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生同衾,死同穴【完結】
皇帝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時常臥病在床,太醫常來診脈,沈尋竹也常守在床邊。
秋天,楓葉和夕陽一樣的紅。天上偶爾飄過幾縷白云,空中偶爾吹來幾絲清風。天空之間,盡是清明,涼爽的天氣,夾雜著些許的愁緒。樹枝也更蕭瑟了,枯葉飄落,樹梢微響。
……
不久后,皇帝駕崩,喪期一過,沈尋竹順利登基。他登基后,取消前朝對武官的壓迫,提出文武平等的政策,完善教育制度,減輕賦稅。
他想要為云不秋平反,想恢復他的官職,不希望他為國家鞠躬盡瘁十幾載卻落得個聲名狼藉的下場。
“不知陛下打算如何為草民平反?質疑先帝的決定,告訴世人,你的父皇是一個是非不分的昏君?還是恢復原職,讓草民做回原來的將軍?一個——提不起劍的廢物將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多謝陛下好意。”
他的問題字字誅心,卻又是不得不考慮的現實,質疑他的父皇,成為一個不孝的君王?還是讓他的父皇死后背負罵名?
可是,讓他心愛之人遭受這莫須有的罪名,被后人詬病,他也做不到。
一日,他在御書房處政務,突感胸口悶痛,“咳咳……”
鮮血不慎咳在奏折上,他知道他可能大限將至了。
他派人去請來杜衡,經過把脈,杜衡面露難色。
“當初云將軍被挑斷經脈,刑具上被人淬了毒,就連我都沒有把握,你當時又要以身試險,親自試藥,結果余毒留在體內,如今恐怕是藥石罔效,我也無能為力。”
他早該猜到的,只是聽到這個確切的答復,心里還是有些失望。
“我還有多長時間?”
“傾盡我畢生所學,最多也只能堅持三個月。”
“三個月,夠了。”
他知道,他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所以一直不肯納妃。他也不打算在自己的孩子里選出繼承人,皇室宗親里面似乎也沒有合適的人選,繼承人一事,著實讓他頭疼。
異日,沈尋竹下旨,擴大考試人群的范圍,不僅是寒門,即使是奴籍、賤民,亦可參加鄉試、會試,并為其設立相關學院,提供學習機會,促進階級流動,提高官員素質。
然而,圣旨一下,立時引起百官騷動。在他們看來,那些寒門子弟,不過是缺一個平臺與機會,而沈尋竹為他們鋪平了道路,打破了他們之間的鴻溝。這樣一來,朝堂之上,就不再是世家大族的天下,而是全國各地、各階層精英匯聚之地,這樣直接威脅他們鞏固的地位,不是他們想要的。
“陛下,萬萬不可啊!”
此話一出,百官下跪,都在告訴他,這一決定是錯的。
然而,沈尋竹何嘗不知會有如此反應。歷朝歷代,從未有人想過以這樣的方式促進階級流動,弱化世家權利。反正他左右都是將死之人,何不開這先例,當這個惡人。
“朕意已決,不必再議。”
事后,不少大臣紛紛開始有怨言。
沈伯川了解此事,想著沈尋竹剛登基就惹怒這么多大臣,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這幾日,他的身體漸漸出現病態,偶爾精神不濟,萎靡不振。
“陛下,云公子求見。”
聽到云不秋來見他,他激動的站起身,眼里的不可置信與欣喜,“快宣。”
云不秋坐著輪椅進入殿內,看到眼前疲憊不堪的人,心里也不禁泛起一絲心疼。
“我聽說,你下旨進行改革,還設立專門的貧民學院供他們讀書,這引起了諸多大臣的不滿。”
“阿云,你知道我的意思。”
“可是,陛下不覺得此事操之過急嗎?可能會適得其反,朝中文武官員,個中關系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何不等你真正的掌握所有實權再做打算?”
他也知道這事做的有失偏頗,可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了。如今,他開了這個先例,惹得群臣激憤,日后,若是有人也有他這般志向,哪怕只是一小步,對這個國家、對那些空有抱負而無機會的人,都是好的。
“我另有打算,你放心,”他起身走向云不秋,“阿云,我們先不聊這些,我陪你在宮里逛逛,可好?”
“嗯。”
他推著云不秋在御花園里閑逛,御花園里新種的桃花正好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初春,正是桃花開的最艷的時候,嬌艷欲滴,還有一些洋洋灑灑的花瓣飄在草地上,化成這篇綠地的養分。
“這里何時種了桃花?”
“你喜歡的,剛登基時我就命人種下了,好看嗎?”
“好不好看都不要緊,終歸是要凋落的。”
“來年還會再開。”
“就算再開,也不是最開始的花了。”
可惜,他等不到來年再陪你看花了。
眾臣反對改革設立貧民學堂一事,沈尋竹知道其中緣由,他私底下早早派人調查他們,證據已經完全掌握,現在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數日后,沈伯川欲攛掇眾臣“抗議”,關鍵時候,他們卻突然反悔。
“你們……不是說好了嗎?為何突然反悔?當今皇上這一決策不正是違背祖制的嗎?”
“殿下,微臣也實屬無奈,陛下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臣等不敢擅自揣度圣意。”
院外,金甲衛破門而入,帶頭的將領帶著圣旨,眾人跪下聽人宣讀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皇親明王,結黨營私,貪贓枉法,擾亂朝政,其行為奸邪,有悖于國家法度,危害社稷安寧。經三司會審,證據確鑿。朕念及宗室之誼,本欲寬宥,然國法不可廢,王法不可私。今依律判決,削去其爵位,貶為庶人,終生不復用。欽此。”
沈伯川一時愣在原地,“接旨吧。”
“不……”
他還沒有正式行動,甚至沒有對沈尋竹造成任何傷害, 輸得一敗涂地,他一早就知道計劃,一覽無余,像個笑話。
查抄府邸,清點財務……
三個月終究還是太短,匆匆一晃而至,沈尋竹病情越發嚴重,他命人把云不秋接回宮,只想死前見他一面。
“陛下,若是您真的這么喜歡云公子,死后何不讓他與您合葬?”
他有過這種想法,但是云不秋這么恨他,真的愿意死后與他一起嗎?即使內心極為不舍,依舊不愿勉強他。
“咳……咳”
“宣太醫——”
宮外,他派出的侍衛正在快馬加鞭把云不秋接來。
“云公子,”他匆忙跑進屋中,“陛下病危,還請隨我去宮中。”
他站起身來,絲毫不敢相信他說的話,“病危?怎么會?”
“句句屬實,請公子早做決斷,否則……悔恨終生啊!”
……
沒想到他自被廢以后第一次策馬,卻是這種心境,焦急、擔憂,無奈……
養心殿里,只留了公公侍奉在身側。
推開門,熟悉的身影伴隨著一陣光影出現在眼前。原本抱著一絲希望的他在看見沈尋竹的那一刻,心里最后一道防線好像被打破,他推動著輪椅往前走,“陛下……”試探著問出一句。
“……阿云?”他手指輕輕揮動,示意讓其他人出去。
他不敢相信,短短幾個月,為何他會這樣?面色蒼白如雪,仿佛被抽空了生命,黯淡的眼神里多出了幾分勉強的光亮,動作變得遲緩,全然不像上次見面那般。
“怎么會這樣?”他緊緊握著他的手,眼淚閃爍著淚光,聲音帶著些許抽噎。
“對不起……”云不秋連忙搖頭,他從不認為他有什么對不起他的。“如果不是我,寧都尉就不會死……”停頓片刻,他又問道:“你還恨我嗎?”
他早已泣不成聲,“我從來沒有恨過你,從始至終,我恨的都是我自己,恨我自己當時為什么要貪戀那虛假的美好,恨我自己無能,沒有辦法面對你。”
聽到這個回答,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情面對他,慶幸他沒恨過自己,還是心疼他這樣痛苦?
他緩緩伸出手,想最后再靠近一次,“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渴求過什么,現在我只愿你,歲歲年年,順遂無虞,所得皆所愿……”
他合上了眼皮,靜靜的沉入了永恒的寧靜,帶走他生命中最后一縷光芒。
意識到他的離開,停頓須臾,嘴唇微張,“我所愿皆已落空……你告訴我,我該怎么順遂無虞?”淚珠從眼角滑落,滴落在沈尋竹平靜又冰冷的臉上。
……
從杜衡那里了解到沈尋竹中毒一事,他這才意識到沈尋竹對他的感情有多深。一個穿越到這里的人,他一直是個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天煞孤星這種怪力亂神之說,如今事實擺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他要報仇,報應卻落在他身上,這不該……
懊悔與自責,這些情緒嵌進心里,仿佛黑夜里無形的枷鎖,桎梏著他。
【云松小院】
院里立了個衣冠冢,下面埋著個空棺材,他日日守在這里,對著衣冠冢說話。
有人說他失心瘋了,也有人看出了那不為世俗所認可的感情,唏噓不已。
他的傷日漸好轉,杜衡時不時的會來為他診脈調,他知道這是沈尋竹生前安排好的。
“我早說過多次,不要過度憂思,逝者已矣,長此以往,你的身體恐受不住,我也救不了你。”杜衡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勸著。
小鳥的啼叫聲在空中游蕩,他看向窗外自由飛翔的小鳥,臉上盡是苦笑,“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當年親手種下的,待我離開那日,煩請你照顧一二……可惜,他是帝王,我一個賤民,不配與他同葬。”
“胡說什么呢,我才不要幫你照顧這些花草,你最好活久點,不然以后它們枯死了都沒人管。”
若干年后,院子里的空棺材多了一具尸體。直到最后,他沒能回到家,也沒找到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