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個男人
景熙帝納了前太子妾一事, 到底在朝堂上流出,雖說有冠冕堂皇的緣由,不過依然有人閑言碎語, 也有人隱約聽到那一晚的風聲, 便想生事。
于是便有朝臣上折子提及此事, 勸諫景熙帝,引經據典絮叨絮叨說一些酸腐的大道理, 景熙帝隨手扔在一旁, 看都不看。
這時候英國公便站起來, 說起西臺御史兼欽天監孫文博上奏之事,又說起此女生辰八字與帝王相合,又是修行之人,進宮伴帝王左右, 以解災厄, 之后又提起什么玄牝之門為天地根, 總之好一番云里霧里, 只說得大家一臉懵。
所以, 英國公爺, 這么一位老人家, 帝王之師, 竟然護著帝王, 要帝王父納子妾,這, 這是什么世道??
大家突然渾身無力, 他們在這里說老道理有什么用,沒人聽哪。
與此同時便有一些年輕朝臣,血氣方剛的, 開始為帝王辯護,帝王已經久不曾行幸后宮,也不曾采納妃嬪,難道堂堂帝王竟要做和尚嗎?老官員年紀大了,自己都已經兒孫滿堂了,如今怎么有臉喋喋不休地干預帝王后宅事?
那些老官員老清流被噎得一愣一愣的,憋得臉通紅,說不出話,只說年頭變了,和以前不一樣了。
一時又說起,說隆昌年間民俗古樸,隔著十丈遠,年輕小輩看到老人都會一溜小跑過來作揖行禮,便是老人多念叨幾句,小輩也都恭敬聽著,到了天啟年間,小輩便裝傻繞行,繞行不開只作揖便跑了。
世風日下,如今可倒是好,年輕朝臣都可以這樣當廷對打了!
這么爭辯來爭辯去,扯出許多陳年舊事,景熙帝納子妾一事也不了了之。
也有人暗中試探太子,太子卻是仿若無事,并不在意的樣子,也沒人敢直白地問,大家唏噓一番也就罷了。
對于這些阿嫵自然是不知的,后宮中妃嬪不能隨意進出,這對她來說也是一層保護,反正這么一方天地,吃喝玩樂享清福,只需要偶爾侍奉侍奉老男人而已,這日子太過愜意。
入了臘月后,天越發冷起來,景熙帝時不時歇在瑯華殿。
后宮的規矩自然是森嚴的,敬事房、起居郎和彤史也總是跟隨來瑯華殿,大家都知道這不合規矩,不過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景熙帝已經許久不曾行幸后宮,如今帝王愿意行幸,那大家實在是沒什么好說的。
最初時候這些記錄人自然都一板一眼的,生怕錯過了什么要緊,但一來二去時候長了,帝王和小貴人也就那些事,無非就是用膳,閑聊,吃茶,偶爾帝王會親自教貴人讀讀書,習習字,之后便上榻歇息了。
上榻歇息后就是臨幸,臨幸無非是一次兩次三四次的區別,有什么要緊嗎?
于是時候一長大家都懈怠了,隨意在上面寫幾筆,有時候還前言不搭后語,反正那么厚厚一沓的《內起居注》又有幾個會詳細地翻,大家日子都這么熬過來的。
史官們松懈下來,阿嫵自然覺得舒服了,有時候會有種錯覺,會覺得自己只是尋常富貴人家的妻子,景熙帝便是她的夫郎,兩個人夫唱婦隨,甜蜜溫情。
這一日,天下大雪了,瑯華殿內外都覆上一層白,阿嫵探頭看外面,想著景熙帝會不會不來了?他若是不來,她便想過去惠嬪那里,好歹可以對弈,或者干脆一起做葫蘆景補子。
葫蘆景是大吉葫蘆,有子孫繁多的寓意,葫蘆又音同“福祿”這會兒馬上要過年了,大家都要做各樣葫蘆紋飾,惠嬪手巧,做的葫蘆江山萬代龍紋圓補看著實在是喜慶富麗。
誰知這時,便有小太監披大紅蓑衣跑來,說是今天太后娘娘說了,下雪,大家伙一起賞雪,吃些新鮮的,要大家都過去,景熙帝也得去。
阿嫵詳細問了問,小太監也說不清,她便命人賞了小太監錢,打發了。
她其實有些不太樂意,太后娘娘如今對她頗為和善,她也喜歡的,可不太想往那里湊,畢竟那里有德寧公主,還有時不時進宮的太子妃,更不要說皇后,康妃,總之一群她看不順眼的——當然人家也看她不順眼。
大家互相看不順眼,彼此都尷尬,有什么意思嗎?
不過沒辦法,該去還是去。
阿嫵便琢磨著怎么過去,這下大雪天的,誰知道就在這時,聽到外面動靜,接著兩個宮娥歡天喜地跑進來:“皇上說,今日下雪,唯恐貴人出行不便,耽誤了侍奉皇太后,特意命人送來了肩輿,要送娘娘前去昌壽殿。”
啊?肩輿?
那顯然不是一個小貴人能坐的。
她好奇:“是嗎?這是不是不合規矩?”
怡蘭笑瞇瞇:“哎呀,哪管那么多,貴人,這是咱們皇上賜的,皇上賜了,咱們還說什么規矩不規矩的,哪家規矩大過皇上去?”
阿嫵覺得有道理,一時又想著自己進宮一段日子,潛移默化,滿口都是規矩了。
當下連忙梳洗過,準備出發前去昌壽殿。
肩輿是黃花梨的,四周圍掛著帷幔,座椅上鋪了厚厚一層紫貂靠墊,坐上去太舒服了!
阿嫵踩了踩腳底下的云紋踏板,又看看靠背扶手的夔紋角牙,只覺得皇家的肩輿就是不一樣,就連邊角都是銅鍍金包角呢!
阿嫵滿心歡喜,又故作鎮靜,還揭開厚實的帷幔看外面。
下雪了,宮墻朱紅,飄雪皚皚,原本過于肅穆的宮殿都變得柔和起來,阿嫵看著心情大好。
太后設家宴,不知道吃什么,可別看得到吃不到。
不過阿嫵很快暗暗地想,若是看不到,她就眼巴巴地看景熙帝,要他給自己吃,反正不能挨餓!
到了昌壽殿,其他妃嬪也差不多剛到,甚至還有皇后也才下輦車。
大家自然注意到了阿嫵的肩輿,一個個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羨慕,以及很淺淡的嫉妒,當然很快又認命了。
沒法比沒法比。
人家年輕,人家長得美,人家讓皇帝重新煥發新春,這誰能比得上呢?
阿嫵自然注意到了眾人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引人注目,便格外小心,見了皇后,見了妃嬪,都本分地見禮。
眾人看她規規矩矩,倒也說不得什么,甚至也有的暗中夸她不恃寵而驕,看著性子倒是一個好的。
進了昌壽殿,阿嫵上前拜見了太后,太后也是慈眉善目的,看著阿嫵笑呵呵:“落雪天,仔細別著涼。”
阿嫵謝過后,站在一旁,這時候聽大家議論才知道,原來今日的宴席竟是烤肉。
天寒,大家伙在偏殿暖室吃烤羊肉,烤海貨,還可以隔著水晶垂簾欣賞落雪,這聽起來就讓人神往。
不過景熙帝似乎忙,一時來不了,命小太監來回話了,說是晚些,讓大家先用。
太后笑著對眾女眷說:“他若來了,倒是憑空讓大家伙不自在,他不來正好,我們吃我們的。”
大家全都掩唇笑起來。
一時三五成堆,分了各樣肉,由宮娥和太監幫襯著烤。
阿嫵看了看食材,喜出望外,往日市井間最愛吃“三事”,也就是海味、獸肉、家禽三種,如今這三種倒是齊全,其中海味中,有諸如海參,鯊魚筋和腹魚,都是阿嫵喜歡的!
當下她自告奮勇:“我會烤,我來烤。”
一不小心聲音略有些大,倒是引得眾人看過來,阿嫵頓時鬧了一個紅臉,只好沖大家頷首含笑。
正侍奉在太后身邊的皇后淡淡收回視線,很有些鄙薄和好笑。
阿嫵自然是有些美貌,引得陸允鑒和太子沉迷,她能理解,可是景熙帝竟然也栽在這女子身上,她實在不明白。
以至于她會懷疑,這里是不是別有文章,是不是有什么陰謀?
畢竟,她太了解景熙帝,他并不是如此淺薄貪色的人。
太后看著不遠處的阿嫵,倒是喜歡得很:“這小貴人,喜慶。”
她覺得先帝去得早,景熙帝早早就當家,一手支撐起這大暉的天下,孩子少年早成,沒任性過,活到三十三歲了,也沒出什么大差錯,可就是太冷清了。
如今有個這樣活色生香的小娘子,給他捂捂心,慢慢地兒子臉上也能有點熱乎氣了,不只是一個冰冷的帝王,更像個尋常人家兒子了。
而且她早命人暗中看過面相了,也看過八字,她覺得阿嫵旺自己兒子,自己兒子還能有子嗣,她暗暗盼著呢。
太子妃從旁,略垂著眼,也不太言語。
她對阿嫵自然是不喜到了極致,甚至憎惡,她知道阿嫵也恨自己,不過那又如何,她懷著身子,這將是帝王的嫡長孫或者嫡長孫女,地位不同一般。
就憑她這肚子,沒有人敢對她有半分輕慢。
她嘲諷地看一眼遠處正醉心于海味的阿嫵,想著這樣的女子,也不過是一時的偏寵,總有她哭的時候。
德寧公主也抬眼看了看,直接對太子妃使了一個眼色:“咱們去那邊看鰲山燈。”
太子妃溫婉一笑:“好。”
快過年了,宮中的琉璃燈,鰲山燈,全都扎起來了,今日下雪,襯著雪景看,更好看了。
這兩位觀看著鰲山燈,難免嘀嘀咕咕的,阿嫵遠遠看過去,隱約感覺到了她們的不善,不過也懶得搭理。
反正她就死死抱著景熙帝,她們能奈自己如何?
正想著,便聽得有內監通稟,帝王來了。
大家一聽趕緊起身,準備迎駕,于是各路花紅綠柳全都肅穆起來,珠翠碰撞,衣裙窸窣,大家各自整理妝容。
景熙帝很快進了暖房,大家叩首后起身,阿嫵看過去,他今日著燕居御服,也是用了葫蘆景補子,看著家居親和,倒是少了幾分帝王的威嚴。
正看著,阿嫵視線微顫。
她竟看到了太子和陸允鑒,這兩位還是一起來的!
阿嫵一口氣沒上來,差點把自己憋死。
陸允鑒可真能準,他分明對太子存著不屑之心,結果如今可倒好,兩個人并肩而行,關系融洽,說笑間頗為和睦。
可憐的太子,他哪里知道身邊人居心叵測呢?
阿嫵這么想著,也有些擔心,自己是知道陸允鑒心思的,太子不知道,景熙帝仿佛也不知道,可自己沒和景熙帝提過,有朝一日景熙帝知道自己隱瞞了他,不知道是不是會惱?
可沒辦法,她已經走到這一步,之前沒坦白,現在也沒機會了。
她和皇后那邊,只能這么互相要挾著,彼此遵守秘密,不然大家一起玩完!
恰此時那三位正在暖廳中隔了水晶墻罩賞雪,那暖廳就在太后的暖房旁,和她們這些娘子只隔了一層帷幄垂簾。
這邊是能聽到那邊動靜的,也能隱約看到里面動靜。
雖說大暉講究男女大妨,不過因都是家眷和親戚,又是過年,還是在老人這里,所以大家也就隨意一些了。
阿嫵細細辨別著,景熙帝坐在上首,那兩位在下首,雖不敢說相談甚歡,但氣氛也算融洽。
這三個男人的相談甚歡,讓她有種奇異的感覺,說不上來……
在這種年節時候,三個男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的,偶爾還有內外命婦在旁邊來往,總之好一派喜慶隨和暖融融。
可是別人永遠不會知道,她可以將這三位從長到短排,從粗到細排,再仔細品鑒品鑒本事手段。
景熙帝自然是最好的,他是皇帝,皇帝就是各方面都當之無愧!
阿嫵便想起夜晚的種種,他太過敏銳,明明處于激情昂揚之中,卻又能體察到自己細微的情緒,給自己最愉悅的享受。
景熙帝也從來沒有騙過自己,他不行幸別的娘子,就是不行幸了。
他之前有過一兒一女,從一開始他就告訴自己,總之這是一個坦坦蕩蕩的偉男子。
阿嫵整個人都沉浸在他的服膺和崇敬中,她甚至覺得,哪怕有一日他要行幸別的娘子,她似乎也沒什么不滿的,一個皇帝,一個男人,能對自己做到這一步,她心滿意足甘之如飴。
——哦,還是不要了,如果他行幸別的,那她還是生氣吧,不搭理他了。
她這么想著時,突然間感覺到一道視線,一抬眼,卻是太子妃。
太子妃在盯著自己。
德寧公主似乎也看到了,嘲諷地沖自己挑了挑眉,很不屑的樣子。
自從德寧公主去了太學院,她就不怎么在后宮出現了,現在見到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德寧公主估計恨不得沖過來給阿嫵一巴掌。
但阿嫵渾不在意。
她甚至沖著德寧公主有些挑釁地笑了笑,來打啊來打啊。
她現在自然是有些恃寵而驕,雖說自己是不可能和德寧公主對上的,但是德寧公主也不能欺負自己。
她欺負自己,就是她的錯,她錯了她就得受懲罰。
德寧公主見此,簡直氣得臉都紅了,她對著阿嫵揮揮拳,示威。
阿嫵便無辜地沖她眨眼睛。
德寧公主氣得啊,顧不得身邊女官的暗示,抬腿就往這邊來,走得氣勢洶洶。
她走到阿嫵面前:“你——”
誰知道剛說出一個字,就見旁邊福泰笑呵呵地來了。
德寧公主趕緊閉嘴。
如今父皇要她在太學院師從大儒兩年,每日五個時辰,她知道這是懲罰,必須安分一些,如果父皇再抓住她什么把柄,說不得變成六個時辰,七個時辰……說不得讓她不要回來了。
她還是得小心一些。
福泰一來,身邊不少妃嬪和皇親國戚全都關注到了,畢竟福泰是景熙帝身邊第一倚重的。
阿嫵便對著福泰略欠身,輕輕一笑。
福泰也對阿嫵一拜,之后才道:“貴人,適才太后問起經書中的一段話,說不記得了,貴人曾潛心修學道法,應是記得,所以請貴人幫著解讀解讀。”
啊?
阿嫵的眉心緩慢地蹙起,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福泰。
這段時間,她除了宮中聽學外,還得學琴,還得偶爾陪著景熙帝一起讀讀經書,聽他講那些大道理,現在她深切地明白,皇帝可是學識淵博,精通道家真義。
其實阿嫵爹曾經也是讀書人,自小熟讀經書,可阿嫵爹自從棄儒從商后,便不再理會往日,所以對于阿嫵來說,皇帝就是天底下最才華橫溢的人了。
結果現在,讓她去幫著解讀道義?
關鍵……阿嫵瞄了一眼那邊,似乎太子和陸允鑒就在太后跟前吧?
所以她要當著太子和陸允鑒面講經?
阿嫵腿都是軟的,她覺得她還是先死一死比較好。
第62章 吃醋的男人不能惹
然而, 在眾人矚目之下,她還是挪動著已經綿軟的腿腳,盡量讓自己冷靜下來, 保持著勉強還算優雅的步子, 走到了太后的暖房中。
暖房中鋪設了黃地紅花羊毛地衣, 一套紫檀雕牙三陽開泰插屏就暖房分為內外兩處,外面是連接著落地罩的, 景熙帝并太子陸允鑒都在外間賞雪。
而插屏內, 太后和端王妃正逗弄著一個小娃兒, 皇后和莊妃都從旁陪著,地下伺候著嬤嬤,奶娘還有宮娥。
阿嫵見了不免好奇。
太后見阿嫵過來,笑著說:“皇帝說了, 讓你講講經, 別整日貪玩了。”
阿嫵:“是。”
不過她還是解釋道:“臣妾也沒貪玩。”
太后便吩咐阿嫵坐下, 阿嫵小心地坐在一旁紅雕漆繡墩上。
坐下后, 她不著痕跡地打量著, 顯然皇后也在打量她, 眼神頗為微妙怪異。
其實自從那次交鋒后, 她和皇后可以說井水不犯河水, 誰知道如今狹路相逢了。
關鍵, 屏風外就有陸允鑒和太子。
所以在這個房間中,除了自己外, 皇后也知道, 自己和外面那三個男人都有過首尾。
阿嫵有些羞恥,但又覺得沒什么大不了。
皇后自己也不干凈!
好在這時,皇后突然起身, 說是還有些宮務要處理,先行告退了。
皇后一走,阿嫵略松了口氣。
莊妃命一旁宮娥將食盒拿給阿嫵,阿嫵感激地沖莊妃一笑。
莊妃依然打扮樸素,她并不太講究,只一味低頭做事,侍奉在太后身邊,阿嫵見過她兩次,知道她人不錯。
太后隨意問了阿嫵家常,又笑著道:“這孩子是端王的孫子,才剛半歲,這不今天抱進來,我看著真是喜歡。”
阿嫵不明白太后怎么提起這個,便也笑著道:“是生得極好。”
太后:“你看這孩子多喜慶,一看就有福氣,如今要過年了,你來摸摸,孩子能招福。”
阿嫵開始詫異,后來隱約明白,估計太后是相信“新婦摸一摸別家孩子自己也能懷”,原來是抱著這個心思。
她便聽話地過去,摸了摸那孩子的小手。
不足周歲的小娃娃,已經會爬了,穿著紅色小水紅襖,胖嘟嘟的,喜慶又軟糯。
他看到阿嫵,睜著晶亮的眼睛,咿呀呀地看過來,還用小手來攥阿嫵的手指頭。
太后便笑了:“這孩子喜歡你!”
這孩子確實很是可人,但阿嫵并不太喜歡。
她自己本身也說不上多喜歡小娃兒,在兩三年前,她還覺得自己是家里的小寶寶呢,憑什么喜歡別的小孩,所以太后讓她摸,她也只是摸摸而已。
這時候,卻有宮娥將屏風打開了。
其實暖房并不是太大,一旦沒了屏風,內外便是通著的,于是一瞬間,阿嫵便和那三個男人共處一室了。
阿嫵突覺呼吸艱澀。
她甚至感覺到,陸允鑒的視線淡淡地掃過來,那里面似乎有著別樣的意味。
阿嫵下意識一抽,將手指頭自小娃娃兒拳頭中掙脫了。
小娃兒那么小,軟綿綿的,被她這么一帶,四腳朝天歪在那里。
他小嘴一扁,可憐兮兮地便要哭出來,旁邊奶娘趕緊抱起來,莊妃從旁也幫著哄。
那小娃兒委屈巴巴地趴在莊妃懷中,哭哭啼啼的,還用哀怨的小眼神看著阿嫵。
那樣子竟然是在告狀!?
阿嫵冤哪,她手足無措,趕緊解釋:“我可沒推他,是他自己站不穩,他自己——”
她說到這里突然閉嘴。
她覺得自己傻透了,不能和這種小奶娃計較,反正人家差點摔了那就怪自己。
這時候恨只恨人家是奶娃,自己是大人,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景熙帝遠遠看著,茶眸蕩起一絲寵溺的笑,吩咐道:“誰讓你在那里欺負人家小娃的,過來。”
阿嫵聽著,頓時覺得獲救了,忙要過去景熙帝那里。
她連忙走到景熙帝前,卻陡然意識到,陸允鑒和太子也在這里。
她給景熙帝見禮,太子和陸允鑒也忙起身見禮。
按照常理太子沒必要在區區一六品貴人面前如此敬重,他這樣算是對景熙帝表示敬重。
阿嫵有些別扭,努力一臉平靜的樣子。
不過即使如此,她抬眼時,還是和太子的視線對上。
只是一瞬間的對視,太子慌忙別過臉去,阿嫵的心也漏掉一拍。
她連忙也看向別處,誰知道陸允鑒恰好抬起眼,遞過來幽涼的一眼。
線條清絕的下頜線,昳麗俊美的面容,男人眼底神情復雜,甚至隱隱有些哀怨。
阿嫵的心輕輕悸動了下。
不過也只是一瞬間罷了。
隨之而來的只有嘲諷和反感。
這世上的人心若有黑白,那陸允鑒的心已經被墨汁浸染過了,如今又何必做出這般棄夫的模樣!
這時,景熙帝開口了:“寧貴人,朕記得《太平經圣君秘旨》中提到,帝王五治,有上君之治、中君之治、下君之治、亂君之治、兇敗君之治,何為上君之治?”
阿嫵:“……”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襲來,她努力想了想,終于想起,在床榻旁,景熙帝拿著經卷教她,似乎提到過。
怎么說的來著?他說要考,她也沒當回事。
可萬萬沒想到是這樣考啊!
阿嫵蹙著眉頭,冥思苦想。
暖房內的銅爐燒得旺盛,房間內溫暖如春,可陸允鑒心里突然涌現出無盡的悲哀。
他想起昔日的阿嫵,最初和阿嫵在一起,阿嫵單純天真,看著他時滿眼都是愛慕,他也曾經那么喜愛過她,但是后來呢,后來兩個人怎么走到哪一步,他又做了什么?
一切的變故似乎便是她非要跟隨那位竹馬而去,他不允。
其實如今想想,如果當時應允了,事情是不是不一樣?他那時候太倔強,也太年輕,驕傲到無法容忍她看向別的男人。
想到這里,陸允鑒突然迷惘,他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恨她,以至于生出陰暗之心,拋棄她,讓她痛苦,最后她輕飄飄地跑了,只有他還站在原地,冰冷刺骨。
相比于陸允鑒的痛苦,太子心中凄涼。
他僵硬地望著落地罩外,雪盈盈而下,像是落在他的心里。
自眼角余光中,隱隱可以窺見她肌膚如初雪,而鼻翼隱隱縈繞著的,是她攜來的一縷清香,清淡柔雅,引人遐思。
昔日的纏綿翻涌上來,明明曾經那么親密的人,如今卻是咫尺天涯。
她被帝王禁囿于后宮,是獨屬于帝王的貴人,宮規森嚴,連多看一眼都不能了。
就在太子浮想聯翩的時候,阿嫵卻是煎熬至極。
她想了許久,絞盡腦汁,終于干巴巴地道:“上君之治,是說君主以道服人,得……”
她小心地看向景熙帝,卻見他不置可否地望著自己。
那眼神很有些威懾。
阿嫵心里一個激靈,終于想起來了,連忙響亮地道:“得天之心,其治若神。”
景熙帝略頷首。
阿嫵松了口氣。
誰知道景熙帝繼續道:“何為道?”
阿嫵睜著無辜的眼睛,無法理解地看著景熙帝。
景熙帝:“嗯?”
阿嫵想哭,不過她還是努力忍住,小心翼翼地道:“臣妾不懂,不過臣妾記得,道似乎是天地萬物運行之法。”
景熙帝點頭,問太子:“太子以為,貴人經義造詣如何?”
太子愣了下,只好道:“兒臣此番聆聽貴人教誨,豁然開朗。”
景熙帝:“所謂枕邊教妻,朕每日晚間都會要寧貴人背誦道家經書,日日積累,寧貴人倒是長進不少,朕也受益匪淺,更覺神清氣爽,身體康泰,如今看來,昔日欽天監所言,倒是不虛。”
阿嫵怔了下,才后知后覺地想起她最初進宮的名頭,似乎就是講經伴駕。
他倒是把這事落到了實處……
太子愣了愣,有些木然地道:“父皇洪福齊天,有寧貴人侍讀經書,天佑我大暉,父皇龍體康泰,這是大暉之福。”
他們兩父子這么說著,阿嫵便也趁機告退。
等終于跑出去,她才松了口氣。
一時回想著剛才在太子面前的種種,阿嫵只覺,這老男人太過分了!
刻意顯擺,非要太子承認,還是要確認什么?
怎么透著一股子好笑的顯擺呢!
關鍵還很幼稚!
阿嫵深吸口氣,恨不得收回之間對他所有的贊譽。
她決定晚間回去就造反,以后她再也不背經書了,若是再背,那就干脆不要了,看誰熬得過誰。
誰知道剛跑出去,就看到太子妃。
太子妃正用異樣的眼神打量著自己,她莫名,只做沒看到。
太子妃卻特意坐在她身邊,輕笑一聲,壓低了聲音道:“寧貴人適才和太子殿下倒是站得很近,不知道心中作何感性?”
阿嫵聽此,側過臉看她,卻看到太子妃眼底的鄙薄,不屑,以及惡意。
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故意拿這事作踐她吧?
阿嫵看著太子妃,蹙眉沉思。
太子妃緩慢撫摸著自己腹部,臉上有些勝利的笑意。
阿嫵終于開口,她認真地道:“你這輩子只嘗過一個男人,他給你什么,你就得什么,所以自然是不懂的,不知道男人有長短,有強弱,有的男人行,有的就不行,就我而言,當爹的是可以的,當兒子的卻不過爾爾。”
太子妃:“你!”
阿嫵略湊近了,用很低的聲音道:“況且,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往日和太子在一起,他都是求著我,跪在那里親我,他這樣伺候過你嗎?”
太子妃瞪大眼睛,她被震得腦子一片空白。
阿嫵同情地看著太子妃:“不過你是沒機會知道了!”
說完,她起身離開。
太子妃萬沒想到阿嫵竟這么說,當場氣得臉上扭曲。
她太不要臉了!
阿嫵滿臉得意,哼,想作踐她,沒門!
然而讓阿嫵沒想到的是,晚間時分,景熙帝來了后,神情卻很有些陰晦。
阿嫵也沒當回事,依然如往常一般上前迎了。
心里想著,若他讓自己背經書,自己便如何如何應對,可他也沒讓她背。
她暗喜,覺得自己逃過一劫。
可就在錦帳落下后,景熙帝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腰肢,卻是咬著她的耳骨:“阿嫵今日緊張什么?”
阿嫵嘟噥:“哪有……”
景熙帝涼笑:“當朕不知,臉都紅了。”
阿嫵:“那是因為陛下提起床邊教妻……丟不丟人!”
景熙帝:“丟人怎么了?”
阿嫵:“……”
簡直沒天理了,他根本不講理,一股子酸,這都是哪門子醋!
景熙帝有力的大手輕輕撫過,揉捏:“阿嫵說,不聽話的小娘子,該不該打?”
阿嫵埋在被褥中,悲憤莫名:“你欺負人,阿嫵不想挨打,憑什么!”
景熙帝輕笑:“不打后面,那打前面?”
打,打前面?
阿嫵心中一顫。
之后,阿嫵便被仰面攤開,她緊張地咬唇,望著上方,男人也在垂眼看著。
他眸色晦暗,指尖輕輕劃過,低聲道:“阿嫵是朕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的。”
阿嫵面色火燙,眼神迷離。
景熙帝低頭端詳著,認真嚴肅,仿佛在看著一份奏章,在思量手中的御筆該如何落下。
阿嫵緊張地攥緊錦褥,她只覺得他有病!
這時,景熙帝開口,聲音低醇:“你我之間起于男女欲念,這也沒什么,陰陽之道,為天地萬物綱紀,男女相悅也是常理,不過事到如今,我希望阿嫵心悅于我,而不只是因為欲念,因為一時的貪歡。”
阿嫵驚訝,她沒想到他竟這么說。
景熙帝注視著她,溫柔而坦誠:“你也知道,我身處這樣的位置,又是這個年紀,往日必已看盡千帆,可我在數年前便已明白,一時的縱樂并不會帶來任何歡愉,夢醒時,萬般皆寂滅,是以后來,我便擯棄一切,不再貪戀。”
當然這里面也有其它緣由,此時他不愿贅述。
阿嫵聽得似懂非懂:“那也挺好的……”
景熙帝溫聲一笑,他知道阿嫵也許聽不懂自己在說什么,可他還是想說給她聽。
也許有一天,她會醍醐灌頂,突然懂了。
他垂著眼,注視著,并用長指覆蓋住雪白的歡愉之源。
阿嫵下意識一個抽氣。
景熙帝掀起眼,看著阿嫵:“阿嫵,抬頭,看我的眼睛。”
阿嫵下意識看過去,他淡茶色眸子溫柔深邃,如幽潭深海。
景熙帝緩慢開口:“我要阿嫵看到我,我在這里,是我。”
阿嫵隱隱意識到了什么。
他要她看到她,不是皇帝的權勢,不是床笫的欲念,而是他,他本人。
他在用手指輕輕碾壓,一點點地逼她,把她逼到那個他要的方向。
在這種居高臨下以及絕對傾軋式的把控下,阿嫵完全無法言語。
這時,景熙帝卻話鋒一轉:“但是阿嫵,你若喜歡,朕可以給你所有你喜歡的,朕要你滿心滿意都是朕,曾經他碰過的,朕要一處處除去,覆蓋。”
隨著這冰一般的言語,巴掌輕輕落下。
很輕很輕,幾乎不疼,更多的是沁涼的酥麻感。
阿嫵忍不住低叫了下。
她發現這樣子和踏實覆上不一樣,踏實覆上,沒了念想,也不過如此,可這種一觸既走,若即若離,竟勾得人欲罷不能。
她咬了咬唇,眼神迷離,渴望地看著他。
景熙帝握住她的膝蓋,垂眸審視著她。
乍看之下,明明也是清澈單純的小娘子,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誰家未出閣養在深閨的,誰能想到在床榻之間,只需略施手段,稍微勾撩,她便是如此情態。
景熙帝心中熾烈,如火在燒,不過他依然克制住了。
他有力的大掌壓住阿嫵胡亂扭著的腰肢,抬著薄薄眼皮,用過于清冷理智的眼神盯著她:“阿嫵說說,往日他如何待你?”
阿嫵迷惘地睜大眼睛:“?”
她一直以為,景熙帝永遠不會提及,他是要臉面的,他在逃避,不想面對父子共牝的不堪。
景熙帝捕捉著她每一絲細微的神情:“朕想聽,一字字說給朕聽,告訴朕,你是怎么和他浪蕩了整整一夜的?”
阿嫵咬著唇,羞恥至極。
她雖有些神魂顛倒,但卻覺得這個男人怕不是有病。
景熙帝低著頭,在她耳邊開始逼問。
阿嫵能怎么著,少不得含糊說了,只是不敢說確切。
景熙帝逼問了許多。
最后,他倒是頗為平靜,竟低聲哄著道:“阿嫵,他能給你的朕都能給你,他不能給你的朕也能給你——”
他頓了頓,幾乎以氣音道:“朕雖比他年長十幾歲,可阿嫵跟在朕的身邊,并不會因此委屈了。”
阿嫵有些意外,她以為他會惱怒,沒想到卻是許諾。
景熙帝:“現在,阿嫵說,是誰摟著你,是誰讓你欲罷不能?”
阿嫵怔了片刻,道:“皇上,是皇上,阿嫵要皇上。”
景熙帝卻懲戒地抬起手,輕輕拍了一下。
阿物瞬間一個激靈,張著唇,無辜地看著景熙帝。
她委屈,說得不對嗎?
景熙帝:“說,你要賾郎。”
阿嫵薄軟嬌艷的唇張張合合了幾次,卻并沒有說出口。
分明是一張甜言蜜語張口就來的小嘴,可在這個字眼上卻卡頓了,她說不出。
景熙帝垂眼看著這樣的她,一雙美極了的眼睛,仿佛秋日的溪水在流動,乍一看以為是清澈甜美的。
但只有浸入其中,才知道,原來竟是如此寒涼。
他轉而誘哄著道:“說,雍天賾。”
阿嫵便喚道:“雍天賾。”
景熙帝聲音低醇輕柔:“你說,雍天賾是你的夫君,你只要雍天賾。”
夫君……騙誰呢,他是她的天,可不是她的夫君。
只有拜了天地的那種才是夫君。
不過阿嫵還是顫巍巍地道:“雍天賾是我的夫君,我只要雍天賾。”
景熙帝捧著她的臉,很是疼愛地看了一番,之后拉著她的手腕,要她來觸碰。
阿嫵微驚,不敢置信。
她一直感覺包容得很艱難,現在觸碰之下,才深切體會到,男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樣。
怪不得呢…光這種想象,便足以讓人心生畏懼,或者心馳神往。
景熙帝感覺到了她的驚訝,他微挑了眉。
之后,他緩慢地俯首下來,含住她的唇瓣,淺淺品嘗了下,笑道:“你說,往日朕是不是對你太過憐惜?”
阿嫵紅著臉不吭聲。
景熙帝以氣音在她耳邊道:“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潭影自有一番好風景。”
阿嫵一頭霧水。
景熙帝控著,開始徐徐前行。
阿嫵蹙眉,攥緊他胳膊。
這時,耳邊落下沁涼的笑聲:“力有未逮之人,自是難以企及。 ”
阿嫵一怔,之后陡然領悟他的詩句!
簡直是——
讀書人不要臉起來,也太不要臉了!
第63章 賾郎
宮里頭過年和外面大差不差的, 只不過更為隆重華麗,自臘月十五開始,宮中十二局內監, 以及六尚局宮全都忙碌起來, 分發過年釵黛脂粉以及各樣食物, 預備過年器具,并張貼桃符板, 福神、鬼判、鐘馗等畫。
就連床榻前都掛上金銀八寶、西番經輪以及用黃錢編結成的龍墜兒。
宮中各處陸續能聽到大樂之聲, 笙簫不絕于耳, 這都是為了過年時提前演練。
阿嫵站在瑯華殿臺階上,便能看到奢華的明角燈,猶如巨大琉璃,其中焚燒了巨蠟。
蠟燭素來是貴重之物, 景熙帝賞賜臣子也會賞蠟燭, 尋常讀書人家都不舍得用蠟燭, 只會用油燈, 可在這里, 卻奢靡地通宵達旦點燃。
對此阿嫵看著也有過一些心疼, 晚間和景熙帝提起來。
景熙帝笑看她:“阿嫵倒是替朕心疼銀錢, 是會勤儉持家的小娘子了。”
阿嫵被他說得有些臉紅, 哼唧了下:“才不是呢!”
便是再節省了銀錢, 又不是她的,她只是不忍心, 那么好的東西就這么奢靡地點燃, 宮里頭過一個年,那得燒掉多少蠟燭呢!
景熙帝卻將她攬過來,解釋道:“朕明白阿嫵的心思, 這自然有些浪費,不過也只是年節時會點起來,屆時不但有朝堂文武百官以及內外命婦,還會有各路附屬國以及番邦使者,都會前來朝拜,所以這也是大暉的臉面。”
阿嫵恍然。
景熙帝:“如今后宮這些娘子其實也是一個道理,朕雖已不行幸,但她們在這里,也可以聊充人數,好歹有個體統。”
阿嫵便明白:“這就像衙門升堂的時候,兩邊好歹得站兩排衙役,充個人數,不然不像個升堂!”
景熙帝:“差不多。”
他笑道:“不過阿嫵說得是,以后節慶時可以稍作節儉,宮里頭削減一分,外面便能省下十分。”
阿嫵聽著這話,歪頭:“這就像是南瓊子的牡丹花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景熙帝贊賞地道:“阿嫵這段日子果然不白白讀書,越發明白事理了。”
阿嫵一聽,眼睛亮晶晶:“是嗎?皇上覺得我越來越有學問了?”
景熙帝肯定地點頭。
阿嫵當即得寸進尺:“那以后可以不用讀了嗎?”
景熙帝抿唇一笑,笑得格外溫柔。
阿嫵頓時感覺心里不妙。
果然,景熙帝道:“不行。”
阿嫵哼了聲,頓時不想搭理他了。
面對這個男人,造反是沒用的,起義是會被滅的,她完全無法反抗。
唉!
景熙帝卻道:“有個消息,你想聽嗎?”
阿嫵防備地瞥他一眼:“好的還是不好的?”
景熙帝略沉吟了下:“應該是好消息吧?”
阿嫵催他:“你趕緊說說。”
景熙帝:“過年時按照舊例,后宮妃嬪都有晉升,你如今是從六品的貴人,如果核查通過,應該是升六品,不過到時候會尋個由頭,直接給你升做婉儀,婉儀雖也只是五品,但為五品之首。”
阿嫵聽著,心里自然喜歡,她知道自己肯定升的,也知道景熙帝會給自己開一點點后門,但如今聽他親口承諾坐實了,還是高興。
景熙帝又道:“太子妃有喜,估計年中便能生產,朕會添一個孫輩,到時候以此由頭,后宮同慶,再給你升兩個份位,這樣你便可以到正三品了,先放在修儀的位置吧。”
啊?
阿嫵不明白地看著景熙帝,太子妃生孩子,給她升份位?
景熙帝點頭:“朕喜得長孫或者長孫女,帝心大悅,給朕的娘子升份位,有什么問題嗎?”
阿嫵:“……”
還能這樣?
太子妃如果知道了,該不會直接氣吐血吧?
她綻開一個璀璨的笑,勾住景熙帝的頸子,使勁親著男人線條鋒利的下頜:“當然沒問題!皇上萬歲,萬萬歲!皇上都是對的!”
她心里明白,他是一心想提拔自己的,想要自己升,反正隨便找個由頭就升了!
一時迅速計算著,修儀雖然是正三品的末等,不過無論如何,都擠入三品,和昭儀昭媛什么的是一個品階了。
皇上向著她,下次有晉升的機會,不可能依然在三品中晉升,估計就直接躍升到二品,那不就是妃子了嗎?
她可就是名副其實的寵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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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臨近辭年節,景熙帝越是忙起來了。
忙起來的景熙帝也沒時間光顧瑯華殿,年節諸般禮儀,宗廟祭祀,以及各國來往使者,這些足夠他忙了。
阿嫵也忙,忙著裝點瑯華殿,又跑去和惠嬪以及孟昭儀商量過年怎么過,惠嬪家里還有人,過年時家里兄弟托宮人給她捎了一些物件,家里自己做的曬肉干,她分給阿嫵吃,阿嫵吃得津津有味。
不過孟昭儀卻有些低落的樣子,惠嬪和阿嫵悄悄地說,她聽得消息,孟昭儀昔日的竹馬來皇都了,聽說是來皇都做買賣的,順便托了七拐八彎的門路,給她捎了話,問她在宮中可缺什么。
孟昭儀眼圈就紅了,她心里難受,以至于不怎么愿意出來。
阿嫵驚訝:“她喜歡那位竹馬?”
惠嬪嚇得趕緊捂住她的嘴:“這話可不能亂說。”
她們為什么在宮中吃香喝辣,還不是有個名分,她們都是帝王的后宮娘子,自然不敢亂說什么,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嫵壓低了聲音:“……就是有點好奇。”
惠嬪看門外沒人,到底和她說了實話,原來孟昭儀和那位竹馬自小要好,是偷偷喜歡的,可惜她爹是秀才,高低算是書香門第,嫌棄那家是做門面買賣的,不太愿意結這門親。
之后她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沒合適的,家里便把她設法送進宮,誰知道到了宮中,她運勢好,竟也混到了昭儀的位子。
阿嫵:“作孽啊……”
這老皇帝,不干好事,棒打鴛鴦。
他自己又不會臨幸人家,還放在那里干什么?
惠嬪:“我們是進了宮門的女人,過著悠閑富貴的日子,我倒是知足得很,我若在家中,哪里能得這么多銀錢,錦衣玉食,還能接濟娘家,供養父母?說不得嫁個什么人家,還得生兒育女,侍奉公婆,在宮中雖然也有許多不自在,不能外出,可陛下其實待我們還算寬厚,后宮規矩大,只要摸清楚這些規矩,也不至于受什么委屈。”
阿嫵聽著,自然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不過想想孟昭儀,還是替她惋惜。
很快就是正經過年了,過年的鞭炮噼里啪啦響,萬民同慶,內外命婦都要進宮,阿嫵如今侍奉在太后身邊,多少也露臉了。
好在沒人提那些不該提的,大家都和和氣氣的。
阿嫵還見到了英國公府的少夫人,也就是太子妃的親娘,對方還笑著打了招呼。
不過阿嫵猜著,對方心里恨死她了。
正月初一是正旦節,阿嫵五更便起來了,焚香放紙炮,吃扁食。
宮娥內監都一溜進來拜年,跪著說吉祥話,阿嫵給他們額外賞了銀子,發了吉祥包。
其實過年過節,這些宮娥內監都有各樣賞,不過如今得了阿嫵的,還是感激得很,都跪在那里磕頭。
阿嫵讓他們隨意一些,不要拘束,于是大家伙便把門閂放在院地上拋擲,他們說這叫"跌千金",阿嫵也跟著他們跌了,大家玩得不亦樂乎。
阿嫵是貴人,不過沒什么架子,對瑯華殿的宮娥太監都很好,大家跟著她經常能得帝王賞賜,一個個心里感恩,覺得跟了一個有福氣的娘娘。
這么玩著時,福泰卻來了,他揣著袖子,看著阿嫵和宮人在那里蹦蹦跳跳的,看得也笑呵呵的。
福泰今年三十五歲了,他自己也是一點點熬上來的,看著這些小太監,他想起自己年輕時候,而看著和小太監們玩耍的阿嫵,他心里便覺暖洋洋的,于那暖洋洋之外,還有些說不出的酸楚。
他這輩子注定無兒無女,有時候也會想著,若有個兒女會是什么樣,若是阿嫵這樣該多好。
當然他也明白,這種念頭只是想想,都是大逆不道的,是罪該萬死的。
這時候阿嫵也看到了福泰,她便笑著跑過來,塞給福泰一個吉祥包:“福公公,過年吉祥。”
福泰連忙收了,彎腰一拜:“哎呦,奴婢謝謝貴人了,貴人是有福的,奴婢能得貴人的吉祥包,也有福了。”
說著他也言明來意,皇帝這幾天忙,太忙了,各樣典禮儀式都缺不了,根本脫不開身,得過兩天才能來看她,不過皇帝記掛著她,命他送一些過年的物件來。
說是一些物件,可林林總總三大箱子,都命小內監搬進院子中,打開來,給底下人分分,也給惠嬪孟昭儀以及其他兩三個說得來的分一些,剩下的自己留著,慢慢吃用。
這其中就有椒柏酒,晚上時候,恰好惠嬪和孟昭儀來了,孟昭儀依然有些低落,正好三個人一起喝了椒柏酒,阿嫵不經意間喝多了,便早早睡下。
這酒倒是有些后勁的,一直到第二日,她都懶得起來,也不想去太后那里請安,便干脆睡個大懶覺。
景熙帝過來瑯華殿的時候,便見這里掛著彩絹宮燈,門簾換成月色秋羅呢軟簾,殿中也換了簇新的繁花細葉層絨地衣。
房內窗前擺了十幾盆水靈靈的鮮花,其中還有兩盆是罕見品種的蘭花,雖才打箭,但因了花香,看著倒也喜人。
大過年的,他確實忙,朝堂內外,皇室宗族,不知道多少應酬禮儀,生怕顧不上她,委屈了,便特意吩咐宮內六局,凡事多顧著寧貴人一些,底下人辦事倒也妥當,阿嫵殿中內外布置可以看出是用心了。
宮娥和內監無聲地上前,恭敬小心,不敢直視。
景熙帝顯然才從大朝會回來,頭戴九旒金玉冕,繡有山川社稷圖的斑斕黃袍挺闊而流利地撒開來,帝王的威儀便滿溢了這小小的瑯華殿。
怡蘭低著頭,很小聲地說貴人還睡著,戰戰兢兢地要去叫醒。
景熙帝:“昨晚用了些椒柏酒?”
他刻意壓低的聲音讓宮娥內監全都越發小心翼翼,低聲說是,又解釋了昨晚睡得晚。
景熙帝便示意她們下去,他自己繞過紅豆木屏風,來到榻前,撩起床帷,看到正睡得香甜的阿嫵。
熟睡中的她柔白恬靜,肌膚澄澈雪白,只面頰上飄著些許紅暈,似有若無的,讓人想起上等白瓷的粉彩。
景熙帝垂著眼瞼,安靜地看著這粉玉一般的小娘子。
今早曙色之中,金鑾殿元旦大朝會,他在御座之上,透過裊裊香煙,俯瞰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看的是天地交泰山河蕩蕩。
他早習慣了這樣的場面,以至于所思所想更多的是萬古基業,帝王權謀。
鰲山花燈再好看,后宮女子再多秀麗,他也只視作一時的浮華,并不會看在心里。
他不太喜歡那些軟弱的,總是嫌棄兒子沒什么決斷,太過心慈手軟。
至于阿嫵這樣的女子,他原本也不會喜歡,太脆弱了,必須捧在手心仔細呵護,一不小心就會化。
心系朝堂的他沒這閑工夫。
可看到阿嫵,一切就不一樣了。
他垂眼看了半晌,看到她垂落在錦被外的指尖,便要握住給她放回去。
握住后卻不舍得放開了,柔滑修長的手,落在他的大掌中,讓人心里癢癢的。
這個時候多少有些動了念頭,可偏生今天要忙,現在只是偷了些許閑工夫來看她一眼。
誰知道就在此時,阿嫵卻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兩瓣唇兒蠕動了下,口中嘟嘟噥噥的,之后還舔了舔唇。
景熙帝:“……”
他便有些好笑,這是夢到什么好吃的了嗎?
他順勢伸出手,將指尖放在她唇畔上,輕叩了一下。
果然,她竟如同小雛鳥般,閉著眼兒,嗷嗷待哺地張開了粉潤的唇,循著他手指來尋。
景熙帝雖才盥洗過,不過不想她吃,躲開,又長指微屈,刮著她的小臉逗弄。
睡夢中的阿嫵委屈地扁了扁唇,發出軟糯的哼聲。
景熙帝不忍心,便又用掌心輕輕摩挲她的臉頰,安撫她。
不過入手的觸感實在是嫩,像是要化開一般,他自己竟然不舍得了。
這時,阿嫵似乎感覺到什么,竟循著他掌心的溫度,將身子往他偎。
才剛盥洗過的干凈掌心,是宮中特有的肥皂香,清爽怡人,睡夢中的小娘子顯然是喜歡的,顫了顫睫毛,唇畔浮現出淺淡的笑。
跟一只惹人憐愛的貓兒般,在景熙帝掌心軟軟地磨蹭。
景熙帝手心發癢,心也酥了。
他的視線一直注視著她的臉,小臉上暈出一些潮紅,看著格外動人。
他呼吸逐漸發沉,低首,薄唇在透粉的臉頰上細細啄吻。
明明知道該離開了,還有許多事亟待要辦,可他竟有些不舍得撤離。
他發現瑯華殿的地龍似乎更溫暖一些,氣息也更香美,以至于往日勤勉的心都淡了,會覺得那些奏章枯燥無味。
要在這里抱著這小娘子,低頭親她,逗她,就這么一整天都不會覺得膩。
他想起太子。
其實事到如今他能理解太子,若自己在那個位置,必是拼了性命也要護住她。
親爹親兒子又如何,這樣的阿嫵,就該搶過來,放在手心里捧著,含在自己口中疼著,怎么也不要他人覬覦。
偏生這時候,外面內監硬著頭皮開始提醒,時候不早了。
景熙帝強迫自己撤開了手,撤開的時候,阿嫵卻伸出手來,下意識想要抓住什么。
景熙帝本要邁開的步子停下,他側垂著眸子,看著那粉潤的指尖。
她指尖張開,在空中虛抓了一番,沒抓住什么,便自然地垂下,慢慢地松懈下來。
要抓他的手嗎,不舍得他離開?
景熙帝沉默了片刻,到底對殿外守候的內監道:“朕還有些事,晚一些去,你先知會一聲。”
外面內監顯然驚了一下,現在朝廷文武百官以及皇親國戚都在外面等著,今天這種大日子,哪能耽誤!
可——
內監憋住,道:“是。”
景熙帝一手捉住那軟糯的手,另一只手扣住她的細腰,輕輕揉捏,手感細嫩,猶如才做出的豆腐。
這時,阿嫵面上越發泛起潮紅,甚至擰著細腰,口中發出細軟的哼哼聲。
像是在撒嬌,像是在勾人。
景熙帝微吸了口氣,眼前竟浮現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也幸好他要了阿嫵,把阿嫵放在宮中。
如若不然,以太子那心性,血氣方剛的,那才是要了命,定是沉溺女色不能自拔,最后說不得禍害了這大暉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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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并不多,不過景熙帝沒忍住誘惑。
他伏在她的上方,挺闊的龍袍被撩起,恰逶迤在她秀美飽滿的雪白上。
景熙帝眸光沉沉地看著身下的小娘子,睡夢中的她已經有了反應。
金線繡成的龍袍邊緣輕擦過她薄透纖細的鎖骨,她伸出纖手抓住,口中發出綿軟的哼哼聲。
她的睫毛顫了顫,好像要醒來,又好像沒醒。
景熙帝便俯下來,繾綣地吻了吻她的臉頰,在她耳邊道:“阿嫵。”
阿嫵卻跟饞貓兒一般蹭過來。
景熙帝發出低笑,親昵地抱著她的臉頰親,一邊親一邊動。
阿嫵濃密的睫毛撲簌,眼皮顫了下,睜開。
她的眼睛濕潤朦朧,渙散的視線看了一眼上方的男人,攥著他的龍袍下擺,繼續閉上眼。
小東西自然是很享受的,半闔著眸子,舒服地哼唧著。
景熙帝想笑,又心軟得一塌糊涂,時間太緊了,他想快一些,可他又想多感受她幾分。
想把屬于自己的一部分給予她,留在她身體內,讓她永遠打上自己的烙印。
下輩子,依然糾纏著,永遠不分開。
他甚至覺得,為什么這個世間有一個雍天賾,為什么他坐擁天下,為什么他竟長她十七歲?
因為他要執掌天下,要富有四海,要用盡一切地寵她,愛她。
只有帝王的權勢才能將她攬在懷中,無所顧忌。
他知道這樣很不好,距離沉迷女色的昏聵庸君只有一步之遙了,可……阿嫵這么好,他舍不得,他就是貪戀著她。
大暉九千萬人有一個阿嫵,他便再也不能寡淡平靜地俯瞰這片江山。
因為有她在,他的心便會悸動。
他情不自禁地俯首,在她耳邊低聲哄著道:“阿嫵,喚朕賾郎。”
阿嫵其實已經醒了,或者說意識朦朧地醒了,她聽到他說話,抬起手來,攀住他的胳膊,不過并不曾喊,只軟軟地哼唧了兩聲。
景熙帝卻不放棄:“喊賾郎。”
阿嫵晃了晃纖腰,有些抗議的意思。
景熙帝的動作微頓,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之后盯著她的眼睛,喚道:“阿嫵——”
這是命令,不容拒絕的命令。
阿嫵吐出兩個軟糯的字眼:“不要。”
景熙帝:“為什么?”
阿嫵固執地呢喃道:“就叫皇上,皇帝陛下。”
景熙帝重新動了起來,不過他的視線一直落在阿嫵臉上。
他一邊動,一邊啄吻她的唇:“阿嫵,那便喊爹爹。”
阿嫵在心里一個激靈,嚇得夢都醒了。
這是什么大病!
她睜著霧濛濛的眼,望向上方的景熙帝。
俊美威嚴的面龐隱在昏暗中,看不出表情。
片刻的困惑后,阿嫵想明白了。
北地市井間,家里當妾的,或者尋常奴仆,都是這么喚的,叫當家的爹爹,叫當家婦人為娘,似乎那些不入流的話本中也有這樣的。
叫爹爹,其實是對主人家的依從?
阿嫵臉上紅了下,酒意上涌,心里涌起一些別扭又陰暗的感覺。
她才不會叫呢!
第64章 喜事
或許是那酒力太大, 阿嫵又著實睡了一大覺才醒來,醒來后日上三竿了。
一醒來就有雪蛤銀耳羹端上來,說是皇上特意吩咐的, 阿嫵被宮娥服侍著略做洗漱, 靠在榻前吃了, 這才起來。
怡蘭收拾床鋪時,發現枕頭底下竟壓了一個繡錦紅囊袋, 用金紅兩色絲繩綁著。
怡蘭便笑起來:“呀, 這是皇上給貴人的吧, 吉祥包呢!”
阿嫵:“是嗎?”
旁邊蔚蘭也湊過來看,一看連忙道:“是是是,這是皇上給的吉祥包,看, 上面還繡著游龍呢!”
每年皇上都會準備一些, 會給宗族中年紀小的, 蔚蘭曾經看到過。
阿嫵一看, 果然是的, 當下拿起來, 打開了, 卻見里面是吉祥如意的金錠子, 還有一對小葫蘆, 那小葫蘆不過豌豆大小,剔透好看。
她驚訝:“還有一對葫蘆呢!”
這么小的小葫蘆, 竟不是金不是玉, 而是正經的葫蘆,天生天長的,也知道怎么長出來的, 關鍵還完全一般大小,實在是稀罕。
阿嫵見了,倒是喜歡,便干脆讓宮娥梳掠時給自己戴上了。
過年時候大家穿葫蘆景的補子,也會戴各種樣式的葫蘆,圖個好寓意,現在有這種伶俐小葫蘆,阿嫵覺得好玩。
怡蘭和蔚蘭都喜滋滋的,覺得皇上疼愛貴人,將來有盼頭。
怡蘭笑瞇瞇地說:“往年沒聽說給其他妃嬪發吉祥包的,皇上疼娘娘,把娘娘當小孩兒疼呢。”
阿嫵聽著這話,心里卻想起晨間景熙帝來時的種種。
她自然喜歡,也享受了,不過他非逼著她叫賾郎,她便覺無趣。
若是賾郎,以前她是叫的,可后來他不讓她叫,她心里明白,是覺得她不配。
現在時過境遷,他愿意讓她叫,她卻是不愿意叫了。
這都是帝王因為情愛而給予的恩賜,可情愛最是虛無縹緲,今日喜歡你,讓你叫了,那明日不喜歡了呢,又不能叫了?
不能叫了,卻叫習慣了怎么辦?
她只想踏實當她的寵妾,靠著帝王寵愛慢慢往上爬,若他能春秋長,她便能多得一些好,若哪日恩情寡淡,或者他不在了,那就再說。
她不知道的是,因晨間旖旎而險些耽誤大禮儀的景熙帝,幾乎一整日都有些神思恍惚,以至于祭祀時險些走錯了臺階。
一直到晚間時候,在稍作歇息時,恰身邊有宗族中南福郡王陪著,兩個人年紀相仿,昔日也曾一起聽學射獵,算是比較熟稔。
于是景熙帝便問了南福郡王一個問題:“家中妻妾在房中閑談,喚你什么?”
南福郡王聽到這個問題,很是意外,不敢置信,幾乎以為自己耳朵聽錯了。
景熙帝面無表情,懨懨地道:“只是隨口問問,罷了,不必回答。”
南福郡王福至心靈,突然間意識到了。
皇帝才納的那小貴人,聽說寵得跟什么似的…
他輕咳了一聲,才試探著道:“陛下,拙荊素來端莊,往日都是喚臣熹郎。”
景熙帝面上不顯,但顯然是想聽的。
南福郡王便小心地道:“若是家中那些妾室,便隨意一些。”
他感覺景熙帝似乎還想他進一步,只好略顯尷尬地一笑:“比如喚郎君的,爹爹的,哥哥的,親親的,總之亂叫一氣,上不得臺面,圖個趣味罷了,倒是讓陛下見笑了。”
上不得臺面……
景熙帝聽得這話,胸口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有些酸麻的痛楚。
這就是他昔日給阿嫵下的評判。
此時也許他隱隱意識到了,但卻并不真切知道,他這一生,窮盡一切,都再難換回那句親密無間的賾郎。
哪怕敷衍一下也好。
阿嫵很倔強,她認死理,有著孩子般的天真和殘忍。
**********
阿嫵收拾齊整后,時候也不早了,這會兒按說她應該去皇太后跟前討個好,于是便去尋了惠嬪,惠嬪一看她發髻上的葫蘆,便驚訝:“這是陛下賞的?”
阿嫵想著同樣是后宮的女人,景熙帝估計只送了自己,沒送惠嬪,怕她心里有個比較,便含糊地道:“應是吧,在床頭摸到的。”
惠嬪噗嗤一聲笑出來:“可真疼你,還給你送了這個,這么小小一對,估計也要五百兩銀子了。”
阿嫵一聽,睜圓了眼,當即便要拿下來:“這不就是葫蘆嗎?”
她沒看錯吧,又不是金的,葫蘆樹上自己長出來的。
惠嬪看出她的心思:“這是手捻葫蘆,確實是葫蘆藤上長出來的,不過這么小的葫蘆,形色完美,勻稱好看,又恰好是一對,那就罕見了,可遇而不可求,其實這葫蘆有個名字,叫草里金,那些文人墨客都追捧這個,這么好的一對草里金,五百紋銀說不得都說少了。”
阿嫵:“……”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發髻上的葫蘆,真怕掉了呢,這么金貴,比金釵金簪子貴重多了。
惠嬪見此,便忍不住笑。
她想起景熙帝,更想笑。
在她眼里,那位帝王寡淡冷漠,尊貴無雙,高高在上,皇家權勢富貴蘊養出的氣度,他眼里哪能有什么銀錢,他哪里缺了那些?
誰能想到有一日,他那早就在朝堂上磨硬了的心,竟然也能把區區一女子放在心坎上惦記著。
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卻竟是一位愛財如命的小東西。
一般人怎么想都想不到,畢竟景熙帝和阿嫵完全就不搭。
惠嬪甚至想著,若阿嫵真就跟了太子,她戰戰兢兢進宮,拜見了景熙帝,得個長輩賞賜,歡天喜地離開,那似乎才對味。
可現在……
罷了,這也不是她能想的。
當下惠嬪和阿嫵一起前往昌壽殿,今日內外命婦都要來,昌壽殿熱鬧,不過像惠嬪和阿嫵這種,一不會湊熱鬧,二不愛拉攏,干脆連同孟昭儀,三個人就躲一邊偷懶,充個人數罷了。
誰知道也有些機靈的命婦,竟特意攀上她,和她湊近乎,說話還頗為親近。
阿嫵猜著,估計自己得景熙帝獨寵的事已經傳出去了,外面的都是人精,不敢得罪自己,甚至想在自己這里討個好。
不過阿嫵卻想得很明白,大暉后宮為什么沒戲文里妃嬪勾心斗角,因為宮規森嚴,一睜眼都是規矩,什么都給你規定得明明白白,所以別想整什么幺蛾子,最后只能把自己整進去。
至于為什么大暉后宮妃嬪多尋常良家女,也就今朝一個太子妃一個皇后來自侯門公府,其他歷代皇后據說多少尋常百姓出身,這是因為朝廷最不惜后宮妃嬪參與前朝這些事。
而她,寧阿嫵,出了宮,她什么都不認識,也不要想著認識,她能做的就是勾搭景熙帝,她就躲在景熙帝懷里,抱緊景熙帝就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所以阿嫵對那位命婦頗為客氣,跟泥鰍一般,不得罪人,但也別想進一步,那位命婦吃了一個軟釘子,笑笑,走遠了。
這時,皇太后賜了御酒,是御酒坊為了年節特意監釀的,每個人那么一小盅,于是眾人恭敬地叩謝,之后才舉杯。
誰知道就在叩謝時,外面恰有管弦之聲響起,阿嫵不提防,驚了一下,心猛地漏跳一拍,之后腳底下一滑,直接跌倒了。
地上是柔軟的地衣,跌倒也不會疼,只是大庭廣眾之下,實在是顏面盡失。
更讓阿嫵沒想到的是,她這么一跌,竟牽扯到了一旁的宮娥,宮娥捧著的御酒也灑了,那御酒又恰好灑在對面端王妃娘娘裙擺上。
惠嬪看到,也嚇了一跳,趕緊跪下來扶阿嫵。
阿嫵知道自己惹大禍了,也不敢起身,跪著請罪。
宮中規矩森嚴,遵從規矩,可得自在,她如今冒失之下犯了錯,她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只能盼著景熙帝為自己解圍,可……景熙帝今日怕是忙著,顧不上她。
皇太后掃了一眼:“毛手毛腳的,像什么樣子。”
她這話一出,旁邊早有女官帶了端王妃更換衣裙,又有宮娥上前打掃,皇后也笑著把氣氛帶過去,眾人便不再看阿嫵。
阿嫵低著頭,弓著腰,小心地往后挪,重新挪回自己座位,不過卻是如坐針氈。
太丟人了……
很快宴席結束,大部分都恭敬地叩謝,離開,一些親近的會留下來,陪著太后說說話。
端王妃自然也留下,康妃便上前和端王妃搭話,問起可曾受驚等等,端王妃含蓄笑著道不曾。
不過話題一扯開,康妃便提到了阿嫵,言語間對阿嫵很有些譴責的意味。
阿嫵自知理虧,一再向端王妃謝罪。
端王妃倒是沒太在意,她知道景熙帝為了這小貴人連太后都找上了,這可是景熙帝的心尖寵,就一件衣裙,她還不至于為這個有什么不悅。
當下反倒是安撫了阿嫵幾句,讓她不必在意。
阿嫵感激,但越發愧疚,又覺得自己當時一驚一乍的實在莫名。
德寧公主正陪著太后說話,不知怎么提起剛才來,她便不滿地埋怨道:“皇祖母,往年過年時總是喜慶熱鬧,今年可倒是好,卻出了這么一樁,德寧也覺得面上無光呢。”
太后雖然覺得阿嫵確實失了分寸,不過也不愿孫女這么說,只笑了下:“你啊,多大點事,倒是讓你記在心里了。”
德寧哼了聲,小聲道:“皇祖母,父皇對她也未免太過寵愛了,她如今戴著的那草里金,定是父皇賞的,父皇有什么好東西只惦記著她了!”
太后原本笑呵呵的,聽這話,笑容便收斂了。
德寧見此,正待繼續說,誰知道太后卻道:“德寧,咱們大暉的公主,是金枝玉葉,金湯玉水滋養大的,要什么沒有,眼里怎么看中一個小物件?你父皇寵著哪個妃嬪,隨手一賞怎么了?誰稀罕那個?怎么,你倒是看在眼里了?”
德寧公主一聽,臉色微變,知道自己錯了。
太后淡掃了一眼旁邊的康妃:“眼皮子也別太淺,不然回頭嫁出去,夫家只笑話我們皇家不會教女呢。”
她是看不上康妃的。
德寧公主臉紅耳赤的,要辯解,卻不好意思,誰知道這時,恰好看到那邊的方向,似乎眾人都圍著阿嫵。
她便忙轉移話題道:“皇祖母你看!”
太后看過去,果然見那邊阿嫵似乎倒下了:“這是怎么了?”
早有女官恭敬上前:“寧貴人暈倒了。”
德寧詫異:“這……”
該不會是惹了禍,嚇成這樣了吧?還是裝的?裝暈?德寧不敢相信,看著挺好看一小娘子,竟這么有心機?
太后當即命人將阿嫵帶下,再有人請了御醫來過脈。
端王妃見此情景,也是蹙眉,心里難免犯嘀咕。
她弄臟了自己衣裙,自己也沒說什么,如今可倒是好,竟然又暈倒了。
這小娘子能把帝王迷得團團轉,該不會有些手段吧?
正想著,景熙帝卻來了,他一來,眾人紛紛跪下迎駕,嘩啦啦跪了一大片。
景熙帝恰好得了空閑,過來給太后請安,此時聽得阿嫵暈倒,心中自是擔憂,又十分不悅,
他自聽了南福郡王的言語,細細想起往日,竟有些后怕,后怕之余便本能想彌補,這時候恨不得有個什么讓他給阿嫵示好,要捂熱她的心,讓她忘記過去。
因外命婦大多離開,如今留在寢殿的也都是宗族眾人以及后宮妃嬪,當下他也沒藏著掖著,直接問道:“母后,寧貴人怎么會突然暈倒?”
聲音很淡,但眾人心中都是一驚。
那身華麗肅穆的龍袍,那微挑起的眉峰,都讓人清楚地感覺到這一國之主的不悅。
端王妃心里忐忑,她摸不清這位寧貴人的底,可別把自己當成往上爬的臺階。
太后臉色也有點不好看,她覺得今天阿嫵確實有點失當,既然失當,那便好好教。
自己教不好,卻來問她,她去問誰?
她沒好氣:“皇帝,你問哀家,哀家去問哪個呢!這是來興師問罪的?”
景熙帝聽他娘這口氣,知道老人家不高興了,便緩和了下語氣:“母后,兒子倒是別無它意,只是問問,畢竟過年過節,可別有什么不好。”
他淡淡地道:“她身子弱,前幾日還要太醫給她養著身子,這才勉強養好。”
這話一出,一旁的內侍和女官全都忐忑起來,帝王簡直把小貴人放在心坎上疼著。
如今顯然是不悅的,小貴人若有個萬一,只怕總有人要擔責。
這時,就聽女醫和御醫已經初步探過脈,景熙帝便命御醫女醫在偏殿候著,他要親自去看看。
太后笑了笑:“得,把御醫叫來,好歹問清楚。”
這話就有些陰陽怪氣的了,景熙帝看了一眼太后:“也好。”
御醫和女醫得令,進了寢殿,進來后規矩跪下。
太后:“寧貴人到底怎么了?可是病了?”
景熙帝的視線也落在御醫身上,顯然很關注。
御醫道:“回稟娘娘,適才當值四位御醫都已經為寧貴人過脈,寧貴人身體康健,并無不適。”
這話一出,旁邊康妃,德寧公主,還有一些其他人,臉上便有了些許嘲意。
端王妃也有些說不上來,要笑不笑的。
景熙帝面無表情。
那御醫跪著,恭敬地繼續道:“以下官等人之見,寧貴人氣血充盈,脈象圓滑,如同珠滾玉盤,往來流利,這是喜脈,寧貴人初得孕,胎相略顯不穩,受驚之后,心緒浮動,才會暈倒,不過不必過慮,好生將養著就是了。”
他說到一半,景熙帝的視線已經驟然落在他臉上。
他說完后,太后怔怔地看著他:“你,你說什么?”
這時候,整個寢殿所有的妃嬪命婦全都在盯著他看。
御醫深吸口氣,道:“寧貴人為喜脈,懷胎已有月余。”
也就是勉強能把出來的脈,再早幾日只怕都難察覺。
太后不敢置信:“竟是懷上了?”
御醫腦門上的汗都要滲出來了:“確為喜脈,下官和女官已經查驗過。”
太后一下子笑起來:“竟是懷孕了,竟是懷孕了,我們大暉后宮要添喜了!”
老太后聲音激動的,簡直仿佛要從鳳椅上站起來了。
其他人等心中也都震驚,畢竟大暉后宮已經多少年沒傳喜訊了,太子要當爹了,德寧公主都及笄了啊!
結果,現在,景熙帝的小貴人竟有了喜訊,這是要添丁了。
天大的事!
眾人終于反應過來,紛紛上前恭喜,齊聲賀喜,各樣吉祥話全都往外冒。
就在這一片鬧騰中,景熙帝慢慢地緩過來了。
乍聽到,他都沒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距離他上次為人父太久太久,他已經對子嗣并不抱希望,結果,阿嫵竟然懷孕了!
阿嫵,懷孕了!
他的小阿嫵,竟然懷上了他的子嗣。
這個消息太過驚喜,以至于他需要慢慢消化。
這時大家也突然注意到,皇帝一直沒吭聲,全都看過來。
于是大家便看到,皇帝威嚴地坐在那里,似乎并沒有什么反應,一臉…平靜?
就在大家疑惑時,便見皇帝唇角翹起一個弧度,是笑的弧度。
那弧度逐漸擴大,最后收也收不住,形成一個格外愉悅的笑,笑得合不攏嘴。
素來內斂持重的皇帝,他竟然笑得合不攏嘴!
景熙帝自然知道在場命婦都在看著自己,也知道自己應該保持一國之君的風范,可—
阿嫵懷孕了。
這是一個甜美到不太真實的消息。
他笑著起身,眉目間都是愉悅滿足,以及還不曾消化完全的驚喜。
不過他還是盡量克制住太過張揚的笑,雍容又從容的樣子,對太后一拜:“母后,兒子先去看看寧貴人。”
太后:“快去,去看看!”
景熙帝得了太后這句,直接一撩龍袍,大踏步往后殿去了,竟是迅疾如風!
一看就是迫不及待!
眾人微抽了口氣,看把這皇帝高興的,什么都顧不得了。
太后喜得不行了:“皇帝也是人,知道自己當爹,都樂傻了!”
大家也都紛紛笑起來,皇家遇喜,大家也跟著高興。
在場卻有幾個,是怎么都笑不出來的。
皇后靜默地坐在那里,勉強抿著笑,心中卻已經是波瀾起伏。
而康妃,臉色則有些訕訕的。
她心里正酸澀著,卻見旁邊的德寧公主也是眉飛色舞:“我竟要當姊姊了?我要有一個妹妹了!”
康妃:“……”
她怎么攤上這么一個傻孩子?
她咬牙,回去得好好教教德寧。
你有個妹妹,以后你父皇必寵愛那個小的,回頭你嫁出去,他眼里還能有你嗎?
第65章 皆大歡喜
大暉宮廷規矩森嚴, 御醫診脈也有定例,比如阿嫵這樣的尋常小貴人,是每個月一次御醫請脈, 每次御醫出診后, 都會手抄記錄醫案, 并在紅箋上書寫,同時記錄在冊, 歸集成檔。
這次阿嫵突然暈倒, 匆忙之中傳來的是今日當值的御醫, 當值御醫一般四五人,如今因是太后親傳,四位御醫并四位女醫官盡數到場。
他們先診視了阿嫵的脈象,詢問了阿嫵幾個問題, 把脈問診之后又要女官查體, 同時緊急調取了阿嫵入宮后兩個月的醫案底薄。
這讓阿嫵心里忐忑起來。
阿嫵試圖從那些御醫的神情間看出些什么, 不過可惜, 那些人都是久經歷練的, 一個個精明沉穩, 面無改色, 絲毫不曾露出半分端倪。
須臾, 御醫女醫官恭謹無聲地退下, 只有數位宮娥侍立在榻前,她們自然恭卑殷勤, 不過此時的阿嫵心里卻是有些忐忑起來。
她自然盼著自己身體康健, 千萬不要出什么意外,她如今正受帝王寵愛,大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她想長命百歲。
可若是自己身體并無任何病痛,那自己莫名摔倒又暈倒,這件事情實在太過失禮,還是在大過年這種時候,簡直要淪為笑柄了。
一般來說阿嫵并不在意名聲,她的臉皮素來厚,但她現在心里竟然有些怕,怕這件事影響到自己晉升。
有時候,底下人的晉升就是上面的人一句話,景熙帝寵她,可太后皇后非要找由頭不給她晉升,她再掙扎也白搭!
再說了,她明白景熙帝是重禮法的人,他雖然對她寵愛有加,然而關系到禮法大事,他好像也不會輕易遷就縱容,甚至可能對自己更為嚴厲。
阿嫵甚至想起夜晚時,他非要自己背書的情景。
他還曾經把她抱在懷中,緩緩地動著,手中卻拿著一本書,逼著她讀,她身子酥軟,語不成調,可還得讀。
她顫顫巍巍讀著“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下面卻猶如掌擊怒海,水聲四濺。
總之他簡直不是人!
阿嫵在心里輕嘆了一聲,想著最好傷風之類,可以很容易治愈,無傷大雅,這樣自己也能有個由頭,不至于太過丟人現眼,但又不受罪。
——當然最好不要喝藥!
正想著,便聽到輕微的腳步聲,有人踩踏著柔軟的地衣走到榻前來。
阿嫵忙回首看,一眼便看到景熙帝,顯然他才從很正式的場合過來,身上是華麗莊重的龍袍。
阿嫵乍看到,愣了下,記起早間時候,他似乎便是穿著朝服要了自己,那朝服上的繡紋刮著自己頸間的肌膚。
但其實若不是榻上,見了龍袍一定要跪的,帝王衣著的不同也決定了后宮妃嬪禮儀的隆重。
于是她當即便要起身下榻,誰知景熙帝踏步上前,有力的指骨輕按在她纖薄的肩上。
“躺著便是,不必起來。”
他的聲音過于溫醇寵愛,并無半分不悅,這讓阿嫵心里一慌。
莫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癥,就此要下世了?
她慌忙攥住帝王的手腕,仰臉問道:“皇上,阿嫵到底怎么了?”
威嚴軒昂的男人低垂著眼瞼,修長有力的指骨愛憐地撫摸著她柔軟的發。
他眼底裝滿笑意:“自己不知道?”
阿嫵茫然搖頭。
景熙帝:“這幾日身上可有什么不適?”
阿嫵想了想,還是搖頭。
景熙帝:“上一次月事是什么時候?”
阿嫵愣了下,懵懂困惑地眨著眼睛,她隱約猜到了,但又不敢相信,只是怔怔地仰臉看著景熙帝。
景熙帝揉了揉阿嫵的臉頰,之后薄唇輕輕啄吻她的唇角。
阿嫵輕顫:“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低笑一聲,才在她耳骨邊,以很低的聲音道:“阿嫵懷孕了,已經月余,你自己都不知道?月事過了日子都沒察覺?怎么這么傻?”
“傻”那個字,親昵溫柔,纏綿到了骨子里。
阿嫵聽了,幾乎不敢置信,其實進宮之前不是沒做過夢,盼著能有景熙帝的子嗣,可是進宮后,她一看宮中這情景,又從惠嬪那里聽得一星半點的老黃歷,約莫猜到,這老男人沒法有子嗣了,也就不去想了。
可如今,她懷孕了?
她試探著道:“皇上的意思是,阿嫵懷了皇上的血脈?有了身子?要生小娃娃了?”
景熙帝看著她依然懵懵懂懂的,心想她年紀還小,過了年還不足十七歲呢,若是德寧,太后都不舍得她早早出嫁,可阿嫵已經要為自己孕育子嗣了。
他越發憐惜,甚至有了虧欠之心。
當下和她前額相抵,萬般憐愛地道:“阿嫵懷孕了,傻乎乎的自己都不曾察覺,朕會下令御藥和尚藥局挑選精干,隨侍在阿嫵身邊,悉心照料。”
然而此時,阿嫵的腦子還來不及想太多,或者說還沒反應過來,她滿腦子都是剛才摔倒的事。
她靠著景熙帝:“阿嫵當著那么多人面摔倒,可不能怪阿嫵,看來是因為懷孕了,皇上,這可得說清楚,免得大家誤會了,阿嫵也白白丟人現眼。”
景熙帝聽這話,面上不動聲色,但心里自然有著不悅。
他寵愛的后宮娘子,若是摔了,暈了,那自然是身體不適,難道那些人不想想她有什么不好,反而要怪責她,以至于她心中惴惴?
但在阿嫵面前,他到底壓下情緒,安撫道:“是,自然不怪你,這是你身體不適,誰若怪你,朕便讓她滾。”
最后那個“滾”字,隱隱有雷霆之怒。
阿嫵驚訝:“皇上?你怎么了?”
景熙帝:“沒事。”
阿嫵這才稍微放心:“反正不怪我!”
景熙帝立即保障:“當然不怪阿嫵。”
阿嫵又仔細想了想,這是一件大喜事,這種好事從天而降,以至于她還不及反應,也完全不曾意識到,這對她意味著什么。
現在,后知后覺的,她的感官被觸動,被喚醒,于是她的喜悅便自全身各處溢出,彌漫開來。
她懷孕了,有了景熙帝的骨肉。
她如果順利生下這孩子,若是女兒便是小公主,若是兒子便是小皇子,無論男女將來都能得到賞賜,若是皇子還能得爵位。
她的親生兒女啊,將成為帝王后裔,她的血脈將融入皇家血脈之中,她也會因為生育皇家子嗣而被褒獎。
就算不被褒獎,她靠著自己兒女,總歸能有好日子過!
阿嫵幾乎激動到一躍而起,她捂著自己的小腹,歡喜地道:“我懷孕了!我竟然懷孕了!”
景熙帝看著她神情間純粹而不加掩飾的歡喜,他自然更是興奮激動,心花怒放。
這件事于他來說太重要了。
他只得一子一女,德寧公主之后后宮再無消息,外面未必沒有一些傳言。
他便是并不太在意,但終歸還是希望再有子女。
只是這世上有許多事,哪怕是擁有天下至權的男人都無能為力,比如子嗣,比如情愛,都是強求不得的,哪怕跪在佛前燒一萬炷香,也不能得半點回應。
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全都得到了。
他放在心坎上的小娘子為他孕育子嗣,自己的血脈在她體內生根發芽,兩個人好像更緊密,更親近,她也更深入地屬于自己了。
況且他是謀劃著要給阿嫵一個名正言順的,若是阿嫵能為他生育子女,那以后外人再說不得什么,哪個老臣膽敢上奏絮叨,他可以直接讓對方滾!
理直氣壯,名正言順,都給他滾!
他越想越激動,越想越開懷。
他胸口翻涌激越,可抱住阿嫵時卻盡量控著力道:“阿嫵真是爭氣,才承寵幾個月,就要為朕開枝散葉,果然是朕的小福地。”
阿嫵自然感覺到了男人的小心翼翼,他又用力,又溫柔,以至于身體因為緊繃而輕輕顫抖。
她意外之余,也很快明白了,他都三十多歲的老男人了,眼看孫子孫女都要出來,后宮多年無出,突然得個自己這樣的美妾,還要給他生嬌子,他還不高興壞了!
她便忍不住笑,滿足地偎依在他堅實的胸膛中:“阿嫵懷孕了,要給皇上生小寶寶!”
她聲音軟綿綿的,提起“小寶寶”三個字,更是清甜軟糯。
景熙帝只覺大口大口的甜蜜往心里灌,甜得心都在狂跳。
他狠狠抱緊她,貪婪地吸著她的馨香,聲線打顫:“是,阿嫵要給朕生小寶寶了……阿嫵也是朕的寶寶,乖寶寶真好。”
說完竟克制不住地咬了一口阿嫵的頸子。
恨不得吞下去啊!
阿嫵只覺這撲面而來的疼愛幾乎要把她淹沒了。
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這個男人實實在在地將她納入他的羽翼。
德寧和太子因出自他而得一生榮寵,這是先天不能得的,可是沒有瓜葛的男女卻可以因為共同孕育子嗣而間接聯系在一起。
她喜歡地攥著景熙帝的袖子:“皇上,阿嫵心里好喜歡,也不知道阿嫵會生一個小皇子還是小公主。”
她突然想到了:“你是不是想要小皇子,那如果我生了小公主呢,你喜歡嗎?你該不會只要小皇子吧?”
想想突然好氣,他必須喜歡小公主!
景熙帝忙安撫道:“小公主小皇子都好,只要生下來就好,阿嫵接下來什么都不要想,乖乖的,養胎,把小寶寶生下來,生了朕就喜歡。”
阿嫵卻又想起來了:“那晉升呢?阿嫵的晉升呢?”
景熙帝一怔,之后無奈笑出聲。
他親昵地以額抵著她,打趣她道:“小官迷,倒是不忘記這個。”
阿嫵要求:“當然了!要給阿嫵晉升,升三級!”
景熙帝連忙許諾:“給阿嫵晉升,阿嫵想怎么升就怎么升。”
其實不晉升又如何,哪個不知道小小的寧貴人是景熙帝寵在手心里的寶。
吃穿用度,出行輦車,每個月紅花銀錢,都是他這當皇帝的親自照拂著,哪兒能讓她委屈了半分呢。
阿嫵心花怒放,眼睛都興奮得放光:“好!”
這時,太后娘娘也來看阿嫵,阿嫵忙要爬起來拜見,太后卻不讓她下榻,讓她好生躺著。
太后那眼睛那眉毛全都是舒展的,笑呵呵的,滿臉慈愛幾乎從皺紋中溢出來。
一時又提起諸多安排,說應該如何如何照顧,總之一口氣交待了許多。
阿嫵坐在榻上,自然恭敬聽著。
景熙帝含著抑不住的笑,陪在一旁,眼神溫柔又安分。
太后說了好一番,突然一抬眼看到景熙帝,卻是道:“本宮險些忘了,皇帝你也上上心吧。”
景熙帝:“母后?”
太后有條不紊地瞥了自己兒子一眼,之后才慢悠悠地道:“才剛懷上,胎相還不穩呢,可別胡鬧了。”
這話一出,整個寢殿都安靜下來。
氣氛變得微妙。
太后卻是并不在意,她一轉身,優雅地離開了。
過了好一會,阿嫵瞄了景熙帝一眼,看到他冷峻的面龐上竟浮現出似有若無的暈紅。
年紀也不小的男人了,估計他這輩子沒想過會被太后這么教導。
她眨眨眼,一時不知道說什么。
景熙帝略抿了抿唇,輕咳了一聲,望向阿嫵:“以后多注意,不會再荒唐了。”
阿嫵便也臉紅了,她隨手捏起一旁的軟枕,拿起來扔過去:“都怪你!全怪你!你不知道,我頭一次去太后娘娘那里,她就說我了,還說讓我管著你呢!”
啊呸,她怎么能管得住他!
景熙帝隨手接住那軟枕,笑出聲,過來抱住她,對她的指責照單全收:“好,怪朕,都怪朕。”
即將再次當爹的男人,此時是這輩子從未有過的好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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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懷孕后,便感覺一瞬間,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圍著她轉。
景熙帝立即著令六尚宮并二十局,挑選精干人馬,同時由御醫、御藥和尚藥局中各自挑選經驗豐富的,這些組成一干人等,駐在瑯華殿,負責料理各樣瑣碎,同時每日為阿嫵查驗身體,調理膳食等等,以確保皇嗣順利誕下。
至于其它諸局,比如尚食、尚輦和尚衣等,也都要各司其職,隨時聽候瑯華殿調遣。
除此外,還有兩位經驗豐富的老產科大夫嚴陣以待,每日根據胎兒方位描繪圖譜,精準尋到胎兒方位,并隨時輔佐協助,按摩推拿,藥膳調養等等。
大暉立國一百二十年,為了確保皇嗣安全,自有一套繁瑣的規矩。
如今景熙帝三十三歲突得這一脈,太后喜出望外,那更是生怕有半分差池。
阿嫵在這諸般呵護中,也是大開眼界,她的瑯華殿有兩位御醫數位女官,那些女官每日都要過來為自己診脈,診脈時都要先更衣沐浴,還要跨過一個點燃了香木的炭火盆,才能進入殿中。
診脈后,每日都要寫脈案,脈案要留下底薄,要供太醫院婦科妙手隨時查探。
哪一日她稍微有個不適,馬上就有婦科產科以及其他老御醫前來過脈。
至于自己每日的藥膳,那更是嚴密謹慎,從御藥房,到配藥房,每一份藥膳都是一式兩份,其中一份要有開方的御醫先品嘗,之后是太醫院院使或院判,再次內官,最后確保無誤后,才會把另一份送到她手中。
藥膳送來時,是放在銀碗中,并有“御藥謹封”的黃龍印,必須她身邊的女官親眼看著拆開,才會喂給她吃。
總之,她深切地感覺到,她身邊有一張羅天大網,嚴密地呵護著,她稍微蹙個眉,便會引起波瀾,她哪日少吃一口,便有人為此忐忑。
這時候,也會想起戲文中什么“這妃子給那妃子吃個什么就流胎了”,怎么可能!
她身邊的御醫和女醫官一個個如履薄冰,處處謹慎,可以說自己這一胎不光是自己以后的指望,也是他們的身家性命。
若自己有個萬一,那他們輕則前途盡毀,重則全家性命不保,若自己生產順利,帝王有賞,他們前途遠大,是一輩子的榮光。
在這種嚴密而周全的保護下,后宮娘子一無人脈二無學識,誰會不長眼起這種心思?
說極端點,她這一胎有個萬一,她都可以想象,帝王震怒,路過瑯華殿的鴿子都得逮過來審一審!
阿嫵足足適應了幾日,才慢慢習慣了身邊這么多伺候的圍著自己打轉。
等她這日子終于步入正軌時,已經是初八了,皇帝早就開始上朝,年節結束,大家又回到尋常日子。
不過那天,她和惠嬪閑談,惠嬪卻問:“你沒發現今年有什么不一樣嗎?”
阿嫵:“有什么不一樣嗎?”
惠嬪:“比如,鞭炮?花炮?”
阿嫵疑惑:“似乎沒怎么聽到?可能是我沒在意。”
才發現懷孕,喜歡得簡直要蹦起來,又是這般那般的,哪在意那個!
惠嬪嘆息。
阿嫵這才意識到:“到底怎么了?”
惠嬪笑:“皇上為了你,可是大發雷霆呢。”
阿嫵:“?”
景熙帝每日都會來看她,再忙也會來,沒看到什么不高興,他龍心大悅啊!
惠嬪:“為了那一日你摔了的事,說是最先摔倒,其實便已經不適了,若是當時及時發現,請了御醫來看,后面未必就暈倒,為此皇上問責了當日當值的六局尚宮和尚儀,連負責地衣以及酒食的宮正全都罰了。”
啊??
阿嫵不敢置信:“為什么?他這是做什么?原也怪不得人。”
當時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只以為自己不小心。
甚至她覺得摔那么一下,也許真是巧合了,并不是因為懷孕。
惠嬪卻鄭重起來:“皇上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畢竟皇嗣之事無大小,底下人不經心,帝王為此震怒,也在情理之中。”
阿嫵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品過味來了。
那一日在殿中,她確實是被冷待了,或者說因為她自己的不穩重,確實被人低看了。
景熙帝顯然為此不喜,便要找補回來,他不可能去處罰端王妃,也不可能去問罪太后,畢竟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他便借題發揮。
其實訓斥當日當值的尚宮等,多少已經讓這些正主難堪了,這是隔山打牛。
惠嬪道:“皇上還下令了,今年宮內一律不許燃放煙火,只需放啞炮,免得驚擾了貴人歇息。”
阿嫵:“……怪不得沒聽到。”
惠嬪笑道:“不過皇上也說了,寧貴人有喜,大施恩澤,遍賞后宮,以示皇恩浩蕩,所以大家伙都沾了你的喜氣,不放炮仗也就不放了。”
阿嫵這才略松了口氣,她真怕走出瑯華殿,別人一臉恨地看著她呢。
惠嬪笑嘆了一聲:“你不用多想,如今你有喜了,太后正高興著,皇上龍顏大悅,正是怎么寵都不為過。”
阿嫵聽著,撫了撫并沒任何動靜的肚子,她都覺得有些緊張了。
她肚子里哪是孩子,分明是金疙瘩,龍蛋!
第66章 那些嫉妒的人哪
阿嫵懷孕后, 深切地感覺到,自己身份完全不一樣了。
她去給太后請安,結果太后竟然起身, 要親自攙扶著她, 還說讓她不必來請安了, 讓她好好在寢殿中歇息。
她又千叮囑萬囑咐的:“雖說不讓宮內放炮仗,可防不住外面的, 萬一響動驚了胎呢, 還是要萬萬小心。”
阿嫵不敢相信, 太后完全變了一個人,比鄰家奶奶還要和藹可親。
太后又一番耳提面命,說起吃喝各樣注意,其實這些都有太醫格外用心著, 阿嫵不需要自己想, 但老人家嘛, 太后還是忍不住說。
最后太后又叮囑身邊的諸位娘子:“萬萬小心著, 寧貴人才剛懷上, 可別有個什么驚嚇氣惱。”
這話說的, 誰敢和盛寵之下的寧貴人過不去, 滿后宮也就那么一兩個了。
一旁德寧公主板著臉, 一直不吭聲, 此時聽到這個,也不甘不愿地道:“知道了。”
德寧公主心里是不痛快的, 這幾天她母妃不高興, 在房中摔碗打盆指桑罵槐的,她也難受。
她母妃還把十幾年前的事說了,說她懷孕了, 結果也只是一個選侍,還是等德寧生下來才提為美人,熬了這么多年才是個康妃。
康妃把各樣人都怪了一番,最后卻是怪德寧,怪德寧不是男兒,又怪德寧不能討景熙帝歡心。
她恨聲說:“你父皇若是喜愛你幾分,我早不是什么康妃了,也不至于被莊妃壓了一頭!”
對此德寧公主又能說什么呢,她確實不會討父皇歡心,可父皇日日忙于朝政,除非她在太后這里守著,不然幾個月都未必見到一次父皇,她去哪兒討父皇歡心呢?
此時德寧公主又在太后這里聽到這話,更是悲從中來,想起母妃的怪責,也想著如今太后聽得要有其他孫子孫女,竟開始警告自己,更加絕望凄涼,只恨不得死了才好。
阿嫵一眼掃過,自然也看出德寧公主對自己的不喜,甚至有些怨恨。
她莫名之余,也想著,自己如今懷孕,得了萬千寵愛,必然樹敵,當下也不愿意太招惹是非,趕緊溜之大吉。
她如今想得明白,若是之前,才得帝寵,窮人乍富,當然要去道觀中顯擺一番,好出了那口惡氣。
那時候的帝寵并不穩固,誰知道哪里沒有了,反正先用了再說。
如今,眼見得這寵愛連綿不絕,自己又懷了龍嗣,只要生下這腹中胎兒,從此后自有一生富貴可以受用,她哪還能和不相干人的一般見識。
你們看我不順眼我就跑,你們要炫耀我就躲,反正一門心思養胎是正經!
不過即使阿嫵再躲,該碰到的還是碰到了,畢竟大過年的。
太子和太子妃竟然來了,太子看到阿嫵后,神情略頓了下,便迅速收回目光。
他當然不敢多看一眼,他爹的后宮娘子,還懷了他的親生弟妹,他能想什么呢,這會兒什么念頭都不敢有了。
只有壓抑的酸澀和惆悵。
旁邊的太子妃自然感覺到了自己夫君的低落,她的眼睛在阿嫵肚子上停留了好一會,之后下意識摸了摸肚子。
她如今肚子已經大起來了,比阿嫵早幾個月,原本是歡天喜地,只覺得天大地大她最大,突然間,后宮出了這么一樁喜事,真是把她什么風頭都蓋下去了。
什么后宮不許燃放煙火,什么挑選精干婦產科御醫坐鎮瑯華殿,那個興師動眾啊!
她身為太子妃,懷了皇室血脈,自然身邊也有御醫女官隨侍,可太子妃覺得,不夠,還是不夠,比阿嫵差遠了。
阿嫵只瞥了一眼,便感覺到太子妃散發出的強烈不甘心。
太子妃為皇帝生孫子孫女,自己為皇帝生兒女,回頭她孩子生下來便差了一輩,太子妃估計是很不服氣的。
只怕是要氣死了吧。
阿嫵想到這里,毅然決然地轉身走人,不搭理,不搭理。
她肚子里是金疙瘩,龍蛋,所有看她不順眼的,她統統躲著!
萬一怨氣傷了她的胎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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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臘月十二,鎮安侯府送來了節禮,陸允鑒親自送進宮的,也借著這個由頭進宮見到了皇后。
皇后劈頭直接道:“若是當日知道這賤人竟勾搭了皇上,原該直接趕盡殺絕,實在不該讓她有這樣的機會!”
陸允鑒:“哦?”
皇后嘲諷地看了陸允鑒一眼:“你應該高興,貴人娘娘有喜了。”
陸允鑒瞬間臉色怪異:“她……有孕了?皇上的?”
這個消息如今只在宮內,還沒外傳,外面一概不知。
皇后:“不然呢,還能是誰的?進了宮,她還敢勾三搭四嗎?”
陸允鑒顯然神情頗為震撼:“她竟然懷孕了?”
皇后:“是……你知道為什么今年宮內不許放炮嗎?”
陸允鑒蹙眉:“因為…她?”
皇后嘲諷:“懷孕了,太金貴,皇帝恨不得把她捧手心里,生怕哪兒驚了胎!如今可真是,全天下都圍著她轉。”
陸允鑒臉色煞白,低著頭,神情晦暗陰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后:“她這身子就是好,有福氣,能生,也會生,若這一胎是個皇子,那就有趣了。”
雖說儲君為國祚,一旦冊封,除非有萬不得已,一旦隨意廢立,必引起朝堂動蕩,但是無論如何,一旦阿嫵生了皇子,那就意味著太子將不是唯一的皇子。
景熙帝年少得子,只比太子年長十六七歲,他又精通騎射,日日晨練不曾懈怠,身體強健,若說將來比太子福壽更長,也未可知。
或者再過一些年,小皇子長大一些,皇帝起了心思,一切都有可能。
總之有了小皇子,儲君之位便存在變數。
陸允鑒沉默了很久,艱澀地垂下眼:“她竟懷孕,那以后皇上只怕是對她越發寵愛,她在后宮必騰云而起。”
皇后看著他眼底的陰郁:“這不是極好嗎?”
雖說和他們原定的計劃有些偏差,但這樣也好,將來總能有所圖,攪亂朝堂這混水,鎮安侯府才有機會。
她笑望著陸允鑒:“這是太高興了,還是太嫉妒了?”
陸允鑒銳利的視線陡然射過去:“皇后娘娘,你在說什么,微臣不知。”
他這話還算鎮定,可皇后看到,陸允鑒手指尖都在顫。
皇后早看透了,她嘲諷地撇嘴,沒好氣地收回視線:“罷了,不必再提了,她生男生女還未可知,若生個皇女,也就如此,若是皇子,再做計較。”
如今就怕的是,景熙帝似乎還可以讓女子有孕,這樣的話,只怕不止這一個。
三十多歲,身強體壯,那小娘子看來也是個易孕的,他們還有的是年頭慢慢生!
想到這里,皇后咬牙,拼命地壓抑下心底泛起的酸澀以及嫉妒。
她看得分明,景熙帝看著小娘子時,眼底的疼愛幾乎要溢出了,那是男人看待女人的目光,那是夫妻間才有的親昵。
是她從來不曾得到過的!
她一直以為景熙帝不是人,甚至不是男人,屬于人的七情六欲他沒有半分,他就是皇帝,是坐在金鑾殿上的帝王,是手執御筆整頓天下的帝王!
可是現在她知道了,原來他也可以是人,是男人,是一個女人的夫君,可以對自己的娘子疼愛縱容,可以因為娘子的孕育而洋溢出世俗間尋常郎君的歡喜。
那種幸福庸俗至極,卻很誘人,你鄙薄,你不屑,但其實你也想嘗一口。
只是沒有,她從來沒得到過!
雍天賾看她,仿佛看一塊石頭,一塊鳳冠霞帔的石頭,沒有任何溫度!
他看后宮娘子,如同看著麾下的臣子!
皇宮中有一條窄而長的廊道,廊道前面是前殿,廊道后面是后宮,在景熙帝之前,對于所有皇帝來說,前面是國,后面是家,走過廊道是天子,走回廊道是一家之主。
可景熙帝不一樣,后宮妃嬪都是他的臣子!
前面臣子協理他執掌天下,后面臣子為他打理家業為他生兒育女,都是他的臣子!
皇后緩慢地將指甲摳到了掌心肉中,她嘲諷地想,她這個皇后,當然也是,為他打理后宮的臣子。
利用著,盤算著,提防著。
此時,寢殿內的熏香裊裊,陸允鑒深吸口氣,艱難地收斂了神情。
他撩起眼,卻是道:“娘娘,最近有一樁大事。”
皇后:“什么?”
陸允鑒眼神冰冷,不過依然語音徐徐,和皇后提起。
原來年前時,工部侍郎突然前往清江船廠,這清江船廠是工部直屬的漕運造船廠,陸允鑒因一直關注各處造船廠動靜,派人留意著,果然發現,清江船廠竟然造出來一批新樣式的艦船,第一批至少有三百艘。
皇后:“新樣式?”
陸允鑒:“裝備了雙層火炮甲板的戰船。”
皇后眼皮頓時一跳:“什么意思?”
陸允鑒:“娘娘應該知道紅夷大炮?”
皇后皺眉。
陸允鑒:“這次他們造出來的戰船,有紅夷大炮,佛郎機炮,也有□□,一艘戰船最多裝備三十六門大炮。”
說著,他將一張紙遞給皇后,皇后打開來看,那是一艘戰船圖,不過因并沒有詳細圖紙,只是大致輪廓,顯然是陸允鑒派人設法窺見的。
但是即使是這么模糊的圖紙,依然可以看出,這戰船上面是炮臺,裝配鐵片,外掛皮革幕布,且中間還設置有操作火炮的通風口,下層則是船槳,粗略一數約莫有二十多個。
這樣的船只,若是用于海戰,威力無窮。
皇后死死盯著那海船圖紙,過了半晌,一點點撕碎了。
之后,她瞇起眼:“他這是手癢了,要下手了。”
陸允鑒抬起長睫,視線落在皇后臉上:“娘娘,早做決斷。”
皇后:“你這是什么意思?”
陸允鑒聲音低涼:“你們夫妻多年,有多少情分?若是有朝一日,他痛下殺手,娘娘何必葬送在這里,還是早作打算。”
皇后聽得這話,有些意外,她深深地看了陸允鑒一眼,神情逐漸溫暖起來。
她抿唇,輕笑一聲:“難得,今日今時,你能說出這種話。”
若是帝王一怒,鎮安侯府自有打算,畢竟他們坐擁千艘戰艦,占了一處島嶼擁兵自重未嘗不可,東海之中各處島嶼利益糾葛,他們自能尋到出路。
但是皇后不同,皇后人在深宮,一旦事情有變,那她便是逃無可逃。
陸允鑒望著皇后,慘笑一聲:“阿姊何出此言?這一步步行來,難道我有半分對不住你?若不是顧著你,我又何至于走到今日?”
皇后看他眸底蕭瑟,明白他的心思,盯著他,問道:“她懷了皇帝的血脈,你就這么在意嗎?”
陸允鑒抿著鋒利的唇,清絕的眉眼低低壓下,神情冷漠排斥:“我不想提這個。”
皇后卻驟然惱起來:“你不想提,你以為我想提?有人可以懷孕生子,我卻一生都沒有機會!你以為我想提嗎?”
陸允鑒神情微窒,之后僵硬地攥緊了拳,別過臉去。
皇后:“如今你倒是讓我走了,讓我走,我怎么走?我能走得了嗎?”
她盯著陸允鑒,一字字地道:“我若走,他便立即發兵,鎮安侯府馬上便是謀逆造反你知道嗎?只有我在這里,他才能按兵不動,你才有時間,才有機會!”
陸允鑒艱難地抿著唇,對此他無話可說。
皇后:“所以,我很早便被自己的親生父親賣了,賣在這里!”
她就是鎮安侯府送給皇家的人質!是鎮安侯府向帝王投誠的投名狀!
而且她還格外好用,因為不能孕育,所以皇家永遠沒有忌憚,不必擔心外戚把控未來嫡子,不用擔心鎮安侯府加入嫡子之爭,總之,太好了!
皇后很有些歇斯底里地道:“你有了她,有了光瀾,你永遠不能明白我的感受,結果你卻在怪我,是不是在怪我拆散了你們!”
陸允鑒聽這話,深深地看她一眼,之后,一字字地道:“阿姊,我走到如今,怪我自己,誰也不欠我的,我卻欠所有人。”
他懨懨地垂著眉眼:“所以,是我,罪該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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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這層層殿宇間,陸允鑒是麻木的。
他并不是陸家的親生骨肉,但陸家把他養大成人,并且早早定下,要把陸家嫡生的女兒嫁他為妻,那個嫡女便是皇后。
那時候,陸家還沒定下要皇后入宮為后的路子。
后來,在他十歲的一個冬日,遇到海浪,皇后為了救他,險些喪命,雖僥幸存活,但卻今生再不能孕育。
皇后其實比他大兩歲,那時候的她痛苦不已,他知道自己有錯,發誓自己長大成人后會娶她為妻。
其實還是小孩子,是懵懂的,根本不懂將來,可他到底欠她一個承諾。
只是后來先帝龍體欠安,在他駕崩之前,鎮安侯府將皇后送到了宮中,備位東宮,同時在帝王面前求得玉片。
玉片,那是先帝送給他的,是對他的彌補和愧疚。
后來他長大,心里縱然存了許多陰郁的念頭,或者有些怨恨,可終究以為會慢慢走出去,但皇后卻漸漸顯出一些固執來。
他娶妻,她不要他碰。
他有了阿嫵,她痛恨至極。
陸允鑒想著,甚至這或許無關情愛,畢竟她進宮為后時,自己也才十二歲,還只是孩子,又哪來的什么情愛。
她更多的是需要一個承諾。
當年她為了救他,失去了孕育可能,他答應了娶她,娶她的意思便是,這輩子和子嗣無緣了,他應該賠上自己的人生去陪她。
可偏偏她進宮了,進宮后,和景熙帝并不和睦,她也不可能為景熙帝生下什么子嗣,所以她覺得,她十二歲的那場付出沒有收到回報,沒有得到彌補,只她自己承擔了。
于是她怨恨,便要把他拖下去。
對于這個,陸允鑒并沒有什么怨言,他認了,他欠她的,應該償還!
阿嫵自然是無辜的。
為了自己的愧疚,為了平息皇后的怒意,也因為自己陰暗的心思,他獻祭了阿嫵。
因為自己不配,不配擁有自己心愛的人!
活該今生無望,活該絕望地活著,如此才能贖罪,才能勉強償還些許。
只是……當知道阿嫵竟然懷了景熙帝的子嗣,他的心再次痛起來。
如果之前,他還可以故作不在意。
阿嫵是一個沒有心的人,她便是和景熙帝有了男女事,心里也未必就有景熙帝,她無情無義,沒心沒肺。
他總是下意識認為,她哪怕有了別的男人,自己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可現在,她要為別的男人生兒育女了。
這意味著什么——
陸允鑒沒辦法細想,細想之下,痛徹心扉。
這意味著別的男人曾在夜晚一次次地疼愛她,占有她,曾經將腎精置入她的體內,然后在她體內生根發芽,孕育出一個胎兒來!
本來她應該是他的,完全歸他,可現在,她屬于別人了。
而想到那個男人是景熙帝,他既嫉妒又心痛!
他腦中竟浮現出昔日阿嫵的言語:“別人比你大,比你強,從你這里離開,我才知道天地廣闊,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所以……是景熙帝嗎?
扭曲而無法言喻的痛苦驟然襲擊而來,如同一把尖銳的刀狠狠地戳入他的心口,他挺拔的身子顫抖起來,袖下的手也不自覺攥緊了。
他無法控制自己,不斷地回想著纖弱的阿嫵,嬌嫩的阿嫵,回想著她被景熙帝欺凌的情景。
所以那個天賦異稟的男人,將抹去自己昔日的痕跡,也抹去自己留給阿嫵的記憶,徹底充分地擁有她。
陸允鑒恨恨地想,阿嫵如今必是激動雀躍,滿心甜蜜,她盼著生下那個男人的子嗣,因為那個男人是至高無上的帝王,她將全身心地攀附著那位帝王。
他又想起往日,其實他們也曾有過甜蜜,可是她卻拋棄了自己,為了昔日的青梅竹馬,要拋棄自己,他恨極了,不敢相信她怎么能如此無情。
他一直癡心妄想,覺得她會喜歡上,可她沒有!
那時候他太過痛苦,心頭壓抑,前不得后不得,無處宣泄。
他顫抖地想,如果不是這樣,他怎么會恨到失去理智,甚至答應了皇后的計劃。
結果一步錯,步步錯,事到如今,他已經無可挽回。
自己會被她徹底遺忘,在她心里甚至留不下任何痕跡。
他失魂落魄地看著遠處的云霞,麻木地站在宮墻下,眼神空洞,連挪動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
從未有這么一刻,陸允鑒覺得,自己徹徹底底失去阿嫵了。
第67章 晉升
正月十三那日, 按照慣例是御筆賜福日,這一日,帝王要開筆親自書寫福字箋, 寫過后會賜給王公貴族, 那些王公貴族自然一個個都恭敬地捧著, 感恩戴德。
阿嫵聽著便覺同情:“那你得寫多少福帖呢,豈不是手都要累疼了!”
景熙帝對著銅鏡親自整理了冠服:“習慣了就好, 你以為當皇帝那么容易?”
阿嫵:“……我之前以為當皇帝只需要威風八面呢。”
如今景熙帝時常歇在她這里, 她每每看著, 自然也意識到,當皇帝不容易,這是一個辛苦活。
景熙帝淡看了她一眼:“一個漁民若是打不到魚,一家子餓肚子。”
阿嫵:“一個皇帝如果干不好皇帝, 全天下人遭殃?”
景熙帝:“對。”
他淡然一笑:“所以朕的每一道御旨, 都是思慮斟酌再三, 從來不敢輕易懈怠。”
阿嫵卻想起許多事, 比如自己的阿爹, 原本是儒生, 卻因為海寇案牽連, 再不能走科舉之路了。
景熙帝看著銅鏡的她:“在想什么?”
阿嫵一怔, 便把事情說了。
景熙帝略一沉吟:“就令尊而言, 他或許委屈,但就此案主審來說, 并沒有任何錯處。”
阿嫵疑惑地看他。
景熙帝道:“先帝時, 番邦島國戰敗的勛貴帶領著武士浪人來到東海沿岸,走私搶劫,成為如今海寇的一部分, 這些海寇和內陸賊寇勾結,不斷騷擾沿海,并搶劫商船,先帝為了保護沿海百姓,也防止居民和海寇賊寇勾結,才下了禁海令。”
原本這是好意,只是這卻導致出海捕魚以及海上貿易的不便,由此使得一些靠海吃海的沿海百姓失去生計,鋌而走險,不顧禁令進行走私買賣,甚至開始和海寇勾結,利用當地的百姓將那些走私品運入大暉牟取暴利。
沿海居民中或多或少都有參與其中,慢慢地便形成風俗,遇官軍則稱捕魚,遇番賊則同為寇。
景熙帝執掌朝政后,改變了沿海之策,放開海禁,允許正常海上貿易,不過即使如此,這里面依然有些黑不黑白不白的地帶。
他為了徹底斬斷海寇的退路,才派了欽差大臣前往嚴查,沿海百姓牽連者眾多,不過鑒于以往緣由,情有可原,并無懲戒,只是但凡有所涉及者,除去功名。
這于大部分來說無關痛癢,算是逃過一劫,大家感恩戴德,但是阿嫵的父親已經考取秀才了,這于他來說便是斷絕了科舉之路,從此功名無望了,自然痛心疾首,迫不得已走上航海商路。
這件事發生時,阿嫵也才七八歲,并不知確切,如今聽景熙帝細細道來,給她講其中緣由,阿嫵恍然,也沒什么可抱怨的了。
只是……終究不甘心,覺得自己不走運吧。
景熙帝:“令尊多大年紀,是哪一年的秀才?”
阿嫵:“阿爹今年三十有八,他中秀才是景熙二年,便是我出生那一年,對我們家是雙喜臨門。”
景熙帝略想了想,他登基第二年改年號,景熙二年,那時候他登基三年,還不滿十七歲,終于徹底把控了朝政大權,正是沉溺政務時,這時候,在遙遠的東海,有一個過了弱冠的青年人考中秀才,并且喜得千金,阿嫵出生了。
他便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道:“那令尊一定讀過朕的御書。”
他曾專門為天下學子寫過一封御書,當時傳抄甚廣,哪怕遠在東海之濱,這位中了秀才的阿嫵父親也應該讀過。
那位秀才一定不知道,有一日,他身邊哇哇啼哭的女兒會長大成人,會漂泊至皇都,會伴圣駕。
阿嫵驚訝:“啊?那我不知道了。”
她去哪兒知道啊,她爹棄儒從商后,再也不提過去的事了。
之后她雖也識字,讀了三字經千字文之流,可父親只說不必多讀,學多了沒用。
想起這些,她嘆息了聲:“其實阿爹……據說可是才華橫溢,聞名鄉里,我娘說的。”
景熙帝聞聽,輕輕挑眉:“是嗎?”
阿嫵對于他這聲下意識的疑惑有些不滿,她覺得他看輕了自己阿爹。
她便嘟噥著說:“我雖然沒什么學識,但是我爹不一樣,我娘就是因為我爹學識淵博才嫁給他的!”
景熙帝對此贊同:“令尊身處邊遠之地,竟能考取功名,自是滿腹才華。”
然而他的夸贊在阿嫵聽來依然有些輕描淡寫,她敬仰的阿爹,喜愛的阿爹,在他口中,也只是一個“邊遠之地考取秀才的書生”。
阿嫵:“我記得有個說法叫天子門生,那是什么意思?”
景熙帝:“會試通過者,為貢士,會參與殿試,殿試之上,朕會親自出題考驗學子,凡被朕選為三甲者,為朕的門生,便稱天子門生。”
天子門生自然是一生的榮光,凡被他選用者,會進入翰林院備職,前途遠大。
阿嫵想了想最近所學,便明白了。
科舉之路分為院試,鄉試,會試和殿試,景熙帝親自考取學子是殿試,而自己阿爹通過考試是院試,距離殿試還十萬八千里。
所以在景熙帝心里,區區一秀才,再有才華,也不過爾爾,殿試時他曾考取的那些,比自己父親怕不是年輕有為了多少倍。
她不高興地哼了聲:“我阿爹必是被耽誤了!”
景熙帝看她不快,忙行至榻邊,攬住她,溫聲哄著道:“能教導出阿嫵這樣鐘靈毓秀的小娘子,阿嫵的阿爹必懷鴻才偉略,為世情所累,以至于不曾一展抱負,怪朕,不能精擇賢良,錯失大才。”
阿嫵還是不痛快,扁著唇,不言語。
景熙帝哪里舍得讓她有半分不痛快,只能又哄著道:“哪一日他老人家歸來,若愿意,可酌情開恩,重回書院參加鄉試。”
這自然是格外開恩了,不過阿嫵想想,考了鄉試考會試,祖宗墳頭長草,有機會殿試,好了,跪在那里三呼萬歲,天子隆恩,收他當門生了。
她爹,當他的門生?
呵呵。
阿嫵:“誰稀罕!我阿爹才不稀罕!”
這話但凡換一個人說那都是死罪,不過景熙帝知道自己不能計較。
枕邊人,年紀又比自己小,說了什么不周全的,只能怪自己沒好好教。
—若實在教不好,也只能認了,她就是這性子。他又能怎么樣。
當下少不得收起素日威嚴,耐著性子哄,告訴她說,若是阿嫵父兄歸來,按例自有犒賞,不但阿嫵父親,便是幾位兄長都可以授予官職,可以自正六品百戶做起。
大暉雖不喜外戚專權,但大暉官員千千萬,當個尋常官員距離專權十萬八千里。
阿嫵聽得這個,才勉強喜歡起來。
令尊這個稱呼,于親昵的男女間其實很奇怪,若是其他妃嬪的父親,他估計以職位來代稱,便免了這個麻煩,可是自己阿爹,沒影沒蹤的人,他也只能這樣稱呼。
現在好歹“令尊”變成“他老人家”,這個變化很微妙,“令尊”是他居高臨下的生疏客氣,是帝王處事, “他老人家”就是他的敏銳和精明了。
其實她也明白,身為天子,便是皇后的父親到了他面前都得跪著,更何況自己阿爹。
他如今能這樣,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
況且他還許諾阿爹和阿兄可以當官了。
當官…
阿嫵突然期待起來,自己阿爹阿兄可以當官呢!
景熙帝看她眉眼舒展,總算松了口氣。
若她家人在,他自然會重賞,她高興就好。
他明白自己如今面對阿嫵,下意識想討好她,想讓她喜歡,便是稍微打破些以往規矩都可以。
可這也沒什么,一個年紀輕輕小女子為自己遭受孕育之苦,他本該多寵著一些。
尋常男人能給的,他能給,尋常男人不能給的,他也能給。
于是他摟著她,溫聲笑道:“今日有個好事,知道是什么嗎?”
阿嫵一聽,心情越發好了:“我知道。”
景熙帝眼底都是笑意,注視著她:“嗯?”
阿嫵:“要晉升了!”
這可是大事,這一日,后宮妃嬪女官都要在容華殿,晉升不晉升的就看今日了!
因為大暉后宮的晉升都是有跡可循的,你考核評測如何,按照慣例能不能晉升,事先大概能猜到,所以也不至于太提心。
當然了那些模棱兩可的就得憂心了,到底能不能提呢?
阿嫵因為有景熙帝的交底,心里知道自己要升至少兩級,也許更多,她是躊躇滿志的。
當下心里自然開懷,把適才的不快全都拋開,簡直是容光煥發起來,恨不得趕緊撲過去容華殿。
她當即便要爬起來,不偷懶了。
景熙帝看著她那迫不及待的樣子,笑著道:“記得好生梳掠,好歹給朕長點臉。”
阿嫵:“好!放心,你的小貴人一定是最美的!”
景熙帝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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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好生一番打扮,趕過去容華殿,這時候眾位妃嬪都在了,一個個自是忐忑。
不過就阿嫵比較相熟的,孟昭儀沒機會提,她也不指望了,惠嬪覺得自己估計得在嬪位熬幾年,她也沒盼著現在提,所以就只有阿嫵心存期盼。
阿嫵一到,早有女官特意為她安排好繡墩,并呈上紫貂絨毯并坐墊,更有暖手爐等。
如今阿嫵懷孕,身邊女官自然處處周到,便是容華殿也有格外開恩,會加倍體恤,不敢怠慢。
對此眾人羨慕不已,皇嗣呢……十幾年了,后宮竟然要有動靜了。
這時候大家陸續聽宣,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晉了品階,有人沒晉品階但是卻升了封號,孟昭儀和惠嬪本來沒什么指望,誰知道她們竟然也提了俸祿,每月紅花錢略增了一些。
兩個人再是云淡風輕,此時也都驚喜。
孟昭儀一掃年節以來的懶散清愁,眉眼間添了喜色。
最后阿嫵終于聽到自己的名字,在兩位女官的扶持下,她聽宣接旨,圣旨言簡意賅,給她晉升了。
晉為貴妃。
阿嫵聽到這個詞時,反應了好一會。
要知道自從懷孕后,阿嫵也暗暗揣測過景熙帝的意思,太后和景熙帝都喜歡,那總該給自己賞吧,之前說是讓自己晉升婉儀,那現在是不是可以多升一級?
至于怎么升,她心里沒底,只是隱隱有個期待。
可現在,貴妃?
阿嫵知道,后宮妃嬪從一品皇后到八品更衣,等級森嚴,皇后和皇貴妃后,是貴妃、賢妃、淑妃、莊妃等,德寧公主的生母康妃只是妃位中地位最低的那個了。
九妃之后,才是九嬪,九嬪往后才是昭儀和婕妤等。
她沒想到,她從原本預計的“婉儀”直接一步登天,成為貴妃了!
先不提大暉后宮妃嬪的份位等級,只說在如今景熙帝的后宮,比“貴妃”這個份位高的,也只有皇后了,其他人都在貴妃下面熬著呢!
她,一步登天,直接貴妃了。
康妃生了一個公主,熬了十幾年才因為德寧公主晉升為康妃,她才剛懷孕,皇嗣還沒成,她就是貴妃了。
關鍵……她才十七歲啊!
阿嫵興奮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心里只有喜悅,無法抑制的喜悅,以至于笑得合不攏嘴。
而就在一旁其他人等,乍聽到這消息,都以為聽錯了。
貴妃,貴妃,大暉后宮的貴妃不是那么容易得的,莊妃當年救太后有功,帝王贊譽有加,也只是給了莊妃的份位啊!
至于康妃,去年才晉升為妃,還有生了太子的賢妃,那不是也只得一個賢妃?
總之,不是你生了孩子就一定能得誥命,什么都是循序漸進,大暉的后宮至今就沒見過貴妃,貴妃長什么樣,在哪兒??
現在好了,突然一個才進宮沒幾個月的小貴人,直接貴妃了,才十七歲呢,年少有為!
一時之間大家心里自然是各有滋味,嫉妒自然是有的,后宮的女人誰不想往上爬,不過大家也明白,自己沒那機會。
這么多年了,皇帝都不動后宮了,她們去哪兒懷孕去?
況且那小貴人確實生得好看,別說皇帝見了,就是她們都覺得好看,她們若是男人,也會眼饞,所以……沒法比沒法比。
這么一想眾人也就平衡了,反正有這么多姊妹作伴呢。
康妃乍聽到,只以為自己聽錯了,待確認后,頓時臉色慘白。
她死死盯著阿嫵,手指甲都摳到了掌心里。
她知道周圍不少人偷偷往這邊看,大家必是要看她熱鬧,她必須掩飾掩飾,不能落人笑柄,可她太氣了,太氣了。
生了德寧,這么多年,苦苦熬著,才熬到一個康妃!
這小妖精,肚子剛有動靜,孩子還沒生出來呢,結果就直接貴妃!
貴妃,竟比她高,也就是說,以后她見了這小□□,竟要給人家見禮了。
她實在是不明白,怎么就這樣了?
男人可真是偏心,那么小一個小娘子,才多大,比自己女兒只大一兩歲,結果就寵成那樣!
她到底氣不過,先去見了皇太后,提及此事,誰知道皇太后并沒太多反應,只說如今阿嫵有著身孕,萬事得小心些,貴妃封誥的儀式,還是等胎相穩了再說吧。
康妃一聽,頓時心都涼了,敢情皇太后早知道了?
她暗自一想,也意識到了,會懷孕不如會趕時候啊!
要知道景熙帝十幾年不曾有子嗣,估計外面文武百官都有些猜測,如今突然出來這么一個小□□,就這么懷了,可算是為景熙帝正名了,皇太后只怕心里也偷著樂,所以對于這誥命是毫不吝嗇。
她心中暗恨,又去見了皇后,可皇后卻是不疼不癢的,仿佛連搭理她都懶得。
康妃好笑至極,全后宮的人都覺得那小□□理所應當了嗎?
而當康妃離開后,皇后卻是面無表情地看著,視線落在遠處虛無的一處。
從這小妖精懷了皇嗣,她便知道事情已經完全失控。
景熙帝既寵愛這小妖精,小妖精肚子爭氣,懷了,那后面自然是越發獨寵,后宮三千的寵愛,都到這位身上了,什么晉升,什么賞賜,還不是動動手的事。
莫說什么貴妃,明日來一個皇貴妃又怎么了?
至于將來如何……
皇后蹙了蹙眉,卻是想起陸允鑒提到的。
所以他一邊對著自己痛下狠手圍剿,一邊勤勉臨幸他的小貴人,竟讓那小貴人的肚子有了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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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嫵也是事后才知道,自己這貴妃怎么來的,原來當初自己入宮,便是以仙姑身份,進宮伴君左右,以解災厄。
如今阿嫵突然得孕,景熙帝龍顏大悅,命欽天監占吉兇,欽天監孫文博便夜觀天象,說仙姑修立福田,識思真淳,為天地之根,造福帝王,才使得帝王會玄牝之門,得以孕育帝嗣。
這句話說來晦澀,直白一點就是,本來景熙帝命中只得一子一女,沒后面的孩子了——事實也確實如此,德寧公主已經及笄之年了,景熙帝的后宮再無動靜。
可寧貴人不同,寧貴人是修行道姑,她是福田,所以得以孕育帝王子嗣,這是大暉福瑞,是皇家造化,寧貴人會為皇家開枝散葉,而且從命理來看,后面還有!
對于這個“后面還有”,誰也沒當真,不過消停了十五年的后宮確實有了動靜,要添丁了,文武百官自然齊聲道喜,皇親國戚也都為之精神一振。
于是這時候,褒獎阿嫵,為這接下來的子嗣謀取一個更好的出身,自然是迫在眉睫。
百官也都知道皇帝寵愛阿嫵,自然不遺余力,眾人拾柴火焰高,一個貴妃的份位就這么出來了。
阿嫵細細品味,依然是不敢置信,驚喜到不能自已。
她原本真的只盼望一個嬪或者妃啊,畢竟景熙帝一直摳得很,很吝嗇給自己好份位,沒想到這次如此大度。
哼,說起來人家其實是對他自己兒女好!
不過不管了,反正孩子也是她生的!
她這次認真研讀了后宮份位的黃手冊,知道貴妃是內命婦的第一等,而親王妃,出嫁長公主等則是外命婦第一等,換句話說,貴妃地位大致和親王正妻以及同輩出嫁公主相當。
阿嫵很快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后宮這些女子,除了皇太后和皇后外,都在她之下了,這個不必說。
至于外面,景熙帝幾位皇室兄弟的妃子,諸位王妃,和自己不相上下,但因為自己是內命婦,她們以后見了自己都要禮讓幾分。
還有德寧公主,她雖然是公主,是外命婦一等,但她是晚輩!
晚輩,她見了自己也得給自己行禮了。
說直白點,貴妃這個份位還是有些特殊,雖然依然是皇妾,但已經不是尋常皇妾了,太子和德寧公主見了自己,都得認作庶母了。
當然還有太子妃,太子妃也得給自己行禮!
阿嫵高興之余,也盼著能盡快封,可太后和景熙帝唯恐她太過勞累,免得影響了胎兒,是以受封儀延遲,估計有得等了。
不過也不用擔心,其實誥命什么的不要緊,關鍵是她肚子中的孩子。
這就是金疙瘩,金蛋,她要下金蛋了。
接下來兩日,阿嫵都處于興奮之中,日日開懷,心花怒放,一直到這里元宵節,宮中開了禁,允許燃放煙火,但也只能煙火,且要提前試過,不許過于生猛突兀的。
阿嫵其實是盼著元宵節的,她想看熱鬧,好在御醫也終于松口,她是可以外出走動的,于是便有些躍躍欲試。
景熙帝特意仔細和御醫確認過,便答應了她,晚間時候帶她出去。
于是一整日,阿嫵都東張西望,從臺階上看外面。
此時宣德樓前已經矗立起燈山,四周圍了棘盆,里面則是樂棚,外面則用彩緞扎成,層層錦繡,燃起巨燈后,燈火交相輝映,那可是市井間很難看到的熱鬧。
好想看!
誰知道一整日,都不見景熙帝人影,阿嫵便派人打探,知道景熙帝忙于接見朝臣,又還要與民同歡,還要各樣禮儀,總之這種要緊節慶,他可是忙得很,哪兒都少不了他這一尊佛。
阿嫵便有些氣鼓鼓的,覺得他說話不算話。
這種日子,他忙得哪顧得上自己,說不得和他的皇后雙宿雙飛,一起駕臨城門上,再接受萬民跪拜呢。
她便憋屈得很,恨不得和他大鬧一通。
她在寢殿中來回踱步,攥著拳頭想,等他回來,就和他鬧!
你欺騙誰不好,你竟然騙一個懷著你金蛋的娘子,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正在咬牙切齒的時候,突聞外面有管弦之聲,一聽這陣勢就知道是景熙帝的輦車,一時之間燈火璀璨,紗燈把瑯華殿都要照亮了。
景熙帝龍袍華貴,龍姿鳳采,風華無雙。
那么挺闊而隆重的袍服,威嚴氣勢瞬間鋪陳開來,裝滿了這小小的寢殿。
他踱步至阿嫵身畔:“貴妃娘娘等急了?”
阿嫵原本心里別扭,此時突然聽到這個,臉都紅了。
貴妃娘娘呢……她竟已經是貴妃娘娘了!
她心里竊喜,但還是有些小氣惱,便咬著唇,埋怨:“都這么晚了,你才來!”
景熙帝不錯眼地注視著眼前的阿嫵。
今日元宵,阿嫵早早梳掠,著了一身金線流云夾襖,下面是灑花百褶裙,梳了高高的發髻,鬢邊水靈靈地一朵粉牡丹,只襯得那肌膚通透脂潤,散發著瑩瑩光潤。
這樣的花貌月姿,柳態玉骨,偏生嬌憨著惱,撒嬌鬧氣的,只看得人恨不得摟在懷中。
誰舍得讓她惱,怎么也要哄著,一直哄著,哄得她笑逐顏開。
景熙帝視線這么凝著眼前人,口中笑道:“不會晚,這會兒看燈火正合適。”
阿嫵嘟嘟著唇:“你忙完了?”
景熙帝:“嗯。”
說著,他牽了阿嫵的手:“來,先更衣吧。”
阿嫵雖說打扮過了,不過腳上依然穿著在房中地衣上所穿雪綾軟鞋。
一旁宮娥忙上前服侍,可是帝王一直握著阿嫵的手,她們卻不好貿然。
小心從旁待命,便見帝王牽著這嬌嬌滴滴娘娘的手,要她坐在矮榻上,之后竟親自幫她褪下雪綾軟鞋。
大家見此,心里明白,趕緊略退下了。
景熙帝將阿嫵的腳握在手中,卻見這腳竟仿佛雪堆出的一般,上面的指甲也如同精致粉貝殼,竟舍不得放開,好一番把玩。
阿嫵有些意外,又覺得癢,便故意用腳尖踢他。
皇帝又怎么樣,她就踢!
可腳丫卻被他牢牢握住。
她越發酥癢,但也沒法解癢,只能哼唧哼唧地抗議。
反正她如今懷著身子,御醫說了,懷孕的娘子容易脾氣大,她理直氣壯,她要使小性子!
景熙帝摩挲著那雙玉足,笑問:“往日你可曾纏足?”
阿嫵:“纏足?當然不曾。”
大暉是有纏足習俗的,不過這纏足不似有些番邦,竟把女子之足使勁地纏,纏得怪異,大暉的纏足只是略做束縛,以使得腳形纖細瘦弱。
景熙帝:“這樣極好,天生天長,不必過于追求纖細。”
若是太過講究纖細柔美,失了生機,也甚是乏味,景熙帝素來不喜那些高門娘子的孱弱病態,懨懨的,便是再美,都覺無趣。
——當然,若是阿嫵嬌弱,那是因為她本就嬌弱,她也嬌得靈動可愛,和那些女子不同。
況且,景熙帝注視著這雙玉足,足弓弧度極為優雅流暢,實在是美極。
阿嫵催他:“不是說要看煙花嗎,可不要錯過,你快點。”
景熙帝卻略俯首,握著那玉足,低頭輕吻了一口。
當被薄唇貼上時,阿嫵驚訝,又覺被他碰觸之處酥酥麻麻的。
景熙帝揚起眼簾,視線落在她臉上,面上卻是沒什么表情:“傻不傻,朕不下令,煙花怎么會開始?”
阿嫵:“……”
對,皇帝最大,皇帝不去,誰敢開場?
阿嫵臉紅耳赤地攥著旁邊的夾絲綿軟墊,心里暗暗地想,可這個天底下最大的皇帝,此時正半跪在她面前,無比珍惜地吻她的腳丫……
細細品味之下,心都要飛起來了。
第68章 我的東海
阿嫵很快裝扮好了, 穿上了柔軟的紫貂絨大氅,包裹得嚴嚴實實。
即便是這,景熙帝依然怕她受寒, 又取來一貂覆額, 為她戴上。
阿嫵好奇地看著, 這是一抹額的樣式,不過是用貂絨制成, 上面還點綴了珍珠和五珠聯梅, 蓬松華貴, 戴上去還有些毛茸茸的。
阿嫵對著銅鏡看,覺得像一只小兔兒,不免好笑:“哎呀,還挺好看的。”
景熙帝這次握著她的手:“走吧。”
阿嫵歡快地道:“好!”
景熙帝便覺自己仿佛牽著一只小兔兒, 還是活蹦亂跳的兔兒。
兩個人出了瑯華殿, 便見宮廷之中燈火璀璨, 美不勝收, 這輦車是龍輦, 帝王車駕, 阿嫵的身份是不能乘坐的。
不過大晚上的, 誰管呢, 反正看到的都裝傻。
帝王的輦車到底不一樣, 里面寬敞舒適,紫貂絨的鋪墊柔軟得很。
況且又有皇帝小心地用胳膊扶著她的腰肢, 生怕她磕到碰到的。
阿嫵看他那謹慎呵護的樣子, 心想不怪自己小性子越來越大,被皇帝寵著捧著縱著,誰還能不養出點小性子呢。
她懶懶地偎依在景熙帝懷中, 滿足地道:“皇上今晚可算得閑,可以陪著阿嫵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她已經習慣了有他陪著,沒了心里總覺得空虛,就像抱著這么一個硬朗的男人睡,抱著睡覺舒坦踏實。
——當然了她心里也明白,這仿佛是奢侈,皇帝從來不是屬于單獨誰的,他屬于所有人,甚至屬于全天下。
景熙帝感覺到這軟軟聲調中的渴望,他和她十指交攏,憐惜地哄著道:“不但今晚,接下來幾日都會清閑,每日都可以過去陪你。”
從這一日開始,便開始了元宵節假,接下來整整八日,百官不必上朝不必奏事,若有急務,可以封本進諫,軍民可以張燈飲酒為樂,皇都也開了夜禁。
他這當皇帝的才終于得以清閑,可以多陪陪心愛之人了。
阿嫵一聽,心花怒放。
兩個人觀賞著宮中花燈,自是悠閑,最后輦車停在一處城墻下,景熙帝親自扶著她下車。
下車后,便見前方是一水的龍禁衛,分為兩列站立,每一個都是穿著華麗錦衣,手持琉璃火炬,整齊劃一的姿勢,威嚴肅穆地站立著,神情一般無二。
阿嫵看過去,一眼幾乎望不到邊,就這么以人為盾,生生護成一道墻。
阿嫵不免震撼。
一個龍禁衛手持火炬沒什么,兩個也沒什么,但是當兩排望不到頭的龍禁衛就這么護衛在側,憑空便生了一些激昂壯觀之感。
或許這就是權利,帝王一個眼神便可以號令十二衛的大權。
景熙帝卻對此視若無睹,顯然他早見慣了,以至于并不以為意。
他牽著阿嫵的手,泰然自若地通過這道由龍禁衛組成的人墻,就這么走過一道又一道火炬,最后來到一處臺階前。
阿嫵看過去,這是通往城墻的臺階。
景熙帝笑道:“我們去城墻上看,視野好。”
阿嫵一臉期待:“好!”
待到上了城墻,阿嫵便驚嘆了。
城墻很高,站在城墻上,可以將萬家燈火盡收眼底,皇都的元宵節,自是和別處不同。
御街兩廊下,是各色錦繡絹緞扎起彩山以及花燈,街道上行人如潮,其間有奇術異能,有歌舞百戲,更有各樣攤販彩棚,帖子梳子,珠玉首飾,領巾抹額。
遠處更有扎縛的彩門,編織成巨龍模樣,再用青色帷幕遮住,上面有千萬盞燈燭,遠遠看去,彩蝶起伏,巨龍蜿蜒,何其壯觀。
這種熱鬧看在眼中,只覺得壯觀,人這輩子能把這情景看在眼中,也是值了。
這時,突然間前方涌現出一群人,那些人或者金發碧眼,或者卷發黑面,也有其它樣子的,總之形態各異,服飾怪異。
阿嫵看得詫異:“這是?”
景熙帝道:“這是外國使臣,是不是有些模樣奇怪?”
阿嫵驚喜:“我知道,這是海外來客!以前我們漁村曾經有人乘遠航的船回來,便見到這樣的!”
景熙帝笑得溫柔:“原來你早見識過了。”
阿嫵盯著那海外使臣,眼中雀躍激動,又有些莫名的感動,甚至于眼眶發熱。
沒想到,她又看到了小時候看過的人!
景熙帝看她這樣,干脆摟著她讓她細看:“過兩日,干脆把他們召來,你可以和他說話。”
阿嫵搖頭:“罷了,我又聽不懂人說話,只是看看覺得好玩罷了。”
景熙帝:“令尊是不是去了滿剌加國?”
阿嫵神情一動:“你知道這里?”
景熙帝看著阿嫵那期盼的眼神,道:“知道,滿剌加國位于蘇門答臘一帶,曾經向暹羅國稱臣納貢,如今在拜里米蘇拉帶領下,擺脫暹羅國,自立為國。”
阿嫵眼神頓時被點亮了,她看著景熙帝,有些期盼,但又說不出口。
景熙帝卻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反而問道:“還要看嗎?”
阿嫵搖頭:“也不是太想看了。”
她有些失落。
她想,景熙帝感覺到了她的意思,但他回避了。
其實說出口求一下也可以,但又覺得,必是會被拒絕吧。
滿剌加國畢竟是遙遠的所在……
回來的路上,阿嫵其實有些意興闌珊,以至于她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進了寢殿后,才發現不對,這不是自己的瑯華殿。
景熙帝:“今晚便宿在奉天殿吧。”
阿嫵有些意外,她還從未來過奉天殿。
奉天殿雖也是后宮寢殿,但因景熙帝也會在此打理朝政,秉筆太監以及掌印太監都會留守在此當值,所以除非有要緊事,不然后宮妃嬪輕易不會來奉天殿。
景熙帝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今日過節,你留這里陪著朕。”
他聲音很溫柔,阿嫵的心便好像被輕輕磕了一下。
她點頭:“嗯,好。”
她隱隱感覺,這是有些特殊意味的吧。
因為她懷了他的子嗣,所以他進一步接納自己……
踏入奉天殿,入了暖閣,阿嫵好奇地四處看,這里比她以為的簡樸許多,陳設和大部分娘子的寢殿并無不同,大花梨山水雕花屏風后,是一張花梨包鑲床,上面是黃緞金龍緙絲褥。
阿嫵好奇:“這就是皇上的龍床嗎?”
景熙帝笑了笑:“往日朕都是在這里歇息。”
阿嫵著實看了好幾眼,實在是太樸實無華了!
景熙帝看她那眼神,多少感覺到了:“外臣一般止步于外殿,或者書房,這里極少有人來,所以也沒必要講究什么。”
阿嫵有個問題,想問,但又不好問。
景熙帝見她欲言又止的,便挑眉:“說。”
阿嫵很小聲地說:“那皇上,你之前召見妃嬪侍寢,去哪兒,在這里嗎?”
景熙帝看了她很長的一眼,終于確認,她問起這個問題,只是純粹的好奇,沒有半分酸意。
其實事情原該如此,她提起這件事的語氣,是原本他該期待的。
正如當初他認為,太子早晚會有一些妾室,太子妃難道不該賢惠大度,不該學著容人嗎?
不能容人,你怎配儲君婦之位?
可現在,看著身邊小女子她并不在意的樣子,他胸口竟有些悶悶的。
他定是在期待什么,卻并沒得到。
這時,阿嫵悄悄瞥他:“不能問是嗎?”
景熙帝溫煦一笑。
作為兩個人之中的那個年長者,以及處于高位的人,他不著痕跡地壓制下心中那幼稚的渴求。
他如今已經慢慢領悟,昔日面對小女子時的高傲以及嫌棄是如此可笑,他沒有辦法占據她的過去,那就該牢牢捏住她的余生。
他心中縱然依舊有嫉妒,蝕骨的嫉妒,以至于夜晚想起來便生了煞氣,恨極了曾經霸占過的男子。
可是那又如何,也只能壓制下,以帝王之姿海納百川,云淡風輕,溫柔以對。
這么小的小娘子,是需要一點點哄著的,就像哄著還未曾踏入籮筐的小鳥。
于是他握住了她的手,領著她往外走,指著一旁偏殿道:“早些年行幸于偏殿,不過已經閑置幾年,所以干脆把偏殿撤了,連床榻都沒了,如今改成茶房,偶爾間會在那里召見臣子。”
阿嫵在心里輕輕地吐了口氣,這個回答,她聽著很滿意。
景熙帝側額,淡茶色眸子笑看過來:“如今朕只有你。”
阿嫵:“嗯。”
臉上燙燙的。
她低著頭,小聲嘟噥道:“皇上是皇帝,其實如果皇上……”
景熙帝聽出她的未盡之言,不動聲色地道:“其實如何?”
阿嫵嘟噥著道:“其實皇上若要行幸后宮,阿嫵也說不得什么啊……”
景熙帝捕捉著她細微的神情變化:“哦?那阿嫵心里愿意嗎?并無半分不快?”
阿嫵想起那一日,她誤以為景熙帝要去臨幸惠嬪,自然是不舒服的,這種事情誰愿意呢。
景熙帝看她耷拉著腦袋,頗有耐心地看著她。
安靜地等,等著花開。
阿嫵低頭想了很久,終于小聲說:“總歸會不舒服的吧。”
景熙帝的心便舒展開來。
他注視著她面上流動著的粉光,溫聲許諾:“以后也是。”
阿嫵驚訝,抬起睫:“什么?”
景熙帝:“以后也是,朕只有阿嫵,只要阿嫵,不會有別的女子。”
阿嫵有些意外,不過仿佛也沒太意外,其實有些事情她隱隱是有感覺的。
男女之間流動著的感覺是騙不了人的。
景熙帝:“阿嫵是不是會覺得,朕往日過于克制了?甚至有冷落阿嫵之嫌?”
阿嫵目光游移,心虛地道:“多少有點吧。”
有時候會來狠的,一口氣好幾次,但有時候他只是淺嘗輒止,當然更讓她驚異的是那次,半截,他竟能活生生忍著退出。
這個男人的克制隱忍,阿嫵實在不理解。
就他對自己的那些手段,說他真清心寡欲沒半分欲念,她是不信的!
所以,這個男人為什么要克制,又是因為什么克制?
景熙帝垂下眼,視線淡淡地落在兩個人相扣的指尖上。
她的手細滑柔嫩,仿佛被強制地扣在自己的指關節間,有些脆弱的可憐。
他笑著道:“你想不明白嗎?”
阿嫵:“想不明白。”
她憑什么能想明白?
景熙帝:“那就慢慢想。”
阿嫵:“?”
她待要細問,然而尚膳司內監卻來請示,問什么時候用晚宴。
阿嫵:“晚宴?”
景熙帝:“聽女官提起,你晚間用的少,再用一下吧?”
如今阿嫵的晚膳都是由膳食房統一打理,專人專做,專門送過來給阿嫵用,那些膳單都會經由景熙帝過目,是以他對她的膳單已經吃用了多少,都了如指掌。
她說不得什么,只好道:“好。”
也是晚膳陸續上桌,倒是豐盛,有冬筍、銀魚、鴿蛋、半翅雞、雞樅菌和天花羊肚菜,便是果子類,就有江南進貢的密羅柑和鳳尾橘等,都是稀罕之物。
不過這些于阿嫵來說,只是淺嘗罷了。
景熙帝又要她吃粉團,那粉團是核桃仁和白糖的,兩個人各吃了一個。
景熙帝側首笑看著阿嫵:“吃過粉團,算是過節了。”
粉團軟糯香甜,阿嫵吃得口中都是甜美,哪怕漱過口,依然覺得甜。
不過此時看著男人那溫醇的目光,她更覺得甜。
這一刻她甚至生了一些幻覺,這個男人是她的夫君,他們只是尋常夫妻,過著再普通不過的日子。
她心里也滋生了許多溫暖,甚至覺得臉上燙燙的。
景熙帝:“時候還早,太早歇了怕你不克化,要不要去朕的書房看看?”
阿嫵有些意外:“書房?”
皇帝的書房,那不就是傳說中的御書房嗎,這是她能隨便進的嗎?
大暉后宮宮規森嚴,后宮不得干政,這是鐵律,御書房就是皇帝處理政務的所在。
景熙帝:“休沐之時,無妨。”
阿嫵心里有些忐忑,不過想想反正是皇帝讓自己去的,也就應著。
一踏入御書房,阿嫵便感覺到權勢的震懾感,這種震懾感甚至并不是因為這里擺設多么奢靡。
御書房的布置很規制,規制到一板一眼,肅穆嚴瑾,卻又細致講究,御案上整齊地擺放了筆墨紙硯,每一件顯然都有些來歷,做工精致到了極致,旁邊有幾處案桌,阿嫵猜著是隨侍在帝王身邊的掌印太監等人用的?
旁邊掛了一些字畫,阿嫵不懂畫,但能掛在帝王御書房的,那自然是世間罕見的珍品吧。
景熙帝挽著阿嫵的手,指了一旁鋪了明黃南繡坐褥的黃花梨寶座,道:“朕往日便坐在這里,看看奏章什么的,偶爾也會去靠窗那里坐著看。”
他淡淡解釋道:“總在一處坐著也會煩悶。”
阿嫵好奇看,那邊還有一些小物件,比如紫檀木如意盒,蓮荷葉洗,填漆盂盒,以及青瓷花插。
這些估計是景熙帝日常用的,她看著這個,都可以想象他在這里看奏章的樣子了。
估計看著看著還得讓太監給奉茶,再吃個點心!
她津津有味地打量,四處亂看——畢竟人活一生,很可能是這輩子唯一一次踏入帝王的御書房。
她甚至想著,以后見到阿爹,她可以告訴他,他一定會震驚!
看了半晌,她終于好奇:“皇上,你坐在這里看奏章,看多了也會煩?”
景熙帝點頭:“當然了,就像你看書會疲乏,朕看奏章當然會疲乏,特別是有些臣子寫的那奏章——”
提起這個,他顯然有些不悅:“引經據典的,賣弄學問的,故弄玄虛的……”
阿嫵聽著,嘆息,很同情:“太過分了,這不是故意為難皇上嘛。”
景熙帝:“是,所以這種奏章,朕統統打回去,要他們重新寫。”
阿嫵:“活該!”
景熙帝輕笑出聲,循循誘導:“所以以后阿嫵多體貼體貼朕,比如可以寫個花箋命人送來,給朕解悶,或者吩咐膳房做些湯食點心,朕看到,知道你的心思,也會覺得安慰一些。”
阿嫵點頭:“好,我記住了。”
不就是花箋和點心嗎,給他送!
景熙帝握著阿嫵的手:“來這邊看看。”
阿嫵好奇地跟進去,一進去便吃驚了,墻上竟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畫。
不過很快她便驚奇地道:“這是輿圖!”
那些圖畫上面有溝溝壑壑,還有完全的線,這是輿圖啊!
她曾經在阿爹阿兄那里看看到過,不過皇帝這個當然比他們的輿圖更龐大繁復,也更精美。
景熙帝的視線也落在墻上:“是,這是輿圖。
大暉國土輿圖,外國諸番圖,海外航海圖,所有的輿圖,都在這里了。
阿嫵被震撼到了,她不自覺地放開景熙帝的手,走到了一張輿圖前,仰臉看,視線快速搜尋著,最后終于停在一大塊藍色上。
她的心漏跳一拍。
這就是東海啊!
第69章 煙花煙花
阿嫵瞬間鼻子發酸。
她睜大眼睛, 視線急切地那大片藍的邊緣尋找,可這輿圖比起阿爹阿兄的來太復雜了,許多標識, 她根本看不懂, 不知道去哪里尋。
這時, 如雕如琢的指尖,輕落在輿圖上。
阿嫵瞬間看過去。
那指尖便沿著輿圖輕輕滑動, 阿嫵下意識跟隨著他的指尖看, 一直到最后, 看他停留在一處。
她抬眼,望向他,無聲地詢問。
景熙帝茶色的眸子溫柔地注視著阿嫵:“這里便是滿剌加國。”
阿嫵聽此言,視線迫不及待地回到輿圖上, 去看他指著的滿剌加國。
很小的一點點, 指腹便輕易覆蓋了, 但是她想到自己的阿爹和阿兄可能就在這里, 胸口便泛起陣陣燙意。
原來父兄去了這么遙遠的所在。
這么遠, 怪不得一直回不來!
這時候, 耳邊傳來男人低沉溫和的聲音:“阿嫵, 在你的家鄉遭遇水患時, 朕在國庫中以此為由, 提取了兩百萬兩帑銀。”
阿嫵有些茫然,她不懂他怎么突然說這個。
這是國事, 按說不該和她說, 可她隱隱又覺得,這件事可能和自己的家鄉有關,她想聽。
景熙帝眼神理智冷靜, 甚至有些居高臨下。
他側首看著她,繼續道:“兩百萬兩,有八十萬兩用于興修沿岸防御堤壩橋梁,這是東海沿岸的長遠之計,是民生,八十萬兩用于賑災,救濟災民,其中有那么幾十文錢,也許落在了你身上,化作你手中的幾碗稀飯湯。”
(注:銀兩數目略改,架空,不同時期銀子購買力不同,受災范圍受災人口不同,望勿和史實比較從而判斷皇帝對錯)
阿嫵視線顫了顫,她突然被一種宏大而遼闊的視野震撼了。
她不知道,她口中曾經有些怨念的稀飯湯來自這里,來自這處御書房,來自剛才她看到的御案,或者說,來自這個男人手中的御筆。
景熙帝:“還有四十萬兩,用于沿海防御衛所以及地方水師的艦船建造。”
阿嫵隱隱意識到了什么,她定定地看著他,輕聲說:“所以?”
景熙帝握住她的手:“現在,阿嫵告訴朕,如果你有二百萬兩,你會怎么分配處置?”
他溫聲補充:“只有二百萬兩,沒有更多了。”
阿嫵便沉默了。
她舔了舔唇,視線重新回到輿圖上,看著東海沿岸曲折的海岸線,看著那大片的藍,也看著遙遠的滿剌加國,而就在滿剌加國一旁,是林林總總各樣形狀的大小島嶼。
當這么緊緊盯著看時,她的心跳逐漸加速。
她在心里把自己當做皇帝,她可以掌控一切,可以隨意下達旨意,那么此時此刻,當她有二百萬兩的時候,她會怎么做?
景熙帝不曾言明,但她聽懂了。
八十萬賑災,是燃眉之急,八十萬購置船只,是航海之需,四十萬修建堤壩橋梁,是長遠之計。
二百萬兩的銀子下去,輪到她一個弱女子,真的只有那么幾碗稀湯了。
她的視線游移,看了半晌,最后發現自己并不能做出任何決斷。
景熙帝耐心地看著她。
最后,阿嫵終于放棄了:“不能再多給一些銀子嗎?”
說完這個后,她便看到了景熙帝了然的笑意。
阿嫵頓時意識到什么,恨不得立即吞回這句話。
景熙帝給了她一個東海沿岸二百萬兩的抉擇,可她卻要更多銀子,而更多銀子必然就涉及一個更大輿圖的抉擇。
比如國庫中有兩千萬兩,但如今有十處要用銀子,又該如何抉擇,若是每一個都說要更多,那又去哪里弄來銀子?
于是她便想起景熙帝之前所說的話。
一個漁民若是打不到魚,一家子餓肚子,一個皇帝如果干不好皇帝,全天下人遭殃,他的每一道御旨,都是思慮斟酌再三,從來不敢輕易懈怠。
皇帝便是大暉天下的一家之主,他所看在眼里的,并不只有一個東海,還有許多其它疆域。
阿嫵的視線緩慢地自東海躍出,看向別處,這書房墻壁上掛了許多輿圖,各種顏色的,這是整個大暉的輿圖。
這時,仿佛有著金石質感的聲音落在耳邊:“阿嫵,這是哺育著九千萬蒼生的大暉疆域。”
九千萬……
阿嫵頓時心里一驚,膝蓋都發軟。
若她掌管哺育著九千萬人的疆域土地,她還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景熙帝望著墻上輿圖,目光深邃遙遠。
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緩慢而凝重:“阿嫵,其實朕想告訴你,你應該慶幸,你生在太平年,你出生的那一年,朕十七歲,那時候朕登基三年,三年的時間,朕平定了西北邊疆戰亂,收回了先帝放棄的鑄幣權,拿到鑄幣稅,國庫一年的賦稅入賬增加了三倍,為了這三倍的賦稅,朕以涉嫌貪污和通敵謀反為名,誅殺官吏八千人。”
“也許這其中有冤死的魂,可那又如何?朕要做的每一樁事,都要牽扯無數人錢財生路,其中利益糾葛盤根錯節,若要大刀闊斧地變動,注定步步艱難,稍有不慎便是事敗垂成功虧一簣,甚至撼動我大暉百年基業,朕豈能心慈手軟?一將功成萬骨枯,要想成就不世之偉業,不以血洗,不足以震天下。”
阿嫵聽得渾身血液都冰冷冰冷的,指尖也無法抑制地顫抖。
她隱隱明白,卻又不能徹底參透。
男人冷冽的聲音在這夜色中蕩開:“時間過得很快,你十五歲那年,東海水患,朕自增加的稅賦中支出八十萬兩,運送到了你的故鄉,所以你才有了那幾碗稀粥。”
“也許只有稀粥,可你知道,為了德寧生日宴用花,南瓊子沒有花了,一道最簡單政令的下達,要穿透重重官吏,要踏過千里之遙抵達你的家鄉。朕給你的這碗稀粥,貴重的不是這碗粥,而是怎么把銀子變成粳米,再熬成冒著熱氣的粥,送到你手中,送到每個孤弱無助的百姓面前。”
阿嫵鼻子發酸,她很想哭,當時景熙帝提起,她確實有不滿的,可她如今卻已經明白,她其實已經算是生在太平年了。
因為至少,當欽差抵達東海,她這樣的弱女子還能輪到那么幾碗。
景熙帝側首,原本冰冷深邃的眸子添了幾分溫柔:“回憶起這些,朕既自喜又自慚,自喜于,你其實長在朕一手打理的太平世道,又自慚于,并沒有送你一個更為昌隆的盛世,也沒有治理好你的家鄉,才讓你漂泊在外,骨肉分離。”
阿嫵含淚扭頭,看向身邊的景熙帝。
身后是大片大片的大暉疆域輿圖,是他一手掌控的江山,他臉龐隱在朦朧的燭光中,晦暗不明,可眼神卻是溫柔至極。
此時此刻,她胸口糅雜著復雜而澎湃的情緒,有畏懼,敬仰,孺慕,也許還有一些什么,她自己都無法分辨。
從沒有這一刻,她清楚地意識到,他是鐵血手段的帝王,但也是肉體凡胎。
天下這么大,便是神仙都不能真正普度眾生,更何況他也只是人間的一位君王。
他用那么冷漠的語氣說出冤死的魂,心里未嘗沒有愧疚,可他沒有回頭路,也沒有選擇。
帝王殺伐果斷,泥沙俱下,所以他磨礪出天底下最冷硬的心腸。
當東海的漁女捧著好不容易排到的稀粥品嘗一口時,皇都的御書房中,那位帝王正掩卷沉思。
世間事早有定數,她又有什么資格去指責別人?
她撲在他懷中,抱住他,眼眶濕潤,她想哭。
景熙帝卻格外冷靜,他扶著她細軟的腰肢:“朕為帝王,操殺生之柄,便要權輕重之數,論得失之道,這些事說起來驚心動魄,但于朕而言,也只是幾樁往事而已。”
他的聲音有些輕描淡寫,不過阿嫵卻想起御書房的布置,簡潔肅穆,沒什么多余的花哨,但是從這里流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可能影響無數人的命運。
當一個人擁有了這樣的權柄后,他又該如何自處?
他真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收斂自己的性情,兢兢業業十幾年如一日嗎,難道就沒有放肆的那一天?
他若要放肆,那又該如何收斂不羈的心思回歸正途?
這一刻,阿嫵突然理解了他往日的過于壓抑和克制,因為他是皇帝啊,他早已經習慣了。
景熙帝拿了白色軟緞的巾帕,給阿嫵擦了擦眼淚:“大過年的,哭什么哭。”
阿嫵抽噎了一下。
景熙帝抱著她,溫柔的大手輕輕地撫過她纖痩的背脊:“繼續我們剛才的故事。”
阿嫵趴在他懷中,睜著濕漉的眼睛,敬仰地看著他。
景熙帝:“其實投入東海衛防所的八十萬兩,只是朕投入的其中一部分,這些年,朕巧立名目,將銀子源源不斷地投入東海,造遠航艦船,戰船,都是為了圖一個將來,十幾年慢慢打下家底,才能將這東海這片海域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
阿嫵一愣,之后陡然間明白了,景熙帝盯著的是遙遠海航,利劍所指,卻是鎮安侯府。
她心跳陡然加快,砰砰砰的。
所以皇后和陸允鑒,其實早就被景熙帝盯上了?
她這么一想,突然也就明白,為什么陸允鑒要對太子有所防備了。
景熙帝有條不紊地道:“朕的遠航艦船,可以將大暉的瓷器和絲綢運往各處,和海外諸國通商,為朕賺取更多銀錢,國庫充盈,為朕締造一個前所未有的繁榮盛世。”
阿嫵蠕動了下唇,低聲問:“那,那也會去滿剌加國?”
景熙帝點頭:“當然。”
他看著她的眼睛,并不想告訴她,其實他已經派人前往尋找。
因為大海茫茫,他并不一定能有結果,或者說并不一定有什么好的結果,所以不想她有太多期望,免得最后一場空。
阿嫵卻期待起來。
其實阿嫵也明白,遠航的商人出了海,處處都是險峻,說不得他們遇到海寇了,說不得又去了別處,誰知道呢,但阿嫵總是會往好里想,父兄會平安歸來。
而景熙帝的話,終究給她帶來更多的期望。
景熙帝的手指輕輕落在一處:“本朝海州志中有記載,萬牛山,去州治東南一百三十里,產黃晶,這便是你的家鄉。”
阿嫵忙看過去,輿圖上很小的一點,她根本無法分辨。
她點頭:“對,我們家在萬牛山的西邊,我們鎮叫西牛鎮,我們村子叫望牛村。”
景熙帝聽著,撫著那輿圖的指尖輕頓了下,之后緩慢撤回。
望牛村已經不存在了,變幻莫測的海潮將那里淹沒,昔日的村莊早不見任何蹤跡,只剩下一片海沙。
所以阿嫵心心念念的故鄉,早就被夷為平地,尋不到任何蹤跡。
他視線緩慢地落在她臉上,此時的她咬著唇,眼睛發光,專注熱切地在尋找。
可憐的孩子,他怎么忍心告訴她,其實她早就沒有家了。
這時候,阿嫵歡快地笑道:“皇上,你看,我看懂了,就是這里,這里——”
她指尖點在那里,扯著他的袖子,非要他看。
景熙帝再次望向那一處小黑點。
這里于他來說,是輿圖上的一個布局,是奏章上偶爾一筆帶過的萬民,而于她來說,卻是故土,是渴盼,是回不去的家園。
他抿出一個溫煦的笑意:“嗯,此地地廣還闊,根據當地州官的奏章看,盜賊多竊伏草野,所以這里一般十幾戶聚為村落,各村落距離七八里,一旦有盜,便彼此聲援。”
他還記得,這里有山有水,可以耕種,可以打漁,其實若無天災人禍,日子倒也富裕悠閑。
阿嫵贊嘆:“原來皇上什么都知道!對,有賊,有些是上岸的海寇,也有些是尋常的賊,誰知道呢,分不清,反正他們都是壞人。”
提起家鄉,她便忍不住說多了,開始給景熙帝講起各種往事來。
景熙帝懷抱著滿心歡喜的阿嫵,斂眸注視著她,聽她說,說她的家鄉,說她的父兄,甚至也說起她那位青梅竹馬的阿兄。
一個叫葉寒的少年。
景熙帝唇邊噙著溫柔的笑,心里卻殘忍地想,若不是那么多意外,若不是那場海患,她是不是會一直留在家鄉,是不是已經嫁給那個叫葉寒的人。
她會被別的男人抱住,盡享床笫之歡,然后會懷上別的男人的孩子嗎?
他當然不允許。
他一定會把那個少年殺了,讓那個少年無聲無息地死去,然后溫柔地安撫她,向她纏綿敘說自己的愛意,把她占為己有,再為那個少年厚葬,立碑著說。
阿嫵興高采烈說了很久,她看著景熙帝包容溫煦的眼神,更加喜歡,身邊的男人對她是如此縱容疼愛,她只覺得自己簡直遨游在深海一般。
這時,景熙帝卻牽著她的手,來到窗前:“看外面。”
阿嫵下意識:“看什么——”
當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她剩下的話便消失了。
因為她看到,漫天煙火,炸開在天空中。
窗外是燈火璀璨的不夜天,而就在這層層殿宇之上,夜空中陡然綻放出五彩絢爛的煙火,幾乎照亮了重重殿宇。
那些煙花過于璀璨,墜落時星星點點,如同流星一般。
阿嫵甚至有種錯覺,仿佛伸伸手便能接住那墜落的星子。
她哪兒見過這樣的,驚嘆到話都說不出來。
景熙帝擁她在懷:“是不是覺得,自己可以觸碰到星星了?”
阿嫵忙點頭。
不過這時突然想起昔日景熙帝所說,他說若你為朕孕育一男半女,朕便摘下天上星子。
所以,這是應諾?
景熙帝卻仿佛看透她的心思,笑著攬住她:“天上星子不可得,但人間的星子,朕的阿嫵卻可以看一看。”
阿嫵聽著,自是心花怒放。
她知道后宮不能隨意燃放的,看來是專為自己放的了。
景熙帝:“喜歡?”
阿嫵:“嗯嗯嗯!”
景熙帝笑著喚道:“阿嫵。”
他這么喚了一聲,卻遲遲沒有下文,阿嫵下意識看過去。
卻見,煙火的映襯下,男人英朗貴氣,內斂持重,那雙素日過于冷清的茶眸含著笑。
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明明深邃幽冷,但風吹過,漣漪乍起,那是驚心動魄的昳艷。
如此蠱惑人心的男人,阿嫵的眼睛完全無法挪開。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靜止了,時間凝固了,她的心跳都隨之靜止。
這時,景熙帝低醇的聲音響起:“阿嫵,親我。”
阿嫵咬唇。
在他直白而不加掩飾的目光中,她竟有些羞澀。
到底踮起腳尖,輕輕地在他鋒利而薄軟的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碰過后,她紅著臉后撤。
猝不及防間,卻被有力的大掌牢牢摁住,瘋狂地吻。
唇舌交纏,她感覺自己被狠狠地占有掃蕩,每一處都不曾放開。
而就在這時,一朵絢麗的煙火在窗外轟然綻開。
阿嫵的心也綻出煙火。
第70章 受封
自從過年后, 阿嫵也格外留意著皇后,她發現皇后現在深居簡出,雖依然在打理后宮事, 但很明顯已經懈怠了, 精神也大不如前, 有一次阿嫵特意去請安,她神情慘白, 連話都不愿意多說。
景熙帝似乎比之前忙碌了, 有幾次他前來瑯華殿, 神情明顯略顯冷肅。
阿嫵有些猜測,但也不好多問,后宮不得干政,那一日在御書房帝王對她敞開心, 是特例, 他不主動開口, 她不好多問。
她隱隱有些擔心, 怕皇后狗急跳墻, 也怕陸允鑒逼急了把自己牽扯進去, 不過摸摸腹中的胎兒, 她心里也明白, 至少, 在自己懷孕期間,自己是平安的。
所以……暫時先不要想, 安心養胎, 同時小心關注著皇后這邊的動靜。
如今阿嫵身邊圍繞著眾多女官醫官,每日都有女醫官陪同,并有御醫前來過脈, 那一日,御醫再次過脈后,神情卻頗為慎重嚴肅。
之后,幾個御醫商議過后,匆忙前去回稟了景熙帝。
據說景熙帝當時正召見番邦來使,聽到這個,竟扔下來使,匆忙前來瑯華殿。
阿嫵驚訝不已,景熙帝端詳著阿嫵,神情呵護而小心:“身上可還好?”
阿嫵:“我怎么了?”
景熙帝握著她的肩,鄭重地告訴她:“御醫說,你懷的是雙胎。”
啊?
阿嫵意外,不過想起自己兄長:“我有三位兄長,其中二哥和三哥是雙胞胎呢!”
景熙帝:“這就是了,看來這點隨了你的母親。”
他分明是再沉穩淡定的人,此時也有些克制不住了。
有些激動期待,更多是擔心和謹慎。
畢竟女子孕育,雙胎的負擔比單胎要大,御醫們也要格外上心了。
他摟著她,溫聲哄著,提起接下來的安排,會派遣最好的幾位老御醫值守,隨時聽候吩咐,又說已經讓御醫把皇室中歷年雙胎的例子都仔細研究過了。
他這樣鄭重其事,如履薄冰,阿嫵反而覺得沒什么了。
她笑著摸了摸他過于薄厲的面龐:“皇上,你這樣如臨大敵,我看著都害怕。”
她歪著腦袋:“太嚴肅了容易顯老,你本來就比我大,以后早早老了怎么辦?”
景熙帝神情頓了頓,之后便笑了。
他眼眸微垂,薄唇含笑,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唇邊,淺淺吻了一口:“那怎么辦呢,等朕年紀大了,阿嫵還不得不陪在朕身邊,可不能嫌棄朕。”
阿嫵皺皺鼻子:“就嫌棄,所以你不能變老!”
景熙帝在她耳邊低低地哄著道:“阿嫵乖,不要嫌棄我。”
聲音很低,曖昧,卻又有幾分祈求的意味。
像是三月的風,吹得人心都暖融融的。
阿嫵臉紅,咬唇,故意昂著下巴,斜睨他:“要不你叫聲姊姊吧,那我以后便不嫌棄你老。”
景熙帝神情微凝,之后懲罰式地咬她耳朵:“看把你慣的。”
阿嫵癢得要命,笑著推他:“不要,你不要欺負我,回頭我告太后!”
景熙帝按住她不放,又低頭親她,阿嫵便邊笑邊掙扎。
正笑鬧間,就聽到外面內監來稟,說是番邦來使要離開了。
一時少不得收斂了,景熙帝略整理衣冠,準備離開:“先讓惠嬪和孟昭儀陪著你,朕已經命人稟報給太后,她老人家知道了一定喜歡。”
阿嫵:“嗯。”
景熙帝這才要起駕離開,不過才剛要踏出殿門,突然想起什么,又道:“萬事都要聽女官的,知道嗎?”
阿嫵:“知道啦!”
**************
阿嫵懷了雙胎的消息傳出,據說太后高興得差點跳起來,急匆匆便來瑯華殿,竟要親自來看望阿嫵,又好一番叮囑,阿嫵自然應著。
太后又特意吩咐御醫,御膳房,以及各路人馬,總之這是皇家的福胎,這是一口氣兩個,萬萬不能大意!若有個大意,她是會要人命的。
她的親孫子親孫女,務必,一定要小心照拂,不能有任何閃失。
太后一口氣又賞了阿嫵許多物件,各樣滋補之品,還送給阿嫵一個流光溢彩的玉鐲子,用她的說法是:“這鐲子能護著你,趨吉避兇。”
說完她親自為阿嫵戴上。
阿嫵覺得,太后看著自己的那眼神,那呵護的樣子,簡直恨不得把她供起來。
而自打元宵節后,阿嫵偶爾間會歇在奉天殿,剛開始時,眾妃嬪知道后,自然是很不習慣,但也只能在心里不習慣,暗地嘆息一聲。
現在連后宮的貓兒狗兒都知道,十五年沒什么子嗣動靜的后宮要聽喜訊了,關鍵貴妃娘娘肚子中還是雙胎,你羨慕也羨慕不來,嫉妒也沒用,反正人家就是懷了。
帝王龍顏大悅,太后娘娘喜得每日都念經禱告祈福,尋常妃嬪還能說什么,少不得跟著奉承了。
很快眾位妃嬪也就想通了,雖說這貴妃娘娘確實讓人心里酸澀難受,可人家生得確實美,自己若是郎君,自己也想摟著這么一個美人兒。
再說了,人家也確實有些福氣,才進宮幾個月,這不就懷了,而且還是雙胎,肚子實在爭氣,所以皇帝寵,太后喜歡,似乎也說得過去?
況且看看身邊的姐妹,有比自己美的,有比自己才華好的,更有比自己伶俐的,這不是也沒攤上這天大的好事,一個個也都熬著呢!
當想通這些,大家也都安分了,甚至開始商量著,是不是自己也可以巴結巴結那位前途不可限量的貴妃娘娘?
也有人的開始掰著手指頭算,貴妃娘娘喜得皇嗣后,帝王必是要大赦天下,后宮也要賞的吧,她們是不是也跟著沾光?
就在這種眾人期盼的目光中,阿嫵這日子越發舒坦,若是歇在奉天殿,便有皇帝陪著噓寒問暖,若是回去瑯華殿,諸位妃嬪都會來逗趣,陪著說說話什么的。
景熙帝還命人特意做了玉辟邪,要阿嫵佩戴著,說是能護佑她。
待到阿嫵懷胎滿三個月,受封貴妃,此時春暖花開,風和景明,正是好時節。
景熙帝為了這受封儀式,命人悉心籌備,處處精心周到。
她這冊封的寶冊,是由禮部和工部先行做好,送交內閣,并由禮部奏請,由大學士和尚書充當冊封使,并選了相貌端莊的侍郎和學士充當充副使,于冊封前一天便祗告太廟后殿。
待到冊封這一日,天還未亮,阿嫵便起身梳妝打扮,穿上貴妃誥命大服,并上了大妝,在傘仗前導下,前往太和殿。
就在太和殿,禮部鴻臚寺官已經設節案,并有鑾儀衛官在內閣門外等候。
阿嫵看著這繁瑣的禮節,其實頭都是暈的,不過好在有引導禮官并女官陪同,會隨時待命,告知她接下來的一切,她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只需要按照女官提點來做便是了。
又因為她懷著身孕,顯然眾人對她也諸多包容體貼,處處悉心。
很快便到了正式受封的環節,阿嫵在導引鑾儀衛的護衛下,由引導女官陪著,身著誥命禮服上前,面北而跪,并由在欽天監以及內監的陪同下,聽正副冊封使宣讀,受封,并接了受封冊和寶印,那受封冊是鍍金銀的,寶印上面是祥云龍鳳紋。
受冊之后,阿嫵便行六肅三跪三拜禮,禮節之后,內監出宮,阿嫵在引禮女官導引下,前往皇太后宮中行禮拜見。
皇太后見到此時的阿嫵,笑得合不攏嘴。
后宮十五六年沒動靜了,如今一下子竟得一個雙胎,雙喜臨門,老人家每日做夢都在笑!
她和藹地看著阿嫵:“如今你懷著,該行的禮不能免,但那些能免的,盡量省了,仔細腹中胎兒。”
阿嫵抿唇,垂著眼,恭敬地道:“是,臣妾一定萬分小心。”
拜了皇太后,便是給皇帝和皇后行禮,因皇后如今稱病不起,阿嫵只需要給皇帝行禮就是了。
這次她依然認真地行了六肅三跪三拜禮,這么行禮時,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在場諸多妃嬪全都在看著自己。
而景熙帝,也一直含著笑,溫柔地望著自己。
帶跪拜之后,景熙帝上前一步,牽起她的手來:“貴妃免禮。”
帝王的貴妃,誥命有了,份位有了,若是皇后稱病,貴妃便有資格為他打理后宮,甚至陪著他出席一些要緊大禮儀了。
到了這一刻,二人心中自是各有一番滋味。
若是之前,雖說仿佛是夫妻,但其實不是,現在,多少有點夫妻共進退的意味了。
這時大禮儀已經結束,教坊司諸樂工的管弦之聲響起,接下來便是諸內外命婦拜見新貴妃,之后便是宴席。
引導女官將阿嫵受封的寶冊以及寶印鄭重地擺放在香案上,以供眾人觀瞻。
這時候,眾命婦的視線全都落在那寶冊上,那是眾人這輩子都很難拿到的,而就在寶冊一旁,則是雕刻了蟠螭的紅漆檀木寶匣,里面赫然是金寶,上面用篆書雕刻了字跡,并有祥云龍鳳紋等。
阿嫵聽到,人群中似乎隱隱有抽氣聲以及疑惑聲,不過很快,這些便歸于平息了。
她不太懂,疑惑地看景熙帝。
景熙帝卻是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一般,挽著她的手,踱步入座。
阿嫵也就再次謝恩,入座。
這時便是跪拜儀式,先是諸位后宮妃嬪行禮,比如康妃,惠嬪,孟昭儀以及其他妃嬪等。
康妃自然是不甘不愿,跪拜的時候頗為別扭,她年紀比阿嫵大,熬得年頭長,又為景熙帝生過一個女兒,竟落到這個地步,怎么都不情愿。
對此,景熙帝自然看在眼中,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
在后宮之中,規矩比天大,他要封的人,還不至于讓一個區區妃嬪質疑。
康妃的諸般不喜竟不加掩飾,這對景熙帝來說,已經不可原諒。
這些年,他對這個為自己生了女兒的康妃已經足夠容忍,給她康妃的份位也是看在女兒的情面上。
至于其他妃嬪,至此沒什么疑問,在后宮之中,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遵從規矩,同時看清大勢。
大勢便是,這小小的貴人將聚三千寵愛于一身。
是以眾人跪得心甘情愿,一個個口稱貴妃娘娘。
景熙帝神情平淡地命人大賞,每個人都有賞,眾人紛紛謝恩,不過謝恩的時候難免想,這男人哪,往日里也不見經常如此破格地闊綽,如今為了他那小嬌妃,一賞則賞。
哪個不服氣,帝王在那里坐鎮,就是要你服服帖帖。
之后,便是太子,太子妃以及德寧,他們要向阿嫵行揖禮。
到了這一環節,阿嫵也有些覺得怪怪的,先不說她和太子太子妃往日的種種,只說這兩位那樣的位置,讓人家給她行揖禮?
她還沒適應自己如今這貴妃娘娘的位置。
阿嫵再次求助地看向景熙帝,景熙帝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阿嫵心中稍安。
先是太子和太子妃向阿嫵行禮,敬茶。
此時的太子妃已經懷胎七個月,再有幾個月便要生產了,腹部高高翹起,她走得略有些不穩當,需要身邊侍女扶持著。
顯然這對她來說是有些艱難的,也很是難堪。
身為儲君婦,向帝王的貴妃行禮敬茶,這原也沒什么,可偏偏是那個阿嫵。
那個曾經跪在她面前的阿嫵,那個出身低賤的阿嫵,此時已經是她的庶母了,正經的庶母,拿了封冊的庶母。
太子妃心里難受,臉色也不好看,可她只能拼命壓抑著,上前,小心翼翼地拜了,又端著一盞茶,敬給了阿嫵。
自始至終,她都不曾抬頭看一眼阿嫵。
不敢看,不忍看,也不知道怎么看。
阿嫵接過茶的時候,清楚地感覺到太子妃端著茶的手都在抖。
她便開口道:“太子妃如今懷著身子,不必多禮,快些坐下吧。”
說著,又把景熙帝事先準備好的鐲子拿出,由宮娥遞給太子妃。
她笑著道:“些許薄禮,還請太子妃不必嫌棄。”
太子妃哪里能說嫌棄,只能再次謝了,接過來。
不過臉上卻臊得很,幾乎紅透了。
如果她當時接納了阿嫵,阿嫵這輩子只能做妾,永遠被她壓著,應該是她高高在上地遞過去一個或者值錢或者不值錢的鐲子,說一聲“些許薄禮,戴著玩吧”。
可現在,她竟要受阿嫵的賞!
周圍人等看著這一幕,不免覺得荒謬,又有些感慨。
一個儲君婦自是高貴,一個昔日沒名沒分的通房,只圈在別苑侍奉男人的,兩相對比之下,命運懸殊。
如今,卻是一個給另一個敬茶。
誰能想到今日呢!
太子妃也感覺到了周圍人等的目光,她幾乎要哭了,但她自然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哭,必須努力笑,擠出來笑。
太子妃之后便是德寧了,所有人都在看著,看著德寧會不會拜貴妃。
阿嫵也有點懷疑,德寧那性子,可不像是會拜自己的人。
果然,輪到德寧時,她竟然直接站起來,當著一眾妃嬪的面質問:“父皇,貴妃娘娘只是貴妃,并非皇后,也不是皇貴妃,為何竟有金寶?”
在大暉,按照舊例,后妃冊封時,皇后為金印以及金制冊封詔書,皇貴妃之下便只有冊封詔書,沒有金寶了,可是現在,景熙帝竟為阿嫵配備了金寶!
這是不合祖制的!
要知道金寶不是尋常人能得的,皇后,皇貴妃有,但貴妃沒有,至于皇親國戚中,也唯有皇子封王時,才能授金冊金寶,至于世子承襲王位,便只有金冊了,金寶便只能傳用父王的,所以金寶稀少不易得。
可皇帝竟然給阿嫵授了金寶!
在場的端王妃敬王妃等,也都沒撈到金寶,只能在府中看看自家王爺夫君的呢!
德寧這么一說,阿嫵這才意識到不對。
景熙帝聽著,卻并不意外,視線淡淡地落在女兒身上。
在父親的目光下,德寧昂起脖頸。
景熙帝卻笑得溫煦:“德寧適才說了什么,朕不曾聽清,再說一遍。”
當最后那個字落下時,他平淡的話語中已經散發出淡淡威儀。
德寧微吸了口氣:“父皇,兒臣幼時讀女誡,曾學到過,后宮妃嬪之屬,不過備職事,侍巾櫛,若是君王恩寵太過,則會驕恣犯分,上下失序……”
景熙帝的笑容消失,那雙茶色眸子泛起涼意。
而就在這種目光下,德寧的聲音逐漸微弱起來。
她并不敢挑釁父親和帝王的權威,以至于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瞬間消散了。
她在父親明顯不悅的目光中,眼睛中逐漸蓄滿了淚水。
景熙帝略挑眉,輕描淡寫地反問:“德寧學女誡,怎么只學皮毛?”
德寧一愣,之后瞬間臉紅耳赤。
女誡中有專門的事父母篇,她如今出言問責父親,是為不孝,挑釁君王,是為不忠。
景熙帝收回視線,不再理會德寧,于是大殿中又恢復了秩序,受封儀式繼續有條不紊地進行,德寧被女官無聲無息地請下去。
德寧走出大殿的時候,她委屈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
不過景熙帝自始至終不曾看她一眼。
在帝王這無情的漠視中,眾人清楚地意識到,大暉的后宮確實變天了。
——若這時候方越在,他一定會感慨,他當時的直覺果然是對的。
自那一日的南瓊子,小娘子含笑自帝王的輦車走下來,一個影響大暉后宮,或者說影響以后大暉朝局的變數便出現了。
很快儀式結束,宴席開始,有笙簫之樂,也有各樣戲文,不過因阿嫵懷孕,不可太過喧囂,只選取一些清凈樂曲罷了。
眾位妃嬪紛紛上前恭喜,不過此時阿嫵有些累了。
景熙帝體貼地問:“累了?若是累了,便先回去歇息?”
阿嫵聽了忙點頭:“是有些疲憊。”
景熙帝道:“好,那朕陪你回去。”
既是帝王和貴妃先撤了,眾人紛紛起身恭送,之后宴席繼續,卻是暫且由莊妃代為主持。
回去的路上,本來阿嫵應該有自己的輦車,不過景熙帝卻要阿嫵共乘。
阿嫵:“這樣可曾違反宮規?”
景熙帝直接扣住了阿嫵的手腕,側首看過來:“寧貴妃,按照后宮規制,你可以陪朕一起乘坐龍輦。”
阿嫵怔了下,笑道:“好。”
她都忘記她已經是貴妃了!
當下兩個人上了輦車,上去后,她確實有些累了,便靠在景熙帝懷中。
景熙帝長指輕握住她的:“今天的好心情,是不是被德寧敗壞了?”
阿嫵沉默了片刻,之后道:“如果我說我沒有,你是不是不信?”
景熙帝笑:“那就好。”
阿嫵也不知道應該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覺,她知道德寧是為康妃鳴不平,而這個鳴不平的背后,其實是自己的成功,自己的傾軋,自己走了捷徑,直接將康妃比下去了。
這說明,她如今已經是被德寧公主不服氣的人了。
德寧公主是什么人,金枝玉葉,天之驕子。
而她,是那個被斥為”不上臺面“的人。
她至今記得她接到帝王口諭,跪在太子妃門前時,那個嬌笑著走過身邊的貴女。
在自己眼中,那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是自己這輩子永遠都會羨慕的人。
現在,那個人竟然對自己所得到的表現出不甘心不服氣了。
從這點來說,她成功了。
不過她對德寧公主也沒太多敵意,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有些小性子,哪怕針對自己一些,自己也能理解。
所以她也說不上有什么快意,更多的是平淡,是旁觀。
事實上如果德寧公主不是為她母親康妃打抱不平,她和德寧也沒什么根本沖突,一個女兒一個妾,有什么可比的嗎?
而且通過這件事,阿嫵終于明白為什么之前景熙帝要不緊不慢地給她升了,升快了必然引起一些非議,縱然可以以強權來壓,但大家的不滿還是會在。
景熙帝開口:“有件事,朕想問你。”
阿嫵:“嗯?”
景熙帝:“朕記得以前曾經送過你一批小物件,是各色花樣玉石雕刻成的,后來再沒見你戴過。”
阿嫵驚訝:“啊……”
她以為他不會留意到。
景熙帝卻在這時側首看過來,茶眸溫和而強勢:“是德寧說了什么?”
阿嫵:“也,也不是……“
她不太想對這個小姑娘雪上加霜了,畢竟是親父女。
景熙帝看著阿嫵,神情有了淡淡的銳利:“朕要聽實話。”
阿嫵:“……德寧公主提了提這件事,不過也沒說什么,阿嫵并不在意,所以也覺得沒必要提。”
她說完這個后,景熙帝一直無聲,只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阿嫵感覺到了,抬眼看過去,便墜入那雙茶色的眸子中。
她怔怔地望著他:“皇上……”
景熙帝略低下來,長指溫柔地將她一縷碎發捋至耳后,之后才輕聲道:“為什么不曾告訴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