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爾接近深夜才從302房間的老先生那里聽說了那個男人的事,那會她剛鎖了餐廳的門下班,前幾天的注意力又都在只發了一半的周薪上,只欣賞到了卡在杰西卡房門把手里的花。
米歇爾對著那束水靈靈的混合花束撕開彩虹色的包裝紙,將一顆橘子味的糖丟進嘴里。她從杰西卡.米勒那聽過幾次她未婚夫的故事,因此難免預設了印象——一個很差勁的家伙。
還是個巫師,法國少女叼著糖果想,那就又要加上高高在上,大驚小怪。
以她跟巫師們相處的悲慘經歷來看,他們確實非常容易大驚小怪,對身邊正常人的一切抱有嘲笑的態度。按照他們給出的界定標準,她的祖父是啞炮,而她的姑姑是個巫師,從而讓她有機會“幸運地”窺見另一個世界的模樣。在那個世界中居住的大多數居民相信魔法無所不能,有的也和杰西卡一樣對外界充滿好奇,但就像水中的油點,就算再融入其中,也永遠不可能變成水,盡管杰西卡.米勒已經非常、非常接近了。
如果我死之前,你仍然學不會如尊重你姑媽那樣尊重我,她記得父親對她說道,那么在這之后,你除了一根毛線外什么都得不到。
米歇爾用粉筆擦抹掉今早寫上的推薦菜單,她用了半個月掌握渡渡鳥餐廳高重復性的工作,衛生條件堪憂,室內的空氣還像熱湯一樣濃稠,混合汗水黏在她的頭發上。她聽說杰西卡旅行回來了,但這幾天一直沒能碰見,似乎從回房間后就再也沒出來過。米歇爾對年輕人發泄欲望的行為見怪不怪(主要他們聽上去也挺安靜,沒什么好投訴的)。傳說英國金發妞回來的第三天傍晚她見到了她的未婚夫出門采購,實際長相相當年輕,只是舉手投足間有股老氣橫秋的氣質。他是個漂亮男人,拎著樓下疊得整整齊齊的面包房紙袋,耳朵尖在春天里染成難得的凍透了的紅色。
由于狹窄的樓梯口作祟他們對視了一會,她聽見自己后槽牙把糖咬碎的聲音,兩個人沒說上一句話。
米歇爾懷疑杰西卡就這樣消失了,畢竟巫師們總是習慣不告而別,然后再把責任推到那些什么都能解釋的保密法案上。但很快,失去一個好朋友的恐懼戰勝了理智,也許是她在不停被隱藏在暗處的巫師執法人員施遺忘咒語?黑發女孩用指尖捏了一把上了膠后硬繃繃的劉海,她從小就聽姑姑說這種嚇唬人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姑姑再也不來看她了,才意識到她只是自以為離魔法很近——
米歇爾想起在和杰西卡那個叔叔寫信瞎聊時提到的,毫無天賦者,不被允許踏入那個世界。
盡管如此,她還是忍不住關心杰西卡的狀況。她消失的時間太久了,而房間里只有她的未婚夫出現了幾次。
她的意思是,萬一杰西卡.米勒被他給殺了呢,巫師的把戲讓他們天然就能無視作案工具與場所...又或者,萬一那個陰沉的男人有什么,毆打跟他分手的未婚妻的愛好?所以她才沒法出門,還大老遠跑到法國要跟他分開?
于是在一個美妙的工作日午后她去敲門了,后腰揣著她能想象到最鋒利的水果刀,在渡渡鳥餐廳賣煙的老羅杰還被她叫到樓下以防萬一。果不其然還是那個男巫開了門,在聽完米歇爾殺氣騰騰的“問好”后雋秀的臉上難得出現了驚訝的神色。他讓她在走廊等上一小會,過了半分鐘杰西卡.米勒從門后靜悄悄鉆出半個身子,她穿著一件絳紅色的睡衣和綢褲子,臉頰緋紅,完全沒有挨過打的跡象,但天知道剛才是在睡覺還是在干別的什么。
“哦,米歇爾,”米歇爾聽見她清脆地說,然后懷里就被塞了個巨大的包裹,“瑪蓮同意跟你換中午的班啦?”
女孩幾乎要翻白眼,可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我還不如捅死你呢。”于是她邊把刀丟到地上邊狠狠地小聲講道。
英國妞花了一秒的時間發呆,消化完對面的惡意后又花了三秒鐘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嚴格來說這是一個傻乎乎的表情,但讓她看上去比以前更美了。等她們聊清始末,又真誠地請走樓下的保鏢羅杰后,米歇爾才有空打開杰西卡來的包裹,里面是袋裝的五顏六色的酸砂糖。不,不,我不介意,他又寫信給我的舊地址想跟我斷絕關系,不過我猜只是在逼我回去,米歇爾隨意對話道——粉色的是草莓味的。
“等過幾天我再請你,”杰西卡說道,她踮著腳,“實在是沒法見人,屋子里現在亂糟糟的。”
“你準備回英國么?”米歇爾快且有點不安地講。
“暫時不,”沙金色卷發女巫又笑了笑,“我還想著再逛逛呢,難得國內的同事們不知道我這邊什么時候結束實習,要開除我的話也早動手了。”
米歇爾放下心,但同樣也只是暫時的,就像把今天上斷頭臺砍頭改成明天。她在同杰西卡告別后獨自面對光禿禿的、把手上沒有鮮花的房門,踢了一腳地上的水果刀后開始感到頭疼。實際上她的姑姑曾經稱贊過她有一些“天賦”,比如能夠分辨在人群中的巫師,又比如偶發性地聽到本來應該在幾米之外的聲響。她被迫蹲下,任口腔中的草莓味四處亂竄,直到把隱約從房門后傳來的聲音也染成甜絲絲的。
“她拿著刀。”一個男聲略帶不悅地說道。
“因為她害怕你傷害我,”杰西卡.米勒說,“很多人都是這么看你的。”
很快就有窸窸窣窣的對話,似乎是她的未婚夫用了一種詼諧的方式來嚴肅地表達自己的決心,然后是杰西卡.米勒假裝冷漠的咳嗽聲:“別撒嬌...你其實只需要沖人笑一笑,不是讓你現在笑我——”
法國侍應生再一次唾棄自己好不容易才交上的朋友的感情選擇,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莫過于和他分開,再不停地愛上他。至于她自己的癥狀,菲尼克斯.米勒的診斷是部分啞炮確實會對身邊的魔力比較敏感,但自身無法控制它們(而假如只是控制得不好,巫師則將其稱為魔力暴動)。她和菲尼克斯通信已經有一陣了,全靠他那只定時出現在窗臺外面的貓頭鷹。在圣誕節后她幫他談成了幾筆小生意,主要是女孩會買的刷睫毛的刷子,或者噴一下就能渾身散發香氣的藥水。
“所以說,你認為我是個啞炮?”米歇爾在最早的幾封信里寫道,她還是比較熟悉巫師的聯絡方式的,畢竟她談過幾個有魔力的男朋友(字面意思),“這聽上去比''''麻瓜''''這種詞還侮辱,還是你們經常以魔力的多寡區分人?”
“不僅是,有些報紙甚至發展出了評價啞炮的專欄,但我不認為談論啞炮是個有趣的話題。你的客戶們還需要''''生睫靈''''嗎?還是說,年輕的小姑娘們總是想著先屯上幾瓶,等老了再用?”
米歇爾用手掌抹花涂了口紅的嘴角,笑了半天也不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等杰西卡離開的時候,你要不要幫她搬家?”米歇爾寫道,等要封口了才盯著紙面上圓鼓鼓的字母意識到自己蠢——他們是巫師!普通的搬家怎么可能困住他們!
不過她當時還是就那樣寄出去了,并且憂心忡忡地等了一星期,讓喉嚨跟一片將滅未滅的炭一樣炙烤著腦殼。但其實回信沒有那么糟糕,實事上菲尼克斯相當得體的解決了這個很可能只在米歇爾內心叫囂的問題。
“我還是會來一趟,起碼我給她找的臺燈值不少錢,”他在一大段對貨品清單的描述中夾雜著表示,“你喜歡的話可以再便宜點賣給你。”
米歇爾不是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不過至少比曾經要好。她找到的工作非常無聊,不僅要揭掉長時間站著磨出的水泡,還要在有限范圍內忍受男人的調侃與牢騷。她每次在幫302的老頭剝豆子的時候都會感到一瞬間的后悔,她應該讀書,像忍受最刁鉆的顧客那樣忍受父親經年累月的指責,以便...獲得重回正軌的機會。
幸好,她在喪失機會的同時不是一無所獲,脫離家庭兩年的女孩想。搬來巴黎后她擁有了穩定的住處,有杰西卡這樣的朋友,一個住在樓下腿腳不利索的老頭,以及由跟杰西卡的叔叔合作吸引到的顧客(這帶給了她一小筆外快收入)。尤其是照顧302房間的老人,起初是杰西卡拉著她,直到她開始把這當做一項任務,再后來就成了一種常態。米歇爾不是很愿意同老年人接觸,但每次跟他聊天的時候會讓她想起她的家人,歇斯底里的父親,怨恨的母親,然后是一個年輕女巫給她講故事的模糊的背影。
黑發女孩在給香水花澆水的時候打了個哈欠,杰西卡.米勒在房間里躺夠了之后終于恢復了陪老頭聊天的節奏,這讓她有了一種她會永遠留在巴黎的錯覺。不得不承認,年輕的英國女巫向來擁有好好對待周圍所有人的力量,只不過一旦當她的力量耗空,就會傻呆呆地坐著。起初米歇爾認為這屬于某類疾病,但在了解杰西卡的故事后意識到應該算是步入社會后的代價,畢竟這個世界上總有那么多不合心意的事。
“我不理解。”米歇爾在杰西卡先離開后,沖著老人實在氣不過地蹦出了一句,不需要解釋,這算是她和老人之間獨特的默契,“她...她在這里過得那么好......”
米歇爾不理解,得益于金發朋友的善意和旺盛的分享欲,她十分清楚對方所面臨的婚姻狀況,一個充斥著種族主義者的惡劣生活環境——按米歇爾自身的看法,基本可以算是一座墳墓。杰西卡曾經提到過來巴黎是為了尋找答案,但她得到了什么狗屁答案?
“那是她自己的決定,”302房間的老人擦著杯子慢條斯理地講,室內的塵埃被少女步伐的活力吹得翩翩起舞,又落在褪色的地板上,“她看清了自己會失去和能得到的。畢竟人們會長大,他們會從甜蜜的糖果屋里鉆出來,看到世界的真相并感到痛苦,最終一生都在不停地權衡。”
米歇爾暫時沒聽懂,不管是老頭詭異的視角還是別的,她的童年基本跟“糖果屋”沾不上邊,但至少她現在能自己買糖吃。
至于她想得到什么,從現狀出發考慮,她想——
“我想,能不能找到我的姑姑,”米歇爾謹慎地說,而杰西卡正坐在菲尼克斯.米勒提到的那盞臺燈旁邊當聽眾。她兌現了要邀請朋友的承諾,并友好地介紹她的未婚夫給米歇爾認識,盡管被介紹雙方都表現得有點緊繃。米歇爾盡量克制自己別用左手珠光色的指甲掐另一只手的手腕,有一丁點理解為何眼前的男性會有高高在上的底氣。雷古勒斯.阿克圖勒斯.布萊克,從長相到名字都仿佛出自名門望族。他的樣貌瘦削而濃郁,近距離看比印象中更年輕,類似那種校園時期會好好系校服領帶的男生,同時語氣保持著冷淡的禮貌。
米歇爾用力盯著自己的甲片,她的家鄉就有不少這類自持身份的怪胎,在同一片土地上盤踞好幾代的時間。根據傳聞,至少從十五年起,馬賽港的油碼頭上千萬輸送量的輸油業務都屬于同一個家族,而在本世紀初他們就擁有全港最好的貨運船舶公司。當然了,同樣根據傳聞,有些家族也不會永遠輝煌下去,他們可能依舊住在華麗而考究的宅邸中,但合作的熟食店已經堅持先付款再摘庫房的香腸了。
“我們當然可以試著解決它。”金發女人過了5分鐘才興致勃勃地說,她和米歇爾投入地聊了好一陣熏香腸的技術(都怪她嘴賤提了香腸的事,米歇爾懊惱),直到身邊陰沉沉的帥哥受不了,用一句話把話題成功拉回正軌。關于找到姑姑的線索,兩位巫師都表示非常容易,法國魔法部記錄了所有法國巫師的檔案,更何況她的這位巫師親戚還是布斯巴頓的畢業生。
“我想問一個問題,如果你愿意聽我的意見的話。”雷古勒斯.布萊克說道,他的聲音像清水,講起法語有點干巴巴的,仿佛吝嗇地為了她這種沒有魔法的普通人流個一兩滴,“你的姑姑出于什么原因離開了你們?當年是她,現在是你——”
說到此處他忽然停了下來。盡管對方的神色變化不大,不過米歇爾還是驚訝于他冒出的同理心,一個傲慢的公子哥在有意識地克制自己言語上的刻薄。
“我不知道安妮怎么想,可就我個人而言,我只在極少數情況下會為這個選擇感到后悔。”于是她也聳了聳肩回答道,很好,現在她又向解決問題邁出了一步。她可能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不想要的一直很清晰。“我們確實不太能...稱為一個溫馨的家庭。”
也許安妮姑姑也一樣,米歇爾忽然意識到,她離開了自己,并且再也沒有聯系過。拋開這位姑姑死了的情況,恐怕她也認為自己是那個恐怖環境中的一部分。她沒必要,也沒有義務把她拽出地獄。
“你很在乎她?”過了一會杰西卡才問,把奶酪塊朝黑發女人推了一手肘的距離。
米歇爾沉默地嚼著一塊奶酪,直到用亮閃閃的那只手抹了把臉:“當我沒說過吧,我可能只是想要一個能陪我怨恨這一切的人。”
后來他們似乎就真的忘掉了這個話題,得益于米歇爾的巫師親戚,她這次玩到了好幾種特殊的游戲,跟哄老頭的過家家相比多了許多魔法元素。她們嘗試了會動的巫師象棋,紙飛機,還有會自動向磅蛋糕上擠栗子醬的紙袋。作為交換她貢獻了伴手禮與一籮筐渡渡鳥餐廳的八卦,雷古勒斯中間捎帶著對這些八卦提了提自己的看法,直接且準確,用不了三句話就能把她的禿頭老板氣死。
“你其實不用太在意。”在米歇爾研究飛來飛去的折紙時雷古勒斯忽然講道。
“我只是一提,”米歇爾叼著棒棒糖說(反正她不怕他),杰西卡跑去門口填房東要求的用電說明了,每次她站在門口都踮著腳,“怎么,你不建議我去找個巫師親戚?”
“我認為沒有必要。”黑發男巫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他在這半天里盡到了陪女士游戲的義務,稱職地像一只端莊的舊花瓶,然后趁主人出去填單子的時候活了過來,“如果一個人非常堅定地厭惡他的家庭,那基本上不會有回心轉意的可能。你可以嘗試獲得你姑姑的認同,杰西卡肯定也會幫助你——只是我認為沒有必要。”
她算是明白為什么杰西卡要跟他分手了,米歇爾惡意地想。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的怒氣又一次控制了她,不過很快她也暢快地記起這個男人實際也在忍耐,為了挽回和未婚妻的關系“屈尊降貴”地同她對話。“聽起來,你也受過類似的心理創傷?”
“我與我的家人發生過一些觀點上的爭論,他們同樣離開了我。”青年坦然道,米歇爾發現他手里捏著一張不會動的紙飛機,“我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都因此而糾結,不過最近我說服了自己。”
聆聽著門外金發少女嘰嘰喳喳的聲音,侍應生把糖球咬碎:“看上去你的家庭比我家更像地獄。”
“我不否認,”雷古勒斯點頭,“所以我最終說服了自己接受某些人的離去——他們的離開是必然的,我不能自怨自艾,生活在一成不變的狀態中,想象著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米歇爾停止了咀嚼。
“我確實失去了一些東西,但同時也會得到,我應該更看重現在擁有的,并接受因她而帶來的改變。”青年闔眸,任由烏黑的發絲遮住眼睛,那是雙灰玻璃一樣的眼珠,在極為特殊的角度下能看出一點黯淡的綠色,“我不想再失去她了。”
“關于我的問題,”少女把塑料棒從嘴里取出來,“你有什么建議么?”
“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堅持自己的選擇。”雷古勒斯說,他沒有笑,語氣也算不上溫和,不過態度相當認真,“并且永遠不為了做過的重要選擇后悔。”
杰西卡.米勒選擇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早晨離開巴黎,米歇爾做足了心理建設,但令人震驚的是菲尼克斯.米勒真的來幫她搬家了。他估計是瞞著杰西卡,搞得沙金色卷發的少女樂到咳嗽個不停,從兩個人的相處細節就能看出他們保持著非常友好的親戚關系。棕發男人與米歇爾以及雷古勒斯依次打了招呼,又將手掌一把拍在黑發青年的肩膀上。
“我會回來探望你和所有人,也會給你們寫信,告訴你們分離的日子里我都干了什么。”杰西卡在少女幫忙檢查還有多少東西需要整理時說,“也歡迎你來英國,米歇爾,我就在圣芒戈當治療師......”
米歇爾罵罵咧咧地用渡渡鳥餐廳的可露麗堵杰西卡的嘴,同時感嘆巫師驚人的家務整理效率,只要揮一揮魔杖,各類家具就會像有生命一樣排隊飛進小巧的手袋或箱子(雖然它們全部看上去像上個世紀的產物)。最后狹窄的房間在下午被搬空,而巫師總是能靠神奇的魔法玩消失,米歇爾站在已經空無一人的房門面前,想再嚼點什么,結果發現口袋里已經沒有糖了。
她灰溜溜地推開渡渡鳥餐廳的玻璃門,禿頭老板驚訝于她明明請了假還要過來,在確認對方不是真想在今天打工后給她拿了一杯橙汁。侍應生趴在一張窗邊她總忘記擦的桌子上,邊咬著吸管邊目送太陽緩緩垂下枝頭,那兒正好長了一棵很漂亮的木蘭樹。在初春巴黎的渡渡鳥餐廳,每天總能聞到木蘭花、汗水與熱湯的氣味。
她馬上就要睡著了,然后感到有人輕輕拍了她肩膀一下。
“你吃掉了我一天的工資,”黑發少女抱著一盞到處鑲嵌著珠母的流蘇臺燈,對著身旁的棕發男巫抱怨道,“那個十五寸烤肉撻從來就沒有客人點過,大家都說是老板用來騙錢的。”
“你讓我隨便點單的,小姐。”菲尼克斯.米勒拉長了語調說,他和米歇爾并排走在黑乎乎的塞納河邊上。從背面看他和杰西卡長得很像,但擁有比杰西卡更高挑的身量,柔順的棕色頭發被扎成小辮子垂在腦后。“哎喲,這風可真大。”
米歇爾縮緊了肩膀,初春的冷風讓裸露皮膚上的每一粒毛孔都戰栗起來。他們最終站在河邊一盞青銅色的路燈旁邊,在燈光的照耀下少女臉上浮現出蒼白而柔軟的絨毛,像一只被羽絨覆蓋的小鳥:“你不是應該回英國了么?”
“如果一個魔力強大的英國巫師想到海峽對岸的國家去,在不考慮法律約束的情況下,距離基本可以忽略不計。而正好,我就是一個不太在乎規則又有點本事的巫師。”菲尼克斯說,他的長相氣質還算迷人,略微輸給大衛.鮑伊,可能源于打扮得奇怪又市儈,讓人聯想起小說中那種斗劍為生的劍士。“杰西卡讓我帶上這盞臺燈,”斗劍士在瑟瑟風中講道,“我給她講了咱們通信合作賺錢的事,她就一定要把這玩意送給你。”
“你覺得雷古勒斯怎么樣?”忽然他莫名其妙地發問。
米歇爾試圖將身體連帶著臺燈一起裹進鑲柳丁的假皮衣里,此時此刻對杰西卡.米勒這個家伙的感情竄升到一種模糊的地步。“大概同樣的問題我問過樓下的那個老頭,”過了一會她講道,“他說,這屬于杰西卡自己的選擇。”
至于她對那個公子哥的評價,米歇爾眨了眨同樣藍色的眼睛。她不是個稱職的侍應生,離開后她都有點忘記他的名字了。她只記得他削瘦的身軀和類似枯草灰燼的眼睛,記得他忍耐自身對他人高高在上的俯視。她還記得——有一次她沒那么著急趕著上班,從公寓破舊的臥室窗戶看到他們在樓下三角形狀的花園喂鳥。杰西卡捧著一把瓜子,而那個男人就一直盯著杰西卡看,目光平靜而專注。
忽然他像是察覺到了什么,抬起頭望向她所在的方向。米歇爾被嚇得登時一個激靈,像被蛇給咬了一口。不過很快他就把注意力挪了回去,在對上少女時原本審視的姿態非常自然地轉變為柔和。
“愛,”她聽見菲尼克斯低聲說,燈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像一朵飄過又飄回來的云彩,“最偉大又最殘忍的魔法。它會在離開你時,把它曾經贈予你的一切都加倍討回來。”
黑發侍應生咽了下口水以敲打發燙的喉嚨,仿佛她的心就是為了此刻才不停地跳。她旁敲側擊地了解了不少關于眼前這個28歲男人的情況,看起來仍心有所屬,而他當年追求的那位女性正帶著兩個孩子陷入離婚的麻煩。她用那些信息勾勒出他們可能發生的故事,像一個個穿梭在蘇格蘭濕氣森森的城堡里的幽靈。可事到如今那些屬于巫師們的青蔥歲月也早就消失不見,只剩下老練的商人,思考著比女孩離他而去更深刻的問題。
“那什么是真愛?”她脫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我,我該怎么知道眼前的是不是我要的?”
“我也不清楚,小姑娘。”菲尼克斯露出一個微笑,他看上去想再拍一下她的肩膀,最終還是將雙臂垂放在兩側,脊椎放松下來,“我這輩子做錯過無數次選擇,只有在發覺''''我不能失去它''''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男巫朝少女伸手,將那盞漂亮臺燈親自替她抱著,“但是呢,最終我們都會知道的。”
米歇爾在燈光下垂眸,從此時此刻聯想到別的回憶,不止是談情說愛,而是更為遙遠的東西。她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馬賽港潮濕發咸的空氣,想起巨大的港口和同樣巨大的海鷗,維修設備的工廠里終日回蕩著打磨齒輪的咔咔聲。為了拯救自己的余生,她艱難地離開了那里,同時她百分百肯定自己永遠也不會回去。
她努力想起姑姑安妮,在那個家中唯一關懷她的人,當年她是那么地渴望能留住她,或者讓她帶自己走。可關于安妮的記憶是那樣模糊,最后那個女巫描摹不清的身影變成了杰西卡.米勒(雖然她和所有巫師一樣來去無蹤),變成會準許她休假的禿頭老板,賣煙和報紙的會幫她撐腰的羅杰,變成眼前的合伙人劍士,還有住在302破舊公寓房間里的老人——在幫他澆花時,他就像她那個為家族帶來殘缺的魔法又早早死掉的祖父。
老天呀,瞧我都錯過了什么!米歇爾小姐想道,她想要的東西,不是都找到了嗎?它們曾經離開了她,可又會不停回到她身邊。更重要的是,哪怕她已經很難回頭了,她也完全不想回到當時的那個家里去。在她第一次萌生出自己想要家庭帶來的溫暖的時候,她其實就已經在做選擇了。
我是不是應該回家?曾經離開家的港口女孩猶豫著。
我已經到家了,現在的米歇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