然得知的消息,讓父母的打算還沒開始就面臨失敗,但面對這種對原計劃來說壞到不能再壞的情況,葉聲笙卻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笑容。
這位未曾謀面的二少爺,讓她想起一位截然相反的故人。
哪怕二少爺?shù)男帐煜さ剑皇锹牭剑紩屗X得疼痛的地步,但在這個頻繁提到他的場合,在即將親手打碎自己所有尊嚴的前夕,葉聲笙卻開始近似自虐般,放縱自己去回憶少年時那個人。
那個人說過,最喜歡她穿著白色的芭蕾裙,盤著頭發(fā)露出纖細好看的肩頸,在舞臺上跳躍的樣子。
他說他不會形容,只覺得她像驕傲潔白的天鵝,讓人只想將她捧在手心,不讓她落入凡塵,沾染一絲塵埃,受半絲委屈。
然而那個人讓她受盡了委屈,現(xiàn)在她也要自己躍進泥潭了。
對上侍應(yīng)生不解的眼神,葉聲笙又笑了笑,原本緊張僵直的手腳不著痕跡的放松下來,“沒關(guān)系,麻煩您,還是帶我去見二少爺吧。”
她穿了這么一身觸霉頭的裝扮來,討不到二少爺?shù)臍g心,那也是天意,不是她的過錯。
至于葉家的未來如何…
葉聲笙垂下眼睫,幾不可聞的低笑出聲。
不管什么結(jié)局,她都接受,并樂見其成。
她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再次抬起頭時,眼底的譏誚已經(jīng)掩的一干二凈,重新變成那個清清冷冷的葉家小姐。
侍應(yīng)生見她似乎堅持這個不太明智的想法,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眼后,還是貫徹尊重客人的原則,恢復(fù)了沉默周到的模樣,繼續(xù)帶著葉聲笙穿過人群往前走。
那些讓葉聲笙覺得難堪的目光依舊在評估著她,但決定將結(jié)果交給命運后,葉聲笙整個人都松弛下來,反而能將自己放在一個看客的位置,從這場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的鬧劇中抽離出來,甚至開始好奇起那位傳說中的邊二少爺來。
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一個多好騙的花花公子,才會讓爸媽生出這樣不切實際的可笑幻想…
她的思緒不著邊際的亂跑,亂七八糟的想著一些有的沒得,直到侍應(yīng)生停下腳步,她毫無防備的跟著抬起頭
當看見宴會廳正中,一身剪裁精致的黑色手工澈服,支著長腿漫不經(jīng)心坐在沙發(fā)上的矜貴男人時,葉聲笙唇角完美敷衍的笑瞬間僵在了臉上
這一刻,她幾乎以為是自己太過緊張,發(fā)了癔癥,產(chǎn)生了可憐的幻覺。
如果不是幻覺,那為什么剛剛才想起過的昔日舊人,會以這樣全然不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這個他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場合?
樂隊不知什么時候換了曲子,急促的小提琴獨奏快到讓心跳不自覺狂奔著追趕,卻只能逐漸被落下,樂聲遠去,原地只留下一顆恐慌的心臟,砰砰亂跳的停不下來。
葉聲笙張了張嘴,想好的開場白卡在喉嚨里,努力嘗試仍然說不出來。
她腦袋發(fā)懵,第六感發(fā)出尖銳的警報,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快逃!快逃!
她不要在這個場合見到他!她不想在這個場合見到他!
但原本能跳出完美32周揮鞭轉(zhuǎn)的修長雙腿卻像是突然害了病,全然不顧主人的想法,只會跟著侍應(yīng)生的腳步機械邁動,直到將木僵的她送到那個眾星捧聲卻一臉百無聊賴的男人面前。
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
所有人都在等著,想看看這個明目張膽犯二少爺忌諱的女人,會有什么凄慘下場。
葉聲笙也在等。
她在等他從這場極刑般的幻覺里消失,或者自己干脆利落的暈過去。
但今晚幸運之神拋棄了她,或者說,至始至終,幸運之神都不曾眷顧過她。
盡管全身都在不受控制的顫抖,盡管嘗試著閉上眼睛,但當再次睜眼時,那個人也依舊坐在那里,甚至連姿勢都不曾變換過。
雖然他看起來陌生到讓她心驚肉跳,但那雙桀驁不羈的眼睛曾在過去六年中無數(shù)次的闖進她的夢里,連左側(cè)英挺眉骨上那條突兀的疤痕,都和記憶里一模一樣。
似乎是覺得她徒勞的掙扎可笑,那人漫不經(jīng)心的瞥了她一眼后,發(fā)出了一聲嗤笑,極輕,卻精準的灌進葉聲笙的耳朵,在她的耳道中、鼓膜上肆虐,發(fā)出雷鳴一樣的回響。
是他!
邊家二少爺!
他就是給了她名帖的人!
她今晚要見的人竟然是他!
葉聲笙慘白著臉,打了個寒戰(zhàn)后,猛然清醒了過來。
她咬著唇,一聲不吭的轉(zhuǎn)身要走,卻被人扯住手腕,一把拽進懷里。
那道曾經(jīng)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帶上了陌生的戲謔,在眾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像終于捉住老鼠的貓般,慢條斯理的問她
“葉小姐?不是聽說你要來勾引我?怎么剛來就要走了?”
她凝著眉:“懷孕?”
邊澈接過檢查報告,那些字像天書一樣在眼前盤旋,明明每個字都認識,但就是有種宿醉的感覺。
葉聲笙補充:“我今早還來了姨媽?”
醫(yī)生安撫道:“孕早期會有輕微的流血,我剛剛已經(jīng)給您檢查過了,沒有流產(chǎn)的跡象,放心吧。”
最后在一片恭喜中,兩個迷茫的新手爸媽踏上了回家路。
晚上十點的京市,路上車流通暢。
還是那輛柯尼塞格,龜速前行,身后時不時傳來刺耳的車鳴,最后實在不滿地換車道,降下車窗朝他們的方向叫囂:“膽子這么小,開什么跑車。”
兩個人充耳不聞,也沒有說話,各想各的心事。
等葉聲笙終于從神思游離中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一個死胡同中,導(dǎo)航的女聲一直重復(fù):“請在前方自行。”
一個京圈翻云覆雨的人物,竟然連路都不認識了。
她從來沒見過邊澈這么狼狽的樣子,唇角一寸寸勾起:“就你這種方向感,有資格做寶寶的爸爸嗎?要不然他出生先喊你叔叔得了。”
如果未來的日子里是他,那么她愿意——
永遠困在這樣一方小小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