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如果說顧茵之前還只是一棵小小的幼苗，在得到一整個世界的養分之后，她終于變成了小樹。
她明白了世界樹的本質。
誕生世界，哺育世界，回收已經無法運轉且腐朽的世界。
這些腐朽世界之中所誕生的能量，會分為幾個部分，一部分用來生長，一部分用來孕育。
周而復始，直到不知道多少年之后，世界樹無法維持自己的平衡，逐步死去，并誕生全新的嫩芽。
世界樹的遺骸，則是深淵。
在它把所有的世界變成自己生長的養分之前，顧茵必須代替現在的世界樹，并吞噬那些已經被深淵徹底污染的世界，將它們化為資糧。
她有所預感，這將會，非常，非常的漫長。
她打開晨曦之主的遺留，那是一份坐標，里面留存了上百個世界。
都是前哨站封鎖之前，所有有過聯系的世界。
她首先對這些世界進行了前期調查，其中有一部分已經湮滅，另一部分則在遭受侵蝕。
虛幻的，樹木的脈絡穿插在這些世界之上，現在她可以看見深淵的節點到底是什么了，都是樹的經絡和根須。
顧茵對比了一下兩者的大小，發現自己還得繼續生長，生長到她不會被當成養分吞噬，可以反而來吞噬那顆世界樹——也可以叫深淵樹的程度。
燕燕落在她的頭頂，四周的樹枝彎曲盤繞，為這只目盲的鳥雀塑造了一個巨大的巢穴。
“你突然一下長得好大。”她有些抱怨道，“比我之前打理的難度高了好多。”
“但你現在終于可以變大了，你的原型之前都沒辦法出來。”顧茵提示道。
“無所謂，我只是隨便抱怨一下。”燕燕說，“事情多我就多干點，事情少我就自己假裝多干點。”
世界樹需要一只荊棘鳥。
荊棘鳥，世界樹的伴生生靈，每個世界的守護者與保衛者，以及世界樹的領航人。
顧茵選擇了她。
“接下來你確實還有的忙。”顧茵將那上百個世界的坐標交給她，“為我搭建通路吧。”
燕燕銜取一根枝條，沖著顧茵一點頭，便振翅飛起，沖向虛空之中的無盡世界。
荊棘鳥將枝葉帶走，放在另一個世界上，枝葉發芽生根，這便是顧茵與其它世界互相聯通的節點。
……
這里是一處死寂而灰暗的世界。
建筑物破敗不堪，人們神情麻木的躲在家里，只有少部分人還在外活動。
自從世界被無限游戲入侵，安寧和平穩就遠離了他們，如果一個游戲在時限內沒能通關，游戲內又沒有玩家的話，游戲內的怪物就會前往他們的世界大肆破壞。
每個城市的最中間都有一座漆黑的高塔，那是游戲降臨時出現的東西，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犧牲者的名字。
某個荒涼寂靜的街道上，落下一只金棕色的鳥雀，它銜取著一根枝條，自某個縫隙里飛出的時候，順勢將枝條丟進了附近的公園。
無視現在深秋的天氣，枝條在極短的時間之內生根發芽，變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小樹。
它輕輕搖晃著，示意某一個存在將視線投來。
顧茵將視線放到這個世界，和世界外部仿佛膿皰一樣掛著的一個個血色玻璃珠。
她只是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這些東西怎樣運行。
這些玻璃珠，都是深淵在這個世界的入侵節點，里面都是一個獨立的場景，還有深淵怪物。
被選中進去的玩家需要經歷一場場殘酷的生死游戲，在各種場景逃離鬼怪的追殺，完成任務，才能得到獎勵，從游戲空間之中出來。
而現代槍械帶入游戲之中，會因為深淵規則的問題，導致威力變得極小。
人們只能在絕望之中，見證自己的慢性死亡。
在血泡之外，籠罩著稀疏許多的白色泡泡，這些都是人們通過觀看直播，來發送的彈幕。
顧茵注意到了一條彈幕。
[爸爸小心！]
發送彈幕的是一個很小的小女孩，她雙眼無神，看起來已經哭過了很久，根本流不下眼淚。
盡管如此，她依舊在撕心裂肺的嚎哭。
她應該是在一處救助站里，里面都是絕望而麻木的人，他們也在為游戲的參與者而祈禱，但不是為了那些游戲的參與者，而是為了自身不被牽連。
[別死啊！]
[蠢貨，這么明顯的陷阱都避不開！]
[見鬼，又死一個，人全部死完這個副本還沒攻略完成，屠夫就要出來了……]
[不知道它會在哪里降臨，建議所有屠宰場都關停，一般BOSS會出現在和自己場景最相似的地方。]
[等等，程鑫進去了什么地方！這是哪！]
在彈幕的抱怨之中，顧茵的視線落到一處血泡，慌不擇路的男人蹲下身子，從雜亂無章的管道之間穿行而過。
他爬過混雜著血漿的泥水，在肢體和內臟的下水道屏住呼吸。
屠夫的腳步又重又沉悶，極具壓迫感，伴隨著他粗重的喘息和手中切肉鏈鋸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地下管道的水位在逐漸上漲，每過半個小時，地下水道都會開一次閘門，到那個時候，他會被沖進硫酸池。
這是無數通關者的血淚教訓。
屠夫的聽力極其敏銳，程鑫甚至不敢游動。
他順著水流，來到一處水下的閘門前。
如果他能自己通過閘門，可以趁著沖水之前的時間差前往另一處房間。
但他打開門的時候，沒看到任何和下水道有所關聯的事物，而是來到了一處……房間。
溫暖的燈光照在他臉上的時候，讓他晃了一下眼，略微有些失神。
彈幕的反應更是激烈。
[見鬼！這是什么地方！]
[我看這么多年游戲了，又有新變故嗎？]
[趕快離開，萬一是更難的隱藏副本怎么辦？！]
“噤聲。”
一個溫和而冷淡的聲音響起，所有的彈幕在程鑫眼前瞬間消失。
他抬起頭，終于將不大的房屋納入眼中。
這是一間木質的屋子，房屋的格局看上去像是咖啡廳或者酒館，在角落有一個小壁爐，地上鋪著厚實的地毯。
“這里是安全屋。”說話的女性站在吧臺后方，她臉頰微圓，雙眸的部分戴著一個非常有科技感的護罩……還是眼鏡來著？藍色的流光從上面一閃而過。
“我是安全屋的老板多莉絲·白銀。”她說。
程鑫發現她身上具備一種非人的質感，透過她看吧臺后方的時候，偶爾能從閃爍之中，看到她身上呈現出虛幻的透明感。
【安全屋：生成一處安全屋，需要任何具備“門”屬性的物品作為節點，每日需維護費。】
“我從沒聽說過無限游戲有什么安全屋。”程鑫站在門口，他不敢進門，畢竟他一身血污。
有些怪物的殺人規律就是因為玩家弄亂了他們家的陳設，程鑫不敢打這個賭。
“之前是沒有的，但拂曉來了就有了，坐下歇歇吧。”多莉絲說，“至于你身上的血污……在進門的時候就被自動清除了。”
能在一瞬間清理掉他身上的血跡，還沒讓他察覺到任何異常，程鑫明白，這家安全屋背后，恐怕是和無限游戲差不多的存在。
能在無限游戲的副本挖出一個漏洞的，目前為止，聞所未聞。
沒有彈幕進行參考，程鑫只能自己獨自判斷。
太久浸泡在充滿惡意和殺意的環境里，程鑫已經對安寧失去了感知，但在安全屋壁爐燈光的照射之下，他還是從內心深處感到了祥和的意味，臉上露出一個久違的，滿足的笑容。
程鑫來到門前，想試試能不能出去，這里是不是封閉的空間，當他把手放在木門上的時候，嗅到了對面傳來的血腥氣。
似乎只要他打開一條縫，外面的血水就會鋪天蓋地的涌來。
多莉絲仿佛看出了他的躊躇，她說：“如果你想知道現在能不能出去，可以通過舷窗觀察。”
她指向門邊的墻壁，程鑫才發現在墻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一個巨大的四邊形窗戶，窗戶被分為許多個模塊和菱格。
他走上前去，發現所有窗口之中，都是一個個無盡游戲的副本，里面是掙扎著的玩家們。
還有另一個模塊……
【地圖：可查看當前副本全地圖。】
極其樸實無華的說明，卻讓程鑫心臟猛跳。
在無限游戲之中，所有的地圖都依靠玩家人肉探明，它們還時不時會產生變動，里面的物資每一次進去都不一樣，根本沒辦法依靠前一位玩家的經驗來背板。
——這個游戲的惡意從各種地方，都凸顯著他們殺死一個玩家的決心。
程鑫所在的副本，名為【血腥屠宰場】。
作為達到了S級別的副本，里面折戟沉沙了許多高級玩家，整個副本的機制都極為變態。
復雜的地圖和暗道，精英級別的縫合怪，攻擊力超高的屠夫BOSS，還有無時無刻隨機滴落的血水，BOSS還能通過鮮血察覺到玩家的存在。
一開始的高級玩家……有五個，現在只剩下程鑫，和另外一個女玩家了。
程鑫通過地圖視角看到，那位玩家此時正在被屠夫所追殺。
看她的體力，和自己之前一樣，很可能堅持不了多久了……
吧臺后的女性非常安靜，沒有催促他做任何事。
“我可以發彈幕嗎？這里能不能讓別人來？”劇烈的掙扎之后，程鑫開口問道。
此時此刻，他懷抱著巨大的壓力。
如果這里是更危險的副本，那這種能在屠宰場這種等級的副本里安然無恙的隱藏本……
他很可能為人類找到了出路，也很可能為人類找到了死亡。
“能發，這里的進入限制在門口的菜單上。”
程鑫轉頭，發現那個看起來很像菜單的臺子，實際上寫著一行行規則。
【1.安全屋對所有不含惡意的玩家開放。
2.安全屋的進入點不定，每個懷抱著希望和求生欲開門的人，都能打開門扉。
3.安全屋內絕對安全，禁止任何形式的爭斗。
4.您可以在安全屋內購買到任何道具。
5.您可以詢問安全屋內輪班的員工，無限游戲的脫離方式。】
程鑫沉默了許久。
實在是最后一條……
他們為尋找脫離無限游戲的方法，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這上面，但等待著他們的，永遠只有短暫的休息，和下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游戲。
突然有一天，一扇莫名其妙的門后，他們尋求已久的東西突兀又確切的出現在了他們眼前，反而讓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假的吧，無限游戲也有詐騙？]
[不可能，這不可能！]
[會不會是我們通關人數夠多了，出現的隱藏關？]
被屏蔽的彈幕重新出現，銀發的少女依舊靜靜的將目光投向這里。
程鑫喉嚨哽咽。
它看起來……太過美好，簡直就像是一個虛假的陷阱。
舷窗中女人痛苦的悶哼打斷了程鑫的思緒，他抬起頭，看到那位剩余的玩家踩中了屠夫的陷阱，捕獸夾直接貫穿血肉，折斷骨頭。
“你的彈幕很可能不會被她看見，我有定向傳音符，要買嗎？”銀發少女用平淡的語氣問道：“你們這邊的通用貨幣……我想想，100無限積分。”
“我買！”程鑫沒有猶豫，他猶豫的次數已經足夠多了，現在屠夫已經聽到了女玩家的聲音，當血水匯聚的足夠多后，屠夫的身影就會出現在房間之中。
這位女玩家他認識，是一位優秀的女性，他不知道她之前是什么職業的，但在無限游戲之中，她救過自己兩次。
一命賭一命，夠了。
女玩家正在努力的掙扎，她費勁力氣掰開捕獸夾，下面血肉模糊的腿已經幾乎不能用了，放在地上甚至都感覺不到疼痛。
女玩家舒蝶原本只是一個宅女，她沒有任何的格斗經驗，也不像都市兵王，但她就和所有努力掙扎著活下來的玩家一樣，在殘酷的無限游戲之中成長了起來。
看到自己的腿，她明白，自己的生命到此為止了。
現在還有腎上腺素來減輕疼痛，等腎上腺素消退之后，劇烈的疼痛加上肉眼可見的傷口感染，會在漫長的游戲進程之中要了她的命。
而屠夫，百分之百會在那之前發現她。
她還能拖嗎？
還能為了世界上那些等待著一個好消息的人繼續往下拖嗎？
舒蝶深吸了一口氣，不管怎樣……
她還是想活。
“舒蝶，聽得到嗎？我是玩家程鑫。”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舒蝶耳中，把她嚇了一跳，等舒蝶聽清之后，她第一反應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但屠夫的副本，除開屠夫的鮮血追蹤，沒有任何的幻覺元素。
“集中精神！”舒蝶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程鑫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想著我要活下去，找一扇門打開！”
算了……舒蝶有些自暴自棄的想著，她要是不照著做也是死路一條，還不如試試看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她一步一跳地挪到最近的門上，用身體的重量壓下門把。
——她沒有摔向血污或者鏈鋸，而是進入了一個溫馨而充滿木質氣息的房間。
里面有兩個人。
一個看模樣是一位少女，但給人強烈的非人之感，另一位，是自己曾經見過的玩家。
少女說：“安全屋也提供治療服務，請問你需要嗎？”
“當然需要，我需要付出什么？”舒蝶想都沒想的問道，在無限游戲出現之后，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想不明白的，沒辦法拒絕就只能適應并利用。
“10無限點數。”
“我付。”舒蝶說完，她就看到自己的腿肉眼可見的血肉恢復起來，完全沒有不適感，似乎她的腿從最開始就沒有受傷。
她看了眼程鑫，發現程鑫站在門口的菜單面前沉思，她走過去之后，也一同陷入了沉思。
脫離這個游戲……
是他們整個世界，想要實現又無能為力的夢境，甚至所有國家都為這個目標定下了一個百年計劃。
現在被這個安全屋明標價碼的販賣了出來。
“這個……多少錢？”程鑫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指向最后一條。
舒蝶，還有屏幕之后得到消息趕來的千千萬萬人，都轉頭看向吧臺后的老板。
不少國家的首相都在同一時間發布命令，不管她的價格有多么高，有多么離譜，他們都要竭盡全力去達成！
這是……這個世界如此漫長的歲月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希望。
哪怕之后是更深的絕望，但不嘗試他們什么都不會知曉。
“1萬點數。”在所有人預料之中，多莉絲果然報出了一個添加，但她接著道：“但是……”
“但是什么？”程鑫和所有人都被吊起了胃口，難道還有別的要求。
“但是，你也可以選擇用你的玩家資格換。”多莉絲溫和道，“我們這里什么都能收購，玩家資格也是很受歡迎的東西。”
“你們拿走我的玩家資格之后，我會怎樣？”程鑫謹慎道。
他顫抖著嘴唇問：“我會死嗎？”
多莉絲用虛無的目光看他一眼，語氣篤定而溫和：“你會回家。”
她說：“回去吧，還有人在家等你。”
“那這個副本會怎么辦？”
“有人會解決。”她笑著說。
“轉告你們的玩家吧，他們已經累了太久，現在，他們可以休息了。”
她用散漫而威嚴的聲音道：“而這些東西……有人在等著他們。”
程鑫和舒蝶雙雙對視一眼，他們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命運的岔路口。
他們的生命可能就此消逝，但縱使如此，也要為人類的未來蹚出一條血路。
“我們兌換。”他們說。
“好的。”少女微笑著道，“現在你們自由了——轉身開門，然后歡迎回家。”
無限游戲世界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們在等一個結果，亦或者一個墓碑。
高層的領導已經紛紛開始考慮，為他們銘刻一個紀念碑。
但他們打開門之后，看到的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象。
程鑫的女兒在短暫的怔愣之后撲向自己的父親：“爸爸！”
舒蝶在自己的房間里見到了自己兩鬢斑白的父母，和自己毫無變動的房間。
“我回來了。”他們說。
“——歡迎回家！”
彈幕的洪流在最后匯聚成一句話：
[歡迎回家！]
[歡迎回家！]
血腥的屠宰場在天際崩碎，帶著野豬面具的屠夫想要追尋著那兩個獵物的氣息而去，卻跌入了一張血色的網。
那是一張無比巨大的，近乎橫貫天際的蛛網，仿佛一條血色的長河。
它無聲無息的淹沒其中。
鮮血為名的君王立足于高空，她的裙擺之下是鮮血匯聚的蛛網。
以她為中心，是燒紅天空的赤焰，蔓延天際的冰霜與雷霆，龐大而陰冷的神獸……
隨著交易的達成，血色的泡沫一個個破裂，深淵的怪物投入了拂曉的包圍網。
在清除這部分怪物之后，顧茵會將玩家資格下發給需要的員工。
這里是絕佳的練兵場，最好的前哨站。
荊棘鳥從狹縫穿行離開，前往下一個世界。
隨著她的飛行，天上的紅月晃動，深海的旋渦擴大，雪原深處冰山坍塌。
所有屬于深淵的節點，都感受到了來自另一棵世界樹的氣息。
萬千世界在這一刻都有了奇特的預兆和冥冥之中的預感。
生靈們抬起頭，見到草木昌盛，翠綠繁茂。
哪怕是沙漠的黃沙之中，冰川的苦寒之下，也有新生的植物在萌發。
——這是顧茵的樹根，這是她的脈絡。
生命所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力量所到之處。
萬萬年也好，億萬年也好，她還有無盡的時間去改造世界，去吞噬深淵。
至高無上的世界樹汲取著世界的命運，播撒種子，賦予眾生超凡。
這是一場傳奇的落幕，這是另一場傳奇的伊始。
超凡成為常態，神話至此復蘇。
“——哪怕以萬千世界為資糧，我也會守護我想要的日常。”
【End】